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浜明未 …… 二年级。每个人都是加害者。
鹄沼冬花 …… 二年级。每个人都不是加害者。
石上雪乃 …… 一年级。总之都是别人的错。
柳小路春流 …… 一年级。加害是什么?好吃吗?
1
转学第一天下起了雪。
这场雪来得比往年早了一个月。在面朝太平洋的镰仓,降雪已属稀少,所以提前一个月来临的初雪,在媒体眼中看来可是明显的气象异常,自然是炒了个不亦乐乎。
而我则消极地期盼着这场雪造成交通瘫痪,这样我就不用去新学校报到了。
但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况且就算电车真的停运,我也是无法得逞的。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正式开始上课还是下周的事情。所以就算我今天逃掉,到了星期一还是非要来镰仓不可,徒增麻烦而已。我的行李早就已经被送到宿舍了,再回横浜毫无意义。
而且事到如今,我也没打算回去。
没有瑞穗爱理的横浜,根本没有留恋的价值。
所以,我并不是想要回横浜,而只是不想去任何地方。忘却什么镰仓,什么横浜,只希望在这节电车里晃到地老天荒——或者就这样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变卖我的全部家当,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车票,逃离此地。
但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是不会实现的。
电车随后准时抵达了镰仓站。我站在月台上,身边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它们无法成为积雪,轻盈得一阵风就能令它们翻飞不止,脆弱到稍稍一碰就融化得像是不曾存在过。
虽然不喜欢弄湿头发,可惜又忘了带伞。我只好放弃抵抗,握紧了书包走入了淡淡的雪幕中。
前往目的地,江之岛女子学院。
「这里到底是镰仓还是江之岛?」
我独自发着根本没人会听的牢骚。
或许是天气原因,这才过午,车站周围的行人就已经相当稀少,也许商店街的方向会更热闹一点吧。可惜,我的目的地在相反的方向——背靠山野的偏僻城郊。
镰仓是个奇怪的城镇,它兴起于月牙形的海湾与低矮的山谷之间。山与海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距离,只要背朝大海,走不出多远就要开始爬上坡。海岸线一带虽然还算平坦,可不凑巧,要到江之岛女子学院就必须要走山路才行。
坡并不算陡,不需要消耗过多的体力,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风实在是太刺骨了,与之相比,我身上这件还没穿多久的黑色水手服着实单薄。手头只有一件设计感前卫的制服,校方提供的防寒道具一件都没有。明明在到学校之前都可以穿自己的外套,但我一时手欠把外套全塞到了行李箱里,现在已经寄到宿舍去了。
黑色的便士乐福鞋和丝袜,红色的领巾。对校规忠实到全无个性的装扮,能够带给我一种安全感。制服和书包上,都能够找到别致的金色刺字——星野刻子,也就是我的名字。
这代表了,我不再是一个横浜人,从此我将属于镰仓。
服装定义了我的归属。
不必烦恼,也不必多作遐想,只要像机械一样移动双脚就好。只要回头,应该就能看到车站和街道。但我直到最后也没有回头,只顾埋头盯着脚下,不曾停下脚步。
通往江之岛女子学院的道路是一条单向车道,途中没有任何十字路口和岔路,所以不用担心迷路。一条平缓的坡道,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缓慢地吞噬着我的体力。
我本来就不具备优秀的体能,甚至都算不上身体健康。过去一直都体弱多病,今年春天刚升上高二的时候,也曾因病住了一个月的医院。
但正是因此,我才得以拥有了瑞穗爱理这个朋友,然后——
「……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我轻声规劝自己,中断了回忆,让话语在空气中化作一团淡淡的白雾。拎着书包的手背冻得生疼,我恨不得立刻把书包丢得远远的。
胸口传来一丝痛楚。
并不是由于爬坡路的疲劳,而是因为差一点想起不愉快的事。明明知道多余的事情最好不要去想,但她的身影依然时不时地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不要想她,不要想她,不要想她。我在心中默念三遍,继续迈着步子,结果在爬完这段坡道之后已经气喘吁吁。如果天再冷些,形成了积雪的话,说不定我就挨不到学校了。
全日制的女校。
整座校园被一道围墙挡得严严实实,在校外基本看不到里面的模样。紧闭的校门旁站着一个保安打扮的人,我拿出学生证给他看,于是就被放了进去。这里的气氛与横浜的高中相差悬殊,给我带来了一股强大的疏离感。
富有历史感的三层高教学楼,以及更加富有历史感的木造学生宿舍,都具有不言自明的威严感。不仅是由于这种封闭式的环境,更是由于太漫长的时光积累在这座江之岛女子学院的土地上,其分量令周遭的空气都显得厚重非常。
从今天起,我就要在这里生活。
并非喜悦,也并非不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我渐渐地认清了自己所处的现实。一旦走进了校门,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愣在这里也只会害得自己感冒而已,我打起精神向教学楼走去。因为在去宿舍之前,或许有必要先去老师那里报个到。
事实上,我对江之岛女子学院所知甚少。证据就是,我连教研室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这里是历史悠久的全日制女校,采取小学到高中的直升式教学,像我这样的高中转校生十分少见。重视规矩和传统,校风古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情报。
对我来说,只要不是横浜,去哪里上学都无所谓。
对父母来说,只要女儿肯上学,去哪里都无所谓。
只是因为碰巧有这里的人脉,我就被送到了这里。等待着我的,谁知是福是祸。
总之,转入江之岛女子学院,只是排除法得出的结果而已。
「只是没想到,从第一天起就要一个人过来啊。」
我早就已经习惯了被人视为麻烦。
他们并不是厌恶我这个女儿,而只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来与我相处而已——想到这个,我顿时就没了脾气。因为我也是一样,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来与双亲相处,等于彼此互不相欠。他们之所以选择了这座全日制的学校,除了因为正好有关系可以利用,更是因为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所带来的压抑感,已经让他们无法忍受下去了吧。
事已至此,无需更多感想。
要说有什么挂心的事情,就只剩下凭我这灾难性的交际能力,究竟能不能与宿舍的室友和谐相处而已。如果是单人房的话,那就再无奢求了。
想着这些,我踏入了教学楼。脱掉鞋子走在地板上,又冷又硬的触感透过丝袜袭遍全身。
好在教研室就在大门的侧面,省掉了胡乱寻找的时间。敲开门后,面前的教研室显得很冷清。看来就算是全日制学校,到了星期六也还是没什么区别。
一位面相和善的中年女教师迎了过来,见状我便放下了疑虑。
「我是从横浜转学到这里的星野刻子。」
「………………」
这阵沉默是怎么回事?
在听我报上姓名的一瞬间,这位貌似教师的女性表情明显僵硬了起来。直勾勾地凝视着我的那种眼神中,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任何欢迎的意思。即使往好了说,顶多也就像是在动物园里看到了珍禽异兽的样子吧。
「……我是星野刻子,就是转学来的……」
「啊,嗯,我已经听到了,你是星野刻子同学,对吧。」
说罢,她快步走到柜子旁边,三两下翻出了某些东西,然后二话不说地塞到了我的手里。
「这是学生宿舍的钥匙,还有……」
我看了一下随着钥匙一起塞过来的文件,上面写着『社团活动介绍信』。
这是啥?
见我一脸狐疑地望着她,她便以嗯嗯啊啊瞻前顾后避重就轻的口吻开始了长篇大论,若将这一系列冗长艰酸的发言加以总结的话,大致如下。
——转学所需的其它文件随后会以邮寄的形式交到你手上,不过考虑到在这个时期转学过来一定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不便之处,也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全日制的学习生活,因此推荐你加入社团活动,如果是茶会部的话,一定会欢迎你加入她们的,活动今天也正在进行中,就在社团楼里哦,有兴趣的话就过去看看吧,学生宿舍你立刻就可以入住没有问题的,那么我就失陪了。
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这名中年女性就快步消失在了教研室内部。
「……什么乱七八糟的。」
看来面相和善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我一个人被丢在原地,无助得就像是一株孤独的芦苇。身为教师,对学生态度如此随意真的没问题吗。不,说不定她只是个普通的校内员工罢了,可就算是这样也依然说不过去啊。
我对自己在江之岛女子学院的前景十分担忧。
无论如何,至少算是和校方见了面,也拿到了宿舍的钥匙,该做的事情我都做了——我如此宽慰自己。
想法乐天一点的话,甚至可以将之视为对人生地不熟的我格外的关照呢。
之所以无法坦然接受,都是因为她对我的莫名态度,以及意义不明的介绍信。
「茶会部……?」
到底是做什么的地方?
会不会是类似茶道部的存在呢?那为什么不干脆叫茶道部?
杵在这里乱猜一气也没有用,教研室里虽然没什么人,但仍旧算不上一个自在的地方。于是我施了一礼,离开了教研室,走出了教学楼。背对着正门,从运动场右侧绕行一段距离,就看到了社团楼。两层高,有种装配式建筑的味道,远远地就能够感觉到有学生在其中活动的迹象。运动场上也有运动部的学生们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练习,这也稍稍减轻了我心中的忧虑。
如果经过社团楼继续朝山那边走,就可以看到宿舍楼。在那之前,不如就去那个什么茶会部看看也好。
虽然我根本不懂得该如何交朋友,但如果能和他人混个脸熟的话,多多少少也会对生活有所裨益吧。不久之前,我还在担心自己这个突然出现的转学生会不会连能说得上话的人都结识不到。现在看来,老师的关照的确十分可贵。
虽然不知道茶会部的具体位置,所幸所有房间的门外都附有铭牌。从外表上看来,每一间活动室都占有足够大的面积,内部装修也比想象的更加讲究。有钱的学校就是好啊——想着这些琐事的同时,我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了目的地。
茶会部。在贴着这个铭牌的房间门前,我停下了脚步。
「…………」
接下来只要敲门就行了,可我却始终抬不起手。心跳速度明显加快,令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紧张情绪。我吞津润喉,长舒一口气,在心中劝自己冷静下来。
虽然不擅长与人交流,但杜绝了一切的交际,任何人都无法生存下去。
只要小心点,不要失败,就没问题。
不去深交,看淡一点,不要犯错误就好。
——不能像在横浜那时候一样。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之后鼓起了勇气,敲了敲门,同时将门推开。
「————」
我们的视线就这样相交了。
一头比雪还白的头发,只有其中一侧被绑成了马尾——对方是这样一个发型奇特的女生。她身上具有一种异质的气息,缠着红色领巾的江之岛女子学院制服穿在她身上一点也不合适。此时的她正坐在面朝正门摆放的长桌另一侧的摇椅上。
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我就这么维持着推开门时的姿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不是因为她相貌端丽,也不是因为她的异质气息。
而是因为,这个白发的女生,正在亲吻坐在桌上的另一个女生的大腿。
「呃——」
「嗯……?」
看到这一幕的我,与被看到这一幕的她,同时发出了声音。
我无法动弹。
唯一能够做出的反应,就只有愣在入口处,瞪大眼睛看着她们。
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对,其实隐隐约约能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使如此,大脑依然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
为什么短发的女生要挽起裙子坐在桌子上?为什么白发的女生要把自己的嘴唇贴在对方的大腿上?明明都是女生,究竟在做些什么?啊,但是这里是女校,所以根本没有男生啊。但这么说来,在学校里做这种事真的没问题吗?莫非是我头发长见识短,实际上这种事情很正常?问题一个个出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我的思维卷入其中,无法逃脱,也无法得出答案。
就在变成了废人的我面前,短发的女生皱起了眉毛。她一脸不满地跳下桌子,一言不发地将裙子理平。她的领巾是蓝色,这么说大概是低年级的学生,个子比我矮将近二十公分,江之岛的制服在她身上显得大方得体,干净整齐,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守规矩的好孩子。
——但是,守规矩的好孩子会在大白天做出这种勾当吗?
问题虽然再明白不过,但我的脑子依然无法正常运转。只见她径直走到全身僵直的我面前,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太恶心了。」
啪,的一声。
这清脆的响声,唤醒了我僵死的大脑——因为她挥起右手,照着我的脸颊抽了一巴掌。明明看得真切,我却没能躲开这一突然袭击。
这也难怪,因为我根本想不到任何自己挨打的理由。在火辣辣的疼痛感渐渐涌现之前,我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被抽了一巴掌』这一事实。她的举动就是如此唐突,如此不合逻辑。
「…………」
我唯一的反应,就是用充满疑惑的眼神凝视着她。但是她对此不屑一顾,径直走出了茶会室。
刚刚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看来在遭遇到极度不合情理的对待之后,人类就算想生气,都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才好。我只好茫然地看着留在屋里的白发女生。
「我有做错什么事吗……为什么会挨打?」
「对小雪而言,做错的永远是别人。」
只见她将身体靠在了摇椅的靠背上,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椅子随着她的动作而静静地前后摇动着。
短发的女生从桌子上离开后才看到,她用一条厚毛毯将自己从腰部到脚底盖得严严实实,大概是为了防寒吧。
看她那悠然自得的样子,简直像是把这所谓的茶会室当成了自己的家。
「……小雪?」
「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个孩子,她叫石上雪乃。另外,我的名字叫七里浜明未。七七、明明、未未……你想怎么称呼我都没关系。」
「还是叫你明未吧,我没有叫人昵称的爱好。」
「嗯,没问题,只要你喜欢就好。」
说着,这个叫七里浜明未的女生笑了起来,声音如银铃一般。
纯白色的头发虽然十分惊人,但她对陌生人似乎毫不见外,甚至可以说,笑声中除了开朗还含有几分轻薄,让人搞不懂究竟是什么事让她如此开心。
这是我绝对学不来的笑容。
但是,与笑容比起来,她的眼神令人捉摸不透。并非对人盯着不放,也并非完全无视,嘴上明明是在笑,眼中却看不到真正的笑意。
她的双眼,像是会将人看透至内心深处。
「小雪虽然说不上是个好孩子,但也绝对不是坏人,所以请不要见怪。因为她只懂得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评判对错,除了批判他人之外,她找不到任何另外的表达方式。」
「你这根本不像是在帮她说话吧。」
我不留情面地指摘道。
本来有点犹豫对初次见面的人说话如此随意会不会有失妥当,但七里浜明未的态度,以及最初目击的惊人情景,令我对她一点也客气不起来。
说不定这正是她的企图,她可能就是为了让我不要跟她客气,而故意摆出这样一副态度。
明未笑着将我的指责与蔑视一并接收,并继续说道:
「我没有帮她说话,只是向你解释一下而已。问题不是你自己问的吗?在这间没有锁门的屋子里,做着那种下流的举动,结果被人看个正着——为了摆脱这种罪恶感以及羞耻感,她才会判定『做错的是进入这个屋子的人』并立刻发起火来。」
「……那不就是迁怒而已吗。」
说完,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真的就连生气的心情都没有了。原本还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做错了什么事,现在看来这和我完全没有半分关系,整件事都只是个意外而已。
对这种毫无道理的事情生气的话,反而像个白痴一样。
同时我下定了决心,下次再遇到这种毫无道理的攻击,一定要么防御,要么反击,总之不能让人白打。既然自己没犯什么错,那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好了。
但话又说回来——
听了她的说明,有件事情我更加弄不明白了。
那就是,这个社团究竟是做什么的?
虽然老师说了是茶会部,但刚才我参观到的『活动』可是和茶会一点也沾不上边。而且,为什么老师要推荐我加入这个社团呢——问题太多,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如直接问别人吧。
「咦~这个女生是谁呀?」
正想说话,一个甜美娇婉的声音打断了我。
与此同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我。明明是女人的声音,可双臂却格外有力,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被男人抱住的错觉。由于被搂得结结实实,我甚至无法转过头去。从手的位置来看,对方身材应该比我高出一头,但声音却比我更加稚嫩。
「喂……干什么?放开我——」
「前辈,七里前辈,她是新的朋友吗?春流可以收下吗~?」
大惊之余,我奋力尝试挣脱,但是却完全甩不掉她的双手。不仅如此,她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用脸颊在我头上蹭啊蹭的,完全没有顾及到我的感受和心情。她就像是无法与之沟通的另一种生物一样,令人完全找不到反抗的方法。
我像是被一只黏人的熊抱在了怀里。而且还不是现实世界里的熊,而是巨大化的玩具泰迪熊——那种情景,想想就觉得诡异。
我在这边负隅顽抗,苦苦求生,明未却完全不打算伸出援手,而只是笑着旁观。
「目前只能算是候补的朋友吧。啊,这位是柳小路春流,虽然身材高大,但是和雪乃一样,是鲜嫩可爱的一年级生。虽然不是坏人,但是比较危险,在成为朋友之前还是与她保持一定距离为好哦。」
哎~春流没有做错事啦!名字叫春流的女生发起了抗议。
所以都说你不是坏人啦。明未无奈地耸了耸肩。
这两个人把我甩在一边欢声笑语,令我的烦躁感直线上升。但是我尽量克制自己,用不至于太难听的语气问道:
「七里浜明未,那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要说我的话,大概算是有好有坏的……庸人吧。」
「不管好还是坏,前辈就是前辈啦~」
我真是整个人都无力了。
这次真的一点也客气不起来了,反正星期六没有课,我恨不得立马转身回宿舍去,把收拾行李的事情抛在脑后倒头大睡一番。不然就远离此地,逃之夭夭,哪怕是去横浜或者什么地方也好。
之所以我没有这么做,有两个理由。
一是,我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容身。
二是,既然老师让我到这里来,也许是有什么原因的吧。在学校只要听老师的话就好——对于在学校几乎没有朋友的我来说,这就是赖以自保的处世方针,时至今日已经深入骨髓,我还远没有强大到可以将之抛弃的程度。
所以,也只能认命了,我不禁叹了口气。
「星~野,刻~子,这样的话,昵称就叫刻刻喽~?」
春流拉着长音说道。
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讶异地扭头一看,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本学生证。她长着一张孩子气的脸,头发是金色的,莫非是混血儿吗?或许是因为拥有其它人种的血统,所以才长得这么高大吧。她手里的学生证……不是她自己的。写在上面的名字,还有照片,都是我的东西。
我明明放在了怀中的口袋里。
——难道是她偷去的?
