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消失吧,群青 第二话 手枪星

1

连续涂鸦事件的第一桩犯案,被发现的时间是十一月二十日的放学后。

那片涂鸦就在从城镇通往学校的那道阶梯上,夸张地画在中段稍微偏下的地方。

画得并没有多好,是个变形的星星与手枪重叠在一起的图样。星星与手枪这种组合让人联想到西部电影里的警长,插画旁有一排简单的文字。

——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是谁基于何种意图涂鸦阶梯。除了犯人(恐怕还有魔女)以外,谁也不知道。

我想第一个发现涂鸦的应该是国中部的学生。就时间表的安排,国中部结束课程的时间会比高中部稍早一点,所以那幅涂鸦被发现时,我人还在教室里。

不久后就发现美术室保管的颜料大量消失,所以判断犯人应该是学校的学生。因为这件事,放学后我被叫到了教职员室。就发现的时间点来推测,那涂鸦很明显是在上课时间画下的,而我那天刚好迟到两个小时以上才到学校。

因此想要说明事件原委,就得从早上发生的事开始说起。

*

我住的宿舍名为「三月庄」。

它是栋两层楼的公寓,外观整体涂着让人心情平静的黄色,共住了十三名学生与一位舍监,伙食也是由舍监帮忙准备。

我们都称舍监为春哥,他是名差不多二十来岁的男性,偶尔心血来潮时会弹上一段吉他。厨艺虽然平平,但有时会烤的饼干却是极品。

住进来没多久时,我曾经问过春哥:

「为什么这里要叫做三月庄呢?」

他很爽快地回答:

「为了要在三月举办派对啊。」

「派对?」

「既然名字叫三月庄,不就能够以此为由举办派对了?」

超乎我想像的答案。

「为什么有必要在三月举办派对呢?」

他的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

「若说四月是邂逅的季节,三月就是离别的季节。听起来怪悲伤的吧,所以我想增添一些快乐的事。」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春哥有过度饮酒的坏习惯,醉了常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我有几次撞见他在饭厅打盹,时不时会发出做了恶梦般的呻吟。那身影看起来很悲伤,在我们心中隐隐约约埋下了不安,就像在半夜响起的电话响完后的那片寂静。

但平时的春哥是最接近我们且能够信任的大人,因此深受宿舍学生的信赖。

早餐时间,春哥说:

「大地暂时就由我来照顾。」

他在黑色运动服上套着浅蓝色的围裙。餐桌上摆着春哥做的纯日式早餐——烤成麦芽糖色的竹荚鱼干飘来阵阵香气、放有海带芽的味噌汤冒着暖呼呼的热气。住宿生全体合掌说了「开动」之后,他开口如此宣示。

春哥转向乖乖坐在他旁边的大地,问道:

「你接下来就待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生活,好吗?」

大地已经不再哭泣,但似乎还无法完整理解自己身处的状况。

「什么意思?」他反问。那是又尖又细,很难听明白的年幼嗓音。

春哥放慢速度回答他。

「今后我们会设法找出让你回家的方法,不过可能得花上一点时间,在找到之前你就留在这里吧,我们还可以一起玩扑克牌。」

「扑克牌?」

「你喜欢扑克牌吗?」

大地把头一歪。

「什么是扑克牌?」

春哥嗯地沉吟一声,然后看向我这边。

「吃完饭以后,我们就和七草一起玩扑克牌吧。」

「我要去上学唷。」

「我知道,大家都一样啊。不过只有两个人玩扑克牌太无聊了。」

春哥说只迟到那么一次,不会造成什么问题啦。

身为学生宿舍的舍监,这样的发言是否有些不妥?但他说得也没错,感觉只要跟匿名老师说声「对不起,睡过头了」,似乎就能了事。

在我旁边戳着竹荚鱼干的佐佐冈说:「很好啊,既然是你带回来的,就陪陪人家嘛。」

他右手拿着筷子,左手玩弄着掌上型游戏机。声音稍微从他的耳机流泄而出,那是段轻快明朗却又透着恬静的旋律,就连我都觉得似曾听过,应该是某个知名游戏的配乐吧。

我向春哥回答「我知道了」。真边显然很在意大地的事,所以我也想趁现在多了解他的状况。

发出声音喝着味噌汤的佐佐冈露出贼笑。

「我也加入吧,人多才好玩嘛?」

但春哥摇了摇头。

「佐佐冈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平时的生活态度很差。你经常※跷课吧?」(编注:跷课的日文为サボる,读音为sabru。)

「我那才不是在跷课,只是偶尔想要去冒个险罢了。」

「佐佐冈你还真是莫名其妙呢。」

春哥笑了。大地侧头问:「Sabru?」春哥开始进行解说——Sabru是sabotage的简称,原本是因为法国的劳工把名为sabot的木制鞋子……大地针对这番说明,一一提问。「什么是劳工?」「为什么要用木头做鞋子?」这段期间,我则是忙着吃早餐。说起来,我属于吃饭速度慢的那一型。

「哎呀,你也会想冒险吧?」佐佐冈问。

「还好。」我回答。

冒险写起来就是冒着危险,我宁可尽量绕路避开危险。为了打倒魔女而爬上山顶这件事,只要真边一人去做就足够了。

大地在某些地方让我感到惊讶。

我本来自作主张地认为他是个怯弱的小孩,但他出乎意料地是个好奇心旺盛又很爱笑的孩子,早餐也吃得不少。

而且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光是在旁边聆听他与春哥的对话,就可以明白他的领悟力很高。举止也很有规矩,用不着旁人提醒就会自动把餐具端到水槽,甚至还准备踮起脚自己洗碗。

洗碗盘的事暂且先放到后头,我、大地和春哥围着桌子坐下。春哥不知从哪变出一副扑克牌来,放了几张在桌面上排列。

「这就是扑克牌喔。」

大地拿起梅花J,来回转动翻面。

春哥为他说明起扑克牌——1到13的卡片各有四张,合计共五十二张牌,11到13分别被称为杰克、皇后、国王,另外还有一种牌不带数字,叫做鬼牌。

「有扑克牌,我们就能玩各种游戏,就像有了球就可以玩足球或躲避球一样。今天我们就先来玩抽鬼牌吧。」

接着春哥说明起抽鬼牌的规则,并把其中一张鬼牌放回盒子里。大地「嗯嗯」地回应,一脸认真地听取春哥的解说。

春哥手法熟练地洗好牌,然后把牌分给我们。我分到的十八张牌当中,一开始就有五组成对,于是我便把它们给丢了出去,手中剩下的牌是「2、3、5、7、8、10、11、13」,大多为质数。

春哥与大地似乎也有四、五对对子,因此大家就以大致相同的张数开始了游戏。

「听好啰?最后拿着鬼牌的人就输了。」春哥交代。

首先由大地从春哥手中抽出一张牌,大地笑了笑,把黑桃4与梅花4丢了出来。

游戏缓缓地进行下去,很意外地我老是凑不齐对子。途中鬼牌从我手中经过,绕了一轮之后又回来,之后它似乎决定要暂时留在我身边,既然这样我们就好好培养感情吧。

大地似乎完全沉迷在抽鬼牌游戏当中,每次都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卡片背面,以触抚细致美术品般的动作轻轻抽出一张牌。

我问了大地一些问题。

「你妈妈是个怎样的人呢?」

「头发长长的。」

「爸爸呢?」

「戴眼镜,我不太记得。」

「不记得?」

「因为工作,他不常回家。」

「是喔,那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我想爸爸喜欢的是啤酒。」

「那大地喜欢什么?」

「荷包蛋,还有地瓜可乐饼。」

「地瓜可乐饼?」

「学校的营养午餐,很好吃。」

大地说那跟牛奶很合,我回答他原来如此。

「对了——」

我把成对的「7」丢出去,向他询问:

「想要回家的话,必须找出大地失去的东西喔,你有没有想到可能是什么?」

大地歪着头思索。

「橡皮擦。」

「你弄丢了橡皮擦吗?」

「嗯,用完就不见了。」

大地失去的东西会是橡皮擦吗?去失物招领处说:「我是相原大地,我丢失了橡皮擦。」

这样就能够离开这座岛了吗?感觉很没有说服力。

「不过……」

大地小声地接着说:

「就算回不去也无所谓。」

「家里吗?」

「嗯。」

「为什么?」

大地没有多作回答,我静静地望着他好一会儿,他看上去并不是在逞强。

春哥从我手中抽走红心A,说了声「结束」就把最后一组牌打了出来。

我的手中剩下方块5和鬼牌,大地只剩下一张牌。

「你要挑哪一张?」

我把两张牌对准大地。

大地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牌,他的表情既像是在沉思宇宙真理,又像在聆听神的启示。我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经这么认真地玩过抽鬼牌吗?已经记不得了。

抽右边!我在心中低语着。

大地轻轻地伸出手,稍微犹豫之后抽走了左边的牌,那张是鬼牌。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很不可思议地,那表情看起来竟像是对某事感到释怀。

「难分胜负呢。」春哥说。

我将视线转向房间里的钟,再过十分钟就要开始早上的班会了。就算现在出门,死命冲上那道阶梯,也来不及。

我将视线移回大地身上,他把两张牌推到我面前。

哪一张是鬼牌呢?刚刚认真去看的话或许能分辨出来,真后悔自己的注意力不够集中。

无可奈何之下,我把手伸向了右边,这时大地的表情明显黯淡下来;我又试着移到左边,他的嘴角浮现了笑容。他应该还不懂『扑克脸』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吧。

我抽走左边的牌,大地笑得更开心了。

确认牌面时,我的呼吸停顿了一瞬间。

大地快速地收敛起笑容,以严肃的表情说:「我输了。」

他轻声宣布,把小手中的鬼牌放到桌面。

*

反正都已经迟到了,我便决定悠哉地利用时间。

我在第三节课上到一半时才进入教室。教室里,匿名老师正在教数学,我对她报告自己睡过头,她便交代:「以后请多加注意。」

坐到位子上的我对上课内容充耳不闻,全心思考着大地的事。

我试着想像地瓜可乐饼的味道、描摹大地失去的橡皮擦外观,无论何者都不像是能带他离开这座岛的线索。关于年幼孩童造访这座岛的理由,我也完全想不出来。

——输掉扑克牌的时候,大地为什么笑了呢?

那肯定不是我看错。

我无法解读这位小小孩的心理。

当我呆呆地思考关于大地的事时,地球已经自转了七、八十度,在即将放学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涂鸦。

2

匿名老师的隔壁座位空着。我一走进教职员室,她就伸出右手指着那个位子,要我坐下。

「阶梯上发现了涂鸦,是星星与手枪组合成的插图。」

「是。」

「你知道这件事?」

「因为引起骚动,我也就听说了。」

匿名老师点点头。

「今天早上上学时还没人发现,也很难想像是国中生放学后画上去的,因为这样时间应该不够。」

「我想也是。」

「所以那道涂鸦推论是在上课中画上去的。」

「我会被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用指尖在光滑的白色面具脸颊位置附近敲了敲,发出叩叩的硬邦邦声响。

「当然不能不怀疑你,但我首先还是得确认实情。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会迟到?」

我花了一点时间说明情况,从昨天发现了一个小孩子开始说起。当我说到和那孩子一起玩扑克牌的时候,匿名老师又开始敲响面具。

「然后……」我接着说。

「我买了信纸套组,写了一封信。」

这是真的,我就坐在阶梯上,拿笔记本垫在下面写信,那封信我已经投递到邮筒里了。

匿名老师停下手指,不再敲打面具。

「一封信?」

「是的。」

「为什么非要在上学前写信呢?」

「因为我希望能尽早寄出去。」

「那封信是要寄给谁?又是关于什么内容呢?」

「不好意思,我不想回答。」

「为什么?」

「这牵涉到个人隐私。」

隐藏在面具后方的匿名老师,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我。有好一会儿,我们就这么无言地望着对方。远处某个位子上传来装订印刷用纸的声音。教职员室有一点冷。

匿名老师随后终于开口。

「你来学校的时候,阶梯上已经有涂鸦了吗?」

我摇摇头回答:

「不,没有。」

「那时大概是几点?」

「我想应该接近十一点。」

匿名老师用手托住下颚。我问她:

「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迟到或早退的学生吗?」

「没有人早退,虽然有人迟到,但你似乎是最晚来学校的人。」

「请假的学生呢?」

「有四个人,另外还有一位学生有来学校却没出席听课。」

我知道她说的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我也把他叫来了,应该就快到了吧。」

匿名老师像是在确认什么似地将视线移往桌面,但那上头什么都没有。

她再次看向我。

「美术室里有油漆,那是运动会时拿来画加油用的旗帜剩下来的,不过弄丢的却只有水彩颜料。」

匿名老师放慢声调,检视我的表情,就像用放大镜一一观察我的动作、仔细确认。我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新品种的昆虫,是段不太舒服的时间。

「要涂鸦的话,通常应该会选油漆。装在大罐子里比较好用,而且如果想恶作剧、让人困扰,选择无法用水洗掉的油漆效果会更好。水彩颜料涂在水泥地上并不醒目,可是犯人却选择了水彩颜料,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稍微想了一下之后,回答她:

「会不会是他想使用容易洗掉的方法?」

「为什么?」

「有两种可能。一是弄脏手指的话,这样比较容易除去;二是他没有打算把那个涂鸦长久留下。」

之后我又想到了一点,于是补充说:

「啊,还有可能是犯人纯粹没有注意到油漆的存在。」

匿名老师点点头。

「虽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但我觉得假如你是犯人,你会选择用水彩颜料。」

「是吗?」

「那幅涂鸦是你画的吗?」

「不是。」

「你知道犯人为什么画星星与手枪吗?」

「不知道。」

匿名老师在面具下小声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抱歉占用你的时间。回去时请注意安全。」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她稍稍低头行礼。

我走出教职员室后,倚靠在走廊的墙壁,往窗外眺望了一会儿。

操场上,国中部与高中部合起来仅有十一个人的棒球社正在练习传接球。由于人数是奇数,有一组是三个人一起练习。我的目光就这么追随着沿着三角形边在飞的球跑。

就旁观者而言,传接球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然而不知为何却看不腻。大概是因为球看起来像在违抗重力吧。鸟儿飞翔、喷泉往上涌出这些景象,也是百看不厌。

不久,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从走廊另一端走了过来,他对我说了声「哟」,我也回了他一声「哟」。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走入教职员室。

我依旧眺望着棒球社的练习。思考——也许,会看不腻传接球是因为其中存在着某种秩序也说不定。鸟儿飞翔的姿态也好、喷泉往上涌出的模样也好,都让我感受到一种难以描述的秩序。重力就是个巨大的秩序。或许我就是喜欢违抗巨大秩序的微小秩序。不管怎样,我很讨厌涂鸦,从各种层面来看,涂鸦都缺乏秩序。

看了大概五分钟左右的传接球之后,教职员室的门再次打开,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走了出来。

我出声问他:

「怎么样?」

「当然被怀疑啰。不过谈话比我预料得还要早结束。」

「那就好。」

「真的。」

「你没看到犯人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总是待在屋顶上,也许会有点头绪。」

「老师也问了我一样的问题,不过我没看到。」

我正眼端详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脸,他虽然在微笑,但模样依稀比平常还疲惫。他曾说过自己不擅长同时面对两人以上的对象,教职员室中除了匿名老师之外,当然还有其他老师在。

「为什么会有人在阶梯上涂鸦呢?」我问他。

「谁知道。人们各有各的难言之隐。有擅长打仗的国王,也有专闯养狗人家的小偷,大家都有无可奈何的事。」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回答。

接着他迈出步伐,大概打算重返屋顶吧,又或者要回自己的宿舍。我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轻微的好奇心作祟,使我对着他的背影问道:

「匿名老师都怎么叫你呢?」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把头转过来,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就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喔,没有其他名字。」

然后他再度迈步离去。

我虽然也想赶快回宿舍,但我的书包还放在教室里,必须回去一趟。

教室里还剩下真边、班长、佐佐冈和堀。真边会留着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没想到其他三人也在。

真边看着我的脸,开口: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被怀疑了吗?」

「嗯,算是吧。」

「那么,我们来找出真正的犯人吧。」

我早就料到真边会这么说,因为她很讨厌被冤枉——虽然她讨厌的事,我一口气就能随便列举出二、三十件,不过『被冤枉』这一项是前几个浮现于脑海中的词语。

看来会演变为一番激烈讨论。我拉开自己座位的椅子,坐了下来。

「不过,应该优先解决大地的事吧?」

「我认为不管谁优先,都不会构成问题。」

「高一学生与小学二年级学生摆在一起的话,理应是小学二年级生优先。」

「嗯,这么说也没错。」

真边点点头,这时班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先整理一下手上有的线索吧。」

她拿起粉笔,仿佛啄木鸟一样快速地在黑板上哒哒哒地书写。她以横向并排写出「大地」、「涂鸦」,字迹意外地粗犷。

「问题有两个——来到岛上的小孩·相原大地,还有画在阶梯上的涂鸦。涂鸦的解决方法很简单,只要找出犯人就行了。」

她在「涂鸦」下方画了个箭头,补上「搜寻犯人」等字眼,接着转过头来,将双手放在讲桌上。

「但是,相原大地的部分该怎么办呢?」

回答她的人是真边。

「我觉得需要定期船班。」

她的话经常很跳跃——方才明明聊着午餐的话题,不知不觉却变成针对生态系的严肃讨论;上一秒还在讨论假日如何度过,下一秒就表示必须调查热气球的限制高度。

班长困惑地皱起眉头。

「定期船班是指什么?」

「就是这座岛对外连结的定期船班啊。」

「为什么现在会扯上这件事?」

「我思考过后,认为都是因为阶梯岛被隔离起来,我才会无法释然。如果可以与原本居住的地方自由往来,那我也就不会对这里心有不满。如果有定期船班,就能够把大地送回家了,今后也不会再发生相同问题。」

确实如此,我心想。

垃圾桶之所以能发挥其功能,是因为它有着坚固的外壳,必要时还附有盖子之类的配件。如果没了外壳与盖子,就无法把没用的东西封闭在其中。而想要到垃圾桶外,只要把外壳和盖子破坏掉就行了。

班长用粉笔不停敲着黑板,那动作看起来像是困惑又像在发火。

「可是这种事能办得到吗?」

「可能啊。不是早就有定期船班了吗?我听说每个星期六会有载着网购货物的船开过来。」

「但是那不能载人啊。」

「这点很奇怪啊。只要把它改成能够载人,然后加开班次就好啦。」

「怎么做呢?」

「跟魔女商量看看。」

班长轻叹了一口气,看向我。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开口:

「撇开能不能实现,这个提案理论上姑且说得通啦。」

真边的言论总是如此,过分理想。如果事情都能照她所说的发展,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大多数情况,她所设定的目标往往超出学生的能力范围。班长也点了点头,重复道:「没错,撇开能不能实现的话。」

这下就算是真边,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意见无法得到全场一致认同。

「还有什么其他好方法吗?」她问道。

班长点点头。

「规则上,想要离开这座岛就必须找出自己失去的东西。」

「我认为那样行不通。」

「为什么行不通?」

「因为那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即便这次顺利解决了,下次可能又会发生同样的问题。何况说不定有人再怎么找,也无法找出自己失去的东西。」

「就算你这么说,不先一一解决眼前的问题,事情就不会有进展。」

「话说,真的能够找出失去的东西吗?」

「什么意思?」

「假设大地真的失去了某样东西——」

为了简化她的假说,我帮真边做了补充:

「大地说他弄丢了橡皮擦。」

「那假设只要大地找到橡皮擦就能离开这座岛,你认为大地是在什么地方弄丢橡皮擦的?」

班长应该也明白真边想说的话了,她不甚情愿地回答:

「在他家或者小学,这么想才自然。」

「嗯。不过大地的家和他就读的小学应该都在岛外才对。难道为了离开岛屿,我们必须去找位于岛外的东西吗?」

真边指出的点在许多情况都很正确。

稍微思考,便能发现这座岛的规则很矛盾。

「在意那种从前提就很奇怪的规则也无济于事,我们必须找出更实际的手段。」真边说道。

班长似乎一时说不出话来。

坐在我旁边的佐佐冈,晃动椅子侧身靠了过来,对我耳语:

「真边这个人难不成很聪明?班长很少在辩论时被驳倒呢,挺新鲜的。」

我小声回答:

「你这问题不好回答呢,我倒觉得她是个笨蛋。」

虽说如此,这并不代表真边的脑筋转得很慢。在辩论上,我认为她还挺强的,所以才更容易让我徒增辛劳,也容易树敌。

佐佐冈悠哉地笑道:

「你支持哪一边啊?」

「为什么非要选边站不可啊。」

「真好耶,看到女孩们互相争辩,不觉得很青春吗?」

「我想她们两人并没有打算争辩。」

「不,在我看来,班长是做什么都想驳倒对方那种人。」

的确,我也觉得班长的个性有点好强。她的个子矮小,每次与人争论、逞强时,看起来就像个拼命想长高的小孩,令人莞尔。不过如果将这个想法说出口,她可能会勃然大怒,因此我决定默不作声。

班长大概听到我们两人的对话了吧,朝这边狠瞪了一眼。我连忙用她也听得见的音量说:「认真想办法啦,佐佐冈。」好让自己逃过一劫。

「哎呀,我有在想啊?我本来就打算接下来要发表很厉害的意见。」

班长看起来不太高兴。

「废话少说,请赶快进入正题。」

「结论就是,我们失去的东西是在这座岛上也能找得到的啦。」

「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比如说,爱啊。」

「什么跟什么啊,蠢死了。」

「怎么样,提到爱的话,暂时就能做个小结了。」

对吧,佐佐冈拍拍我的肩膀征求附和。这个意见仿佛国中生在课堂上勉强写出的情诗般空泛,要我同意我也只觉得困扰而已。

班长用力拍打讲桌。

「总之,失去的东西想必就保管在失物招领处,既然这样那应该是有实体的东西,是和我们一起被送到这座岛上的,这么想才对。」

真边以认真的表情托住下颚。

「没错,的确有个叫失物招领处的地方。」

「对,所以在这座岛上寻找失物并不奇怪。只要想起失去了什么东西,失物招领处的人就会把它交还给我们。」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真边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产生不好的预感,因为每次当她冒出新点子时,我的负担就会增加。虽然还未经学者研究证实,但我认为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这条法则。

真边语带兴奋地说:

「既然利用来往船只这个方法有困难,失物招领处似乎至少还有点希望。如果可以自由进出里头,大家就能轻易找出失去的东西了。」

「可是失物招领处的门有上锁喔。」

「那不过是扇木门,我想应该没有多牢固。」

「什么意思?」

「想破坏它并不难,在亚马逊上也买得到链锯。」

班长使劲在讲桌上一拍。

「那种事不可能被允许的啦。」

「为什么?」

真边的侧脸看起来十分诧异,看来她真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可是毁损器物、非法入侵啊。」

「把他人的失物占为己有不也是犯罪吗?」

「或许是吧,但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不过只是一扇门啊,难道比起回不了家的小孩,门更重要?」

班长再次无言以对。真边既无恶意也无敌意,她只是直率地将自己的价值观用言语表达出来罢了,但她的话不太能使人产生共鸣。

我用靠在桌面上的手拄着下巴说:

「也有这样的方法啦,就把它视为其中一个选项吧。」

接着我索性面向班长,继续说:

「不过比起破坏木门侵入灯塔,我倒觉得与魔女商量这个方法比较理性、实际一点。」

你有其他方案吗?我这么一问,班长一脸不甘地摇了摇头,然后在黑板上写下「和魔女商量」。

「这样一来,必须找到和魔女见面的方法。」

魔女就在山顶上,可是通往那里的阶梯永远爬不完——真的吗?时任小姐说她爬上去了,然而我却失败了。

佐佐冈开口:

「我认为涂鸦里头含有提示。」

真边疑惑地偏着头。

「涂鸦?」

「那个星星和手枪的涂鸦啦,上面不是有写字吗?」

「呃……」佐佐冈一时间想不起来,班长代替他回答:

「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

「对,就是这句话。不觉得写的人对魔女的事了若指掌吗?」

「是吗?我觉得那只是个单纯的恶作剧。」

「有什么关系,就当作他很清楚嘛。」

「就算你这么说……」

「这样设定的话,任务就能顺利统合成一件事。」

佐佐冈从座位上站起来,推开班长,面对黑板书写。他从「涂鸦」下方的「搜寻犯人」画出一条箭头,与「和魔女商量」连接在一起,并于箭头前端添加「打听魔女的事」这行字。

佐佐冈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沾在指尖的粉笔灰。「很完美。」

「哪里完美啊?」

「在游戏里基本上只要追着眼前的事件走,就能够摸索出真相啦。」

「你对一个单纯的涂鸦犯抱太多期待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都要找出涂鸦的家伙啊。要是结果并非如此,到时候再想办法不就好了。」

佐佐冈对我说「你也想早点洗刷被冤枉的嫌疑吧」,我回答「也是啦」。但事实上我并不怎么在意自己被怀疑为涂鸦犯。不过,跟拿链锯锯开失物招领处的门和闯进魔女的宅邸比起来,追寻涂鸦犯要正常多了。

佐佐冈大概是觉得这个议论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才这么提议,于是我决定附和他。

「既然我们有五个人,就分工合作吧。可以拜托真边去寻找涂鸦犯吗?」

真边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和真边同学一组吧,总觉得无法放心。」班长说。

「我也要和你们同组,和男生一组一点都不有趣。」佐佐冈说。

真边从位子上起身,转向我。

「七草你呢?」

「我负责打听看看魔女的消息。」

对于这座岛,有几个地方令我在意。

然后我们四个人的视线集中到堀身上。她跟往常一样,到现在都还没开口说出一句话。

「堀就跟我一组,可以吗?」

闻言,她轻轻地点了头。

*

链锯让我想起一件事。

小学时,真边由宇曾经扔石头打破窗户玻璃。而她这么做,当然是蓄意的,带有明确目的。

同学中有个绰号『和平』的女孩,我并不清楚为何大家要叫她『和平』,不过这件事与我要说的插曲并无太大关系。『和平』为人和善,在同龄学生中算是精神面较成熟的女孩。

事情的开端是『和平』为了暑假劳作而做的存钱筒。

那个存钱筒是用牛奶盒黏上色纸做成的,顶部还贴有旋转木马的纸雕。投入硬币后,盒子里头类似风车的机关就会启动,让旋转木马跟着转圈。我当时心想她一定是个手巧的人,做得真精巧。

