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冢茜 …… 二年级。没有误入歧途的少女。
七里浜明未 …… 二年级。根本无路可走的少女。
1
「虽然神志不清,但没有生命危险。」
听到这句话,我总算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得到了缓解。
从昨晚起,一直都未能入睡,也没有那个心情。独自一个人呆在寝室里,自然会无可避免地想起我的室友。
和田冢茜。
在江之岛女子学院相识的,或许是唯一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存在。
「听人说她死了,真的是吓死我了……」
「那只是误会和以讹传讹罢了,因为据说被人发现的时候,她确实就像是一具尸体。」
明未的语气像平时一样轻松。
不过,这轻佻的态度却无法掩饰她内心的沉重,想必这并非我的错觉。因为对七里浜明未而言,哪怕无法坦率地称其为朋友,茜也同样是具有分量的人。
……但是。
真的就仅止于此了吗?
如果知道茜没有性命之虞,就应该像我一样感到安心才对。
但是,明未依然是一副有所顾虑的样子。
「昨晚被送到了医院,现在也还在那里。除此之外,我也没掌握到什么其它情报。」
说完,躺在床上的明未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由于时候尚早,她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我没有手机和电脑,也没有熟识的老师和朋友,明未是我唯一能够获取情报的对象。不知为何,明未似乎与某几位教师的关系不错。
我无从得知的事情,她却能够获悉。比起可以在校外自由行动的我,反而是被桎梏在校园里的她显得更加自由,这确实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因此,我一大早就跑到明未的房间来打听消息。不过由于我几乎没有睡觉,所以甚至有点感觉不到现在已经是早上。
明未似乎也是一样,她没有换衣服,穿着制服躺在床上,连那条毛毯都还铺在下半身。
无论如何,得知茜还活着,我终于放下心来。
在这之后,才有心情去考虑之后的事情。
既然是被推落,那就证明存在着将她推落的人。
「犯人是——」
「警察已经介入调查,但到目前为止尚不明确。也有可能只是脚下打滑引发的意外事故而已,这也必须等茜醒过来之后才知道。」
「…………」
「所以目前应该会以事件和意外这两方面为前提同时进行调查吧。不久后一定也会叫你去调查的,因为你是最后一个和茜在一起的人。」
和茜一起去横浜的事情是无法抵赖的,因为校方持有我和茜的外出记录,所以警方一定会找我查问情况的。
不过,我并不一定是最后一个见到茜的人。虽然我们一起回到了校内,但是进门后就分开了,所以在回到宿舍之前,她也有可能见过其他人。
而这个人有可能就是犯人。
当然,也有可能像明未说的那样,仅仅是一场意外。到了夜里,宿舍楼内灯光较暗,确实容易造成跌倒受伤。就算茜的运动神经再怎么好,也没法保证绝对不会遇到这种事。
但是。
我花了整个晚上来思考另一种可能性,从躺下到天亮,难熬的失眠之夜里,我一直都在思考。意外的可能性,校外可疑人物的可能性,对茜心怀怨恨的未知人物从背后将她推落的可能性。
以及除此之外的,最坏的可能性。
「……你觉得会是人为的吗?会不会与鹄沼冬花的那件事有所关联——」
「有可能是这样,也有可能不是这样。」
「…………」
「无论你怎么想,我怎么想,都与事情的真相并无实际关联。但是——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说罢,明未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就像是一切已经不言自明。
我注意到了吗?
没错,当然注意到了。正是因为注意到了这种可能性,所以我昨晚才没能入睡。
突然被人从楼梯上推落的茜,与我住在同一间寝室。
那天晚上,茜和我一样,穿着横浜那所学校的制服。
所以——
「我想,对方是不是把茜当成了你呢?」
明未毫不客气地挑明了这种最坏的可能性。
懊悔填满了我的内心。
有人不希望我继续留在江之岛女子学院,所以寄出了威胁信。大概就是这个人,错把茜当成了我,并推下了楼梯。对我而言,这是最坏的结果,但也是可能性最大的结果。
——茜会遇到这种事,都是我的错。
一想到这里,喷涌而至的悔恨和内疚简直就像是要将我压成齑粉。茜不是我这种废物,也不是性格有缺陷的人渣,根本不应该遭受这样的对待。
如果只因为陪在我身边,就受到伤害的话……
我脑中浮现出昨天在横浜看到的茜。黄昏时分的教室,坐在窗台上的茜,如果是因为我才摔了下去的话,如果是因为我才被人推了下去的话,那岂不是说——
「——你要去哪里。」
明未的声音十分尖锐。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钳子,将转身想要离开寝室的我死死揪住。如果不是如此强烈的语气,一定无法阻止我夺门而出的冲动。
我的头脑已经沸腾到听不进任何劝阻的程度。
即使如此,明未的话语依然拦住了我。这纯粹是因为她的声音中所包含的力量。
我没有回头,凝视着房门回答道:
「去找犯人——」
「找到了要做什么?你的表情就像是要杀人一样。有些时候,你的思维实在是过于偏激了,肯定是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掌握平衡吧。怎么,这句话你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是啊,就是因为你一直不肯反省,所以才会被一再提醒吧。」
明未打断了我的话,滔滔不绝地大肆嘲讽。
我没有回头。一旦回头,看到她那副狷傲不逊的德行,我一定会破口大骂。就算知道明未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无法压抑自己心中的怒气。
对自身的厌恶,与对犯人的愤怒交织在一起,我心中已经是一团乱麻,为了防止这种情绪爆发出来,就几乎倾尽了全力。我咬紧了牙关,颤抖着喉头回答道:
「如果茜是代替我遭受了这种厄运的话,就是我的责任。所以我必须找到犯人——」
「嗯,那么,假如把茜从楼梯上推下去的人就是我呢,你打算对我做什么呢?难道是打算把我也从楼梯上推下去吗?摔死了我,你就满足了吗?」
明未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而且还是以这种荒唐无稽的说辞。
不知她又是在开什么玩笑,但语气那么轻浮,一听就知道不是认真的。那么,就只能认为是在寻我开心了。
虽然明白不应该理她,但是她说的话太荒谬了,令我不得不反驳。
「我知道你不是犯人,那时候你和我在一起。」
「那可说不准。也许我是个大坏蛋,利用了某种超乎想象的犯罪手法来实施谋杀呢。你瞧,差点害死了茜的犯人正和你同处一室哦,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她为什么要如此诋毁自己呢。
我心中又涌起了一股别样的愤怒,明知道骗不了我,也骗不了自己,明未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扮成恶人呢。捏造出这种毫无逻辑可言的可能性,究竟有什么好玩的?
难道说,她只是在取乐而已吗。
玩弄人心。
慢待悲剧。
嘲笑世界。
如果她只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换取快乐的话。
我恐怕很难原谅她。
「我是说可能性,可能性啦。如果只讨论可能性的话,你不是也同样有可能是犯人吗?」
「我——并没有杀她,这一点我自己非常清楚。」
「每个人都会这么说吧,真凶也不例外。」
「我为什么要杀她!」
我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向了大门。如果不这样发泄,岩浆般的情感就会烧毁大脑。明明我已经焦躁愤怒到这种程度,明未的声音却依然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
明明有人受了伤,还没有醒过来。
而且是因为我的错,代替我承受了不白之冤!
但是,明未那讥讽般的声音,还是毫不留情地从背后传来。
「也许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原因才杀人的。也有可能她在横浜发现了什么不利于你的东西,所以防止她泄露,就杀了她。杀人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理由,也有时候,人们甚至察觉不到自己正在杀人。」
「那该怎么杀!?当时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吗!?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惹我生气就那么有趣吗!?」
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
然后惊呆了。
原本打算挥拳打烂她那副笑脸,但是,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因为,七里浜明未根本没有笑。
轻佻的就只有语气而已。
她没有笑,无论是望向我的双眼,还是嘴角,都不含一丝的笑意。她面对着我,带着真挚无比的神情。即使是在茶会室里,也从没见过态度如此端正的明未。
不对——她看着的并不是我。
而是透过我,看着其它的什么人,思考着其它的事情。
「并非如此。你当时可以假装和茜分开,跟在她身后作案,然后再到社团楼来。不然还可以对茜施加咒语,令她在上楼时脚底打滑。」
「都说了我没杀她……不对,先不管这个了……再说茜也没死。」
「没错,她没有死。为什么呢?」
为什么?
说出这句话时,就连她的声音都失去了笑意。就像是昨晚看到的那张卸下了假面的面容,这种时候的明未,所作所为都不是为了与人交流,而只是在为了自己而进行种种思考。
看到她这副认真的样子,我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因为砸门的位置略微红肿起来,绽出了血的颜色。
恰如黄昏的颜色。
「如果对方真的想杀茜的话,应该采用更有效的方法才对,比如从楼顶把她推下去什么的。就算不是那样,也可以对摔下楼梯失去意识的茜施加致命一击啊。既然没有这么做,就说明从一开始就并未打算杀人,而只是一种威胁手段罢了。」
「也有可能是发现推下去的不是我,所以放弃作案逃走了吧。」
「即使如此,也应该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了你吧?如果真的抱有强烈杀意的话,采用的手法也未免太轻率了。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无论最终有没有杀死你都没关系,这种情况下,凶手的行为就并不轻率,而是十分残酷了。」
轻率。
对明未的这一判断,我并不太愿意认同,
确实如她所说,凶手的杀意不够强烈——但就算没有杀意,也是可以杀死人的。这次也是一样,就算只是从楼梯上摔下去,如果伤到要害的话,还是会死人的。
即使没有杀意,仅凭恶意,也是能够杀人的。
即使没有恶意,人也依然会死。
明未应该对此十分清楚才对。
「……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是想要你冷静一点,冲动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对我来说,茜也同样是所有熟人当中难得的正常人。我一点也没想到她会被人从楼梯上推下去。不如说,我其实是为了避免让你被人伤害,才拜托她来保护你的。」
——保护?