我可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她表现得如此自然,让我都不知该如何表达不满。唯一的好处是,为了偷走学生证,她松开了一只胳膊。我一言不发地抢回了学生证,并挣脱了春流的另一只胳膊。
明未收起了笑容,微微一蹙眉。
「小春!手脚总是这么不干净的话,就没人会喜欢你了。」
「才没有那回事呢~对吧?」
我没作出回答,而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看她一脸难过的表情,我觉得自己反而像是要哭出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社团啊。
头一次遇到对自己这么不客气的陌生人。而且这其中并不包含友好的意思,简直就像是没把自己当成人类,而是当成宠物或者布偶一样任意把玩。
身体贴在一起,但彼此之间却不存在任何的交流。
对这样的春流,我实在是疲于应对,于是未加请示就径自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茶会室正中央摆着长桌,四张椅子围桌而设。明未坐的是最靠近内部的摇椅。她下半身盖着毛毯,悠然自得地摇来摇去,简直就像是小说里的侦探一样。
我所坐的是最靠近门口的椅子,所以很自然地形成了与明未面对面的局势。春流被我逃掉似乎很不甘心的样子,嘟着嘴巴坐在了右侧那张垫着可爱坐垫的椅子上。剩下的那张椅子,应该是属于刚才出去的那个石上雪乃吧。
冷静下来一看,这间茶室相当宽敞。而且名副其实,茶具、点心、电热水壶之类的用品一应俱全。问题是除此之外,与茶会毫无关系的东西也大量存在。书柜里罗列着各种各样的书籍,但仔细一看周围还摆放着羽毛球拍呀奥赛罗棋之类的玩具,伞架里除了伞之外还混杂着棒球棍、竹马、拐杖和活动看板架。还有一组沙发靠墙放置,但上面摆满了毛绒玩具,根本没有给人坐的空间。
真的是越来越弄不明白这到底是做什么的社团了。
透过正面的窗户能够看到操场。如果是坐在明未的位置的话,应该还可以看到教学楼和学生宿舍。在如此显眼的位置,居然敢那样大行苟且之事啊。也许她们根本就不怕被人看到吧。
我来回打量着这间屋子,而明未和春流则一直都凝视着我。虽然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我没有理睬,直到充分地观察了四周环境之后,我才打定主意,对明未说: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这问题问得……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我们正好端端地开着茶会,你却突然连个兔子都没带就闯了进来,说你是爱丽丝也有点——」
「我是在问你,这个社团究竟是干什么的。」
我有些烦躁地追问道。
「——干什么的?」
于是,前一秒还笑嘻嘻的春流,神情骤然一变。
明明之前笑得像个孩子一样,但现在却变得毫无表情。投来的目光中并无怒意,而是不含任何感情,冰冷而空洞。
春流继续用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
「前辈,难道说,这是个不认识的人吗?要春流赶她出去吗?」
「…………」
「并非完全不认识。而且今后,我还打算更进一步地了解她呢。春流,她不是敌人,所以可以请你去泡茶来吗?」
「好哇~」
于是,她的态度再一次发生了骤变。
刚才的压迫感就像是幻觉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春流乖乖地去一边泡起茶来。除了电热水壶之外,那里还有微型灶台和小型冰箱。从她愉快的背影当中,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的愤怒之情。
这太不正常了。
每个人都不正常。
整个社团都不正常。
越是如此,越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推荐到这种地方来。既然是入学头一天,难道不应该介绍一位更加平易近人的向导——好比班长或学习委员那样的人——来带我四处参观校园才对吗?
疑问要多少有多少,但即使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度,事情也不会好转。所以我一边不断劝说自己冷静下来,一边继续问道:
「为什么说并非完全不认识?」
「因为已经从老师那里听说了转学生的事,也说过要推荐转学生到我们社团来,提醒我多加关照。只是没有打听过转学生的具体情报而已……你就是这个转学生对吧,刻刻?」
「…………」
刻刻是什么鬼。
难道是在说我吗?
我对这陌生的称谓不予反应,反而是明未显得有些不安地问:
「你是星野刻子……应该没错吧?难道说除了你之外还有第二、第三个转学生?」
「我是星野刻子,不是刻刻。」
「昵称是我表示友好的一种方式,即使不喜欢,也希望你可以勉为其难地笑纳。」
「…………」
我已经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始终一副轻佻的模样,但是在与人交流时却是采取着积极的态度,不知不觉就会被带入到她的节奏当中。
既然已经识清对方的品性,我还是除了自己想问的问题之外,什么都不要说了。
「这个社团的主要活动是什么?该不会是刚才那码子事情吧?周末也要进行吗?」
「不是的,刚才那纯属个人兴趣罢了。确实我们在周末也会进行活动,但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是没有其它事情可做而已。因为这里是个封闭式的环境,基本上不存在什么娱乐。」
「到学校外面去玩不行吗?」
「我也不清楚别人怎样,但至少我是做不到的。所以才会为了打发一下闲暇的时间,与人好好亲近一番。」
看来最恶心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还好那不是社团活动,不然我绝对马上以最快的速度逃出这个鬼地方。可即使已经弄清楚并非如此,也不是能够轻易释怀的。
好吧,既然是兴趣,我这个外人就没必要说三道四,而且即使是意外,我也毕竟是在不请自来的情况下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硬要说的话,这多少也可以算是我做错了。
但是这种个人兴趣,不应该带到公共场合来吧。
「学校允许那种行为的出现吗?」
「校规里并未禁止同性性行为。」
「但是应该有禁止淫乱下流的行径吧,比如要求学生精神健全什么的。」
「哈哈,健全?」
听我这么说,明未发出了嗤笑的声音。
「健~全~?」
同时,春流也笑着回到了桌旁。她的发音有点怪怪的,听起来就像外语一样。
她放在桌上的马克杯里,是冒着热气的红茶。既然叫茶会部,也许品茶才是主要的活动吧——心怀着这样的期待,我试着饮了一口。
除了糖的味道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是加了糖的红茶,而是加了红茶的糖。
「…………」
我满面愁云地把杯子放回桌上。这样的东西,别想让我再喝第二口。可是另外两个人却喝得心安理得,难道是在合伙捉弄我吗?还是说她们真的就那么喜欢糖吗?从表面上实在难以判断。
只见明未喝光了红茶,晃着摇椅,用话里有话的语气说道:
「精神健全是救不了人的,这种事情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我确实并不了解你,因为你连自我介绍都还没有做过。」
「我叫刻子,星野刻子。从横浜来的。」
「春流是春流~柳小路春流哦~春天的流水,春流~」
「七里浜明未,姑且算是这里的社长。除了刚才的雪乃以外,茶会部还有另外一名社员,遗憾的是现在她已经不在了。」
——现在,不在了?
从明未淡然的介绍中,我察觉到一丝异样。
这么说来,这间屋子里有许多东西都准备了四人份。坐下来的时候还没想那么多,现在看来,这里理应存在第四个人的。
那个人是像自己一样转学了吗,还是退出社团了呢,又或者仅仅是今天碰巧不在呢。虽然很在意,但在我提问之前,明未装模作样地平摊着双手说道:
「既然受人之托,我也要有所表示才行。总之,欢迎你来到茶会部。」
「……茶会部。」
「其实在校方注册的名字是黑百合会来着,不过在我们之间通称茶会部。」
「不,名字是什么都行,我想问的是茶会部都做些什么。」
「我们的建社目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364天,每天都不会发生任何事!什么都没有的朋友聚会!」
「纯粹用来打发时间的社团?」
那样的话不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社团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会——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明未就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摇了摇头。明未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演戏一样,带有几分刻意的成分。之所以看上去没有恶意使坏的感觉,大概是因为那一头富有超现实感的白发吧。
「和你想象的有点不一样。创建这个社团的目的是,将有可能闯祸的学生集中到一处,并且不让她们做任何事情。所以我们只要闭上嘴乖乖喝茶,就算是在进行活动了。」
「………………」
我刚刚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妙的字眼?
看到我全身僵住的样子,明未又故作开朗地继续说:
「与之相对地,在这里我们拥有治外法权。只要在这间屋子里,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责怪。」
「要吸烟吗?在那边的柜子里有烟灰缸哦~想喝酒的话就去冰箱找吧~反正这两样春流都不喜欢。还有哦,赌博用具也应有尽有哦~」
「……我全都不要。」
我使出全身力气,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那就是说——校方认为我的人格也有问题?所以才推荐我加入茶会部吗?」
相信就算天气再冷,我也不会抖成这样。但是,明未却露出了至今为止显得最为满足的笑容,并点了点头。
「答对了!那么就继续自我介绍吧,你之前都捅了些什么大篓子啊?」
「…………」
这叫我怎么回答才好。
要是完全没想到什么的话,只要表示否认就行了。
即使想到了,也只要说个谎就行了。
之所以做不到这些——是因为我想到的事情,在我心中的分量,庞大到无法掩饰。
——我想起了瑞穗爱理。
我原本就不擅于积极地与他人接触,无论换多少次班级都无法融入集体,在交朋友这方面,我简直是弱智到无可救药的程度。但是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人一口咬定我『人格有问题』的话,那么一定是指我在横浜的学校时发生的那件事。
一想到这件事,胸口就会一阵刺痛。
心中的痛楚,难以言喻。
我使出浑身解数压抑着这份痛楚,不让它表现在我的脸上。无论是那件事,还是我的痛苦,都没有理由也不应该说给其他人听。
「……只不过是这几个月都没有上学而已。我本来就身体不好,经常请假。」
虽然这并非谎话,但也完全无法涵盖事情的真相。
到头来,我还是只能用这种手段蒙混过去。
我确实算不上健康,经常请病假住院休息。这几个月也的确没有上学,一直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只不过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夏天前发生的那件事,对我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就是为了逃避,我才会在父母的劝说下转到这所学校来。
听了我的话,只见明未大点其头,也不知她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原来如此,因为病休太久导致周边人际关系的崩坏,所以干脆到新天地来打算从头来过?」
这说法未免太过刻薄,但为了免去麻烦,我也懒得否定。
因为明未说的话也并非完全错误。
我确实有考虑过在新的学校好好表现,过去的失败也是不争的事实。
回想起来,在这方面我从来都没成功过。
构筑人际关系最关键的就是积累,如果在小学时期体验过失败的滋味,就一定会将这种不安和焦虑揣在怀里,人就会因此而变得懦弱。于是到了初中还是会经历同样的失败,又变得更加懦弱。为了将这些不堪的过去一扫而光,就会勉强自己做出一些神经质的事情,这就又导致了高中时期的失败。不知不觉中,就不会再考虑去主动交朋友了。
这样讲来,被老师强制性地送进某个社团,对我来说倒也不是坏事。因为如果没有人命令我,强迫我去做这件事的话,我是不会主动去尝试的。
我就喜欢这样任人摆布。如果有理由的话,我就会展开行动,去与他人形成联系。
反之,如果没人给我个理由的话,我就是个全无存在感的人。
我无法靠双手来争取自己的位置。
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所以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能够在新的环境里主动加入别人的圈子。本来就不擅长与人交际,或许这已经是最适合我的生存方式了吧。
尽管眼前这个社团,让人很难判断这一切是福是祸。
一想到今后自己就是这里的一员,不由得眼前发黑。哪怕有一个正常人也好啊——想是这么想,但如果明未说的话是真的,那很遗憾,这社团里真的所有人都是问题少女。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发现站在门口的正是刚才离开的那位石上雪乃。回到茶会室的她先是瞥了我一眼,然后用明显充满了敌意的语气恶狠狠地说:
「你还在这里啊,无关人等就赶快出去,真让人不悦。」
「已经不是无关人等了。小雪,她叫星野刻子,从今天起她就是我们的社员了哦。」
听了这番话,雪乃露骨地做出了厌恶的神情,狠狠瞪了我一眼。
「……又来了个多余的家伙。」
「所谓的茶会,还是四个人比较好哦。」
「只要可以做朋友,春流什么意见都没有哦~」
「真让人不悦。」
雪乃毫不客气地说道。
她这种毫不犹豫地对他人恶言相向的态度令我有点心寒,同时也有点担心——她难道无论对谁都是这样吗?
不过当然,她也根本不需要我替她操心吧。
据我观察,她对明未和春流这些茶会部的同伴倒是没有那么刻薄,或许只是那种地盘意识极强的人吧,强到已经可以用『极具攻击性』来形容了。
真的是好久没有感受过如此鲜明的敌意了,久到我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在横浜的教室里,我基本等于是空气一样的存在——空气是不会有敌人的。最多也不过是被人传传闲话而已,从未受到过任何形式的直接攻击。没有任何人与我交好,无论我在不在教室里,周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我就是这样的人。
想要与人敌对,首先要与人面对。
而能够站在我面前,与我面对面交流的人,几乎不存在。
所以,碰到对我如此敌视的人,我反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应该生气吗?还是应该如她期待的那样针锋相对?
虽然脑子里想着这些不和谐的事情,但是到头来,我也找不到任何与她作对的理由,又完全生不起气来。最后我只好站起来说:
「如果不欢迎我的话,我就去请老师安排我退出社团吧,这样行吗?」
「我只是说你让人不悦而已,又没有说要你退社。既然已经获准加入了,何必要在意我怎么说呢。如果你就因为我的几句话就退出了社团,那不就像是我的错一样了吗?真令人不悦。」
「…………」
态度虽差,但雪乃没有再说什么。似乎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了,就对我失去了兴趣一样,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自顾自地读了起来。漆黑的书皮挡住了标题,所以也没法利用这个来继续对话。从雪乃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种『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的强烈意志。
这样就找不到插话的余地了。没有办法,我只好重新坐下,将视线转向其他成员。虽然我无计可施,但她们应该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一定会有办法的吧。
但是,我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明未这个家伙,看着我与雪乃的尴尬样子,笑得十分开心。春流也和她一样笑嘻嘻的,也许是因为看到明未开心,所以自己也觉得开心吧。从她们两人的态度上,看不到一点帮忙排解和改善状况的意思。
就好像坦然接受着发生在面前的一切——包括雪乃的敌意。
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氛围啊。
我彻底无力了。不对,其实我早就已经无力了,只是现在终于注意到了这一点而已。
身为一个转学生,原本就充满了不安,没想到立刻就被赶到了这种奇怪的地方,那当然会觉得无力——尤其是在老师认为这个奇怪的地方很适合我的前提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如此劝说自己。
这是充满魔力的话语。没办法。只要用这句话来宽慰自己,无论是多么无理的对待,我都能够从容面对。对,无论离开横浜,还是独自来到镰仓,都是没办法的事。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这句话来一笔带过,那人生该有多么轻松啊。
可惜,这种魔力只存在于空想之中。
想到这里,我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
可与之相对的,明未和春流却兴致高得很。
「总是唉声叹气的话,幸福会逃掉的哦。对吧,小春?」
「其他人的幸福逃掉的话,春流的幸福就会增多了,真开心呀。」
「实际上,能量每经转移时都会被消耗掉一部分,所以完美的零和博弈是不存在的。」
「是啊~但是,如果大家都变得越来越不幸,而春流则因此而变得更加幸福一点点,那就已经足够美好了哦~」
这对话内容实在是太负能量了。但是雪乃似乎对此已经很习惯了,还是心无旁骛,只顾翻书。
这样的事情,她们三个人就一直都在重复吗?
——不对。
并非如此,茶会部应该有四名成员才对。或者应该说,过去曾经是四个人,现在是三个人。仔细想想,对这件事明未描述得很暧昧,所以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说不定,还存在比这三个人更加怪异,问题更严重的第四个人。
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难道下限还在更深处吗?即便是在梦里,估计我也想象不出那会是个怎样的人。即使如此,也无法断言这个人真的不存在。
既然已经上了贼船,无论怎样的状况都只能接受了,反正情况已经糟到不能再糟,有什么问题还是赶快问了比较好。
无论是多么可怕的人,我都不会惊慌——心中做好了这样的觉悟,我终于开口问道:
「第四名社员是个什么样的人?已经退社了吗?」
但是。
话音刚落,我立刻就后悔了。
只见春流和雪乃同时朝着我瞪了过来,那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仇人一样,充斥着与刚才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猛烈敌意。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可怕的词语,能够让人一听到就突然变成这样。
更何况我只是问了一下她们的同伴而已,为什么会这么不开心呢。
总之,我被这股气势压倒,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很明显,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但如今也追悔莫及。我无助地看了看明未,发现只有她一个人的态度没有发生变化,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嗯,她叫鹄沼冬花。就像你说的那样,她现在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是像我一样转学了吗?
但是,这种乐天的想法,立刻遭到了明未的否定。茶会室里的空气变得如泥淖一般沉重。而作为唯一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人,明未毫不掩饰地用明快的语气向我道出了真相。
茶会部曾经的第四名成员,鹄沼冬花的去向。
「只不过是从楼顶摔下来死了而已。鹄沼冬花,已经被人杀死了。」
我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2
「啊,你醒了?」
睁开眼时,看到屋里有个穿着运动衫的单马尾少女。
「…………」
如此超现实的场面,令我的脑子无法正常运转。这个陌生的少女明明是在别人的房间里,却毫不顾忌地脱下运动衫换起衣服来。屋里开着暖气,并不会觉得冷,所以她应该是刚从外面进来的吧。话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莫非是在做梦?