放学后,班上的男同学们兴致勃勃地玩着那个存钱筒,我记得当时『和平』也在一旁笑着。

但就在我和真边聊着天时,情况骤然改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存钱筒竟从窗户落下,往下一看,存钱筒整个毁了,上面的旋转木马散落一地,被风吹着跑。

不小心让存钱筒掉下去的男同学似乎心生愧疚,他或许是想为那份愧疚找个借口,说了:

「不过就是个牛奶盒罢了。我只是让垃圾变回垃圾而已。」

我虽然没有完整记得他当时说的话,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和平』一言不发地走出教室。当下我只感到世事无常,然而真边走近了那名男同学,劈头便说「去道歉」,但男同学则回应「谁理你啊」。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记得当时我选择站在真边那里。

五分钟后,真边拉着男同学的手,冲出去追『和平』。

但她并不知道『和平』住哪里。

「七草,你知道吗?」

很遗憾,我刚好知道。她其实就住在附近。

我一面追在真边身后,一面说:

「明天再说不就好了吗?我觉得隔一段时间让大家冷静下来也比较好。」

我不知道『和平』为了做出那个存钱筒花了多少心血,也不知道她现在有多伤心,但是她为人和善,所以说不定到了明天她就会一笑置之,对一切既往不咎。

真边头也不回地答覆我:

「感情上的问题,就算冷静解决也没意义。」

回想起来,我不禁为之失笑,很难相信那是从小学生口中说出的话。真边虽然笨拙,但是个脑筋不错的孩子。

眼中的她顿时变得帅气无比,令我不自觉地把『和平』家的位置告诉了她。

可是『和平』家的大门深锁。不知是因为出门工作还是其他缘故,『和平』的父母似乎都不在家。

按下门铃后,『和平』的声音从对讲机传了过来,但她只说了声:「抱歉,你们回去吧。」之后不管再按几次,她都没有出来回应。男同学说:「我要回去了。」

真边摇了摇头。

「不行,你没听到她在哭吗?」

的确,透过对讲机传来的『和平』声音,听起来略带嘶哑而哽咽。

真边绕到庭院,试着从窗户闯进去,但没有任何一扇窗敞开。当我看到她抓起庭院一角的石头时,马上就领悟到她打算做什么。

「别这么做。」我劝道。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为什么?」

「会被骂的。」

我只能这么回答。事实上问题并不在于会不会被骂,而是我对打破玻璃这件事莫名地感到抗拒,那种感觉近乎恐惧。

「可是她在哭啊。玻璃破掉还有被骂难道比这更重要吗?」

我说不出任何话。

她走近窗户,接着说:

「而且我的生日快到了,妈妈答应会买我想要的东西给我。」

会央求窗户玻璃当作生日礼物的小学生,我只认识真边一个,当然她想要的其实并不是玻璃。

她对着窗户挥出石头,动作毫不犹豫。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玻璃碎裂的声音,既刺耳又清澈,令人难以忘怀。

真边把手伸进玻璃上的破洞,从内侧打开锁。「走吧。」

说完,她拉起男同学的手。对方似乎被真边的行为震撼到了。

「当心玻璃喔。」

我在她身后提醒,真边点了点头,进入屋内。

我并没有跟上去,跑到附近的公共电话打回家,对家人说:「我在朋友家里玩,不小心把玻璃弄破了。」

我至今依旧无法判断当时真边的举止是否正确。或许隔一段时间,让悲伤、愤怒都逐渐模糊淡去才是最妥善的做法也说不定。

然而至少可以知道,只要有必要,她是个会用链锯破门而入的女孩。

3

离开学校后,我边走边仰望电线。

我打算去打听关于魔女的消息。就我的猜想,这岛上的维生系统,像电力、自来水等有关承办人,和魔女所处的立场说不定很相近。一般来说,糊里糊涂误入这座岛的居民,不太可能突然开设发电所。如果循着电线前进,或许可以走到某个跟电力相关的设施吧。

电线在黄昏时分的天空陪衬下,尤其显眼。并列的五条线一直延伸到远方,看起来就像没有音符的五线谱,静悄悄地。

堀跟在我身旁。

她用粉红色围巾藏起嘴巴的部分,以一种有些困扰又似乎不太高兴的表情仰望电线。她的视线前端,有几只麻雀正飞离电线。

和堀两人独处,正合我意。

「我看过你的信了。」我开口。

昨天晚上寄到宿舍的信,内容只简明扼要地写了一行文字。

堀将视线从电线移到我身上。

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无论何时总是沉默寡言。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你手中收到那么简短的信呢。」

堀的信总是很长。

其中一个原因是话题太多,她的信里网罗了当周发生的各种事。

比如说在学生餐厅里,即使班长、佐佐冈与我聊起「喜欢什么食物」,堀也只是沉默不语,她的答覆会以书信的形式在周末寄来——我喜欢鸡蛋三明治,饮料的话则是拉西。

她会规规矩矩地逐一回覆当周所有对话,所以内容无可避免地很冗长。

另一个原因则是其中的注解非常多。以拉西为例,她会解释——话虽如此,但我并没有去过印度,所以我不知道平常自己喝的饮料是否能称得上真正的拉西。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听说传统的拉西是用名叫达希的优格制作而成的,若问那和日本的优格是否相同,我没有自信回答是。我听说在日本有很多食物都已经按照日本人的口味重新调配过,所以我喜欢的拉西也许只是符合日本人口味的日本产拉西罢了。这么写来,或许会让人以为我对印度持有负面印象,觉得我是不是认为「虽然是印度的饮料,但日本人做的更美味」,但我其实完全没有那样的意图,只是想表达「我虽然没有喝过原产地的拉西,但很喜欢在日本喝到的拉西」而已,希望能够得到你的理解。

我其实不太明白「喜欢喝拉西」这句话,为何会需要这么长的注解。但这些文字隐约可以成为线索,方便我去想像是什么造就她如此寡言。

肯定是因为她的心思过于细腻,而且对于说话用语相当谨慎的关系。

她担心招来误解,尽可能避免伤害到任何人,所以若没有经过一番斟酌,她不会轻易开口。唯有独自一人静静思考,尽情地列出注解直到满意为止,她才能将想法传达给对方。

正因如此,昨天夜里她捎来的那封信才会让我很意外。

——真边同学很危险。

信上只写了这么一句话。没有任何注解,也没有害怕招来误解的迹象。

我沿着电线的影子往前走,它绕进阶梯所在的山中延伸而去,不久道路就变成陡峭狭窄的上坡路,视野被林木遮蔽住。

「老实说,关于昨天你寄给我的信,虽然非常简短,但我能感觉到其中的关怀,你一定很替我担心吧。」

堀没有做任何回答,将嘴巴藏在围巾之中,眼角不时瞥向我,一边配合我的步调走着。

冷冽的空气抚触过颈部,让我好羡慕她有围巾,我也想找个东西遮住口鼻。

「但我不太明白信中的含意,对不起喔,明明是专程写给我的。但因为只有一行,就算想读出字里行间的意思也办不到。」

这是我的玩笑话,但堀没有露出笑容。我的玩笑很遗憾地常被人说不好懂。

「正如你所说,真边很危险,与她扯上关系就会被卷入麻烦事里头。除此之外,我认为真边也身处于危险中。」

真边由宇很强。

总是勇往直前、毫不踌躇、坦率地追求理想。

所以她常常身处于危险中。为了拯救大地,她肯定什么事都会去做。大地只是一个偶然遇见的小孩,只不过稍微在真边的怀里哭过罢了。然而对她来说,光是这样就足以成为让她奋不顾身的理由。

不会变身,也无法使用必杀技的英雄,如果还是无法遗忘正义之心,肯定只能以悲剧收场。

「真边的头脑很好,但是个笨蛋,无法想像不幸的未来。让她去追查涂鸦犯算是刚刚好,因为放任不管的话,她真的会在亚马逊订购链锯。」

想像她拿链锯切开灯塔木门的情景并非难事,我甚至能猜想得到她会对赶来的警察做何解释。阶梯岛中也有派出所和警察,但因为岛上没有法院,所以警察掌握部分司法权。

假如警察接获门被破坏了的消息赶到现场,她想必会这么说吧。

——是,是我干的。我当然知道这样违法,但我依旧认为把门摧毁是正确的。想逮捕我的话,请等会儿再动手,因为就算是挣脱你的手也好、把你打倒也罢,我都必须继续往前迈进。

虽然我不熟悉法律条文,但这大概构成了毁损器物与妨害公务罪,也许还要加上一条强盗未遂。因为还未成年,所以事情应该不会闹得多严重,可是能够避免的话,还是避之为上。如果放着不管,无论多少次她都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就连是否应该让大地离开这座岛,我都不太敢肯定。我猜测即使让他回到原本的地方,说不定也只会发生悲伤的事。」

年幼的孩子来到属于被丢弃的人们的岛上,肯定有其原因,我无法想像最后会是个单纯的快乐结局。

「但就算跟真边说这些也没用,因为她相信孩子就该待在父母亲身边,接受爱的灌溉茁壮成长。大地的家中可能发生了无可奈何的悲剧,一直待在这座岛上生活,对他来说或许比较好,但这样的可能性,她压根儿无法想像。」

真边由宇只看得到理想。

现实层面的问题大多与努力就能取得一百分的考试不同,她并不理解这一点。

「真边很危险,但正因为如此,必须有个人陪在她身边。」

堀突然停下脚步。

我也跟着停下,凝望她。

从围巾内侧传来堀微弱的声音。

「陪在真边同学身旁的人非得是七草同学吗?」

她的声音很纤细,就像害怕的小猫一样颤抖着。

「好久没听到了呢。」我勾起微笑。

「我很喜欢堀的声音喔。」

应该待在真边由宇身边的人,我并不认为是自己。

尽管如此,在这座岛上能够理解她的人肯定只有我,所以现在我不能离她而去。

电线一直延伸到山路前方。

高处传来鸟鸣声,有的鸟啼声低沉而悠长,有的则高亢而短促。太阳逐渐西斜,树下的阴影变得相当浓厚,也许差不多该往回走了。

正当我这么想时,我们走出了蜿蜒的山路,视野顿时豁然开朗。

前方有灯光,是从一间小小的组合屋中透出来的。小屋旁边搭了间像仓库的灰色建筑,仓库四周围有栅栏,栅栏上悬挂着一面白色牌子,上头写着『配电塔』。

我望向身边的堀,她也目不转睛地回看着我,然后将头往旁边一歪。

配电塔。一点都看不出来哪里像塔。

我朝亮着灯的小屋前进,堀也跟在我身后。

我缓缓地敲了三次门,但迟迟不见回应,当我准备再敲响门时,门打开了。探出头的是一名骨瘦如柴的男子,脸上的胡子杂乱邋遢。他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遍。

「请问管理旁边配电塔的人是你吗?我们对这座岛上的电力供应情形有些疑问,所以就沿着电线来到这里,方便的话,是否能和你谈谈?」

男人低着头,似乎一直猛瞧我的左手。

「把手表摘下。我讨厌钟表,你先把手表摘下。」

我听话地摘下手表,收进口袋。

「好,进来吧。」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守着国境界线的军人一样。

小屋中有张木制桌子,桌前放着同样材质的木制椅子。旁边还有个附有玻璃门的橱柜,那看起来是个碗橱,但里头排放的全是同一款威士忌酒瓶,有棱有角的瓶身上贴着模样陈旧的标签。

墙壁上钉了好几根钩子,细长的针垂吊向下。我稍微想了想,发现那应该是时钟上的秒针。在那下方,叠着一堆坏掉的时钟。

「秒针总是遭到虐待,你说是吧?持续不停地绕着同一个地方转动,简直就像个奴隶。它们总是背负着重担显得精疲力尽,于是我解放了它们。」

这是革命,男人说。

但在我看来,垂吊在墙壁上的秒针看起反而更悲哀。

男人从碗橱中拿出威士忌,坐到桌前,直接把瓶口塞进嘴里。

「你叫什么?」

「七草。她叫做堀。」

站在后方的堀深深地点了点头致意。

「是喔,我是中田,配电塔怎么了吗?」

我并没有特别想知道配电塔的事。

但姑且还是得询问一下。

「配电塔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变换电压啊。」

中田先生一面说明,同时不忘喝个几口威士忌。

「电流这种东西非常不稳定,光是在输送电力的过程就会逐渐消失,为了减少这种情形,就必须提高电压;可是电压太高的话,家电产品又会坏掉,所以得利用高电压输送电力,然后在即将送到家家户户之前把电压降下来。」

「就好像趁新鲜把食材冷冻,等到要料理之前再解冻一样呢。」

「没错,被冷冻的电就在配电塔中解冻,即使如此还是会有一些损耗,但那也无可奈何。」

「电是从那里送来的呢?」

「从岛外啊。这座岛上又没有发电厂。」

「怎么办到的?」

「谁知道,大概有接海底电缆吧。」

这话好奇怪。跨海输送电力的话,配电塔不是应该设在海边吗?为何会盖在这种山麓地带?