听了这个词,我困惑不解。
我一直以为明未让茜跟着去横浜,是为了监视我的,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同时,我也注意到了,隐藏在明未那飘忽态度之下的复杂感情。
「难道说,你也在自责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也有可能是我杀了茜。」
——原来如此。
我终于恍然大悟。
刚才她说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就像我认为茜的遭遇都是我的错一样。
明未也觉得,是自己害得茜遭遇不测。因为自己拜托她去保护我,所以最终才导致茜被人从楼梯上推落。从根本来说,是自己把茜送上了死路。
心中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刚刚在脑海中翻滚沸腾的怒意,也渐渐在冬日清晨特有的冰冷空气中熄灭。明未的那番话,绝不仅仅是说给我听,同时也是在责备她自己。
是这样啊。
明未是因为担心茜的安危,所以陷入了自责。
——她和我,没有什么区别。
明未保持着严肃的神情,继续说道:
「就像你会产生自我厌恶的情感一样,我也会产生类似的情感。所以——可以由你来讲给我听吗?将昨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节都告诉我。」
「……好吧。」
焦虑感并没有彻底消失,想要快点揪出犯人的冲动依然存在。但是,那并不是此时此刻必须马上解决的事情。我之所以感到焦虑,只是因为不知该如何摆脱心中那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情绪,所以才会坐立不安,神经紧张而已。我先深呼吸了一下,然后从门口走进室内,穿过空荡荡的房间,到了明未的床边,并弯腰坐在了仍躺在床上的明未身边。
「我们是在午后离开了江之岛女子学院……」
然后,我说明了一切。
与瑞穗爱理的回忆,和与茜一同前往横浜后发生的事。在电车中与茜谈到的话题,教研室里与老师的交流,走廊里与学生们的对话。坐在运动场边的长椅上仰望教室时心中涌现的感慨,从教室的窗户跌落的瑞穗爱理其人,以及与坐在窗台上的茜谈到的『冲动与恶意』的话题。有机会请茜喝茶的承诺,归途中在电车上随性的交谈……我坦诚地讲述了一切。
「……然后,看到茶会室的灯还亮着,我就去了那里。之后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听到窗外传来吵闹声,于是回到了宿舍,得知了悲剧的发生。」
按照顺序讲到这里,可以看出我和明未都确实没有时间去作案。从我与茜分开到骚动发生之间只有不到三十分钟,所以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茜在回去的途中遇到了其他人吧。
虽然茜的死亡谣言曾令我惊慌失措,但既然知道她还活着,那么只要之后问问她就行了。
「嗯。」
听我说完这些,明未点了点头,停顿了一下,然后再一次点了点头。
「名侦探将所有人召集到一起,露出了尽在掌握般的笑容。」
「不要装模作样了。」
根本就没有人被召集起来,你也不是什么名侦探吧。
坐在摇椅上的时候,明未确实有那么几分神似,但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就仅仅是个平常的少女罢了。因为没有绑着头发,所以一头白发营造的诡异气氛也削减了将近一半。
只见明未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害羞。
「小的时候,成为摇椅侦探可是我的梦想呢。」
「……真的?」
「嗯,飒爽地登场,飒爽地解决事件,无论面对多么莫名其妙的悬案都从不言败,就像是将和平带给人间的使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从来不会感到困惑和迷茫,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会飒爽登场的侦探,已经算不上摇椅侦探了吧。」
会跑到现场去的一般都是侦探的助手而已,侦探本人只要在家坐在摇椅上抽烟斗等着就行了。即使不亲自去犯罪现场,也能够推理出事件的全貌,这就是摇椅侦探的特征。
这样说来,七里浜明未也许确实适合成为摇椅侦探。并不是因为她坐着摇椅,而是因为她被关在江之岛女子学院这座牢笼中,无法亲自前往事故现场。
当然,比起侦探,她或许更适合担当坏人的角色。
「推落,摔落,跳落——为什么人总会遇到这样的事呢?」
「……不过,茜被推落的地方不是楼顶,也没有窗户。」
「并不仅仅局限于物理的层面上。过去我也和茜说过类似的话呢,人活在世上,想要避免坠落,真的很难。就像是在轨道上踱步一样,有时候会被人推落,有时候会自己不小心脚下一滑摔落,也有时候——会因为走得累了,自己跳下来。」
「他杀、意外、自杀?」
「正是如此……当然也不止如此。」
明未说着耸了耸肩,她的话语中,渐渐多了些平时的开朗。
就像我会觉得混乱和焦虑一样,明未也多多少少丧失了冷静,而现在终于开始找回了状态吧——就像是戴着假面一样的轻佻态度。
虽说,假面只不过是假面而已。
即使如此,也让人无法欣然接受。如果是平时的话,面对明未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我还能够淡然处之,可今天却觉得格外不爽。看来我还是没有完全恢复冷静吧。
「人有可能被推落,有可能不小心摔落,也有可能自己跳落。即使如此,人们仍然不肯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朝前走,你说这是为什么?」
「即使停下脚步,该坠落的时候还是会坠落。」
「没错,所以人的一生,终究只是为了走到坠落的那一刻而已。」
说罢,明未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控诉人生的艰苦。
再这么说下去只会越扯越远,所以察觉到苗头不对,我绝对马上矫正话题。就算揪出犯人并没有什么意义,我们应该也有其它可以做的事情。
「……比起那个,我们应该去探望茜才对。既然我们都觉得自己有责任,那么这就是我们目前最起码应该做的事。」
这是我能想出的最正常……不,甚至可谓是绝佳的建议了。不仅仅是因为只要茜一张口就能弄清楚犯人是谁,更是因为对于受伤的亲近之人,探望和慰问是理所应当的礼仪。
虽然之前,就连死去之人的葬礼,我都没有参加。
但对于性命无碍的室友,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当然希望能够去看看她。
但是听了我的提议,明未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去。」
「不去……?你怎么能……」
她语气果断,犹如切金断石,简直没有任何置喙的余地。
明未瞪视着我,从她的眼中可以感受到无论如何都决不让步的强烈意志。
「不去,我绝对不到学校外面去。」
「……你明白吗,茜可是被人推落,受了重伤啊。」
本已消失的愤怒,就像黎明的光芒一样,被再度点燃。
她已经承认了自己负有责任,我也能看出她埋在心中的自责之意。可是,为什么依然能够如此坚决地说出『不去』呢?我实在是无法理解。
她究竟要任性到什么地步。
我为此而感到愤怒。
但是还没来得及发火,她却抢先开了口。
「对我而言,离开学校就和被人推落是一样的。从江之岛女子学院这堵高高的围墙顶端,面朝外侧被推落,最终只会摔扁在地面上。」
「可是再过一年,就会被强行赶出墙外了吧?」
「是啊,所以——我才会对未来感到无比恐惧。只要一步一步走下去,坠落的一天就一定会到来,简直就像是待宰的羔羊。所以才会吓得我连头发都白了啊。虽然很对不起茜,但是刻子,可以拜托你自己一个人去看她吗?」
「你简直……!就是因为你这种自顾自的态度,才会害得茜遭受飞来横祸,难道你不明白吗?」
已经不能再忍受了,因为能够感觉到她所说的话全部出自真心,所以我已经难掩怒火。
外面很可怕——对她的说辞,我并非不能理解。从小在江之岛女子学院成长至今的明未,并非是为了开玩笑或捉弄我,而是真的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恐惧。在校期间一直如此,对于毕业离校的日子,更是害怕得不得了吧。
这种恐惧,即使成为杀人的动机,也绝不奇怪。
但是……
即使明白如此,我也还是怒不可遏。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对我友好相待的茜。而且,也是为了担心着茜的明未。
我激动地对她叫嚷了起来。
「别解释了!你也说了茜对你而言是很重要的人吧!?难道这还不能成为支持你向外踏出一步的理由吗!?」
说完,我就打算把明未从床上拽下来。并非比喻,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哪怕是动粗,也要把明未拉到医院去。
就算一个人做不到,只要有人陪着,或许就可以战胜自己的恐惧。
一定要把明未带到茜的身边去。
但是。
「等等,刻子……别……!」
「——明未,你……」
没坚持多久,我就松开了拉着她的手。在到达医院之前绝不放手的觉悟,也在现实面前瞬间就已烟消云散。
明未被我从床上拉下来,披在下半身的毛毯也被掀开,看到藏在毛毯下面的东西,我立刻就愣住了。当然,不是裸体,也不是什么吓人的内裤。并不是出于任何怪异的原因。
七里浜明未的双腿,裹着厚厚的石膏。
——难道说?
一个可怕的疑问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会不会就像茜遭遇的事情一样,连明未都——
「不对,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我没有遭受过任何人的威胁,这和茜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明未似乎从神情中猜到了我的想法,连忙做出了解释。她无法靠裹着石膏的双腿站起身来,只能靠双臂的力量爬回床上去。
这时,我才回想起来。
在茶会室时,明未为什么一直都用毛毯盖着下半身,不让人看到她的双腿,为什么在各种奇怪的物品中混有拐杖,为什么在上课的时间明未依然会出现在茶会室里。
拜托茜代替她陪我一起去横浜,不仅仅是因为害怕踏出校园,也是因为没有能够行走的手段,不是吗?
看着明未苦涩的笑容,我的愤怒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是因为受伤才不用上课的吗?」
「不,那纯粹只是翘课罢了。本来伤好到现在的程度,就应该去上课才行。」
「好到这个程度——那就是说,你当时受的伤比我看到的还要严重?」
听了我的问题,明未像是被人戳到了痛处一样吃了一惊。
「好精彩的诱导性审问啊,简直像名侦探一样……我这只是旧伤而已,你不用在意。总之就是因为这样,我走不了太远的路,就只能请你替我去了。」
我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
就算继续说下去,也只会再吵起架来而已。现在我们必须与彼此保持距离,花些时间冷静一下头脑。
我和明未,现在都算不上冷静。
只要听到茜的声音,或许就能有所好转吧。
我一边想,一边打开了寝室的门。刚要出去,身后传来了明未的声音。
「如果茜真的死了,你会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
对这个问题,我只能如此回答。
明未的话,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质问自己。
如果,假如茜真的死了,明未又会怎么做呢?
虽然产生了这种疑问,但我并没有说出口,而是径直离开了明未的寝室。
2
结果,当天还是没有去医院。
去教研室找老师商量后,得到的结果是才过了一天,还不能见人。不过老师也表示等茜的身体状况稳定下来,能够接受探望的时候,一定会转告我。
在那之后,我回到寝室就躺在了床上。星期日不用上课,又全身无力懒得去食堂,为了弥补一夜未眠带来的困倦,本想好好睡一觉,但明明一直处于一直昏沉的状态下,却始终就是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觉得这间寝室过于宽敞。
并未缺少什么东西,也没有增加面积,仅仅是没有了茜这位室友的存在,原本狭窄的寝室竟然就会显得这样空荡荡的。置身其中,对茜的思念始终无法停止,完全无法入睡。
也许可以像明未那样去茶会室打发时间。虽然就算我求她,她应该也不会把摇椅借给我,但是那里还有摆满了布偶的沙发,躺在那上面应该就可以睡觉了。
如果身处无人的环境下,大脑总是会去思考一些得不出结论的问题,就像是漩涡一样,被越卷越深。
茶会部。在那里,不需要遵守什么规矩,也不需要做任何事,就算无所事事,也不会被指责。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我终于认识到了茶会部的可贵之处。
「……明未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寝食难安呢……」
对我这句低语,自然是无人理睬。
就这样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虚度着时光。到了午后,宿管来告诉我去教研室一趟。我还以为是茜醒过来了,结果到了才发现是警察来打听情况的。
我表现得相当诚实,但并没有像对明未那样言无不尽。我只说因为自己一个人回到之前的学校会有些心虚,所以才拜托茜与我同行而已,并没有提到瑞穗爱理的名字。说完这些就结束了,警方似乎并没有觉得我有什么嫌疑,而只是按规矩办事罢了。
毕竟只要问一问茜本人,事情就能够解决了——他们同样很清楚这一点。
离开教研室后,我本打算去茶会室,但双脚却径直返回了寝室。看来我一定是精神疲劳到了一定程度,下意识地不想和明未见面吧。
所以我只好认命,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像是搁浅的咸鱼等待死亡一样,盼着睡魔前来剥夺我的意识。最终,就这样僵持到了深夜才终于睡着。
……就这样,我开始了没有茜的日常生活。
明明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如今却觉得寂寞难耐,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一旦体会过与人相伴的快乐,难道就无法再恢复常态了吗?
回想起来,只要茜在寝室里,就总是会找些话题来主动和我聊天。其中大多数都是些没有营养的闲话而已,但就算是这样,她对我的关照仍然令我十分开心。多亏有茜的存在,我才能够适应江之岛女子学院的生活。
因为,我没有勇气主动与她交谈。
现在茜不在身边,我在宿舍里就失去了倾诉对象,而在教室里还是和过去一样和所有同学都没有接触。在沉默中孤身一人静待日子过去,这就是目前生活中的全部内容。
这一切本应该都习惯了才对,当初的我以为,这就是我所应得的生活方式。
从没有想到,这种生活竟然会是如此孤独。
「……明未竟然不在这里,还真是少见。」
所以,就算不太方便与明未见面,我还是忍不住去了茶会室。或许这也是必然的结果吧。
但推开门后,屋里只看到雪乃和春流两个人。雪乃还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读着书,春流则是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熊猫布偶。雪乃一如既往地对我视而不见,倒是春流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冲着我转过头来。
「前辈也偶尔不会来这里呢。好无聊啊~」
「你可以和雪乃玩啊。」
「春流也不是不和小雪玩啦,但还是前辈最好嘛!」
简直像个撒娇的小孩子一样,脸上并不像平时那样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高大的春流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有点可怕,好像一头一旦有人接近就一口把对方胳膊咬掉的野兽。
我放弃了与春流交谈,而将视线转向雪乃的方向。她看似和平常一样在专心读书,但实际上只是装样子而已。仔细观察就发现,她翻页的动作比平时要粗野得多,视线也在书页上四处飘忽不定。从旁一看就清楚,书的内容根本就没往她脑子里去。
没有明未的茶会室。难掩焦躁的雪乃。无所事事,没有笑容的春流。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明未想要创造的那个『能够包容一切的栖身之处』已经不成样子,所剩的只有一副残骸。平和的气氛荡然无存,现在的茶会室,就像教室一样让人坐立不安。
——没有目标,没有动静,但依然可以旷日持久地存续下去的茶会部。
如今,这样的理想已经难以为继。不,也许只是因为明未一直都努力地粉饰着它的外表,才让我误以为它至今为止都是存在的,但其实内部早就已经腐蚀凋败,徒具躯壳了。
「——你看什么看啊,真令人不悦。」
注意到我的视线后,雪乃抬起头来,对我怒目而视。她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敌视,正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最近稍有缓和的态度,现在反而变得更加险恶。语气已经不仅仅是咄咄逼人,而更像是刮骨削肉的唇枪舌剑。
遇到这种无话可答的问题,我只能保持沉默。于是她更加地不依不饶起来。
「像个电线杆一样杵在那里真是令人不悦,你回去行吗。」
咦?
