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桐伊织────十七岁,女生。
夏天也戴着针织帽不脱下来。
身材略高,体重略轻。
四月二十三日生,A型。
家庭成员:父亲、母亲、哥哥、姊姊。
不擅长认真面对。有着任何事都嘻皮笑脸的习惯。
就读于县内升学率第一,男女同班的私立高中二年级────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成绩相当优秀,只可惜,从平常的言行举止和态度,很难被认定为优等生。充其量顶多就是,善于见风转舵的墙头草,体育时间扯后腿的寄生虫,偶尔予人天真不懂世事的印象,因此被部分学弟妹戏称为『舞姬小姐』(当然一半是带着揶揄),除此之外,并未特别受到关注。
没有可以称得上兴趣的兴趣,不会特别热中于任何事物,相对地,也不会陷入极端的低潮。如果用平铺直述的说法,就是对任何事物都不会深入的类型。然而话虽如此,要说属于那种无法理解快乐或喜悦为何物的性格,倒也并非那么回事。中学时代,曾经被朋友说过『好像只要活着就很开心的样子』,当时她自己也觉得,这样形容还真是贴切啊。
姑且不论本人是怎么想的────就客观角度来看,可以算是有点幸福,也有点不幸,她截至目前为止十七年来的人生────
大概算是,极为『普通』的吧。
◆◆
「只不过────唉呀呀。」
在探讨地球环境问题时经常被用到一句话────『破坏很容易建设却很困难』,有些东西就属于这种类型。譬如军事强国若将所拥有的核子武器全数运用出来,要让地球上一切称为森林的森林都消失无踪很容易,但那些被消灭的森林要再重新建造却必须花费庞大的时间────类似这样的含意。
然而实际上究竟如何呢?
破坏真的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为了开发核弹人类也曾耗费庞大的时间,即使撇开这种歪理不谈,在现实当中,若试图将过去辛辛苦苦建构起来的地球这颗行星,认真积极地破坏到底,将此念头实际地付诸实行────想必会非常困难吧。要拥有超乎定量的破坏欲望,与完全没有破坏欲望,都同样困难。
相同的道理也适用于人生────
零崎双识如此思考着。
生存很困难但死亡却很简单,零崎双识绝对不会有这种想法。而且他也不认为,只是杀了区区一个人,人生就会因此而『终结』。所谓『终结』应该要更具决定性、更具致命性,至少零崎双识是如此定义的。
不会去自杀的人都是没有勇气自杀的人────对于这种赞颂自杀的思想,零崎双识始终抱持着完全相反的论调,但也不至于器量狭小到不肯承认这种想法的存在。
言归正传。
眼前是夏河靖道的斩首尸体,零崎双识正独自一人悄然伫立着。已将剪刀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收回西装暗袋里。
「────只不过,唉呀伤脑筋,大概是邀请方式稍嫌蹩脚吧。最近的年轻女孩子该说是纯情还是迟钝呢────总之必须好好反省才行。反省反省。」
零崎双识苦笑着,轻轻抚揉自己的右手,仔细一看可以发现手背上残留着血痕。那并不是────夏河靖道溅出的鲜血。以那种半死不活的家伙为对手还被喷到血,零崎双识的功夫可没那么生涩。
「………………」
话虽如此────眼前这个情况,倘若被任何第三者看见的话,就算被认为『功夫生涩』也无可奈何吧。因为────这比被对手溅到血还尴尬。
「────红色,吗。」
红色的────血液。
看见自己的血还真是睽违已久的经验────尤其出自那种小姑娘之手,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刚才她────手无寸铁。尽管如此,自己却没有因而掉以轻心。她的指甲超乎必要地长(至少是足以作为武器使用的长度),这点早已清楚察觉到,就算不是这样,也绝对没有轻视她的念头。
然而────即便如此。
她仍旧抓伤了零崎双识的右手,并趁对方向后一缩的短暂空档────成功从零崎双识面前逃离。
此刻已经,消失在这座高架桥下,连个影子也看不到了。
