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看你的母亲,没关系吗?」
发问的翠皮亚伫立在树荫下,避开阳光照射。
此处是野外。
距离村庄很远的山麓。
现在是黄昏,太阳有八成落入地平线之下,据说作为阿特拉斯院院长的翠皮亚成功地找到了对阳光的因应措施,但直射阳光似乎还是会造成一些痛苦。除了平常那件披风之外,他还戴上了兜帽。
「……嗯。妈妈她没事对吧?」
「没事。由于她与费南德祭司都濒临死亡,在给予一定的急救治疗后,我将他们连同伊露米亚修女一起送到山麓与圣堂教会有关的医院附近。她没有生命危险。圣堂教会不知道令堂当过你的替身,她与骸王的缘分也断绝了,所以不会成为魔术意义上的样本……从结果来说,那座村庄无人丧生。」
简直像开玩笑似的。
雷声大,雨点小。事情发展成那般夸张至极的骚动,最后结果却仅仅是这样。
或者,被总结成仅仅是这样。
我摩擦颤抖的身体。接触过第二轮的夏日,现实中的冬季寒风对我们来说有些难耐。
「硬要说的话,亚瑟王的精神──骸王或许是例外吧,但她只是作为精神模型回到理法反应内部罢了。对于只有精神的存在而言,时间是模糊不明确的。她在地底度过的岁月,跟短短几分钟的午睡没有差别。」
战斗结束后,经过了大约半天。
从那片空间传送回来后,在等候翠皮亚称为善后的作业完成时,他对我们做了几个说明。
据他所言,借出理法反应直到亚瑟王复活或判断契约不可能履行为止,并规定阿特拉斯院不可妨碍这个仪式的阿特拉斯契约继续执行。
与这次发生问题的主要原因──母亲,以及与亚瑟王的精神切断连结的理法反应,好像正进入自我诊断、修复阶段,几年内应该不会启动。考虑到冬木市圣杯战争的举行间隔,暂时不需要担心了。
当然,村里对亚瑟王信仰最虔诚的老妇人应该依然没有放弃,但也可说就算不放弃也无可奈何。她下定决心,不惜与圣堂教会交战,是因为有机会凑齐肉体、精神与灵魂,既然机会已经消失,现在她也无从行动。
「妈妈她知道我还活著吗?」
「她应该收到讯息了。毕竟她曾暂时与理法反应连结。虽然普通人的大脑连那种情报量的片段都容纳不了,但她应该会留下你还活著的印象。」
「那样就好,只要让她知道我还活著就够了。」
如果我去探望她,那个村庄也有可能得到消息。这么一来,变得自暴自弃的老妇人与其他信徒可能会做出失控的行为。
「乔装后再去看她也是个办法喔?」
也许是察觉了我的想法,费拉特在一旁提议。
对了,他在那颗纽扣上施加的幻术术式还保持著原状,我在回到这里时换了一张脸,因此吓了一跳。我们进入第二轮后的身体好像是理法反应操作的假想再现,所以几乎没有受伤。
「没关系。而且,我和妈妈应该都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一定会去看她,我心想。
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在我好好整理过心情之后。
妈妈为我做的事有什么意义?包含怎样的心情?我想一一重新确认,等到不再误解之后再去看她。虽然我还不清楚这需要花多少时间。
不,比起那个,许多村民正要开始举行亚瑟王的复活仪式,却发现夏季突然结束,进入冬季,应该对此十分困惑吧。我不知道那座村庄往后将迎接什么样的未来,但不可能一成不变。从这层意义来说,母亲被送往跟圣堂教会有关的医院使我觉得安心。
当我思考到这里,老师忽然开口。
「……骑士团或其他团体现阶段没有动作,那大概表示圣堂教会尚未认知到这个状况。」
「咦?那不是很奇怪吗?村庄里的人消失半年,代表圣堂教会跟伊露米亚修女与费南德祭司失联半年了吧?他们本来就是派去监视村庄的人员,教会的反应有可能这么慢吗?」
史宾犀利地指出这一点。
的确,他说得有理。既然本来就认为有风险,圣堂教会主体在与监视人员失去联络后立刻亲自出马才是正常情况。如果他们有什么原因不那么做,那就是……
「有人操纵过情报……?」
「是哈特雷斯吗?」
「谁知道呢。」
老师的目光从含糊带过的翠皮亚身上转开,命令学生们。
「费拉特、史宾,你们可以先去查看山麓城镇的情况吗?我想应该没有问题,但圣堂教会或其他组织的人要是来了会很棘手。」
「知道了!」
「我们马上回来!」
费拉特和史宾鞠躬,迅速掉头出发。
最初明明正常地走在道路上,他们却在半途中不知为何开始自顾自地吵架,展开一场魔术交错飞舞的赛跑,充满他们的特色。姑且不论伤势,身体明明应该还很疲惫,两人却已经那么精力充沛,该说艾梅洛教室的双璧真是惊人吗?