他又喝了口威士忌。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负责检查配电塔,偶尔帮秒针从残酷的命运之中解放出来而已。」

「中田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事配电塔的工作呢?」

「七、八年前吧,我记不得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是谁拜托你检查配电塔的?」

「为什么你会想知道这种事呢?」

「感觉是份很愉快的工作。」

「才不愉快,一直很清闲。」

「我还满喜欢清闲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清闲,你能分别清闲与休息之间的不同吗?」

我认为这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相异点明明有很多,但一时之间却回答不出来。

中田先生说:

「它们都是没有束缚的时间,空白、自由。但人类的本性其实并不渴望追求自由,只要在不自由中混杂着可以喘口气的自由就够了。如果太过自由,反而会不知道该做什么。任谁都一样,即便热爱休息,也不喜欢清闲。」

我思考了一下,自己有在追求自由吗?

答案是不清楚。我从以前就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即使肚子饿了,也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去书店也找不到想看的书。

「中田先生,你也讨厌清闲吗?」

「是啊,不喜欢。」

「可是……」

我将视线移往那些挂在墙壁上的秒针。

「不会动的秒针看起来也很闲呢。」

中田先生把原本送到嘴边的威士忌瓶放回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例嘴狞笑:

「秒针什么的,谁管它啊!」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既然如此为何要解放秒针呢?

我并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

因为我觉得那答案显而易见,根本就不须询问。假使猜错了,那也不是问一问就能理解的吧。

随后,中田先生将堆积在房间角落的破时钟一一展示给我和堀看。

有挂钟、闹钟,也有布谷鸟钟、手表,无论哪一个,指针都没有在动,秒针也已经被拆掉了。

我和中田先生针对钟停下的时间是上午还是下午讨论了一下,答案当然无从得知。不过有的钟看起来像是停在凌晨五点十五分,有的则似乎停止于下午两点三十分。

堀一如往常地默默听着我们的对话。「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呢?」中田先生问。「沉默很诗意啊。」我回答。

我们大概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

离开小屋前,我再度询问中田先生。

「是谁拜托你检查配电塔的呢?」

这次中田先生正面给了答案。

「应该是魔女啦。」

「你和魔女见到面了吗?」

「没有,但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什么呢?」

「记不得了,只知道里面装了这里的钥匙。开始管理配电塔后,每个月会有薪水汇到我的户头,大概就是这样吧。」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魔女从头至尾都不会现身。

我换了个问题。

「那你认识从这座岛消失的人吗?」

这座岛偶尔会有居民消失,那些人被认定是离开了岛回到原本的地方。中田先生已经在这座岛上住了好些年,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他总会对从岛上消失的人有点头绪吧。

「我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

「这样啊。」

「不过,我知道一个。」

「请告诉我。」

他伸出手掌用力地摩擦因威士忌而涨红的脸。

「是个小孩子。」

「小孩?」

「我想大概七、八岁左右吧。在这座岛上挺引人注目的,但不知不觉间,他就不见了。」

跟大地差不多年纪。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我不记得了啦,大概七、八年前吧,我刚到这座岛的时候。」

也就是说现在约十五岁左右,如果还在这座岛上的话,应该会在学校就读,不过我没有听说过有学生从小学时期就生活在这座岛上。

或许是醉意逐渐涌现了吧,中田先生说话的发音愈来愈含糊。

「话说回来,那孩子曾给了我一封信,是个很奇怪的信喔。不,也许那并不是信,我对文字的定义不是很清楚,身上也没有辞典。」

看来他是个酒精一下肚,说话就容易脱节离题的人。

「上面写了些什么呢?」

「没有文字,只画了个图画,画得很不错喔。」

图画。那样也许的确称不上是一封信,虽然我曾经听说过只写了问号的信。

「是怎样的图画呢?」我问。

中田先生歪起头,再次摩擦脸颊。

「是星星啦。」

「星星?」

「是画了黄色的星星还有黑色手枪的图。」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星星跟手枪?

莫名其妙。我头脑一阵混乱,甚至还感到轻微寒意。

那跟今天早上在学校发现的涂鸦相同。为什么?我完全不明白这之间有何联系。

「但是那孩子已经不见了。」中田先生补上一句。

4

回到宿舍,吃过晚饭后,位于餐厅一角的粉红电话响了。

春哥对我说:「是女孩子打来的喔。」我接过话筒,传来真边的声音。

「晚安,今天如何?」

几张椅子百无聊赖地排列在空荡荡的饭厅里,我从中拉了一张出来,坐到粉红电话前面。然后,我在电话中叙述了刚才的事——那里有座配电塔、小屋还有中田先生。他帮许多秒针自残酷的命运中解放出来,但这件事就略过不提了。中田先生会开始管理配电塔,是因为魔女寄了封信拜托他。虽然不清楚事情全貌,但他似乎也不太了解魔女的事。薪水则是每个月汇到他的户头。

我没有说出以前也曾有小孩来过岛上的事,也没提及中田先生收到了一张画有星星与手枪的插画。因为我的思绪还很混乱,觉得无法好好向她说明,要是说溜嘴,之后恐怕会遗留下问题。

电话那头传来她一本正经的声音。

「你说户头?这岛上也有银行吗?」

「有邮储可以用。唯一一台ATM就在昨天去的那家邮局里。」

因为可以正常领取存款,所以我至今就算从未认真打工,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那家邮局是真的吗?」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它属于日本邮政集团吗?」

「应该是吧,它有邮储啊。」

「为什么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岛中会存在那种东西?」

「谁知道啊,就只能接受了。」

这座岛可以收到亚马逊寄来的货物,邮局里也有邮储的ATM,但是Google Map上没有记载,人也无法离开岛屿。虽然不知道这|切是如何成形的,但也只能接受了。

「你那边的情况如何?」我问。

我们散会后,她应该都在调查涂鸦犯。

「和今天向学校请假的四名学生都取得了联络。」

「喔,不错嘛,调查进展得很快。」

「水谷同学跟老师之间的关系似乎不错,帮了大忙。」

「那真是太好了。」

「可是,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有三个人是生病,还有一个则是装病休息,那四个人应该都没有离开宿舍。」

「那可伤脑筋了,该怎么办呢?」

「不过他们也有可能偷偷溜出宿舍,又或许犯人并非学生,抑或者有什么方法可以在上课中画图。」

「也是。」

结果完全无法锁定犯人,不过那也没关系,至少在调查犯人的期间,真边也能过上平稳的生活。

真边在电话的另一端说:

「然后,我明天打算去港口看看。」

原来如此。明天是星期六,会有各种货物运到港口,而真边的目的是增设这座岛与外头连结的定期船班,所以她也想调查一下这方面吧。

「虽然我很想尽早去见魔女,但船班一个礼拜就只有一次。」

「嗯。阶梯并不会不见,后天再去也行。」

真边与班长、佐佐冈预定要在明天早上十点集合,我决定陪他们一起去。我和佐佐冈就住同一栋宿舍,届时只要跟着他就行了吧。

「大地的情况怎么样?」真边问。

「不用担心,没问题喔。目前看来跟我们的舍监相处得挺融洽的。」

大地就像个摆饰品一样独自乖乖坐在饭厅桌前,他穿着松垮垮的运动衣,应该是春哥买给他的吧。

我朝他招招手,察觉到的大地跳下椅子,踩着小碎步向我走来。

「什么事?」

我把话筒贴在手上,对大地微笑着说:

「我们提到了你。真边——就是昨天发现你的那位姊姊喔。有没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大地沉默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手边的听筒传来微弱的声响——「七草,怎么了?」

听到她的声音,我再度将听筒放到耳边。

「刚好大地就在旁边,我让他跟你说说话喔。」

「好。」

我把话筒递出去,大地的手像是在害怕什么似地小心翼翼接过它。他看起来总是在害怕什么,就连笑的时候也是,一直都是。

两手扶着话筒的大地,微微低着头说:

「我是相原大地。昨天谢谢你。」

接着他用一种仿佛在问「这样可以吗?」的眼神望着我,朋友饲养的狗在捡回丢出去的东西之后也会露出类似神情,让我不禁想笑。

我虽然听不到,但真边似乎对他说了什么,大地很用力地将听筒按在耳朵上。

「嗯。」大地点点头。

「不知道。」大地说。

「好。」大地说。

「嗯。」大地说。

「地瓜可乐饼,很好吃。」大地说。

最后的问题大概是关于今天的晚餐吧,其他四个就没办法想像了。

「好。」又答了一句之后,大地将听筒递给我。接过话筒后,我向真边问:

「你们说了些什么呢?」

「很普通又理所当然的事啊。」

「是喔。」

「零钱快没了,我要挂了喔。」

「嗯。」

「那明天见。」

晚安,真边说。

晚安,我回应。

我心想,希望彼此都能睡个好觉。

把听筒挂回粉红电话机上后,我和一直盯着我看的大地四目相交。

我微笑着问:「你有事找我吗?」

大地用力地点头,然后摸索起裤子的口袋,接着拿出放在透明盒子里的扑克牌。

「如果有空的话,可以跟我一起玩吗?」

「好啊,我基本上都很闲。」

大地很开心地咧嘴笑了。

他似乎相当喜欢扑克牌。我在学校上课的期间,听说他跟着春哥学会了快速接龙跟单人接龙。

我和大地面对面坐在饭厅桌前,玩了一会儿二十一点。因为他很快就能理解规则,我也玩得很尽兴,又试着教他梭哈。我从厨房里找来火柴棒,用以代替争夺的筹码。

这段期间,我问了一些稀松平常的问题。「你喜欢什么科目?」「假日都玩些什么?」

大地是个喜欢算数与足球的孩子,玩足球时通常担任守门员。另一方面,他几乎不提家庭的事,一说到双亲,他回答「不知道」的次数随即增多。

在第七轮游戏开始时,大地持有的火柴棒比我还多了一些。他拆开两把对子,硬是想要凑出顺子,结果却什么都没凑成,最后我凭一对J获胜。亮出手上的牌时,他浅浅地笑了。

不可思议的小孩。

今天早上在玩抽鬼牌时,大地也笑了。手中剩下鬼牌的他,在小声地说出「我输了」之前,确实露出了笑容。

大地似乎总是宁可输掉一些,他打从心底享受游戏,可是却想把胜利让给别人。

小学二年级的孩童会这么做吗?真教人难以置信。

为下一场游戏发牌时,我开口问他:「今天早上你说过不回家也没关系,对吧?」

大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的表情是很完美的扑克脸,我无法从上头读出任何东西。我联想到午夜的湖畔,他的表情就如同那浑然天成的寂静。

我抽出两张牌做交换,大地则抽出三张。

「为什么不回家也没关系呢。」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会怕。」大地只回答了这句话。

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害怕自己的家,其中究竟会有怎样的原因呢?应该不会是考试分数不佳,或是无关紧要的恶作剧被识破这类理由吧。他已经在这岛上度过了整整一天,如果只是那种轻微的理由,正常情况下,他这时应该早该被无法见到双亲的恐惧所笼罩才对。

「害怕什么呢?」

大地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手上的牌。

无奈之下,我只好先开口:

「我啊,很怕真边由宇。从以前就对她感到害怕,很难用文字去说明为什么,不过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因为我和她个性完全相反吧。」

这座岛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拥有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无法正常与人对话的堀,还有耳边一直听着游戏音乐的佐佐冈、不照顾人就觉得别扭的班长,以及一直在解放秒针的中田先生,每个人都具备某样缺点。

——话说回来,七草,你的缺点是什么呢?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曾这么问过。

「你听过悲观主义这个词吗?」

大地摇了摇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个词应该不在大多数小学二年级学生的词汇库里。身为悲观主义者的小学二年级学生,还是不存在为妙。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在心理学上肯定有各种详细的定义吧。」

「心理学是什么?」大地问。

「研究人类内心活动的学问喔。」我回答。

然后我接着说:

「简单来说,悲观主义就是指凡事都往不好的方向去想,相反词是乐观主义。解释相关定义时,经常会拿装满半杯水的玻璃杯为例。看到玻璃杯里有半杯水,乐观主义的人会想还有半杯水;悲观主义的人则会认为只剩下半杯水。」

这些话对大地来说还太难吧。

听说头脑真的很好的人,能够用简单的话把难懂的事传达出来,但我没有那样的智慧。不过我想诚实地告诉大地,所以只好把难懂的事原原本本地表达出来,就算他现在无法理解也没关系。

「我觉得自己是个悲观主义者,也许正确来说并不算,但我的想像总会往负面的方向延伸。订了计划后,我总觉得肯定会失败。交了朋友,我也会想以后肯定会闹不合。发现美丽的东西,就想到它有一天会污损。」

不知是谁,大概是历史上某位聪明人曾说过:

——过度的悲观主义,等同于过度的乐观主义。

如果放弃一切,对凡事都不抱期待,那就什么事都能办得到。不顾一切挺身面对大恶的英雄,不是过度乐观主义者,就是个过度悲观主义者。只要放弃一切,豁出性命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我并没有大彻大悟到那种程度,不过我的行为准则总是基于悲观想法,与真边由宇正好相反。我说忍耐的相似词是放弃,她则认为放弃是忍耐的相反词。

我很怕与我正好相反的真边由宇。

这种心态果然很难用语言清楚表达。

真正的悲观主义者放弃了一切,所以肯定不会惧怕任何事吧。以一个悲观主义者的角度来看,我只是个冒牌货。

大地静静地听我诉说,不知道他对此有什么想法,如果我的话无法确实传达给他那也没办法。

「总觉得你跟我很像。」我说。

这八成不是应该对小学二年级学生说的话,我自己也不甚明白为何我要对他这么说,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等你愿意的时候,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你害怕的事物。也许我无法给你什么有用的建议,但至少可以帮你纡解一下心情也说不定。」

我究竟想拿眼前的小孩怎么样呢?