她这句逐客令,让我不由得有点在意。
对于雪乃的恶意,我早已司空见惯。我觉得奇怪的是,她的这句话与当初来到茶会部时对我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那个时候雪乃对我的态度是,喜欢留在这里就留着好了。但是现在,她表现出的是硬生生的拒绝。具体来讲就是:这间茶会室里没有你的位置,快滚吧。
这与茶会部可以接纳一切的信条完全相违。
我能够理解。雪乃原本就对他人的敌意和环境的变化具有比一般人更胜一筹的敏感,所以一定是宿舍里发生的事件给她带来了危机感吧。如今不仅是宿舍,整座学校都笼罩着一股不安的空气。原本和平的茶会室,现在也变成了气氛紧张的地方。
因为无法适应这样的剧变,所以才会把不安的情绪发泄到我这个新人身上。
这些我都能理解。
明明都能理解,但是却无法一笑置之。那是因为,我自己也并非处在安定的状态之下。
「与其说是不愉快,更像是心情不好的样子。你到底在急些什么?」
对于雪乃的话,其实只要当做没听见就好了,因为她只是通过对他人的敌视来寻求自身的心灵平静罢了——虽然早就看穿了这一点,也明知道我说的话会进一步激怒她,可我还是没能坚守住沉默。
不出所料,雪乃立刻就炸开了锅。只见她野蛮地将书摔到桌上,踢开椅子,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瞪视着我,并大声吼道:
「这全都是你的错!你难道没自觉吗!?」
「怎么就成我的错了?」
「如果你不来的话,我们明明还可以相处得很好的。明未前辈还是会对我那样温柔,和田冢前辈也不会遇到那种可怕的事!自从你转学过来,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
她的眼中充满了愤怒,就像是要把所有的罪责都灼刻到我的身上。
大概,雪乃眼中的我也是一样充满了愤怒吧。
那么,为什么我会觉得愤怒呢?
答案很明显:因为我觉得将茜从楼梯推落的凶手,就在她们两人之中。
我觉得很后悔,今天本不应该来茶会室的。其实我早就考虑到了她们两人就是凶手这一可能性,只是至今为止都不愿意去想而已。既然双方都处在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下,那么一旦见面,当然就会发展为现在的情形。
毕竟我不是个八面玲珑的交际花,要我和有可能伤害了茜的人在一起一团和气地喝茶,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相处得很好?我看只有你一个人是这么认为的吧?」
「你、你说什么……?!」
她一定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么一个针锋相对的回答吧。只见雪乃立刻瞠目结舌,双颊羞得通红。
在茶会室外,大家都当她是个不存在的人,贯彻无视的原则。而在茶会室内,又会被我们无条件地肯定一切。
所以,她一定无法适应。
——与人正面交流,甚至争吵。
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所以猜得出她此刻的感受。
过去明未曾经说过,不擅长与彼此接触的人,一旦互相针对,很有可能立刻对彼此造成致命伤。
现在,这句话得到了证实。
我确确实实,说出了一句足以伤害雪乃的话语。
「再说,明未也根本就没有温柔地对待你。」
有些时候,真相往往就是最致命的武器。
既然具有杀伤力,那么就说明雪乃自己也早已隐隐有所察觉。是的,明未对她倾注的情感,绝不是温柔。即使如此,却一直对此视而不见,贪恋于一时的舒心与安逸,享受着这种被爱着的假象。
我的话语,不差分毫,正中雪乃的要害。
「你这贱人……!!」
事态一触即发。雪乃立刻朝我冲了过来,并高高地挥起了右臂。这是个似曾相识的动作。石上雪乃表达敌意的方式并不仅限于言语,更不会吝惜诉诸暴力。在她心中的法则上,一定如此记述着:
恶人挨打是理所当然的。
对雪乃而言,我无疑正是扰乱江之岛女子学院秩序的恶人,是给茶会部带来动荡和危机的外敌。
但是。
这些都并非我的错——对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你以为我会善良到给你白打两次吗?」
说罢,我伸手抓住了雪乃挥在半空中的右臂。
要做到这一点十分轻松。身材矮小的雪乃原本就没有什么力气,而且也并不擅长使用暴力。她只懂得单方面施暴,却未曾经历过你来我往的交锋。
所以,雪乃转眼之间就变得狼狈不堪。
「……放开我。」
「不放。你先告诉我,怎么就成我的错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一边在手掌上施加力气,一边诘问雪乃。我想要在更近的距离凝视她的双眼,以此给她施加压力,但是她却马上就扭开了脸。原本羞红的脸,现在已经显得愈发铁青。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应该不仅仅是因为手腕被我捏住,所以觉得痛而已吧。
明明总是会积极地去攻击和伤害他人,但是却不懂得如何应对他人的攻击和伤害。正是因为不想遭到攻击,所以才抢先攻击他人。
既具有攻击性——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不喜欢被人碰到。」
「明未不是碰过你了吗?」
「因为明未前辈是我的同伴。」
雪乃的声音瑟瑟发抖,简直令人心生怜悯。看着她这副如泣如诉的模样,我的怒气开始从她身上渐渐地向明未转移。
明明不喜欢她,为什么又要宠爱她呢?
正因为受到了明未的宠爱,雪乃才会变得如此不辨是非啊——虽然我并没有说出这番话的立场。
「但是你不是我的同伴,都是你……全都是你的错啊,为什么你就不明白呢!?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就……我们就……!!」
她的声音已渐渐显得悲恸。
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而下。
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打算放开她的手——所以,我之所以会放开雪乃的手,并非出自我自身的意愿。
「这、可、不、行、哦~」
下一个瞬间,从旁边飞过来的熊猫布偶将我轰飞了出去。从全身承受的冲击力中,可以感受到一种毫无迟疑的,充满了杀意的能量。耳边传来桌椅倒地的声音,我也随之摔倒在地上。
而就在我强忍着疼痛,抬起头来的时候。
只看到春流像是一头猛兽一样向我冲了过来。
「怎么可以把小雪弄哭呢?原来刻子根本不是大家的朋友啊。」
当我想要爬起身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冲到我面前的春流顺势抬起腿来,将我重新踹翻在地。原本身体素质就相差很远,春流又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就像是小孩子对其他的小孩子施暴一样,下手没轻没重。
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人高马大的春流身上,那简直是太可怕了。这一击令我疼得喘不过气,求生的本能要我赶紧逃走,但是在那之前,春流就已经骑到了我的身上。
俯视着我的春流,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她的眼神似曾相识——一双冷冰冰的,根本不把人当成人来看待的眼睛。
「春流虽然弄不清那些复杂的事情,但总之就是讨厌你。」
说着,毫不犹豫地挥下了拳头。
我下意识地伸臂去挡,结果遭受重拳的手腕立刻在剧痛之下开始麻痹。开什么玩笑啊,我也从来没跟人打过架好吗。虽然没有雪乃那么脆弱,但也是扛不住春流这样的狂战士的啊。
——要被杀了!
真正的恐怖感涌入了脑海。
春流面无表情地挥下了第二拳,而我拼了命再次挡了下来。疼死了,胳膊疼死了啊,第三拳真的要撑不住了。视线的余光里,雪乃在角落里哭哭啼啼,根本不打算阻止春流。
就算想逃,我的身体也被春流的体重压得无法动弹。转瞬之间,春流的第三拳又朝着我砸了下来——
「也该住手了吧。」
千钧一发之际,第四个人的声音阻止了这要命的一击。
我,雪乃和春流,同时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茶会室的门口,七里浜明未正站在那里。
穿着平素的制服,拄着拐杖。双腿和当时在宿舍里看到的一样,裹着一层石膏。她轻轻瞥了一眼我们三个,然后说:
「不好意思,可以让让路吗,我这边行动怪不方便的。」
明未做出一副举步维艰的样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咯嗒、咯嗒,拐杖的脆响回响在一片死寂的茶会室里。见她这若无其事的态度,我们三人都无言以对,雪乃甚至都不再继续流眼泪了。
明未没有对我们再说什么,而是自顾自地坐在了摇椅上。她面前的桌子还躺在地上,但她也并不打算将其扶起来,而是将毛毯铺在了腿上,然后晃动着摇椅,用闲聊一样轻松的语气说道:
「不继续了吗?把对方打死,你们是不是就满意了?」
字里行间,充满了失望与蔑视。
这样的态度,同样与『接受一切』的信条相去甚远。
「……真令人不悦。」
第一个作出反应的人是雪乃。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然后转身就走,头都不回。没过多久,脚步声就消失在了远处。
真不知道她这句『真令人不悦』是指什么呢。
「啊,等等嘛,小雪——」
紧接着,春流也丢下我跑了出去。那样子完全看不出是上一秒还把我按在地上揍的人。虽然没指望她把我扶起来,但是那丝毫没有罪恶感的态度,实在是让人想好好发一番牢骚。
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张口,春流就也离开了茶会室。至少也该把门关上吧——我只好自嘲般地在心中耍起了黑色幽默。
然后,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
我默不作声地爬起身来,扶起倒了一地的桌椅。被揍了两拳的胳膊传来阵阵刺痛,但愿不要肿起来就好。
明未毫无帮忙的意思,而只是看着我做完了这些事。
「你也要回去了吗?」
「我睡一觉,天暗了记得叫醒我。」
我已经什么都不愿意考虑了。
空无一人的寝室,回去了也没有意义。我随手把摆在沙发上的布偶全都扒到地上,然后躺了下来。虽然知道这样很不成体统,但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再说,也没人会跑到这里来批评我。
明未叹了一口气,晃着摇椅,再也没说话。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雪乃的眼泪,对我拳脚相向时春流的眼神,以及不再露出一副轻浮笑容的明未。
安逸的乐园,包容一切的栖身之处,如今已经不复存在。
我不禁开始想,离开这里之后,雪乃和春流都会去哪里呢。
3
镰仓第一医院距离江之岛女子学院并不算远,只需要朝车站对面步行一段路就可以抵达。
第一眼见到镰仓第一医院,感觉这里是个很热闹的地方。不过并不是因为富有生机,而仅仅是由于人多罢了。不过现在正处于星期六上午,大概这些患者都是赶着休息日来求诊的吧。
同样是与外界隔离的空间,但这里与江之岛女子学院的氛围完全不同。大概是因为学校里只有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而这里聚集着不同性别与年龄的人吧。
穿过人来人往的门诊部,来到住院部后,气氛也发生了改变,但仍然与江之岛女子学院的闭塞感有所差别。
空气中充斥着药水的味道,和人的气息。
我穿行其中,前往茜入住的病房。那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六人共用病房。头部和胳膊上都缠着绷带的茜一看到我,就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见到那张熟悉的笑脸,我也稍稍松了口气。本来,我已经做好了一露面就被臭骂一顿的打算。
我走到茜的床边,将手中的水果篮递了过去。
「对此遭遇我实在是——」
「哎呀,不要说那种见外的丧气话啦。我很快就能出院的,你还特地来探望我,真是谢谢啦。」
茜傻兮兮地笑了起来,接过了水果并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除了水果之外那里还摆着花篮。茜的探望禁令是在工作日里解除的,应该是有校外的人先来过了吧。对茜这种善于交际的人来说,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之所以等到休息日才来见她,不仅仅是因为有课要上,也是因为我有些害怕见到她的脸。但是如今看到茜这副开心的表情,不禁觉得能够提起勇气真的是太好了。
「你没什么事就好。」
「因为伤到了头部,所以接受了严格的检查,但是貌似没受什么内伤的样子,只是磕破了皮流了点血。还有就是常用手摔坏了有些不方便而已。」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裹着石膏的右臂给我看。
……即使如此,我也看不到石膏里面是怎样的状况啊。说是摔坏了,具体究竟是扭伤,还是骨折,还是别的什么呢?
