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可能遗忘那头在风雪中飘扬的银发。
奥嘉玛丽‧艾斯米雷特‧艾宁姆斯菲亚。
在那辆魔眼搜集列车上曾与我们同生共死的少女。而且,我应该要估算到她在这次的案件中会现身,我暗暗咬住嘴唇这么心想。
因为,她也是天体科君主之女。
再加上,我听说天体科的君主很少下山离开领地。那么,选择她当代理人参加冠位决议,岂非极为自然的发展?
「…………」
她只瞥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提。
意思是贵族没必要向对方的仆从打招呼吧。不过,已故的亚托拉姆如果在场,很可能会讲出「哈哈哈,世上有那种会向对方的皮包打招呼的小丑吗?还是怎样,你是一看到鞋子不亲吻上去就不舒服的变态?」这种话来。
我如今认为,那与其说是傲慢的表现,不如说他正是抱持著那种价值观。
在只对获选之人开启的魔术师世界,理当必然会形成并继承下去的价值观。
「哎呀,没想到不只卢弗雷乌斯老先生,连天体科【艾宁姆斯菲亚】的大小姐也来了。」
老师深深地鞠躬。
老人仅仅皱紧眉头。
「……距离上次与现任的艾梅洛阁下交谈……有数年之久了。」
「这是我们第三次交谈,虽然吾师以前长年受到您的宠爱。」
「……唔。上一代之事……对我而言也万分遗憾……不提索拉乌,肯尼斯‧艾梅洛‧亚奇伯……是我近年来最出色的弟子。」
那番话让在一旁听著的我微微屏住呼吸。
(上一代艾梅洛阁下的……老师……?)
至今为止,我听过好几次上一代艾梅洛阁下的事情。
年纪轻轻就制作了以月灵髓液为代表的许多魔术礼装,就算在钟塔也恣意享有神童之名的色位魔术师。那位肯尼斯的老师,就是这名老人。
换言之,在老师看来,此人是老师的老师。
(……在我看来,是老师的老师的老师?)
我脑中闪过像文字游戏般的句子,我马上将这些驱逐到思绪外。
现在可没有时间悠哉地想这种东西。
其他行人全数消失的黄昏伦敦──这种异样的风景自然不用多说,老人的身躯还充斥著太过浓郁的死亡气息。
(降灵科的……君主……)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降灵是召来亡者灵魂,视需要而定,使其听命于术者的魔术。
所有亡者皆向尤利菲斯垂首……我以前在钟塔的某堂课上听过那样的话。如果我是使亡者沉眠的守墓人,这位老人则是使役亡者,以亡者当作粮食的魔道之徒。
老人露出浅笑。
每当他弯曲一根手指,每根手指上的两枚宝石戒指就会闪烁光芒。
「……哈哈,但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已经被特兰贝利奥说动,不肯赴我这把老骨头的邀请……」
老人的台词令我的脉搏加速。
他正在表明,说自己当然掌握了昨天老师才刚与特兰贝利奥阁下等人进行的会谈。
「怎么可能。不只限于上一代,艾梅洛与降灵科【尤利菲斯】之间有很深的缘分。」
「嗯……要是你胆敢说出那种话,我可以当场绞死你。」
老人扭曲嘴角狞笑。
就算不愿意,我也被迫领悟到这绝非虚张声势。这名老人拥有足以做到的「力量」。作为钟塔降灵科的首领──尤利菲斯阁下应当保有就算我们群起攻之,也能轻易反过来杀死我们的「力量」。
那个姿态令我感受到一种不比苍崎橙子逊色,同时截然不同的存在方式。
老师仅仅微微地眯细眼眸。
「不过,我还以为你这次也会和以前的冠位决议一样,派布拉姆先生当代理人。」
「……呵……呵。既然特兰贝利奥的麦格达纳直接上场,那可行不通……那么……你已经从特兰贝利奥那边……听说过……想再开发灵墓阿尔比恩的戏言了吗?」
「是的。卢弗雷乌斯老先生也真坏心眼,如果事先告诉我们,我们也可以多做一点准备。」
「我无意……隐瞒……此事。」
卢弗雷乌斯的声音空洞地扫过户外座位的桌面。
「……那样说当然是骗人的。」
伊薇特嘀嘀咕咕地对我呢喃。
既然她会这么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这代表尤利菲斯阁下故意不将消息传给十二家中排名末尾的艾梅洛。我不知道理由是看不起艾梅洛,还是认为艾梅洛可能会背叛,不过,至少我认为他们应该有他们的道理。
钟塔的社会实在太过复杂。
掺入其中的阴谋及权谋术数不用多说,连纯粹的旧规与恶习都化为浑然一体,从外部没办法区别清楚。
此时,奥嘉玛丽就像按捺不住般插嘴道:
「卢弗雷乌斯老先生,你其实不打算冗长地上演这种闹剧吧?」
「那是当然……既然你理解情况……我要说的话很简单。」
卢弗雷乌斯说完后,这么明言:
「我……以尤利菲斯阁下之名……反对灵墓阿尔比恩再开发计画。」
果然如此,我心想。
老师以前也有说过,有人提出过相同的提议。那个提议并未通过,代表当然有反对势力存在。既然民主主义之首特兰贝利奥是再开发计画推进派,属于贵族主义的尤利菲斯必然是反对派。
老师在停顿一会儿后发问:
「我可以问理由吗?」
「……因为很危险……这个理由不够吗?」
「不,足够了。身为君主,必须考虑魔术世界的安定。若非我这种后生晚辈,那更是如此。」
老师点头赞同卢弗雷乌斯的方针,这么说道。
「要是重新开发灵墓阿尔比恩,试图强行提高采掘速度,造成资源枯竭的可能性很高。不,阿尔比恩本身就是一片危险无比的土地,谁也无法保证再开发计画会成功吧。」
「我要补充的是,天体科也有同样的看法。」
奥嘉玛丽加上一句话。
从刚刚开始,她似乎就打著只做最低限度发言的战略。这是因为相对于两位正式的君主,她的立场只不过是父亲的代理人吗?
「不过,如果能保证再开发计画成功呢?」
突然间,尤利菲斯阁下──卢弗雷乌斯说出了完全相反的话。
老师微皱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特兰贝利奥的小子会拋出提议……应该有这种程度的考量……否则的话,他不会在这个局面……刻意提出计画……不只勉强提议,最后还被打回票……等于暴露自身的无能……」
我明白卢弗雷乌斯的说法。
换言之,这名老人绝对没有低估特兰贝利奥阁下。倒不如说,是将之视为很可能威胁自身地位的大敌。正因为如此,他才表示也要出席冠位决议。
老师依然眯著眼眸,也表示认同。
「是啊,最好当成他有某些对策。」
「哦哦……我当然会这么做。然后……你跟特兰贝利奥关系好像亲近到……他会特地邀请你聚会的程度……」
沙哑的声音不祥地扫过石砖。
老人直接如此继续道:
「那么……你岂非有可能……打听出特兰贝利奥的盘算……?」
光线的反射让我难以看清老人藏在镜片下的眼眸。
可是,这句话包含的可怕意义,连仅仅在旁边听到的我都为之战栗。
总之,这意思不就是要求老师「去从事间谍活动」吗?当然,连伊薇特都自称间谍,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的状态在钟塔应属稀松平常。
(……可是……)
可是,这个要求不同。
就算我脑筋不好,至少也明白这跟一般的行为截然不同。
是这样没错。好歹也是君主,催促同为君主的人去当间谍,这要求的分量再怎么说都差太多了。统治钟塔的王者做过这种不法行径的消息要是曝光,艾梅洛以及现代魔术科的权威都将在瞬间一落千丈。话虽如此,如果不经考虑一口拒绝,则会变成容许尤利菲斯阁下再度掌握主导权【Initiative】的藉口。
这个局面无论接受或拒绝,都很可能造成致命伤。
老师在相隔一会儿后开口。
「有利益可得吗?」
「哦,成熟到会要求回报了?」
面对老人的问题,老师摇摇头,缓缓地说:
「不,不是指我。我指的是,贵族主义透过不重新开发阿尔比恩所获得的利益。」
剎那间,老人的表情僵住。
「……别讲那种人小鬼大的话,小伙子。」