刚睡醒的大脑还很迟钝,我躺在床上静静看着她换衣服。茶色的短发梳到后脑勺上扎起了一个短辫子,显得活泼可爱。我身边很少出现这种类型的人。再仔细一看,这里也不是我的房间,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两张床,两副桌椅,就像是宿舍一样。在我的床边还堆着几个未开封的纸箱子。
——果然是梦啊。
而少女对我的视线毫不介意,先将运动衫丢在床上,然后连体操服都脱了下来,接着正打算穿上便服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啊,是不是穿制服比较好啊?」
如此自言自语后,放下了便服,开始换制服。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水手服——不对,见是见过,只是还没见惯而已。就在昨天,我也穿着同样的制服。红色的领巾证明她和我同样是二年级。
对了。
锈死的大脑终于开始了运转。
我所熟悉的那间横浜的房间,已经不属于我了。眼前这个陌生的,堆着纸箱的房间,才是我的住处——从今以后,我就要在这里生活了。
也就是说,这不是梦。
「……该起床了。」
我已经转学了,这里是镰仓的江之岛女子学院。我已经离开了横浜,走入了新的环境当中。
毫无疑问,这就是我目前面对的现实。
我艰苦万状地爬起身来,将自己挪出了被窝,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是一身日常装束。往床边一瞥,看到有个被打开的纸箱,可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有做过这种事。进一步来说,我都不记得自己有换过衣服,以及自己为什么会睡在床上。窗外已经艳阳高照,早上的太阳是不会这么亮的。记得昨天有下雪,但是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那个迹象。
说起来,那真的是昨天发生的事吗?会不会其实我已经睡了整整一个星期呢——一切都发生得毫无先兆,令我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
就在我不知所措之时,那个活泼型少女露着可爱的小虎牙对我摆出了笑容。
「早上好,我是和田冢茜,就叫我茜吧,我也称你刻子,好吗?」
「嗯……茜,那个,我……」
就算知道了眼前这个少女的名字,困惑也难以消除。我机械地重复着她的名字,同时拼命地回忆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可是,越是如此,越是想不起任何线索,就像是记忆彻底断了片一样。记得我昨天是从横浜乘电车来到了镰仓,然后……
——然后?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或者说,就好像我的理性在阻止我回想起来。
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甚至忘记了从床上下来。见我这样,茜有些惊讶。
「你都不记得了?昨天你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回到了房间里,魂不守舍地换好了衣服,然后立刻就整个人摊在了床上。无论我怎么叫你都毫无反应,我还以为转学过来的是一只僵尸呢。」
她打趣地说道。
听了这番话,我终于想了起来。
我为什么会弄得疲惫不堪。
从我抵达镰仓,到回宿舍扑床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我去了教研室,拜访了茶会部,然后……
结识了七里浜明未。
回想起来的同时,一阵熟悉的疲惫感再次甚嚣尘上。明明刚从床上起来,却恨不得马上再睡一觉。昨天遇到的人,对我造成的冲击就是如此强烈。我原本就不擅长与人交往,结果一上来就让我和个性如此鲜明的人相处,开玩笑吧。而且还不止一个,而是三个,根本是开启了地狱模式。
最离谱的是——
『从楼上摔下来,死了。』
七里浜明未的这句话,对我而言,简直是剜心之痛。
好像在那之后,我还和茶会部的人说了些什么,但这个就真的想不起来了。好像我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了茶会室,晃晃悠悠地离开了社团楼,径直回到了学生宿舍,之后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换了衣服一睡不起。
根本没有思考其它事情的余裕。
对现在的我来说,那句话就具有如此强大的杀伤力——以至于连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光是想想,胸口就疼痛不已。所以我将好不容易唤醒的记忆又重新塞到了内心深处。现在我需要思考一些其它的东西——我一边如此规劝自己,一边转身面向和田冢茜。
和我在同一间屋子里更衣就寝的少女。
这么说,她应该就是——
「……你是我的室友吗?」
「是的,今后请多多关照——很抱歉一上来就说这种话,不过可以请你快一点起床换衣服吗?」
「为什么?」
我疑惑地问。今天应该是星期日,不需要上课。而茶会部应该也不存在必须参加的时段。
于是,茜露出了有点讶异又有些开心的神情。
「现在起床的话,还能赶上食堂的开放时间。如果错过的话,就只能去小卖店自掏腰包填饱肚子啦。」
「……对哦,学生宿舍都是集体行动的。」
我都忘了——或者说,从来都没考虑过这一点。
这是我第一次上全日制的学校,所以即使知道存在着这样一种文化,但也只是皮毛知识而已。现在我也是当事人之一了——如果没有别人提醒的话,我根本意识不到这一事实。
集体行动。
在横浜上学的时候,都是从家里去上学的,几乎没有过与其他人寝食与共的经验。就算没有任何像样的朋友,也能够应付校园生活。
但在这里,就无法那样得过且过了吧。
……我必须要习惯这种生活才行。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和田冢茜的这种性格。对我这种不会主动与人搭话,又毫无行动力的人来说,她这种开放活络的性格最好相处。如果茜是那种秉持『互不干涉』原则的人,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面对生来第一次的宿舍生活,我一定会手足无措,过好几个月才能习惯过来。
从这一点上来讲,有个这样的室友真的是太好了。
抬头一看,茜正以亲切的笑容面对着我。
「没错。我也可以顺便带你四处参观一下,快准备准备吧!」
「谢谢你……可以等我三十分钟吗。」
「最好能在十分钟内准备好哦。」
到头来,都没怎么认真打理,就花掉了三十多分钟。
穿好了制服,和茜一起离开了房间。即使是休息日在宿舍内,离开房间的时候也不可以穿便装——这也是在茜提醒之后我才知道的事情。
我走在走廊上,望向窗外。
昨天都没有工夫看个仔细,现在看来,江之岛女子学院的占地面积十分宽广。毕竟是全日制的高等学府,从山脚到山腰都属于校园范围内。虽然有围墙的遮挡,但由于海拔不一,从宿舍二楼能够遥望到镰仓市东侧的街区以及远处的大海。
反过来望向西边的话,围墙外则是郁郁葱葱的山林。
茜也与我望着同一个方向,并对我说:
「完全就是乡下啊,便利店里都能买到蔬菜,你说乡下不乡下。车站附近还算设施齐全,但是千万要离山那边远一点。」
「没关系,我本来就没有登山的爱好。」
「我可是有这个嗜好的哦。」
她一边略显得意地挺起了胸,一边给我带路。与教学楼相同,宿舍也是富有历史感的木造建筑。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轻微的吱吱呀呀声。夜里要在这里悄悄走路,可要好好习惯一番了。
我一边走,一边继续望着窗外。
南侧的三层教学楼,东侧细长的二层社团楼,以及北侧的学生宿舍,将运动场围在中央。严格来讲,教学楼位处东南,宿舍则是在东北方才对。建筑物之间距离并不远。
在运动场的后方,则是由北向西横亘的山峦。西南方是通往江之岛方向的公路,不过被挡在了围墙外。如果在校外想要打探墙内情况的话,不翻过围墙就要爬到西北侧的山上才行。
「虽说如此,但这也毕竟不是什么难爬的山,运动系社团的人有的时候还会去山上拉练呢。」
「不会遇到野兽吗?」
「会啊会啊,山里虽然也有手制的栅栏什么的,但并没有围墙那么结实,而且还有漏洞。有时候狸猫之类的小动物会跑到运动场上去。」
想想那个场面,还蛮有爱的。
在横浜,别说狸猫了,几乎不会见到任何野生的动物。乌鸦这样的鸟类倒是有,除此之外连野猫都找不到。
「先不说狸猫了,所谓的漏洞是……」
「你很聪明啊,确实可以用来偷偷跑出学校。话虽如此,毕竟山里还是蛮危险的,所以会用的人很少……或者说有这种心思的人都很少。因为只要向校方申请,办好手续就可以出去了。大多数的同学都是自愿留在学校里的。」
「就是说,她们不打算出去?」
「嗯,因为校内已经具备足够的生活条件。而且只要过了三年,就会自动被赶出去了。」
说着,茜露出了稍显落寞的神情。
而我无法理解这种落寞源自何处。
虽然说是三年,但是对于二年级的她和我来说,剩下的时间就只有一年多而已。高中生活已经折半,昨天刚刚转学过来的我,和已经在这里生活了接近两年的茜,自然是拥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触。
即使如此,毕业的日期却完全相同。
而且,那一天正忠实地慢慢接近。
「啊,不过刻子是从外面来的,可能不这么想吧。你喜欢经常外出吗?」
「……不。」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
「相对而言,休息日我更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
我这么说有点充门面的意思。因为无所谓『相对而言』,我几乎天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几个月更是变本加厉,连学校都没去过,几乎就要烂在家里。
我对自己说的话有点不自在,所以连忙岔开话题。
「所以你可千万不要找我加入运动系社团。」
听了我的话,茜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不会不会,我没有那个意思。社团这东西就是要按照每个人的喜好随意选择才对。我也只是因为感兴趣,才会加入田径部的。」
「看你星期天一大早就出去跑步,还以为你对此很热衷呢。」
「我这种程度就算热衷的话,那些真正爱好田径的人会打死我的。」
茜爽朗地笑了起来。
「本来想说如果你打算出去的话,我就教你去哪里取得许可或者怎么逃出去的,既然你没这个意思,我就不多嘴喽。啊,食堂在这边哦。」
走廊尽头是通往一楼的楼梯。
这种老旧建筑的楼梯很陡,有点恐怖。或许是窗户的位置较远,导致这里即使是大白天也显得十分昏暗。我小心翼翼地跟在茜身后,绕过狭窄的休息平台,来到了一楼。
食堂就在一楼走廊的尽头处。本以为星期天的早上这里会有很多人,但转念一想既然是全日制,那么不管是星期几都应该没什么区别。结果进去一看,貌似也并非如此。
也许有的人一大早就出校了,或者也有人还在睡觉,也有可能是我们来得比较晚……总之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
不过,食堂里为数不多的人,却都将目光聚集到了我们身上。
「………………」
怎么回事。
我不禁停下了脚步,来回张望着。这种奇怪的气氛并非只靠我转学生的身份就能够解释得了的。食堂里所有的对话交流在那一刻戛然而止,随后所有人又都十分刻意地试图将变得诡异的氛围扳回正轨。没有一个人与我视线相交,但却明显感觉到所有人都在关注着我。
我觉得,这是一种排斥感。
虽然没有人明确地赶我出去,但全员都不约而同地贯彻无视的态度——这样的气氛,我简直再熟悉不过。
茜显得满不在乎地从食堂职员那里领取了饭菜。我也有样学样地领了自己的那份,跟在茜身后坐了下来。
偏偏是食堂正中央的座位。
「我开动了——」
茜对周围的异样感毫不介意,开始用餐。
「……我开动了。」
和茜不同,我的声音显得无精打采。
虽然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但是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和某个人一起用餐,这种事情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关于食堂的饭菜,完全尝不出什么优劣,也许是糟糕的气氛影响了我的味觉。
与我完全相反,茜吃得可谓津津有味。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对我说:
「听说你和明未交了朋友?」
「……啊!?」
我险些喷饭。
好不容易咽了回去,只见茜感慨万分地点了点头。
「之前收到了邮件,写着『七里里交到新朋友啦』,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七里里……哦,她姓七里浜来着……」
「这个昵称倒是看上去傻傻的~」
啊哈哈,茜边说边笑。
小雪,小春,还有刻刻……这种乱搞别人名字的昵称真的就这么好玩吗。
不对,比起这种小事,更令我感到意外的是——
「原来她有手机啊……」
说真的,确实没有想到。
不知为什么,总之七里浜明未看上去不像是那个类型的女生。她给人一种与电子仪器绝缘的印象,就像是这所古旧的学院一样,充斥着与时代之间的疏离感。
「不,我有手机,她没有哦。因为她都不会从江之岛学院迈出一步的,所以也用不到手机。邮件是用电脑发的。」
「她有电脑也足够令我感到意外了……你说她什么?」
「刚才我有讲过,只要愿意,还是可以走出校门的。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要么是父母不允许,要么是自己没有那个打算。对她而言……应该是两者皆有吧。」
茜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种态度之中包含着一种亲昵感,就好像对方并非外人,而是亲戚朋友一样,这令我十分好奇。
「莫非你们关系很好吗?」
「嗯?嗯,我和明未关系很好哦,偶尔也会一起玩的。」
我横下心来一问,茜倒是回答得相当干脆。
说来说去,这才是最令人意外的事情。在我看来,茜应该是个十分正常的人,另一方面,明未无论叫谁去看都一定会觉得『这人脑子有问题』。结果这两个人竟然是朋友,实在难以想象。
难道说,我对茜的认识只是表面现象,其实她是比我想象的更神经质的人吗?
想到这里,我胆战心惊地问道:
「……难道说,你也是茶会的成员吗?」
「哈哈哈怎么会呢,我才没奇怪到那种程度呢。」
结果被她干脆地否认掉了。
……原来那个社团已经奇怪到会让人笑着否定掉的程度了,这回我算是看出来了。昨天在老师推荐下一不小心就被拖下了水,现在看来还不如立刻拒绝掉,老老实实地享受孤独比较好。
现在亡羊补牢是不是还来得及呢?
至少现在已经认识了茜这个友好和善的熟人,我是不是应该离麻烦的事情远一点,乐观进取,谨言慎行地活下去呢。
「……茶会部究竟是什么地方?」
如果能做到的话,该有多好啊。我一边想,一边问道。
茶会部,听起来倒是很简单,但具体是怎样的一个团体,我仍然毫无头绪。光凭昨天明未说的那些信息,根本无法掌握其全貌。
既然茜不是茶会部的人,那么她一定掌握了一些只有局外人才有的见解。
只见茜将装在塑料杯里的清茶一饮而尽,然后说:
「随处可见的公认社团,就是大家一起喝茶聊天,促进情感交流的普通文化系社团哦。」
「……那也叫情感交流?」
我不禁回想起昨天发生在茶会室里的事情。确实,爱抚行为未免算不上是情感交流,但不管是校方还是人民群众,大概都难以接受那样的行为吧。
在茶会部成员的眼中,倒是显得十分普通,十分正常的样子。
「虽然不清楚你所指的是什么,但可以断言,那就是情感交流。校方对她们基本上采取放任的态度,在社团内部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会被追究。在『总比跑到外面来胡闹要好』的理念下,将在普通环境中连情感交流都成问题的学生送到那里去,可以算是某种隔离设施。」
「所谓的隔离,算是比较客气的措辞了。或许应该说是废纸篓……或者垃圾堆?」
确实,昨天在七里浜明未的描述中,也存在着这样的自贬态度。
就像是给发臭的东西盖上盖子一样,比起在宿舍里乱搞破坏纪律,影响他人,还不如把臭鱼烂虾关在不会影响别人的地方,让它们闹个痛快。这种想法虽然蛮横,但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但是,也未免太不留情面了,我很怀疑这种行为的合理性。不过从茜的说明中看来,似乎还是有效果的。
哈哈哈,耳边传来了茜的笑声。
「你不也是其中一员吗,大家都知道的。」
「诶!?」
我不禁大惊失声,差一点就要拍案而起。但发现食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的声音吸引了过来,我连忙埋下了头去。原本就不擅长融入新的环境,我可不想转学第二天就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话虽如此,但看来已经太迟了。
看到我手足无措的样子,茜倒是显得很冷静。
「说是推荐,但实际上那是强制性的。在这所学校里,就算不小心惹出什么麻烦,也不容易受到退学处分,还有一些家长会反过来将在外面惹了祸的孩子送到这里来。所以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在校内闯了祸的人被迫加入茶会部。像你这样转学过来的同时就入了部的人相当少见,所以大家才会在远处围观你啊。」
「…………」
终于明白食堂里的气氛为何如此诡异了。
并不是因为我是个转学生。
而是因为,我是个转学第一天就被驱逐到茶会部去的转学生。仔细一想,如果只是因为对转学生感到好奇的话,总会有一两个人凑上来寒暄几句的。而现在所有人都只是远远围着张望而已,这已经明显不正常了。
没有注意到这种异常,只是因为我的人际交往能力实在是太低了。原本应该在昨天听了七里浜明未的话之后就注意到的,可惜对于『他人的眼光』,我根本连一点感知能力都不具备。
但是,这样看来,坐在我面前的和田冢茜并非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异样,而是在注意到的基础上,仍然表现得泰然自若。虽然这种钢铁般的精神力十分值得敬佩,但还是希望她能提前跟我说一声。
完蛋了。
我的高中生活彻底毁了。
……别急,想开点吧,星野刻子。反正就算没有被送到茶会部,你也基本上没可能交到朋友的不是吗。明知道你是那种需要被关进茶会部的麻烦人物,眼前这位和田冢茜依然肯对你友好相待,难道还不知足吗。
再冷静地分析一下的话,说不定正是因为茜的这种性格,才专门把她和我分到同一间寝室里的……不过这就纯粹是我想得太多了,眼下应该由衷地感谢茜的善意才是。
「你在这里还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因为曾经在某处犯过大错,才会到这里来对吧?但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在意的,让我们和睦相处吧。」
说完,茜对我伸出了手。她那爽朗直率的笑容,简直就像是在拷问我的人性。
就像是在说,做朋友不需要计较过去。
这种品格,令我稍微有些羡慕。
因为对于我所犯下的『大错』,我甚至都还没能做到坦然面对。
所以,面对她伸向我的右手,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由得回想起转学以前,在横浜时发生的事情。
「…………」
「看样子,你是有自觉的吧?」
「对此我不否认。」
当然,我也不想否认。
不想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
不想当那个人没有存在过。
——瑞穗爱理。
这个名字,令我又一次心如刀割。
明明胸腔内没有任何伤痕,但是疼得就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伤口在汨汨地往外流血。
好痛。
如此的疼痛,令我无所适从。
我在横浜的学校,结识到的唯一一个朋友。
是我曾经拥有的,真正的朋友。
她已经不在了。
我们之间也没有了任何的联系。
失去了一切的我,于是从横浜逃到了镰仓。
——所以,这是我应得的。
被分配到茶会部,是理所应当的对待,根本无法对此表示抗议。一切皆有道理,众人皆有归属,我的所作所为,就决定了我在这里的去处。关于横浜的事情,我不应该再去考虑,只要坦然地接受这里的新生活就行了。
「……请你多多关照。」
所以,我也伸出了手。
掌心稍稍一接触,茜便毫不踌躇地握紧了我的手。有些痛又有些温暖,握起来很舒服的手。茜抓着我的手上下摆动着说:
「啊,但是学校并不强制要求你进行社团活动,再说她们那里根本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活动。真不愿意去的话,当个幽灵部员也没关系的。不过我想,你应该还是能和明未和谐相处的。」
「我会考虑的。」
但是,我心里很清楚,自己一定会再次前往那间茶会室。
要问理由的话,大概是为了七里浜明未……的那双眼睛。
并非春流那种我行我素的眼睛,并非雪乃那种充满敌意的眼睛,也并非茜那般真诚正直的眼睛。
昏暗沉重,无所不至;
浓密粘稠,满含热度;
就像是看透了一切的——明未的眼睛。
她对我很感兴趣——不知为何,我对此很有把握。即使是在横浜时,对孤身一人的我说想和我做朋友的瑞穗爱理,也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
虽然明白这样的兴趣绝不是源自什么善意,即使如此,也令我十分在意。毕竟,就连我自己,都从来未有对自己产生过如此的兴趣。
所以明知危险,依然无法置之不理。
想要去了解,想要去触及。
那双眼睛——仿佛能够将我的罪与罚一并包容。
哪怕仅仅是我的幻想也好。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像明未那么好相处。她虽然是个怪人,但却有一套身为怪人的待人接物之道。」
「其余的两个人也已经很奇怪了……」
「那两个人我可无法应付。我与明未只是个人与个人的交情罢了,要我跟那三个人呆在一起我可不干。」
茜松开了手,夸张地耸了耸肩膀,然后接着开始用餐,不过动作比刚才粗野了许多。
……那三个人?