「被她逃走了吗────可是话说回来,那样性格倔强的脱缰野马,还真让我想起弟弟呢。又或者是年少时期的零崎双识,对吧。」零崎双识一边在手背贴上OK绷,一边低声说道。「好了,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呢?看样子伊织小妹真正觉醒,应该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放着不管也很令人担心。与其说担心不如说更危险呐。」
可是现阶段零崎双识的『任务』应该是把弟弟找出来然后带回去,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分心浪费在未知的不确定因素上。弟弟并非那种一边处理琐事也能够顺便找出来的家伙。不过────话虽如此,那又怎样呢?就算把弟弟的事情先搁在一旁,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吧。再怎么说弟弟头脑清楚意志坚定,而且自制力也相当地强。即使要杀人顶多也以十位数为单位,绝不会超过这个范围。即使引起骚动,也只是短时间内,不至于超出日常生活的界线。
但是,换作那个戴针织帽的高中女生的话────
「如果只是普通的杀人狂就算置之不理可能也无所谓────但能够赤手空拳地从我面前成功脱逃,已经不能称之为普通的杀人狂了────」
「────是杀人鬼。」
零崎双识细长的眼瞳────散发锐利的光芒。
「以她那种状态,不知道会死几千几百个人。就好像在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面前陈列了一整排核弹发射的按钮一样。最糟的情况,甚至让这座小镇消失在地图上也不无可能。」
双识打从心底嫌麻烦似地低语道。用与这句台词相反地,彷佛并不特别在乎一座城镇消失或怎样的表情低语道。只差没说比起这种事情,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大事般低语道。
「况且站在个人立场我也很在意────不管是这个小靖也好,还是电车上那个男的也好,总觉得精神都非常不稳定。真『奇妙』,虽然不知不觉间被推上不知名的舞台已经算是家常便饭,唔────这样好了,就这么做吧。将未知的不确定因素先去除掉,对精神卫生应该会比较好────」
台词就此打住。
接着零崎双识再度,从西装内侧迅速取出『自杀志愿』。
「────反正看样子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淡淡一笑,从夏河靖道的尸体前转身向后。
回头便看见────接二连三地。
接二连三地────接二连三地。
人群正聚集过来。
因为夏河靖道的尸体引起注意造成骚动而聚集过来看热闹的闲杂围观者────才不是咧。
人数共有五位。
不对,还有一名────个头矮小状似小学生的女孩,隐藏在那五个人的身影后方。合计男女各三名总共六个人────全部都,带着空洞虚无的眼神。即使除去小女孩其余五人也,完全没有整齐统一的感觉。中年男子加上金发小伙子,以及运动风的青年。年轻OL旁边则是中年家庭主妇。至少这六个人,并不像朋友的感觉,恐怕很难找出共通的兴趣或话题吧。六人忽然一字排开,将零崎双识团团包围住。
「零崎一贼的人是吗?」
全体异口同声说道。
气氛非常────诡异。
然后六人分别拿出了,日常生活当中难以想像的危险凶器,朝向零崎双识。甚至连小学女生,也握着明显超出法定规格的电击枪。
「────唉呀伤脑筋,这真是无与伦比的伤脑筋啊。」双识一副受不了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怎么回事────虽然我的确是希世罕见的美男子,但还不知道自己姿色好到男女老幼通吃的地步呢。这下可要重新改观了。」
用来缓和气氛的玩笑话也对那六人行不通。尽管笑话本身有点冷,但原因似乎并不仅止于此。
敌人一步步逼近,逐渐缩短距离。
零崎双识对自己笑话冷场跟六人缓缓逼近的脚步,丝毫不以为意,继续用手指转动着剪刀。
「……嗯?这么说来,那女孩或许也正被人追踪着,这样推测应该没错吧?」
喀擦一声,刀刃发出声响。
与方才相同,一副实在嫌麻烦的模样────然而那种嫌麻烦的姿态,正忠实述说了『对零崎双识而言这种事情迄今为止已经历过数百回只须轻松应付就游刃有余』的事实。
「既然如此那么,这回就放弃和平交涉了。赶紧来执行对你们的试验吧,可悲的人偶们。」
◆◆
逃跑。
逃离。