「恕我失礼。」
老师再度低下头。
「不过,既然要我向特兰贝利奥打探,这类讯息是不可或缺的。对方也没有天真到会相信两手空空上门的对象吧?」
(……嗯,呃?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陷入混乱。
老师所说的话让我似懂非懂。
我知道他问的是关于贵族主义的利益,但那道反击让建议老师从事间谍行为的老人发出严肃的叹息。
「我明白了,刚才的提议就作废吧。」
「未能满足你的期待,非常抱歉。」
「……不,原来如此,我可以理解……艾梅洛并未直接从钟塔消失的理由了。」
卢弗雷乌斯露出如白骨般的牙齿笑了。
他还顺带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词汇。
「回头想想……你和哈特雷斯那家伙……也有相似之处。」
「哈特雷斯博士时代的现代魔术科,属于贵族主义吗?」
「不……他并未……加入派阀。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中立主义……但他也没有……向梅尔阿斯提亚摇尾乞怜……」
老人回答老师的问题,说出最后一句话。
「冠位决议就在三天后……好好记住……」
语毕,他举起食指,一颗宝石染上奇特的色泽。
他似乎发动了某种术式。
老人的身影在转瞬间消失。
被留在原地的奥嘉玛丽沉默了一会儿后,找我攀谈。
「你叫……格蕾,对吧?」
她呼唤道。
她好像还记得我的名字。
「啊……是……是的。」
当我迟疑地回应,奥嘉玛丽咳了两声清喉咙,心神不宁地摸了摸户外座椅的椅背后继续道:
「替我问候莱涅丝,她的表现真的好得教人傻眼。」
「……呃,我会转告她。」
「谢谢,如果能一起喝茶就好了。」
奥嘉玛丽这么说道,白皙的手指倏地一动。
这次,少女的身影也消失无踪。
不只如此,路上的大量行人也在那一刻重返。吵吵嚷嚷的喧嚣声回归,我们置身之处变回一如往常的伦敦。
也许是浑身脱了力,老师摀住半边脸庞开口:
「无论卢弗雷乌斯老先生也好,奥嘉玛丽也好,都不是实体吧。他们只是稍微偏移了这条街道的相位,制造出其他人无法看见的模拟『场域』。这样一来,在偏移『场域』中的存在就不需要是实体。姑且不提我,这种魔术对于卢弗雷乌斯老先生与奥嘉玛丽来说应该简单得等同儿戏。」
「对了,刚才的反击,是老师想出来的吗?」
伊薇特充满兴趣地歪著头发问。
虽然不知道她问这个问题是基于个人兴趣,还是基于间谍的立场,但老师就像努力想将新鲜氧气输送到肺部般,深深地吐息后回答:
「不,像你所想像的一样,是莱涅丝出的主意。她说,碰到对方突然接触我们的情况,他们有很高的机率会要求我们向特兰贝利奥打探情报,此时必定要抓住话柄,问明贵族主义或者尤利菲斯从中得到的好处。万一艾梅洛要倒戈投向民主主义,那个讯息不可或缺,而且尤利菲斯阁下听出发言中的这层意思后,应该也会做些调整。
在卢弗雷乌斯老先生眼中,应该希望立场不明确又难以处理的我乾脆加入民主主义再一并除掉,但他应该认为不值得为了这件事掀开手上持有的底牌。」
「……原来是这样吗?」
我不禁感到佩服不已。
原来如此,对手之间能互相判读出这点程度的招数,钟塔的阴谋剧才得以成立。虽然老实说来,对于刚才在那个地方的谈话,我听懂的部分还不到一半。
(……啊,那么奥嘉玛丽小姐刚刚的话也是……)
这代表她看出老师刚才的说法是出自莱涅丝的指点了吧。自魔眼搜集列车一案后,莱涅丝和奥嘉玛丽好像偶尔会有所接触,她会看穿莱涅丝的想法也不奇怪。
「哼。坦白说,我也跟不上那种交锋。姑且不论魔术,政治并非我的专长。」
老师的脸色看来有些憔悴,他的目光望向马路另一头。
「伊薇特,你就在这里打道回府吧。」
「咦咦!事情不是才谈到一半吗?不如说,接下来才是带著可爱的情妇去好玩去处的时候吧!」
「你回去吧。」
当老师这么叮嘱,伊薇特妖艳地噘起嘴。
「……我明白了。不过,老师之后要告诉我详细情况喔。」
依依不舍的伊薇特可爱地咂了咂嘴,我在她远去之后询问老师:
「老师,发生了什么事?」
「按照刚才谈到的,贵族主义的君主也存在了那个可能性。」
就连不聪明的我,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可能性。
「也就是说,君主身为哈特雷斯的共犯这件事──」
「对。我们并未彻底查明尤利菲斯阁下──卢弗雷乌斯老先生拒绝重新开发阿尔比恩的理由。当然,方才他说到的表面上的理由很有可能就是一切,但那也无法排除中间有哈特雷斯介入的可能性。
至于奥嘉玛丽更是如此。姑且不论她本身是否与哈特雷斯接触过,她的父亲天体科现任君主马里斯比利,原本曾委托哈特雷斯调查圣杯战争。」
正如老师所言。
因为有当时的调查结果,哈特雷斯才得以成功召唤伪装者。虽然马里斯比利是出于什么意图找他调查圣杯战争依旧是个谜团,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无法排除他至今仍然与哈特雷斯有所接触的可能性。
太多的意图交缠在一起,让我一阵晕眩。
这便是钟塔的日常吗?或者说,那是位居钟塔顶点的君主之间特有的交锋?尽管我难以区别,但这无疑是莱涅丝时时被卷入其中的现象的一部分。
紧邻我身旁,却一直看不见的世界。
「他说召开日期在三天后吧。」
站在迅速开始充斥黑夜气息的伦敦街道上,我低语道:
「二月二日,将举行冠位决议……」
2
就如预想,我们在与其他成员会合后开始讨论这件事。
晚上,在新的旅馆房间内──
「教授!我一点也记不住!」
费拉特举著手,堂堂这么宣言。
那种毫不迟疑,脸上反倒浮现灿烂笑容的态度,和他在课堂上的表现毫无二致。老师每次看到都会抚摸心窝附近,太阳穴抽搐起来──嗯,这个反应也一模一样。
「虽然这一次涉及的人数的确很多……」
「那就用图表来归纳如何,兄长?」
也许是对老师的痛苦感到格外欢喜,莱涅丝绽放如野花般的笑容提议。
还有,史宾也在背后待命。或许他最近不怎么讨厌我,就算在同一个房间里也不太会威吓我,让我很高兴。既然老师那么信赖他,如果能请他偶尔陪我一起念书,我真的会很高兴,不过那样就奢求太多了吧。
唔,老师摸摸下巴。
「图解吗?这主意还不坏。史宾,可以交给你吗?」
「我明白了。」
史宾老实地点点头,撕下房间里的笔记本纸,拿起原子笔。
对了,在课堂上他也经常被指派作笔记。史宾在失踪的哈特雷斯弟子──盖谢尔兹的工坊里也画过过类似的图表,代表在这种归纳作业上,老师认为他很可靠吧。
「那么,先从冠位决议的成员开始。」
「是。」
史宾点点头,依序在笔记上写下姓名。
首先是民主主义派。
特兰贝利奥阁下。
巴尔耶雷塔阁下。
昨天透过梅尔文的介绍,与老师聚餐的两人。
接著是贵族主义派。
尤利菲斯阁下。
艾宁姆斯菲亚阁下──的代理人奥嘉玛丽。
然后是艾梅洛阁下Ⅱ世。考虑到艾梅洛的传统,老师似乎算是这个阵营的派阀。
「按照现状,中立主义与巴露忒梅萝不参加的话,十二家当中将有这五家与会。以冠位决议的出席率而言算是普通。不过,其中四家由君主本人出席则有些特殊吗?」
「这是怎么回事呢,老师?」
「就是指认真程度之高啊。」
老师回答我的问题。
「在这次的冠位决议上,特兰贝利奥是认真要通过灵墓阿尔比恩的再开发计画。正因为感受到对方有多认真,尤利菲斯阁下才会亲自出席。如果像平常一样派出代理人,会有因为地位的差距被对手轻易压倒的风险。」
实际上,特兰贝利奥阁下──麦格达纳的领导特质……应该说那种不论好坏都能海纳百川的宏大器量特别值得瞩目。卢弗雷乌斯会对此抱著戒心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然后,中立主义决定连代理人也不派,应该是不想不慎遭到波及。认真程度越高,轻率的行动越可能引发连带反应,得罪别人。如果贵族主义与民主主义相亲相爱地互相残杀那没关系,要是他们动真格地想毁灭对方,最好保持距离……中立主义大概抱著这种想法吧。」