对这个字眼我感到有些纳闷。如果说其中不包括明未的话,就说明除了雪乃和春流之外,还存在另一个人。
难道是指……那个人吗?
在茶会室的时候,那个听起来意义沉重,令气氛为之骤变的名字。
「鹄沼冬花……那个已经死掉的人?」
听到这个名字,茜的表情明显变得有些不悦。
见她脸上第一次出现如此露骨的神情,我立刻觉得有些抱歉。不仅如此,茜紧接着又咂了下嘴,然后说:
「嗯,从教学楼屋顶摔下来死了……只是,我不太愿意提起这件事。」
「……对不起,她是你的朋友吗?」
确实,提起已经死去的人是我太欠考虑,更何况是在早上的餐桌上。
我默默在心里责怪自己,明明知道自己有看不清气氛的毛病,却还是没法改正。
掌握不好距离感,总是会踏进自己不应该踏入的范围内。一旦察觉,又会过于恐惧,变得一步都不敢迈出。
这样的事情不断重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是孑然孤身——可是我竟然半点都没有尝到教训。
今后一定要注意——我对自己一再提醒。
但出乎意料的是,茜露出了毫无笑意的笑容。
「才不是,只是因为太讨厌她了,所以根本不愿意回想起来。她是我所见过最恶劣的人。」
「…………」
「有关她的事情你可以去问明未,虽然令人不爽,但明未应该是与她关系最亲密的人了。」
这对茜来说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只见茜刚刚吃完饭,立刻端着餐具站了起来,就像是打算借此强行结束这个话题。
「——莫非你吃饭很慢?」
看到我盘里还剩下三成左右的分量,茜问了个合情合理的问题。
其中并无任何责备的意思,而确实仅仅是个简单的疑问。我本想回答『只是你吃得快罢了』,但是面对她那真挚和善的眼神,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抱歉。」
我声细如蚊地回答。
脸红得连我自己都感觉得到。过去从来没有和别人有过这样的交流,这令我更加害羞起来。
这么说来,我几乎没有和人一起吃过饭。
之所以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而能够安享这一切,想必也是茜的人德所致。看着羞怯的我,茜微微地笑了起来。
这笑容极为自然,又是那么开心,就连我也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扬。
这是我来到这所学院之后,头一次感觉到快乐。
3
我在江之岛女子学院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不仅是头一次体验全日制的校园生活,况且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上过学了,有许多事情都让我觉得难以应付。身边随时随刻都有他人的存在,对我而言,这就意味这我随时都要保持精神紧张的状态。
担心自己有没有做出什么不礼貌的事,有没有破坏气氛。
一旦松懈,类似的不安就会立刻涌现,让我恨不得马上逃出教室。就算不断提醒自己不要杞人忧天,但为了融入集体,我就算竭尽全力,所能够做到的也仅有一言不发地坐在教室里而已。
不凑巧的是,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宿舍,都存在着太多尚未适应的规矩,这阵子经常被老师提醒。虽说鉴于我是个转学生,所以并没达到叱责的程度,但身边连个能够商量的朋友都没有,所以改善进程也十分缓慢。茜虽然算是个例外,但她和我在不同的班级,总不可能对我方方面面都照顾到。
就这么过了一个星期,我已经身心俱疲。
我根本就不具备迅速适应新环境的能力。
另一方面,人际关系上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因为根本没能结识什么新的朋友,当然就不会产生麻烦。
比起横浜的学校,江之岛女子学院更加具有排异感。由于小中高直升式教学,这里的学生大多数都是从附属小学和初中直接入学的——顺便一提,听茜说,附属校不在镰仓,而是真的在江之岛,真是莫名其妙。总之在她们眼里,我这个上了高中才转学过来,而且第一天就成为了茶会部部员的陌生人,简直就像是珍禽异兽。
所有人都躲避着我的视线,但在我不去看她们的时候,背后就立刻能够感受到尖锐的目光从四处投来。似乎就连老师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我。
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已经习惯了被视为麻烦——习惯归习惯,却不可能一点都不觉得难过。这种莫名的压力,大概就是我感到疲劳的原因吧……这种时候,如果具备八面玲珑的社交能力该有多好,可惜这种事情无法强求。而且如果我这么厉害,还用跑到镰仓来吗。
这都是顺水推舟的结果,只能自求多福了。
即使如此,在教室里呆久了会憋死我的,所以一到课间休息时间我就出去四处闲晃。一边等待着周围对我的新奇感淡去,一边容忍着孤独。
只有两种时候例外。
回到寝室的时候,可以和茜聊聊天。茜有很多朋友,如果不是在寝室里,根本完全说不上话。基本上她回到寝室都只是为了睡觉,休息日会因为社团活动或者外出而踪影全无,并不会总是陪在我身边。
所以到头来,我还是选择了将大部分的自由时间消耗在茶会室里。
「——嗨。」
一推开门,就听到解开了领巾,敞着胸膛,正被春流亲吻着锁骨的明未一脸稀松平常的样子对我打招呼。
「………………」
我唯有保持沉默。
脑中回忆起第一次来茶会室的场面。当时是雪乃坐在桌子上,明未亲吻着她的大腿。这次则是立场相反,明未坐在摇椅上,春流则像是满怀渴求一般亲吻着她。
既然已经了解了茶会的情况,也就没什么可惊讶的。但是心中也并非完全没有疑问。
那就是,这群人到底在做些什么啊。
「啊,刻刻来了~安安,春流在这里哦~」
春流脸上一点羞愧的意思都没有,不仅如此,她完全没打算停下来,还笑容满面的。我应该为她没有像雪乃那样一掌打过来而安心呢,还是该为她那不为所动的态度感到忧心呢?
说到不为所动,雪乃也是如此坐在她的座位上,毫无感动地读着手里的书。即使春流和明未正在自己眼前呼云唤雨,她似乎也毫不介意。
在这种环境下,守规矩的人才是笨蛋。再说,我也算不上那种律己度人的好事者。
我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就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坐在对面摇椅上的明未系好了制服的领巾,并说道:
「小春,刻刻都来了,快去泡茶吧。」
「诶~要结束了吗?明明才刚刚开始嘛~」
「不会的,只是暂停一下而已,等到明天再继续吧。」
「是这样啊~」
于是春流乖乖地放开了手。
「明天要玩更久哦~!」
一边开心地说着,她一边去角落里泡茶了。我目送她离开后,又将视线移到了另一位茶会室成员身上。
石上雪乃。
看着她丝毫不受影响地读着书的模样,我不由得小声嘀咕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和雪乃是一对呢,难道是左拥右抱的关系?」
「嗯?不是的,对我而言,只要对方有需求,不管是谁都可以随便要我的。」
明未显得若无其事。
她的态度实在是过于自然,以至于我对她说的话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难道是说——不管是雪乃还是春流,或者其他的任何人,她都会来者不拒吗?
像是察觉到了我视线中的异样,明未紧接着点了点头。
「小雪是个胆怯的人,需要通过被人触摸而感受别人对自己的包容。小春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需要通过触摸他人来满足对别人的支配欲望。」
「……你是说做那些事都是为了交流情感吗?」
「触摸是一种很便捷的交往方式啊。性伴侣是通过性交的方式来确立性伴侣的关系,那么朋友呢?是通过何种方式来确立朋友关系呢?由于对这种有名却无形的概念感到不安,所以才会用简明易懂的方式来交流。」
难道不是吗?
为了得到我的认可,明未继续解释道:
「触摸别人的时候,如果没有遭到拒绝,那就意味着他人对自己的肯定,多么简单明快。虽然明白这种理论十分扭曲,但对我们而言,不得不靠这种强硬来保护自己。」
我并没有点头,也没有否定。
我并非不能理解明未的意思。所谓的朋友,是一种十分暧昧的概念,很难明确地为其下定义。还不如恋人那样具有束缚性意义的关系来得好理解。或者就是像明未所说的那样,通过性行为来加以确认。
既然不擅长与人交流,那么就只能通过强硬的手段相互联系。
对此我能够理解——但涉及到肯定或否定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到头来,我还是没有选择两者中的任何一方。
「要搞为什么不在宿舍的寝室里搞。」
「很不凑巧,我没有那种嗜好。」
明未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只是笑着耸了耸肩。
……但是,可以不要说得好像在自己的房间里发情才是异常性癖一样吗。
对正常人来说,在茶会室这种开放性的公共场合发情才不正常。但事到如今我已经明白对她们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还是不要打草惊蛇比较好。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我正这么想,谁知春流突然转过身来,狠狠地瞪着我。
不对——她的眼睛像玻璃球一样毫无生机,根本算不上是瞪视,其中充斥着爬虫类动物的冰冷。然后,她用与眼神同样全无感情的平缓声线问道:
「意思是要赶我们出去吗?」
「——不是。」
我赶紧回答。
「是这样啊。」
春流于是点了点头,又继续开始泡茶。
……我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其实比起雪乃,春流才更加恐怖。像雪乃那样把敌意表示得那么明显,反而容易应对。但是春流平时脸上总是一副毫无心计的亲切笑容,却能够在一瞬之间变成另外一张脸,让人时时刻刻都放不下心,总害怕她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对自己人……或者说『自己的东西』就会充满善意,宠爱有加,而对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都极为排斥。虽然还不清楚究竟排斥到怎样的地步,但对此还是不要轻易尝试比较好。
另一方面,明未才是真的让人捉摸不透。和其他两个人不同,明未随时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一脸的轻浮和不逊。对我这个来路不明的转学生无条件地表示欢迎和接纳,不惜以淫猥的行为来维系与雪乃和春流之间的联系。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虽然这一点还不甚明确,但至少是个可以与之和平相处的人,目前对我而言,这样就足够了。
系好了领巾的明未将双手交叠着放在了膝盖上。
「这里的生活都习惯了吗?」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不想习惯的,但托你的福,还算顺利吧。」
先不说学校,至少茶会室的这种氛围我可一点都不想去习惯。但是,一旦放下芥蒂,就会发现坐在这里的感觉意外的轻松。因为这里全都是奇怪的人,在她们面前不需要有过多的顾虑。对不擅长人际交流的我来说,实在是舒适得很。
而且,明未允许我留在这里。
虽然还算不上十分自在,但除了这里之外,我确实没有任何可以停留的地方。
——虽然不知道雪乃和春流怎么想。
雪乃是不会对我敞开心扉的,只要一开口就是恶毒的话语,现在也是死死盯着手里的书,头都不抬一下。还有春流,有的时候她看着我,就像是在审视某样东西似的。
把我当人来看待的,就只有一个明未——即使她的眼神偶尔也有些奇怪。
无论如何,多多少少还是习惯了。
只是,这真的并非我的本意。
新的环境,新的生活,新的规矩。一切都是不熟悉的东西,光是要适应它们就已经筋疲力尽,大部分的时间都消耗在了日常生活上。在这过程中完全不用去考虑多余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造访茶会室。
「能够习惯就是好事啊。无论何时,被突然丢到不熟悉的地方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说着,明未闲适地喝起茶来。春流也将泡好的茶放在所有人面前,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看来今天她们不会再继续做那档子事了。盯了很久,也没见她们有什么下一步的打算。
明未喝茶,雪乃读书,春流伏在桌上。
十分娴静,甚至令人感到些许安逸的时光。
明未也好,春流也好,甚至雪乃,都不会赶我出去。
我的存在得到了允许。
在我的人生当中,这样的时刻,堪称奇迹。
「真的是什么都不做啊。」
我轻轻说道。
我一时难耐打破了沉默,于是明未忙不迭地接过了话茬。
「嗯?哦,无聊吗?那就来玩游戏吧,打牌吗?还是聊天?啊,要是你也想做些什么的话,不管是想摸人还是想被人摸,我都可以把身体借你用哦?」
「免了,我对那种事情完全不感兴趣。」
「这也太伤人了!你这是在嫌弃我身为女人的魅力不足吗?看来像我这样的丑小鸭,注定要独自一人淹死在水里呀。」
明未像蹩脚的悲剧女演员一样呜呜呜地开始装哭。那副将头发绕在手指上来回摆弄的样子,让人看不出她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会提到丑小鸭和白天鹅的事情,大概是在暗指她的那一头白发吧。确实,对此心中有芥蒂也不奇怪。
不过,也许不该过于追究。
「我觉得你很漂亮,只是我不能适应那样的亲昵方式。」
这句话并不掺假。
从外表上来看,明未确实是个美人——抛去人格方面的问题,单从容貌上来判断的话,即使有着一头异质的白发,她依然相貌端丽。虽然轻佻的态度和左右不对称的发型几乎把这一切都毁掉了。
在横浜的时候,虽然我有喜欢的人,但是我们几乎从来没有过像明未她们那样的肌肤相亲。并不是因为常识的束缚——仅仅是由于我过于胆怯。
害怕自己的抚摸遭到拒绝,但是又难以抑止对这种触摸的渴望。
懦弱的心就始终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之中摇摆不定。
……当然,对方也从来没有主动触摸过我,因为她和明未完全是两种人。
但是,明明是两种人,却又有些微相似之处。
那个人对所有的人都平等地倾注爱情,是个温柔的人。
七里浜明未是个对所有的人都平等地播撒爱情的怪人。
或许只是爱的形式不同吧。她们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可是我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也许是因为她们都一样,表现得就像是不知道除此之外的待人方式。
好像如果不这么做,如果不通过这样的形式,就无法与人产生联系。
——七里浜明未就是如此,轻佻的态度下隐藏的是捉襟见肘的焦虑,让我无法忍心责怪。
当然,即使如此,我也不打算用身体来与她交流……我真的没这个经验。还是先把话题引回正轨吧。
「你说过这里是让我们不做任何事的地方吧,之所以没有任何具体的活动,是因为老师如此要求,你们只能遵守吗?」
「那只是老师们的一己之见而已。虽然利害关系一致,但他们与茶会部创始人的想法是不同的。」
「创始人?」
「我。」
「啊?」
「这个社团是我创建的。」
听了她略显骄傲的发言,我稍微有些吃惊。
因为江之岛女子学院是历史悠久的学府,所以我还以为『茶会部』这个用来隔离问题学生的设施也是代代相承的传统呢。既然明未是二年级生,那么这里最多也只有两年历史而已。
「不过是初中的时候创建的。而且并非完全是我一个人独创,它的原型是东京的地下社团,我只是做了一下参考加工而已。」
「初中……直升式教学的附属学校吗,记得是在江之岛吧?」
「嗯,其实我从附属幼儿园开始一直都是江之岛的学生。」
明未先是别有深意地耸了耸肩,然后笑着说:
「它的理念只有一个,那就是『给人一个容身之处』。并不是用来给人做什么,而是用来让人可以做任何事情。我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连什么都不做都可以被容许的归宿。好比说——」
「好比说?」
明未突然卖起关子来,我不禁催促起来。
她停顿了好长时间,眼睛一直盯着我,接着才坏兮兮地笑起来,语气深沉地说道:
「班级里一个朋友也没有,休息时间孤零零地坐在教室里实在难以忍受,离开了教室又不知道该去哪里的人,也可以随时来到这里。」
「……真是格外具体啊。」
「我可没有恶意。」
她先是笑了笑,然后稍微——如果不小心的话甚至会错过的那么短短一瞬间里——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教室里没有容身之处,宿舍和寝室里也没有容身之处,连家里都没有容身之处……容纳这种去不了任何地方,却又不愿意停留在脚下的人,成为他们最后的庇护所。还有其他遭到排斥的人,只要在这里都会被接纳。这就是过去的我想要创造的地方。」
……过去?
比起其它,这个措辞最令我感到在意。认真的表情只流露短短一瞬,一旦话毕,明未就又换上了轻浮的笑容。但是,她所说的话都清清楚楚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过去的她想要创造的地方。
明未的语气,就像是在追溯回忆。
简直就像是——过去曾经尝试,但最终失败了一样。
难道说,此时此刻存在于此的茶会部,对明未来说,是一件失败品吗?