无论如何,我都再一次放下心来。虽然受了伤,但至少茜依然是一副精气十足的样子。就算听老师说过茜的状况,但不亲眼见到还是无法平静下来。
肩上的压力终于减轻了。
比起长叹一口气的我,茜这个当事人倒显得开朗多了。
「似乎有人说我被杀了?当时的情况真有那么严重吗?我会不会成为校园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啊?」
「……也许会吧。」
警察进行现场勘查的痕迹依然保留在那里。地板上清晰地残留着血迹,就算有人打扫过,估计也很难彻底洗干净。最重要的是,夜里发生在宿舍里的事故——这一特征可是十分迎合大众的口味。
这么一来,虽说二年级的学生们还算是对事实有所了解,但是在低年级学生的眼中,那已经完全是一起神秘杀人事件了。
听了我这番话,茜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
「难道你去一年级打听情报了?」
「怎么可能呢,我只是在食堂里听人说的而已。」
不过没有茜在身边,我在食堂这种地方实在是如坐针毡,所以也只去过一次而已。我本来就食量很小,最近都是去小卖店买东西回寝室去吃的。
没有茜的寝室,显得太静太宽敞。
明明我们相处的时间根本不算长,却会产生这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俗话说,谣言难过月,过月无人传。但我可不打算在医院里躺一个月,只要我回到学校,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而且……」
说到这里,茜停顿了一下。
「到那时,犯人应该也抓住了。」
用事不关己般的语气说道。
没错。
犯人。既然是人为的事件,那么就存在犯人。这次不会被当做意外事故草草处理,也并非自杀,而是如假包换的伤人事件。
虽说只是楼梯,但如果伤到要害,依然会危及生命。
目前还不知道推落茜的人究竟是谁,找不到目击者,也没有发现拥有明显犯罪动机的学生。但凶手十有八九是住在宿舍里的学生,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校方甚至贴出了『请勿互相猜忌』的布告。
至于身为受害者的茜,在接受警方询问时,似乎表示没有看到犯人的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人推落。
但是。
只有我很清楚。
茜被人从楼梯推落的原因,就在我身上。
所以。
「……………………」
我不由得紧紧地握住了拳头。这件事必须要告诉茜才行,都是因为我,茜才会被人袭击的,而自己也是因此才会来医院探望她的。哪怕茜不会原谅我,或者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我也必须要道歉才行。
一切都是我的错。
茜只是被我连累了而已。
我下定决心,撬开了自己的嘴——
「我都告诉你啦,这种见外的丧气话就不要说了。」
但是还没等我说话,茜就抬起左手,直接堵住了我的嘴。
她不准备让我继续说下去。
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睛中,闪烁着坚定不移的信念,不允许任何人否定。茜不仅明白我打算说什么,还在此基础上,阻止了我的坦白。
这令我十分困惑。
但是,茜却对我的疑惑一笑置之。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吧。瞧瞧你的脸色,哪有人会带着这么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来探病的啊?又不是来跟我生离死别的。」
一边笑着,茜一边将堵在我嘴上的手移开,用两根手指钳住了我的脸颊用力拉扯。话虽如此,但她只用了很小的力气,一点都不觉得疼,只让我感觉到茜的手指真的十分纤细。
茜用真挚的眼神直视着面无表情的我,然后说:
「我很清楚你在想什么,但是,那么想是不对的。你根本不需要为这件事感到自责。」
这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
她话语和眼神中的力量,让我没办法提出质疑。因为她锐利的目光之中不存在迷茫,说出的话也显得无懈可击。
茜看穿了一切。
她知道我想要告诉她什么。
也知道我认为责任都在我身上。
——茜一定是被人错认为是我,才被人从楼梯上推落。
对于我的这一推断,茜也早就有所察觉。
察觉之后,却还是坚决地提醒我『这不是你的错』。
「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究竟该由谁来负责?这些都由我来决定。我可不允许你擅自把责任担在自己身上。就算刻子坚持认为是自己的错,我也会原谅你的。所以,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决定权在我手上。如果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话,那你也只能装出一副负有责任的样子了。」
——只不过,那仅仅是你的加害妄想而已。
虽然没有说到这个份上,但茜的眼中明显地表达出了这样的意思。这源自于她不肯将责任强加给他人的宽广胸怀。如果愿意的话,她完全可以狠狠地责备我,没人会有异议。但是,她却没有选择那么做。
这样的心境,令我感到钦羡。
换成是我的话,绝对不可能做到像她那样爽快地原谅别人。
「……我明白了。」
所以,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事,就只有点头同意而已。
见状,茜终于露出了笑容,她明朗的神情驱除了堆积在我们之间的沉重空气。
「话说回来,明未果然还是没来啊,我还以为有刻子跟着的话,她也许会来看我呢。」
虽然很感谢茜主动提出新的话题,但是我还是不由得锁起了眉头。
因为这依然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
没有办法,我只好强压心中的怒火。
「我也已经苦口婆心地劝她来看你了,但是她不知怎的就是不肯来。明明内心其实很担心你的,而且虽然腿上有伤,但也并非完全无法走路啊……」
「……你听说她受伤的事了?」
明明只打算当做闲聊的资本而已。
但是,茜的回应却显得格外沉重而严肃。
比起自己遭到袭击的事情,她似乎对这件事更加认真谨慎。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害得我一时不知所措。
「嗯?是啊……」
「知道了多少?」
「也没多少……只听她说是旧伤,还有和茜遇到的事情没有关系。」
「旧伤……她是这么说的吗。」
茜一边发出叹息,一边小声念叨着。
对『旧伤』这一说法不置可否,只摆出了一副微妙的神情。并不像是在责怪明未,而更像是对某种无可奈何,难以改变的事情感到疲于应对。
既然能够做出这样的表情,就说明茜一定了解详情。
「茜,你知道她受的伤是怎么回事,对吗?」
「嗯……知道是知道,但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我觉得这件事应该让她自己讲给你听才行。但如果真的和这件事没有关系的话,她大概会坚决保持沉默的吧。」
但紧接着,茜又压低音量,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补充道:
「不过那家伙是个大骗子,所以当然不会是毫无关系吧……」
这就相当于是说,这两件事之间肯定有所联系。
我当然也没蠢到真的相信两者之间毫无瓜葛的程度。想想看,她在茶会室里一直都用毛毯盖住双腿,很明显是为了掩盖腿上的石膏。明未是故意在隐瞒腿上的伤,从一开始……从我转学来到这里之前,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如果仅仅是因为受了重伤的话,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了,完全就是在告诉你,这里藏着某种秘密。
但是,这件事确实不应该让茜来解释。
「好吧,我直接去逼她讲给我听。」
「嗯,就这么办吧。」
说着,茜笑了起来。
既像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也像是对我的鼓励。
「但是,你也不要怪她,明未那家伙真的很害怕到外面来。受伤的时候虽然不得不离开了学校,但是看上去,比起腿上受的伤,还是身处校外的医院中更让她感到痛苦。在外面的时候,她好像连觉都睡不好呢,最后等不及痊愈就出院了。如果这样她也肯来探望我的话,真的要吓死我了。还是等我出院了主动去找她吧,估计她现在也很沮丧吧。」
「这样就行了吗?」
虽然不知该不该问,但我还是问了出来。
因为对此,我一直都十分在意。毕竟正是因为这件事,我才会和明未吵了一架,并且发现了她腿上的伤。
明未与茜之间的关系,真的很难以捉摸。
明明是除了茶会部成员之外,唯一能够融洽相处的人,却在对方受伤的时候都不肯前来探望,未免也太无情了吧。
当时之所以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也只是因为我毕竟是局外人,不应该对她们之间的事情多加干预。但是现在看来,不仅是明未,就连茜都对这件事相当看得开,这实在是令我感到意外。
茜听了我的问题,轻轻耸了耸肩。
「因为我知道她就是那样的人嘛,不然我也不会到横浜去了——啊,不对,其实我自己对横浜也是蛮感兴趣的,毕竟本来我就喜欢四处游玩嘛。但是,或许她也正在烦恼,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我吧。」
「嗯?」
「因为在她看来,我是替她遭了罪嘛。所以我必须骂骂她,让她不要胡思乱想才行。」
「不对,你是代替我——」
说到这里,我突然注意到了。
这就和刚才谈到的话题是一样的。
因为茜陪我一起去了横浜,所以才会被人推落。也是因此,我才会感到自责。
同样,因为拜托茜代替自己陪我一起去横浜,所以茜才会被人推落——明未也在为此而感到自责。我们的想法,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对我们的想法,茜都同样无法认可。
「就是你想的那样。就像是刻子刚才说的一样,明未肯定也抱有同样的犯罪感吧。虽然客观来讲,全都是把我从楼梯上推落的那个人不好,但是你们会感到自责我也是能够理解的……既然这样,我只要原谅你们就行了。」
「这样真的可以吗?」
「什么可不可以的,原谅你们是理所当然的啊。」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我和明未长期以来为之烦恼不已的事情,就这样被茜一笔勾销了。不需要考虑,也不需要犹豫,对茜来说,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能够做到这一点,一定是因为茜是个坚强的人。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和明未实在是太懦弱了。
「不过,能够说出这种话,也都是多亏我还活着啊。要是死了,就没办法原谅或者惩罚任何人了。」
「不管你是否原谅我,我都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
「我也很高兴看到自己还活着哦。总而言之,就算我要报仇,也只会针对那个把我推下楼梯的人而已。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不教训那家伙一顿,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你没有看到凶手吗?」
「嗯……宿舍里太暗了,而且我也确实有些大意了。被推下去的瞬间就只想着保护自己的要害部位了,没时间去注意其它的事情。如果有看到的话,我早就告诉警察了哦。但是——」
说到最后,她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声音也压得很低,就像是接下来要讲的事情十分敏感,不想被其他人听到一样。
「对于凶手的身份,明未那家伙大概已经有眉目了吧。」
「怎么会呢,她又不是真正的名侦探——」
「当然没有任何证据,而且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至少应该有眉目了才对。因为,那家伙大概已经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
预料?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预料得到。如果真的预料得到,那当然会对凶手的身份有所察觉了——不对,茜的这句话难道不就意味着,明未知道谁是犯人,也知道这人有可能做出怎样的事……甚至知道犯人或许会犯下这次罪行?
明明知道,却没有阻止。
或者,也有可能是虽然知道,却没能阻止。无论如何,明未都没有将此事对我透露分毫——如果透露了的话,我会怎么做呢?
也许至少会揍她一拳吧。
因为……因为那就表示……
原本被推落的人很有可能是我,而明未却默许了这种事情的发生。明明预见了我被人从楼梯上推落的可能性,但却没有告诉我。
不可思议的是,虽然很想揍她一拳,但是却生不起气来。因为我多多少少能够理解,即使明未真的这么做,那也一定是有什么理由的。她并非对我有任何恶意,而是需要以此来达成其它的某种目的。
真的不明白,七里浜明未究竟在想些什么。
或者说,她究竟想要得到些什么。
「很矛盾对吧,如果早就预料到的话,那还沮丧个头嘛,早知道会于心不忍的话,还不如早一点阻止犯人呢。说不定是嫌麻烦,或者是其它什么奇怪的理由吧,真不愧是茶会部的代表啊。如果你揍她一拳的话,她一定会很开心的,所以还是别去管她比较好。」
「……我姑且问一下,你觉得有可能是明未推你吗?」
「不可能的。」
茜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如果明未自己是犯人的话,那就不用去考虑什么预料和眉目了。但是对我的这种想法,茜却表现得似乎不值一哂。
「虽然不可能,但是她一定会说『把茜从楼梯上推落的人就是我哦』之类的话吧。正是因为察觉到了危险,所以她才会发自内心地说出这种话。不过当然,我是不会认同她的看法的。」
「…………」
「虽然我还算蛮喜欢那个家伙,但我并不理解她,也并非她的同类,所以当然会对她的动机感到困惑不解,会对她拐弯抹角的思维方式感到无法接受。我只知道对她而言,一定存在着某种理由,迫使她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来生活。」
这一点——我也能够深深地领悟……深到刮骨锥心的程度。
在别人眼中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就是做不到。
在别人眼中不值得烦恼的事情,我就是会烦恼个不停。
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感到懊悔,陷入不安,变得胆怯。
为什么会这样呢?