「原来如此……」
经过老师的归纳整理,我勉强理解了情况。原来不只出席会议,连缺席也有其意义,我不禁在奇怪之处感到佩服。
「在图表加上哈特雷斯与他的五名弟子。虽然有三个人失踪中。」
史宾再度书写姓名。
先前在秘骸解剖局遇见的两名哈特雷斯的弟子。
卡尔格‧伊斯雷德。
阿希拉‧密斯特拉斯。
还有失踪中的弟子们。
盖谢尔兹‧托尔曼。
乔雷克‧库鲁代斯。
然后──
「这一位……是最后一名弟子吗?」
「没错,除了无所属以外,他的其他经历都查不出。只有名字,连姓氏都不明,经历如此未知,考虑到其他成员的情况,他是前生还者这一点应该没有错。」
库罗。
这是最后写出的名字。根据橙子的说法,他是已经失踪的哈特雷斯弟子之一。
「大致上就像这样吧。」
「真不愧是狗狗!由我来画的话,艺术早就爆炸了!」
「好了,你给我写出别人看得懂的论文吧!把变化为何会这样发生的理由确实地写出来!明明让人看不懂,夏尔单老师却每次都说其中或许隐藏了惊天动地的发现,叫我翻译你的论文,你站在我的立场想想啊!」
「既然如此,你可以当我的论文的共同作者啊!」
「绝对免谈。话说,如果换成英雄史大战的卡牌,就算有一百张你也一眼就能记住吧!」
史宾吐吐舌头跟费拉特打闹起来。老师无视他们两个,仔细看著笔记。
他以食指敲打桌面。
「问题在于哈特雷斯的弟子失踪的原因。」
「唔。连兄长也想像不到吗?这是你擅长的Whydunit领域吧?」
「判断的材料太少了。不过,如此频繁地作为关键字出现,事情应该与灵墓阿尔比恩在某种形式上有关联。」
无论冠位决议也好,哈特雷斯弟子们的背景也好,都多次触及了阿尔比恩这个名称。正如老师所言,很难认定两者为无关。
不过,凭我的脑袋一点也想像不到之间有什么样的关联。
莱涅丝注视著老师,闭起一只眼睛。
「眼下还有另一个谜团吧?哈特雷斯正在召集昔日的弟子?或者是──」
「──莱涅丝。」
老师呼唤她的名字,制止她说下去。
他的神情严肃,彷佛在说唯有这一点,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
老师迅速摇摇头,继续道:
「对于哈特雷斯失踪的弟子,总之有必要再收集一次相关资讯吧。莱涅丝,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回斯拉一趟,重新调查弟子们的消息吗?」
「唉,我希望我的兄长能再多考虑一下该如何叫妹妹做事。那么,兄长准备做些什么?」
「虽然被学生们发现很麻烦,我也与你同行吧。」
当老师这么说,本来在打闹的费拉特轻快地移动视线。
「哇!那可是件大事啊,教授!得趁现在想出隐身魔术才行!」
「你先去想个把嘴巴缝起来的魔术,免得自己太引人注意吧。」
「哦哦,这是个好点子!锁上大野狼的嘴巴,不让它吃掉小红帽!小精灵也会立刻面临认同危机!咦,狗狗跟小精灵意外的像耶,例如那种滑溜溜的感觉之类的。」
「绝对不像!」
史宾极力反驳。
可是,我们未能按照计画行动。
因为隔天一大早发现的案件,把老师请去了现场。
3
尽管匆忙地找我们过去,获准出入的人只有我和老师而已。
莱涅丝等人于是按照预定计画前往调查,我们两人则走进解剖局的大门,像昨天一样坐上电梯。
没错,地点在秘骸解剖局。
只是,一个熟悉的对象已经早一步在地下四十五楼的现场等著我们了。
「……咦?」
「菱里小姐。」
我眨眨眼,老师唤了对方的名字。
就算在地下四十五楼这种地方,她的姿态也依然不变。那身据说是日本民族服装的振袖和服理所当然充满光泽,宛如用夜色制成的乌黑秀发彷佛正用寂静将她周遭数公尺的空间隔离开来。
化野菱理优雅地推推眼镜,嘴角浮现浅笑。
「由于这里发生了凶杀案,我作为法政科代表会一同到场。」
试著想想,在第一次遇见她的案件中,她也处于类似的立场。这代表那正是法政科的工作吧?那是在只要稍有疏失就会轻易化为非法地带的魔术世界,承担起监视与刑事功能的机构。
当我这么理解到,老师撇了撇嘴角。
「随你高兴。」
「那么,我就照办了。」
菱理颔首。
很快就有职员带著我们进入作为案发现场的研究室。
「……嗯!」
充斥在室内的臭味令我忍不住摀住鼻子。
老师也同样摀住了嘴巴。也许是事先调查过,只有菱理的态度一如平常。
那是个宽敞的房间。
单看面积的话,这里与入口大厅大小相仿,但此处装设了各种用途不明的设备。以我肤浅的知识分不清那些是魔术器材还是科学器材,只是,那些延伸出大量电缆的装置与破裂的吊舱,给人留下像是医院设备的印象。
不过,那个念头也只存在于我环顾房间前的几秒钟。
与其说这不像现实中的一幕……倒不如说,在现实与非现实混合在一起的意义上,眼前的情景在我至今目睹的场面中也很突出。
好几头怪物倒在极具研究所特色的金属地板上。
其中有我们昨天看到的阿尔比恩嵌合兽,也有形体截然不同的怪物。有些是长著弯角的巨大甲虫,有些是全身密密麻麻,覆著钢鳞的大蜥蜴。
每一头怪物都死了。
就连喷洒在地上的体液,颜色都各不相同。蓝色与绿色还能理解,但我想像不到竟有白色的血液。后来老师谈到,科学的人工血液好像也正在摸索白色血液的制法。如果知道神秘生物已经加以实现,科学家们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
老师微弯下腰。
怪物的身躯及研究室各处都留下了许多爪痕及看似被强酸溶解的痕迹。看样子,这个地方发生过战斗。即使我和伊薇特联手,光是要对付一头都感到非常棘手了,而那种怪物在这里被击毙的数量,一眼望去就超过七头。
找我们前来的理由位在这间研究室的最深处。
泼溅回来的血液当然呈现殷红。其背后的墙壁与地板上,都以大得惊人的范围沾满血迹。
卡尔格就死在那里。
不。
称作曾经是卡尔格的物体更适合吗?
尸体损坏的状况太严重了。那不只是分尸的程度而已,简直就像让幼儿拿剪刀足足剪上一小时,随心所欲地破坏布偶一般乱七八糟。虽然勉强找得出看似头部的物体,但这样就算想缝合身体部位应该也很困难。如果接受正式的警方解剖或许另当别论,但我不认为正规的司法管得到这个解剖局。
无论骨骼、血肉、内脏、脂肪或肌肉,一切统统搅拌在一块儿。
「为什么……用这种方式杀人……」
「……我不知道。」
老师摇摇头。
我在至今的案子中目睹过各种尸体,可是,我第一次见到状态如此凄惨的尸体。
就算如此,老师依然面不改色,仅仅轻咬下唇。
相对的,一旁的菱理用在门口待命的职员听不见的音量呢喃:
「你认为是兄长下的手吗?」
「除了他没有别人了。无论多么强大的魔术师,要面对这个数量的阿尔比恩怪物都困难无比。不过,若是那个使役者──伪装者就做得到吧。」
「是呀。如果是她,不动用宝具也能办到。」
菱理的嗓音带著冷冷的紧张感。
她也曾在魔眼搜集列车上目睹伪装者战斗的样子,知道即使不动用那可怕的宝具──据说借用了伊肯达战车的魔天车轮【Hecatic Wheel】,伪装者也是令人畏惧的魔术师。
「即使魔术最终的作用本身相同,神话时代魔术师在术式与强度上也都截然不同。虽然许多阿尔比恩的怪物具备抗魔力,但若非相当高位的能力,对伪装者的魔力应该不管用。」
「因为神话时代的魔术师和我们现代魔术师不同,很接近神秘本身。」
「没错。正因为如此,他们也没必要以根源为目标。虽然对我们而言是无法触及的遥远真理,但在他们眼中,根源就近在身旁。」
老师这番话彷佛在谈论相距好几万光年的星辰。
「在她眼中,我们怀抱的冲动或许才是个谜团。」
同时,菱理感慨的发言代表属于法政科的她作为现代魔术师,也心怀追求根源的热情──或是曾经心怀热情吗?