虽然很想问问,但是明未那张明媚的笑脸,就像是无声的拒绝。想必就算问了,也得不到什么像样的回答吧。
……刚才的表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明未也拥有那样的一张脸啊。
只见她笑着,就好像一切都是梦境一般。
「所以,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如果需要的话,我随时乐意奉陪。至于春流和雪乃——」
「怎么啦?要和春流玩吗~?春流可以陪你哦~」
「……我就免了,真令人不悦,不要来烦我。」
「你看,所谓的想做什么做什么,也包括这样的相处方式。」
说罢,明未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看来,她自己也在做着『想做的事情』吧。
那么——我也可以像她们一样吗。
无人质疑,无人束缚,无人阻止。
但是。
——我想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对此我还完全不清楚。
到头来,我只是选择了与最好相处的明未说话而已。虽然这是极端的消除法,也是将选择权丢给别人的做法,但这也没办法——我又一次如此劝说自己。
「……我听茜说了,原来你真的有电脑啊。」
「嗯,也许你会奇怪一个被隔离在江之岛女校的人为什么会有电脑吧。我妈妈似乎无法理解电脑究竟是什么东西,所以很简单就得到了她的允许。她是个连多功能手机和智能手机的区别都搞不懂的人,始终无法摆脱旧时代的旧观念。」
明未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
「对了,我可是很清楚的哦,能咔吧一声翻开盖子的是多功能手机,然后薄薄的那个是智能手机。」
看不出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不过长此以往,我也懒得再去一一产生疑问。我其实也有手机,只不过完全没有发挥作用。基本只在和家人联系的时候用过,电话薄里也没几条像样的号码。
大概最常用的就是闹钟功能吧。
与我相比,明未操作电脑的模样可谓相当熟稔。
「不客气地说,我妈妈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在江之岛女子学院成长并毕业之后,她的人生可谓惨不忍睹。好不容易生下我的时候,已经把丈夫弄丢了。一生中所有开心的事情都只发生在学生时代。也许是因为活得太苦了,外貌比实际年龄上看要老将近二十岁。」
明未那明快的声音与她所讲的内容完全不搭调。
说这些事情有什么好开心的?话虽如此,也许这就是只有当事人才能够了解的心境吧。
七里浜明未的话语中,貌似颇有深意。
和刚才一样,就好像自己的母亲已经成为了过去一般。
「对那个人来说,江之岛女子学院是这世界上唯一美好的地方。所以在我记事之前,就被送到了这里——而且也严格禁止我离开校园。」
「听起来像是微生物纯培养一样。」
「嗯,别看我这样,也算是温室里长大的孩子呢……啊,找到了。」
说罢,明未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并将电脑的画面转到了我的方向。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张照片——明未坐在茶会室的摇椅上,在她身边站着三名少女。雪乃,春流,还有一个没见过。
剪着笔直的齐刘海,就像日本咒怨人偶一样的女生。
虽然没见过,但看上去像是茶会室的成员,也就是说——
「她就是鹄沼冬花。」
「……前辈!」
雪乃立刻叫了起来。
她将读到一半的书丢在桌上,以生吞活剥之势盯着明未,对我则是不屑一顾。不用问就知道,她对明未提出这个话题的举动显得十分不满。但是明未像是丝毫不在意一般耸了耸肩。
「过了这么久,也该告诉她了。在被其他人偏颇的传闻影响之前,还是先知道真相为好。刻刻已经是我们的同伴了。」
看着明未那张自有见解的笑脸,雪乃似乎很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而春流则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喝着茶。
室内的气氛变得格外凶险。不过身为当事人的明未既然对此熟视无睹,那么对我提意见也没有用。
而且,这本来也是我很在意的事。
在我之前存在于此的第四名成员。
如果明未所言属实的话——鹄沼冬花已经不在世了。
「你说她被人杀了……是真的吗?」
「不,对外公布的死因是意外身亡。学生之间流传的说法则是自杀。无论如何,她从屋顶坠落而死是真的。」
「……是吗。」
——意外。自杀。屋顶。
听了这些话,我顿时如梗在心,胸口的刺痛在制止我继续思考下去。一旦回想起来,就会无法回头。所以为了摆脱痛楚,我强行中断了思考,什么都不去想,只顾直勾勾地盯着明未。
然后我发现了。
明未虽然嘴上在笑——但眼中不含半点笑意。
她以真挚无比的眼神,如此断言道:
「而我,则认为是一起他杀事件。」
「……到底是什么情况?」
「发生在密室中的坠楼案。」
「慢着,刚才不是说了是从屋顶摔下来的吗?」
「是啊,屋顶就是密室啊,因为教学楼的屋顶一直都是禁止进入的。」
「那就是在解除禁令后,发生了意外?」
「不,是因为没有任何人会去,所以我们从值班室拿了钥匙随便使用而已。」
「…………」
那不就是偷的吗。
对这种事要是斤斤计较的话,估计会没完没了,所以我只以沉默应对。但是一旁的春流却接过了话茬:
「前辈的手脚也很不干净呢~」
「我和小春比起来可差远了,而且首先提出来的是冬花来着。说是在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把那里当做第二个茶会室来用。」
「……高的地方和冷的地方我都不喜欢。」
雪乃不知什么时候把刚才丢出去的书又拿回了手里,一边读一边说。看来在读书的时候,也是能听到我们的谈话的。
但是,三个人似乎都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确实,偷偷地跑到禁止入内的地方去玩,是小孩子的特权。
但与此同时,禁止入内的地方也时常会伴有一定的风险。所以鹄沼冬花的死,或许也可以算是顺理成章吧。
「所以我们和其他学生不同,是可以进入屋顶的。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是像你说的那样,被什么人推了下去吗?因为没有人看到加害者,所以才被当做意外处理的……?」
「不,鹄沼冬花从屋顶摔下来的时候,周围没有其他人。通往屋顶的门上了锁,唯一的一把钥匙就在被推落的少女口袋里。所以就形成了一间密室。」
密室。
又冒出了个诡异的词语,与日常生活完全不相称。只有在侦探小说或刑侦剧这类的虚构作品中,才能接触到这个字眼。
更何况,这也不是可以用在屋顶这种地方的词语。一般来想,如果真的存在犯人的话,那么他肯定是持有备用钥匙。或者——
「……是不是有人事后放进她的口袋里的?一般来讲,都是第一个跑到身旁的人最可疑。」
「也许吧。」
我只是随便一说,结果明未干脆地表达了肯定。
「不存在完美的犯罪手法,也不存在完美的密室。说得再极端一点,也许是用直升飞机逃离了犯罪现场——虽然实际上,当时并没有看到飞机。」
「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方法岂不是太多了。」
「只是现实中也存在各种限制罢了。比如像你说的,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把钥匙放进了她的口袋里,这是有可能的。但是将被害者从屋顶推下去的人,该如何保证头一个跑到被害人身边呢?」
「……那么,就只能是意外或自杀了吧。」
冷静地想一想,确实如她所说的那样。
通往事发现场的门上了锁,钥匙也只有一把。以此为前提来考虑的话,如果真的存在犯人,就必须在作案后先离开屋顶给门上锁,然后再赶到落地的鹄沼冬花身边才行。
到那时候,周围一定已经围满了人,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掩人耳目地把钥匙放在她口袋里。
无论怎么想,锁门之后带着钥匙一起坠楼才是最现实的答案。
但是。
我却发现,自己并不想仅凭这种理由就停止思考。最现实——这样的说法,就像我平时一直挂在嘴边的『没有办法』一样,常用到连我自己都觉得厌烦的程度。
可是,明未就像是想出了什么妙策一般晃动着摇椅。
「不,可能是在锁了门之后把钥匙从窗口扔出去,正好扔进了裙子的口袋里呢。」
「那是什么魔法啊。」
根本就是开玩笑,明未说是他杀,到底是不是认真的啊?到底是在逗我玩,还是只想用推理游戏来打发一下时间?
光是从现场状况来看,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自杀啊。
——啊,不过。
对了。
就是这样——我心里涌现一种难以抗拒的冲动。
无论情况再怎么一目了然,也并不代表我就一定要接受它。
即使存在一个明显的答案,我也无法放弃去追寻其它答案的存在——
「……遗书。」
「嗯?」
「找到遗书了吗?」
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以免声音发生颤抖。
明未用那双仍无笑意的眼睛凝视着我,并小声回答道:
「没有。」
我点了点头,并且在心中想——
和她一样。
应该算是某种共同点吗?还是说,这种事情只是随处可见的常态罢了?
随时随地,都会出现死人。
每一个人,都在坠落的过程中。
或许只是这样寻常的现象而已。
「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在想,要是有遗书的话,就可以确认是自杀了。」
「是啊。但是,遗书并不存在。发生在屋顶这一不完全的密室中的坠楼事件,可以是自杀,可以是意外死亡,也可以是他杀。虽然最终被当做意外来处理,但最关键的是我们以怎样的观点去看待它。」
明未依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但眼神也依然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雪乃和春流都一言不发。虽然明显能感觉到她们都在听着我和明未的谈话,可是却并没有主动加入。
就像是不愿意提及鹄沼冬花一样。
鹄沼冬花的话题,在这间茶会室里似乎属于某种禁忌。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七里浜明未会积极地谈起这件事呢?
总不可能是识不清周围的气氛吧。
「……我是局外人,所以没有什么观点。」
「但现在你也是我们的一份子了,那就不是局外人。你是茶会部的成员,鹄沼冬花的椅子现在是属于你星野刻子的。所以,你有资格对这件事进行想象和思考。」
说完,明未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朝我丢了过来。
我连忙接住一看,是一把旧钥匙。也没有钥匙链,完全就是一块冰冷的金属,看上去就像是用来开宝箱的一样。
我不知为何生出了这种感想。
「有兴致的话就去屋顶看看吧,也许能发现什么。」
「……为什么仅有一把的钥匙会在这里。」
「事发后被警察保管起来了。」
「嗯。」
「然后还给值班室了。」
「嗯。」
「又没有人用,就被我偷偷拿来了。」
「……………………」
果然是赃物啊。
我无言以对。什么叫没有人用,屋顶本来就禁止入内,再加上还是事发现场,哪有人会特意跑到那种地方去。这对明未她们而言应该也是一样的,那为什么还要把钥匙偷来呢……难道说是有去那里的理由吗?
为了缅怀?排解愁绪?
明知道会心痛,却还是想到屋顶去,所以才偷了钥匙吗。
「……那我就暂且收下。」
我随手将钥匙塞进了口袋里。
一方面想,有时间就去看看。另一方面又觉得,何必到那种地方去,让我觉得十分矛盾。即使没有明未的唆使,我也对鹄沼冬花的事件很在意。至于为什么在意则不是很清楚,总之就是放不下。
为什么会这样,我有些不敢去考虑。
「那我就回去了。」
我自觉疲劳,转身朝门口走去。虽然茶会室是个让人放松的地方,但与明未的谈话却令人精神疲惫。尤其是有关鹄沼冬花的话题,比我想象得更加消耗脑力,估计一回到寝室我就会一睡不起。
即使如此,还是会到茶会室来,我的人生也真是够糟糕的。
「啊,对了对了,茶会室的房门基本上是不会锁的,你随时都可以来玩。如果你已经习惯了这里,不妨给你开个欢迎会吧?」
「……不必了,我对那种事情更加不习惯。」
我瞥了一眼笑盈盈地摆着手的明未,便离开了茶会室。
关上房门,望望窗外,天空正由黄昏转变为夜晚。
无论在地面砌设多少的围墙,都无法拦住天空。
背对着茶会室,我一边眺望窗外,一边如此想着。
我并不讨厌明未。
但是,被她的眼神注视,会带给我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就像是内心被她看透了一样。
「……她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呢?」
其她两人比较容易理解——敌对与无所谓。雪乃和春流对这样的态度丝毫不加掩饰。但是明未的情绪,如同混沌的漩涡一般深邃难解。
唯一能够看出的是,她对我有着某种兴趣,虽然不知道这种意图是善是恶,但过去几乎没有人对我产生过这样的情绪,所以我也很难防范。
「真是个怪人。」
这就是如今的我,对七里浜明未的评价。
——虽然还轮不到我这样去说别人。
因为对江之岛女子学院的同班同学,以及身为室友的茜来说,我自己也同样是『怪人』。光是想想就觉得胃痛,所以还是别多考虑了。
反正大家都是怪人。
只是程度和趋向有差别而已。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回到宿舍楼,爬上楼梯,返回自己的寝室。陡峭又狭窄的台阶连扶手都没有,每迈出一步都会吱呀作响,十分可怕。宿舍楼本身是古旧建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至少应该多安装几个灯泡吧。头顶的电灯明显瓦数不足,根本无法应付楼内的深邃阴暗。
望望窗外,已看不到太阳。夕阳的余晖已经消散,天空被沉沉的夜色笼罩。
冬天的夜晚来得好早啊,我无意识地想着。
——明明和那一天是同样的时间,但当时的晚霞仍然一片鲜红。
也许是因为明未说了些无谓的话题吧,当时的空色,一直回闪在脑海中。在教室里看到的鲜红夕阳,挥洒在教室里的鲜红霞光,以及背对着那片凄艳红霞,稍显落寞地笑着的,瑞穗爱理。
「…………」
我轻轻摇了摇头,试图将那副情景从脑内赶出去。快步回到了寝室里,但却没见到任何人。我连去食堂吃晚饭的心情都没有,就扑倒在了床上。
本来只打算休息一下,结果直到茜回来我都始终是这副德行。可能是丧失了时间观念,不小心睡了过去吧。
回到寝室的茜看到我趴在床上的样子,便对我说:
「你每天都是这么辛苦啊。」
「……陌生的环境确实很消磨人的。」
连我自己都知道这是在说谎。
哪怕是在熟悉的环境下,我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在横浜上学的时候,我也每天都承受着这样的疲劳感——甚至在那之前,也始终都是如此。
不管熟悉不熟悉,只要是有人的环境,我都无法从容应对。
星野刻子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
「……茜,我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不恰当的事情?」
明知道不该问这种问题,我还是无法制止自己。
茜总是拿出很积极的态度来与我相处,这令我十分开心……正因如此,我才不得不问出这个问题。
自己会不会无意之中伤害到这位心地善良的室友——这是令我始终放心不下的事情。
听到我突然这么问,茜皱了皱眉。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很不擅长把握与他人之间的距离感,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和人交往……」
经常病休。一旦进入新的环境,就会因无法掌握彼此间的距离而遭到孤立。即使熟悉了环境,又会因对距离感的错误估计而招致失败。
我把握不住那种微妙的平衡。自从注意到这一点,我就不再积极地与人发生联系,如此一来就更加学不会把握距离。这种悲哀的恶性循环,令我心灵上的疲惫不断加剧,到头来反而是独处时更加轻松。
可是,独身一人是活不下去的。
我明白,就是通过受伤和伤害他人,人们才学会如何相处。
但是我害怕受伤,也害怕伤害他人,所以最终——
——铸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瑞穗爱理的身影,镌刻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因为没能把握正确的距离感,我失去了她。当初的失败,我还会不会一再重复呢?
「你对我很亲切,我对此十分感激。但是,如果我有做错什么事的话,真的很对不起……」
我趴在床上,不敢抬起头来与茜对视,不敢确认和田冢茜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我很清楚,自己说的话显得过于卑下,简直如同忏悔。但这都是因为,茜的温柔令我感到惶恐。在镰仓这个新的环境中,之所以能够这么快地适应过来,都是因为有茜的存在。
感谢与致歉,就是如今的我竭尽全力所能表达的言语。
听到我这么说,茜却——
「啊哈哈哈哈!」
像是对我的不安和勇气全都毫无察觉一般,大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跳到床上来啪嗒啪嗒地拍着我的后背。我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吃惊地回头一看,发现茜正一脸愉悦地骑在我的身上。
「是啊,你确实掌握不好距离感,也分不清气氛和场合。尤其严重的是,你还会特意把这种事情给说出来呢。」
「…………!?」
她毫无顾虑地指摘道,令我无言以对。
一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但是却满面笑容,并非意在诋毁和批评。茜的语气过于开心,以至于我都想反问一句有什么事让她这么高兴。
但是,并非如此。
茜并不仅仅是因为高兴才笑的。
「不过,这点程度的事情我不会在意的,所以不需要道歉。真要说的话,我更希望听到你说谢谢。」
她的笑容,是在告诉我,不要太放在心上。
听了这些话,我终于懂了。
因为我的话语里充满了凝重的不安,所以茜才故意用笑容作为回应,为我解除心结,告诉我不要那么担心,你的那些顾虑,只要笑一笑就解决了。
——识不清气氛,也掌握不好距离感。
确实如此,在茜细致入微的关照面前,我实在无法做任何反驳。
要是我也能像她那样,妥善处理人际关系该多好。
要是能做到彼此关照,又不互相伤害,那样的生活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心中的不安变成了自我厌恶。即使是这种时候,我还是不知道该对茜说些什么,于是只好保持沉默。
于是,茜对一言不发的我露出了更加温柔的笑容。
「身为转学生,刚来的时候就别怕给人添麻烦啦。如果真的很介意的话,就去小卖店请我吃点心吧,那样就扯平了。」
「……嗯,有机会一定请你。」
「最好是两百日元以上的冰棍。」
「可现在是冬天啊?」
「冬天的冰棍也很好吃哦?」
说着,茜笑容满面——我也露出了些微的笑容。
见状,茜终于松了一口气,表情也变得稍稍认真起来。
「……再说,比你更加不懂得如何掌握距离感的家伙,我也不是没见过。」
「七里浜明未?」
就算不说,我也料到了。有些自来熟,却又设有一层看不见的隔阂——就是这种异样的态度。对于打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与人相处方式的明未,我甚至怀有某种奇怪的亲切感。
同时又想起,茜曾经说过自己和明未的关系还不错。
这两个人竟然是朋友,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现在看来,或许正因为茜很擅于把握彼此间的距离感,所以友情关系才得以成立吧。
「嗯。说心里话,看到你肯去茶会部,我既有些欣慰,又有点担心。」
「……我没有和她吵架哦?」
「不是啦,我蛮喜欢明未,也蛮喜欢你,所以如果你们能成为好朋友的话,我当然高兴。但是……」
说到这里,茜有点犹豫。
看上去,她像是在顾虑接下来的话究竟该不该说。从骑在我身上的茜身上,能够察觉到一丝动摇,这令我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能够让茜难以开口的,会是什么事?
