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次移动,就会响起喀沙喀沙的树叶摩擦声。
这片景观──虽然我只在电视上看过──应该类似于南洋的丛林吧。
蕨类覆盖地面,高耸的植物掩盖七成的视野。空气中充斥著青草蒸腾的热气,地上明明正值隆冬,我身上却直到胸口都被汗水淋湿。
不时有奇特的生物窜过这些植物之间,偶尔当看来很危险的个体接近时,露维雅会事先发出警告。
「……八点钟方向传来两个水属性、一个风属性反应。将行进方向转往五点钟方向,避开它们的接近吧。」
富琉和露维雅已经互相示意,多次变更过移动方向。
此刻,露维雅周围漂浮著五颗宝石。
那是对应五种属性的宝石。
葛拉夫所说的警戒法看来的确是针对阿尔比恩进行了最佳化,尽管几乎即将发生战斗,我们仍然设法避开了接触。不,我连是否几乎将发生战斗都无从得知,不过从老师他们的说法来判断,情况好像是这样。才进入阿尔比恩大约半小时,那位老人教导的知识已经不知保护了我们多少次。
(葛拉夫先生……传授的知识。)
正因为有那张地图配合富琉一路培养出的经验,我们才得以平安无事吧。
进入阿尔比恩后,景观在短时间内多次大幅发生变化,令我们吃惊不已,不过还是有两个共通点。
一个是仅仅呼吸几乎就让身体麻痹到肺部的浓密魔力。
另一个是地面有奇特的光芒掠过。
那是光带。
庄严的光流接二连三地涌现,有的缓缓地,有的忙乱地搏动著,朝我们的另一头流去。那片景色十分壮阔极,同时姿态感觉又非常亲近……打个比方,酷似于在所有魔术师体内循环的魔术回路。
我不禁呢喃。
「这就是……大魔术回路。」
「即使龙死去,龙的魔术回路依然像这样存活著,其中蕴含神话时代的神秘。正因为如此,这里才叫大魔术回路,别名静脉回廊奥多贝纳。」
我心不在焉地听著富琉说明,身旁响起露维雅的声音。
「这么说……难道意思是神话时代的真以太还在这个魔术回路内循环?」
「或许是吧,不过没有魔术师能够伤害这个魔术回路。」
如同富琉所说的一样,我曾在路上变化亚德的形态试著砍下去,光带却毫发无伤。
「这里异样的生态系统,也是受到魔术回路影响的结果吗?」
「这当然是一部分的原因,但最好别一心认定是这样。阿尔比恩每个汇合点情况都截然不同,当时期转换,原本稳定的情况也会出现转变。已经没有人知道精确的因果关系是什么了。」
彷佛在回应富琉的话,光带的色泽变化成红色、绿色。
就在这时候──
「──那里!」
躲过侦察魔术的影子突然自蕨类之下隆起。直到刚刚为止应该都只有二次元形状的影子,转眼间化为三次元的细长动物。
看起来像是蛇
不过,那当然并非普通的蛇。
自二次元影子实体化的蛇朝我们跃来,在半空中释放紫电。
「──!」
「露维雅小姐!」
在清玄的叫声响起前,异变发生。
原本漂浮在露维雅周遭的宝石吸收了那道紫电。看来她同时施展了侦察魔术与防御魔术,好让自己能够因应任何攻击。
富琉拋出的小刀,在她还没被咬到前刺穿了蛇首。
「要小心。」
富琉收回小刀后这么警告。
「刚刚的影蛇也一样,栖息于大魔术回路的幻想种在某方面很接近神话时代。它们拥有性质无比接近魔术的天生领域。」
「你说接近魔术?」
「幻想种具有几种含意。在现代地上的幻想种绝大多数只是经过独自的进化,作为大自然生物的样貌。相对的,神话时代与阿尔比恩的幻想种则有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性状。天生领域是它们带有的超自然法则。」
「原来如此,我学到了很多。」
露维雅拍拍洋装的尘埃,在走了一段路后重新开口:
「目的地是古老心脏对吧?」
「没错。」
老师肯定道。
「到时候,冠位决议也会紧邻旁边举行吧。」
该说他无所畏惧吗?
哈特雷斯企图举行的仪式,舞台选在钟塔最高会议冠位决议的咫尺之遥。这当然不是巧合。由于在相同时期追求魔术上的意义,结果让他到达了伦敦神秘最为浓密的灵墓阿尔比恩的核心区域吧。
「哈特雷斯的术式,目的是使神灵伊肯达再临,藉此让神话时代的魔术复活……来著?这种事就算是魔术师也不敢相信。」
清玄这么说出口。
「不过神话时代的魔术可以直接连结神灵的权能。既然神灵与根源有著牢固的联系,这么一来不是不必抵达根源也行了吗?」
「你也想追随他吗?」
「不。不过,俺觉得这是个美好的梦想。不去实现魔术师两千年的夙愿──取而代之的,给魔术师们一条不实现夙愿也无妨的逃避之道。作为消除现实痛苦的美梦【麻醉】,很少有比这还要更好的方法吧?」
清玄的低语,带著某种绝非只是在开玩笑的成分。
他抚摸刚由精灵根重塑好的手,以独眼瞪著老师。
昔日的凶手与昔日的侦探互望著对方。
「为了破坏他人这样的梦想冒著生命危险吗?啊,这实在很有你的风格,艾梅洛Ⅱ世。」
「我也有同感。」
听到清玄略带讽刺的言语,老师真挚地点点头。
他彷佛在说,因为真挚是他唯一能够给予的回应。
面对葛拉夫时也是如此,我觉得老师对待所有事物的态度太过直率了。就像他坚持自己是恶人一样,其中应该也有一定程度的算计,但我不由得感到不安,担心这份认真有一天会摧毁他。
「……我还有一件事想做个确认。」
露维雅在此时插话。
「在这个时机提出召开冠位决议并非巧合吧。毕竟,唯有在发生第五次圣杯战争的这个时机才能召唤使役者。而且,唯有古老心脏的堤防为召开冠位决议而开启的此时,才有可能举行仪式,用你所说的术式从那个伪装者身上召唤出神灵伊肯达。」
「正是如此。」
「那么,哈特雷斯几乎无庸置疑地与君主或接近君主的某个人有勾结。没有错吧?」
老师以前也说过此事。
