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独自一人的明未正坐在摇椅上。分明没有睡意,但却开始神志恍惚。在一片混沌的脑海里,她茫然地想着,茜和刻子是不是该从横浜回来了?
雪乃和春流都不在茶会室。最近这段日子里,雪乃来茶会室的次数似乎减少了。春流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但也有几次会陪着雪乃一起离开。
之前并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在鹄沼冬花死后,到星野刻子转学到江之岛的这段时期,茶会室和平到了令人称奇的程度。
至于从前——想到这里,就不得不想起冬花。
想起她还活着的时候。
那一天——记得也是在黄昏时分。
「你的表情真是难看呀。」
夕阳中的茶会室敞开着窗户,霞光随着夏风一同洒进室内,同时又有蝉鸣从远处传来。见窗帘被风掀起,明未开始担心会不会被人看见,但冬花却显得毫不介意的样子。
鹄沼冬花这个女人,生得就像日本人偶那样美,行为举止也像个优等生一样。
但是,那只是表面而已,她的内里已是一片狼藉,这一点明未实在是再清楚不过,都不愿再提起了。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自己大概会对她不屑一顾吧。正因为她是个以加害和受害为乐的疯子,正因为有着这种扭曲的生存方式,自己才会被她吸引。
「看上去很痛苦的……笑容。原来即使是不开心的时候,你也会笑啊。」
冬花听了,只是笑盈盈地伸出了脚。她此时所坐的,正是本应属于明未的摇椅。她就是喜欢将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
明未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顺从地亲吻着她的脚踝,这是她们一贯的嬉戏方式。捧在掌中的双腿十分纤细,甚至让人怀疑她平时究竟是如何用这样一双腿来走路的。好像只要迈出一步,骨头就会碎掉似的。
虽然很荒唐,但眼前的这双脚,就是会让人自然地产生这样的联想。
「真的有那么强的罪恶感吗?」
只见她伸出另一只脚,用脚趾捻着明未的耳朵,简直比手指还要灵活。可能是觉得百无聊赖吧……但也说不定,这就是她唯一能够想到的交流方式了。
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也同样是明未所能想到的唯一交流方式,所以她才如此表示配合而已,这也确实符合冬花的性格。
先将对方想要的东西大方地施与,最终又将其剥夺。
这就是冬花的作风。
明知如此,明未依然无法放开双手。
因为这对灵巧的玉足,在她的眼中实在是过于美丽诱人。
明未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刚才吻过的脚踝,但是没有任何味道——就连汗味都感觉不到,简直像是死物一般。
「我能理解你的痛苦。」
冬花的语气相当愉悦,听起来十分轻佻。从她的态度当中,明显能够感觉得到,她之所以说出这些话,仅仅是因为这都是对方想要听到的话而已。从她口中,是听不到真心话的。
即使如此,心中仍然产生了些许的欣慰。
她做得没错——明未心想。
因为我大概,确实希望有人能够理解。
理解我的痛苦,理解我的心。
因为——
「……骗子。」
明未轻声低吟,打断了自己的思维,然后咬住了冬花的脚踝。虽然几乎没有用什么力气,但仍然留下了齿痕。要是再稍微用力一点,说不定就会咬破皮肤,流出血来。
会觉得痛,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即使是面对疼痛,冬花脸上依然是一副开心的笑容。
伤害他人。
被他人伤害。
这两者,都是冬花想要的。
「明明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
而且,不仅仅是我。
她一定根本不明白任何人的心情。
只是装出一副『我理解你』的样子而已。
只是擅长装出一副『我理解你』的样子而已。
只是擅长在不理解对方的情况下,仍然与对方产生共鸣而已。
所以,在江之岛学院范围内,鹄沼冬花与许多女生都曾经有染。直到因此而被发配到茶会部,她依然恶习不改。
「也许吧。但可以肯定的是,你渴望被人理解。」
她的脚趾松开了耳朵,紧接着便用脚掌抚摸着明未的脸颊,下巴,直至脖颈,用大拇指的指甲在明未的皮肤上印下一个月牙形的痕迹。然后,她将脚伸到明未胸前,用脚趾解开了领巾。
红色的丝带顺从地飘落,冬花俯视着它,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你不明白自己的心,所以希望有人能够帮你来为其赋予意义。」
明未无法否认。
冬花的话,正是明未刚刚试图抛却的想法。明未不肯去思考的事情,却被冬花轻而易举地从心中揪了出来。
一点也没错——明未默默地承认着。
之所以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的心情,正是因为自己完全无法理解。
这份动荡不平的情感,这种心境,明未想要知道究竟该如何命名,想要赋予它一个实体。如果谄媚于鹄沼冬花的话,或许她可以替我完成这些事——不,她是一定会这么做的。
最终,自己一定会为此而后悔。
因为冬花虽然擅于给予。
但也同样擅于夺取。
「你也是这样哄骗雪乃的吗?」
「是啊,我答应成为她的同伴,并且永远不会背叛她。」
「然后就背叛了她?」
冬花没有回答,而是呵呵一笑。见到她解开了领巾的右脚似乎失去了目标,明未就将它捧到嘴边,又咬了一口。
「你也是这样哄骗春流的吗?」
「是啊,我答应成为她的玩具,并且永远不会离开她。」
「然后就离开了她?」
冬花没有回答,而是呵呵一笑。明未用更强的力道咬住了她的另一只脚,留下了一道齿痕。这次应该会更痛才对,但是冬花的脸颊却稍稍红润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鲜血缓缓地从那里渗出,流淌在她白皙的皮肤上。
