1
几座通往神殿的桥架了起来。
在使神殿升起的机关中,一定也包含了这个部分。还泡在水中的地板似乎正在缓缓地排水。
只是,经过洗涤的神殿,蕴含与在地底目睹时完全不同的庄严。
或许这才是它原有的样貌。在发霉的地底历经长久岁月的神殿,随著在地表显现,恢复了神圣的姿态,让我想起好几个传说。在古老神话中死去的神祇们,经常在被带出地底冥府后复活。
成群人影聚集在那座神殿的入口处攒动。
一边是村民们。
人数大约为十几人。他们个个手持陈旧的斧头或锄头瞪视著我们。其余不在场的村民大概是动弹不得或者年纪太大吧。
「亚瑟王的……!」
「亚瑟王的……肉体……」
听到那些呆滞的呢喃,我不禁垂下眼眸。
没有人再喊我格蕾了吗?
村民们后方伫立著另外两人,是身为代表的女性和老妇人。
「妈妈、姥姥。」
「你……」
老妇人低沉地喊道。
母亲一语不发。她宛如玻璃的眼眸,仅仅不带感情地映出我的身影。即使到了这个节骨眼,她展现的表情也没有任何改变。
另一边是伊露米亚修女。
她依然穿著修女服,放松了紧绷的力道,独自面对村民们。
那姿态看来也像在夸口,就算要她独自对付全体村民也没有任何问题。不,实际上就是这样吧。凭她在地底展示的战斗能力,不费吹灰之力即可轻松解决平凡的村民们。
事实上,现在是村民们显得畏畏缩缩。不管信仰多么狂热,要将未经训练的人变成战士都是很困难的。
还有与双方保持等距的骸骨兵群。
当然,它们沉默不语地监视著双方。
然而,三方僵持的局势伴随著令人意外的虚脱感。
因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结局」降临了。
「……动作真慢。」
伊露米亚修女开口。
「你们没有交手吗?」
「对啊,照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打起来?我发现沼泽的机关,打算抢先赶来,但在我抵达时就是这样了……对了,这么一来我算是第一个发现现场的人,所以不能信任来著?」
修女无言地以下巴示意。
那番话应该并非谎言。因为周遭没有打斗的痕迹。纵然是伊露米亚修女,我不认为她在与那个人交手后还会毫发无伤。
可是──
「为何会……这样……」
老妇人用骤失紧张感的声调说道。
先前熊熊燃烧著信仰之火的姥姥,如今丧失了那股热烈。
没错,没必要阻止。不可能有那个必要。因为他们应当赌命奋战的最大理由,已然被剥夺了。
「……喂喂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连骑士凯爵士都语气茫然地低语。
他们的目光汇集在骸骨兵群的更后方──设置在神殿内的黑面圣母像脚边。
一个人影倚靠著成为圣坛的那个地方。
啊啊,我知道这一幕。虽然早已遗忘,虽然应该遗忘了,我一目睹那个场面依旧不由分说地回想起来。
剧烈的头痛袭来。
一瞬间令视野染成一片空白的剧痛带来进一步暴露内在记忆的效果。
我最先想起的是嗅觉。
纠缠腐败的野草与水的气味,
吸入气体的喉咙都快要跟著溃烂的瘴气。
是那时候的沼泽远比现在更加混浊吗?若长时间滞留则可能致病的臭气紧贴著鼻腔黏膜。
然后,是声音。
多达数十只、数百只乌鸦刺耳的叫声。
就在乌鸦旁边,向我发出的吶喊。
──「你……把我……」
啊啊。
那个结局,如今在此处揭晓。
「骸王她……死……了……?」
我的呢喃听起来彷佛出自他人口中。
在现场的骸骨兵后方,受到黑面圣母注视,倒下的面具少女的颈项染成血红。
2
那显然是致命伤。
少女倚靠著祭坛,一动也不动,淌流而出的大量血液早已彻底漫开,从边缘慢慢凝固。
在那里的身躯已是一件物品。
只不过是失去生命后的肉块。
「为……什么……」
我的呢喃听起来彷佛出自他人口中。
不。
我并非完全没料到。
既然我在第一轮中存活,又有跟我长著同一张脸孔的人死亡,就只会是那一个人了。所以,我在心中一角预测过,第二轮说不定也会发生一样的事。
我心想,那应是种必然的发展吧──骸王就像截断了所有趋势般,突然地死去了。
在我为突如其来的情况大受冲击之际,靠近村庄的桥梁处出现另一个人影。
「……这是怎么回事?」
「贝尔萨克。」
布拉克摩尔的守墓人。教导我生存方式与战斗方式的另一位老师。
他望向骸王的尸体,严肃的神情没有变化。
不只如此,他还这么开口。
「在前来这里的路上,费南德祭司也死了。现场有他跟不知什么人起冲突的痕迹……话说在前头,不是我下的手。」
「啊?」
伊露米亚修女挑起形状优美的眉毛回过头。
「意思是你杀了祭司吗!」
「我说了,不是我下的手。」
贝尔萨克又说了一遍,我再度双眼圆睁。
「……怎么会……!」
简直像是连环凶杀案。
第一轮也发生过这样的案件吗?