目送他们离去后,老师重新面向翠皮亚。
「对了,有一件事令我很在意,可以在分别之前请教一下吗?」
「什么事?」
翠皮亚询问,老师往下说。
「我认为顺序错了。」
「顺序?」
「那四条规矩跟守墓人的魔术刻印相连。换言之,可以视作那是历史可追溯至西元前的布拉克摩尔家族流传下来的规定吧。」
「原来如此,有道理。」
翠皮亚颔首,乌鸦在他头顶啼叫。
在黄昏的天空中,叫声听起来显得寂寞。
当然,贝尔萨克应该也回到这个现实世界了。无论往后那座村庄发生什么事,我认为唯有教导过我各种知识与技术的守墓人不会离开这片土地。他会作为布拉克摩尔守墓人活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吧。
「不过,黑面圣母多半是源自于摩根勒菲──是亚瑟王时代的作品。她的时代在西元后。虽然有种种说法,大体上都认为在五世纪时。既然如此,黑面圣母被列入守墓人的四条规矩中的原因是什么呢?」
「这并不矛盾。应该是后世有人加上了新规矩。布拉克摩尔的守墓人,原本就是优秀的灵魂运送人Soul Carrier。」
「是啊。新的魔术会一代又一代记录在魔术刻印上,我觉得这很自然……不过,加上那四条规矩的时期意外的距今不远吧?比方说数百年前。与你就任阿特拉斯院院长的时期相同不是吗?」
面对老师的话,翠皮亚在瞬间眉头一颤。
「你想说什么?」
「和方才所说的顺序相反,我认为四条规矩中真正自古相传的只有黑面圣母那一条,用途是识别亚瑟王的基因,有效率地提升样本数。那尊雕像同时也是魔术礼装吧。不过,其余规矩实际上并无必要……没错,像避免村民不小心接近神秘、隐藏沼泽的结界等等,虽然给出这些看似合理的原因,但到头来,其余规矩只是单纯设定成不做什么事而已。比方说,好让定期关注此地的阿特拉斯炼金术师方便计算村民们的参数。」
最后的那句话让我不禁瞪大双眼。
「在确定阿特拉斯的契约已经履行,或是确定契约无法履行前,你们不能收回这片土地的理法反应。你用更容易行事──更方便进行计算的形式监视此地,等待其中一种结果确定。当然,你也可以留下礼装直接监视,但在这次的案件中可以明显看到,你直接干预会违反契约。和魔术刻印一样,那四条规矩只适用于布拉克摩尔的守墓人。那是你在可能的范围内,与当时的守墓人一起打擦边球设定的吧。」
当老师说完,炼金术师无奈地耸耸肩。
在这个情况下,不否认就是最明确的承认。
老师大大地叹了口气。
「真是有耐性又周到。」
「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师和魔术师没什么不同。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能彻底相信我吧?」
老师沉下脸色,炼金术师似乎觉得有趣地这么说道。
「…………」
我目瞪口呆地听著两人交谈。
光是在这次的事件中,翠皮亚给我的印象就反覆变化。到底该怎么看待他才好?一开始我认为他是非常可怕的神秘人物,在得知理法反应故障后,他看起来像世界的守护者,现在又像个不好惹的商人。不,那所有的形象,一定都是翠皮亚‧艾尔多那‧阿特拉希雅这名死徒与炼金术师吧。
「你最先察觉的果然是这件事吗?」
「没错,是我在地底神殿中谈到黑面圣母与摩根勒菲的时候察觉的。如今回头想想,第一轮的你露骨地说出了线索。像是与此地的家族有缘的死徒,在两千多年前驰名于世等等。」
这让我回想起莱涅丝诉说过的经历。
──「布拉克摩尔,原本是与此地的家族有缘的古老死徒之名。」
──「那位死徒曾是使役鸟类的魔术师,在两千多年前驰名于世,但很遗憾的是,他在这个剧本中已然灭亡。」