既然她说,理解我。
那么不久后,一定又会改口说,无法理解我,并将我抛弃。
「总有一天,会有人在背后用刀子捅你的。」
「是啊,我可是已经迫不及待了呢……你看?」
说着,冬花掀起衬衫,露出瘦削苍白的身体。无机质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伤疤,看上去像是遭受过暴力一样。
根本不需要问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是,她的所作所为得到了应得的结果。
「春流?雪乃?还是其他人?」
会这样问也并非出于关心,而只是为了让谈话能继续下去而已。
于是,冬花微微一笑。
「是因为别人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让你吃醋了?」
「我没有伤人的兴趣。」
「那么,明未就是最残酷的人了。因为人只要活着,就是在伤害别人。明明没有伤人的兴趣,却还是伤害别人,真的是太差劲了。」
在冬花的笑容中,隐隐能够感觉到一丝怒气。
她总是充满自主性,且态度积极。
她觉得,比起毫无自觉地伤害别人,还是凭自己的意愿去伤害别人更好。
伤害着自己。
伤害着他人。
并将伤痕视作勋章。
「这么说,你原谅雪乃和春流了?」
「原谅?」
听到明未的问题,冬花先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个误会真有你的风格啊。明未虽然能够看清人的表面,但是对本质的认识却总是会谬之千里,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这种失去了平衡的感性,随时都有可能捅出大娄子来,真让人看不厌……」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不仅是误会,而且错得离谱。我从来没有原谅过她们。无论有意或无意,我都不可能会原谅任何人,而只会在不原谅他们的同时,仍然接受他们。」
「…………」
「我既不会原谅别人,同时也不会希望别人原谅我,所以总有一天一定会迎来破局,遭受报应吧。」
「听上去就像恶人在认罪一样。」
「是啊,我就是在认罪。如果不这样做,我是无法支撑自己活下去的。」
伤害着他人,并以此为生的自己。
被他人伤害,并以此为生的自己。
冬花承认了这一切,认可了这一切。
且一并承受。
「不伤害人,该怎么活下去?不被人伤害,该怎么活下去?每个人只要活着,就一定都在伤害着某些人,将某些人逼向绝路,剥夺着某些人的生命——只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而已。」
冬花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
对这种坚决无比的态度,我深感敬仰,钦羡。如果问她究竟是哪里吸引了我,那么一定就是这一点吧。
或许鹄沼冬花确实是个无药可救的人渣。
但是她能够承认这一事实,并挺起胸膛。
明知这是一条不归路,却依然下定决心,从容而生,从容而死。
——与她相比,我又如何呢?
在能够干脆利落地定义自己的冬花面前,明未自惭形秽。
而她心中的迷茫,并没有被冬花忽视。
「明未呢?对于伤害,你能够原谅,还是不能原谅呢?」
「——我不知道。」
明未本想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这或许根本算不上回答,而只能算是拒绝给出答案而已。因为不愿去思考,而否定了整个问题。
冬花不肯放过明未。
她从摇椅上探出了身子,将脸贴近明未。方才解开了领巾的脚趾,此时正按在明未的胸口,就像是戳在了明未的心头。
「要我帮你决定吗?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替你回答这个问题。此时此刻,你心中的痛楚,就由我来为你抚慰。」
「…………」
「我很清楚你最害怕的东西是什么。虽然那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害怕的东西,但是你毕竟比所有的人都更加胆小啊。」
甜美的痛楚。
甜美的话语。
明知道一旦抓住了她的手,自己一定会后悔。
但是这份甜美,令人无力抗拒。
鹄沼冬花的诱惑,使明未无法挪开视线。
「胆怯又优柔寡断,懦弱又爱慕虚荣的七里浜明未,如果你渴望的话——」
笑着。
笑着。
鹄沼冬花,在面前笑着。
甘美而温柔的微笑,与具有化骨毒性的话语,就像是在嘲笑整个世界。
「我愿成为你无可替代的人。」
——所以,鹄沼冬花死了。
明未结束了回忆,将身子靠在了摇椅上。如果借冬花自己的说法来描述的话,应该说她是『被杀害』才对。
被将她逼上了绝路的人。
被伤害她的人。
冬花说,人只要活着,就一定会伤害他人,将他人逼向绝路,剥夺他人的生命。既然如此,冬花当然也无法逃脱这一法则。
鹄沼冬花是被人杀害的——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这么说吧。
那么,我又是怎么想呢?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鹄沼冬花,而在于我自己。
七里浜明未对此,能够原谅,还是不能原谅?
只有这一个问题而已。
每每想到这里,都会有种想哭的冲动。但是,最终自己却总是笑笑而已。鹄沼冬花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个胆怯又优柔寡断,懦弱又爱慕虚荣的人。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被原谅的。
「……你应该也同意吧,星野刻子?」
这只是一句自言自语而已。
但是,就像是在回应这个问题一样——耳边突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