费南德祭司和骸王。两人的死就像对走投无路的局面投下了重磅炸弹。因为太过突兀,我实在难以接受。到底要怎么样才会发生这种情况?
持续的头痛使我抬手按住太阳穴,嚓嚓……嚓嚓……我听见奇异的声响。
(……什么?)
类似燃烧胶卷、火舌烧灼书本边缘的声响。
在那个声音吸引我的注意力时,老师开口。
「事情果然这样发展了吗?」
「你知道会发生这个情况吗,艾梅洛Ⅱ世?」
骑士凯爵士发问。
的确,老师如此说过。我们恐怕不会在此与骸王交手。那是因为他察觉骸王已经死去了吗?
「第一轮的贝尔萨克说过,在黑面圣母旁出现了格蕾的尸体,所以不会有人追捕我们。当时我以为教会是陈尸现场,但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还有另一尊黑面圣母罢了。当然,当时贝尔萨克没有时间一一解释……那么,既然这里并非过去,我想必然会在这个时机补缝矛盾,以合乎逻辑。」
老师略为压低嗓门,这么说道。
这是为了避免周遭众人听见过去云云的内容吧。再怎么费尽唇舌解释这个世界对我们而言是第二轮,他们也无法理解。
「不是过去?」
「我一直在思考,那这里是什么?若是单纯的模拟,也没必要将我们传送到特定的时机吧。重要的是为了什么而重现,具备什么意义。」
低声说到此处,老师终于转动目光。
「玛格达莱娜。」
他呼唤。
有一瞬间,就连我都感到疑惑。那是谁的名字?
因为那明明是母亲的名字,这座村庄里却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她。
「这是你的名字吧。格蕾从前告诉过我。」
是吗?我想不起来。在抵达伦敦后与老师谈论各种话题的过程中,或许也有过这样的内容。
「这个结果的意义,多半只有你知道。」
「你是指、什么?」
母亲的表情不变。
不,那只维持了短短几秒钟。就像一直凝固著的石膏剥落下来般,这次她的脸庞大幅地扭曲。
「怎么会……」
她的咽喉颤抖。
我到底有多久不曾亲眼目睹母亲惊慌失措的模样了?
「怎么会,难道,你是……!」
随著继而发出的呻吟,她摇摇晃晃地跑过来。
在淹水的神殿踩出淡淡的涟漪,毫无防备地跑向骸骨兵!