我静下心来,试图冷静地接受她接下来要说出的话。
但是,这都是徒劳的。
因为茜的话语——准确地刺穿了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不懂得如何把握距离感的人一旦相互面对,有可能跨越互相伤害的程度,而直接给对方造成致命伤。」
4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
江之岛女子学院的生活十分缺乏变化,在砖墙围峙的空间中,同样的日子反复来临。也许到了寒假会有所不同吧,但至少在正常授课的时期,完全感觉不到每一天有什么区别。明明转学之后还没经过多长时间,却产生了一种自己在很久以前就一直生活在这里的错觉。
周围的人对我这个转学生的新鲜感早已消失,现在我只留下了一个『茶会部部员』的名号。她们对我的态度,就好像我好久好久以前就是那里的一员。也就是说,视如无物,拒绝一切接触。
所以在教室里,我就是如同空气般的存在,回到宿舍可以和茜说几句话,没事做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到茶会室去——每日如此,周而复始。
安逸。
没错,这样的日子,甚至令我觉得十分安逸。也许是因为不存在骤变,也许是因为拥有了茶会室这一乐于接纳我的去处。无论如何,我都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感到满意。
如果可能的话,甚至希望可以就保持这样,什么都不要发生,一直到毕业。
当然,事情不可能那么顺利。因为在看不见的地方,总有些变化在随时发生,只不过在决定性的变化来临以前,我们都没有察觉而已。
——也有可能这样的变化其实已经发生,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
我一边考虑着这些无谓的事,一边独自一人走在教学楼的二楼走廊上。可能是因为没人陪我说话,才会考虑些多余的事情吧。
江之岛女子学院的课程本身并不困难。我在横浜就读的学校是考学氛围强烈的学校,和当时相比,现在的学业负担可谓相当轻。即使存在几个月的空白期,但只要认真听课,就毫无障碍。
所以最难应付的其实是移动课堂和小组活动。和其他人组队行动这种事我最不擅长。在老师强制的情况下才会默默想办法应付过去,不然根本找不到可以合作的对象。
也是因此,像这样独自在走廊徘徊已经是寻常事。
与略显恐怖的木造宿舍楼不同,教学楼的走廊具有一种开放感。充足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天花板的荧光灯也很明亮。来往的学生都是一副开朗愉快的模样,言谈说笑的声音中不馋半点阴霾。
室外是一片澄澈的蓝天,教学楼内充满着蓬勃朝气。
谁能想到曾经有人从这扇窗外掉下去摔死呢?
我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距离下一堂课还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好奇我为何在此驻足。欢声笑语,阳光明媚,一派平和。
所以,无法融入这幅光景之中的人,才是异类。
在这样的情况下,异类会轻易地发现其它异类,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
刚刚从教室里走出来的石上雪乃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于是也停下了脚步。默不作声地盯着我的雪乃,和我一样是独自一人。
我和她就这么杵在走廊角落里四目相视,一个女生有说有笑地从我们身边经过,对我们不屑一顾。就连同一个教室里走出来的人,都没有对雪乃打招呼。
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发不出声音。
既然身处同一所校园,那么偶然相遇也并不奇怪。明知如此,仍难以抹去心中的某种异样感。
那是因为,在茶会室外见到的这个雪乃,看上去更加存在感薄弱,更加矮小。就连曾经那么激烈的敌意,如今也只能感觉到分毫。
「……真是令人不悦的态度,你有什么事。」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雪乃,不爽的神情和不屑的谈吐一如平常。
但是,我却只觉得她的声音比在茶会室时要更绵软无力。也许是因为身处更喧嚣的环境吧。
其实并没有什么事,也没有想说的话。但既然她有所表示,那我也必须要作出回应才行。于是我转起半停滞状态下的大脑,未经多想,就将头一个浮现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没有朋友吗?」
「你不是也没有吗!」
「这……嗯,说得也是。」
我竟无言以对。
我对自己失礼的发言大为懊悔,说话之前不好好考虑就是这个下场。
雪乃的话大大的有理,根本没有人跟我一起去特别教室。唯一或许可以称为朋友的茜和我不在同一个班级。至于明未,从来没在教学楼见过她。
没错,同样是二年级,但只有在茶会室才能见到明未。所以我渐渐开始怀疑是不是其它的成员也只有去了茶会室才能见到。
不过现实并非如此,就像是雪乃,既会老老实实去上课,也会参加移动课堂。
「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想问,春流没和你在一起吗?」
我好不容易彻底清醒过来,纠正了自己的不恰当疑问。因为我经常将这两个一年级生放在一起考虑,所以无意识中总觉得茶会室外的她们也经常都在一起。
不过雪乃的回答却完全不像我想象中那样。
「小春不是我的朋友。」
「……是吗?」
「我们只是彼此利用的关系而已。对我来说,她只不过并非敌人而已……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应该说是共犯关系。只有明未前辈才是我真正的同伴。」
彼此利用的共犯关系。因为茶会室的准则就是容许其他人的存在,所以才产生联系——一切仅止于此。
对石上雪乃而言,柳小路春流的意义,就是这么单纯。
「她倒是比其他人要好,至少不会对我说三道四,但是还远远说不上是朋友。」
「朋友……」
那反过来说,究竟什么样的关系才能算是朋友呢?过去在茶会室时明未也说过,发生了性行为就可以成为性伴侣,但是要怎么做,两个人才能成为朋友呢?
我也一样不明白。
朋友,真的是很难理解的概念。
与人相处,真的很难。
「……你为什么要去茶会部呢?」
也许因为现在身处茶会室外,而且雪乃的态度没有那么糟糕,所以我不自觉地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在我看来,不同于全身上下由内至外都散发着怪异气息的明未,也不同于拥有危险的两面性的春流——雪乃只是个因为内心纤细容易受伤,所以才会反过来对他人表现出极强攻击性的,随处可见的女孩子。
只见雪乃满脸不悦地反问道:
「你问这种事情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知道罢了。」
「…………」
又有几个女生从默不作声的雪乃身旁经过。
只有我们,在这条走廊上显得十分碍眼,但是却不被任何人关注。
个中缘由,我已多少有所察觉。
找不到朋友,找不到倾诉对象,找不到能够融入的集体,我们都像如今的雪乃一样,存在感稀薄,看上去脆弱又渺小。
那就表示,生活在这座校园里的大多数人,都将我们视为可有可无的存在。一旦扯上关系,只会徒增麻烦,所以才选择了明哲保身。无论我们存在不存在,乃至是死是活,都对她们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在这片土地上不存在容身之处的我们,仿佛是被一股巨大的排斥力抛离地面——脚不沾地的我们,若有一个不小心,便注定直线坠落,摔成一滩肉泥。
所谓的茶会部,便是我们这群遭排挤者的栖身之所。明未说,我要建设一个能够让你们安然索居的去处。于是,春流、雪乃、我,便一个个流离而至。
但是。
即使是在这种地方,鹄沼冬花也仍未能生存下去。
或许其中的意义,比我想象得还要沉重阴暗。
「……事情的起因并不稀奇,说起来也并不愉快。」
好一阵沉默过后,雪乃压低了声音,开始讲述她的经历——也就是她身处茶会部的理由。
「刚升入高中部的时候,在开学典礼上,有几个从其它初中考入江之岛的学生在讲堂里大声喧哗。我生气地叫她们安静一点。这是当然的,犯错的是她们。可是,反而是我受到了大家的责备,她们认为我太没风度了。」
「…………」
「第一学期,有个令人不悦的同班同学在服装检查中被抓到,于是我嘲笑了她。谁叫她不遵守校规,这都是自作自受。但是第二天,我的室内鞋不知被谁扔掉了。明明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
「并没发生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仅仅是从初中时代开始,这样的事情就一再重复,不断累积。不知不觉中,茶会部就成了我唯一可以容身的去处。我可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我没有做错——她一再重复,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正当性坚信不疑。
我想,她确实没有做错,但是,也并未有做对。她只看到了事情的其中一个方面——但是这一个方面,就是雪乃眼中的整个世界。
自己没有做错。
犯错的是其他人。
所以,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攻击他们。
但是……人并非只活在正确与错误当中。
——即使我这样劝诫,雪乃也未必听得进去。所以对于她的见解,我并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
「茶会部接受你了吗?并没有指责你吧?」
「嗯,因为有人对我说,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那个是人明未吗?」
「…………」
雪乃像是难以启齿一般闭口不答。看这态度,明显像是在回答说并非如此。
但是,春流也不是那种能够如此对她表示肯定的人。这一点,即使是相处时间甚短,我也看得出来。
——既然如此,会是鹄沼冬花吗?
考虑到雪乃对有关鹄沼冬花的话题充满了排斥感,这实在难以想象。
「但是,和小春比起来,我算是正常得很。」
说着,她将视线投往教室的方向。在人数渐渐减少的移动教室中,我看见了柳小路春流的身影。身材高大的她坐在那里,令桌椅都显得像是小了一圈。比这更不协调的是,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大的布偶熊,简直令人忘记了她身处的地方是一间教室。
春流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只顾抱着怀里的布偶肆意把玩,看上去既开心又满足,对我们的视线一点也不在乎。如果眼前是个小孩子的话,可能就没什么好奇怪了,但换做是春流这种体格健硕的高中生,在教室里做那种事情就显得非常不搭调了。
「要是想抢走她的布偶,就会挨打哦。」
「……她之前有打过人吗?」
「当然有了。只要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小春都会立刻动起手来。反过来如果她喜欢什么人的话,就会纠缠不休。过去曾经有宿舍里的学生被她给逼疯掉。」
「考虑到体格上的差距,确实有点恐怖……」
性别相同这种事情已经不算什么问题了。以春流的体格,再加上脑子里似乎缺了一根螺丝的思维方式,想必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手下留情。如果她真的动起手来,即便是老师都不一定能拦得住。我是一定承受不了的。要是手头有武器的话或许——不,大概不会有那么一天吧。
或者说,但愿不会有那么一天。
「但是只要不去主动招惹,小春就是个无害的人,因为她根本就不会关心我们。在这种意义上……」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
但我猜,她应该是想说——
「哦,在这种意义上,会主动抨击别人的你更难对付,是吗?」
「才不是我主动抨击别人呢,全都是别人有错在先的!你这人会不会讲话啊,真是太恶心了,令人不悦。你难道不会考虑别人的心情吗。」
「我连朋友都交不到,哪能明白别人的心情呢。」
虽然觉得还轮不到雪乃对我这么说,但毕竟所言非虚,我就姑且承认了吧。
无论体察人心,还是言语得当,对我而言都是天大的难题,只有像茜那种会交朋友的人才做得到吧。我也明白自己这种毫不客气的语气应该改改,但这种与生俱来的性格,真的是很难矫正。
于是,雪乃终于迈出了脚步。
「够了,只要有明未前辈能明白我的心,就足够了。」
「哦,是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虽然这么想,但我没有明言。因为一旦说出来,也许就真的要惹得雪乃火冒三丈了。
在我看来,明未并非那种能够理解他人的内心,并与之产生共鸣的人。
不仅如此——也许她连自己的心情都不甚了解。
「我也该走了。」
毕竟已经没多少时间了,而且,一旦两个人开始了交谈,似乎话题总是会走到一个无法回头的方向上去,这让我觉得有些可怕。
我也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但是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却抬起了头对我说:
「好的,茶会室见。」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停下脚步望着她的背影,可直到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也没有再次转过身来。
——但是,对于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敌意的雪乃来说,这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让步。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语,令我一时忘记了挪动脚步。
也许同样是独身一人,令我们之间产生了些许共鸣吧。
想到这里时,上课铃也响了起来。
这样的事原来也是会发生的啊——话虽如此,在教学楼中遇到雪乃和春流的机会,原本就实属罕见,今后也没有再发生。我们学年不同,关系也没有好到可以去彼此的教室里一起玩。至于明未,还是老样子,根本就没有来上课。
所以,我与她们的相见,依然主要发生在茶会室里。只有去了茶会室,才能见到所有人的面。
在日渐显得寒冷的初冬空气中,我今天也再次推开了茶会室的大门。这已经是不知多少次了,虽然像第一次来时见到的情景曾多次上演,但今天她们几个都很安分。
「嗨,刻刻,你今天也很美啊。」
明未雪乃和春流都一如往常地聚集在茶会室里。大家都在不同的班级,所以也不知道每个人是何时来的。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最后一个到,不过偶尔雪乃和春流也会比我晚一点。
不如说,不管什么时候来,明未都一定会坐在那张摇椅上,毯子盖着腿,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不管怎么想都绝对是翘了课。今天气温稍低,她还在平时穿的制服外面套了一件运动衫,防寒设备完善。
春流则正在一脸开心地摆弄明未的白发。看来明未那个左右不对称的奇怪发型也是出自春流之手。
我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上,凝视着明未。春流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的头发上,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明未倒是有所察觉,并捻起自己的一缕头发对我说:
「你在看这个?」
「……那是染的吗?」
如果说是奇怪的发型,也许春流会生气,所以我稍稍注意了一下言辞。
确实,哪怕忽略发型,她的发色也足够奇怪了。虽然很适合她,但是这样的白发实在是太罕见了。如果离开茶会室,到了教室里,一定会立刻成为瞩目的焦点。
是不是染了发呢?但是江之岛女子学院的校规会允许吗?虽然茶会室这个地方十分异常,但学校本身却是一副严肃保守的样子。
见到我不解的样子,明未笑了。
「不,我的头发原本就是这个颜色。」
「是吗,很漂亮。」
「————嗯?」
我这句话里并不含有褒贬之意,只是一句简单的感想罢了。
如果说是漂亮的话,或许更接近于褒义,但那也不意味着什么。只是在我看来,以天生的发色来讲,这是非常漂亮的白色,就算是染发,应该也不会染得这么纯粹又自然吧。
只是这种不值一提的感慨罢了。
但是,明未却摆出了一副十分惊讶的样子。
怎么形容呢?比起笑嘻嘻或者一脸轻浮,这张脸看上去更像是她真实的样子。就像是还没有习惯被夸奖的小孩子突然被大人表扬的时候,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汹涌的情绪。
……也许无论外表看上去如何,明未都还依然是个拥有正常情绪变化的少女吧。
明未的窘态只维持了一瞬间,之后马上捡起了笑容。
「听你这么说我感到很荣幸。但是严格来讲,这虽然是我真正的发色,却并非与生俱来,而是经过后天变化而成的。」
「…………?」
是指因受到过度的惊吓而变白那类的事情吗。
实际上应该是不可能一夜之间鬓发皆白的吧——见到我这一副疑惑的样子,明未用力点了点头,同时甩了甩头发。春流『啊——!』地大叫了一声,明未却对此顾若罔闻。
「某天早上醒来,七里浜明未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白毛虫——如果事情真的有这么罗曼蒂克就好了。实际上是从初三开始渐渐发白,最后才变成现在这样子的。染回过去的颜色又太麻烦,就一直保持这样了。不过能够听到你的夸奖,也不算是坏事呢。」
「实际上我觉得你那件运动衫才是问题。」
就算是为了防寒,在制服外面套运动衫也未免太不讲究了。要是冷的话,披外套不就好了吗。
这么一想,她似乎始终都盖着那张厚厚的毯子,就连脚尖都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很暖和的样子。也许明未真的是很怕冷的人。
但是,明未露出了一副『唉,连这种事都需要我解释吗』的神情。
「披运动衫很方便嘛。」
「所以你只是怕麻烦而已吗……?」
「我只是爱享乐罢了,无法带来乐趣的事情,我都不喜欢。」
看到明未耸着肩膀的样子,我不禁沉默了。
哪会有人喜欢不开心的事情啊,这还用你特意说明吗。
听我这么说,明未哈哈哈笑了三声。
「当然有了。喜欢受伤,喜欢被抗拒,喜欢被嫌弃,喜欢不开心的事——世上确实存在这样的人……啊,准确来说,其实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了。」
「…………」
我很想说,好恶劣的玩笑。也很想说,那不就是受虐狂吗。
但最终,我只做出了一个最平常的回应。
不过,明未所指的人实在是太明显了,所以我也只是稍加确认而已。
「……鹄沼冬花?」
甫一说出这个名字,雪乃的双眼立刻抛开书本瞪了过来。就像是在说,不要提起那个讨厌的名字。
——在我看来,提起这个名字的人是明未才对。
虽说如此,但按照经验,就算说了也没用的。我对雪乃的视线全然不顾,仍然盯着明未。只见她淡然一笑:
「嗯,她喜欢令自己受到伤害,但也喜欢伤害其他人。并非是通过物理手段,而是指心灵上的伤害。」
「……想不到她竟有如此雅好。」
「也不能算是这样,只不过是除此之外,她不懂得其它的生存方式。对她而言,这就是与人相处的唯一方法,就像是我与人的肌肤相亲一样。如果不通过这种手段,她就无法与任何人发生联系。」
虽然听起来让人一点都不想被牵扯进去,但是说到与人交往的难处,我也比她们好不到哪里去。
或者说——既然来到了茶会,那这里的人都是如此。
这里就是收容这种待人方式有缺陷的人的地方。
也是能够接纳这些缺陷,允许它们继续错下去的地方。
废人们的乐园。或者说是,被驱逐出乐园的渣滓们最后的栖身之处,让他们可以安心留在这里。
说到这里,明未的语气变得难得的深沉。
「按照一般人的价值观念来看,她可能确实是个病态糜烂毫无良心的人,但是我个人并不讨厌她,甚至可以说是对她相当青睐。因为就算会受伤,她也依然会去尝试着与人交流。」
「你和她关系很亲密?」
「嗯,我们是情人关系。雪乃也是,春流也是。」
「………………」
这也太超乎想象了。听说在以男性为主的小群体内一旦出现一名女性,就经常会因成员们对这名女性的争夺而造成群体的崩溃。难道鹄沼冬花就是这样的人吗。所谓的病态糜烂毫无良心,真是一点也不假啊。
对此我虽然深感疑惑,但明未却是一副『多么美好的回忆啊』的样子,令我难以开口质疑。而明未也与雪乃春流都进行着性交涉,看来从鹄沼冬花在世时起,茶会部就已经是『贵圈真乱』的状态了。
就算是横浜这种鱼龙混杂的城区,也比这里要正常得多。
就在我不知该如何作评论的时候,只听到雪乃嘭地一声将书扔在了桌上。
「请不要再继续这种令人不悦的话题了。我和那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被她骗了而已。」
「……被骗了?」
「她是个会欺骗别人,伤害别人,并觉得乐在其中的烂人,就像是以人心作为粮食而生的动物一样。」
她所说的内容,大致上与明未没有差别,但是听起来却完全不同。她的声音之中包含着深深的憎恶。
紧接着,她表情骤然一变,一脸委屈地面对着明未,就像是想要责怪却又难以启齿一样。
「我不明白,前辈为什么能以这样的态度来讲述那个人的事情呢。明明你也遭受了那样的对待——」
「——包括那件事在内,我也会全部予以肯定,仅仅是如此而已。我肯定了她,而小雪否定了她,这只能说明人与人之间的待物方针不同。」
雪乃话刚说到一半,明未便坚决地打断了她。与平时她对雪乃的宠爱态度来看,这样的对待可谓是十分无情的拒绝。
雪乃仍然是一脸委屈地咬着嘴唇,然后带着哭腔小声地说:
「真令人讨厌。」
「讨厌我吗?这也是你的自由哦。」
「我喜欢前辈,但是讨厌鹄沼冬花。明明都死了,却还在迷惑人心。」
——死人就给我识相一点。
雪乃恶狠狠地说。
她活着时憎恨她,她死了很令人开心,但就算死了也仍无法原谅。
对石上雪乃而言,鹄沼冬花便是如此鲜明的存在。
所以,我反而产生了兴趣。能够给人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她究竟会是个怎样的人呢?与这种不畏惧对他人造成影响的人,她们究竟是怎样相处的呢?