某位冠位决议的参加者,是哈特雷斯的共犯。
「对。目前,我的义妹莱涅丝正前往出席冠位决议。」
「你还真信赖她呀。弄不好的话,可是会跟君主──不,虽然不知对方是贵族主义派还是民主主义派,可是会跟身为共犯的君主所属的整个派阀为敌喔。哎呀,这想法相当有趣呢。」
老师踩著茂盛丛生的蕨类,回头望向大放厥词的少女。
「要说的话,你的艾蒂菲尔特家或许也会受到波及,虽然到了这一步才说这些也太晚,你明知有这种风险,为什么愿意帮助我?」
「那为什么会是退缩的理由?」
露维雅一脸不可思议地反问。
「我是魔术师。身为活在现代的魔术师,几乎没有机会碰上如此深奥的神秘吧。那么,区区和钟塔的一个派阀为敌,为何会构成迟疑的理由?」
「原来如此……」
少女实在太过果断了。
以前她找老师担任导师时也是如此,在作为魔术师前,她的存在方式先是个太过完美的贵族。甚至连夺走他人之物时,她都会傲慢地主张「我更匹配这件宝物,这也无可奈何」吧。
我觉得这样的她很美丽。
「那么,我想请教有经验的老手的意见。我记得你说过,第一条捷径在这附近吧?」
「就快到了。」
富琉表示。
不到十几分钟后,地面的植物全部消失,周遭弥漫著异样的臭味。
气味的来源横亘在我们眼前。
那是一条河。
自从进入地底后,我有好几次感到大吃一惊,但这条河实在太宽广了。
到对岸的距离,大略一看应该也超过一百公尺,虽然靠魔术也可以做到飘浮或滑翔一会儿,但这段距离不是凭飘浮或滑翔就能跨越的。龙的魔术回路在河底发光,乍看之下将河面点缀得很美。
同时,从河岸滚落的人头尺寸石块在完全沉没前冒著气泡融解,证明了周遭会弥漫著这股臭味的理由。
「酸液河……!」
我不禁发出呻吟。
融解的速度快得可怕。既然能在石块沉没前融解掉,换成人体只要几秒钟就会连根骨头也不剩了吧。酸河对两岸土地的侵蚀之所以保留在一定程度,是因为和河底一样,有亡故之龙的魔术回路阻拦。
不,河宽如此之广,恐怕就是融解周边后的结果。只有任何东西都无法伤及一分一毫的龙之魔术回路,才承受得住地底多得惊人的酸液。
富琉戳了太阳穴两三下后开口:
「这就是第一条捷径。这里还算轻松的。」
他瞪著河说道。
「这要怎么办啊。」
「哎呀,等一会儿吧,我刚刚撒了香包,应该马上就来了。」
「香包?」
清玄皱起眉头发问,回应他的答覆不是言语,而是实体。
随著遮蔽强劲风势的嘈杂振翅声,富琉招来之物出现了。
「啥啊?」
清玄的声音会显得困惑也是当然的。穿过迷宫黑暗的东西比起单纯的怪物更令人熟悉,因此令我们大感意外。
那是每一只看来都有一个人那么大的巨大甲虫群。
「好,过来啦。」
富琉用力按住大腿,咧嘴露出牙齿
「喂喂喂喂,富琉先生。难道说!」
难怪清玄会忍不住吐嘈。
老实说,虽然我也这么想像过,却一点都不想说出来。
「对,就是你猜想的那样。」
富琉轻松地点点头。
「我们要踩著那群甲虫的背部过河!」
「开什么玩笑!」
清玄的吶喊也成徒然,富琉猛踏地面。
已施加过「强化」的身体跳跃出数公尺,踩上甲虫背部。
他一瞬间险些失去平衡,或许是凭著经验,他立刻重新站稳,接连跳到其他甲虫背上。那惊人的景象,看得在一旁关注的我胃都要紧紧缩成一团。
「啊,真是的!乱七八糟!」
这样批判的露维雅也立刻跟随在后。
在破天荒的事情上绝不落于人后的少女掂起蓝色的长裙,展现宛若踩著玻璃阶梯般的优雅,渡过那群教人毛骨悚然的甲虫。
感觉就像误入品味差劲的童话故事里一样。
「…………」
尽管难以置信,凭著魔术师的运动能力,看来这并非不可能实现之事。只是,虽说可以当成捷径,这种连寄生生物都拿来利用的想法,让我不禁双眼圆睁。阿尔比恩的采掘者们,一直以来就是在这座迷宫中多次反覆摸索吧。
有人在我身旁尴尬地清清喉咙。
「……不好意思,格蕾,要是我踩空的话就拜托你了。」
「那是当然的。」
我对老师的话点点头,自己也做好觉悟。
有人伴随著恐惧,有人伴随著勇气,包含我在内的全体探索者们,都自河岸迈开步伐。
2
穿越裂缝【Portal】时,我一瞬间眼前一花。
据说这是相位偏离对精神造成了冲击。或者,这是在灵魂追上身体前,发生的短短一剎那延迟吗?
无论如何,离开地上的钟塔大约数小时后,我受邀来到遥远的地底。
但是,在这里触及的情报有些超乎想像范围。
经过秘骸解剖局的检查,穿越裂缝后,我们自高处俯望那片景色。
那里是与裂缝直接相连的高地。称作仪式塔更适合吗?在某种魔术上,高处这种位置本身就会发挥效用。距离地上遥远,接近于天空。正因为远离世俗的概念,隔绝的神秘才灿然生辉。所以,裂缝的一端位在这样的高地上非常自然。
不。
我想说的,不是那种事。
我似乎有些失去冷静。
虽然听说过此处有会微微发光的顶罩等等,此刻占领我的意识的,是从眼下的都市各处传来的低沉隆隆声。那声音简直就像沉眠的巨大怪物正在沉吟。
实际上,这个比喻虽不中亦不远矣。
都市直接就是一个巨大的生命。
一望无际的并排建筑物,就像现代建筑与蚁穴的融合。上面多半施加过某些魔术上的措施。我能感受到,每一栋建筑物都散发著与钟塔的教学大楼同种类的魔力。和大学城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成立的魔术式一般,采掘都市应该也在某种魔术的范围内吧。
(……啊,也就是说,这里也是另一座大学城吗?)
举例来说,现代魔术科的斯拉也是如此。
除了扎根于伦敦的第一科,其余十一个学科分别掌控著各自的卫星大学城。灵墓阿尔比恩的采掘都市,原来不仅是单纯的桥头堡与采掘据点,也是那一类魔术都市之一吗?