「妈妈!」
「──托利姆玛钨!」
老师发射出咒弹作为牵制,拜托水银女仆拯救母亲。
女仆的手臂立刻溶解,化为利刃。她劈开为护卫骸王而袭来的骸骨兵,清出一条通往母亲的路。
「啧──!麻烦还真多!」
骑士凯爵士啧了一声,也拔剑作为回应。
托利姆玛钨与骑士凯爵士还有我,三人驱散来袭的骸骨兵群。由于事出突然,包含老妇人在内的村民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当骸骨兵正要朝村民挥剑之际,从旁加入我们的人影以巨斧砸裂骸骨兵的头盖骨。
「贝尔萨克先生。」
「我对与大家为敌有所觉悟,但实在不能坐视从前的同胞死在怪物剑下。」
守墓人高举手臂,召唤灵体乌鸦。
成群的灵体乌鸦立刻啄向骸骨兵,贝尔萨克则挥动斧头逐一砸扁其余的骸骨兵。虽然骸骨兵的数量还很多,却不足以突破守墓人的防线。也许是对村民们感情不深,伊露米亚修女仅仅袖手旁观,但她会厌烦地用单手击退攻击她的骸骨兵。
在一片混战中,老师谨慎地走过去,伸出手。
「女士,你没事吧?」
他拉起母亲开口。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为何母亲会突然往骸骨兵跑去?为何老师不惜挺身而出,试图救她?啊,不,更令人意外的是我松了一口气。我深深感受到──母亲对我只抱著对于信仰对象的感情。纵然如此,看到她得救依旧让我安心不已。
真是可笑。
即使如此,我难以舍弃这份感情。
「我……」
母亲低声呢喃,老师向她微微颔首。
「格蕾、托利姆玛钨,还撑得住吗?」
「没、没问题!」
只要骸王不在,我、贝尔萨克与骑士凯爵士便足以抵挡骸骨兵群。
老师倏然站起身。
「──那么,我继续讲课吧。」
他高声说道。
他缓缓转过身,询问村民们。
「话说,你们可曾见过骸王的真面目?」
听到老师的问题,老妇人沉默半晌,她转动布满皱纹的脖子摇头。
「……没有那种必要。」
「正是如此。因为信仰就是这样的。神由于信奉而为神,即使探索神的真面目不是禁忌,也会有心理上的抗拒。不,这不该受到责难,因为我也那样认定过。只要相隔一段距离又穿戴铠甲,就无法分辨出细微的体型差异。」
老师装模作样地摇摇头。
「……你想说什么?」
「只是做个确认。」
老师表情有些紧绷地颔首,并继续道。
「这是你们无从得知的事实,第一轮在逃离村庄时,格蕾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村中陷入大混乱的情报,也只不过是我看到动荡不安的迹象后告诉她的。追根究柢来说,若非大部分村民都出去了,我也没办法在清晨逃离村庄。啊,所以在第一轮没有人检查过她的真面目,认定是格蕾死了。」
确实如此。
可是,老师在说什么呢?
老师到底想要说出什么呢?
在阻拦骸骨兵的期间,我又听见嚓嚓嚓……嚓嚓嚓……的奇异声响。那缓缓地加速、串连的声响,彷佛包围了这座神殿。
不只如此。
光是声响还不够,连环绕神殿的沼泽各处也出现细微的裂痕。明显不同于自然现象的是,掠过水面的裂痕完全没有合拢。
简直就像掠过世界的杂讯。
「……老师,沼泽裂开了。」
我走过去守住老师背后并悄悄告诉他,老师也点点头。
「嗯。不过,除了我们与凯爵士以外的人好像没有发现。」
这显然不对劲。
就像在说世界已经无法维持一般,异常的情景频频发生,可是村民们、伊露米亚与贝尔萨克都毫无反应。
「我们的共通之处是来自这个世界之外吧。换言之,这代表世界内部的人无法认知到世界的修正不是吗?」
「修正?」
「时间具有修正之力,是科幻小说常用的说法。实际上在魔术的理论中,时间也有某种方向性在起作用。即使这里并非真正的过去,应该也引进了类似的概念。」
老师的话让我眨眨眼。
修正之力。
若是如此,骸王的死果然与第一轮相同,不是吗?
「戏剧的上映时间已定。不管戏剧何等盛大精致,不管重现几次,结束的时刻都会到来,或者该说正是如此所以会到来。强制的、不讲理的、无从改变的结局Deus ex machina将会到来。」
我好像听过那个用语。
据说在古希腊的戏剧中,在打破陷入僵局的情节发展之际,神祇会自机械装置突然现身,仲裁对立的两方并下达判决,引导故事迈向解决──人们称之为机械降神Deus ex machina。
古老的戏剧可以这么处理吧。
在之后的时代,那位说出「美啊,请为我停留」,终于违反了恶魔契约的学者突兀地被天使们所救,也曾迎来观众们如雷的掌声。
可是,那个概念此刻在此处有什么样的意义?
戏剧会采取怎样的形式终结?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情境的神是什么?