我记得卡尔格生前也和老师讨论过那大义,这代表伪装者与现代魔术师之间,就是相隔了那么深的鸿沟吧。
「不论如何……」
菱理继续道:
「这代表哈特雷斯博士在杀害弟子吗?」
老师并未立刻回答。
不过,从他一瞬间绷紧的肩膀也能明显看出,这个推测与老师的想像相符。
「那就是……莱涅丝小姐昨晚说到一半的事情吗?」
「……对。」
老师点头承认。
「对于魔术师而言,杀害弟子是一种禁忌。」
我认为对于这个人来说更是如此。他绝非不加区别地爱著任何一个学生,与热血教师一词相距甚远。
可是──
「杀害弟子这种事在实例上并非完全绝迹,相反的,也有几件杀害老师的例子。不过相较之下,比起杀害老师,杀害弟子被视为更严重的禁忌,因为那是违背魔术师本能的行为。」
没错,以前老师曾这么说过。
魔术师会誓死守护弟子。
因为魔术师是寄望于下一代的生物。他们光靠自己这一代难以实现抵达根源的夙愿,于是将心愿托付给了子孙与弟子的世代。
啊,老师多半比任何人都更忠实于这种本能。
就算欠缺才能,他也比任何魔术师都更想好好地当个魔术师,那一定是因为他在许多学生身上看到了梦想。费拉特也好,史宾也好,露维雅与伊薇特还有其他许多学生也好,老师将梦想寄托于他们的未来。
「而且……为什么与至今不同,只用这种方式杀害卡尔格?」
其他的弟子据说失踪了。
就算哈特雷斯背地里杀了他们,也能看出他在留意不让犯行曝光。他有必要在这个地方用这么高调的方式下手杀人吗?
老师与菱理好像都没有答案。
陷入沉默一会儿后,老师观察著尸体开口:
「但是,我明白了几件事。」
他这么说。
「昨天,阿尔比恩的怪物在这里脱逃并袭击我们不是意外。」
话题突然回到我们的那场战斗,我很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
「姑且不论透过什么管道,卡尔格应该知道我们在魔眼搜集列车上与伪装者交过手。先不提战斗过程,他说不定还听说了我们成功地击退了她这个结果。」
话语扫过沾满血迹的研究室地板。
「于是他利用了那头怪物,拿它当作与伪装者战斗的判断基准。如果怪物能抗衡曾跟伪装者势均力敌的我们,那应该也能对抗伪装者。啊,难怪昨天才会乾脆地批准伊薇特进入解剖局,因为那么做可以取得更接近魔眼搜集列车时的资料……虽然实际上,这个基准似乎没发挥作用。」
……那也是当然。
因为当时我们能够击退伪装者,只不过是种种幸运重叠后的结果。觉醒宝石魔眼的代行者、奥嘉玛丽的大魔术支援等等,只要少了任何一个因素,我们应该都无法站在这里。
所以,让我们光是防御就耗尽全力的阿尔比恩的怪物,想必也被伪装者轻易地屠戮殆尽了,使役者的战斗能力与人类就是有这样的天壤之别。不过,如果是苍崎橙子或那些令人畏惧的君主,情况或许不同……
「……不过,这么说,卡尔格先生他……」
「他应该完全掌握了自己被哈特雷斯与伪装者袭击的可能性。」
我回望这么断言的老师。
那么,卡尔格应该做好了孤身迎击的准备了吧。他利用秘骸解剖局备齐怪物,打造战斗用的场地,却还是落败了吗?
老师蹲下来,对尸体调查了一会儿后起身。
「而且案发现场的异常状态也是。」
「异常状态吗?」
「对,这里形成了密室吧?」
老师述说。
我当然知道密室的定义。在以前的案件中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那代表凶手不可能进出──即不可能实行犯罪的现场。没想到那个在大量推理小说中用过的词汇,到了这里会再度出现。
「此处是地下四十五楼,往返方法顶多只有方才的电梯。我们进来时使用的门禁感应卡证明,除了职员以外的人物要出入这里极为困难。哪怕是哈特雷斯和伪装者,也很难不被察觉地入侵这里吧。」
「既然是魔术师,那不是可以瞬间移动之类的吗?比方说穿墙什么的。」
面对我的提问,老师摇摇头。
「空间转移几乎是魔法的领域,身为神话时代魔术师的伪装者搞不好办得到。即使如此,这个地方也张设了牢固的结界,就算是她,要靠魔术入侵而不打破结界也是不可能的吧。穿墙也出于同样的理由,会打破结界。」
我隐约理解了那个道理。
神话时代的理论超乎常规,却并非完全相异。即使差异大得如同弓箭与枪枝,其目的同样都是贯穿对手的身躯杀害对手。而既然贯穿了身躯,无论箭矢或子弹都会留下痕迹。
「……那到底是怎么做的?」
「…………」
老师没有马上回答。
然后,他转过身。
「我想请教几个问题,没关系吗?」
「当然可以。」
「那么……」职员点点头,老师拋出开场白。
「为什么找我过来?」
老师询问。
「秘骸解剖局属于钟塔却又不是钟塔,就算有人死亡……不,不如说正因为发生了那么严重的状况,一般都会试图只由组织内部解决问题才对。姑且不论法政科的菱里小姐,你们没必要找身为君主的我过来。」
「这是卡尔格大人的命令。」
「……卡尔格先生?」
这不正是亡者的名字吗?
「是的。他从以前起就交代我们,如果自己遭遇不测,就找艾梅洛Ⅱ世过来。」
「等等,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交代?」
老师留意到对方奇妙的说法,挑起一边眉毛。
于是,职员平静地回答:
「大概是从两个月前开始。」
「……老师。」
「嗯,这不合理。我和他可是昨天才初次碰面。」
确实没错。
这样的话,代表卡尔格自许久以前起就开始注意老师了。当然,身为新上任的君主,老师的立场在各方面都很醒目。话虽如此,一般也不会特别交代别人,如果发生案件就要找他过来吧。
如果老师是贝克街的名侦探,那还另当别论,但事情并非这样。老师的本行始终是君主与钟塔的讲师。
老师沉默不语了一会儿,然后环顾四周。
「……阿希拉‧密斯特拉斯小姐怎么样了?」
「目前联络不上。」
「…………!」
我感到血流好像加速了几成。
「失踪的可能性呢?」
「有这种可能性。我们正在确认当中。」
我紧张的程度又再度拉高,彷佛压上了肩头。感觉在我们仓皇失措之际,对手的棋子接连走了好几步。现在的我们甚至不知道战况会因此恶化到什么地步。
老师重新审视案发现场。
他特别仔细地注视卡尔格凄惨的尸体,这次改为询问菱理:
「举行过降灵了吗?」
「当然举行过了。很遗憾的是,死后讯息遭到封锁。既然他是秘骸解剖局的重要人物,那也是当然的。否则,外人有可能从尸体取得重要的机密资讯。」
看来那是一种魔术师特有的安全防护锁。
魔术乃不可为他人所知之物,特别是一个流派的奥义,就连对其他魔术师都要竭力隐藏。因此,越高位的魔术师越会在生前就采取这一类针对魔术的防御措施,避免他人从尸体榨取蛛丝马迹,这似乎极为寻常。
话虽如此,这个情况也可说是纯粹地减少了可用的线索。
这时后,老师突然低语:
「……其他弟子并未对降灵魔术做封锁?」
「你为何这么认为呢?」
「只要没有担任某种要职,迷宫的生还者认真设下这种防卫措施的必要性本来就不高,毕竟去挑战阿尔比恩的人,很多都是魔术使而非魔术师。他们的目的是使用魔术获得成功,并非以魔术挑战根源。」
我记得所谓魔术使,是指那些仅将魔术当成手段来运用的人。
魔术师是为了迈向根源付出所有牺牲,将目标寄托于──强加于下一代的生物。老师以前说过,正因为如此,魔术师与魔术使就算都使用魔术,却被严格地加以区分。对于某种魔术师而言,魔术使这个词汇甚至是最大的侮辱。
不过,从刚才那番话来看……
「……换言之,如果尸体被发现了,有可能会泄露讯息?」
所以哈特雷斯才将至今的受害者连同尸体一并处理掉?不,他们未必已经遇害,我却怎么也阻止不了自己那样思考下去。
老师不顾弄脏衣服,伸手碰触变得稀烂的尸体。虽说我这个守墓人也是如此,但老师不可思议地对这一类尸体及状况有著免疫力。身为魔术师的人当然不会因为这一点猎奇场面就畏缩,不过我总觉得老师的情况跟这种魔术师的规范有些不同。
他好似以前曾目睹更凄惨万分的东西,所以不在意这点程度的血腥画面。
就在此时,老师的手指一瞬间顿住。
「怎么了,艾梅洛Ⅱ世?」
「不,没什么。」
他摇摇头并收回手,拿起手帕擦拭。
菱理重新注视卡尔格的尸体,语带叹息地说:
「兄长的……学生吗?」
「算是这样。之前错过询问的时机了。对于你而言,令兄──哈特雷斯是什么样的人?」
当老师发问,菱理微微皱起优美的眉宇。
「我与他的接触并不多。虽说是养兄妹,但诺里奇本来就收养了很多这样的孩子。」
以前我听老师说过此事。
建立现代魔术科的贵族──现在的诺里奇卿,具有不可思议的美德。
据说他是钟塔的长腿叔叔,他会毫不吝惜地援助看中的子弟,并将特别中意的对象收为养子。
听说菱理与哈特雷斯都是像这样被发掘,成为了养兄妹。
「不过,作为学部长,我觉得他经常与许多学生交谈。」
这跟在这里死亡的学生──卡尔格及阿希拉的证言吻合。
昔日的哈特雷斯,据说是爱护弟子的老师。
不过,那与如今像这样杀害弟子的哈特雷斯,形象实在分歧太大。到底要拼上什么样的拼图,才能填满这道鸿沟?