我想要给予他什么?又想获得什么呢?

不知道。但我会那么说肯定是为了我自己。

大地稍微点点头,向我道谢。

我们重新开始玩梭哈。

但两个人都凑不出什么好牌。

5

时钟的秒针不眠不休地转动,也许正如中田先生所指,那模样有如奴隶一般。

翌日早上接近十点的时候,我和佐佐冈一起走出宿舍,前往与真边她们约好碰面的场所。我们要去港边见见运送货物的定期船。

佐佐冈嘟哝:

「这任务很难懂耶,去了港口以后,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应该是和船长交涉吧,请他也载运乘客。」

「你觉得这种事会被允许吗?」

「应该行不通吧。说到底,那种事的决定权握在魔女手中,要交涉应该得去找她。」

「为了让船班航行而去向魔女交涉,这样的顺序不会很奇怪吗?通常应该是为了潜入魔女的岛而向船员打交道,这样才自然吧。」

「一点都不自然,话说回来,我根本就不希望真的会有魔女登场。」

每天边发牢骚边不情愿地去上学、看到还算可爱的同班女同学而小鹿乱撞、对充满不确定性的将来抱持不安,这样过日子才像是正常的高中生。既不用和魔女交战,也不须跟船员打交道。

我硬生生地把呵欠吞回去。

「如果觉得没意思的话,没必要陪着我们啊,留在家里打电玩不就行了。真边很任性妄为,如果认真看待,会被耍得精疲力尽喔。」

「不要。出现不可思议类型的女孩子时,依照常识就该被她拖着跑啊。」

「我搞不懂你的判断基准。」

「是吗?没有什么东西比对女孩子的好奇心更单纯的啦。」

「原来如此。也许是吧。」

「那你为什么要陪着真边呢?」

「为什么呢?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学生宿舍集中在通往学校的阶梯附近。真边住的宿舍就在三月庄的对面,因此我们会合的地点就选在穿过小巷、走出大马路的第一个转角。大马路边稀稀落落地摆了几张长椅,不知道是谁基于什么理由放置的,真边与班长就并肩坐在其中一张长椅上。

四个人互道了声「早安」。

听说堀今天没有要参加,班长虽然邀了她,却被她拒绝,想必是有别的事情要做吧。班长在傍晚也早就排定要打工,所以她只能陪我们到那时候。

「听说在那之后又发现涂鸦了。」班长说。

佐佐冈倒是挺以此为乐地问:

「真的吗?长怎样?」

「我听说这次也是星星与手枪的涂鸦,地点也一样是在通往学校的阶梯上。」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我问。

总不可能是今天早上的新闻播出的吧。

「朋友打电话告诉我的,因为昨天我在搜寻涂鸦犯。」

「原来如此。」

看来这件事已经传开了。阶梯岛是个鲜有案件的地方,大家肯定都很清闲吧。

「听说这次也有附上奇妙的字句唷。」

「喔,写了些什么?」

「『你们就身在镜中,而你们究竟是什么?』似乎是写了这么一句话。」

真边皱起眉头。

「真想不通,如果想传递什么讯息,直接写出来不就好了?」

「对啊。可能是只想让某个人明白吧,就像暗号一样。」

「既然这样只要寄信不就得了。把莫名其妙的内容写出来供众人观看,又是基于什么理由呢?」

「结果就是单纯的恶作剧吧,我觉得没必要认真看待它,也许创作者认为那是一种艺术表现也说不定。」

佐佐冈在两位女生的对话中插嘴:

「这不是挺好的吗?让人雀跃不已啊。比起停船的码头,涂鸦犯还比较有趣,不是吗?」

我问真边:

「你打算怎么办?」

「涂鸦犯暂且先放一边吧。就算去到现场,我也不觉得能弄明白什么。」

确实如此。

我正要点头时,班长开口了。

「关于犯人的身分似乎相当有进展。」

「什么意思?」

「有人在犯案现场附近目击到『等等』。」

等等。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班长说,老师们似乎都在怀疑等等。

我将码头一事交给真边他们处理,一个人前往学校。

跨越过两幅涂鸦,我爬上阶梯——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你们就身在镜中,而你们究竟是什么?

我回想起从中田先生口中听来的事——这座岛上曾经来过一位年幼的男孩。早在八年前,男孩就给了中田先生一封画有相同图案的信。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我心生郁闷。

我知道就算是星期六,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也会待在学校。

快步爬上鸦雀无声的校舍,我打开通往顶楼的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就坐在栏杆旁,手肘靠在膝盖上望着我。

他一脸平常地对我说:

「怎么了?这么慌张?」

为了平息急促的呼吸,我将身体就这么靠在敞开的门上,深呼吸几次之后,我问:

「涂鸦犯是你吗?」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困惑地歪了歪头。

「谁知道呢。但我觉得我的绘画天分更好一点。」

「为什么你会遭到怀疑?」

「昨天我没有去上课,然后今天早上有人看到我在阶梯附近。」

「就只是这样吗?」

「那时候我手里刚好拿着画笔。」

我走向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为什么?」

「最早发现第二幅涂鸦的人大概是我吧。我发现颜料有些脱落了,就想重新帮它上色。」

「你还真爱做些无聊的事。」

「好玩而已啦。所以我也不能说是完全被冤枉,那涂鸦上的确有一块地方是我上色的。」

「老师那边呢?你也这么说了吗?」

「没有,我直接装傻啦。就算我说只涂了一角,他们也不可能会相信啦。而且无论犯人是谁,是我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被当成犯人的话,会招来很多麻烦喔?」

「也不至于吧,肯定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从以前到现在不都是如此嘛,我死过一百万次了,却什么也没有改变啊。」

这不是什么改变不改变的问题,真边由宇很讨厌有人蒙冤。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罪只不过是把涂鸦的某个角落重新仔细上色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他错。

「近日应该就会找到真正的涂鸦犯了。」

「是吗?既然我会遭到怀疑,不就表示没有其他更像样的嫌疑人吗?」

「就算是这样也该找出来啊。一直找不出真正犯人才奇怪。」

「可是没有任何人会站在我这边。」

「真边正在调查犯人。」

「区区一个女孩子又能做些什么?」

「几乎什么都做不来。即便如此,还是能够找出犯人。」

「真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稍微伸个懒腰放松身体,同时说道:

「不管怎样,我还满在意那个图案的。」

「图案?涂鸦的?」

「对啊,就是那个由星星与手枪组合成的图案。」

「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首先想到的是警长的星星,就是在西部片决斗的那个。」

「为什么会在阶梯上画下那种东西呢?」

「也许犯人自认为是正义的使者,想要独自守护这座岛。」

我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阶梯岛上又不存在什么危险,究竟是要守护这座岛远离谁的侵犯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能想得到的就只有魔女了,那个涂鸦位在阶梯上,第二幅落在比第一幅还要高的位置,看起来就像是在逐渐接近魔女。」

「从魔女手中守护阶梯岛?」

「不知道啦,那只是我的想像。」

「区区涂鸦是能保护得了什么啊。」

「肯定什么都保护不了吧。不过,魔女是这座岛的秩序,而过往中在街上出现的涂鸦不大多都象征对秩序的反抗嘛。」

「嗯,应该是吧。」

「也有可能是才能未被认同的艺术家在自暴自弃吧。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些涂鸦未免太过粗糙了,对作品的爱啊、偏执啊、自恋等等,这些要素看起来不够多。」

「你很了解艺术?」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哼笑出声。

「若是关于形状烤得很漂亮的鱼,我可以跟你谈上半天,但是人类并不承认那是一种艺术吧?这样一来,我了解的就只有如何发出撒娇的声音,还有如何张牙舞爪这一类了。」

「无论哪个都不像你会做的事。」

「所以才好啊,那就是所谓的反差。老是大摇大摆离去的猫,有一天突然凑近自己身边,这样才可爱啊。」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不可能让人觉得可爱。

冲上阶梯而冒汗的肌肤,如今因接触室外的冷空气而逐渐发凉,我微微颤抖了一下,用手掌摸了摸脸颊。冰凉的肌肤互相碰触,两者竟都稍微产生了些暖意,真是不可思议。

「关于星星与手枪的组合,我还联想到一个东西。」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他眺望着天空。不知不觉间,聚集了相当多的云朵,看起来有点沉重、颜色灰暗,可能快要下雨了。阶梯岛上没有气象预报,所以无法查询。

「手枪星。你听过吗?」

我点了点头。

我对天文并不太熟悉,但我知道手枪星,那是颗位于射手座方向的星星。

「是我喜欢的星星喔,如果在某个问卷上被问到喜欢的星星,我会回答手枪星。」

关于喜欢的食物、颜色,我常一时间回答不出来,但讲到星星的话,答案早已确定。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笑了。

「那种问卷听都没听过。」

「我也没听过,大概没有人想了解别人喜欢哪颗星星吧。」

大家只对太阳、月亮、北极星,还有主流的夏季大三角有兴趣,认为其他的星星全都一样吧。

「人类对于真正重要的事,一点也不渴望去了解啊。」

「喜欢的星星算是重要的事吗?」

「至少比喜欢的食物或颜色还重要。」

「为什么?」

「因为那些事情很难决定啊。要对难以决定的事做出决定时,无论如何都得有所体验或拥有一套生活哲学。真正该问的问题是——你最后一次认真凝视影子是什么时候?买指甲剪的判断基准是什么?喜欢的星星是什么?食物或颜色都无关紧要,职业与出生年月日也毫无意义。」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我好久没有望着影子了,购买指甲剪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

来到阶梯岛后,我第一次自己买了指甲剪。是与其他日常用品一起在亚马逊订购的。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以怎样的基准,从一大串搜寻结果中选出一把指甲剪。

我询问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你喜欢的星星是哪颗?」

「嗯,我喜欢涅墨西斯星。」

「没听过。」

「因为还没找到啊。有个假说认为太阳存在着伴星,那伴星的名字就叫做涅墨西斯。」

「为什么你喜欢那颗星呢?」

「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涅墨西斯就能称得上是最靠近地球的恒星。既然它绕着太阳周围旋转,也许在某个时间点会比太阳还更接近地球。但是我们却找不到这颗星星,因为太阳光太过强大,所以即使旁边有其他小星星在闪耀,我们也看不到。」

「好哀伤喔。」

「嗯,我的个性就是会想支持悲凄的事物喔。」

「这种星星真的存在吗?」

「大概不存在吧,印象中好像有人提出否定的研究结果。」

「不存在真是太好了。」

令人悲伤的星星还是不要存在比较好。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它存在。」

「为什么?」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是我最喜欢的星星嘛。」

就在我快要接受他的说法时,不知为何又有种似乎被骗的感觉。

我有些在意真边那边的情况,打算跟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告别,不过在那之前,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呐,难不成你是因为知道涂鸦犯是谁,所以才试图包庇他吗?」

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在涂鸦附近拿着画笔。

但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摇了摇头。

「我哪有可能这么做,猫都很随兴啦。」

我站起身,对他说自己差不多该走了。

*

我在上小学之前就知道关于手枪星的事。

某个夏日,我和家人去野外露营。我父亲并不属于喜欢这种活动的类型,想必那只是他一时心血来潮。

盛夏的夜晚闷热得让人难以入眠,也许只是因为睡在和平常不同的床铺上而使我情绪亢奋吧。

「你睡不着吗?」旁边的父亲问。

印象中我点了点头。

「不然我们去散散步吧。」

父亲领着我走出帐篷。

青草的味道乘着热气涌入鼻腔,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黑色的枝桠与黑暗纠缠在一起,有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我小跑步追在父亲后头。

露营营地距离海边并不远,我们走在土壤裸露的小径上,来到岸边。海浪的声音既缓慢又平稳地响着,仿佛要在早晨来临之前调整好构筑这世界的无数齿轮的节奏。

「你看。」

父亲指着夜空。

我抬头一望,顿时忘了呼吸,对夜晚的恐惧也蓦地从胸中一扫而空。

浩瀚无垠的星空。

星星的光芒过于直接、纯洁、清澈,使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无法想像那是现实的光景,倒像是异世界在眼前展开。