「那么,老师这么急著赶过来是……」
「没错,这出戏剧只上演到这个时机,将在这里散场。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赶上。因为多半只有曾迎接那一瞬间的人,才会被固定在这个舞台上。」
老师抬起目光,望向骸骨兵聚集的中央。
他注视著骸王的尸体静静地说。
「格蕾,帮我清出通往骸王的路。」
「是!」
听到那句话后,我挥舞大镰刀。也许因为不在地底,「强化」也恢复了几成功能。我与托利姆玛钨一起替老师开路。
老师带著母亲,一路用咒弹牵制,终于抵达骸王的尸体旁。
他注视著那凄惨的姿态半晌,倏然伸手。
「……您要做什么,艾梅洛Ⅱ世?」
「正如你所看到的。」
听到母亲的话,老师毅然宣言。
「──这便是,她的真面目!」
他摘下面具。
面具在石板上喀啷滚动的声响比想像中来得轻。然而,应该没有任何人会将注意力放在声响上吧。
看到面具下的脸庞,我也同样哑然失声。
……啊啊。
当然,那是因为我也一心认定,她无疑是亚瑟王的精神。就算不看黑色先锋之枪,其存在本身也与我有所共鸣。正因为如此,我深信面具底下想必有一张跟我一样的脸孔。
然而,那张脸是──
「妈妈……」
我的呢喃和面具一样落在石板上。
面具底下的脸庞──啊,虽然显得比较年轻,但我不可能看错──属于我的母亲。
「正是如此。」
老师补上一句话。
「你是被害者,也是凶手。玛格达莱娜。」
老师向呆立不动的母亲宣告。
*
……我不知道。
我没有留下这样的记忆。
可是,我的心灵记得。即使自表面记忆消除,深深烙印于心的讯息仍栖息于内在。它从深深的水底告诉我,就在这里。记忆宛如泡沫,但并未消失。
纠缠腐败的野草与水的气味。
乌鸦刺耳的啼叫声。
那是。
那是。
那是。
……有人倒在地上。
……不是我。不过,那是与我十分相似,曾经相似的某个人。
【为什么?】
我听见声音。
【为什么……你试图……成为我?】
那多半是未化作言语的意念。
在我身旁,很接近我的某个人的意念。
这段对话本来恐怕不会外传。我会听见内容,大概是因为几乎失去意识,处在某种恍惚状态的缘故吧。假使是这样,我以为的说话声一定是大脑根据对方意念的特性做出解释的成果吧。
【对不起。】
啊啊,这则是我知道的声音。
从许久以前起就知道的嗓音。
【你应该夺取的肉体是那孩子吧。你为了这个目的而等待著……可是,对不起。唯有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我听过那沉稳的口吻。
那股沉稳令我害怕。因为以前我觉得自己一定无法违背此人,因为以前我一直相信,自己将永远按照此人的要求生活。
传来的意念只有这些。仅此而已。
实际发生的时间大概不到一分钟。
于是──
「你……把……我……」
我总算知道,骸王的意念只有这一句化为现实的声音,被发了出来。
*
「妈妈……!」
据说碰到过于冲击的现象时,人脑会遮蔽来自外部的讯息。
因为大脑将绝大多数的资源用在吸收现有的讯息上,为了保障变得缺乏资源的领域,大脑会暂停连结感官,世界变得像胶卷损坏的电影般停止不动。
现在就是这样。
明明在战斗途中,我除了半自动地闪避骸骨兵的攻击以外,什么也办不到。
即使如此,老师还是继续说。
「你是凶手这个说法并不正确。说归这么说,说你曾是凶手也有些不同。应该说在原本的时间里,你曾按照你的想法成为了凶手吗?」
「……我……」
母亲低声呻吟。
她望著被摘掉面具后的另一个自己,然后立刻重新看向老师。
「我,那么……」
「请安心。」
老师的语气不知为何温柔又柔和。
「你达成了你的目标。你度过的岁月,绝对没有一天徒劳无功。」
「…………」
母亲也望著老师,面露微笑。
我不知道有多久没看过那样的表情了。
「太好了……是吗……是这样啊……」
她就像接受了事实般摀住嘴──然后,消失了。
母亲彻彻底底,宛如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人存在般消失无踪。
只有一把老旧的弯曲短剑取而代之地掉下来,落在老师脚边。
「妈妈!」
我的吶喊听起来十分遥远。
用恐惧与绝望都难以形容的某种情绪,此刻几乎占据我的整个大脑。我像个啼哭的孩子,蹲在母亲消灭后留下的痕迹旁。
「妈妈她人呢!」
「那还用说。」
老师手指一比。
他指著骸王的尸体。
「这是她的身体。在确定谁才是主体前两者都能存在,一旦确定之后,模拟的赝品便只有消失一途。这类似于分身体。啊,费南德祭司的死亡,应该也是他碰巧发现了自己的尸体吧。」
这是怎么回事?