于是,我问道:
「你和鹄沼冬花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情?」
于是,雪乃猛地瞪向了我,那眼神比以往还要锐利,简直像是在利用我来发泄无法发泄在明未身上的怒气。
「因为想知道——这样的理由不行吗?只是单纯的求知欲而已,大概这就是我与人交流的方式吧。」
至于为什么会感兴趣,如果问我的话,我也难以回答。正像明未说的那样,人的思想是无法完全转化为语言的。
……但是,只要并非全部,就可以诉诸于话语。
正是因为能够诉诸话语,所以——才不愿意去想。
如果不愿意想的话,那么只要丢在一边就好了。可最大的问题,如今的我连这种事情也做不到。
雪乃虽然很不满地咋了咋舌,但似乎是因为难以忍受沉默,所以终于不情不愿地撬开了口。
「一开始我只觉得她是个很烦人的家伙。总是会缠着我,总是会和我说话,从不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难道你对此不觉得开心吗?」
「也有那么一点开心。因为我以为她接受了我,所以即使有点吵,我也觉得是可以原谅的。但是,这一切都只是错觉而已。那个女人,只是在玩弄我罢了。」
「当时被治得服服帖帖的小雪,正在彻底发了情并打算主动出击的瞬间,就被甩了。」
明未在一边插嘴道。
这个解释未免太露骨了。但是在场的人都并未做出什么特殊的反应。看来她们身为人类的社交语言技能已经分崩离析了。
不仅如此,春流还一脸开心地开起了玩笑。
「它是喜欢掌握主动权吧~?」
「不是那么回事啦!只要能够打动别人的心,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的目的就只有施加伤害,而并不打算做任何索取。」
雪乃恼怒地解释着。
但是,与此同时。
——其实并不是这样呀。
我似乎听到明未这样说。
她的声音非常小,其他两人一定都没有听到。但是我就坐在她对面,所以有清楚地看到。
有那么一瞬间,明未的表情变得很认真。
与愤怒的雪乃完全相反,她的神情严肃又冰冷,没有任何笑意。
要不是因为这样一张脸,说不定我会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一眨眼,面前的明未就又变回了那副轻浮的样子。
虽然很在意,但我却不知该如何去追究。所以还是将视线移回了雪乃的方向,问道:
「但是,你喜欢她吧?」
「我只是被她骗了而已!」
雪乃用力拍打桌面,大声抗议道。
看到这样的雪乃,春流却欢快地笑了起来。
「当时的小雪可是服帖得很呐,好像世界上只要有鹄沼冬花,其它的东西都不需要了一样呢~既然人都不在了,就不要去在意了嘛。小雪就是喜欢自己这种不肯原谅别人的样子~」
「这……但是……」
雪乃一时语塞,春流则仍是笑容满面。
对春流来说,死去的人只不过是用于说笑的谈资罢了。她编好了明未的头发,站在椅子后面伸手抱住了明未。那样子与当时在教室里抱着布偶熊的姿势毫无区别。
「春流可不一样哦,先丢掉它的可是春流呢。」
「你当时也喜欢她吗?」
「春流不觉得喜欢,也不觉得讨厌,怎样都无所谓啦!」
「……说得好听,当时你不是也闹得很凶吗。」
就像是要报一箭之仇一样,雪乃话里带刺,试图拆春流的台。对此,春流微微仰起头,眯缝起眼睛睥睨着雪乃说:
「它陪春流玩,春流就喜欢它。它不陪春流玩了,春流就讨厌它。讨厌的东西,是不可原谅的。但是反正都死了,那就无所谓啦。前辈和小雪也赶紧把它忘了吧~」
「即使是死去的人,想要忘记也是很难的啊。」
「就算是死了……也不能原谅她。」
「春流的东西,就只允许被春流随意摆布。春流可以扔掉它,但反过来就绝对不允许。」
三人三种意见,根本无法契合。
如此看来,只好摒除褒贬,将鹄沼冬花评价为一个特征鲜明的人。既会被爱,也会被讨厌,甚至会被憎恨。过去这三个人曾经全都是鹄沼冬花的恋人,后来因某些原因与春流和雪乃不欢而散。只有明未对死去的冬花抱有同情的态度。过去在她们之间,一定曾发生过什么我不得而知的事情。
是这件事造成了她的死吗?
「那么最后,她是怎么死的?明未说是被谋杀的,真的是如此吗?」
「是自杀。」
雪乃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以一种不容置疑,不承认其它任何真相的语气,给出了她的答案。
「鹄沼冬花是个懦弱的人,懦弱到无法承受生命的分量。因为懦弱,所以她才会选择死亡,这都是她咎由自取。」
「其实春流觉得那是个意外啦,不过其实怎样都行。死了就不好玩了,好希望它是个死不掉的人呢~」
「不好玩……因为是朋友吗?死了就不能在一起玩了吗?」
虽然讨厌,但还是朋友——我在春流身上期待着如此的人性。
但是,她却摇了摇头。
「不对啦,是玩具。如果不管怎么打都不会坏掉就好了呢。」
「——春流!」
发出这声尖利叫嚷的人是雪乃,她脸上明显地写满了焦急。
被她这么一吼,春流连忙瞪大了圆滚滚的眼珠。
「有什么关系嘛?春流又没有做什么坏事,而且也早晚都会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
我不明就里地歪了歪头。于是春流毫不迟疑地解释道:
「就是冬花的事情啊。我都说了你这种人根本不算是同伴,今后不要再来了,可是它还是不肯离开,所以我就对它拳打脚踢了那么几次。但是,它还是始终不肯退出茶会部。明明这里已经没有留给它的位置了~」
「………………」
「不久前还肯陪春流玩,也对春流蛮好的。但是,突然说什么『玩腻了』就再也不理春流了。茶会部才不需要这种人呢。所以做错事情的是冬花啦,做错了事情,挨打也是没办法的嘛。小雪也是这么说的哦~」
春流一脸愉悦,从她的表情中看不到任何类似罪恶感的成分。
对于将占有视为第一行动原则的春流来说,鹄沼冬花的行为只意味着背叛。考虑到春流的性格,想必对付诸暴力的行为是不会有任何犹豫的。
春流那毫无自觉的残忍固然可怕,但在此之上,鹄沼冬花更加令我感到恐怖。
明知道会被伤害,为什么还要去伤害别人呢。
为什么在被伤害后,还要继续来到茶会室呢。
我对此,完全不能理解。
春流一定也不能理解吧,因为不能理解,所以才无度地施加暴力——即使春流本身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才没有说过那种……」
「诶——小雪不是也和我一起动手来着嘛~还喊着『前辈是个大叛徒~』什么的。」
「……这,但是……」
从语气上来判断,雪乃心中还是怀有一定罪恶感的。明明怀有罪恶感,却依然没有停止实行暴力。从这一点来说,或许比春流更加恶劣。
雪乃和春流。
雪乃还懂得用『敌人』或『同伴』来区分他人。
但是春流只把他人视作『玩具』或『朋友』,甚至都不把人当人看。
我也不知道这两者之中,谁更贴近于人性。
反正,对于同样被逐入茶会部的问题少女而言,这只是半斤八两的区别而已。而且比这重要的是……
——鹄沼冬花会不会是因为遭到她们的欺凌,不堪忍受才自杀呢?
我自然而然地考虑到了这一可能性,但是却没有声张。
按照一般人的常识来想,确实这完全可以成为自杀的理由。但是对于鹄沼冬花而言是否如此,就并不在我所能猜测的范围内了——毕竟所谓的常识,并不能适用到所有人身上。人为何而生,又为何而死,其答案应该是千差万别才对。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理由不明,所以她们三个人才会对此有三种不同的见解。
我不负责任地想——会不会连身为死者的鹄沼冬花,都不明白自己是为何而死呢?
事已至此,又不能去问她。
说到最后,大家都无法互相理解。只见雪乃猛地站起身来。
「……真令人不悦,我要回去了。」
「啊,等等嘛!小雪,一起回去吧!」
雪乃无法忍受尴尬的气氛,离席而去,春流也跟她一起走了。
还未来得及阻止,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门外。当然就算来得及,我或许也未必会阻止她们。如果真想走,只凭我肯定是拦不住的。再说我也没有阻拦她们的理由。
被丢下来的我,转身问同样被丢下来的明未:
「你不回去吗?」
「回哪里去啊。」
明未做作地耸了耸肩,一口戏谑的语气。
「我可没有任何能回去的地方。」
「……刚才忘了问你,你是怎样看待鹄沼冬花的?」
「我曾经爱过她。现在看来,应该是如此吧。」
她的回答比我想象得还要干脆。
曾经爱过——这句低语,听起来既像是谎言,又像是真话。不过,真正令人在意的,是后半句话。
听起来就像是,她还没能给自己的感情下好定义。
言外之意,虽说名目上是爱情,但实际上却是怀有着另外的感情。
「虽然小春和小雪是那样说,但其实她根本没有打算用更好的方式去生活……不对,或许应该说是做不到这一点吧。她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早就料到自己无法活得长久。」
「是因为生了什么病吗?」
「当然不是。她经常把『像我这种人,一定再过不久就会被人拿刀子捅死吧』这句话挂在嘴边……哦,但是她也说过『如果我死了,就帮我揪出犯人吧』来着。称呼我为摇椅侦探的,也是她。」
说着,明未让身子随着摇椅前后摇晃着,显得很怀念的样子。
由于那条毛毯的缘故,比起名侦探,她看上去更像是个病弱的少女。但是,怪异的发型和不逊的神情,都与『病弱』这一形象相去甚远。
——比起摇椅侦探,更像是膝盖上睡着一只大肥猫的坏蛋头子。
不过,我并没有将这些想法说出来,而只是一直看着她。
从她所坐的位置,可以看到所有人的座位,和房间的入口。
坐在那把摇椅上时,明未究竟都看到了什么,又在想些什么呢?
我一边想,一边站起身来。胡思乱想也没有用,这一点我已经深有感触。但是我觉得,明未坚持有人杀死了鹄沼冬花,也许是为了履行她的诺言,找出杀人的真凶吧。
当然,这只是我的主观臆断。
七里浜明未并不是星野刻子。
星野刻子也并不是七里浜明未。
「要找犯人随便你,但是睡在椅子上会感冒的。」
抛下这句话权当是道别,我就此转过身去。身后传来明未强忍着发笑的声音,真不知我说的话到底是哪里戳中了她的笑点?不论如何,我都没有回过头去。
我离开了茶会室,到了屋外。
春流和雪乃早就不见了踪影,抬头一看,天空已是一片殷红。虽然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快,但还不用着急吃晚饭。心里想着要不要回宿舍,可我的双脚却自动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教学楼。
虽然有种任明未摆布的感觉,有点不爽,但目前确实有这样一种冲动。
想要去高的地方。
想要眺望围墙外面。
想要看看除了这里之外的世界——有的时候,就会突然变得如此感性。
「明明我是自愿跑到这里来的……」
轻声的自嘲,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在曲终人散的教学楼里,我一层又一层地爬到顶层,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旧钥匙,打开门来到了室外。屋顶被一人高的护栏围住,面积还算不上大。
即使站在这里,赤红的天空也依然十分遥远。
这让我明白,就算来到这里,我也无法逃到其它地方,再怎么逃,也无处藏身。哪怕来到这镰仓的边缘,躲进一道道围墙之中,也无法获得安全感。
也许。
大概。
人注定无法摆脱自己吧。
真的想要逃离,那就必须要先抛弃自己。
「…………」
我将身体靠在护栏上,耳边响起吱呀呀的声音,老旧的护栏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变了形状。仔细一看,某处的护栏已经损坏,那里有一个可以供人穿越的缺口。
那是极具危机感……却又莫名美丽的景象。
只要一步踏错,就会令人跌落。
只需一步踏错,就可以逃往外侧。
所需要的,仅仅是踏出一步的勇气。
只要能够鼓起这一丝勇气……
或者,有人从背后推你一把的话。
无论是谁,都会从这里坠落而下。
而且……
所有曾经坠落的人,都曾看过我眼前的这副光景。
「作为一个密室,这里会不会太开放了啊。」
我很想笑,但是却笑不出来。
明未说,屋顶是一个密室。
上了锁之后,这里确实是一间密室,但是因为开放感过于强烈,所以让人完全注意不到这一点。周围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所以『作案后趁其他人来屋顶的时候偷偷逃走』的手段是不现实的。不过,只要有足够的觉悟,要想用绳子之类的东西跑到三楼的教室里,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又或者——
假如会飞的话。
不就能轻易地逃走了吗。
「……但是,我不会飞。」
其他人也一样,不会飞。
因为大家都不会飞——所以大家才都会坠落。
会飞的话,明明就不会死了。
明明就可以,逃到任何地方去了。
但不会飞的我们,一旦踏错了一步,就只能直线坠落。如果不愿意那样,就只能将两只脚结结实实地踏在大地上,安分地活下去。
我缓缓地舒了一口气,看它在空中变成了白色。太阳缓缓地落山,鲜红的天空渐渐被染上了黑夜的色彩。世间的一切都在随之发生着变化。
——回去吧。
并非『走吧』。我的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回去吧』这句话。对现在的我来说,这所学院莫非已经成为了一处归宿吗?