在满天星星的照耀下,夜空的黑暗并非纯粹的黑,而是温润闪耀的深蓝色。抬头仰望,就仿佛落入天空般,是种具有吸引力的群青色。

震慑之下,我只觉得头昏眼花,差点摔倒,整个人几乎要被这景色给压垮。父亲平淡地指着夜空,向我说明好几颗星星。有的星星拥有悠久的传说,有的星星只获得记号般的名字。

父亲指向射手座的方向。

「那是手枪星喔。」他说。

然后他告诉我关于手枪星的事。

简而言之,我的心被夺去了,被那颗在群青色天空中闪烁的小小光芒——手枪星给夺走了。

这是个与任何事物都毫无连结的回忆。

它嵌在我胸口内侧,是个孤独且不可能被牵动出来的记忆残片,也是绝不会受到伤害的东西。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可是现在却出现在我面前。

手枪星如今从群青色的绚丽夜空坠落,紧贴在有点肮脏的水泥地上。

6

理所当然地,真边由宇不可能不制造问题。

当我抵达港口时,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只有真边跟以往没什么两样,班长和佐佐冈则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气氛明明很沉重,但真边手中却抱着一个不合时宜的大纸箱,看起来有点可笑。

「怎么了?」我向他们问道。

三人同时转向我,真边回答:

「我打算坐上船。」

「偷渡?」

「嗯。」

「你该不会是想钻进那个纸箱混入货物之中,结果却被发现,挨了一顿骂吧。」

「你还真清楚。」

「因为你很单纯啊。我倒觉得应该先跟负责人试着沟通一下。」

「那我们也试过了,但对方果然说不能载人。」

「原来如此,不过你实在太乱来了。况且你一搭乘交通工具不是马上就会不舒服吗?如果在纸箱中晕船,可就糟糕透顶了。」

有那么一瞬间,真边看似困扰地皱起了眉头,接着以闹别扭的口吻说:「我想我能忍耐。」

不管怎样,我都不觉得光靠藏身于纸箱就能够偷渡成功,如果单凭这种方法就能到岛外,那大家就不须这么辛苦了。

「进到纸箱里后不就不能动了吗,你是打算怎么上船?」

「我请水谷同学和佐佐冈同学帮忙抬。」

我把视线转向他们两人。

佐佐冈说:「我试着阻止了喔?」班长瞪着他的侧脸指责:「骗人,你嘴上这么说,还不是找了台车过来。」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听好了,真边,偷渡是犯法的。」

「也许是吧,不过……」

「只有你一个人的话,那还无妨,可是你不该连累班长和佐佐冈。」

佐佐冈其实没什么关系,不过姑且还是让他凑个数。

「有好好向他们道歉了吗?」

「还没。」

「去道歉,你给他们添麻烦了。」

真边从长椅上站起身,朝两人低头道:「对不起。」我也转过头去,主要是朝着班长,致歉:「真边太乱来了真对不起。」班长努力露出和善的笑容。

我感觉到应该要再多斥责她一下,于是重新朝向真边。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你的目的是跟魔女商量,好让定期船班能够通航吧?魔女就在这座岛上,你就算上了船又有什么用,也不见得能够回得来啊。」

「但是,一旦到了外头,就能找警察商量啊。」

「至今为止也有人从岛上消失,大家认定他们回到了原本的场所,然而这座岛的事似乎依旧没有被外面的人发现,这表示魔女可能用了某种方法阻止这种事发生,这样想很自然吧。」

「某种方法是?」

「比如说消除记忆。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来到这座岛时的记忆,就算到了外头,会失去在阶梯岛上的记忆也不奇怪。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谁也不会记得要把大地送回家。」

「七草呢?」

「你不在的话,我马上就会放弃啊。计划得再拟定得更周详一点才行。要做危险的事就等其他可能性全都试过一遍以后再做;还有,如果会牵连到其他人,更要慎重考虑。」

真边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你这个人大多时候都欠缺考虑——正当我要继续数落时,班长打断我说:

「这样就够了吧。」得救了,我其实本来就不太擅长说话还有警告他人。

我问班长:

「他们会连络学校或宿舍方面吗?」

「我想应该不要紧。虽然被骂了很久,但那也只是制式化的处置,船员似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的样子。」

太好了,看来麻烦事并没有增加。

「你们跟船上的人谈过之后,感觉怎么样?」

「有种很像公务员的应对方式。无论真边同学怎么说,得到的回应都是『规定上如此,所以不允许』。」

真边依旧抱着纸箱,直眉瞪眼地看着我。

「那些人知道这座岛的内幕喔,他们知道我们是被强制带来这里的。」

「是喔。」

「他们看起来就跟普通地工作着的一般人一样,为什么却对这座明显诡异的岛不闻不问呢?」

的确很奇妙。

然而,说起这类不可思议的事,在这座岛上随处可见。这座岛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力量保护着。阶梯岛乍看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实则受到异常力量的保护。只要能接受岛上的生活,那种异常性就不会浮上台面;但如果尝试改变什么东西,就会在各种情况下发现许多破绽。

这让人联想到电脑游戏里的世界。乍看很祥和的城市,若从现实面去考察的话,就会发现疑点——例如商业活动不可能成立、维持国家所需的人口明显不足、房屋与居民的数量对不起来等等。阶梯岛上也存在着同样令人想不透的事情——不知为何,生活所需的基础设施都整顿得很好且安定、感觉上货币明显入不敷出却从未枯竭、即使居民一下子大量增加,居住场所与粮食也不会不足。似乎有人在某处强行让这些事情合乎道理。

关于船的事也是相同道理——既然岛上的物资不足,就从外头运进来吧。不想让岛上的人民到外面去,那就规定不可以载人吧。有人以这种形式硬性规定,仿佛无视各种现实层面的问题。

——但这样又如何呢?

无论这些规范有多么勉强,既然有人在某处帮忙维持平衡,那不就皆大欢喜了吗?根本没必要强行去揭穿它的漏洞。无论多么偏离现实,我们的现实就在阶梯岛上,只能在这里生活下去。

「总之先去吃午餐吧。」我说。

「接下来的方针就边吃饭边讨论。」

实际上,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需要讨论的方针。对于真边由宇,我的方针从一开始就确立了。

我们在食蚁兽食堂享用迟来的午餐。

因为食蚁兽食堂的所在位置离码头并不远,一到星期六总会挤满许多客人。我们等了二十分钟左右才入座。有好几名同校女学生在这间食堂打工,看着同龄女孩穿着围裙工作的模样,感觉挺不可思议的。跟在教室里的时候相比,她们看起来更添了几分大人样。拥有工作似乎总会让人联想到成熟。

我漫无目的地环顾店内情景,一边享用糖醋酱炸鸡块定食。真边和班长有一句没一句地商量着,但拟定不出任何具体的行动方案。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想为这座岛带来什么改变的话,就只能去找魔女了,但我们却不得其门而入。

在沉重的气氛下用完餐,一伙人什么都还没决定便走出食堂。

佐佐冈似乎已经厌倦这一连串的调查,也或许是偷渡失败后遭到斥责一事让他相当受挫。

「我去朋友家一趟,顺便打听消息。」

他一说完,人就不知跑哪去了。

「不好意思,我也要告辞了。」班长满脸歉意地说。「我傍晚左右得去打工。」

因此,下午三点左右,只剩下我和真边两人。

「做什么好呢?」真边问。

「回宿舍吧,看起来快下雨了。」我回答。

云层愈来愈厚重,那沉重感甚至让人觉得这样还能浮在天空中,实在很不可思议。真边大概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吧,她深深地点点头跟着我走。

「涂鸦犯是那个叫等等的人吗?」

「不是。」

「喔,那也得去找犯人才行呢。」

「嗯。」

「要不要去监视阶梯?既然两起涂鸦都是在阶梯上,那么如果还会再发生的话,我想应该也是在阶梯上。」

「这提议不错,晴朗的夜里还可以顺便进行天体观测。」

「不认真搜寻犯人可不行。」

「当然,不过顺便找点乐子也不坏啊。」

「也是。」

真边的步伐看上去比平常还要稍微没有精神。她不太会弓着背或让视线低垂,因此很难察觉,但有时她的确也会意气消沉,或者感到疲惫、受伤。即使是真边,毫无进展的现状也让她相当苦闷吧。

滴答——一滴水珠落在鼻尖。接着周围传来类似白杂讯的声音,柏油路瞬间变成深黑色。下雨了。

「用跑的。」真边说道。在她这么建议的期间,雨势仍在增强。

我们发现附近有间面包店,暂且先到它的屋檐下躲雨。面包店今天似乎没有营业。因为货物会在星期六运到港口,所以很多店家都会为了领货而休息。

雨点虽小,但雨势却逐渐增强,就好像岛屿下沉到稀薄的水中。屋檐的遮雨棚响起啪哒啪哒的声响。

「雨会停吗?」真边问。

「不知道,等雨稍微小一点再跑回去应该比较好。」

「好。」

简短的交谈后,彼此陷入一阵沉默。真边可能有点被雨淋到了,打了个小喷嚏,我本想把外套脱下来借给她,可是我的外套也已经吸了水,感觉没有多大意义。

仰望天际,雨势似乎没有减弱的迹象。

真边以几乎要被雨声淹没的微小音量说:

「有时我会觉得非常烦躁无力……」

我一声不吭地听着她的话语。

「会涌现一种好像在一片漆黑之中寻找东西的感觉。而我想要的东西其实离我很近,只要伸手就能拿到,可我却偏偏不知道它的位置。如果有颗小灯泡,这份微弱的光亮便可以解决问题,但我就是没有那关键的灯泡。」

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

这毫无疑问是泄气话,然而听起来并没有那种感觉。应该有人能够好好聆听真边抱怨才对。由我当她的听众似乎不太妥当,毕竟这一切听在我耳里怎么样都不像是泄气话。

「我不擅长思考,所以那种时候,我都会姑且先抓住身边的东西再说,结果事后常会感到后悔。」

她并不适合『后悔』这个词。

「总而言之,看来你有在好好反省试图偷渡这件事。」

「果然还是不应该给别人添麻烦,下次见面时,我会好好向他们道歉。」

「嗯,只要你诚心道歉,那两个人一定会原谅你的。」

雨点渲染了周遭的风景,一切声响都夹杂着噪音,眺望这幅景致会产生一种现实跟着模糊起来的错觉。

因为没有其他事可做,我们难得地聊起往事。我有很多和真边共同拥有的回忆,多到把一些以为自己不可能忘记的事在从她口中听到之前都给忘了。

真边将脸转向我,微微歪着头。

「去海边那次是六年级的时候吗?」

「应该是五年级吧。六年级的夏天,你的脚不是骨折吗?」

我记得她是从树上摔下来的。我当时没有在场,所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女生爬到树上去。

「是喔。总之海边附近有家冰淇淋店,对吧?」

「有吗?」

「有啦。我们有吃啊,味道很浓郁,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冰淇淋喔。」

「我不太记得了。」

记得那次在海边,真边跟喝醉酒的大学生发生了纠纷,让我捏了好大一把冷汗。不管冰淇淋有多么好吃,都没有遗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们约好了啊,要再一起去吃那家冰淇淋。」

「是吗?」

「嗯。口味有香草、巧克力跟草莓。两个人的话,总会有一种口味吃不到,所以七草你就说之后再来吧。」

虽然我记不得了,但很轻易就能想像当时的情景。

真边面对重要的事马上就能做出决定,但对于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却总是犹豫不决。肯定是看到她一直难以抉择要挑哪个口味的冰淇淋,所以我才会那样提提议吧。

「不可以忘记约定啊。」

「我会尽可能不忘记的,但如果我真的忘了,你只要再提醒我就好了。」

对话在此中断了一会儿,耳边只听得见雨声。那声音相当大,但却又薄弱得立即就会从意识间脱落。

真边沉着声委婉地说:

「那你还记得国中二年级的夏天,我们订下的约定吗?」

换作平时,我一定可以巧妙地回避掉这个问题。

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我的心却不可思议地诚实了起来。雨声隆隆,如同某种噪音,我并不讨厌这声音。

我摇了摇头,但这并非表示我忘记了。

「不对喔,真边。我们并没有做任何约定。」

要对真边由宇坦承的话,我只能这么回答。

*

真边由宇会在那个夏天离开的事,我早在两个月前就听说了。

所以我的心情并没有特别动摇。

虽然多少感到有些寂寞。因为长久以来,我的日常生活都绕着她打转。可是我并没有想哭的情绪,反而觉得我们的关系即将中断是很理所当然的发展。

薄云罩月的夜晚,在附近公园的溜滑梯下方,我们对彼此道「再见」。不知名的夏虫高声鸣叫着。

真边由宇就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低垂着头,似乎沉浸在离别的感伤情绪中。我记得她那副模样令我印象深刻。唯独在那一刻,她失去了她特有的光芒。

「呐,七草。」她说。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时她说出的这句话,一点都不像她会说的话。在问别人问题之前,需要取得对方许可——原来真边由宇也会有这种观念,我对此感到十分吃惊。

我点了点头。

肯定是夏天空气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点湿热。

「为什么你笑了?」

我不懂她的问题——笑了?什么时候?