此刻的我,获得了只看资料看不出来的真实感。
「对了……你是第一次来到采掘都市吧……」
拄著拐杖的老人目光锐利地望向我。
他挂在胸前的三圈项炼摇曳著,宛若枯枝的十指上也各戴著两枚宝石戒指,每一样饰品肯定都是极品,却没显露出半点暴发户的样子。只是,离宝石原有的华丽也很遥远。
硬要形容的话,感觉就像佩戴著宝石的尸体吧。
如果老人身上没有精气,应该会被错认成是大英博物馆的法老木乃伊在走动,但那股带著压迫感的执拗气息无从隐藏。
尤利菲斯阁下──卢弗雷乌斯‧挪萨雷‧尤利菲斯。
主宰降灵科,和我的兄长截然不同的正统贵族主义君主。
我轻轻点头。
「因为根本没有事情得过来灵墓阿尔比恩处理。话虽如此,我不是不能理解,为何有些意见认为这边才是钟塔原有的姿态。」
「在某种意义上……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如果将魔术师当成朝向过去的向量……也怪不得会有人认为……这片地底方为正途…… 」
老人这么说著迈开步伐。
尽管拄著拐杖,他走路的速度快得令人吃惊。
他走过高地内侧的螺旋阶梯,一下子便进入相连的另一栋建筑物。
在大约有一般体育馆大小的场地里,有许多人正在作业。他们全体肯定都是魔术师。不,不只是人类,中间也夹杂著为数不少的魔偶。即使与第一科相比,那些魔偶在数量和品质两方面看来都更胜一筹,也显示了阿尔比恩的特殊性与繁荣吧。
最为吸引我的目光的是──
「──这就是『复合工坊』吗?」
我忍不住说出口。
对于魔术的内情有一定认识的人,听到这个词汇或许会皱眉。
因为一般而言,除非有重大状况,魔术师不会向他人透露自己工坊的详情。当然,弟子等等另当别论,在互相学习彼此的魔术时,魔术师有时也会打开工坊入口,但不可能邀请他人进入工坊深处。因为那里充满了他们长期钻研的魔术精髓。
(要是带我的兄长进工坊,可不知道会被他揭露什么机密呢。)
我忍不住连锁地思考下去。
那些无比重视地守护著古老魔术之人的工坊,如果交给兄长用他表里如一的观察眼力彻底解体,想必会响起悦耳的哀号吧。不,对钟塔而言,这么做或许会意外地更有发展性,但我只对悲愤感兴趣。对于自身的无能感到绝望的兄长,向世界散播同样的苦恼这种讽刺,非常具风味又非常精彩。
于是──
那个例外──不如说是完全相反的存在,就是这间复合工坊。
「没错……那是复合工坊克里耶格拉……」
沙哑的话声在我身旁响起。
名不虚传的景象,在我们眼前展开。
操作者使用重型机具般的器具,倾倒看来比我的身高还高一倍的烧瓶。溶液在半透明的烧瓶内冒泡沸腾,满满一卡车的液体这次乘著轨道往下流。前面是好几台蒸馏机,各以不同的方法在溶液中加入触媒,引发反应。
设备的数量不只一两台。
这种巨大的设备,光是可见范围内就有十几台排开。
宛如怪物沉吟的低响,真面目就是这个。
不久之后,经过了连身为魔术师的我也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变化的复杂怪异工程,一开始满满一卡车的溶液化为小指指尖尺寸的金块。
这一幕明明只像在白费力气,我却不禁觉得很感动。
(……这正是……)
我心想──
这正是魔术。
虽然等价交换是魔术的原则,像这样耗尽资源同样也是魔术的真理。一不是交换为一,而是无限地稀释为无。因为魔术师们相信……奇迹的碎片将会出现在那无尽的稀释前方。
也希望大家理解,为何我会想要大家把魔术师当成一群无药可救的笨蛋一笑置之。
「这是以凝灵矿为原料的炼金术吗?」
「只有在阿尔比恩才能采掘到纯度如此高的凝灵矿……话虽如此,放在以前……应该会剩下拳头大小的金块……」
「所以,特兰贝利奥阁下──麦格达纳氏才会提出提案吗?」
灵墓阿尔比恩的再开发计画。
钟塔民主主义派之首会这样提议,也有当然的理由。即使没严重到每年下降的程度,阿尔比恩的资源采掘量一看就知道正在减少。尽管魔术师在现在无论如何都是濒危物种,要是来自阿尔比恩的供给就这样断绝,我们不知会陷入多糟糕的困境。
说归这么说,是否赞成这个计画另当别论。
回报的确很丰厚。不过,开发需要投入的成本会如何?就连阿尔比恩现有的采掘规模,都明显地需要耗费巨大的成本。如果为再开发计画豁出一切结果失败了,岂止陷入困境,魔术师东山再起的指望将会彻底消失吧。
总之,这是选哪一方都不妥的双束【Double-bind】选择。想到魔术师这种生物还真是无力啊,我忍不住高兴起来。
「……那么,第一次看见复合工坊有什么感想呢……艾梅洛的公主……」
「不用这样恭维我。我觉得非常壮观,看得很感动。嗯,原来在特定条件下,我等魔术师也可以像这样互助合作啊。」
「能够挖苦魔术师的生态……看来你很开心吶……」
「不是这样的。」
「但是说实话,我放心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会发挥震摄力。」
卢弗雷乌斯轻抚拐杖说道。
他混浊的眼眸,映出仍然在持续驱动的复合工坊设备。
「在阿尔比恩,每个人都在拚命求生存。再加上,在此处的所有人都知晓魔术之理,也不会抵触隐匿的第一原则。因此,这种复合工坊也有可能成立。」
正是如此。
魔术师的自尊心与秘密,在这片地底不是被优先考虑的事情。必须隐匿魔术的要素,在这里并不适用。正因为如此,许多魔术师集思广益,并毫不吝惜地投入刚采掘到的咒体。
若是地上的魔术师看到,有些人大概会感到作呕,有些人则会嫉妒得活活气死吧。
此处是最古老的据点与桥头堡。
因为这里是魔术师的最前线,灵墓阿尔比恩的──采掘都市。
「然后呢,您总不会是带我来观光的吧。」
「当然了……这趟的来意在那边……」
老人抬起下巴一比。
在他示意方向的延长线上,巨大设备的缝隙之间,伫立著熟悉的人影。
是比我们早一步穿越同一道裂缝,还是使用了另一道裂缝呢?