无桐伊织终于,回到自家所在的住宅大楼。从忘我意识中回过神时,已经通过了电子锁的自动门来到电梯大厅,正喘着气用力呼吸。膝盖不停颤抖脑中一片空白,彷佛随时会晕倒的模样。抬起头环顾四周,那个螳螂般的变态男子并没有出现。看样子那个变态似乎没有追过来。
「好────」
这时候。
开始烦恼。
虽然能逃脱第二危机值得庆幸,可是第一个问题丝毫没有解决。换言之,即使中途因为那个变态的出场而陷入混乱────但伊织『刺杀了』夏河靖道这个事实,却怎么也无法抹灭。尽管斩断首级让他毙命的是那个金线工艺品,但伊织刺穿夏河靖道喉咙的事实,并不会因此而消失。
手中残留的这股触感也────不会消失。
简直就像,可以一再重复相同的事情般。
伊织已经,清楚记住了那股手感。
「…………嗯,对啊。」
应该叫归巢本能吗,不知不觉就回到家里来了────只是这件制服上沾染的血迹,究竟要怎么对家人解释呢?也无所谓怎么解释────毕竟除了诚实以对坦白说出真相以外,也别无他法了吧。
现在时刻是晚间七点刚过。
父亲、母亲、姊姊、哥哥,大家齐聚一堂看电视的时段(巨人对阪神之战)。也许正聊到老么不知为何晚归的话题,但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吧。伊织在外游荡晚归是常有的事,况且除非是什么特殊家庭,否则不可能会想着『唔唔,小女儿这么晚还没回来,难道是跑去哪里杀同学了!』,为这种荒唐无稽的事情而烦恼。
「啊……大家应该会吓一跳吧────」
话虽如此────却怎么也,没有紧张感。
缺乏紧张的感觉。
甚至可以说────伊织直到现在,仍旧对刺杀夏河靖道这件事情,几乎没有产生罪恶感。自己做出了非同小可的事情────就连这点感想也,没有。
明明杀了人。
明明动手杀了人啊。
怎么说呢────不禁觉得自己身上发生了非比寻常的事情。杀人变成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这种感觉正发生在自己跟自己的周围。即使心里明明清楚地知道,杀人不可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然而却────比起夏河靖道,内心更忍不住去在意那个金线工艺品。他的存在────让杀人这件事,让人的死,在伊织心中,变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
「呃────他好像说,自己叫什么丧事还什么的……?」
之后因为太过震惊记得不太清楚。
总之,又想起他所说的话。
『劝你最好也放弃去找家人跟朋友,或是找学校老师之类的人商量。你并不想杀死自己的家人或朋友吧?』
『因为伊织你已经踏出界线了,如果见到人也只会满脑子想着要把人杀死。』
不对不对,她立刻用力摇头。
笨蛋,那种变态螳螂男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那个变态一脸若无其事地切断了夏河靖道的脖子(……你有资格讲别人吗?)。虽然手持那样凶残的利刃(……尽管造型有点呆?)使劲一挥或许轻而易举就能做到那种程度的技术────但要将那样简单的技术完成得很简单,应该非常困难。这就跟要理所当然地做出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很困难是同样的道理。好比说挥动球棒,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任谁都做得到。但若眼前对着一颗人头还能挥棒呢?这种事情也任谁都做得到吗?
就物理上而言────是有可能的。
就心理上而言────是不可能的。
明明所做的事情────讲起来全都一样。
可能性与实现度绝对不会画上等号。遵循或然率跟追随期望值,结果终将大相径庭。
产生落差。
因此而,崩坏。
继而造成────崩落。
即使拟出完全犯罪的计画,要付诸实行也必须具备果决与勇气和胆识。然而那个金线工艺品────既非出于果决或勇气或胆识,甚至连计画也没有,当然也并非突发状况,就只是理所当然般地,将一个活人的脑袋给切了下来。那跟伊织刺穿夏河靖道的喉咙相比,是完全不同种类的杀人行为。
想必是个────可怕的人。
非常非常────可怕的人。
「………………」
话虽如此。
「在别人眼中看来────我和那个人,大概也────没差多少吧。」