「我说要搬家的时候,七草你笑了吧?」

仔细一听,真边的声音微微发颤——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这句话也不像她会说的话。

那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老实说我不记得自己那时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也对自己的心境没印象。

「我是不是一直在给七草添麻烦呢?」

真边依然把头垂得低低地,轻声说:

「能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开心,也在很多方面受到你的帮助。不过对你来说,你一直都很困扰吗?」

我笑了,这次我对此有所自觉。

时至今日才说这种话,让我听了不由得笑了出来。

「那是当然的啊。我遇到的问题或烦恼基本上都跟真边有关,假使没有你这个人,我的日常生活会更平静、安稳,没什么特别的起伏吧。」

她落寞地偏着头问:

「所以你才安心地笑了?」

我摇摇头。

「我不太记得原因,但应该不是那样。」

要抹去与真边由宇的关联肯定一点都不难,只要开口说清楚就行了——抱歉,和你在一起已经让我感到疲累了,虽然对你有些不好意思,但可不可以就此保持一些距离呢?

那么一来,真边可能会受伤;又或者我只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她也许只会一如往常平淡地回说「我明白了」。不管哪种情形,她从此都不会再与我有所牵扯吧。

但我却一直和她相处在一起。为什么?答案显而易见。

我并不讨厌真边由宇,无论烦恼的事再怎么增加,无论被卷入什么麻烦,我都想待在她身边。

真边抱着遇上车祸的牛奶奔跑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追在她身后。一直以来,我们的关系都维持在那一刻,实际上是我自愿追着她跑,自愿揽上各种劳神费心的事。

「那你为什么笑了?」她问。

「不知道。」我答。

真的不知道,我笑了吗?就在我知道她就要离开的时候?当时我的心中抱着何种感受?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真边似乎是在强颜欢笑,眉间堆了好几道皱纹。

「其实我本来并没有打算说这些,只想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再见,但是总觉得那样对你并不诚实。」

我倒希望她能笑着说再见就好。

就算『再见』的约定无法实现,终有一天对方会在彼此的心中风化散去,但当下的我不想再费神去思索与她有关的难题。

我突然灵光一闪。

——也许我只是不想悲伤。

我想要尽可能回避正视与真边由宇的分离,然后打从心底感到难过。我不太喜欢心里产生强烈情绪的感觉。

真边又皱起眉头。

「也许你很难相信,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有种想哭的冲动,可是却哭不出来,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被问到这种问题,我也很困扰,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并非因为即将和你分离我才觉得难过,虽然那当然也是件难过的事,但却不是原因。我想我大概远比想像中还要不了解你这个人。」

真边说:「我不懂你。」

都到了这时候才发现啊。

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心意互通过,纯粹是我单方面追随着真边由宇,她从未回顾过我,第一次回头应该就是现在吧。就在即将从我眼前消失的这一刻,她终于首次凝视着我。

「你说点什么啊。」

我不想看见她眼角噙泪的脸庞,也不想看见她哭泣的样子。不管是「不要哭」或是「尽情地哭吧」我都说不出口,只是嗫嚅地说:「对不起。」然而我知道,这是最不适合的一句话。

真边奋力地摇头。

真边由宇看上去宛如纤弱月光,像个容易受伤的女孩,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真边由宇,她用泛着水气的眼眸看着我。唯有那对眼睛还是跟往常一样,直率得几乎感受不到现实气息。

「来订个约定吧,七草。我们还要在这里再会。」

「再会?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下个月也好,一百年后也好。」

「我们能活那么久吗?」

「真的什么时候都无所谓。但是一旦我们再会了,到时候你要告诉我你笑的理由。」

或许我当时只要点个头就好了。

或者当场编个小谎话,把笑的理由敷衍过去也行,就说「一想到要和你分隔两地让我太难过,反倒强颜欢笑了」之类的。我有自信能骗过真边由宇。

可是令人费解的是,我并没有这么做。

「我不能答应你。」当我察觉时,这句话已经出口。

真边微微一笑,不知为何那副神情很不合乎当下的气氛,她轻声但愉悦地说:

「不行,我们已经约定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单方面的约定不能算是约定。」

「即便如此也要约定,我已经这么认定了。等到有一天你改变主意了,随时都能变成真正的约定了吧?」

这实在太像真边由宇会说的话,使我不禁又笑了出来。

「随便你,我也随我高兴。」

「嗯,那就这样。」

再见,七草。真边说。

再见,真边。我回答。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呼唤对方的名字。

真边由宇背对着我迈步离开,而我不再追上去。月亮隐身于厚重的云层下,总觉得世界的温度突然骤降,正好少了她那一份。

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笑。

我曾经就这个问题认真思考过几次,但都没有得出答案。

那之后过了两年,她的约定依然没有成为真正的约定。

*

结果,雨始终没有停。

见雨势稍减,我们趁机冲出屋檐,拼命往前跑,到达宿舍时浑身都湿透了。

大概因此累积了不少疲惫吧,一入夜,我马上便睡着了。

7

星期天,我悠哉地消磨时间直到下午四点左右。

一早我收到了堀寄来的厚重信件。雨仍下个不停,信封有点潮湿。

我躺在床上读着那封信时,宿舍接到一通找我的电话,是真边打来的。

「堀同学寄了信给我。」真边说。

「上头写着她想在今天跟我见个面。因为之前就跟七草约好要去魔女那边,所以我想应该拒绝堀同学才合理。」

我要她把堀的邀约摆在优先顺位。因为堀主动邀请某人是件前所未有的事,再加上现在下着雨,在雨中爬那道阶梯,直教人提不起劲。

「你们要在哪里碰面呢?」我问。

真边在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冒出一句话:「告诉你的话,你也会跟来吗?」

我一时语塞。我以为自己是真边或者堀的监护人吗?真白痴。

「我会再联络你。如果和堀同学的谈话早点结束,今天说不定可以去爬阶梯。」

说完,真边就挂断电话。

之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堀寄来的信读完。长长的文章之中,完全没有提到真边的名字,这点让我有些在意。

突然空闲下来的星期日,让人觉得时间流逝得很缓慢。为了打发时间,我和大地、佐佐冈轮流玩起黑白棋,中午则吃了春哥煮的咖哩。

我将盘子端到厨房时,春哥说:「还好有你帮忙陪大地。」

他这么说其实有点奇怪,毕竟是我擅自将大地带回宿舍的。

「大地又不是非得由春哥你来照料?」

「是啊,不过我乐在其中喔。」

他转开水龙头,让水倾泻而出。

「七草,你还记得手构不着厨房水龙头那个年纪时的事吗?」

我摇摇头,那种事我早就忘了。

「我也是。不过和大地待在一起时,就有种似乎能回想起一点点的感觉。」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不过我就算和大地在一起,也不会有那种想法。大概是因为春哥跟大地的关系比较特别吧。

吃完午餐后,我简单地打扫了一下房间,然后写了一封信,内容早已拟定好,所以并没有花掉我太多时间。

下午两点过后,我撑伞到外头去寄信。雨点已经小多了,打在铁皮屋顶上就像稀稀落落的掌声。

回程的路上,雨停了,于是我把伞收起来。从云朵间的缝隙窥见到的蓝天有如幻觉,那清澈的湛蓝仿佛在为刚才的坏天气找借口。从民宅庭院探出头的树叶上,水珠正以单调的节奏滚落,敲打着脚踏车的坐垫。潮湿的路面反射着光线,把巷子里的昏暗都赶到屋檐下。我打了一个像青蛙跳般的短促喷嚏,昨天被雨淋过头了。

我一面在行走时抖落伞面上的水滴,一面思考真边与堀的事。现在她们应该已经碰面了吧,我不太知道女孩子都是怎么度过假日的。况且这座岛上根本连能够购物的地方都没有,更让人无从想像。不过,就算我拥有这方面的知识,清楚女孩子平常假日都在做什么,并假设这里不是阶梯岛,我仍难以想像那两个人碰面的情景。

真边是那种比起可爱连身裙,更喜欢品味奇特的T恤的类型,身上也不穿戴饰品类的东西。比起特定角色的周边商品,看到功能齐全的文具更容易让她惊叹。关于化妆品,我知道的品牌说不定比她还多。她能称得上女孩子气的喜好大概就只有爱吃甜食吧。国中时我跟她在假日一起外出了好几次,发现只要先给她可丽饼之类的食物,就算之后只在公园里抛抛飞盘,她看起来也很满足。我经常觉得这样跟去遛狗差不多。

堀的话我就不太了解了,但至少知道她不是那种即使弄得满身尘土,还能跳着追飞盘追到日落的类型。如果她们可以找出什么共通点就好了。话说回来,堀曾在信上提到她喜欢鸡蛋三明治,真边也喜欢鸡蛋三明治,早知道就在电话中跟她说一声了。

真边说过「我会再联络你」。既然如此,只要没出什么大事,她应该都会联络我。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她采取了更加直接的行动。

真边由宇在下午四点来到了三月庄。

*

女孩子拜访男生宿舍似乎是件稀奇的事,气氛一时骚动了起来。

真边站在玄关,一如往常地,从她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

「我想和大地两人单独说点话。」她说。

春哥允许了,在饭厅里贴了张公告「本日包场」。佐佐冈吐槽:「那晚餐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在公告的另一边,真边与大地做了怎样的交谈。门口有几个闲来没事的住宿生聚集徘徊,我刚好是其中一人,仅此而已。

过了三十分钟后,门打开了。饭厅里的声音清楚传了出来。

首先听到的是哭声。

大地正放声大哭。

真边的表情还是跟来到宿舍时一样,她说了声:「打扰了。」住宿生里头没有人出声,大家想必都不知所措得只能目送真边离去的身影。她对众人的视线丝毫不以为意,迳自笔直地朝玄关走去。

看到春哥向大地走近,我迈步去追真边。

天空已经开始变暗了。

夹杂橘红色的天空中飘着几朵薄云,看起来没有要往哪个方向移动。投下影子的树枝和电线也没有丝毫晃动。没有任何动静、缺少光线的街道宛若一幅画。置身其中的真边快步走着,似乎对某件事感到焦躁。

真边的宿舍就在眼前,但她却往小巷接上大道的方向前进。这是一段不陡的下坡路,她的前方映出长长的影子。

我一奔近,真边就停下脚步。她回过头来,一副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了?」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

「这一点都不像你会做的事。」

她微微皱起眉头,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就好像听到不知名国家的语言一样困惑。

「为什么把大地弄哭了?」

「不是我弄哭的呀。」

「那他为什么会哭?」

「大概是很难过吧。」

「什么事让他那么难过?」

「他的遭遇。」

「但是让大地说出这些伤心事的人是你吧?」

真边注视着我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嗯,的确,从这个观点来看,是我把大地弄哭的。」

她似乎事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一点。真边由宇时常让我感到烦躁,构成她的各种要素之中,掺杂了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成分,那股异物感有时会让我觉得不快。

「什么叫做『从这个观点来看』啊,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吗?」

「大地流泪确实是因为我的关系,但打从一开始,那份悲伤就存在于大地的心中,我想就算没有泪水,他其实也一直在哭泣。」

即使如此——

我的眼皮边缘轻轻地颤抖着。这是什么样的神经联系构造呢?我的烦躁似乎反应在眼皮上。

「即便如此,你为什么要丢下哭泣的小孩,独自离开呢?」

真边由宇弄哭孩子并不让我觉得意外。

因为她欠缺一部分常识性、人性、情绪性的东西,所以经常会犯下这种失误。然而,当眼前有小孩在哭泣,照理来说她不会置之不理。现在我肯定是为了她没有抱住大地而感到烦躁。

真边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快,但她大概想像不到原因是什么吧,她偏头纳闷的动作一点都不矫揉造作。

「因为伤心而哭是很天经地义的事啊。」

「你的话,应该会安慰哭泣的孩子吧?」

「当然。」真边由宇直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所以我才必须去那里。」

「哪里?」

「魔女的所在地。」

蓦地,我领悟到她心中的论点,眼皮的抽搐戛然停止。

真边说:

「只要握住手就可以让他的悲伤止息的话,我当然会那么做;如果买蛋糕给他就能令他破涕为笑,我也会去做。可是因伤心而哭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勉强止住泪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改变了目的,我要想办法去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首先浮现于我心里的想法是:太好了。

我将堵在喉头附近的气息吐了出来。真边是为了让大地停止哭泣才走出饭厅。明白这点之后,我便放心了。

「你要去哪里?」

「去爬那道阶梯啊,我得去见见魔女。」

「天色已经变暗了。」

「我会买手电筒带去,我知道便利商店有卖。」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那之前,可以先给我三十分钟吗?」