老师在相隔几秒后这么问:
「菱里小姐,我想问个非常愚蠢的无礼问题……哈特雷斯博士不是魔术使吧?」
「对,当然不是。魔术使没有道理被选为学部长。」
老师的问题让菱理不解地歪头。
那也是当然的。钟塔是知识学府,就算哈特雷斯是个怪人,我也不认为其中有魔术使涉入的余地。
「……原来如此……若是古老的家族,依冠位指定【Grand Order】而定则有可能,不过哈特雷斯也不符合这个方向。」
「你发现了什么吗?」
「不,我会发问只是要做个确认。如果能建立起某些假说,我再向你报告。暂且就此先退──我们走,格蕾。」
老师突然转身快步离开,我连忙向菱理与职员行了礼后跟上去。
4
在宅邸里,好几名女仆及仆从匆忙地来来往往。
因为即使对他们来说,这次的访客也很特别。巴尔耶雷塔阁下的仆从都来自自古为他们服务的魔术师家系,但既然宾客是地位相当的君主,他们难免会感到紧张。
他们的主人坐在将蓝天切割成圆形的窗边品著葡萄酒。
「还不赖吧,麦格达纳小弟弟?」
「希望你别这么称呼我,依诺莱女士。」
特兰贝利奥阁下──麦格达纳悠然地展开双臂说道。
他的动作还附带了一个夸张的眨眼,依诺莱兴趣缺缺地继续道:
「灵墓阿尔比恩的再开发计画谈得够多了,我也大概理解了你的底牌。尽管你应该还隐瞒著一两件事,这方面我也没资格评论别人。所以,作为巴尔耶雷塔,我会投票给你。」
「哈哈哈,不愧是巴尔耶雷塔阁下!感谢你的宽宏大量。」
麦格达纳快活地笑,转向客房里的另一个人。
「对我来说,我也很在意梅尔文的心情。毕竟依情况而定,将不得不对你的挚友略施惩罚。身为家族的首领,我也必须考虑到分家在这方面的心情吧。」
「韦佛当然是我的挚友。」
梅尔文断然宣言。
他坐在不远处的桌子旁,同样喝著红酒。
也许是已经理解他的吐血习惯,桌上放著几条丝质手帕。他选择喝红酒,说不定也是为了不让吐出的血太显眼。两位君主都并未触及这一点,摆出魔术师有一两个怪癖乃是理所当然的态度。
「不过,只要特兰贝利奥本家下令,就算关系到挚友的身家财产,我也必须协助。」
「哦,真的吗?」
依诺莱此时插话。
「对我来说无所谓。偶尔可以看到像你这种类型的人,也就是为了自己的兴趣,不管将多少人拖下水也毫无罪恶感的类型。你是否觉得不就是本家,有必要的话,跟自己一块儿自爆就算了?」
「不不,怎么可能。」
梅尔文笑容满面地说。他应付难关的方式与先前的麦格达纳很相似,或许这就是特兰贝利奥家的血统。
「对了,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他面对麦格达纳举起手。
「阁下真的认为再开发计画对于钟塔来说是必要的吗?」
「那是当然。」
麦格达纳粗壮的脖子上下晃动。
「我们应该把抵达根源设为第一课题。既然把此目标设为第一课题,凡是有更有利的条件就不应妥协。作为生活在现代的魔术师,增加来自灵墓阿尔比恩的咒体供应量,是绝不可或缺的条件。」
麦格达纳的声音毫无疑问带著非比寻常的热情。
其中有大义。
其中有道义。
麦格达纳具备了某种特质,足以让人感受到那不单纯是权力斗争的手段,而是身为众多魔术师的统率者,他对自身的选择抱著明确的骄傲与责任。
说不定那是历史。
是难以活到区区百岁的人类本来得不到的境界。
不过,历经漫长岁月的家系,偶尔会出现这种天生的「王者」。
麦格达纳正是「王者」之一。
「无论如何,这是个大舞台!我等也尽力享受乐趣吧!」
*
那座堡垒俯瞰泰晤士河的河岸。
从前为了备战建造的堡垒,随后作为军械库或银行等等有了许多用途,最后化为囚禁身分高贵的贵族等人的监狱。正因为如此,在这座城堡中,也执行过王族等人的处决。民众想像他们的遗憾和悲叹,编织出各式各样的传说。
例如城堡里有古老王妃的幽灵出没,这里饲养的渡鸦其实是被魔法改变了形貌的亚瑟王等等……诸如这类传闻。
城堡名为伦敦塔。
此处成为这个城市数一数二的观光胜地,目前正以清洁环境名义封闭中。不可思议的是,城堡内却不见任何清洁工,只有一名老人正大步前进。
一头雪白长发梳理整齐,戴著眼镜的老人。
尤利菲斯阁下──卢弗雷乌斯‧挪萨雷‧尤利菲斯。
他之所以定期拜访伦敦塔,当然不是为了游览。
每当老人在封闭的城堡里踏出一步,就产生一股彷佛正在吸纳某些事物的奇特压力。若是特定的某一类魔术师,应该会感觉到老人在逐渐吸收无形的能量。
亦即,亡者的魔力。
这未必是亡者本身散发的魔力。
以亡者这个「概念」为核心,自土地的灵脉【Ley Line】渗出的大源【Mana】、大批观光客无意识外泄的精气,这些能量总括起来,在钟塔被视为亡者的魔力。
作为降灵科的君主,卢弗雷乌斯藉由自古相传的契约与政治交涉,确保了几处回收这种魔力所需的土地。
徐缓的脚步在中央的白塔一带停了下来。
「……让你久等了吗……」
「不,我很少有机会来到这样的观光胜地。」
奥嘉玛丽压住银发,一只脚向斜后方收起,行礼向老人致敬。
「事情有照你所希望的方向进展吗?」
少女观察卢弗雷乌斯的态度。
老人身上佩带了许多宝石。
他的戒指与首饰都镶著令人看了不禁双眼圆睁的硕大宝石,但丝毫没有留下粗俗的印象。不过,那些宝石有种强烈的的阴暗印象,与其说宝石装点了老人,更该称作那是亡者的陪葬品。
或许降灵科的君主就是这样的存在。
凡是研究那方面的人应该就会瞬间看出每一颗宝石都是强力无比的魔术礼装。刚刚所回收的庞大亡者魔力,也远远不及一颗宝石的力量。只靠身上的装饰品,这名老人就相当于坚不可摧的要塞。
「……这个嘛。」
老人不置可否,仅仅眯细眼眸。
他的双眼彷佛埋没在深深的皱纹中。
「到头来……这种事情和领地争夺一样……取决于……特兰贝利奥那家伙……为这场会议找了多少理论依据……做了多少事前工作……」
老人的意思是,本质上就像战争在开战前已分出胜负一般,这种会议的结果也在开始前就决定了。
「无论如何……我等必须时时维持秩序……维持这个魔术世界的秩序。」
在这名老人眼中,那是一段漫长到连去询问都感到空虚的时光,是烙印在其灵魂上的事情。为了有朝一日解开赋予尤利菲斯家的课题,必须维持魔术世界的安宁。在漫长的﹑漫长的,漫长得近乎永久的时光中,他一直受到这样的教诲。
老人露出泛著黄斑的牙齿嗤笑。
「这一代的艾梅洛阁下……对于这件事有多少了解呢……?」
5
与解剖局拉开足够的距离之后,老师将藏在大衣口袋内的东西拿给我看。
「这个藏在卡尔格的尸体里。」
「石头?不,是金属吗?」
那是一片非常薄的小小金属片。
在表面可以看到类似文字的刻痕。那一串我把脸庞凑上去才勉强能阅读的浅浅文字似乎是字母与数字。
「昨晚战斗时,卡尔格制造了金属牢笼。他大概用同样的魔术在濒死之际让自己体内产生了写著留言的金属片,因为魔术在自己的体内最容易生效。」
原来如此,若是魔术师,也有可能像这样在死前留下讯息吗?