没想到事情会像这样连结起来。
「接下来只是依序推测而已。你在这里的原因。你在谈话中为何提及构成人类的三因素与墓地。不过丢脸的是,我直到解读了哈特雷斯的亲和图,才笃定推测无误。」
「这对我而言也是个赌注。」
彷佛融入暮色当中的翠皮亚颔首。
「我看得见许多可能性剧本,也可以探究它们。不过,现实果然只有一个。唔,你不问我和哈特雷斯交易的内容是什么吗?」
「嗯,那一点我已经确定了。姑且不论你得到什么,哈特雷斯会提出的要求显而易见。」
「哦,我可以做个确认吗?」
听到翠皮亚感兴趣地这么问,老师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是无妨。如果哈特雷斯向你打听过村庄的术式,就没必要找格蕾之母当消息来源。另外,哈特雷斯异常地谨慎──在某种意义上跟我很像,会胆小地准备好大量预备方案──既然如此,他只会对你提出一个委托,别演算关于自己的未来,对吧?」
他下了结论,继续道。
「正因为如此,对于他涉及的一连串事件,你可以事先解析的范围也受到限制。这是你这次陷入被动的原因之一吧。」
「正确答案……此外,他提供的代价是圣杯战争过去的资料。」
我听到后,一瞬间浑身紧绷。
哈特雷斯曾绵密地调查过冬木市的圣杯战争。他之所以拿得出连阿特拉斯院院长都不知道的资料,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但翠皮亚想得到那种讯息,代表……
「啊,你们不必那么在意,我并非打算参加圣杯战争。只是构成那场圣杯战争的术式对我来说很有意思。没错,那个甚至能再现灵魂,召唤英灵的术式,与我所寻求的第三魔法有著因缘。」
肉体、精神、灵魂。
到目前为止,那个话题出现过许多次。
不过,据说唯有灵魂不管用任何魔术都无法再现。
唯一的例外是第三魔法。原本连魔术也不可能做到──人类至今还无法实现,为了伸手碰触更前方的方法。
只是,那应该和这次的事情无关吧。老师也不再深入追问。超出必要量的知识,有时候反倒会招来危险……老师经常在上课时这么说。
相对的,翠皮亚微微歪头。
「怎么了?」
「我可以……再请教一个问题吗?」
「请随意。」
乌鸦再度啼叫。
晚餐的香味从某处飘来。或许是种错觉,或许是谁在山麓城镇烹调的菜肴香味乘著风,刚好传到这里来。我回想起母亲做的炖菜。当时甚至令我觉得发冷的味道,现在只剩满心怀念。
老师如此发问。
「从你的观点来看,我的行动是正确的选择吗?」
「你的问题没有意义。世上有错误的剧本,但不存在真正的正确选择。如果那种东西存在,阿特拉斯院应该早在很久以前就得到救赎,或是在很久以前就彻底结束。虽然我不知道哪一种结果比较轻松。」
说到此处,翠皮亚闭上了嘴。
我不禁眨眨眼。
太阳几乎完全落入地平线之下,因为受到浓稠的暮色掩盖,我觉得某种从未见过的事物似乎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不过,在那个前提上……你做出了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只属于你的选择,君主。」
「……咦?」
我愣愣地喊出声。
难道说。
难道说……
我甚至没发现费拉特和史宾的归来,陷入那个想像中良久。
那位总是超然独立,连表现出某种疯狂时都不像人类,更像电脑发生错误的阿特拉斯院院长──我好像看见他露出了充满人味,令人难忘的微笑。
*
回到伦敦后,最大的变化是,许多声音传入了耳中。
这座都市里充满各式各样的声响。从收音机及电视传来的音乐不用多说,行人们的说话声及汽车的排气噪音、小孩的哭声、各处施工的声响都浑然一体地混合在一块儿,如一只乐队般呈现出来。