一名少女焦躁地环抱双臂瞪了过来。罕见的是,少女的年纪比我还小。
「你们动作真慢!」
她噘起嘴唇埋怨。
一头银发与琥珀色的眼眸。
与十一、十二岁的年龄不相称的阴影,落在那张稚气犹存的侧脸上,证明她已深深踏入魔术师的世界。作为人类的不幸之色越浓厚,作为魔术师的色彩就会越鲜明。
那也理所当然──我心想。
我最频繁地被卷入谋略当中,恐惧著一再发生的暗杀未遂时,年龄比这名少女更小。越是弱小,企图趁虚而入的敌人就会越多,此乃钟塔的惯例。相反的,击退越多这类人,作为魔术师的精神性便越趋近完成──就会不禁完成。
我能够无可救药地切实感受到,她在走到此处之前身心受过的创伤与流过的鲜血。
「嗨,奥嘉玛丽。」
奥嘉玛丽‧艾斯米雷特‧艾宁姆斯菲亚。
统治天体科的君主之女。
亦即前来参加冠位决议的另一位君主代理人。
只是,唯独这次的人选组合很滑稽,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想到两位贵族主义君主的代理人,都是尚未成年的少女呢。虽然会对年迈的您造成负担。」
哎呀,这可不行。
我连面对长辈【卢弗雷乌斯】时都不由得带上了坏心眼。当然,我并非希望这名老人对我抱著好感,不过在这里惹他厌恶实在是一著坏棋。
「无须在意……」
卢弗雷乌斯从一口黄牙之间发出气息,微微扬起嘴角。
「你们……只要别多嘴,坐在位子上就行了……」
当然,那句话绝非基于好意而发。那位尤利菲斯阁下不可能毫无意义地说出像个和蔼老爷爷会说的话来。
只要票数够,只靠我一人也能取胜。
老人的意思便是如此。这番话是出自钟塔数一数二的名门尤利菲斯家的骄傲吗?
我感到某种冰冷的事物滑过喉咙,就像锋利的小刀刀锋正抵住了我。就因为这样,钟塔的高层才难以对付。如果因为做出一些实绩便得意忘形,下一瞬间我的脑袋就会落地。
「话虽如此……没想到君主会用身体不适这种理由逃避出席……」
哎呀,矛头居然立刻指向兄长了。
「没有的事,他应该是想将机会让给我。既然我迟早将成为艾梅洛阁下,趁现在累积经验也很重要呀。」
「哼……」
虽然我姑且拥护了兄长,要说他相信我的说词几分,答案大概是零吧。暂且不提知不知道兄长正在攻略阿尔比恩途中这件事,老人应该识破了他正在暗中进行某些操作。
即使看出来了,老人也没有过度对我加以牵制。
实际上,他应该认为我起码比兄长好一点吧。
与作为魔术师仅仅只是新世代的兄长相比,就算是分家的旁支,我无疑具有艾梅洛的血统。在认为血统正是魔术师本质的卢弗雷乌斯老先生眼中,我勉强可列入人类的范畴,但兄长大概就是不堪入目的蛆虫吧。
(不过,我也不是不明白那种心情啦。)
当著兄长的面,我会尽可能克制自己,然而我也牢固地具备了作为魔术师的道德与伦理观念。
打从一开始,他人的苦恼正是我的愉悦……啊,我知道。我的性格扭曲至极。当格蕾和艾梅洛教室的成员们都像这样不在场时,我就会显露本性,还请见谅。就算表面上可以掩饰,人类的内在是无法轻易改变的。
老人转动视线。
「艾宁姆斯菲亚小姐……你随我来吧。」
喔喔,称呼她小姐啊。
这代表作为正当的艾宁姆斯菲亚家继承者,她具有那个价值吧。受到如此明确的差别待遇,反倒让人无从发火。唔,我是在继承人之争中碰巧混进来的低微旁支,真抱歉喔。
「我知道了。」
奥嘉玛丽点点头。
老人顺带用拐杖抵了地板一下,然后对我开口:
「莱涅丝。」
是是是,对我就直呼名字是吧。反正我早料到会是这样。
「前往古老心脏的通道在半天后即将开启。你就尽量休息,以免在举行冠位决议途中昏倒。」
「承蒙关怀,愧不敢当。难得有机会,我想多参观一下采掘都市。」
我尽量用最郑重的态度行礼,准备先行离开。
因为时间不多,我想至少在可能范围内尽力收集情报。虽然刚来到阿尔比恩的人所能做的事情应该有限,不过想趁著能挣扎的时候挣扎一番乃是人性。
「那么,在古老心脏见。」
奥嘉玛丽点头致意。
我穿越她身旁时,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窜入鼻头。在十年之后,她想必会成长为一位美女,吸引众多男性吧。我一心祈祷,希望到时候她的人生至少会出现像样的选项。
我走出复合工坊,为耀眼的光芒眯起眼眸,大约在相隔数十公尺外停下脚步。
然后──
「……这种手法也很有女校风格耶。」
我小声呢喃。
话虽如此,既然用魔术的手法不知会被什么人以什么方式感应到,采用这种手法比较安全也是真的。
我缓缓地松开手,掌心被塞了一张皱成一团的便条。
我谨慎地打开纸团,看到便条一角有著奥嘉玛丽的签名。
3
──世界曾是灰色【Gray】的。
许多林立的石碑环绕著我。
虽然经过勤快的打扫,那些几经风霜的石碑给予的印象已经更近乎于空洞。只要一阵风吹过,那些亡者的名字彷佛就会灰飞烟灭。
啊啊,我知道。这是梦境。
是布拉克摩尔的墓地。
面对这片景色,我无论如何都会一个乾哑的嗓音。
──「你应当毁灭的是那个。是那个。是那个。只有那个。」
前辈曾许多次告诉过我这句话。
贝尔萨克‧布拉克摩尔。
向我的身心传授过许多守墓人秘法的人。
如今想想,他似乎也有意尽量培养我的「力量」,好让被选为亚瑟王容器的我,能够有机会选择除此之外的人生道路。虽然那个笨拙的人,绝不会把这种话说出口。
「我……」
我摇摇晃晃地在周边走动。
从弥漫雾气的自己的墓地望去,看不见外头原有的景色。
明明是怀念的故乡,我却觉得彷佛永远无法离开此处。或者是,只要一直不离开此处,就能在不碰上致命灾厄的情况下结束生涯。
「喂喂,现在可不是思考那种蠢念头的时候。你现在应该在赶时间吧,不要只顾著心中的包袱拖拖拉拉地睡懒觉,快给我醒醒啊。」
讽刺的话语传入耳中。
「……亚德。」
不,不对。
朦胧的人影在我身旁站了起来。
从这个距离明明不可能看不见对方的模样,我却只能认知到一个人影。不过,我的确记得那道嗓音与身影。
明明是骑士,却一点也不适合那个称呼的人。
应该已在故乡的事件中为保护我们而消逝的过去残像。
据说是亚德基础人格原型的圆桌骑士。
「……难道,是凯爵士……?」
「待在接近妖精的地方可不好,会引发不可能发生的错频。特别梦中是最糟糕的。毕竟,梦境是那个宫廷魔术师【梅林】的领域。」