我不太清楚,但我记得简化的魔术应该只需要一小节或一工程【Single Action】的咏唱──后者甚至不需咏唱,灌注魔力即可发动。卡尔格施展的魔术应该是这种类型之一。
「那串文字多半是留给我的。明明连降灵都做不好,却会把尸体翻来翻去的魔术师顶多就只有我吧。」
「不过,这个……」
「……对,这是地址。」
英国的地址是以约七位数字的邮递区号来表示每栋建筑物的位置,我认为老师掌心的金属片上的文字串就是邮递区号。
我吞了口口水,询问好奇之事。
「这件事不通知菱理小姐吗?」
「法政科未必能够信任。」
从至今的情况发展来思考,我深切地明白了老师这句话的意思。
既然涉及冠位决议的某个人物很可能与哈特雷斯串通,泄露情报太过危险了。
「还有,就算这是给我的留言,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意思留下的。在最糟的情况下,过去后不只是哈特雷斯,还可能碰到伪装者。既然无法忽略这种风险,就不能带费拉特和史宾同行。」
那番话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我还以为老师这一次对于把学生拖下水这件事,已经认命了呢。」
「怎么可能。虽然有时候不可避免地会面临死亡危机,但那始终是以结果来说。能够避免的情况,我当然会避免。」
「不过,老师会带我一起去吧。」
老师慢了半拍后,伤脑筋地皱起眉头。
他吐出叹息,局促不安地说出口:
「没有你在场,我会死。」
老师之前也说过相同的话。
为什么同一句话,现在却让我感到如此自豪?某种事物缓缓地渗入胸膛,感觉起来非常温暖,当我用指尖碰触,那化为强劲的跳动传了回来。
右肩的固定装置响起微微的笑声。
「咿嘻嘻嘻嘻,受人仰赖的感觉还不坏吧!」
「……对呀,还不坏。」
我的回答使亚德一瞬间陷入沉默,又立刻放声大笑。
「对,没错!还不坏!当然还不坏!嘻嘻嘻,你学会怎么漂亮地回嘴啦,爱哭鬼格蕾!」
*
在弥漫霉味的书库里,我将手机凑到耳边。
「唔。果然打不通。」
我把手机从耳朵旁拿开,按下结束通话的按键。
兴趣十足地探头看了过来的费拉特不解地歪起头。
「还没联络上教授吗?」
「很遗憾。」
我对费拉特的问题耸耸肩。
「毕竟解剖局秉持秘密主义。光是昨天他们允许伊薇特进出,我就感到很意外了。那里的安全防护网也能因应电子讯号等等。追根就柢来说,在他们进入地下的期间,也不可能收到讯号。」
不过,我也猜不出电话打不通是解剖局导致,还是兄长觉得不方便接听所以将手机关机了。
现代魔术科的市街──斯拉。
这里是斯拉的书库。
不过,这边的书库里存放的不是学术用途的魔术书,而是现代魔术科杂乱无章的保存纪录。像学生与讲师的经历、咒体的购买及消费帐簿,还有教室灵脉的活性纪录等等,各种文件堆积在此处。
当然,这里一般禁止出入。不过,我是艾梅洛派的下一任继承人,当然起码会带著通行无阻的魔术钥匙。
在这个前提下,我们行动起来依然偷偷摸摸的,这是在躲避为了搜寻停课中的兄长变得特别激进的学生群。一旦不小心被发现,「老师他怎么了?」、「我看你们把他藏起来了吧?」之类的质问很可能会从四面八方涌上。
我们得将堆积的文件从头到尾处理过,在三人+一具平淡到极点的调查中,我渐渐得出一个结论。
「……果然有缺漏。」
我抬抬下巴,比向+一具──亦即我的水银女仆托利姆玛钨递过来的计算结果。
「可是,我们全面调查过哈特雷斯了吧?之前也一样,我和狗狗像炎之料理人般又扔又砸文件,把这座书库统统找过了一遍吧!」
「嗯,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说是料理人却要又扔又砸东西,但先不提游戏的话题,你们调查的是哈特雷斯吧?」
我无视粉丝间深奥的话题,往下说:
「不过,弟子未必查过。要不是遇见那位苍崎橙子,我们就连他们曾经是迷宫生还者的消息都不知道。」
毕竟纪录遭到大量删除,光是要查出弟子的名字都很费劲。
「得到那么多讯息后,又增加了几个调查方法。话说,在准确记录事物的现代社会,要清除人类的痕迹十分困难,就算是在魔术师的世界也一样。既然知道了弟子人数与他们后来的状况,就有种种线索可以追查。」
「他们是一支五人队伍,一人行踪不明,两人为无所属魔术师,两人进入了秘骸解剖局吗?」
「就是那个。」
听到史宾这么指出,我小声地打了个响指。毕竟被学生找到是很可怕的。
「大概在十几年前,当时的生还者队伍成为了哈特雷斯的弟子。锁定那一段时期,从现代魔术科的帐簿上可以找到一些金额的落差。我原本以为那笔钱是诺里奇卿不入帐的资金,但若是那样,那位老爷子应该会更明目张胆地到处花钱。」
「……那该不会是阿尔比恩的走私收入?」
当时,在我们与特兰贝利奥阁下的对话中出现的事项。
假使走私的开端就在现代魔术科──
(──嗯,要彻底完蛋啊!)
我真想当场转头就走,假装没看到。这就像前任社长的贪污。不管从哪个方向怎么切入,看来都只会冒出对我们不利的资料。
正因为是弱点,不调查便会造成更严重的致命伤,这也是事实。
「嗯,我希望从这个部分更进一步查明时期、咒体与金钱的流向。姑且不论详细理论的整合,费拉特你的直觉也很准吧?让我期待一下你与擅长处理数字的史宾搭档的表现吧。」
「……原来~如此!我清楚了!那么狗狗,这周就用复活节彩蛋来融合吧!」
正当费拉特摆出白费力气的胜利动作时,史宾忽然看向天窗。
「嗯?怎么了,狗狗?」
「……我总觉得刚刚外面有种怪味。」
他抽抽鼻翼。
「是我多心了吗?」
就像没逮著猎物的猎犬般,少年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
「──哎呀,好险。」
靠著电灯的女子小声地说。
一位一身职场女强人打扮的东方女子。
没多久后,宛如蜉蝣的形体降落到她手边。
那是只机关蜉蝣。
其身躯好像是以水晶或某种材质制作,整体呈现透明澄澈。折叠的翅膀带著微光,充满诡秘之美。在连儿童也能以掌心握实的小巧尺寸内部,细线、发条与齿轮以完美的平衡组合在一块儿。
如果得知这一切都是透过水晶片、摩擦与极少的魔力相互作用所完成,就连高位魔术师都会为之嫉妒与惊愕。这就是这么一件展现了高超技巧的礼装。
然而──
无论哪一位行人对那只水晶蜉蝣都没有反应。首先,他们看不到,那是阻碍认知魔术的效果。
「我应该彻底做到了无声无味才对。唔,这代表他闻的不是气味吧?真是的,那里的学生真难对付,真想找他们抱怨,叫他们别让我太愉快。」
苍崎橙子愉快地扬起嘴角。
在那间工坊分别后,她就暗中以使魔跟踪他们。她知道用兽性魔术的少年有多敏锐,自认已经拉开足够的距离,不过,在进入斯拉的结界内时,似乎还是令他产生了一丝异样感。
「虽然按照常规做法,这时候该暂时撤退……」
她抬起目光。
现代魔术科的市街──斯拉的街道就在前方。
「话虽如此,这里果然是开端。距离冠位决议也没多少时间了。虽然对艾梅洛Ⅱ世过意不去,但也让我多调查一会儿吧。」
女子眸中带著看不出真实想法的锋利光芒,迈步前行。
手工制作的水晶蜉蝣也沐浴著冬季魔都的阳光,毫无声响地起飞。
6
我与老师按照卡尔格金属片上的指示,搭乘计程车。
从伦敦北边的摄政公园更往北走。
我们在贝尔塞斯公园附近下车,从那里开始徒步前进。
到了这一带,环境的气氛与其说是首都的一部分,氛围更像是沉静的郊外住宅区。红砖砌成的楼房一户接一户相连,散发的风情就像循规蹈矩地排著队的俄罗斯娃娃。
冬季寂静的阳光彷佛停驻在此处。
这片景色一定长达数十年皆保持如此吧。迎春花弯曲的枝桠从周边住宅的围墙内伸展出来,用可爱的黄花染上色彩,这想必也是每年都很熟悉的景象吧。
「…………」
老师沉默不语。
他毫不犹豫地快步往前走。
砖造的房屋与围墙、弯垂枝头的花朵以及冬季的阳光。
我们在那好像永远不会改变的夹缝间沿路前进,我在不久后察觉路上行人变少了。
这与昨天尤利菲斯阁下出现时的情况不一样。人影并非不自然地从世界上消失──跟我们所在之处发生偏移的当时不同,是一个一个极为自然地减少。
「老师。」
「……这是某种结界。」
老师呢喃。
「只是,没有任何魔力在运作,是仅仅诉诸于人类心理的现代魔术结界。原来如此,不愧是上一代现代魔术科学部长。尽管与我在德鲁伊街设下的结界在本质上相同,术式却相当洗练。」
「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答覆之前,老师从雪茄盒里拿出雪茄点火。
一闻到那股菸味,我感到脑海中的某个地方倏然变得轻松起来。不,我好像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疲倦。
「我以前在课堂上也做过。总之,这是心情上的问题。」
老师叼著雪茄开口。
「这对魔术师是有效的吧。由于没使用魔力,被高位的魔术师发觉的可能性也很低。反过来说,区区普通人也有可能突破结界,但一般人首先可没有刻意去跨越这种心理结界的知识。」
换言之,这代表不是老师这种特殊人物,就无法通过吗?