那个乡间当然也有很多声音,不过最大的差异在于伦敦的声音主体是人类。
人们过著生活,如漩涡般聚集起来,演奏出这首交响乐。
「…………」
第一次下山离开故乡来到伦敦时,我觉得栉比鳞次的大厦简直就像墓碑。不知从何处大量出现,涌入灰色或棕色建筑物的人群,简直像在冥府徘徊的亡者队伍。
现在则不同。
大厦是大厦,墓地是墓地。就算人很多,都聚集在一片土地上,那也仅止于此,不需要牵强附会地加上特别的意义。这个感想多半会随著时间经过改变,但我倒不讨厌现在的心情。
在中午前办完几件事后,我今天搭乘了巴士。
我在斯拉的街道附近下车,走向距离不远的宅邸。
不到十分钟,我便抵达目的地。
我按照事先吩咐的绕到后院,按了两下门铃后走进后门Backdoor。由于已经熟悉环境,我不需要等人带路,走在走廊上也不会迷路。尽管如此,每次踩著色彩鲜艳的地毯,我的心脏总会微微加快,这也无可奈何。
莱涅丝在接待室等著我。
她看了看我的手,好像看见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般眨眨眼。
「格蕾,你拿著什么东西?」
「那个,我想和你一起吃点心……因为平常总是交给莱涅丝小姐来准备。」
我拿著与高雅的接待室毫不相称的廉价纸袋,僵住不动。
虽然起码是在百货公司买的,但毕竟我完全没有发现可口点心店的眼光。我深切地体认到──购物需要经验。
「你要请我吃吗?」
「是、是的。由我……来请……莱涅丝小姐。」
莱涅丝老实地愣住了半晌,场面变得好像相亲一样。
尽管如此,当我努力地举起纸袋,她主动开口这么说:
「托利姆玛钨,你可以找出适合搭配的茶吗?」
「遵命,大小姐。」
水银女仆完美地屈膝行礼Curtsy,离开房间。
当她把我带来的巧克力放在准备好的白瓷盘上,我总觉得很过意不去。
光看外观也看得出来,这些巧克力是与莱涅丝平常准备的巧克力有天壤之别的便宜货。我在她的催促下吃了一口,更是感到羞愧万分,连耳朵都在发烫。我根本是个小丑,为什么我会想要做出这种举动?
在我眼前吃著巧克力的莱涅丝,一脸不可思议地张大双眼。
由于是在家中,她的眼眸呈现没点眼药水时的美丽火焰色泽,看得我更加愧疚。
「……真好吃。」
「那、那个,你不必勉强……」
「不,为什么来著?味道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口感因为回火失败黏糊糊的,而且可可的品质不怎么样,滋味缺乏深度。但是……为什么?这个巧克力很好吃。」
少女再度不解地歪歪头。
她歪著头,却一块接一块送入口中,好像没有说谎。试著想想,现在没有社交聚会上需要说谎的必要性,我也不是她说客套话的对象。
我也抱著上当般的心情,再度掂起巧克力。
从第二块开始,吃起来意外顺口。
虽然我没办法像莱涅丝一样仔细分析巧克力的滋味……没错,嗯,很好吃。
「因为是两人一起分享吧?」托利姆玛钨指出这一点。
「那怎么可能!我跟他人的关系怎么会改变食物的味道!」
听到托利姆玛钨的话,莱涅丝难得激动地回应。
「你们在说什么?」
「唔。没什么。」
莱涅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指指我的茶杯。
「也要记得喝茶,在点心时间两种都要享受。」
「好、好的。」
我依言啜饮红茶,又是一阵惊讶。
因为配上托利姆玛钨为我们泡的红茶,原本平凡的巧克力彷佛摇身一变。虽然不像莱涅丝平常准备的巧克力般华丽得宛如由夜空星斗点缀而成,却带著脚踏实地的含蓄甘甜。
我们一边品尝巧克力,一边体验令人目眩的奢侈时光。