和别人一样,我也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难以理解。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好呢?为什么我会是这样的人呢?无论问多少次,都得不到答案。最终只能继续烦恼,继续寻找出路。
打从一开始就不曾感到烦恼的人,对我的这些困惑和纠结当然无法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
可是,即使无法理解,无法感同身受,也清楚彼此并非同类,茜却依然能够说出『我喜欢这样的人』。这就证明了,茜要比我坚强得多,也成熟得多。
而这样的茜,此时却面对着我,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所以我想,能够帮助明未的人,一定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吧。」
「帮助……?」
这种说法真是即抽象,又令人感到不安。
已经无药可救的明未,究竟叫我怎么帮她呢?我不禁脸上写满了困惑。
但是,茜的眼神却变得更加锐利而坚定。
「不仅是明未,还有这次发生的所有事情。所有的真相和答案,应该都早就埋藏在刻子心里了。接下来你只需要选择是去面对,还是逃避。是原谅,还是不原谅……无论如何,这都是我做不到的事情。」
「……我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明白,茜说的大概都是些很重要的话。
她一定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却无法说出口,所以才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来寻求我的帮助。
拜托我去帮助明未,解决发生在明未身边的一系列事件。
「等这些事情都解决之后,请你做明未的朋友吧。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不是性伴侣,不是恋人,不是敌人,也不是同伴,而仅仅是普普通通的朋友。要将她从难以摆脱的漩涡中解救出来,大概就只有这一个方法了。」
「……那我有一个条件。」
「只要我能做到的,随便你讲。」
茜以真挚无比的神情点了点头。
看着她这个样子,我脑中浮现了七里浜明未的身影。她是茶会部的一员,承认自己并不喜欢雪乃和春流的同时,又告诉我茜是她除了茶会部成员之外唯一能够亲近的人,但是却又无法判断自己与茜究竟能否算是朋友,并为此而烦恼不安。
那么,明未和茜所说的话不是也没有什么区别吗。
在身为第三者的我看来,她们只是没能完整表达自己的心情罢了。
所以才会误解,所以才会错过。
那么身为第三者,我就更要将只有第三者才说得出口的话,和盘托出。
「你也去做她的朋友吧。在我看来,你和明未早就已经是朋友了啊。」
我想,这句话一定会推着她的后背,让她向前迈出一步吧。只不过这次,一步之外并非悬崖,而只是一个怯于面对友情的少女罢了。
听了我的话,茜先是有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说的也对。等我出院了,就鼓起勇气去告白好啦。去对她说,请做我的朋友吧——」
然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4
从医院回到江之岛女子学院的时候,天空中已经挂起了红霞。
黄昏来临的时间正一天天地提前,不久后,真正的寒冬就会到来。太阳西垂之后,气温降得非常快,冻得我直打颤。今天比以往还要冷,说不定明天就会下起雪来。
这么说来,寒假也快要到了。等事情都解决,到了假期,就真的可以悠闲地一边喝茶一边等茜出院了。
想到这些,我并没有直接回寝室,而是走向了茶会室。不仅是因为没有茜的寝室非常冷清,也是因为只要去了茶会室,应该就能见到明未。
不出所料,明未依然坐在摇椅上晃来晃去。明明已经没有掩饰的必要了,但她腿上还是盖着那条毛毯,也许这次真的只是为了御寒而已吧。虽然开着暖气,但一开门就能感觉到冷空气正不断涌入室内。
我并没有坐在平时坐的位置上,而是穿过茶会室,走到明未身边,将身体靠在了桌子上。
现在的我,需要缩短彼此间的距离。
「啊……你回来了?」
「嗯……茜的身体没什么大碍,精神得很。」
「那就太好了。」
明未舒了一口气。
何必这样满怀焦虑地等我回来转告呢,你自己直接去看她不是更好?虽然这样想,但一再重复这个话题也没有意义。既然她有苦衷,我还是不要追究了。
而有关朋友的事情,我也没有说。因为这应该等茜自己讲出来才行——表面上是这个理由,但实际上是因为,我自己还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并不是茜拜托我和明未做朋友,我就能做得到的。
如果真有那么简单,我也不会这么多年来都孤零零地缩在教室的角落里了。朋友不是想交就交得到的东西。
要问我是不是讨厌七里浜明未的话,我可以断然否定。如果问是不是喜欢她的话,我可能会不知该如何回答。要和她做朋友,我并不会有什么意见,但关键问题是,我们究竟要怎样才能成为朋友。
性交可以使两个人成为性伴侣,但不知究竟该做什么,才能使两个人成为朋友——明未也曾这样说过。
像我和明未这样不开窍的人,想要有所改变依然需要时间。
「……茜似乎没有看到凶手。但是她说,七里浜明未应该已经对凶手的身份有眉目了。」
「确实有。」
明未立刻就承认了。
事情进展得太快,害得我的大脑都没有跟上节奏。等我想好要如何应对的时候,明未就像是要抢占先机一样继续说道:
「你也应该多多少少有所察觉了吧,就算没有证据,无法确信,也没办法将嫌疑者的人数缩减到某一个人……」
「…………」
这样的说法真是太卑鄙了。
经她这么一说,我就只能哑口无言了。没错,我脑中确实浮现出了两个女生的身影。
石上雪乃,和柳小路春流。
这两名一年级的部员,今天并不在茶会室里。过去她们每天都会过来,但是经过前阵子的那件事,就几乎不再靠近这里了。
大概,这里已经变成一个会令她们心情不好的地方了。
如果她们不是犯人的话,那我确实做了对不起她们的事。明未曾经说过,她想把茶会部打造成一个可以无条件地包容一切的场所。现在的情况已经破坏了她最初的理想。真正的茶会部,已经名存实亡。
会不会打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奢望呢。
想要包容一切,会不会太不现实呢。
「不过,鹄沼冬花是个很容易树敌的人,憎恨她的家伙可是大有人在。或许是有个我不知道的人杀了鹄沼冬花还不解恨,正打算把茶会部的成员一个一个都除掉呢。」
「如果推理小说这么写的话,会被读者寄刀片的。」
「可惜,人生并不是什么推理小说啊。」
想要成为摇椅侦探的人,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
但正如她说的那样,人生不是推理小说,我们也不是摇椅侦探。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不久之后警察也会查出真相的吧。
即使如此仍然无法坐视不理,这只是一种自我满足罢了。
重要的并非事实如何。
而是面对事实,内心究竟该如何去接受。我们能做到的,就只有这点程度罢了。
就像是重新去面对瑞穗爱理的死一样。
「……明未,我有件事还是要问你一下。」
也许是因为茜拜托我做她的朋友吧。
我终于将一直以来都感到困惑的事情问了出来。或许这个问题还是不问更好,也许并不是个应该深究的话题。一个不小心,这个问题有可能对我们造成极大的伤害。
但是,对毫无交际能力的我来说,只有不断深究,不怕受伤,才能够继续前进。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恐怕我们永远无法成为朋友。我是个笨拙的人,这就是我唯一知道的方法。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关心呢?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转学生而已吧?」
「之前都说了因为我喜欢你啊。莫非只凭这一点无法令你信服吗。」
让我怎么相信呢。
但是,从我转学到这里以来,她确实都对我比较热情。虽然很难将其称之为好意,但至少不是敌意。而且,从她对我的态度当中,确实可以感受到某种执着。
明未对此也并不打算掩饰。
「我想要触摸你,也想被你触摸。不论身体,还是心。」
「…………」
「因为我对你产生了兴趣嘛。说是一见钟情也行哦?无论你怎么问我,想要将这种心情转化为语言都是很困难的事情。像理由和动机这类东西,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想要触摸就是想要触摸,想要被触摸就是想要被触摸。这样直白的解释,难道不可以吗?」
「没什么可不可以的。」
我不客气地回答道。
如果说明未的言行无论如何都必须这样拐弯抹角的话,我便直来直往地应对好了。我与人交往的经验不足,不会你来我往地打马虎眼,所以只好用粗暴的言辞来打破僵局。
更何况,再继续搪塞下去,对我们都不好。
「你所说的话,连你自己都没有相信吧。」
从她轻佻的语气当中,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七里浜明未并没有说谎。但与此同时,也并没有说出全部的真心话。她一定有所隐瞒,就像脚上的伤一样,心中藏着一直都对我有所防备的部分。那里一定藏着明未接近我的真正原因。
听我这么说,她倒是也没有辩解,只是耸了耸肩。
「你说得对。彼此触摸的时候,人们都会希望有个理由。如果『想要触摸』本身能够被视为理由,那该有多方便呀。正因为做不到这一点,人与人之间才会发生那么多的错过和误解的。唉,活在这世上可真难呀。」
「…………」
「但是,我说的也并不都是谎话……我真的对你很感兴趣。至于是哪方面的兴趣,还是容我保密吧,实在太难为情了。」
她的声音绵软无力,毫无底气。
不知为何,我能够听出她这句话是出自真心。
从明未的眼中,依然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的人活着,理由和动机往往都是暧昧不明的。也可以说,他们的理由和动机往往都无法被一般人理解。大多数这样的人,都会受到排挤。」
「…………」
「为了接纳这样的人……或者说,正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会建立了茶会部。不过它的原型是在东京,我所做的仅仅是上不了台面的谐仿罢了。我希望在这里,任何人的存在都能够被容许,任何人际关系都能够被谅解。」
说到这里,明未叹了口气。
在这重重的叹息中,甚至透露着一丝懊悔。
但接下来,明未又像是要把这份悔意甩开一般,傻傻地笑了起来。
「结果却造出这么个扭曲的东西。我明明只是想跟人一起喝喝茶罢了,没想到茶会内部居然也分成了两派,鹄沼冬花也死了。哈哈哈,也许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吧……也许,错误的人只能做出错误的事吧。真是太可笑了。」
即使在茶会部里,也遭受着迫害与排挤的鹄沼冬花。
明未笑着,说出了她的名字。
不知为什么——我对此难以容忍。
心中的怒火,终于要爆发了。
虽然茜说过,让我成为明未的朋友。
但是,这种对死去的人一笑置之的家伙,我是没办法友好相待的。
更重要的是……
「……你们真的太奇怪了,并非因为是同性……我是说,你为什么笑得出来呢?」
「因为我对人际交流缺根筋嘛,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不只是因为这个。你究竟为什么能够容许雪乃和春流在你身边呢?嘴上说着不喜欢她们,为什么还能做出那种事呢?明明对她们批判起来毫不留情,为什么又不抗拒她们来到茶会室呢?」
「————」
她的笑容僵住了。
我的话语,前所未有地嵌入了她心灵的最深处……不,或许比我想象得还要深,已经完全刺透了明未心中的伤口——即使注意到这一点,我仍然滔滔不绝。
至今为止,所有没能说出口的话,被全部倾泻而出。
「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怎么想都像是她们两个把鹄沼冬花逼上死路的,不对吗?那么你为什么还对她们那样和颜悦色的?就算我被杀了,你也还是会像这样,若无其事地露出笑脸吗?」
「——若无其事?你说我若无其事?」
她的声音和神情当中失去了笑意。
明未坐在摇椅上,牢牢地注视着我。
不对,那不是注视——
而是瞪视。
——她生气了。
注意到时,已经晚了。
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踩到了她的地雷。
我的话语,触及了她心中不可触及的部分。明明对此已经有所觉悟,也是做好了这种准备才追究至此的,但我还是不由得心生怯意。
那是因为,从明未的身上涌现着极为强烈的怒意。
至今为止,她就是用笑容掩盖着这样的东西吗?潮涌般的愤怒,已经改变了她整个人的气质,甚至令这间茶会室都好像变成了什么我不认识的地方。从窗外映入的红色霞光,令四周仿佛是溅满了鲜血。
在一片鲜红的背景当中,明未对我说:
「你不是也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吗?明明杀死了瑞穗爱理。」
「我没有杀她。」
我既没有杀他,也没有若无其事。
在那之后,我一直深陷烦恼之中,饱受痛苦折磨。这一点,明未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但是,明未却对我的辩解嗤之以鼻。
「我还想反过来问你呢,为什么,你能够原谅你自己呢?难道说,你还在对事实视而不见吗?」
「你在说什么————」
「你真的以为我没有注意到吗?虽然我不是摇椅侦探,但还是注意到了哦。不信的话,我问你,你到底是……在哪里看到瑞穗爱理摔下去的?」
这一瞬间。
明未的话语,刺痛了我的心。
我始终视而不见的事实。
不希望被人察觉到的事实。
甚至不希望自己察觉到的事实。
为了不被任何人察觉,我始终都对此视而不见,所以才会因此而心痛。其实心里明白,这是我必须去面对的事情,正因如此,罪恶感才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心。
我以为自己已经说出了在横浜发生的一切。
我以为自己在横浜时已经对茜说出了一切。
但是有一个部分,是我刻意掩盖在心里的。
那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事实。
明明知道,却视而不见的事实,如今却被明未毫不留情地曝光了。
「你可能是瞒过了茜,但是却骗不过我。我既不会上你的当,也不具备可以顾虑你内心感受的那种温柔。你记住了,刻子,这次可是你先揭别人伤疤的。」
「我、我没有骗……」
「你连自己都骗不过,所以才会觉得心痛,这种程度又怎么可能骗得了别人呢。你曾经对茜说过,你看到了瑞穗爱理掉下去时的情景,对吧?不是『坠落』,也不是『掉下来』,而是『掉下去』。有的时候,话语会在不经意间泄露出真相。你说说看,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
「如果当时你站在运动场上的话,你应该会说『瑞穗爱理摔下来』才对。如果你当时不在现场的话,则应该是『坠落』或『摔落』之类的表达方式。但是,你每次言及此事时,都用了『掉下去』这样的说法。这就表示,你当时并不在窗外,而是在窗内。」
「…………别——」
「你说了当时是黄昏时分。那种时候,你在教学楼里做什么?你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所以早就应该回家去了。既然留在校内,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吧。这么说来,你对瑞穗爱理告白的时候,也是黄昏时分,也是在教室里来着吧?」
「……别、说了……」