尽管看不见脸庞,我觉得他咧起了嘴角。
看到原以为再也不会重逢的对象出现,让我心乱如麻。我就像一艘突然被拋进暴风雨中的遇难船只,任何思绪都无法好好化为言语。
「那……那个……」
不过,人影就像不知道这份感慨般继续道:
「因为时间与空间在这里似乎都很模糊……你会被拉进来──啊,是因为『那家伙』接近了这边吗?会挑选这里当梦境的舞台,也是必然的吧。」
「那家伙……?」
当我开口反问,人影摇摇头。
「就因为这样,有妹妹才不好。」
凯爵士的妹妹。
我当然只想得到一个人。作为我身体原典的伟大国王。不过,他说她接近了,这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墓地在摇晃。
梦境即将散去。
我总觉得,那也是对人影刚刚的话所做的反应。
「好了,回去的方向是这边,此处不是在世时应该迷失的地方。」
人影的手指倏然一动。
在他指出方向的延长线上,雾气的另一头出现了光辉。
「那……是……」
光辉吞没意识。
形似星辰的光芒不断更增压力。
我在这里已经没办法站稳脚步。意识开始分解,当我承受不了地抱住双肩,骑士人影低语道:
「你至少要做好觉悟。了结的时候就快到了,但那个命运对你而言或许很严酷。」
随著那句忠告,我的意识自梦中浮升。
*
「格蕾、格蕾──?」
担心我的呼唤声,与搭在肩头的手。
隔著皮革手套传来的力道极其温柔,宛如在触摸易碎物品。对了,老师在抵达阿尔比恩前换过手套。雪茄与皮革味交织的气味,缓缓地晃动我的意识。
龙的魔术回路在天花板上发出苍白的光芒。我模糊地回想起来,富琉提议大家停下来露营。这应该只是短短二十分钟的休息,但或许是疲劳的影响,我似乎睡得很熟。
「老师……」
我喃喃呼喊,同时意识终于跟上现状。
沾了汗水的发丝贴在额头上。我刚才的睡脸一定很难看吧。光是想想我就猛然害羞起来,感到脸颊在发烫。
「非、非常抱歉,我……梦到了……不可思议的梦。」
「梦?」
「没、没什么。」
梦见了凯爵士这种事,我实在说不出口。我迅速擦去从脖子到下巴附近的汗水并轻轻垂下头,老师露出柔和的微笑。
「不,我总是害得你勉强自己。亚德,真的没事吗?」
「咿嘻嘻嘻!爱操心的老师!嗯,格蕾的身体状况就包在我身上吧。」
放在我身旁的鸟笼内,匣子的表情变来变去。虽然有点不满意他的说法,但我不可能问亚德是不是也作了同样的梦。
老师代替我发问:
「那句『没事吗?』也是在问你啊,亚德。」
「……嗯,我没事。」
亚德难得地没有插科打诨,闭起雕琢于匣上的一只眼睛回答。
虽然彼此没有说出来,这段交谈的意思十分清楚。
先锋之枪不能再用了。
在故乡的事件中,那位阿特拉斯院的院长曾说过,由于在魔眼搜集列车的战斗中解放过十三封印,作为封印礼装的亚德已经濒临毁损。虽然藉由自动修复功能勉强从休眠状态苏醒,但无法承受下一次的解放。
我明明没把这番话告诉老师和亚德,他们双方却都心知肚明。我究竟有多不懂得藏事情啊。
所以,唯有这件事我一定要说出来。
「就算如此,老师你也非做不可对吧?」
「唔。」
老师微微皱起眉头。
「就算得让我稍微勉强自己,得对其他人提出有点离谱的请求,老师应该也非去不可。因为,伊肯达先生是老师的……」
后面的话我说不出口。
将要被神灵化的王者与老师之间的关系,一定属于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轻易命名的那一类。所以,只要悄悄地藏在胸中就行了。只要能让我注视这个人的去向,那就够了。
老师轻声叹息,尴尬地拨弄发丝。
「这次我老是被你教训呢。」
「老师平常都是这样教训我的。」
因为觉得好笑,我也笑了一下。
然后……
「不过,老师的脸色也……」
「不,这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带著淡淡笑容的侧脸显得苍白,不可能只是因为受到龙的魔术回路映照而已。
然而,我无法用这个理由制止他。既然已经进入迷宫走了那么远,不管再怎么把损伤压抑到最低也有个限度。就算避开直接交战与陷阱,浓密的魔力也会在体内撕扯。会从在我们当中魔术回路抵抗力最低的老师身上开始出现影响,也是当然的。
接著,富琉过来问他:
「艾梅洛Ⅱ世,你实际上还有多少行动力?」
「……老实说,我呼吸开始感到吃力了。不过活动上不成问题。」
「给你。」
富琉拋来一个药包。
「这类似于魔力造成的高山症。如果魔术回路强韧就不会发作,但我事先想过,你应该需要服药。」
「……谢谢。」
老师带著感谢与苦恼融为一体的脸色服下煎药,表情变得更苦涩三倍。
接著,富琉收起营地的魔术礼装。
那是由魔术礼装与驱兽香包组成的结界。虽然据说还是对一部分怪物不管用,看来我们的运气没那么差。
我们已经进入迷宫将近半天,第二次的休息结束了。
我们运用数条富琉指示的捷径,大魔术回路在每个汇合点都展现出令人吃惊的变化。我们见证了郁郁苍苍的茂密丛林、刮著大风雪的冰原、流著熔岩的大地与闪电从「横向」掠过的山丘。尽管如此,依照富琉的说法,似乎是「你们见到的连阿尔比恩百分之一都不到」。
我们得以避开大规模的战斗,无疑是葛拉夫的地图搭配露维雅和清玄进行侦察的功劳。因为先前属于犯人那一方,清玄在剥离城阿德拉并未发挥身手,但作为修验者在几座山岳上修行过的他,对于野兽的呼吸与环境的变化极其敏感,事先回避了大多数的遇敌状况。
据说我们目前所在的阶层,相当于……第二十七层。
虽然这么说,我们并非一层一层地往下推进。走进富琉打开的隐藏入口,我们最初踏入之处好像就是第四层。
「大魔术回路直到第十层为止几乎都被采掘殆尽,现在主要的采掘地点是从第三十层左右开始。到了第六十层附近,是有本事的队伍不惜冒著风险也要发掘更珍贵咒体的指标线……我们这次的目的地,人称古老心脏的区域,则是从第一百五十层开始。」
「这样子……完全赶不上。」
富琉听到我脱口而出的感想并未发怒,悠然地点点头。
「那是当然的。要在第一百层附近采掘时,好几支老练的队伍会进一步集结起来,互助合作展开长期挑战。有时候甚至会在阿尔比恩内部建立中继点,形成存在一个月到一年左右的『城镇』。就算用上秘技与捷径,半天能够走到的路程也就那么远。」