如果见到人也只会满脑子想着要把人杀死。
太荒谬了。多么荒谬无稽的话。
尽管如此────金线工艺品说得太过理所当然,却使这番话对伊织而言,产生了奇妙的说服力。
「…………嗯,对啊。」
但就算是这样────现在也不能不回家吧。一方面想要见到家人好让自己安下心来,一方面基于现实问题的考量,也想要将这身沾满血迹的制服给换下来(既恶心又难闻而且引人侧目)。虽然也考虑过要先偷偷溜回自己房间换衣服,但就大楼的结构来说根本不可能。打开玄关大门一进去直接就是客厅,之后沿着走廊有三间卧室,这是伊织家大楼的格局。换言之,不经过客厅就没办法走到自己房间(伊织的卧室在最里面,而且还是跟姊姊同睡一间房)。
「……唉────」
即使再烦恼下去,事情也不会有所进展。
等到伊织终于下定决心,已经是又烦恼三十分钟以后的事情了。仔细想想穿着染血的制服慌张失措地四处徘徊,才是最危险的选择。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任何人出声叫住她简直不可思议。
「好了────好了好了上去吧。」
既然事已至此,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管最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论────要她从此再也见不到家人绝对免谈。与其听信那种变态说的话,不如相信家人对自己的爱,和自己对家人的爱吧。
「…………」
────爱。
这个字眼如此现实却又冰冷地,彷佛与己无关般在脑中响起,对无桐伊织而言是前所未有的体验。结果说到底,自己并没有接受杀了人的事实,也许只是在逃避而已,她这么想着。
也许是────希望被谁否定。
又或许是,希望受到肯定。
无论是哪一方。
希望能有谁来,断定些什么。
就像────刚才那个金线工艺品所做的一样。
「……已经,玩完了吧。」
明明又不是死到临头────但迄今为止的人生却犹如走马灯在脑海中开始倒带。极其普通,非常无聊的────有好事也有坏事的,那种人生,那样的十七年。自己一边想着哪里也抵达不了────一路逃跑般度过的,十七年。
逃避。
避讳。
禁忌。
对于自己这样的人生,伊织并不特别喜欢或讨厌────然而一想到再也回不去了────
也不是没有,感慨的地方。
走进电梯搭乘,按下十楼的按钮。转眼间电梯来到目标楼层。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闲可以整顿心情,感觉时间飞快地流逝。
但────要怎么开口呢?
即使主张正当防卫,即使给予致命一击的人不是自己,伊织刺杀夏河靖道的事实终究没有改变,而家人将会表现出什么反应呢────爸爸应该会生气,妈妈应该会哭吧。然后哥哥或姊姊────不知道。并非特别要好的兄弟姊妹,或许只会露骨地表示困扰也不一定。也或许会被痛骂一顿。在思考这些事情的同时,已经来到家门口。原本想要按电铃,但又觉得似乎没有意义便作罢了。
下定决心,插入钥匙。
爸爸妈妈,我喜欢你们。
姊姊,虽然讨厌但我喜欢你。
哥哥,虽然讨厌但请不要厌恶我。
转动的感觉不太对────门没有锁。
「……嗯?」
钥匙没转动?门没有锁?
奇怪────有股不对劲,不自然的感觉。就算大楼入口处有电子自动锁,无桐家也没有将玄关门开放不上锁的习惯。是忘了锁吗────也不对。无论人在家里还是外出,这扇门都不可能忘记要锁的。这么健忘的人,无桐家除了伊织以外不作第二人想。
悄悄将门打开。
默数鞋子的数量────父亲、母亲、姊姊、哥哥。
一如往常,没有异样。
虽然没有异样────
「…………!」
伊织一个箭步冲入室内,连脱鞋都嫌麻烦,直接飞奔冲进客厅。眼前展现着和平日相同的晚餐景象。餐桌上摆放着菜肴────正在用餐的人────对面是电视机────频道正播放着巨人对阪神之战。目前得分数零比零。现在是第五局上半,轮到阪神队进攻。
如果要说和平常的晚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正在吃饭的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伊织所不认识的陌生男子,就这两点而已。然后,光凭这两点,便已十分足够,甚至十分过头了。