「告白后,遭到了拒绝,然后就这么和平收场了吗?不会吧。像你这种不懂得如何把握与他人之间距离感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呢?你肯定恳求了瑞穗爱理,求她成为你的恋人,问她为什么不肯与你建立特殊的关系,然后还强行吻了她一下吧?所以她才会死,对吧?」
「不对!不对!」
我大声叫了起来,相信只要我喊的声音足够大,就可以掩盖住明未说的话,就可以将当天实际上发生的事情全部清除。
但是,这都是我的妄想而已。
既无法改变瑞穗爱理的死。
也无法改变我做过的事。
更无法阻止七里浜明未的追击。
「没有什么不对,事情就是我说的那样。是啊,真相往往就藏在话语当中。你虽然怀疑瑞穗爱理的死是因为遭人杀害,但是却从来不曾怀疑过意外死亡的可能性。那是因为你看到了,看到瑞穗爱理从窗旁跳落,摔下楼去的身影。面对这种始料未及的情景,你是这样想的——既然瑞穗爱理并不是那种会主动自杀的人,那么就一定存在着另一个人,迫使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生命。」
「………………!!」
「将她推落的人就是你啊。虽然客观上来看,她是自杀,但是在无法与他人建立特殊关系的瑞穗爱理身边,唯有你将她视为特殊的存在,企图与她建立特殊的关系。正是这一点,斩断了她最后的一丝生机。」
明未的描述,简直如同亲眼见到了当时的情景。
而且,说得一点没有错。
我恳求爱理,求她成为我的人。
但是她拒绝了,因为她无法成为我的人。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肯放弃。
一时冲动之下,在那间放学后的教室里,强行亲吻了她。
那就是,我与她的诀别。
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哭。
而只是对我说了声,对不起。
我对此无法忍受,就逃出了教室。
甚至没有考虑她说出那番话的理由。
刚一踏出教室,我就已感到筋疲力尽。不知该去哪里,也没有踏出下一步的力气,只好背靠着教室的门,蹲在地上——于是,身后传来门被锁上的声音。
我想,这到底是怎么了?于是起身看了看教室内。
于是,就看到了那一幕。
看到了敞开的窗户,与跳落而下的爱理。
将『特殊的关系』视为生命难以承受的重担。
却被强行建立起了『特殊的关系』。
所以,无法承受这种重量的爱理,便在冲动之下,选择了死亡。
也许,爱理早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虽然我没有注意到,但是瑞穗爱理的精神状态,早就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理由很简单:想要让每一个人都在心中占据完全平等的地位,那是不可能的。
只要活着,无论怎样挣扎,都注定会遇到对自己而言意义深重的人——是我让她注意到了这一理所当然的事实,所以瑞穗爱理才会因不堪重负而自绝性命。
之所以能够在老师拿来钥匙后头一个进入教室,只是因为我从头至尾都呆呆地站在教室门口而已。
「这当然不能算是你的错。把瑞穗爱理逼到那种境地上的,是整个世界。应该负责的是她成长的环境,以及将她教育成这样的家庭。但是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她的死是你造成的。」
「…………」
「那就是你自己。」
明未的话语,毫无迷茫。
就像是宣判罪行一样,不可忤逆。
「如果想把瑞穗爱理的死归结为她自身的懦弱,倒是很轻松。但是你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没错——是我……都是我的错!」
瑞穗爱理是那么温柔……又是那么脆弱。
没能发现她脆弱的部分,反而将她逼上绝路的人,是我。如果我并非那样弱小,只顾着在她的温柔之下获得庇护,而是坚强到足以包容她内心脆弱的那个部分的话,一切可能都不会发展成今天这样子。
正因为知道是我的错,所以我才对事实视而不见。
躲避着横浜,逃也似地来到了江之岛女子学院。
这就是我的罪行,我的全部。
但是,明未看着我的眼神却出奇地温柔。
「是啊,错的并非世界,而是人。所有人都有错,却不得不活下去。死者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制裁你。原谅和制裁,都是生者的特权,所以人们都非要肩负着自己的罪行,继续活下去不可。而有时候,这也会让人变得难以承受。」
她措辞严厉,语气强硬。
所以。
我终于注意到了。
在话语的背后,她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感情。
「你一定——是在生气吧?」
并非谅解,也并非仇恨。
她心中拥有的,只有愤怒。
对我,对自己,对整个世界,充满了愤怒。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那对明未来说,一定意义非凡。在她那轻浮的笑容背面,只有这一点是她生存的原动力——正是因为理解到了这一点,才无法对明未动怒。
心中涌现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你究竟想要些什么?希望我做些什么?是什么驱使你将事态引领到现在的局面上?」
「我希望将这一切画上句号,想要指出一切都是你的错……就像小说里出现的摇椅侦探一样。」
说完这些,明未陷入了沉默。
我也同样不发一言。
一阵奇异的静谧支配了茶会室。夕阳的光芒悄无声息地滑落到室内,在时间的影子里渐渐变得暗淡。透过窗子,可以看到人迹罕至的运动场,以及被霞光染红的校舍。
茶会室里,只有明未和我两个人。
明未用只有我能够听见的音量,悄悄问道:
「……你真的喜欢瑞穗爱理吗?」
「嗯。因为在我最孤独的时候,她是唯一一个向我伸出手来的人。」
「只要向你伸出手,无论对方是谁都无所谓吗?」
「或许吧。但是到头来,拯救了我的还是只有她一个人。正因为她如此温柔,我才会倾心于她……即使她这么对我,仅仅是为了平等对待每一个人。」
而相对地,我从来没有被人平等对待过。
对我来说,这形同于某种过于强烈的烙印,令我对她产生了扭曲的感情。当一个人将自己的存在全部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时,这样的关系,绝对称不上是健全。
只因有人向我伸出了手,我就毫不迟疑,不顾一切地将其死死揪住。
就结果而言,我把爱理从悬崖边上拉到了万丈深渊。对于虽然脆弱,却仍然拼尽全力活着的爱理而言,我的行为就如同致命的一击。
即使如此。
我仍然能够断言,自己喜欢瑞穗爱理。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的心就不会这样痛。
「……如果能保持合适的距离,健全地与她交往就好了。那样的话,或许你们能够建立起正当又健全的关系呢。」
「呵呵,健全。」
对明未那明显毫无认真成分的言辞,我嗤之以鼻,就像过去她曾经做过的那样。
但是接下来,我却说出了与当时完全相反的意见。
「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希望能体验一下啊。」
「…………」
「不,或许我本应倾尽全力去争取的吧。毕竟,我是真的喜欢爱理。」
那样的话,或许爱理也就不会死了。
但是,我失败了。
没能建立任何关系。
没能拯救她。
也没能被她拯救。
这连失恋都算不上。
只能说是完完全全的——失败。
「当时的我只想着被她拯救,而丝毫没有考虑去拯救她。正因如此,即使在爱理死后,我也始终没有去直视爱理死亡的原因。因为我没有勇气,因为我过于懦弱。」
「…………」
「但是,这也到此为止了。时至今日,我已经不能再对内心的痛楚视而不见了。」
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异常的舒畅。说不定我一直都在等待着有人来揭穿我。因为我没有自己主动去面对的勇气,如果没有人逼我去这么做的话,我恐怕永远也不会承认事实吧。
——瑞穗爱理的死,我也负有责任。
虽说就算承认了这一点,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犯下的错误仍然不可原谅,也不能一笔勾销。即使如此,我的心里却已不再有一味逃避所带来的罪恶感。
虽然心中的伤口会一直残留在那里,一直都为我带来痛苦。
那也好过把瑞穗爱理连同伤痛一起忘记。
虽然只能算是诱因,但始终是我造成了瑞穗爱理的死。
这就等于是我杀死了她。
但是,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
——除了七里浜明未以外。
因为她与我有着相似的地方。
所以明未才会发现——
「————————咦?」
对啊。
这么说来。
我也同样注意到了。
至今为止积攒在脑内的一块块碎片,终于组合成了一个整体。
明未为什么会那样愤怒?
明未究竟希望我做些什么?
明未为什么会对我产生兴趣,并且与我接触呢?
我注意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还有诞生了这一切问题的根本——在江之岛女子学院发生的事件真相。
明未说,那是谋杀。
雪乃说,那是自杀。
春流说,那是意外。
明未隐瞒的腿伤。
茶会室里的险恶气氛。
无法离开校园的明未。
她的话语背后隐藏的真心。
如果说,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的话。
如果一切都是被刻意掩盖的话。
那就表示。
那就表示——
「我明白了……为什么鹄沼冬花会死,你究竟都在想些什么。还有,究竟谁才是凶手。」
我用坚定不移的目光,凝视着坐在摇椅上的明未。从她身后的窗外,火红的黄昏景致映入眼帘。
在那块背景里。
我看到明未的背后,有一位少女正纵身跃入这片殷红的世界里。
是石上雪乃。
「——刻子!!」
听到明未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时,我的身体已经跑出了茶会室。距离那么远,无法断定我看到的人真的是石上雪乃。即使如此,我依然坚信那就是雪乃。就在刚刚,她从楼顶坠落,摔死了。
真的是受够了。
我一边跑一边摸了摸口袋,本应塞在那里的楼顶钥匙不见了。被偷走了?什么时候?完全想不起来。
但是,这更加坚定了我的猜测。
从楼顶坠落的是雪乃。
而另一个人,就在楼顶。
「……!!」
我在走廊上全力奔跑。也许偶然目击那一幕的人只有我而已,所以还没有听到惊叫的声音。但是不久之后,一定会有人发现坠落的雪乃。
或许我应该立刻跑去那里才对。
如果雪乃没有死的话,就立刻去找人救她;如果她只剩下一口气的话,就听一听她临终前的心愿。
但是,我此刻却并没有跑去室外,而是径直冲向了屋顶。
大概……不,我一定正怒火中烧吧。
是对这不给人喘息余地的无情局面吗?
不对。
是对这接二连三发生的悲惨事件吗?
不对。
我并不是因为这些积极的理由而感到愤怒。
隐藏在这一系列事件背后的真相,简直就像是站在镜子的另一边,看透了我全身上下所有的破绽一样。这种羞耻感,令我难以忍受。如果我能够更早发现这一切,或许结局不会像现在这样凄惨,但是到头来,我还是一再犯着同一个错误。
共鸣。同情。自我厌恶。
无论怎样形容都好,毫无疑问,我与她们是同一类的人。我对她们感到愤怒,也就等于是对自己感到愤怒。无法适应这个世界,活得磕磕绊绊,这就是我们——
无可救药的少女们。
无路可走的少女们。
但是……
同时又是总有一天,注定将要前往其它地方的少女们。
美好的日子不可能永远持续。不远的将来,我们必须要离开这座校园,到『外面』去生活。我想,大概这就是推她迈出最后一步的恶魔之手吧。
所以。
坠落的雪乃,就如同我自己。
留在屋顶的她,也一样如同我自己。
所以,我下定了决心。
这一切必须要得到解决。
我用力推开了通往屋顶的门,并大声喊出了凶手的名字。
「——柳小路春流!」
「嗯,就是春流哦~」
她的笑容,出现在比我想象得更近的位置——我们的脸几乎就要贴到一起。
只见她一边笑着,一边毫不犹疑地将手中的电枪戳在了我的腹部。
——眨眼之间,我便失去了意识。
5
然后,我做了个梦。
之所以立刻察觉这是梦,是因为我看到,在被黄昏的光芒浸透的教室里,瑞穗爱理正对着我笑。这令我心痛无比。就算知道这仅仅是梦,眼前的一幕仍然结结实实地碾压着我的灵魂。
我很清楚,她已经不在世上。
但是在梦中,爱理依然绽放着笑容。在红色的世界里,我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爱理带着落寞的笑容对我说:
「刻子,你觉得所谓『特殊的存在』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梦里的我回答:对我而言,你就是特殊的存在。
在找不到任何人来倾诉和触摸的孤单世界里,她是唯一一个来到了我身边的人。如果要问谁对我来说最意义非凡,那么除了爱理之外,不做第二人选。
听了我的回答,爱理微微一笑。
「刻子喜欢爸爸妈妈吗?」
梦里的我回答:不知道。
从来没考虑过自己对他们的感觉。不知该如何与『女儿』这种生物相处的父亲,以及对身体病弱的女儿过度担心的母亲。虽然知道她们并不是坏人,但是我与他人建立联系的能力太弱,以至于甚至无法和家人融洽相处。
爱理依然带着笑容。
「如果必须从爸爸和妈妈之中选择一个特别的人呢?如果只能和其中之一住在一起,你会如何选择呢?」
梦里的我回答:不知道。
同时,梦里的我又想到,瑞穗爱理似乎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家人。从她的身上,甚至嗅不到任何私生活的味道。
现在看来,那一定就是她的内心世界吧。
她一定真的遭遇过不得不从两者当中选择其一的处境。
但是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没能真正触及到她心灵深处的部分,甚至没有发现也许那都是爱理向外界发出的求救信号。
所以,梦中的爱理才会面带微笑。
就像是在为那份无法传达给任何人的心意感到悲哀一般,露出了微笑。
「如果有两个朋友,但只能和其中一人成为挚友的话,刻子会选择谁呢?」
我还是回答:不知道。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残酷了,我可是从来都不曾有过两个以上的朋友——梦里的我心想。
但是,现在我懂了。
因为来镰仓之后,我终于拥有了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存在。
虽然还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算是朋友,甚至还不知道究竟建立怎样的关系才能成为朋友,但即使如此,我仍然觉得或许她……她们就可以被称作我的朋友。
不。
应该说,我希望她们成为我的朋友。
但是。
对我而言,最特别的人,最心爱的人,果然还是只有死去的瑞穗爱理而已。
但是梦里的我却没来得及想这些事,而爱理的笑容也一直没有变化。
「特别的存在,是很残酷,很可怕的。因为选择了其中之一,就必须抛弃剩余的所有。」
爱理对我微笑着。
爱理对我微笑着。
爱理对我微笑着——因为她无法摆出其它的表情。她的笑容并不是发自内心,而只是由于,这便是她能够给予我的唯一表情。
为了用虚假的笑容来掩饰脆弱的心。
所以就算泪水已经呼之欲出,但她还是强忍悲痛,微微笑着。
爱理。
拥有这样一个仿佛理应被人所爱的名字,少女却不想爱上任何人,笑得宛如哭泣。
「刻子,我真的很喜欢你哦。但是——对于自己的这种想法,我感到很害怕。」
梦里的我什么也没说。
因为当时,被拒绝的事实已经占据了我的大脑,而我却不具备足够的坚强去承认这一事实。懦弱的我,难以承受她的那些话语。
但是。
假如我能够稍微坚强一点的话,也许就能够理解——
实际上,她已经开始对我抱有特殊的感情了。
「我这个人,实在是不够坚强,所以无法承受那种分量。我很讨厌如此脆弱的自己。所以,对不起……」
梦中的她,只说到了这里。接下来,爱理的身影,以及整间教室,都渐渐地消融在了赤红的光辉当中。爱理最后留下的那句对不起,或许不仅仅是源于对我的歉意,也是由于决心放弃生命而诞生的罪恶感吧。
事到如今,我终于开始思考。
为什么当初,瑞穗爱理会主动与我攀谈呢?