我完全听不懂老师的话。
然而,唯有心脏跳得厉害。自从他摘下那副面具开始,这颗心脏一直在诉说著什么。
「艾梅洛Ⅱ世!」
那声吶喊来自村民之间──担任首领的老妇人。
「你到底做了什么事!」
她的叫声与其说是质问,更近乎哀求。
老妇人跟我一样难以接受眼前发生的情况。不过,她还得背负超越千年之久的岁月重量。
面对她的质问,老师从怀中取出雪茄盒。
战斗到现在都还没结束,但他打了响指替雪茄点火,叼在嘴边。
这绝非在展现他的从容不迫。那个动作对于老师来说一定是种开关吧,我用依然麻痹的大脑呆滞地想。用来掩盖本来的特质,启动作为钟塔君主「艾梅洛阁下Ⅱ世」功能的开关。
「很遗憾的是,我没有做任何事。我什么都办不到,只是从留下的线索做了预测而已。」
听到老师随著烟雾吐出的话语,我也不禁回头。
老妇人也不可能接受那种说法,用同样的话反问。
「你说你预料到了?」
「你们说格蕾是亚瑟王的肉体吧。这代表,你们知道骸王是亚瑟王的精神,也很清楚还欠缺灵魂,在这个前提上企图在此处融合两个因素。可是,那个仪式已经遭到扭曲。」
每个人都大受打击。
没有受到冲击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顶多只有缺乏这种功能的托利姆玛钨与骸骨兵以及无从判别表情的骑士。
其他人都像专注聆听侦探推理的嫌疑犯般,震惊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老师的发言与骸王面具底下的脸孔,就是具备如此重大的意义。
「你说仪式……遭到扭曲……」
老妇人的声音是何等迫切。
她说不定为此奉献了人生。不只她而已,她的众多追随者们都将人生投注在这一点上。那股执念、那股热情、那股憧憬、那段历史、那个传统,曾有多少生命把仪式放在自己的梦想之前呢?
此刻,我们听见摧毁那一切的结果。
「骸王原本应和凯爵士一样没有脸孔。只有精神的骸王,跟凯爵士一样不完整。」
骑士朦胧的脸庞也是一种必然吗?
骑士默默地听著老师发言,既未否定也未同意。
「所以,这座村庄里应该也传下了融合这些因素的仪式。特别是从像格蕾一样具备原有精神与灵魂的肉体上,剥除两者的礼装或术式。」
老师捡起落在脚边的短剑。
那把短剑曾是礼装吗?
老师眯起眼眸观察了一会儿,然后继续道。
「不过,这时候有人插手了。暂时定义此人为『他』吧。『他』从以前起就盯上这座村庄,是一名熟知肉体、精神与灵魂三因素的魔术师。」
我不必问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哈特雷斯博士。身为现代魔术科的前任学部长,其知识水准应该可以打包票。
「『他』多半教唆了一位村民。」
嚓嚓、嚓嚓,空间中再度掠过异常的杂讯。
频率与范围显然正在扩大,但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发现。这种异状会加剧到什么程度?不,或许没有限度,杂讯将扩散到覆盖世界的一切为止。
「……老师……杂讯正在蔓延。」
「答案就在前方。」
我听见他略带紧张的声音。
一滴汗水流过老师的太阳穴。老师也不认为状况平稳无事。相反的,我感觉他将一切都赌在这个时机上。
──「你最好探索非属真实的虚构。追寻你应当解开的虚构谜团吧。那正是你抵达出口的唯一方法,艾梅洛阁下Ⅱ世。」
翠皮亚留下的的谜题。
我不知为何得以确信,老师正在挑战解谜。
「那时候,『他』需要一个村庄的合作者。村庄里本来就设置了好几种魔术警报。哪怕是『他』,应该也很难骗过所有警报取得消息。寻找合作者可说是自然的结果。」
老师说过,哈特雷斯的行动总是让案件被不为人知地处理掉。从这样的角度来看,他或许也很习惯暗中找出合作者。
「这使他取得村中术式的相关线索。提供消息的人,则从他那里得到干预亚瑟王复活仪式的手段。」
老师的话,让老妇人的眉头皱得更紧。
「那你的意思是说,提供消息的人是玛格达莱娜?」
「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听到老师这么断言,老妇人的太阳穴冒出青筋。
「不过,玛格达莱娜根本不是魔术师。她和格蕾不同,是未能完全化为亚瑟王肉体的失败品!只是得到一点外部魔术师的助力,那种人要怎样才能干预仪式术式!」
「她本来就有干预仪式核心人物的重大手段。」
「……你是指格蕾?」
老师的目光从皱眉的老妇人转向我。
「……格蕾,我是不是在你在场时谈论过,不只凝聚魔力、驱动术式的行为,饮食与睡眠,有时连排便都包含在内,生活的一举一动都跟魔术等神秘相连?。」
我想起来了。
在双貌塔的时候。
我不是也一度回忆起这件事吗?