感觉是名相当年轻的男子,却有着难以界定年龄的奇妙氛围。并且该怎么说呢────是一名造型怪异的男子。呃,尽管自己家里出现陌生男子理所当然地吃着晚餐已经是超乎界限的怪异了,但男子的穿着打扮更是超乎寻常凌驾其上的怪异。下半身是和式黑袴(裤裙),上半身是质料稍厚的武道服────整体而言,就像等一下要去练习剑道或合气道之类的造型。女性化的容貌配上和风复古眼镜,直长的黑发用白色布条束起────至少是只在电视或漫画当中见过的装扮。
黑袴男子彷佛对伊织不感兴趣似地────或者应该说根本没注意到她似地,专注于观赏巨人与阪神的对战。
定睛一瞧忽然发现,男子身旁的座位,立着一支棍棒状的长型物品斜靠在椅子上。不对,虽然形容成『棍棒状』,但伊织瞬间已能判断出那是什么东西。只不过,即使没有金线工艺品所持的大剪刀那样夸张,却是比剑道跟合气道更加脱离伊织日常生活的东西,因此稍微花了点时间才作出最终判断。
「………………」
那是一把────剃刀。
而且是,称为大剃刀的────
超乎寻常的,巨大款式。
出现在一般家庭客厅极不协调的物体。
「……嗯?嗯嗯?啊啊,欢迎回来。」
男子终于把脸转向伊织,如此说道。
柔和的声音,搭配优雅的微笑。
令人不由自主地,看到失神。
「……我说欢迎回来,怎么没反应呢?」
「啊,是,是的,我回来了。」
对方说到第二次时,伊织连忙回答,但随即又觉得没道理要向这名怪异的男子打招呼。一意识到这点,不小心低下的头立刻又抬起来。
「什、什么东西啊你!」
大声怒喊道。
「居、居然这样、随便跑进人家家里面……我爸跟我妈人呢!请不要擅自吃人家的晚餐!还有那副碗筷是我的!」
「知道啦,伊织小姐────呵呵呵。」
对尚未报上名字的伊织直呼其名,黑袴男子站起身来。个头并不高,和伊织差不多,以男性而言算比较矮的吧。往他脚下一看,竟然大剌剌地穿着鞋子踩在地板上。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鞋子,是红色袜套加平底木屐。时代脱节得也太夸张了。
什么跟什么啊,伊织抱头想着。
今天是日本全国变态日吗?
只有自己不知道吗?
「首先来个可爱的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早蕨剃真。你好,请多指教。」
「啊,是,你好。」
由于生性随和,伊织不自觉做出反射动作低头。随即察觉不对,又恢复姿势站正。
「────不,不对不对,可以的话我根本不想认识你……」
「唉呀呀,这话说得可真犀利!以貌取人是不行的喔。我并不是因为特殊兴趣才穿这身衣服的,希望你能谅解。」
「…………喔。」
如果不是出于兴趣那是为什么难道为了工作吗。打扮成那样就有薪水可以拿吗真是轻松的打工啊太羡慕了────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的勇气。
男子────早蕨剃真看见伊织的反应,「呵」地轻笑一声。
「总之先坐下来好吗?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吧。我并不想在这里上演全武行。」说着便率先坐回椅子上,然后指向对面的座位。「对了伊织,巨人跟阪神你比较喜欢哪一边呢?顺带一提我喜欢巨人队。讲到棒球果然还是要看巨人啊。」
「我讨厌棒球……不管球也好球棒也好,尽是些可怕的东西。」
伊织一边回答,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餐桌,跟剃真面对面坐下。可以的话真想逃离这种来历不明时代脱节的家伙。只可惜场面的主导权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中,况且,再怎么说这里都是伊织的家。凭什么她要从自己家里逃出去。
心不在焉地握住餐桌上的叉子,因为是无意识的行动,就连伊织本身,也没发现自己正抓着叉子。所有意识全都────专注在对面的,早蕨剃真身上。
「────关于擅自闯进你家这件事我向你道歉。纯粹只是想要加强印象而已,只是这样,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
「因为我很重视第一印象,总是用心良苦,希望将早蕨剃真的美,以最浅显易懂的方式表现出来啊。让没有眼光的人,也能够理解到我的美,否则那些人太可怜了。彼此妥协是非常重要的。」