我将她的举动视作天赐的福祉一般,死死揪住不肯放手,所以从来没有考虑过其中的缘由。但是,时隔这么久,我好像终于能够明白了。
我想,爱理一定是无法忍受吧。
整个班级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与她说过话,这是一种特殊的情况。即使是消极方面的『特殊』,爱理也同样无法忍受。绝不是因为善意或者坚强的心灵……正相反,正是因为爱理是一个脆弱的人,所以她才会主动接近我。
而我也同样因为脆弱,才将自己的一切都抛给了爱理。
所以。
如今的结局,可以说早已注定。
但是。
我还是止不住去想。
如果——
如果,我没有那么懦弱的话。
如果,我能够更坚强的话。
会不会就能够避免那样的结局呢——
——然后,我从梦中苏醒了过来。
「…………啊……咳咳……」
口水随着呼吸一同从嘴角滑落而出。
睁开眼睛时,只看到一片灰色的东西。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那是教学楼屋顶的地面。
我试图爬起身来,但是却使不上力气。更惨的是,似乎有人正缓缓地拉着我的身体向前走。既不知道自己晕迷了多长时间,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晕过去。混沌的脑海中,只有『制服别被弄脏了』这一个想法。
我拼命地试图唤醒自己的大脑,打算回忆起自己目前的处境。就在这时——
「啊,这么快就醒了?要不要再来一下呀?」
听到后脑勺上方传来的愉快话语,我立刻想了起来。
在经历那场梦境之前,最后看到的情景。
就在我推开屋顶那扇门的瞬间,把守在门口的柳小路春流将电枪戳在了我的腹部。
——紧接着,我马上理解了现在的处境。
搞砸了……在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后,我不禁深感后悔。
我稍稍抬起头,就看到了站在身边的柳小路春流。她金色的长发在夕阳当中闪烁着红色的光芒,以单手略显随意地抓着我的胳膊,向前拖拽着我的身体。在与我视线相对的一瞬间,她露出了一脸灿烂的笑容。
那副纯真的样子,只让我觉得恐怖。
太草率了,我不应该一时情急就冲到这里来。仔细想想就能明白,春流根本不会打算逃跑的。手脚不干净的春流应该是在茶会室与我扭打在一起的时候,顺便偷走了钥匙吧。既然知道春流是唯一一个有机会偷走钥匙的人,那么就根本不用急着去抓她。
大概是由于心中萌生了一种义务感,觉得自己必须逮住她吧。或者说,那更像是受到了令人坐立不安的焦躁感驱使,我才会马上冲上了屋顶。不仅是由于不愿再看到伤人事故一再发生,更因为出于私心,对周围发生的事都深感愤怒。
所以,我希望能够结束这一切,满脑子都只想着这件事,以至于完全没有想到春流埋伏在这里的可能性。
而在懊悔的我头顶,传来春流欢快的声音。
「就知道刻刻一定会来的~一般来说呢,人们都会先跑到掉下去的人身边来的,但刻刻也是非一般的人类嘛,所以肯定会跑到楼上来的。」
我心想,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了,但是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不仅如此,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我只能够四肢无力地摊在那里,甚至无法阻止口水从嘴角淌出来。
腹部又热又痛。
看来令我晕厥的并不单单是电枪的电流,还有因此而造成的疼痛与冲击感。带有麻痹感的痛楚还残留在全身各处,令我完全无法动弹。
虽然之前从没有被电枪击中过,但如果只是防身用的话,这威力也未免太强了,一定是经过了违法改造的东西吧——想到这里我扭头一看,却觉得她手中的电枪好像有点似曾相识。
对了,这不是茜当时拿着的东西吗。
——果然如此。
看来是从被推落的茜身上抢来的。
这个后辈手脚实在是太不干净了——我在心中暗骂道。
「不要那么看着人家嘛~好像春流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春流不开心地鼓起了脸颊,同时松开了我的手。此时我已经被她拉到了屋顶边缘,她则径自倚靠在了护栏边上。在她身旁,有一个护栏损坏而形成的破洞,恰好可以容纳一人通过,看上去十分危险。
那就是鹄沼冬花坠落的位置。
同时,也是石上雪乃坠落的位置。
从春流的神情来看,她对自己说的话完全不抱有怀疑。
柳小路春流打从心底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
石上雪乃之所以会对人充满恶意,是因为在她内心深处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
但是,春流与她不同。
她根本没有相信自己内心深处的恶意。
看来即使用电枪把我击倒,她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事实上,面对躺倒在地无法动弹的我,她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歉意。可能她的良心早就已经被腐蚀殆尽了吧。
她俯视着我的眼神,甚至还不如俯视着蝼蚁。
就像是在看着布偶玩具一样,眼中充满欢愉。
「春流没有错哦,小雪也只是擅自死掉了而已嘛。」
听她的口气,并不像是开玩笑,也不像是在逃避现实。
正因如此,才令人觉得恐惧。
她说出这番话都是出自真心,并且也有可能以这样的态度随意地杀死别人。
但是。
——擅自?
这个词语触动了我的理性。
如果相信春流的话,就说明她并没有杀雪乃。不仅如此,假如『擅自死掉』这种说法并非谎言或比喻的话……
——自杀?
该不会吧。
我抱着疑问抬起头来,却看到春流也摆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刻刻,为什么小雪会死呢?刻刻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难道不是……你、杀了她……吗?」
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为了发出声音,我不得不动用了丹田部位来挤出空气,结果令腹部痛得不行,就像肠子被拧成了好几截一样疼。但是,那也比发不出声音要好。
因为,春流绝不可能就这样罢手。
如果沉默下去的话,不知道她会对我做些什么。而她之所以只是用电枪剥夺了我的行动能力,想必也是有什么原因的。
至少要把时间拖延到疼痛缓和——对我内心的小算盘,春流并未察觉,而是继续以明快的语调与我谈笑风生。
「怎么会嘛~!为什么春流要杀小雪呢?春流还阻止过小雪哦,说小雪是属于春流的,不可以随随便便就死掉。」
「…………」
「最近因为不愿意去茶会室,所以就一直都在屋顶玩,但是,小雪一直都是一副阴郁的样子。最后终于说什么『不这样做是得不到原谅的』然后从楼上跳下去啦。明明人家都说过不可以了——哎,刻刻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说着,她蹲了下来,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近距离凝视着我。
要被吃掉了。
一瞬之间,我冒出了这种傻乎乎的想法。在她的眼神中,的确能够感受到食肉动物发现猎物时的热情。
「鹄沼冬花也是,七里前辈也是,小雪也是……春流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跳楼不是只会摔得很痛而已吗?死真的那么有趣吗?」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她的逻辑简直是支离破碎。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
那是因为春流的眼神太可怕,令我什么都不敢说。
如此近距离地与她对视,使人不由得毛骨悚然。那是一双冰冷的眼睛,是不把人当成人来看待的眼睛。
同时我也意识到,她是会忍心将布偶丢弃的人。当她不再喜欢自己曾经喜欢的东西时,就会毫不犹疑地将其抛弃。现在回想起来,她自己也这样说过:不感兴趣的东西,无论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她正是在这样的信念下,将鹄沼冬花逼上了绝路。
即使如此,她也理应拥有最低限度的伦理观念吧。不然,根本无法在江之岛女子学院像走钢丝一样生活至今。
但是,现在的春流与之前不同。
我想错了。
柳小路春流并非完全没有受到周围的影响。
实际上,她也同样已经被逼入了绝境,只是她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已。就像雪乃一样,在内心深处,她的精神状态也已经接近了崩溃的边缘。
踏在悬崖边,再向前走一步,就会追入万丈深渊。
无形的魔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然后——
石上雪乃的自杀,成为了打破平衡的最后一击。
——不妙了,这下真的不妙了。
我立刻就懂了,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会用电枪将我击倒,以及为什么会在屋顶。最终得出的结论真的一点也不好笑,现在我脑中警钟长鸣,一门心思只想着赶紧逃离此处。
我挣扎着打算站起身来,但是身体只是微微痉挛了一下而已。见状,春流十分随意地将电枪戳在我身上,然后打开了开关。
耳边传来清脆的『啪叽』一声。
————!!
冲击感瞬间袭遍了全身。
可能是因为有了心理准备,所以这次并没有马上晕过去。可是随之而来的疼痛,却让我恨不得立刻失去意识。
我痛苦地蜷起了身子,沉闷的痛楚变成了沙哑的悲鸣,从喉咙里翻滚而出。大脑角落里的某一个我还开始担心会不会留下伤疤。白痴,快醒一醒吧,再这么下去,可就不仅仅是会留下一道疤痕那么简单了。
看到我又一次丧失了抵抗的力气,春流像是很满足的样子,随手把电枪扔在了地上。耳边传来无机质的碰撞声,春流用拿着电枪的手抓住我的身体,像逮兔子一样毫不费力地拎了起来。
然后,她笑了。
一边笑,一边说道:
「春流不明白,跳楼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把人推落的感觉,也许试一试就会明白了呢。这两者应该差不多吧?」
差远了!差远了!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我很想立刻这样叫出声来,但是声带已经完全不听使唤。只见春流将早就被损坏的护栏拆出了一个更大的窟窿,然后我的身体就被拽到了那个方向。接下来只要再轻轻推一把,我的身体就会离开地面,飞到天上去了。
就像石上雪乃那样。
就像鹄沼冬花那样。
就像瑞穗爱理那样。
然后——
我挣扎着甩开了心中不祥的念头。现在不要去想这种事,我必须要使出仅存的力量,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才行。
不会有人来救我的。
现在就算周围有人,也肯定都会聚集在雪乃身边,短时间内没人会到屋顶来。知道我在屋顶的就只有七里浜明未一个人,但是,不能期待她会来帮我。
并不是因为她腿上有伤。
而是我明白,她绝对不会到这里来。
如果我的推理正确,那么现在的局面正是她一直以来所盼望着的。
正是为了这样,她才利用了我。
到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她腿上的伤,简直就像是——
从高处坠落摔伤的一样。
「要在有人来之前做完才行。真是要感谢刻刻愿意为了春流而掉下去摔死呢~春流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为了别人而从高处坠落,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因为春流也想和大家做一样的事,跟大家一起玩嘛。」
说完,春流手上使出了一点力气,我的双脚立刻稍稍离开了地面。
于是,在最后的一刻。
我开始回忆瑞穗爱理。
人生最后的瞬间,如果脑中浮现的是爱理,那就太好了。
但是,我实际上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那个狼狈又笨拙地生活着的少女。
在江之岛女子学院结识的少女。
以及,她那双闪烁着强烈生存意志的眼睛。
于是,在下一个瞬间——
「抱歉啊,你是不会如愿的。」
春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与此同时,双腿的脚掌上传来了一度弃我而去的地面的感触。真的是千钧一发,如果那个声音响起得再晚一点点,我就会被春流像丢抹布一样丢到半空中去了。但就在万念俱灰的瞬间,那个声音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正像茜说的那样,如果话语能够将人推落悬崖的话。
那么,话语也同样能够将人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我们先是僵直了一下,然后春流循着声音回过头去。而我虽然全身麻痹,但还是勉强地将视线移了过去。结果,映入眼中的是敞开的屋顶大门,以及……拄着拐杖的七里浜明未。
——为什么?
我还以为她绝对不会来的。
她应该完全没有来这里的理由,完全没有阻止春流的理由才对。因为现在发生的这一切,不正是七里浜明未所期望着的吗?只要春流把我从楼顶推下去,明未不就完成了她的复仇吗?
……难道说我的推理出了错?