像这样彼此共享甜点与红茶的美味,让我开心极了。
接著──
莱涅丝慢慢地听我说完在故乡发生的事,拋出话头。
「原来如此。虽然我收到了报告,但没想到连阿特拉斯的七大兵器都出现了。」
莱涅丝傻眼地扬起嘴角。
「事情一桩接著一桩,尽管是君主,兄长未免也吸引太多棘手难题了……情况发展到这个地步不是巧合吧。不,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只有最初的邂逅是巧合。」
「…………?」
由于听不懂她的意思,我微微地歪著头,莱涅丝微露苦笑。
「我是指你与兄长的邂逅。」
白皙的手指滑过桌面。
她沿著边缘碰触桌子。我觉得她的手指很美,像陶瓷娃娃Bisque doll般,是专为美而打造的造形。不过,我知道事情并非如此。我知道她为了走到此处,曾排除多少阻碍,曾付出多少代价。
「当然,开端是兄长在寻找应对使役者的人才,不过你们在其他方面很契合……从某种意义来说,哈特雷斯也是如此吧。」
少女说到此处,眯起眼眸。
「兄长与哈特雷斯博士,从更早以前起就在各方面太过契合了,因此才会同样当上什么现代魔术科的学部长。不过在这个情况下,关键在于他们的思考方式未必同样一致。硬要说的话,应该说他们特质吻合?」
「特质吻合吗?」
「没错,就像费拉特和史宾一样。往正面发展可以建立彼此互补的关系,往负面发展……」
「往负面发展的话?」
听到我反问,莱涅丝拿起两块巧克力。
在我眼前,她将两手的巧克力相碰。
「只能毁掉其中一方了。」
我的心脏猛然一跳。莱涅丝恐怕是最熟悉老师的人之一,正因为出自她口中,那句话拥有逼真的说服力。
莱涅丝把相碰的巧克力一起送进口中,摇晃双脚,仰望天花板。
「话虽如此,我这边的调查也感觉有点不对劲。」
「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正值新年,有不少钟塔相关的宴会,我藉这个机会试著探听过,也分别接触过贵族主义、民主主义、中立主义三派消息灵通的人物……嗯,关于圣杯战争的消息,传开的范围果然太小了。」
「消息吗?」
当我不解地歪头,莱涅丝轻轻颔首。
「对。本来我就想过,好歹是艾梅洛派君主肯尼斯丧命其中,圣杯战争却仍旧被当成一介边境魔术仪式看待。面对这次的第五次圣杯战争,钟塔特地派出封印指定执行者前往冬木市,明明采取了足够的措施,传闻却几乎没在钟塔里传开。情报分布的落差太大了。」
少女的考察隐含时时置身于钟塔权力斗争漩涡中的人特有的犀利。
老师当然也有那种能力,但还是比莱涅丝来得逊色。我偷偷想过,不说经验,天生的特质与个性应该也是一大原因。
「在魔术师的世界,做得到那种事的组织只有一个。」
少女又拿起一块杏仁巧克力放进嘴里,竖起食指。
「法政科。」
在我脑海中浮现的身影,当然是至今相遇过数次的法政科魔术师。让人连想到蛇,穿著远东民族服饰的女性人。
化野菱理。
如果是她,使出什么手段都不足为奇。无论在剥离城阿德拉或魔眼搜集列车,那位魔术师的表现丝毫不亚于老师的推理。
只是,我之所以吞了吞口水,是因为另一个理由。
「后来,翠皮亚说过类似的话。」
「哦,内容是什么?」
莱涅丝感兴趣地探出身子。
我怯生生地说出在即将分别时,那位炼金术师若无其事地告诉我们的话。
「他说……哈特雷斯说不定是你的敌人,但未必是钟塔的敌人。」
我毛骨悚然,一种讨厌的感觉淤积在胃部深处。
钟塔绝非清白廉洁的组织。许多人的盘算交织在一起,在权力的多重结构中腐败……以这层意义来说,是阿特拉斯院完全无法相比的。谁是同伴,谁是敌人,根本分不清。
如果是这样的话。
认为钟塔内有哈特雷斯的同伙不是很自然吗?