──自父亲去世后,母亲更加热切地投入对我的生活管理,睡眠及礼拜不用多说,她还开始注意我进食的顺序及穿衣的方式,周遭众人的态度也自然而然受到她的影响。
老师从前不是说过,这样的生活也是某种魔术仪式吗?
从名为生活的小宇宙Mikrokosmos,呼应实际改变世界的大宇宙Makrokosmos,那正是真正的魔术之一。藉由将地脉的流动与行星的运行都纳入渺小的人类体内,使伟大神秘化为可能。
「你母亲的基因本来就与亚瑟王相近。她是你的母亲,这座村庄又一直在培育这种基因,所以当然会如此。对了,总之这座村庄本身应该处于促使这种基因活化的术式影响之下。
因此,他教她的干预术式的方法本身很单纯。将第一个成品,跟村庄术式亲和性最高的你的波长与她的波长同调,藉此建立足以直接干预术式的路径Path。」
「与我……同调……?」
「没错。她全面参与你的饮食、你的睡眠、你生活中的一切,巧妙地让你跟她的波长同调,同时利用那个波长干预了村庄的术式。」
费拉特的做法大概很接近这个方法。
对魔术的干涉。从技术方面来说,还要更高等吗?
「虽然我说方法本身很单纯,但实践起来当然不简单。倒不如说,那应是困难又需要毅力的行为,连真正的魔术师都会受不了。为了让已经变异的女儿与自己波长相合,不容发生一点失误。在饮食上,几公克的变化也会影响术式的精密度,连咀嚼时间及次数都必须详加管理,更何况还得每天持续进行。既然不能说出内情请对方协助,想必需要有强韧到令人恐惧的精神力。」
「…………」
我的身体微微发抖。
老师的话从左耳进右耳出,我的大脑无法好好理解话里的意义。明明无法理解,我却明白那是无可救药的真相。至今对母亲怀抱的想法,随著剥开皮肤般的疼痛逐渐反转。
「可是,她成功了,她却成功了。接下来则按照哈特雷斯写在亲和图上的术式进行。虽然术式极为复杂,只要同调成功了,实行本身并不难。
结果,状态不稳定的亚瑟王的精神接收了两组参数。作为亚瑟王的精神的参数,还有你母亲的参数。浮现于表意识的当然是亚瑟王,但你母亲与之近似的参数也潜伏在潜意识里。骸王本身恐怕是在最后关头才发觉的。」
哈特雷斯最后接近村庄,是为了实行那个术式吗?