不然的话……
「是七里前辈呀。要来一起玩吗?」
春流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维。只见她一下子就露出了灿烂的表情,她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完全不觉得愧疚,而是全心全意地在欢迎明未。
这是当然的了。对她来说,明未是能够理解她的人,也是她的同伴。打从一开始春流就没觉得她是来阻止自己的,估计在她眼里,明未只是想占一个特等席,看一场好戏吧。
就连我也有一瞬间是这样想的。
我觉得,明未大概并不是来救我,而只是想在最佳的位置欣赏我死期到来的瞬间。
但是,我想错了。
在她的脸上,虽然还是像平时那样带着微笑。
但是在双眼之中,却满溢着诚恳与真挚,多到了难以掩藏的程度,就像是如果不怀着这样的态度,就无法继续活下去一样。
明未就以这样的眼神,看着春流说道:
「春流,你是不会明白的,就算做了这样的事,你也不会明白。」
她的嘴角挂着微笑,就和往常一样,就像是在嘲笑世界般的微笑。
而现在,这嘲讽的微笑,却只面向春流一个人。对她的称呼也不再是亲昵的『小春』,而变成了冷冰冰的『春流』,言语当中不再拥有包容一切的亲和力。春流大概也已对此有所察觉,于是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七里前辈?」
「石上雪乃为什么会死,你根本没弄明白吧?」
明未笑着说道。此时我就像是个局外人一样,没有插话,也没有动弹,而只能静静地听着她们两人的对话。
大概,就算喉咙能够正常运作,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吧。
不仅仅是为明未的出现而感到惊讶,更是由于现在的明未,身上充满了压迫感。
春流大概也被明未的气势压倒了吧?她虽然神情变得略显不安,但仍然尽量摆出了一副乐观的模样。
「小雪是因为太脆弱,所以才死掉了啊。」
「鹄沼冬花为什么会死,你也没弄明白吧?」
明未笑着向前迈出了一步。拐杖拄在地上,传来『咯嗒』的声音,脚上还裹着石膏。拖着这样一幅行动不便的身体,竟然还能到屋顶来,真是令我不得不感到惊讶。
若想要及时赶到,就根本没有时间留给她去犹豫。
一定是在我冲出房间之外,就几乎毫无迟疑地追了上来。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恐怕春流一定想不明白吧。而还没等她想明白,明未就继续说道:
「我会和鹄沼冬花一起坠落,也是因为我很脆弱吗?」
「………………」
春流沉默不语——而我,终于想通了。
没错,就是这样。
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从密室化的屋顶逃出去的唯一方法。
不是很简单吗。
只要跳下去就行了。
就算屋顶的门被上了锁,没有人可以从那里进出,但还是可以十分简单地逃离屋顶。只要跳下去,就逃到密室外面了。
教学楼的屋顶有三层楼高。与横浜相比,历史悠久的江之岛女子学院教学楼会稍稍低一些。以人类的身体而言,就算从屋顶跳下去,也并不能够保证死亡。
明未说过,坠楼事故可以分为自杀、他杀、意外三种。
但是严格来讲,其实并不只有这三种。
就比如说——殉死。
如果七里浜明未和鹄沼冬花当时是打算一同赴死的话,那么就算屋顶的门被上了锁,就算钥匙始终都在鹄沼冬花的口袋里,也没有任何问题。
只不过,七里浜明未在跳楼后,偶然幸存了下来而已。
——明未说,鹄沼冬花是被杀死的。
也就是说,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虽然不知道是谁提出了这个建议——有可能是被逼入绝境的冬花,也有可能是活得狼狈且笨拙的明未——总而言之,这两个人情投意合,一起从楼顶跳了下去。即使如此,在幸存下来的明未看来也是自己害死了冬花,所以就算为此而自责也很合情合理。
明未说,鹄沼冬花被杀了。
在她心里,那就等于是在说——是我杀了她。
「…………」
出题者本身就是犯人,而且还自己做出了解答,这也未免太乱来了——虽然这样想,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早在看到她腿上的伤势时,以及在医院听了茜的那番话时,我就已经隐隐约约找出了答案。
——会不会,明未自己也是曾经坠过楼的人呢。
当时我心中还留有另一个疑问,但是在她来到这里的同时,这个疑问也变得更加不甚明朗了。不幸的是,目前根本没有余裕去思考这个问题。
所以,我只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明未和春流的对话。
「春流啊春流,柳小路春流,你真正弄不懂的应该是这件事才对吧。虽然知道脆弱的人会自杀,但是却不知道两个人一起跳楼的时候,胸中怀抱的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想必你也一定不会明白,在坠落的时候,鹄沼冬花为什么会露出笑容吧。」
说罢,随着『咯嗒』的一声,明未又向前走了一步。
这坚硬的声音,就像是对春流的叱责一般。
随之一同,明未的语气也变得格外锐利。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在你的心中,不存在『为了某人』而做什么事的概念。不懂得人为何会因他人而死,也一定不会懂得人为何会为他人而死。」
咯嗒。
明未又朝着我和春流的方向迈出了一步。任谁都可以看出,她不是为伸出援手而来,而只是为了进行批判。
就连春流都已经注意到了。
明未会出现在屋顶,并不是为了和春流一起玩,而是为了救我。
也就是说,是为了与春流敌对而来。
「不要过来……」
春流的声音变得十分阴暗低沉。至今为止,我从没听过春流对明未发出过这样的声音。
对春流而言,明未本应该对自己的一切都无条件地肯定,且绝对不会背叛的同伴。
但是,我却很清楚,那只不过是表现现象而已。
因为明未只懂得这一种与人交流的方式而已。
事实上,她对春流并不怀有爱意,也根本就没有发自内心地肯定春流的一切。
而时至如今,就连那样的交流方式,都已经被明未抛弃了。
这里并不存在能够无条件地容纳一切的茶会室。
这里只有临近终点的世界。
为了给一切画上句号,明未的口中,只会说出拒绝的话语。
「你的一切行动都只是为了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拥有为了他人而行动的理由。所以你绝对不会明白,就算推落了刻子,那也依然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已。」
「别过来!」
咯嗒。
明未停下了脚步。从春流的态度当中能够看出,如果再次靠近,她就会把我从屋顶推落。
事实上,被春流捏着的地方早已疼痛难当,被电枪戳中的腹部也阵痛不止,真的是苦不堪言。
即使如此,我也还活着。
会痛,就证明心脏仍在跳动。
而且,就算再疼——也远不及心中的痛楚。
和心痛相比的话,这点程度,根本就不算什么。
还不仅仅如此。
和瑞穗爱理曾经忍受的痛苦相比,就更加算不上什么。
我如此提醒着自己。
不要输给痛楚。
如果要活下去的话。
就算痛——也必须忍受。
而想必与我忍受着相同痛楚的明未,虽然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停止批判。
「而且,疼爱自己胜过任何人的你,甚至不会选择自己从那里跳落。最多只有可能脚下打滑摔下去而已。」
「……不要,人家不喜欢说出这种话的前辈。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说出那种话呢?前辈不是唯一会温柔对待春流的人吗?」
明未的话语,每一句都戳向春流的伤口。
……伤口?
过去的我很难想象,对他人毫不关心的春流,居然也会有那样的东西。
但是,现在不同了。
她也是人,心中自然也会有伤口。
而明未准确地找到了伤口的位置。证据就是,春流已经变得对我不屑一顾。现在她已经完全对我丧失了兴趣,而只顾狠狠地瞪视着明未。
我突然冒出一种想法。
——说不定,春流最想杀来试试看的人,就是明未。之所以没有那么做,只是因为喜欢,因为没有杀她的理由而已。
她只是不明白,就算是喜欢的人,也同样可以杀。
春流只知道,不再喜欢的东西就可以扔掉,却不懂得即使对喜欢的东西,也一样可以这么做。
明未一定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在此基础上,明未不断攻击着春流的伤口。
「我可一次都没有温柔地对待过你,因为我和你一样,并没有打算为他人着想。就像我并不喜欢你那样,春流,你喜欢的人也从来都只有你自己,而根本没有喜欢过我。」
「………………!!」
啪嗒。
在遭受打击的同时,春流的手掌失去了力气,于是我也理所当然地跌倒在地。好疼……虽然很疼,但我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呻吟的声音,因为我再也不想引起春流的注意。就连若不小心有可能直接摔到楼下去的恐怖感,也都被我死死按在了心里。
就算她放开了手,但我的身体依然不太听使唤,就算要逃肯定也来不及。如果再被抓住的话,真的就死定了。
所以。
我下定了决心,继续趴在地上,静静倾听着她们两人的动静。
机会就只有一次而已。
「如果那样也无所谓的话,就让我厚着脸皮来猜猜看吧——春流,你一定是很羡慕吧?一定是渴望拥有一个愿意为自己而死的人吧?一定是渴望拥有不惜为之付出生命的感情吧?因为这些都可以证明你与某个人有所联系。但是很可惜,春流,这些都是你无法拥有的东西啊。」
「……不对,不对!才不是呢!!春流也……春流也……!」
「我可一点也没说错啊。」
明未收敛了笑容。
留在脸上的,就只剩下锐如利刃的视线。那双眼睛对柳小路春流的人格不存在任何包容的余地,直指她所犯下的罪行。
「春流,你就孤零零地活下去,然后孤零零地去死吧。不懂得爱别人,别人也不会爱你的。从今以后,都不会有人能够成为你的生存意义。就算你再怎么渴望,那也只会是你的空想,一抹海市蜃楼当中的幻影而已。」
说到最后,明未暂时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双眼时,瞳中已失去了刚才那样炽烈的力量。唇边也只余下温柔的笑意。
那种感觉,既像是领悟,又像是放弃,甚至含有淡淡的悲伤。
然后,明未将这所有的感情都溶于了下一句话语。
「一旦向它伸出手去,身体向前迈出一步,等待着你的,就只有坠入深渊的命运。」
我想,这就是将一切画上句点的,诀别的话语。
正是由于明白了这一点——
「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春流就如同心灵崩溃一般,发出了凄厉的哀嚎。已经没有东西能够挽救她。看着春流,我如同围观者一般在心中感慨道,一旦站在悬崖边,只要被轻轻一推,人就会像这样坠落下去呢。只要跨越了极限值,人人都会轻易地丧失自我,并一路跌落到深渊的最底端。
在那里,人们会撞上地面,粉身碎骨。
春流一边近乎癫狂地呻吟着,一边将手伸向了我。事已至此,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无法阻止,她一定会把我从楼顶丢下去的吧。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承受下去,无法继续活下去。这一点,我也深有共鸣。
——但是,对不起。
我在心中默默地致歉道。
我并不打算为你而死,也没有道理和你死在一起。
我要活下去。
与心中的伤痕与痛楚一起,活下去。
「我已经等待这一刻很久了——对不起了,春流。」
就在她蹲下来想要拽起我的身体时,我使出了全身所有剩下的力气,挥起了右臂。就是为了这个瞬间,我才始终一动不动,积攒着体力。因为当对方想要碰我的时候,我也会有机会碰到对方。
时机既然到来,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我将握在右手的电枪,戳在了春流的身上。
跌落在地时捡到手中的凶器,毫不留情地在春流的腹部迸发了能量。春流的身体顿时瘫软了下来,可怕的是即使如此,她仍没有失去意识,而是爬到了我的身上,想要掐死我。她的双手握住了我的脖子,并用力握住,我甚至能够感觉到死亡正向我逼近。
但是,我对这种危机也早有觉悟。
因为我也不觉得这一击就能够解决她。我再一次打开了电枪的开关,并且径直戳在了要害部位——春流的脖子上。在她站着的时候够不到的位置,掐住我脖子的时候,就变得触手可及。
于是,春流发出了电器短路一般的短暂呻吟,口水从她张得大大的嘴巴里流了出来,滴到了我的脸上。
春流瞪视着我。
直到失去意识,依然瞪视着我。
「…………」
然后,扑嗵一声,春流这次终于将全身的体重都压在了我的身上。好重,重得都快把我压扁了。我掰开她即使晕厥后仍然死死钳在我脖子上的双手,并且从她身子下面爬了出来。
我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究竟要不要给她施加致命一击,但结果还是选择了与她拉开距离。转身一看,明未维持着正要朝我冲过来的姿势,就那么愣在了那里。
而明未也看了看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后,露出了笑容。
那笑容里,饱含着安心感与试图缓和局面的清爽,就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莫非根本就不需要我帮忙吗?」
「也并非如此,如果没有你帮我争取时间的话,我现在已经被杀了。」
从敞开的楼门另一侧,传来了议论和脚步的声音。不知是终于发现了从屋顶坠落的雪乃,还是从楼下看到了险些坠落的我呢。
无论怎样都好了。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明未没有来的话,一切就都来不及了。针对这件事,我必须要感谢她。
但是,与此同时。
随着其他人的脚步越来越近,我不得不做了更多的联想。
「……不过,也许对你来说,还想要争取更多时间吧?毕竟如果我被杀了的话,春流就是名副其实的犯人了。」
听了这番话,明未露出了不检点的笑容。我已经察觉到了事情的真相——对于这一点,明未肯定也已经注意到了吧。事实上,这也基本等于是明未自己坦白出来的。
是啊,我心里默默地想着。
对明未而言,或许确实是那样更好吧。我被推下楼去,或者其他人在我差一点被杀的瞬间赶到,或许才是明未更希望看到的结果。
但是。
如果这样想的话,明未就根本没必要到屋顶来了不是吗?而且刚才的一瞬间,明未表现出来的态度明明就是——
「唉,算了。」
我摇了摇头,并做了个深呼吸。想这些事情实在是太麻烦了,就算要想,也等以后再说吧。
我放弃了思考,抬起头望着天空。
赤红色的晚霞,和炽烈的夕阳。
在这片与爱理死去的那一天毫无二致的殷红天空之下。
仍然活着的我,呆呆地抬头仰望。
天空是那么遥远,令人仿佛要坠落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