「原来如此。我也会进行调查,不过对手若是法政科,希望你别期待有什么成果……虽然法政科也未必团结一致。」
莱涅丝有些忧郁地闭起一只眼眸。
就算在权谋术数如同家常便饭的钟塔,法政科也是个特别的名字,她能动用的手段必然会受限吧。
「对了,翠皮亚只说了这些吗?」
莱涅丝像只爱恶作剧的猫咪般,倏地往桌面探身。
她圆圆的眼睛闪闪发光。不分男女,许多人都会感受到那股让人沉溺其中的魅力吧。
「对、对啊。」
「真的?真的吗?」
正当莱涅丝缓缓逼近我的时候。
「咿嘻嘻嘻嘻!我一觉睡醒,就到了美食时间啦!」
刺耳的叫喊突然从我右肩的固定装置Hook传来。
「亚德。」
「嘻嘻嘻,明明是格蕾还开姊妹淘聚会,真嚣张!刚好有机会,要我参加也可以喔!虽然匣子没有性别,当下哪一种有利就是哪一种了!管他睡衣派对或什么活动我都会出席,如果找些合我胃口的美女过来就更棒──」
看来这是他本人的要求。我解除固定装置,用力猛摇笼子,他发出像虫子被压扁般的惨叫,但我才不在乎。谁在乎啊,他知道我之前有多担心吗?
莱涅丝兴高采烈地拍手,托利姆玛钨若无其事的脸庞表面反映出叫嚷的匣子倒影。
那段时间,我玩得很开心。
开心到动作忍不住越演越烈,不小心欺负亚德欺负得太过火,之后只得跟他道歉。
开心到几乎掉泪。
其实,翠皮亚还告诉了我另一件事。
但唯有这件事,我无法向莱涅丝和亚德透露。
*
──他是这么说的。
与理法反应的那一战结束后。
在亚德再度沉睡之际,翠皮亚向我拋出话头。老师刚好在跟费拉特他们商量往后的事务,注意力没放在我们这边。
「作为这次的谢礼,给你一个忠告,以后你最好别使用先锋之枪。」
「……咦?」
我没想到会突然听见这种话,不知该如何回应。
「为什么?」
「你在魔眼搜集列车上解放过先锋之枪吧,那的确是有资格替故事落幕的宝具。昔日曾扮演舞台主角的英灵们,也不得不对那把尽头之锚甘拜下风。不过,幸好宝具威力并不完整,如果十三封印通过议决全数解放,亚德无疑会毁损。」
「……啊。」
那番话我完全能理解。
的确,亚德在魔眼搜集列车案件后,变得格外想睡。那些睡眠是修复亚德需要的休息吗?
「他是极度精密的礼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自我修复。不过,那也到达了极限吧。虽然不完整,解放过十三封印的圣枪造成的负担就是如此沉重。这也难怪,对原型而言,那个对手想必也有些棘手。」
「原型?」
「唔,你没发现吗?当然亚德的记忆受到限制,不过在他勉强显现出凯爵士的精神模型时,事实就显而易见了吧。更何况是构筑出假想宝具,那只有一个可能。当然,那是在原型的演算空间里才能达成的绝技。」
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师如此告诉我。
「作为封印礼装的亚德,核心就是理法反应复制品Logos React Replica。」
*
炼金术师的话语像根拔不掉的刺般,依然刺在我胸口。
老师或许已经发现了。正如翠皮亚所言,那是可以透过反覆推论得出的事实。凭老师善观察的眼光,没看穿这件事反倒才不自然。
(……可是。)
可是,关于亚德毁损的可能性呢?
先锋之枪几乎没有需要解放的时候,但继续和哈特雷斯接触的话,不能说不会发生那种状况。更何况,圣杯战争这个关键字频繁出现,如今远东的第五次圣杯战争即将举行,很难讲什么时候会发生大事件。
如果老师或莱涅丝有性命之忧,我会挥动先锋之枪吗?
那个问题在脑海中反覆浮现。打从出生以来,我从不曾像这样持续地思考一件事。
第二天,我离开宿舍,前往德鲁伊街。
凉飕飕的天气让呼出的吐息染上白色。如果我说我们短短几天前还在歌颂夏日,这个伦敦会有多少人相信呢?