灵墓阿尔比恩原本的采掘模式。
在迷宫途中建造临时城镇本来完全超乎我的想像,不过如今潜入迷宫的一部分后,我开始觉得这种事情或许有可能会发生……在此处经历的体验,便是如此浓厚。
「……所以,要在剩下半天内抵达古老心脏,必须采用截然不同的路径。正因为打从一开始就不考虑采掘资源,才能选择的道路。」
伴随那句话,我们自营地出发。
于是──
在距离约有三十分钟路程之处,富琉摺起摊开的地图。
我们此刻面对的「空白」的规模,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张口结舌好一会儿。
「快到第三十层的区域,意外地尚未被彻底探索过。如果希望发现高于一定水准的咒体,那直接越过三十层更好;如果是能力还不足的新人【Newbie】,一直反覆地探索浅层会好得多。」
我连富琉的话也听不太到。
声音仅仅在迷宫中隆隆地鸣响著。
不久后,清玄勉强地开口:
「……这就是葛拉夫先生说的地方?」
「老头叫这里虚无之穴【Null Pit】。」
我们伫立在一个无比宽广的大洞边缘。
那个吞没视野的圆,已经相当于实体化的黑暗。
我丢下小石子后,等上几分钟也没有碰撞声传来。当然,我的听觉经过「强化」,这代表洞穴的深度是这种程度的听觉无法跟上的吧。
「……如果符合概估情况,古老心脏位于采掘都市下方数十公里深的地底。假设能套用在现实数值上,距离足以到达地函。听不见石头的碰撞声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记得阿尔比恩并不位于现实中的座标上,对吗?」
当我这么问,老师点点头。
「单以现实的道理来说,我们应该早就缺氧了。即使魔术能扭曲物理法则,凭空创造事物并非易事。我们现在之所以安然无恙,是因为这座迷宫位于现实与『另一侧』的缝隙之间……但是,这种性质对我们也有负面影响。」
老师瞪视著大洞,转向身旁。
「虚无之穴──这名字取得真好。假设这个洞穴真的连结到古老心脏,『距离只有区区几十公里而已』吗?」
「这没有保证。毕竟没有人进入洞穴之后又回来的。只是,我的老师如你看到的一样,是个占卜师。听说他发现这个洞穴时,曾感应到龙的心脏的流动。要赌一把的话,我觉得这个选择还不坏。」
「不不不不!问题不在于这里吧!」
清玄来回注视著两人,狠狠地吐嘈。
「身为魔术师,总是应付得了高楼大厦或寻常的高度。可是,有数十公里深是怎么回事!基本上,这个洞穴很不对劲吧!光是从这里观察,也看得出大源处处分布不均。根据地点而定,行使的魔术可是会彻底散乱开来,整个人重重撞上地面就此完蛋的!你打算怎么办!」
以前,在我们进入腑海林【Einnashe】之子──那是一种死徒,阻拦过魔眼搜集列车的移动森林──之际,也发生过类似的状况。要是没有梅尔文用调律将精气活性化,我或许会连「强化」都无法使用,命丧那片森林。
不过,这个情况远比当时更加严重。
「当然,要是绑著绳索下降,不管绳子有多长都不够。我们用滑翔礼装下去。这玩意儿只需要少量的精气就会发挥作用。」
富琉拿出像是由几块布摺叠成的礼装。
那是小型的滑翔翼……不,这种结构更接近鸟类的翅膀吗?
「这是伊卡洛斯的礼装吧。你可真是拿出了稀奇的东西。」
露维雅这么评价。
「没错。虽然和飞行差得很远,但可以用来在这个大洞里一路滑翔吧?」
「因为我们又不是要接近太阳呀。」
露维雅的语气有些无言,但看来我们至少不是完全束手无策。虽然如果要问我能不能放心,那是一点也不能就是了。
清玄大幅摇摇头,叹了口气。
「真是豪赌……」
「不,只有赌一把才有可能成功。毕竟古老心脏在钟塔目前到达的区域中位于最下层。底下的更深处是妖精域,那是人类至今都无法触及的领域吧。」
听到老师这番话,我回想起史宾画过的灵墓阿尔比恩简图。
各区域依序为采掘都市、大魔术回路、古老心脏、妖精域。写在最下面的妖精域并不代表阿尔比恩的尽头,而是代表更下方是人类至今仍未涉足的领域吧。
我吞了口口水。
富琉把礼装分发给大家,同时继续说明:
「从这里开始是未知数。就算这个洞穴直接连结到古老心脏,也不代表路途就此结束。此行的目的是追上应该在同一个领域内的哈特雷斯吧?可能的话,我想在山崖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
「在穿越这个洞穴的途中露营?真是没什么吸引力。」
老师露出苦笑,穿戴礼装。
我也有样学样地戴上礼装。基本上,好像只要驱动魔术回路就可以启动了。
「可以的话,我想在跳下去之前先做个练习。」
老师摸摸戴上礼装的肩头说道。
然而,这次清玄抬手贴在耳边,低声说道。
「不,最好早点出发。俺本来想著为何会冒出这样的洞穴,现在可以理解了。」
「怎么了?」
富琉皱起眉头,露维雅立刻挑起一边眉毛。
漂浮在她周围的宝石,其中一颗淡淡地反覆闪烁著。
在我们背后约数十公尺外的地面突然大幅隆起,露出躲藏在内之物的真面目。
「……蚯蚓?」
从这个词汇,实在无法想像到那只怪物的体型。
那个影子巨大得足以和魔眼搜集列车相比。宛如暴风雨般大幅起伏身躯,宛如乌云般俯瞰我们的怪物,数量「并非只有一只」。
「动作快!」
随著富琉的指示,我们全员纵身跃入虚无之穴。
但是,彷佛在说不能放过闯进地盘的入侵者,巨大蚯蚓群正从后方逼近。它们在悬崖上扭动躯体,以猛烈之势追逐过来。
「为什么追得上来!我们几乎算是自由落体了!」
「应该是行动不像外表看起来一样迟钝吧!在阿尔比恩【这里】很常见!」
「啊啊,真是的!」
翅膀在露维雅的背上展开。
伊卡洛斯的礼装。
迅速掌握礼装功能的少女,宛若地底的天使般转过身,手指强而有力地一比。
「Call【觉醒吧】!」
诅咒的咒弹,随著一小节的咒语划破黑暗。
*
在采掘都市中,也存在著餐饮设施。
这里大多的文化似乎都是从地上的伦敦输入的。话虽如此,考虑到伦敦本来就是世上少见的多国籍都市,这应该是当然的结果吧。这代表有各种地区的魔术师与魔术使来到这座采掘都市,而伦敦的姿态很适合作为他们的集合体。
话虽如此,写在便条上的那家咖啡厅充满破败感。
应该说具有西部片的气息吗?