「……再不出去,我就叫警察了。」
「咦?唉呀唉呀,你说这话可真奇怪呢!假如现在有警察先生进来这间屋子,要伤脑筋的人应该是伊织你才对吧?」
早蕨剃真意有所指地微微一笑。与那彬彬有礼────甚至有礼过头的态度完全相反,非常讨人厌的笑容。除去一切琐碎理由,直接发自生理上的厌恶。彷佛看见美丽的东西正丑陋地扭曲着────这样的感觉。
「那身染血的水手服,你打算怎么隐瞒呢?伊织小姐,很伤脑筋吧。」
「虽然伤脑筋────但我已经,有所觉悟了。况且,要说伤脑筋的话你也一样吧,早良先生。」
「是早蕨喔。又没有很熟,请不要随便窜改别人的姓氏。对我们而言姓氏应该是极端重要的对吧?好比暗口好比匂宫────又好比,零崎。」
「……零崎────」
零崎────啊啊,对了。
之前那个金线工艺品,就是这样自称的。
零崎────对,双识。
他叫零崎双识。
一想起这个名字,不知为何────感到心安。
不可思议。
然而伊织这种几乎可说是状况外的反应,对早蕨剃真而言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他略显不悦地蹙起细长的眉毛。
「住在这种地方跟正常的家庭过着普通生活,照这情况看来『莫非』────刚才就在怀疑了,伊织小姐,你……不是『零崎』吗?」
「……咦,呃……」
见伊织一脸困惑,剃真不高兴地咂嘴道:「什么嘛……原来搞错了啊────」
本来至少表面上还维持彬彬有礼的剃真────语气完全变调了。
「搞什么东西嘛……真烦人……烦死人了────真是够了……够了……真是够了……!」
低沉的咕哝声……喃喃叨念着。低着头,叨叨絮絮地,喃喃自语。接着又劈哩啪啦地,传来用木屐踢桌脚的声音。由于低着头,无法解读他的表情。
「居然不是伪装是真的……怎么回事……这究竟怎么回事啊?简直莫名其妙……既然如此刚才直接找上自杀志愿就好了嘛……可恶。那个该死的地狱浑蛋,该不会已经被『人偶』给干掉了吧……」
早蕨剃真用骤然丕变的语调,持续自言自语着,一连串非常杂乱又粗暴的独白。看来方才彬彬有礼的语气,并非他的本性。
「呃,那个……」
「……啊啊,你不用担心,反正吃完这顿饭我就要回去了。不好意思打扰啰,看样子好像是我弄错了,造成困扰真是抱歉。唉呀────话说回来,这道菜还真好吃呢。菜名叫什么,可以告诉我吗?呵,呵呵呵。」虽然语气已恢复正常,但动作却依旧粗暴。早蕨剃真一口气狼吞虎咽地扫光桌面上的料理,展现出与外型不相符的惊人食量。「真是的……根本白跑一趟了嘛────总比白白丧命要来得好是吗。用大哥的话来说,就是还不到『最坏』的情况吧────」
「等、等一下!」
面对剃真反反覆覆莫名其妙的态度,伊织终于忍不住拍桌怒吼。
「那道菜叫做炒腰花是我最喜欢的料理!不、不对,不是要讲这个,重、重点是我的家人都到哪里去了!这个时间应该是我家的人坐在这边而不是你啊!」
「啥……?」
早蕨剃真不可思议地抬起脸来。接着彷佛打从心底将伊织当成笨蛋般,「哈」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用更加挑衅的语气────
「那些家伙会妨碍演出,所以都堆到那边的房间里面去了。」
如此────说道。
『都堆到房间里去了』。
就算再怎么迟钝也不至于无法理解这句话表达的意思────无桐伊织还没有迟钝到那种地步。毕竟,就在不久前,自己的身体才刚经历过与这句话类似的体验────足以联想到个中含意。
染血的水手服。
手中残留的触感。
蝴蝶刀。
未曾浮现否定的念头。
甚至觉得极其自然。
甚至觉得极其必然。
所有的一切,全都毫无遗漏地,得到解释。
没有别的意思,刚才早蕨剃真这么说。
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任何意思。
这个男的────无缘无故地。
无缘无故地────杀了我的家人。
杀了我的家人!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行动迅速,手中抓着不知何时紧握住的叉子,从座位上弹起,像要跨过桌面般,将尖端瞄准那个穿黑袴的变态的太阳穴────伸手用力一插。如同刺杀夏河靖道的时候一样────甚至更加超越,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行动了。