我锁好了屋顶的门,去食堂吃了晚饭,回到了宿舍里。
并且,收到了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件。
5
入夜后,我朝着明未的房间走去。天色彻底变暗之后,吊在天花板上的小瓦数灯泡就是走廊里的唯一光源,四周和黄昏时分相比要阴暗得多。再加上原本就是古旧建筑,好像随时都会出现幽灵一样。
不久后就要到熄灯时间,所以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再过一会儿,就连这微弱的灯光也要被黑暗吞没了,在这种时候来回闲逛,如果被宿管发现,一定会挨骂的吧。为免发出声音,我蹑手蹑脚,却又稍稍加快了速度。
之所以选择了寝室,是因为不想让别人听到。
「——咦,真是稀客啊。」
敲门进屋后,面前的明未微笑着招呼道。说是稀客,但表情上没有任何惊讶的成分,简直就像是早有预料一样。
她的寝室与我想象的不同,既不像茶会室那样杂乱,又缺乏生活气息,简直可以用肃杀来形容。看上去也不像是有室友的样子。
这么说来,是属于她的单人房。
嘴上欢迎着客人,身子却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被子盖着下半身,将手上的书合起来,双眼移到了我身上,多少算是拿出了一点待客的态度。
这也没办法,我暗暗开导自己。
这么晚了突然来访,是我失礼在先,允许我进门就已经十分值得感谢了。即使如此依然无法保持镇静,是因为我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说。
若非如此,也就不必做这么麻烦的事了。
我默不作声,一步步走到床边。寝室的面积应该和其它的房间一样,但因为这里只有一张床,所以显得格外宽敞。
我站在床边,也没有多说废话,径直将刚刚拆开的信件掏了出来。那是一张便笺纸,大部分空间都是一片空白,只有正中央用红笔写着一行小字。
『滚回横浜去。』
明未从我手中接过了信纸,来回读了好多遍后对我说:
「光凭这一句,很难断定这是一封威胁信呀。如果是『滚回横浜,不然就去死』或者『你离开横浜会导致世界的灭亡』之类的文面的话,才能算是威胁啊。」
「我不是来听你谈感想的。」
「如果真的是威胁信的话,那只能打三十分。优点在于既简洁又不容易被误读。」
「也不是来请你评分的。」
究竟什么样的世界会因我离开横浜而灭亡啊。
而且,包括横浜在内,都不存在我可以回的地方啊。
再说,评价威胁信的优劣有什么意义啊。
一连串的抱怨涌进了我的脑袋,但要是说出口,大概就会被明未夺去话题的主导权了。所以我暂且忍耐,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这封信是你写的吗?还是另外的两个人写的?」
「……竟然头一个就怀疑我,真是令人伤心啊。」
说是伤心,明未的双眼却愉快地眯缝了起来,嘴角也像是在强忍着不要笑出来一样扭曲了起来。
「伤心,太伤心了。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是你的朋友了,没想到你竟然以为我是那种会赶朋友走的无情女人。如果真是我的话,会直接说,而不是写信。」
「我觉得你是为了直接跟我挑明,所以才写信把我叫到这里来的。」
「确实,我很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因为很有趣嘛。」
明未一边笑,一边来回甩动着手中的便笺纸。正面只有网格线和一行小字,背面什么都没有。明未又拿起我丢在床上的信封仔细端详了一下,当然也没找到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名字。
完全无署名。就算是校方寄出的公文,也比这要好多了。
明未将信放在床上,然后抬头看着我。
「但是,这不是我写的哦,刻刻。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回到寝室的时候,在地上发现的。大概是趁没人的时候从门下面的缝隙塞进来的吧。还有,别叫我刻刻,难听死了。」
还好我比茜更早回来。因为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所以也有可能让茜先读到。那样的话,考虑到茜的善良性格,一定会把事情闹得很大。至于最后一种可能性——本来就是给茜看的信——是完全没必要去怀疑的。
滚回横浜去。
这是针对刚刚从横浜转学来的我而来的,赤裸裸的警告。
「并非邮寄,而且犯人知道你的寝室都什么时间是没有人的。也就是说这是认识你的人干的,华生君。但是仅凭这样,还不能断定犯罪嫌疑人只有我们三个吧?」
还扮起侦探来了。
虽然很想回敬一句『谁是华生君啊』,不过我还是拼尽全力忽视了这一冲动。
「我认识的就只有你们三个人而已。」
「………………」
她的眼神变得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如此宽慰自己。毕竟我转学过来还没多久,再加上本来就不擅长结识陌生人。让我交那么多朋友,是不可能的。
去茶会部是老师的命令,同时也是因为受到了明未的欢迎。
在横浜的时候,也是爱理先对我伸出了手。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肯定一直都是独自一人。
对我而言,与人建立联系就是如此困难的事情。
「你不是还有室友吗?她是你的朋友吧。」
「茜是个例外。她跟你们不同,是个正直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应该是『我们』才对吧,茶会部的新成员,星野刻子同学?」
对她的嘲讽,我无法否认,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和田冢茜的正直与明快,是我,以及我们,都并不拥有的东西。
我也同样是必须被放逐到茶会部的人种,所以被拿来与明未她们相提并论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要是拿茜来和我们相比,那就太对不起茜了。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曾怀疑过她。
应该怀疑的是,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另外三个人。
「……所以,我觉得是你,或者雪乃,或者春流。」
「是啊,如果是看茶会部不顺眼的普通学生的话,应该会采用更加不显眼的方式才对。比如离得远远的传一些让你感到不悦的闲话之类的,而不会一上来就送威胁信。」
「不是这样的。」
我对滔滔不绝的明未摇了摇头。
我不是凭这种理由来判断谁是犯人的。
而是另外的,更加深刻的理由。
「我觉得,会针对我送出这种信件,并不是因为我转到这所学校来,而是因为我来到这里之后所做的事。」
之所以发出警告,一定是有原因的。一个人不会只因为另一个人在那里,就主动去排除他,因为那种时候,只要无视就可以了。
如果非要动手除掉什么人,那就一定存在相应的理由。也许只是无法相互理解,也许只是些无聊的原因,但这个原因必须是存在的。
我转校后,和我说过话的基本上只有明未、雪乃、春流、茜这四个人而已。
而对话的内容中——
「鹄沼冬花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这个话题最可疑。
明未的表情僵了一下。通过这一瞬间的变化,我立刻对自己的想象更充满了信心。
并不是因为我的人格缺陷——而是因为我对鹄沼冬花的事情纠缠不休,所以才遭到了这样的威胁。
「光是提到鹄沼冬花的名字,雪乃和春流就会反应强烈。明知道这事不能轻易提起,可是你还是和我聊起这个人,刻意搅乱茶会室的气氛。」
「比起活着的人,死人更具有存在感,这确实令人很难高兴得起来。这就是所谓与生者的未来,无法战胜与死者的回忆吧。」
「对她的死我表示哀悼。但是,这件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难道这是我的误会,实际上——并没有结束?」
我没有理睬明未的玩笑。
我认为人一旦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死去的人绝不可能复生,死就等于失去了所有,连记忆都会随着时间而风化。生者与死者之间的关系,从他死去的时候起就不会再发生变化。
死就是终点。
我以为是如此——但是,从她们三人身上,完全看不出是这样。简直就像是鹄沼冬花依然活着,依然影响着她们,而且,还是比她在生时还要强烈的影响。
就好像什么都没结束一样。
或者说,她的生命在终点线上无限地延长着。
「在我看来,你们三个人像是共犯,在一起合谋杀死了鹄沼冬花。」
「我不是已经说了,那是一起杀人事件吗。」
「你这是在招供吗?」
「我也不知道。」
明未神秘地一笑。
但是,我不打算吃她这一套。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如果她打算就这么一直蒙混下去的话,那也无妨。
我只要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就行了。
「有关你所谓的密室杀人的手法……」
我回想起刚才在屋顶看到的场面。
那副令任何人都有可能产生跳楼欲望的光景。
横亘在围墙外的镰仓街景。
血红的天空。
我一边回忆一边说:
「在看了现场之后,我的感想是『不知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对当时的情况,以及被害者本身,我都几乎一无所知。你们几个的证言又无法信任。目前看来,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实际上根本没锁门了。」
「不,门确实锁上了。现场是密室……不,一个开放性的空间说它是密室可能不太合适吧。不过关于这件事,我并没有打算骗你。如果你不信任我……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所以就算这封威胁信是你写的,我也不觉得惊讶。哪怕寄信人不是你,而是其他的什么人,我也觉得你是这件事情的诱因。」
「这口吻就好像是名侦探一样啊,或许那把摇椅也该让给你了呢。」
说着,明未露出了乖巧的微笑,但这迷惑不了我。
如果是名侦探的话,还需要进行冗长的推理。
可我不会去推理,而只需要直接问。我迈出几步,坐在了床上,缩短了与她之间的距离,并将脸贴过去凝视着她的眼睛。
「你到底在想什么?」
明未依然是笑容可掬。
真的就像是被侦探步步紧逼的犯人一样,笑得泰然自若。
「在那之前,我想听听你的感想。不仅仅是屋顶,在转学来到这里后,见识了一切,听说了一切之后,你都想了些什么?」
虽然明未是在笑,但是我能够依稀察觉到,在她的笑容背后还隐藏着什么。明未的笑容并非是由于开心,而是为了令自己感到开心而已,也就是说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一丝笑意是发自内心。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为了不让自己内心翻滚着的那些如沥青一般粘稠又浓密的黑暗物质满溢而出,她才会这样强颜欢笑呢。
所以,她的问题,一定是认真的。
所以,我也要认真回答。
说出我毫不掺假的想法。
「——什么都没有。因为我和鹄沼冬花毫无关系。」
说实话,连哀悼的心思都不存在。
如果要为每一个素不相识的死者而伤心的话,那我每一天都不用再做其它事情了。因为即使是此时此刻,世界上也有许多的人正在死去。
与我无关,所以我不关心。
关于鹄沼冬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只是略有耳闻的程度而已。这样的人是生是死,关我什么事呢?
虽然话说出来很难听,但这就是事实。
反过来说,如果连这样一个几乎毫无干系的人,都要设身处地去考虑她的感受的话,那么活着未免太累了。
如果真的有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与他人交流的话,那么对这个人来说,世界真的太沉重了。
我不是这样的人。
无法去为不认识的人着想。
我所在乎的,不是已经死去的鹄沼冬花。
而是活在我眼前的,七里浜明未的想法。
在我转学而来之前,发生的那一连串的事件当中,她绝对是关键人物。
「毫无关系……确实如此。那么对于屋顶的密室呢?」
「如果真的有人杀了她,就证明那并非密室了。如果是自杀或者意外的话,那即使是密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种情况下,自杀和意外也都没什么区别。」
我也没心思去推测作案手法。
甚至也懒得去想,究竟是自杀,是意外,还是他杀。
没错。
对我来说,无论是怎样都没关系,无论是怎样都可以。
可是有个人却不这样想,那就是明未。
这个事实,她究竟清楚吗。
「没什么区别吗……我想,你的回答应该是正确的吧,但是……」
明未将手中的书丢到一旁。书从床上滑落到地板上,书页在自身的压力下折叠起来。
一旦产生了折痕,就无法再恢复原状。
明未看着坠落在地上的书,并且说道:
「——无论自杀、意外、还是他杀,都是一样的。」
听起来,这是一句充满了自信的断言。
对她而言,大概这就是不言自明的真理一样。可是在我看来,这句话完全无法理解。自杀、意外、他杀。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三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如果要为它们寻找一个共同点的话……
「你是说,在有人死亡,失去生命这一层含义上,所有的死法都是一样的?」
「不对不对,我说的是更加现实的概念。打个比方说……假如就是现在,我在这里挥起金属球棒打死了你。」
「………………」
这样的『比方』真是让人讨厌。
最让人感到不适的,是墙角处确实立着一根金属球棒。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会打棒球啊,难道是用来防身的?无论如何,目前唯有祈祷那只是个装饰品了。
「这样的手法,人们称之为殴杀。如果用菜刀杀了你,则称之为刺杀。勒死你叫做绞杀或扼杀。如果不仅局限于这间屋子里能够采用的手段的话……还可以用手枪打死你,这个叫枪杀。给你下毒的话,叫毒杀。」
「…………」
我好想有点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了。
但是觉得打断她不太好,所以依然静静听着,于是明未露出了十分得意的表情。如果不按捺住自己的话,我很有可能会跳起来狠狠地抽她一巴掌。
「那我要问你了,如果从楼顶被人推下去,坠落到地面上而死的话,叫什么呢?」
「……摔死。」
「嗯,说得对,不叫摔杀,也不叫推杀。说不定存在着某种专门用语,但至少并不常用,以至于你我都不知道。最多只分为坠楼事故或坠楼事件。因为凶器就是地面,使用凶器将人杀死的并不是人,而是重力。」
「……也有一种说法叫做,将人杀死的并非手枪,而是扣动手枪扳机的杀人意图。」
明未所说的话完全就是歪理。人从高处坠落的时候,无论是自杀,是意外,还是他杀,从结果来讲,都是地面将人杀死的——这样的理论,未免太极端。
要是罪犯在法庭上辩解说『我没杀他,杀他的是地面』的话,只会招来满堂哄笑声罢了。
明未不可能不明白。
但是,她还是摇了摇头。
「你误会了,我想要说的事情,和你想的完全相反。人并非完全没有错,而是完完全全,都是人的错。」
「完全——」
「对,全都是人的错,而且是所有人的错。」
明未斩钉截铁般这样说道。
完全。
明未是说,每个人都是加害者。
「殴杀别人的时候,殴杀时的感觉会留在手上。刺杀别人的时候,刺杀时的感觉会留在手上。扣下扳机时,因为有反作用力,才给予了你杀人的感触。但是,这种感触越是间接,越是不明显,就会越稀薄。当用一枚纽扣杀死人的时候,加害者真的还会觉得自己杀了人吗?如果自己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挖过一个陷阱,有人直到现在才跌下去摔死,难道加害者不会辩解说『这不是谋杀,只是一场意外事故』吗?确实在刑法上来讲,加害者是否存在杀人意图也是很重要的参考项目。但是这恰恰证明了,就算没有杀人意图,也是可以杀人的,不是吗?」
明未的声音显得格外兴奋,好似含有热度。
刚才的那副轻浮的态度已经消失无踪,眼前的明未认真得像是要咬人一样。闪闪发光的瞳孔死死盯住我不放。这一次,我真的找不到任何可以插嘴的余地。
我彻底被她吞没了。
被她的眼睛,被她的话语。
明未那强烈的存在感,令我无处逃避。
此刻我所目睹的,就是她的真心。
一直以来都是一副玩世不恭态度的明未——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
「当你在屋顶把人推下去的时候,你手中能够感受到的力度,与人体实际上摔到地面时经受的力度完全是天差地别的,是微不足道的。所以你必须要反应很久,才会觉得自己杀了人。但是——如果将人推下去的不是手呢?如果是一句话呢?或者说如果是一个眼神,一种态度,类似这样的东西不断累积,最终将被害者从楼顶推下去的时候呢?到时候就变成了自杀。将死者推下去的人,在死者的背后施以最后一击的人,都完完全全不会察觉到自己其实就是杀人凶手。」
「…………」
「你或许会说,话语杀不死人。但这就是你大错特错了。世上有许多人都是一只脚已经踏在了悬崖之外,对于这样的人,一句无心之语就足以令他们放弃生命。你又或许会说,都怪那些人自己站在危险的地方——但是不要忘了,千万不要忘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正在将某个人推落悬崖的杀人凶手,也都是直到被其他人推落悬崖的瞬间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的大笨蛋。你们杀死的人,正在直线坠落的人,或许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成为你们自己啊。」
「………………」
「所以,所有的坠落死亡,都既是自杀,又是他杀,又是意外事故。我们无论何时,都在不知不觉当中,推落着我们自己。」
说完这些,明未紧闭着双唇,就像是把想说的都说完了一样。只是那双眼睛,依然岿然不动地凝视着我。就好像是在无声地询问我是怎么想。
在她的脸上,并不存在任何的轻佻和戏谑。
——原来如此。
我立刻就懂了。
我想,一定这才是她的本性吧。
茶会室的那副轻浮的样子,下流的行径,都只是她的伪装,或者是沟通手段而已。并不是她想那么做,而是如果不那么做,就无法与他人交流。
就像在教室里宛如石像一般沉默的我一样。
不这样做,就无法面对他人。
但是现在,她并没有在面对别人,也没有在尝试着与他人交流。
而是完完全全地在展露自身。
一直以来奔涌在她体内的情感,或是认知,以焚烧一切之势倾泻而出,吞没着周围的人。
面对如此汹涌,如此近在咫尺的,七里浜明未的人格,我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内心,只能诚实地用自己的心中所想,来予以回应。
「你便是如此——正视着自己对他人的杀害,并生存着吧。」
而且,此处的『他人』,一定就是她吧。
茶会部的第四名成员,尚未及见面就失去了生命的女生。从屋顶坠落而死的江之岛女子学院学生。
鹄沼冬花。
雪乃说,那是自杀。
春流说,那是意外。
明未说,那是谋杀。
无论真相如何,在明未看来,她都同样是遭人杀害的。实际上动手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她被逼入绝路,逼入不得不死的情境当中时,所有与她相关的人便都背上了杀人的罪责。
明未的理论就像是在说,杀死鹄沼冬花的人就是自己。
至少在明未的心目中,自己就是杀人凶手。
这简直就是在坦白罪行。
七里浜明未一直都怀抱着这样的罪恶感,而生存着。
但是。
为什么事到如今,她会对我——
「啾。」
这时,她突然吻了我一下。
由于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躲闪。明未就那样睁着双眼,将整张脸凑过来夺去了我的双唇。因此在那一瞬间,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微笑着的脸庞。
直到她挪走嘴唇,我才反应过来。
「……!?」
我连忙捂住嘴后退了几步。即使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已经满脸通红。而明未则伸手指着我,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哎呀真不像话,明明在茶会室的时候看到我们做这个那个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来的,换成自己就这样了?看来你也是装相而已啊。我还以为你对这种事早就习惯了呢,难不成刚刚的才是第一次?」
「怎么可能会习惯啊!」
「因为看你对发生在眼前的同性性交涉都没怎么排斥,所以还以为你已经经验丰富了呢。而且看你好像对同性恋也没什么偏见。」
明未一边说一边将手摆来摆去,已经完全看不到刚才那副认真相的影子。此刻我面对的,正是平时那个只懂得以轻浮的态度来与人交流的明未。
难道说,这就表示话题结束了吗?
虽然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吻而乱了阵脚,但感觉到弥漫着四周的紧张气氛已经缓解,我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
「难道你与瑞穗爱理之间,仅仅发生过单相思而已吗?」
就在我放松警惕的一瞬间,一句致命的话语猛地刺穿了我的心。
「————————」
她刚刚说出了……谁的名字?
我完全没有机会抵抗,明未的话语,毫无迟疑地戳进了我心灵的缝隙当中。这完全是致命伤。这个始料未及的名字,令我的意识彻底变成了一片空白。看到自己的那句话发挥了预料当中的功效,明未十分惬意地笑了起来。
「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吧。不是说过了么,虽然没办法离开这里,但我可并未与外界不存在任何联系。在这种时期突然跑来的转校生,而且还一下子就被编入了茶会部,我怎么可能不调查一下你的底细呢?」
「————————」
我无言以对。
甚至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只有一个字眼,将我的大脑塞得满满的。
——瑞穗爱理。
那个我在横浜遇见的女孩。
那个我曾经爱上过的女孩。
那个曾经是我一切的女孩。
同时……
也是我再也无法见到的人。
已经不在人世的瑞穗爱理。
明未不慌不忙地继续讲述起来,就像是认识那个人一样。
「在暑假来临之前,发生了一起事故。一个人生履历当中没有任何污点,性情稳重的优等生,一个受所有人欢迎和宠爱的温柔女孩,偏偏跳出教室的窗户自杀了。对外宣称是一起意外事件,原因是在黄昏时分,放学期间,她在给窗子上锁的时候不小心摔了出去——而且不知什么原因,教室的大门已经上了锁,形成了一间密室。」
「————————」
「刻子,星野刻子,从横浜逃到这里来的转学生。你是不是以为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是在坦白罪行呀?才不是呢,实际上完全相反好吗。我不是在坦白罪行,而是在揭发罪行呀。」
「————————」
罪行。
我所犯下的,罪行。
无法忘记,也无法被原谅,甚至得不到惩罚。
一味地逃避着,逃避着,远远地一路逃到了这里,却依然完全无法忘记的——我的罪行。
就像是早已看透了一般。
明未凝视着我,低声问道:
「是你杀了瑞穗爱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