另外,艾梅洛教室并未正式恢复教学。
因为身为最高负责人的老师尚未回到岗位。以夏尔单老先生为首,现代魔术科自豪的讲师团队担起了讲课工作,所以没有什么问题,但我总觉得教室里也缺乏干劲。
我从昏暗的德鲁伊街转入设有结界的岔路。
志愿当老师情妇的伊薇特,偶尔也会不请自来地跑来这边的公寓Flat,但其他热情的学生们也布下监视网不让她抢先下手,结果公寓突然化为决斗场地,所有人都被老师轰走……我也看过这样的场面。
我走上螺旋阶梯,在敲门后开门而入。门没有上锁,凌乱的房间在玄关另一头展开。大量书籍、文件、衣服、香菸、类似医药品的瓶子──以及难得看到的酒与罐头跟其他各种东西堆在一块儿,形成一片壮观的混沌。
在房间更深处看到一如往常的人影,我不由得苦笑。
他是不是有点太过放松了?
老师背对以戈尔迪乌斯结为主题的复制画Replica,深深坐进沙发里──不如说是半埋在沙发里。
他用懒散到极点的姿势一味按著手把。
总觉得很久没看过老师像这样打电动了。
「老师,你交代的零食和可乐都买来了。」
「放那边吧。」
老师直盯著液晶电视的萤幕,叼著香菸说道。
他的嘴角泛起了一点胡渣,搞不好是从昨晚通宵玩到现在。当然,他说过要在家中闭门不出休养两天消除疲劳,但我没想到他会把时间全用来专心打电动。
不。
我收回刚才说过的话。我想过情况很可能会变成这样。老师就是那种人。他现在改抽可以随便抽的香菸而非平常的雪茄,一定也是为了专注在游戏上。
我轻声叹息,主动提议。
「我可以至少帮你梳梳头发吗?」
「随你高兴。」
老师努力地盯著萤幕回答。
因为他凝视得太认真,我担心他的眼睛会疲劳,这个靠魔术可以治好吗?就算可以,比看普通医生贵上一位数的医疗费开销很可能又会让老师连续抱怨一周左右。
无论如何,我把老师调整成方便梳头的姿势,在背后悄悄触摸他的头发。
我拿出梳子,从发尾开始整理。
老师在生活上很不讲究,头发打结的地方却不多,是魔术的效果吗?我知道他留长发也是为了魔术,记得老师曾经自嘲,这本来是为女魔术师准备的技术,男性做起来虽然风险低,得到回报也不多。在自嘲的同时又必定实行,很符合老师的风格就是了。
他好像正在玩RPG,那个似乎是主角的红发铠甲战士每次挥剑,怪兽就随著华丽的特效倒下。老师玩的游戏遍及各种类别,但他似乎特别喜欢日本制的模拟游戏与RPG。
「……可以请问一下吗?」
我发问。
「只要你不介意我边打边说的话。」
老师心神不定的回答,不知为何让我有点开心。只有一点点。
我瞄了桌上的物品一眼开口。
「这些药是梅尔文先生送来的吗?」
「对。他在我回伦敦当天上门,硬塞给我恢复疲劳的魔术药、罐头与酒。因为肚子饿,我总之先收下了魔术药和罐头。」
「果然没错。」
一半送必需品,一半送嗜好品的作风很像梅尔文的风格。他十分理解老师的特质,知道他会收下需要用到的东西。顺便一提,他还会精确地检查老师收下了哪些东西,将老师欠的人情列成清单。自称老师挚友的他为人慷慨大方,但讨债时宛如恶魔。
不过──
他在这种时候前来探望老师的心意,更让我感到欣喜。
经历这次的案件,我觉得疲惫不堪。
事情虽然解决了,但老师与我身上都留下了伤口。那是肉眼看不见,外表充满活力,却会突然令人想停下脚步的心灵创伤。
在我们参与的案件中,第一次无人丧生,反倒还成功救出了应该已经死亡的母亲与祭司。明明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我应该觉得安心才对,黏稠的疲倦却沉淀在身体各处。
多半是因为我感觉事情并未结束。
案件尚未结束。我们尚未切入最关键之处。
好一阵子,室内只有电子音效、呼吸声与梳子梳过发丝的细响此起彼落。
然后,老师忽然低语。
「……我不该问那种问题。」
不需要说明,我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是他问翠皮亚自己是否正确的事吧。
「原以为我有些进步,却还是一样不成熟。看来人类这种生物相当难以成长啊。」
「第一次见面时,你也说过这种话。」