我知道想要留住她的话,这种说话方式最有用。

真边用力地点头,然后看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笑了?」

「咦?」

「刚才你笑了吧?」

是吗?我没有自觉。

和两年前分别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喔。她说。

我们先走到大道上,然后钻进狭窄的小巷,前往离宿舍最近的海边。即使慢慢走也只须十分钟的路程,在这段期间,我在脑中整理好要跟真边谈的事。

岛上因为刚才那阵雨而湿成一片,路面四散的水洼映照着傍晚的天空。不久后我们来到沿海道路,也就是我与真边由宇重逢的那条路。

我们并排站在被雨淋成深黑色的堤防前,往下俯视,能看到海浪以不规则的律动拍打在堤防上。

夕阳已然落到极低处,下方的天空被染成一片鲜艳的红色。我觉得红色是一种人工的颜色,看起来远比蓝色更像人造的。披着晚霞的天空,总觉得很像古时候的人类打造出来的遗迹。

「你跟堀见过面了?」

「嗯。」

「和她说过话了?」

「嗯。」

「说了什么呢?」

「大致上是关于你的事,还有大地的事。」

不过两者都是同样的话题啦。真边说。

我和大地的事是怎么连在一起的呢?无法想像。

「她说了什么?」

「很多啊。」

很多。我重复了一次。

堀说了很多话,这有点令人难以置信。真边轻易地就做到我办不到的事,她让善于忍耐的大地哭泣,还让沉默寡言的堀说了很多话。

似乎稍微起风了,真边的头发受其摆弄,描绘出复杂的曲线。

「比如像弹珠。」真边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板语调说道。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在耳边嘶嘶作响的微风还要安静。

「把弹珠往天空抛出去,弹珠会因为引力往下掉落,撞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稍微反弹,随意往某个方向滚去。就是这类话题。」

我笑了。

「完全不知所云。」

「我很不擅长比喻嘛。」

「那就不要用比喻,直接跟我说吧。」

「堀同学说,七草本来是七草,而大地则是大地,可是我一出现后就不再是那样了,她说那是非常危险的事。」

真边的话果然很难懂。我觉得她应该算是比较偏向理论型的人,但却不善于理论性地说明事情。

仔细思考过后,我问:

「那是在说决定权吗?」

「决定权?」

「本来应该由我或大地自己决定的事,却被你擅自做了决定。」

她点点头。

「嗯,弹珠会任意掉落、随意滚到某处去,我对弹珠没有决定权。在我放手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决定好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这比喻实在让人难以解读。

「我明白堀想说的话了。」

那个女孩肯定对这种事很敏感,也就是人际关系中所包含的强制力,所以她才会那么害怕言语。堀虽然很极端,但我对那份软弱很有好感。跟真边这种直来直往的人相比,原本我就比较容易对堀那样的人格产生共鸣。

真边以有点像在闹别扭的口气说:

「可是,与人相遇然后改变对方的想法,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吗?如果不想要那样,就只能隐居在山里头不出来,独自一人活下去了。我不认为每个人都变成那样是正确的。」

我点了点头。

「我也明白你的想法。」

然后我望着她的侧脸。

「可是你有点极端,你对于正确事物的正确性太过深信不疑了。其他人多少还会怀疑正确的事也许并没有那么正确。」

她皱起五官。

「我不懂,七草的话有时候很艰深。」

那也没办法。毕竟我们本来就是个别的两个人,视线的高度有所不同,看到的景色自然也不一样。在我的视野中理所当然的事,在真边的视野里并非理所当然。

「总之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来见大地的吧。」

「嗯。」

「你和大地谈了什么?」

「我尽可能不说话。」

「不说话?」

「我对大地说希望他能告诉我他的事,然后就只是静候那孩子主动开口。」

「你认为堀的说法是正确的啊?」

「我想那也许是对的,所以才想知道大地真正的想法。」

「然后呢?」

「大地说了他妈妈的事,然后就哭了。」

我眺望着远方的大海,那里一片风平浪静。日落后变得漆黑的墨色海面,看起来仿佛是用比水还要坚硬的物质做成的东西。就好像废置于某个遥远国度的边境上的荒野,陡然出现在眼前似地。

「大地怕他妈妈吗?」

大地曾说过不回家也无所谓。除了害怕家人之外,我想像不到还有什么理由。

但真边却摇摇头。

「不是,大地说他讨厌他妈妈。」

我不懂这有什么差别。讨厌也好,害怕也好,不都是指同一件事吗?就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令大地感到害怕的,是他讨厌妈妈这件事。我想应该是他对妈妈抱持厌恶心情这一点,让他感到很害怕。」

真复杂。

我意识到自己不经意地想把大地单纯化,我想必是把小学二年级学生的一般形象套在他身上了。

我无法准确地想像出幼小孩童讨厌妈妈的心情。即使能够理性接受这份心情逐渐膨胀所带来的恐惧,却无法具体地实际感受。但是另一方面,我也确实掌握到为何大地会来到这座岛的原因了。

「即便如此,你还是认为大地应该离开这座岛吗?」

我并不知道他至今为止承受过怎样的经验,但如果他无可奈何地就是讨厌妈妈,那么让他回到父母亲身边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真边点点头。

「我觉得最后还是应该要回去,但是顺序可能要重新考虑一下比较好。」

「顺序?」

「我觉得我们应该先离开这座岛,然后去跟大地的父母见个面,了解一下情况,准备好一个可以让大地安心回去的环境,再带他走会比较好。」

「大地有说希望你这么做吗?」

「没有,不过他哭了。」

「让他继续待在这座岛上,等到他不再哭泣就好啦。」

「不可以!」

真边大喊一声,话语中仿佛带着惊叹号。

「我想大地一直都很悲伤,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大概都在哭吧。必须有人帮忙解决问题,如果一直待在这座岛上,他将无法往前进。」

我下意识地说:

「你说的前方究竟是指什么?」

上次打从心底反驳真边是多久前的事了?我记不太得。

「人生在世,会有难过的事是理所当然的,无法事事如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大地因为与妈妈的关系而哭泣,但假使我们握住他的手可以让他不再掉泪,那我们就该这么做;如果买蛋糕给他吃可以让他止住悲伤的话,那样就足够了。」

「但是这样大地无法得到幸福。」

「他的幸福不该由你来定义。」

真边由宇梦想中的世界肯定无论何时都是个乐园吧。

然而它位于遥不可及的地方,不一定每个人都能走完那又长又苦的路程。如果在途中找到一个虽非乐园但能令人安歇的地方,又何尝不能在那里驻足留下呢?

「大地连扑克牌是什么都不知道喔,我们一起玩了很多次,他看起来很开心。春哥对大地很好,利用网购买了很多小孩的衣服,都非常适合他,我想他应该很用心地挑选过。大地也很喜欢春哥做的料理,总是吃得干干净净。」

难道这些全部都没意义吗?

都不能算是幸福吗?

真边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前方。

「但是,大地哭了啊。」

「因为你让他提起难过的事啊。」

「不对。虽然也没错,但问题不在那里。打从一开始,大地就很悲伤。」

那不是废话吗?

我注视着她的侧脸,那是一张会让人胸口发疼、永远都很直率的脸,我没来由地难过了起来。

「呐,真边。就像人有权利追求幸福,同样也有权利接纳不幸。」

究竟哪里存在着凡事都称心如意的人呢?儿时的梦想全都实现的人又在何处?能够和重要的人长相厮守的生活存在吗?找得到讨厌的事一件都不会发生的地点?真的有既无悲伤又无痛苦的人生?

没有什么比『连一次都不允许自己默默接受不幸』还要悲惨的生活态度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为何真边就是不懂呢?

「但是……」真边由宇说了。

「大地他在哭。」

我缓缓地叹了口气。

我早就明白了。

真边由宇早已打定主意,就算我再多说什么,也不可能改变她的决定,我早就知道了。

我们打从根本就是矛盾的。

8

我回到宿舍时,大地已经入睡。一定是哭累了吧。

住宿生之中传出一些对真边感到不满的声音。这也难怪,毕竟她突然来到宿舍,把小孩子弄哭后,又不加以解释地就拍拍屁股走人。她总是这样让自己的立场逐渐恶化下去。

我吃完晚餐后回到房间,稍微睡了一会儿,我想我应该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时钟的指针指向凌晨三点左右的位置。

房间的灯还亮着,于是我把它关了。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眼睛适应之后其实也不至于漆黑到什么都看不见。我侧耳细听,宿舍很安静,大家应该都睡了。

我抓起放在床边的包包,走出房间。我尽可能留神不发出脚步声,穿过走廊,穿上鞋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巷子的地面还没全干,月光反射其上,隐晦的光芒就像爬虫类的鳞片般。凌晨三点的阶梯岛上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所有屋宅里的一切照明也都熄灭了。夜风料峭,我抖着身子走到大道上,接着停下脚步。

在安静的阶梯岛上,哪怕只有一丁点声响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当然注意到了从离开宿舍开始就一直跟在我后头的声音。回过头,便发现大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我问。

「因为我看到七草出门。」大地回答。

大概是因为刚才哭累早早便睡着的关系,他才会在这种时间醒来。

被他发现自己的行踪完全是个意外。

「你要去哪里呢?」大地问。

「我要去涂鸦。」我回答。

刚刚好。我正想差不多该让什么人发现了。

要一起来吗?我这么询问后,大地点点头。

其实我并没有拘泥于在阶梯上作画。

只是因为那刚好在上学途中,而且又对这座岛具有象征意义,所以我就选在那里了。不过其他地点也无所谓,只要够醒目就行。

今天还有大地在,所以不方便离宿舍太远。我走到海边,面向堤防,就着街灯将白色颜料挤入调色盘,拿起画笔。

要在被打湿的水泥上以水彩颜料画出工整的线条,是件相当具有难度的事,不过我没有坚持要画得多美。

「你在画什么呢?」大地问。

「星星和手枪喔。」我回答。

第三次作画,我已大致掌握到什么画法才有效率。我用白色颜料飞快地勾勒出轮廓。

「为什么是星星和手枪呢?」

「有颗星星叫做手枪星,我很喜欢那颗星星。」

我用画笔指着夜空一角。

「在射手座的方向,有片手枪星云,因为形状像手枪,就被命名为手枪星云,浅显易懂。手枪星就在那片星云之中。」

从阶梯岛可以看到灿烂的星空。地表愈暗,群星便愈是耀眼。就像我小时候在海边看到的一样,并非纯黑的群青色夜空,但是我找不到射手座在哪里。

「手枪星。」大地说。

「嗯。」

「七草为什么喜欢那颗星星?」

「那颗星星很厉害喔。」

我画完星星和手枪的轮廓后,接着将黄色颜料挤进调色盘,这是用来画星星的部分。

「质量是太阳的一百倍以上,半径约三百倍左右,亮度更厉害喔,比太阳还要亮五、六百万倍。」

大地歪着头。

「我没有看过那种星星。」

「嗯,没有那么容易找到喔。」

我至今为止仰望过好几次夜空,但还是很难找出手枪星。若不是在像午夜阶梯岛这种光害少的地方,就很难找到那颗星星。

「手枪星是在一九九七年被发现的,当时可是人类发现的星星当中最明亮的一颗喔。跟手枪星比起来,太阳根本就是随处可见的恒星。」

「恒星?」

「就是可以自己发光的星星。在那之中,手枪星也非常与众不同,毕竟它可是全银河最亮的一颗啊。不过因为它位在很遥远的地方,所以从地球感受不到它的厉害。从地球上看起来是四等星,虽然不至于用肉眼看不见,但并不显眼。」

大地张口仰望夜空,在这么漆黑的天空中存在着比太阳还要明亮的星星,这种事很难轻易相信吧,其实我也是。

「虽然距离遥远,但是有颗亮度令人难以置信的星星,就在我们头顶上,不觉得很令人兴奋吗?」

所以我要画出手枪星。因为不知道那颗星星正确的形状,所以我就画了星星与手枪的组合。突然,我回想起从中田先生那里听来的事——曾经有位男孩待在这座岛上。那位男孩在很久以前就画了跟我的涂鹃相同的画。也许那只是一个单纯的偶然,也或许存在着某种无形的关联。我不可能理解这世界的完整架构。

明确的就只有眼前的手枪星。

我的手枪星,在黑暗的宇宙中比任何东西都要明亮耀眼的星星。然而那份光芒却无法传递给众人。

感觉有点悲哀,但手枪星一定不会介意这种事。那颗星星的美丽与高贵肯定无人知晓,就连手枪星自己也不知道,它不引以为傲,也不炫耀,只是大放光芒,比什么都来得明亮。

「我也可以帮忙吗?」大地问。

「不行喔,涂鸦是不对的行为。」

「那七草你为什么在涂鸦呢?」

「因为有件事比不对的行为还要更重要。」

我想保护手枪星。就算那份光芒无法照耀到我身上,我还是希望它能继续闪耀下去。

「到了早上,你可以帮我跟春哥说吗?就说七草在半夜溜出来涂鸦。你这样做,将会帮我一个大忙喔。」

不能老是靠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包庇,而且我有点累了,我想让各种事都做个了结。

——差不多该向真边由宇道别了。

安静且非常隐密地。可以的话,我想用连她都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不想被她瞧见自己挥手的身影,那时无论她露出何种表情,我一定都会受伤,我想尽可能避开难过的事。

我把手枪的部分涂黑,然后在图案旁边加了一句话。

——「失去的东西」就在你身边。所谓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比手枪星还要明亮的月光、比月光还要明亮的路灯,照耀着这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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