寥寥无几的客人,分开坐在看来不怎么注重清洁的木桌旁。潦草地写著菜单的黑板似乎也有一阵子没更换过内容,蒙著一层灰尘。
一个戴著兜帽的少女身影意外地融入这个环境。
顺便一提,大多数市民都戴著兜帽,好像是为了避免因为阿尔比恩频繁的天气变化而吸入沙子。依情况而定,吸入掺杂在沙子中的孢子还可能导致肺部长出寄生植物,真是令人雀跃的场面啊,我佩服地想著。
「──这是怎么回事呢,奥嘉玛丽?」
「你来啦,莱涅丝。我还以为你不会理会呢。」
天体科【艾宁姆斯菲亚】的少女面露微笑。
她自兜帽下露出的银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朦胧,使人想到现在正是花苞绽放的时刻。别说十年,不到五年之内,周遭的男人就会无法放下她不管了吧。不过,那是指魔术师有那种正常神经的话。
我刻意闭起一边眼睛耸耸肩。
「毕竟,我上次收到那种便条,还是在上一代当家亡故,被当作艾梅洛继承人之前的往事了。我怎么能无视这种很有女校风格的信呢?」
「女校是那样的吗?」
奥嘉玛丽不解地歪歪头。
「因为我没有去学校上过学。我一直都只在艾宁姆斯菲亚本家,接受父亲大人安排的家庭教师教导。」
「他们应该都是很优秀的家庭教师吧。」
「……是啊。特别是特丽莎,优秀到当我的老师太浪费了。」
哎呀,奥嘉玛丽垂下眼眸的侧脸,看得我心头一颤。
我记得那是在魔眼搜集列车一案中遇害的奥嘉玛丽侍从的名字。直到现在也像这样出现在话题中,代表她的存在对于奥嘉玛丽来说十分重要吧。
她立刻挥开忧郁,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看向我。
「我有事情想问你。」
她悄悄地向我透露。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艾梅洛反对阿尔比恩的再开发计画吗?」
「哎呀,这问题还真突然。」
当我戏谑地举起一只手。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严厉,因此我故作不知地把手放回原位。唔,看来这不是可以开玩笑的状况。
「因为对你而言,这不是发迹的好机会吗?」
奥嘉玛丽的问题确实直指核心。
虽然我没料到,会有人在这种地方而非冠位决议上提起这个话题。我一瞬间担心被周围的人听见,但谁也没有注意这边……她似乎先行张设了极小规模的结界。
我故意停顿几秒钟后开口:
「在发迹前被消灭就没有意义了。像我们这种弱小派阀,一旦违逆同属贵族主义的上级,一瞬间就会身首异处。」
「不过,阿尔比恩的再开发本身,不是贵族主义和民主主义的命题吧。」
好犀利的指摘。
由于民主主义首位的特兰贝利奥提出其目的为阿尔比恩的再开发,使这次的冠位决议形成这种走向。
不过,这与贵族主义派和民主主义派本身的目标是两回事。
顺便一提,奥嘉玛丽还这样补充道。
「巴露忒梅萝特意送来上一代当家的来信,表示应当阻止阿尔比恩再开发计画。」
「信件由上一代当家发出,这意思是说……」
「没错。这代表就算无视那封信,也可以主张不算违背了现任巴露忒梅萝的意思吧。」
哇,这女孩的想法真可怕!
当然,信件由上一代当家发出,代表著巴露忒梅萝也考虑过有人抗命的可能性。在这样的安排下,万一出现违抗巴露忒梅萝的人,也不会因此威信扫地。
琥珀色的眼眸中蕴含坚强的意志,她这么宣言。
「既然如此,只要在冠位决议上宣言,这不是贵族主义和民主主义的问题就行了。天体科【艾宁姆斯菲亚】的地位并不比降灵科【尤利菲斯】逊色。要是比拚得票数,我们两人就能推翻这次冠位决议的结果。」
我停下来思考要如何回应。
当作是休息片刻。奥嘉玛丽向旁边望去,或许是密谈用的结界刚好失去效力,服务生端来我们点的餐点。
我没什么食欲地咬著乾巴巴的三明治。嗯,大概是为了掩盖腥味吧,这片肉上洒了太多调味料。不如说,连我也吃不出来这是什么肉,有点令人兴奋啊!
无论如何,我咽下三明治后再度拋出话题。
「……原来如此,你成长了好多。」
「我想听到你说,这是以某人当榜样学来的。」
她噘嘴的反应,实在很可爱。
话虽如此,直白到这种程度本来算是坏习惯。明明不清楚对方是何态度,也没掌握对方的弱点就倾吐心声,世上哪有这种笨蛋?不过,要是连这些感想都毫不隐瞒地讲出来,总觉得以后会被她暗算,我就默不作声吧。
「……什么呀。你想说我不够格和你搭档吗?」
她闹脾气似的口吻,让我忍不住发出苦笑。
「不,我只是听到你说以人当榜样学习,回想起从前的经历了。我家的管家不像你家的家庭教师,实在是个无赖。」
哎呀,不过那个缺德管家在很久以前就跑了。总有一天,我想让他负起把我变成这种性格的责任。
(……不过……)
不过,这正是巴露忒梅萝忧虑之事吧。
贵族主义很强大,内部却绝非团结一致。倒不如说,由于每个派阀各有各的尊严与理念,在瓦解时将会轻易瓦解。一旦发生这种状况,法政科和巴露忒梅萝作为王者的招牌会「太过强力」。
过于强烈的尊严一旦扫地,就难以重振。
正因为充分了解这一点,作为贵族主义之首的巴露忒梅萝才会行动迟缓吧。别说十年或二十年,那是会毫不在意地跨越数个世代布局的巴露忒梅萝特有的感觉。
(……话虽如此,艾梅洛【我们】也没有稳固到足以利用这个机会。)
应该说,艾梅洛派的现状正是尊严一落千丈后的结果,教人笑不出来。失去上一代艾梅洛阁下的反作用力至今依然深深地侵蚀著我的派阀,复苏的指望十分遥远。
思考到此处,我再度发出叹息。
「我无法当场给予答覆。不过,我会好好地把你的话记在心中。」
「那就行了。」
奥嘉玛丽也悠然地点点头。
在丢出炸弹后,表情还那么神清气爽。
原来如此,她的确也具备担任下一任君主的器量。明明不用在这种地方向我展现那份素养啊。
我只喝掉餐点中来历不明的茶后,起身离席。
──好了,真伤脑筋。
问题在于,我到现在都无法确定你并非哈特雷斯博士的共犯啊,奥嘉玛丽?