我边说边回忆起来。
──「我根本没有任何成长,从那时起一点也没有改变,完全没接近我想成为的自己。」
我感到那番话在渗血。
大概是因为这句话,我才会选择跟随老师。因为我觉得,这个人或许不会给我正确答案,但他一定会陪我一起烦恼、一起痛苦、一起受伤。
当时的想像是正确的。
不过,我没想到会像这样变得痛苦。
「我更加不成熟,所以总是想放声大喊,会希望有人说我是正确的。」
「我们都失职啦。」
「或许是吧。」
我尽可能慢慢地梳著头,颔首回应。
沉默又降临了一会儿。萤幕里的英雄忙碌地四处奔跑,游戏似乎已进入后期,巫师学会的咒语多到不多次换页会放不下。由老师操纵这种巫师,感觉倒是有点讽刺。
「话说在前头。」
老师依然看著萤幕,这么说道。
「你要珍惜朋友。即使被逼得落入束手无策的状况,你也没必要为了我付出奇怪的代价。当个被弟子保护的老师我认命了,但与其害弟子陷入无聊的内心挣扎,我还不如痛快地去死。」
「…………!」
……老师看透了我的苦恼。
亚德好像还在沉睡,没有插嘴多说什么。
继续打电动的老师表情毫无变化,教人讨厌。对于我在烦恼的事情,他是洞察一切?觉得不在乎?还是跟我一样烦恼呢?
「……好。」
我微微颔首。
只是,我也有点想刁难他一下。
「老师好诈。」
「唔。是吗?」
「是啊。因为你自己总是乱来又牺牲自己,我认为只要求别人不准这么做很不负责任。」
「……抱歉。」
也许是有所自觉,老师坦率地低下头。
「我原谅你。作为代替,请回答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反问。
我梳著头发,同时暗中调整呼吸。
这几天,我一直很在意这件事。我匆匆将问题归纳成形,像这样拋出话头。
「你在第二轮里说过,『我没有勇气与不认识我的你见面』吧。」
「不必记著这种事吧。」
老师皱起眉头。
他似乎很不想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老实说,我也觉得很难为情。如果老师不认识我,我有自信自己很可能当场崩溃,化成碎片。
不过,唯独这个问题,我无论如何都想问他。
「老师,你有勇气与不记得你的那位王者见面吗?」
「…………」
他没有立刻回应。
「老师大概做好觉悟了吧,因为你在魔眼搜集列车上说过,彼此都保有记忆的幸福,凭自己的人生可偿还不清。不过,即使有所觉悟,你有那份勇气吗?怎么做才会拥有那样的勇气呢?」
我想要勇气,我心想。
让我在说出一堆正确言论前,就足以跟妈妈相见的勇气。
不等人温柔地看透我的烦恼,主动向亚德和莱涅丝坦白真相的勇气。让我吐露光是想到失去你们,我就害怕得夜不成眠的勇气。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拥有那样勇敢的心灵?
只有按下把手按键的喀喀声持续响起。
不管需要等多久我都会等待。虽然不觉得自己很有耐心,但有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无论多久都能等下去。
现在就是这样。
不久之后──
「既然放弃参加第五次圣杯战争,我们不可能见面了吧。」
老师拋出开场白,柔软的手指夹著香烟。
灰色的烟雾在地板与天花板之间晃荡,老师的声音乘著烟响起。
「但是……我此刻也一直在思考,如果那种奇迹发生了,到时候我要用什么方式与他攀谈呢?所以,我也还没有那样的勇气。」
他露出微笑呢喃。
「不过当那刻到来,不管有没有勇气……嗯,我希望自己哪怕只是犯错,也能迈步向前,多半只是这样而已。」
他说话时难为情的侧脸倏然沁入我胸中。
老师的眼神太过真挚,真挚得使我感到痛苦。
亚德的真面目、钟塔的盘算、哈特雷斯的幕后行动都唯独在这一刻远去,我仅仅努力地移动梳子。
不过我心知肚明,这段时光很短暂。
因为老师与我都有预感,和第五次圣杯战争一样──这一连串以钟塔为中心的案件,也将进入最后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