然而,奇异的恐惧爬上了背脊。
那真的是哈特雷斯的疏忽吗?我不由得这么心想。明明知道老师与他为敌,他还会犯这样的错误吗?
大约几分钟后,我们在许多砖造建筑重重叠叠的小径深处找到了一间老旧的小木屋。
「这就是卡尔格留下的地址?」
打开门,门后是小屋平凡无奇的内部。
室内摆放著骯脏的沙发、桌子与衣柜,早就停刊的八卦杂志杂乱无章地丢在四周。
不过,地板上有一道醒目的楼梯通往地下。
我和老师彼此颔首,走下楼梯。
黑暗中传来浓郁的酒香。
「……看样子,这个地方是用酒窖改造的。」
如果史宾人在附近,很可能会当场醉倒。
我感到浓郁的葡萄芳香再度使脑海蒙上一层薄雾,同时谨慎地往前走。用石块铺成的楼梯不仅滑溜溜的,又处处磨损欠缺,感觉一不小心就会摔跤。
楼梯意外的长。
「我有点明白了。」
老师在半途低语。
「上次的──试图重现亚瑟王的坟墓,是对格蕾你而言的迷宫。」
他当初确实这样说过。
老师讲授迷宫的历史,谈到迷宫和迷阵是不同的云云。
「那么,这里则是对我而言的迷宫。」
老师彷佛在忍受著什么般咬牙说道。
「哈特雷斯正是另一个我。」
另一个……老师。
老师说过,迷宫里本来只有单一路线,相当于渐渐潜入自己的内在。然后,怪物──另一个自己会挡在迷宫尽头。
「老师你不会伤害学生。」
「正因为如此。」
老师低沉地说:
「我曾经想过,那么做是不是更好。」
我心里一跳。
出自老师之口,与老师相距太远的台词。然而,那一番话却让我觉得那词句确实来自于这个人的心中。
「如果想自己攀登至高处,原本没有必要锻炼学生。比起帮助那些朝向遥远高处成长的才能,为了超越那些才能而努力,才是我应该奉献一切去做的不是吗?我是否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哪怕拋弃现有的一切,也应该返回正道?
啊啊,我原本应该培育的是维尔威特家的魔术,为此我非得拿回魔术刻印不可。韦佛‧维尔威特,你若真的想抬头挺胸地当个魔术师,哪怕从现在起也该拋弃那毫无价值的教师面具,找回冷酷残忍的魔术师本质。那样的幻听,我记不清听过多少次了。」
──「你们真的很卑鄙。」
──「只因为是天才,就轻易地飞向高处,在我只能想像的天空自由地到处飞翔。」
记得是在剥离城阿德拉从老师口中听到那些话的吗?
老师嫉妒只凭一点建议就让魔术跃升好几阶的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吐露心声。虽然既卑微又自卑,那一刻,我却觉得自己触及了老师的核心。
而且,还有另一件事。
──「我还保管了维尔威特家的魔术刻印。」
──「那是世界上唯一与韦佛‧维尔威特对应的魔术刻印。在不让魔术师背叛的这层意思上,那是最棒的抵押品,因为那么做等于从一开始就夺走他的生存意义。」
那是梅尔文告诉我的话。
作为抵押品,他保管了老师的──韦佛‧维尔威特的魔术刻印。
魔术刻印大概就像是传承给下一代的笔记吧。因此,如今的老师处于被人夺走那本笔记的状态。没有用来记录自身魔术的刻印【笔记】而徒劳虚度的岁月,使得作为魔术师太过纯粹的老师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呢?
「……我不认为老师毫无价值。」
「谢谢。」
我们走完了楼梯。
我更加谨慎地再度打开门,当门板完全打开就立刻迅速钻进去,做好随时可以展开亚德的准备,观察四周。
里面空无一人。
空间内摆著一些酒桶,附近的地板上滚落著看来这几天才刚打开的酒瓶。
在酒瓶后方除了烧瓶与试管,还有奇异的器具。按照几何学扭曲连结的金属天秤、银质五芒星、依七大行星设计的合金制钟、显然不可能是现有生物的标本、毛茸茸的乾燥物……都搁在那里不管。
我直觉地领悟到那是魔术的实验用具。
「……难道说,这是哈特雷斯的工坊?」
老师这么呢喃,举起雪茄。
雪茄前端的火星转瞬间大幅窜升,映照出挂在空间深处的墙面上,由大量纸张和细绳所构成的复杂形状。
「亲和图……」
大约半个月前,在我的故乡也出现过这种东西。
在哈特雷斯同样居住过的小屋里,我们发现了这种由纸片与细绳组成的图形。结果,透过解读那个术式,老师解决了与阿特拉斯七大兵器相关的那个案件。
在亲和图旁还贴著羊皮纸的地图。
在那以斜角描绘伦敦的构图上,有一头几乎要吞食整个星球的巨龙正要潜入更深处。连我也能理解这多半是表现灵墓阿尔比恩的地图。
「……这次他是故意为之吧?」
老师低语。
「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处理掉这些,以免我们发现……这代表他特意将东西留在了这里。他在对我说:『要是你解得开,那就解解看。』」
会是这样吗?我心想。
要是你解得开,那就解解看,老师这么说。不过,我总觉得其中暗藏了更为不同的意图。
举例来说……
……哈特雷斯彷佛在说:「一旦解开你就完了。」
「等等,既然他留下那么清楚的讯息,解读起来不会太麻烦。」
老师面向亲和图,从怀中抽出笔记本与钢笔。
──我觉得。
那个举动看来就像是要融入某个人大脑中的行为,这真的是种错觉吗?
*
「……这应该没有发现Whydunit的乐趣可言吧。」
她手持酒瓶开口。
那是个半满的两夸脱大容量酒瓶,她已经喝光了三瓶,但除了脸上微泛红晕之外没有变化,看来酒量非常惊人。与其说那是因为她是使役者,不如说这名女子的酒量大概从生前就是那么好……从她那陶醉的眼眸能够窥见这种气息。
她挥动柔软的手指,指向自己的主人。
「毕竟,对于那个阴沉的君主而言,不管怎样凶手都是你,这样可无从上演推理剧啊。」
「世界在你现界时赋予的知识中没有倒叙法吗?那是在《神探可伦坡》等作品中很著名的手法。」
「这种事情无关紧要。我连《伊利亚德》也不喜欢,我有酒就够了。」
伪装者再度仰头大灌葡萄酒,这么说道。
「不过,你很像那个啊。你就像在现代叫那什么机器的玩意儿一样。」
伪装者的话使得哈特雷斯反问:
「机器吗?」
「没有内在,没有梦想。然而,在输入应当实现的目的后,就朝著达成目的需要的最适切解答迈进。这样很难称作有人性吧?」
虽然这番评论要说过分是很过分,但哈特雷斯面不改色。
「你有个令你感到不快的主人吗?」
「不,老实说,和你相处起来很自在。」
女子歪歪嘴角,狰狞地笑了。
她含入一口红酒,濡湿的唇瓣越发妖艳。古代围绕在餐桌旁的战士们也见过她的那抹微笑吗?
「尽管吾王或许会闹别扭,我也是按照需求量身打造的人类。嗯,到了现在,应该说曾经是人类吗?」
她的苦笑因为掺了乡愁而加深。
由国王之母奥林匹亚丝量身打造的人类。为了守护注定成为霸者的伊肯达不受一切诅咒及灾厄侵袭,而安排的两个人。
一个成为将军。
一个成为魔术师。
不过,不同于当将军的兄长,身为魔术师的她原本是离英灵极遥远的存在。就连赫费斯提翁这个名字,也只是偶尔向兄长借用的幻象。
正因为如此,世界对她而言很耀眼。
征服王伊肯达不用多说,集结在他麾下的诸多英雄豪杰全都美丽得教人难以直视。
「对,他们太耀眼了。要与我当伙伴,有些太过杰出了。」
伪装者倾倒葡萄酒瓶灌酒,追述过往。
「所以,像你这种程度的幽暗刚刚好。明明早已死去,我却觉得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可以自由了,而且酒也变得好喝多了。」
「很奇怪呢。」
「是很奇怪。」
伪装者也承认道。
「不过,像那种程度的关系,就算破裂了也不必懊悔吧。」
这么说等于承认她现在感到懊悔。
她一度宣誓效忠国王,但那位国王在死前留下「由最强的人统治帝国」这种遗言,导致继业者战争爆发。往昔的梦想与憧憬破碎,曾经信赖的将军杀害曾以性命相托的同伴,就连打造她的国王之母奥林匹亚丝也被卷入战争中,反覆的背叛不断上演,空留那悲怆的结果记录在历史上。
梦想的尽头。
过于凄惨地碎成片片的回忆。
在她身旁,主人的红发正随强风摇曳。
只有那色泽与她昔日的君王【伊肯达】相像。当然,比较临时的主人与曾献上灵魂的君王本身就很愚蠢,但她漫无边际地冒出了这种连想也是事实。
为什么呢?