「咦?啊,呜噢────!」
似乎直到前一刻都没有察觉伊织的动作,或者应该说根本没有预料到,早蕨剃真原本从容自若的表情骤变,毫不掩饰狼狈的模样,连同整张椅子向后一翻,避开了攻击。叉子掠过前额浏海,他一把箝住伊织扑空的右手。
「好险好险……呵────呵呵。太吃惊了,吓我一跳,这身手简直判若两人呢。不得了────」握住伊织的手加重力道。「几乎没有任何预备动作呢,就连我都差点死在叉子的攻击之下。」
「────对不起,我手很痛。」
伊织自动松手,将叉子放开。
「抱歉,我不会再犯了,请放手。你看你看,我已经放弃抵抗了。」
「……还真是扫兴。」剃真感到傻眼似地,放松了手的力道。尽管表情尚未恢复从容。「刚才的魄力呢?家人被杀害的愤怒跟恨意都到哪去了?」
「都无法取代手腕的疼痛。」她用另一只手捧住脸颊陪笑道。「你看你看────很可爱吧────我可是高中女生耶────」
「……够了你。」
早蕨剃真把手松开。
同一时间伊织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后连退三步。揉了揉被握出淤青的手腕,然后才收起装无辜求饶的姿态,狠狠地瞪向早蕨剃真。
「……真是……那种莫名其妙的作风,毫无疑问分明就是『零崎』嘛。」到这地步早蕨剃真似乎对伊织的眼神也已不甚在意,只耸了耸肩,将有些歪掉的眼镜调整好位置。「虽然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换作大哥的话应该会如何判断呢……嗯……也对,就这么办。不管怎样照眼前的情况来看……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先杀掉以防万一吧。」
彷佛在说虽然没有下雨征兆不过还是带把折叠伞出门以防万一之类的,早蕨剃真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句台词。接着把手伸向旁边座位拿起靠在椅子上的剃刀。不想在这里上演全武行────看样子即使撇开家人的事件不谈,这句话仍旧是一大谎言。
可恶,说谎的人真讨厌。
早蕨剃真轻松握住那把超过两公尺的大剃刀,轻轻摆出中段攻击的架势────与无桐伊织正面相对。尽管中间隔着餐桌,却不足以成为障碍物,有或没有都一样,这点连伊织都感觉得到。
至少不是个外行人────
应该,不是简单角色。
可想而知,早在用叉子发动奇袭失败的当下,伊织就已经没有任何胜算了。即使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却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跟傍晚遇见那个金线工艺品属于相同的类型。
那种能够轻易下手将事情简单做出来的人类。
非常────可怕的人。
非常非常────可怕的人。
非常非常────崩坏的人。
搞什么东西嘛,伊织想。
自己根本从来也不曾碰过这种遭遇。虽然这短短十七年的人生并非品行端正到无懈可击,也干过各种不应该的恶作剧,不敢说没有给别人添过麻烦────但像这样陷入进退维谷动弹不得的状态,真的连一次也没发生过。
明明直到几小时以前还过着正常的生活。
还活得好好地。
还一直很正常。
然而,为什么。
曾几何时,什么也没做就变成这种状况了呢?
明明丝毫没有要杀人的念头────也完全没有被追杀的印象。无论是遭受天谴,或者遭到天诛,能扯上关系的理由,明明连一个也没有────
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
「搞什么鬼啊────你说的零崎,到底是什么东西嘛!我又不知道那是什么!根本完全不知道啊!」
「『零崎』是什么?哈哈,这个问题我才想知道咧。问我也没用。对啊,『零崎』到底是什么呢?大哥好像知道些什么,可惜我大哥一向沉默寡言,一点也不肯对我透漏只字片语。」一边说话,一边缩短距离逐渐逼近。模样看似轻佻,对伊织的警戒却丝毫没有松懈。「总觉得────嗯,搞不太清楚怎么回事。简直牛头不对马嘴。也有一种可能────没错,莫非伊织小姐才正要成为『零崎』是吗?」
「…………?」
『正要成为』?
什么意思?