我走出咖啡厅,对顶罩发出的光芒眯起眼睛。
时限还剩半天。
不,有没有半天可用都很难说。
再加上我已经来到采掘都市,能使出的小技俩也有限度。接下来顶多就是祈祷著兄长平安抵达古老心脏,度过剩余的时间吧。
「我在采掘都市可没有收集情报的管道啊。」
我带著疲惫呢喃。
就在这个时候──
「你是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没错吧。」
有人从背后呼唤。
直到剎那前应该都不存在的气息出现了。
(糟糕──!)
如果这是暗杀,这一刻我必死无疑。
我甚至没时间呼唤在不远处待命的托利姆玛钨,完全猝不及防。很久没像这样做好死亡的觉悟了。要是照费拉特的提议,请他担任护卫就好了,没想到这种无聊的念头会是我最后的想法──
「放心吧。我不是敌人。」
一道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
对方似乎察觉了我的提防。
刚刚消除气息的手法也好、判读他人想法的技巧也好,明显都十分老练,无疑是这方面的老手。非常遗憾的是,我也很习惯接触这类人物了。
我在对方的引导下走进小巷。
我在那里吞了吞口水,缓缓地转过头。
「……你是?」
「我叫葛拉夫。一个连魔术使都算不上的糟老头。」
矮小的老人脸上的皱纹皱成一团,露出笑容。
4
急速下降。
重力在这片不可思议的地下空间也发挥作用,我们正以骇人听闻的速度向下坠落。
然而,我们与在背后追赶的巨大蚯蚓群之间的距离却始终不变。露维雅射出的咒弹与富琉的小刀都没打中它们,逐渐逼近。
「甩不开啊──!」
我连背上的伊卡洛斯礼装都尚未完全适应。虽然勉强灌注了魔力,这种状态仅仅是在坠落。包含老师在内,其他魔术师都已转移至滑翔状态,我却在空中挣扎。
追赶过来的巨大蚯蚓共有三只。
它们群聚起来形成的压力,几乎等于具有实体的暴风雨。那可怕的速度不用多说,简直像是正在移动的小山。
但下一瞬间,我们为了另一个理由惊愕不已。
追逐我们的蚯蚓头部张开了某个东西。
蚯蚓理应不可能拥有的神秘结晶。
(──眼睛?)
不,那并非寻常的眼睛。
在那只眼睛睁开的剎那,我察觉魔力在波动。那是我至今近距离感受过好几次的神秘。
那股魔力的波动,让我以为心脏就要停止跳动。
「怎么……可能!」
「居然是持有魔眼的怪物!」
伴随老师的吶喊,我们正在下降的身躯霎时间动弹不得。
那就是灵墓阿尔比恩特有的异形吗?我甚至无法想像,原本应该没有眼球的蚯蚓,是如何获得那种性状的。
魔眼在位阶上是很低阶的「暗示」。不过,用来对付万万没料到蚯蚓会行使魔术的我们很够用了。所有人都保持猝不及防的姿势停止了滑翔。
不,只有一个人例外。
「在这儿呢!」
清玄拍打著礼装的翅膀掉头,手伸展出去。
那不是比喻,他的手臂足足延长了数公尺。葛拉夫给予他的精灵根手臂转换形体,宛如钩爪般刺向最先追上来的蚯蚓头部。
「啊,尽管恶心,这只手还真方便!」
话声方落,清玄用另一只手推开眼罩。
魔力瞬间凝聚的结果,让我再度感到惊愕。
那些张开魔眼的蚯蚓自眼眸冒出火焰,躯体大幅后仰。
「──格蕾小姐!」
「──!」
那声呼唤,让我总算成功地活动起礼装的翅膀。
我驱动魔力回路,尽可能注入最多的魔力,翻转轨道。
「亚德!」
「来了!」
我随著呼喊声展开死神镰刀【Grim Reaper】。
利刃伴随加速度银光一闪。以蚯蚓巨大的体型来看,这种程度的伤口终究不可能成为致命伤,却足以让负伤的蚯蚓畏缩。
我直接从坠落转移为滑翔。
在与蚯蚓群拉开距离后,或许是暗示的魔力耗尽。其他魔术师也于不久后恢复行动能力。
「清玄,刚刚的是……」
听到老师呻吟,清玄带著一丝得意扬起嘴唇。
用眼罩再度遮住露出的眼眸后──
「你以为俺是从哪里搭车过来的。」
他回答道:
「在魔眼搜集列车与你们会合时,俺动了手术移植『炎烧』魔眼。哼,虽然在魔术世界吃不开,只谈金钱的话,阿什伯恩家倒是有笔积蓄。」
「……遗产吗?」
老师轻声低语。
我也不禁再度回忆起当时的事情──发生在剥离城阿德拉的案件。
「对了,阿德拉那起案件,本来也是用这套说词向外宣扬。」
「捕获我的天使者,即为遗产继承人──是这样说的吧。」
清玄显得很怀念地说道。
那笔遗产继承事务的主持者,是法政科的化野菱理。
原来如此,法政科在阿什伯恩的遗产方面做了正确的处置吧。
虽然与当时的遗嘱内容有些分歧,法政科似乎认为其子革律翁‧阿什伯恩──时任次郎坊清玄有继承遗产的资格。
(……捕获我的天使者,即为遗产继承人。)
阿德拉那起案件中的遗嘱上这么写著。
被问起天使之名时,说出答案的人是老师。
那么,清玄是捕获了天使,还是被天使所捕获了呢?
如同要划破没有重点的联想,老师碰触肩膀的礼装。
「我们下去吧!」
伊卡洛斯的礼装拍打翅膀。
随著老师的呼喊,我们五人潜入地底更深邃的黑暗。
潜入延续至古老心脏的无底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