这两个人明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怎么了?」
当主人回头询问,伪装者不由得别开目光。
「没什么。你还不是抽到了奇怪的使役者。」
「怎么会。对我而言,非得是你不可。比起这个,你意外的愿意老实听从我的命令更让我惊讶。」
「那种想法也很奇怪吧。」
伪装者回应。
「我是使役者,是为遵从主人受到召唤之物,而且双方应当达成的愿望也一致。那么,我接受你的命令即理所当然。」
「在过去的圣杯战争中,情况绝非如此。」
「就算你谈起我不熟悉的战争,我也没辙啊。」
她摇摇头。
据说在远东举行过几次那个仪式。
七骑英灵和七名主人,为追求能实现任何愿望的圣杯而互相厮杀的野蛮仪式。
现在的她,是利用那个仪式创造出的临时存在。
临时的英灵。
临时的灵基。
临时的职阶【容器】。
不管怎样,都是不正规的。她觉得正因为如此,所以才适合自己。不是像其他效命于伊肯达的士兵们那样──名留历史的英雄,甚至不是反英雄,这很适合就连名字也没有的腐朽遗骸。
「在冬木的圣杯战争又召唤了新的使役者。」
「你感觉得到?」
「因为灵脉相连,我隐约感觉得到。再召唤一两骑后,冬木的第五次圣杯战争就会展开。那么一来,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
「那动作要快了,他差不多也到了解开最初的Whydunit的时候。」
然后,哈特雷斯忽然问起另一件事。
「你讨厌艾梅洛Ⅱ世吗?」
「对,我讨厌他。那种脸色惨白、光说不练的家伙最好被书本压死。自从被召唤之后,我一直对于未能在那辆列车上杀掉他感到羞愧。」
「这也无可奈何。不过,魔眼搜集列车之行很有意义。」
哈特雷斯露出微笑开口。
「拜此所赐,我理解了他。我知道了他是以什么方式来看待事物;以什么方式注视魔术;以什么方式观察人。我领悟到他钟爱什么样的概念;依赖什么样的存在方式;渴望什么样的梦想。同样,他也理解了我吧。他应该会查出一两个Whydunit,不过,如果再解读下去……他将在那里陷入困境。」
「哈,真想看他痛苦的脸色。来,到了。」
伪装者扬起下巴。
指向他们所在之处的下方。
「真令人怀念。虽然这么说,但我在前阵子潜入时才来过。不过,我从未以这种角度俯瞰过这里。」
哈特雷斯说到此处这么补充:
「我钟爱的斯拉。」
没错。
哈特雷斯与伪装者正在俯瞰钟塔第十二科──现代魔术科只由一两条街道构成的朴实大学城。
他们位于半空中。
当然,他们乘坐著她的宝具。
勇猛的战车由骨龙牵引。
每当骨龙扬蹄踩踏虚空,就有魔力的紫色电光掠过,撼动世界。已自现实中消失的魔力脉动,唯独此刻于苍穹中回荡著。
「拜托你了,伪装者。」
「包在我身上,主人。」
将酒瓶扔向脚边,伪装者欢喜地笑了。
面对新战斗的亢奋,使她的灵核【心脏】强而有力地搏动。
「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谢。」
「嗯?什么事?」
「你给了我战场和意义。感谢你,主人。」
说到这里,她高声吶喊。
「我名叫赫费斯提翁!」
天大的谎言。
为了使用这辆战车而编造的虚假话语。
身为伪装者的她甚至连宝具解放真名时都无法说出真相。不论什么样的英灵,在展开相当于自身本质的宝具时,应该都抱著一抹自豪,她却只拥有用来守护主人的虚假。
「史上最伟大的征服王,伊肯达的第一心腹是也!」
又一个谎言。
那也是兄长的荣耀。
没有一个是真的。她并不拥有。
不过唯有此刻,为了新战斗燃起的火焰在她胸中燃烧。
配合内在的烈火,战车的魔力倍增。当伪装者握住以魔术编织的缰绳,魔力的膨胀速度变得更加猛烈。啊啊,凶猛的战车开始朝向太阳冲刺,接著描绘出一道弧线,彻底吞食漂浮在西风中的大源,如字面意思般化为彗星。
冲向眼前的魔术市街──斯拉!
「奔驰吧,魔天车轮!」
*
经过一阵子后,老师发出沉吟。
这是他阅读大量文件,持续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的结果。
「这里列出的全是封印指定的术式……」
「封印指定……?」
我记得那是一种钟塔的古老制度,据说苍崎橙子以前就遭受过指定。
有些只限一代的魔术无法透过单纯的学问和钻研修得,据说,由于珍惜那些魔术的保有者,协会会亲自发出命令书,决定永久保存他们。
遭受封印指定对魔术师而言似乎是最大的荣誉,亦是最大的灾难。
「文件角落盖著秘仪裁示局的图徽,那个设施也在灵墓阿尔比恩内部。」
老师的食指在文件上游移,停在了论文作者的名字上。
「术式的发明者是……Emiya。」
「老师?」
他不自然的态度让我发出呼唤,老师再度复诵同一个名字。
「竟然是……卫宫……?」
「你听过那个名字吗?」
「他是第四次圣杯战争的参加者之一。」
「…………!」
没想到那样的名字居然出现在了这种地方,我屏住呼吸。
「无论如何,就快解开了。主要的术式本身酷似于在你故乡的术式,多半是那个的应用版吧,解读起来难度不高。」
老师的钢笔与纸张摩擦的声响持续在工坊里响起。
之前老师在哈特雷斯的小屋解体术式时借助了托利姆玛钨的帮助,不过也许因为基底为一度解开过的术式,或是参考资料比上次来得完备,老师这次似乎不需要辅助。
但是,短短几分钟后,他发出出乎意料的声音。
「怎么会……」
「老师?」
他握著钢笔的手阵阵颤抖。
细长的手指彷佛马上就要如玻璃般破碎。
「你解开了……吗?」
他解体了哈特雷斯的术式吗?
不过,若是这样的话,老师为何露出这般绝望的神情?老师紧握住手边的文件直到指甲都刺进纸里,而他彷佛没发现这件事般,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怎么会……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发出呻吟。
简直就像失去光明的画家。
或者是失去天父恩典的救世主。
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Eli, Eli, lama sabachthani】?
「不……唯有这一点我明白……哈特雷斯是……为了促使我解开这个术式,才故意留下资料……因为他预测这么一来,我将再也无法妨碍他……」
我无法呼吸。
某种彻底让人无计可施的事物盘踞在我的胸口。最初产生的不好预感猜个正著──那种坐立难安的感觉与更加强烈的恐惧,彷佛正慢慢地侵蚀著内脏。
「这样的话……我……该如何是好……」
「老师,到底是怎么了?」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虚弱无力的老师。
即使是他在被伪装者的宝具打成重伤昏迷时,都没有那么脆弱。无论嘴上怎么说丧气话,老师总是抱著挑战心态。面对完全不是对手的强敌,他甚至会展现挑衅的态度。
可是,唯独此刻──
「喂喂,怎样了啊!你那颗惨白的脑子终于在魔术里浸泡过头,发疯了吗!」
就连固定在右肩处的亚德都似乎感到了不安,向老师发话。
就算如此,老师也仅是茫然注视文件。
他喃喃低语:
「这是……利用召唤对象,让属意的灵基得以成立的术式。没错,运用叫伪装者的影子,在这个现实中确立真正的英灵。这并非不可能。怎么不可能为不可能。我们亲眼看过的。正因为如此,那些人才在格蕾的故乡分别模仿亚瑟王的肉体、精神与灵魂,试图重现真正的亚瑟王本身不是吗……」
正是如此。
我的身体正是证据。
某个试图再度唤回亚瑟王的家族虚幻的梦想结晶。我们已经无法否定那种术式有可能成立。
啊啊,所以。
对我来说,老师的下一句话也正是恶梦。
「哈特雷斯与伪装者……企图召唤真正的英灵……征服王伊肯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