这家伙在讲什么东西?并非字义的问题,难道他是在讲火星话吗?已经没办法继续交谈了。够了,已经够了,这里已经不是我家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无家可归的小孩。所以赶快逃吧,开始去寻母三千里。可是逃得了吗?这才是最现实的问题。伊织光为了回到这里已经消耗掉相当多的体力,而且现在所站的位置,也已经进入那把剃刀的攻击范围内。只要稍有轻举妄动,不到转眼的功夫,早蕨剃真的剃刀就会朝这里刺过来吧。她不认为自己可以躲过这一击。
但是,非逃不可。
必须设法────逃走才行。
「………………」
是说,为何要用剃刀。
剃刀?剃刀……剃刀耶……
算了,无所谓。
话虽如此,这个人,居然穿着那样另类的装扮,毫不遮掩地拿着剃刀直接走到这栋大楼来吗?能够成功地办到,真是比穿着染血水手服走回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奇迹。还是说,在到达这里之后才换衣服的吗?虽然这样做也很蠢。看来果真是注重演出效果的性格────但并不代表,她就可以忍受家人因为这种理由而被杀死。
爸爸,妈妈,姊姊,哥哥。
真的────都被杀害了吗?早蕨剃真那句话────应该不是,恶作剧的威胁吧?就算为了让伊织受到震撼,故意虚张声势也────
这时候────
彷佛抓准了伊织因紧张过度而恍神的瞬间破绽────剃真将剃刀的利刃朝向她,以略微往上倾斜的角度刺过来。刀锋瞄准了喉咙到下颚之间的部位,毫不手下留情。没有无聊的威胁或任何多余的累赘,真正一击必杀,对准要害的攻击。
双眼捕捉到了。
尽管视线及时捕捉到────身体却动弹不得。明知道只要向后跳开就能躲过,却同时也知道凭自己的运动神经根本就不可能。想要逃过人生当中的第三个危机────看样子,似乎是没办法了。
终点吗?
终结了。
终结了?
终结什么?
刀锋一闪────
「────呀啊啊啊!」
传来骨肉绽裂的声音────伊织发出尖叫。
只不过,尖叫声虽然来自伊织,但被割裂的骨肉却并不属于她。伊织的声带构造还没奇特到喉咙被割断后还能发出尖叫声,像夏河靖道那样。
被割裂的骨肉────在伊织眼前绽裂的是,从早蕨剃真背后窗口飞进来的────被丢进来的,人类的头颅。
一张小学年纪的女生脸孔。
脸部中心被剃真以剃刀贯穿,那颗头成为盾牌────成为缓冲,让伊织得以毫发无伤────然而伊织的神经尚未大条到面对这种情况还会由衷喜悦的地步。
「什,啊,啊啊啊!哇啊啊啊!」
受到人头的冲击,伊织在惊吓同时向后退一步,「────啥?」剃真也收回剃刀,转头看往背后的窗户。窗口玻璃破开一个大洞,应该是人头被丢进来时弄破的吧────正在判断的时候,从那个破洞接二连三地,又有人头陆续飞进客厅里来。
「……咦噫!」「────啥啊?」
伊织陷入恐慌,剃真惊诧愕然。
数颗人头在餐桌上发出咚隆咚隆的声响,滚落地面。一、 二、 三、 四────五个。再加上最初的一个,总共是六个。合计有六颗人头,从窗户飞了进来。啊啊,可以的话请试着想像一下,人头成群在空中飞舞的画面,宛若夏夜百怪谈的景象。
「────有滨夜子,北田仓彦,梶野窗花,雅口纮章,上月真弓,池桥陆雪────」
紧接着最后,整片窗户连框朝这边飞过来。早蕨剃真手中的剃刀一挥,将窗框格开────面向阳台保持架势全力戒备。伊织也不由得受到吸引,注视着同一方向。
「────全员,『不合格』。」
原本空荡荡的阳台上────出现一名指尖旋转着诡异大剪,轮廓有如金线工艺品般的男子。
「唔呼呼────唔呼呼呼。」
零崎双识。
零崎双识他,正在笑着。
「…………!」
舞台上。
舞台上又多出一名,杀人者────称之为杀人鬼也无庸置疑的杀人者登场了。非常非常可怕的人,又增加了一个────明明事情不过如此而已────明明乍看之下情况并没有任何改变────甚至只能说变得更糟了────尽管如此。
伊织却,忽然肩膀一松────
当场就,全身无力蹲了下去。
那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安心。
无以复加的,安全感。
喀擦,剪刀发出声响。零崎双识阖起剪刀,将刀尖朝向早蕨剃真的胸口。
「呼呼呼。唔呼唔呼────呼呼呼。看样子是赶上杀戮时间了────喂,那边那个十分可疑的变态小伙子。」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
「不准对我妹妹动手。」
谁是你妹妹啦。
(有滨夜子────不合格)
(北田仓彦────不合格)
(梶野窗花────不合格)
(雅口纮章────不合格)
(上月真弓────不合格)
(池桥陆雪────不合格)
(第二话────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