老师举起方才捡起的古老短剑,询问老妇人。
「这把短剑是仪式所须的礼装吗?」
「……正是如此。将灵魂与精神剥离肉体的礼装,侵刃黄金。」
「那么,答案很简单。玛格达莱娜在第一轮抢先赶到这里,代替女儿将短剑刺入身躯,留下剥离精神与灵魂后的肉体,状态不稳定的亚瑟王的精神被拖进那具肉体里……只是,玛格达莱娜在动手前先用普通小刀刺向了胸膛。当被拖进去的肉体已经死亡,纵使是亚瑟王也无计可施,只能就这么死去。」
「……什……」
老妇人就此哑口无言。周遭的村民们不知道听懂了多少内容,仅仅和老妇人一起动摇不已。因为他们不可能理解第一轮与第二轮这种概念,这是当然的反应。
不,其实我已经难以辨识他们的表情。
嚓嚓嚓、嚓嚓嚓……因为世界著火的声响已大到成了噪音。不仅如此,掠过沼泽与神殿的裂痕,如今也掠过数名村民的身躯。
「格蕾,你也看到那个杂讯了吧?」
「……是、是的。」
老师小声地偷偷发问,我点点头。
「如果阿特拉斯院的院长在场,他会说这是舞台察觉了矛盾吧。一旦承受不了矛盾,演算也不再有意义。因为地基崩塌,只能从头来过。所以,我们必须在崩溃前抵达这里。
啊,这个重现做得真是十分精巧。就连我都有好几次不禁思考这是不是过去本身。不过,果然不一样。既然并非过去本身,总会有难以掩盖的部分。在这个情况下,就是死亡。」
「……无法掩盖,死亡……」
在第一轮,费南德祭司死亡。
在第一轮,骸王──或者说给予她肉体的母亲死亡。
意思是说唯独那个时刻与事实,就算是重现也无法掩盖吗?因此费南德祭司的尸体才会突兀地出现,骸王才在得到母亲的肉体后死亡。或许在濒死之际,每个人都曾目睹自己的分身体。
「那么,进入结论吧。」
老师的语气强硬了几分。
「方才我也提到,本来,单独的精神在现实世界无法保持那么久的原形。凯爵士得以维持形体,是因为有作为主体的亚德在,而且正常来想也维持不了一整天……然而,骸王却说她是在十年前醒来,跟格蕾开始转变为亚瑟王肉体的时期相同。」
老师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目光扫向旁边。
「那么,你是如何维持存在的?」
「…………」
「……喂,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新登场的人物,骑士凯爵士喊道。
不知不觉间,骸王的尸体──应该是尸体的物体站了起来。
不过,那真的是跟以前一样的骸王吗?
她静静垂首的身影感觉不出任何生机。明明应该与母亲相貌相同,五官明明没有任何改变,但我实在不觉得那是同一张脸。
应该已经遇害的被害者还活著……也像是推理小说Mystery常见的一幕,但情况显然与那种桥段完全不同。
「骸王──不,这个名字不再适合你。重新启动的你既非玛格达莱娜,也非亚瑟王的精神,而是大量吸取地下的大源,从事演算的主体。」
老师一语道破。
「你是理法反应。」
阿特拉斯院的七大兵器。
没想到那名称会在此出现,应该继承了亚德记忆的骑士凯爵士也难掩动摇。
「啊?那什么阿特拉斯院的兵器居然是人?」
「有些差异。准确来说,她是理法反应自身在这个世界中的化身Avatar。」
老师瞪视著伫立之物说道。
「原来如此,阿特拉斯院的七大兵器,能力是足以复制亚瑟王的精神。那种程度的事情,凭非兵器原先功能的多余性能应该也做得到。毕竟是为了拯救人类免于灭亡而制造出来,结果却会导致世界毁灭之物。」
「…………」
骸王……曾是骸王之物并未开口。
不知不觉间,她的脸庞变得和骑士凯爵士一样朦胧,那副面容属于亚瑟王的精神,还是理法反应的化身?
「对,这里可不是过去,也不是轮回Loop。正因为如此,重现只能持续到骸王之死确定的时机为止。把死当成起点与终点,宛如过去般反覆重演的世界是什么,答案一目瞭然。」
他深吸一口气。
「这里是坟墓。」
老师告诉我们。
「这里是墓地,是理法反应演算出来的最小死后世界!」
道破玄机的话声传遍神殿。
我也未能完全理解话中含意。但声音响起后,杂讯就像回应一般越发加剧。
几乎震耳欲聋。
杂讯也撕裂视野,沼泽、神殿和在场的村民们看来都只像一片破损不堪的景色。只要手指戳进那道缺口里,是不是就会杀死所有一切?
「你在听吧!」
老师吶喊。
他拉高嗓门,彷佛要将声音传到宇宙的另一头。
「你在听吧,阿特拉斯院!」
吶喊声比嘈杂的杂讯更强而有力地穿透出去。
「我解开了谜团,现在夏天结束了!好了,现身吧,翠皮亚‧艾尔多那‧阿特拉希雅!」
我想正是那句话劈开了世界。
所有事物一瞬间消失无踪。
沼泽、神殿、黑面圣母、老妇人、村民、贝尔萨克、伊露米亚都消失了。
接著──
在某种意义上与黎明相称的那名男子宛如取下黑暗的面纱一般,自然至极地伫立著。
3
那是一片奇妙的空间。
许多水晶球飘浮在半空中,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空间呈现朦胧的昏暗,地面也传来既非土壤、非金属也非树脂的不可思议触感。
我压抑著因为视野变化产生的惊慌,响亮的掌声在空间里回响。
「恭喜,你找到了答案,艾梅洛阁下Ⅱ世。」
闭著眼的男子伫立在那里。
与其说他年龄不明,他更像是超越了那种概念的生物。不,称之为生物或许也不正确。因为死徒这个名称,取自于他们远离生命活动的特质。
死之徒众。
──「你要杀的,只有那个。」
从前作为守墓人的贝尔萨克告诉我的话,是否适用于这个对象?死徒可以跟死灵相比吗?
一切都从周遭消失。
从地底浮升的神殿、死去的骸王、贝尔萨克、伊露米亚、托利姆玛钨、包含姥姥在内的村民们──以及我的母亲都消失了。
不,并未完全消失。
半空中的水晶球映出那些景象。
那些飘浮的水晶球,分别从略有差异的角度映出我们直到不久前的所在之处,而且映出的全体人物动作都轧然而止。看到那异样的光景,让我觉得至今经历的苦难彷佛只是从电影中裁剪出的几幕场景。
「唉,连我都被拖过来这边了?因为主体是亚德,说来也是理所当然,不过你们要我做白工做过头了吧?这工作量放在从前,都可以换到一块领地喽。啊,不,拿到那种玩意儿,我也只会没时间追在女人背后跑而已。」
骑士凯爵士不耐烦地抱怨个没完,看到他还在,我忍不住松了口气,握紧大镰刀。
至于老师。
他一直盯著眼前的对手不放。
「……翠皮亚‧艾尔多那‧阿特拉希雅。这代表我刚刚的回答,是你提出的谜题的正确答案吗?」
「这么想不成问题。」
翠皮亚悠然颔首。
「用现代说法,可以说是游戏破关吗?你接触了理法反应,解开其制造的谜团,主动让那个世界排出你们,表现很精彩。啊,姑且不论作为理法反应主体的骸王,若将已解开世界结构的外部人类纳入重现,会产生悖论。」
「……所以,你也不在那个世界中。」
「原则上正是如此。」
翠皮亚承认道。
我听著两人交谈,自旁边低声开口。
「老师,托利姆玛钨小姐呢……」
「那个托利姆玛钨只是理法反应将莱涅丝第一轮留下的托利姆玛钨重新演算后的产物。现实中的托利姆玛钨现在应该在照料莱涅丝,冲泡红茶吧。」
老师的答覆让我松了口气。
那贝尔萨克跟伊露米亚的情况如何?本来在我们抵达村庄时,众人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而且,老师提到的「已在第一轮死亡」的费南德祭司与母亲呢……
当我思索著这些事时,脚步声响起。
「教授!」
「老师!」
两位金发少年异口同声地呼唤,奔向我们。
是费拉特与史宾。
「我就觉得教授办得到!」
「费拉特,你很啰嗦耶!老师根本不可能犯错吧!担心这种事本身就很失礼!就算没有你多管闲事,老师一定也能完美地突破这点小问题!」
「啊!不过提议我们必须帮助教授的人是狗狗你吧!还露出像下雨天被拋弃的小狗般的表情!」
「老、老师教导我们魔术师要随时做好第二手准备,我只是照做而已!而且这跟表情无关!」
看著两人吵吵嚷嚷地开始斗嘴,翠皮亚若无其事地开口。
「看来你有两个好学生,真令人羡慕。」
「是呀,我也有同感。」
老师泰然自若地说。
这就是在场的所有人。
老师、我、骑士凯爵士与两名少年。
还有翠皮亚。
「那么,作为找到答案之人的权利,你想要求我提供什么呢,艾梅洛阁下Ⅱ世?例如哈特雷斯的下落?还是说,希望我揭露阿特拉斯院对圣杯战争所知的知识?」
翠皮亚询问。
将我们送进第二轮的阿特拉斯院院长,说话的口吻彷佛打从心底祝福我们一般,甚至带著温柔。
可是──
「……不。」
老师否定道。
「我还没找到任何东西。我应该找到的谜团在更前方。翠皮亚‧艾尔多那‧阿特拉希雅,古老而伟大的阿特拉斯院王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