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草 晚上七点
窗户的另一头传来了更加壮大的欢呼声。
圣诞派对似乎开始了。
佐佐冈一副冷静不下来的样子,不断四处张望着。他先看向窗户、再看向我,再看向脚边,然后又看向我。
「喂,跟踪狂是怎么回事啊?」
他就像是看了一出被称作喜剧的悲剧一般,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最后只好勉强露出笑容。
「你应该知道,我得早点把弦送过去才行吧?」
我也不打算耗上那么多时间。
「可以告诉我,你遇到音乐家以后做了什么事吗?」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拜托你,简单地说就行了。」
佐佐冈一脸无奈地开始说明。
这座岛上的「音乐家」,是食牺兽食堂的店长。但是她很早以前,就把自己的小提琴给了丰川——那名少女就是佐佐冈打算赠送弦的对象。然后佐佐冈遇到了班长,她便把小提琴的E弦送给佐佐冈当礼物。
「为什么班长会有小提琴的弦?」
「我也不太清楚,她说是堀给她的。」
「堀?为什么她会有?」
「那种事我也不晓得啊。喂,可以了吧。」
可以了吗……?
我意识到了口袋中的美工刀。只要用了它,就能强硬地让事情结束。
我用塞进口袋里的手指指尖,实际触碰了那个坚硬而冰冷的物体,并想像将它的刀刃推出来的样子。我想像着佐佐冈会露出什么表情,说些什么,然后我又会回答什么。
想像的结果,相当令人悲伤。
但是就这样让佐佐冈进入宿舍,那也会同样令人悲伤。
我叹了一口气,将手从美工刀上移开。
最后我所选择的,是各方面意义上都不正确的方法。我自己也不清楚原因,或许是因为我不想把佐佐冈从「主角」的位置上拉下来吧。我对于自己竟然做了如此残酷的选择感到很不可思议。虽然我不是个圣人,但我以为自已至少还存有一点温柔。
也就是说,我决定向他说出真相。
「那个叫丰川的女孩子,找班长商量了一件事。她说自己可能被人跟踪了,而那个跟踪狂掉了一顶圣诞老人的帽子。」
我指着头上戴着的圣诞帽问:
「就是这顶帽子。你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佐佐冈点点头,他的话远比平时来得少。
「大致上知道,不过细节并不清楚。」
「虽然并不完全,但其中一个传闻,『实现恋情的圣诞老人』成为现实了。让我们来确认一下七大不可思议的全貌吧。」
「那种事有必要吗?我是说……因为我现在,正要把E弦送过去……」
「有必要。」
因为这全是关于一根小提琴弦的事。
「七大不可思议的传闻中,只有逃到岛上的技术高超的骇客是例外。这个传闻比七大不可思议更早出现,并单独传了开来。骇客的传闻之后,另外六个传言被追加创造了出来,然后形成了七大不可思议。」
「然后呢?」佐佐冈催促我讲下去。
我点头并继续。
「七个传闻分成了两种类型。其中一种,是将原先就存在于这座岛上的其他传闻纳入的模式。例如圣诞夜必定会下雪,这似乎是真的。还有魔女的手下会聚在一起举行圣诞派对也是。魔女的手下混进了岛上的居民之中,这似乎是从以前就有的传言。另外就是刚才说的,骇客的传闻。」
佐佐冈似乎渐渐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他双手抱胸,用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另外四个呢?」
「另一种类型,是能够人为重现的传闻。一定会掉落的手套,以及供奉着圣诞蛋糕的坟墓。实际上海边的地藏菩萨前真的掉了一双手套,墓前也被供上了圣诞蛋糕。」
这种事,任何人只要心血来潮,都能将其变为现实。花费的时间和金钱应该都不会太多。
「那么,圣诞老人跟踪狂,也是某个人重现出来的啰?」
「我认为可能性很高。」
「弦也是?」
他用瞪视般的眼神看着我。
「她的E弦会断掉,也是因为七大不可思议?」
一定会失败的演奏会。
那也是七大不可思议的其中之一。
我摇摇头。
「虽然再怎么说这都只是我的推测……但是,我认为事情可能正好相反。」
为什么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会被创造出来?能让人接受的理由,我只想得到一个。
「是为了切断小提琴的弦,才创造出七大不可思议的。」
为了要混进某个真正想传开来的传闻,七大不可思议才会被创造出来。
而那个传闻,便是一定会失败的演奏会。
重现手套和圣诞蛋糕没有任何意义。圣诞老人跟踪狂最终也没有把她带走。在漫长的对话中,我一直仔细地观察佐佐冈的表情。若是他已经察觉我想说的话,那么我就会中止这段对话。
但是佐佐冈似乎还没有办法理解正题。他既不沮丧也不失望,眼神中反而燃起一股炽热的怒意。
「到底是谁做了这种事?」
他看起来虽然很轻浮,但脑子转得很快。我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却还没察觉真相,令人感到很讶异。
或许,他是本能地在逃避某个结论也说不定。又或者,他是希望由我讲到最后——是你开头的吧。给我负起责任说到最后啊——就像这种感觉。
我回答了:
「就是丰川同学喔。」
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跟踪狂和演奏会,没有像手套和蛋糕那么容易重现。而那两个传闻的受害者都是同一名少女,如此一来就几乎能确定了。
就是她自己创造出了七大不可思议,并将其重现的。
为了切断小提琴的弦,为了中止演奏会,为了被卷入圣诞夜里发生的不可思议事件里。
我将头上戴着的圣诞帽拿了下来。
「是她自己把弦切断,并装作捡到这顶帽子的。既没有诅咒,也没有圣诞老人。一切都是谎言。」
佐佐冈的脸上,终于失去了表情。
他轻轻触碰左耳,按住戴在那里的耳机。他近乎胆怯地,仔细凝视着手中的E弦。
「那么,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光是听见佐佐冈沙哑的声音,就让我心痛地想捣住耳朵。
向他传达真相,绝对不是正确的。要是强硬地夺走弦,用美工刀切碎它就好了。要是像那样暴力地结束这一切就好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表明了一切。肯定是因为真边由宇在这座岛上的关系。因为她,我变得无法舍弃完美而美丽的结局。这就如同以纯白为目标的混色悲剧一般。我再一次,被囚禁于那无法抵达的颜色之中了。
「我,为什么……」
佐佐冈一步又一步地朝我走近。
然后,他从我的手中粗暴地抢走圣诞帽。
他凝视了帽子和E弦一段时间。
「为什么这么无趣啊……」
他用逐渐消散的声音喃喃说道,并低下了头。
他把两样东西一起丢到了地上。
我思考着。
今天一天,佐佐冈是个英雄吗?
至少,他是诚挚地想做一件正确的事。他的行动力超乎我的意料之外。若不是身边有真边由宇这个特例,我应该会打从心底感到惊讶,也会认真地尊敬他吧。
但是,以我个人的价值观来说,佐佐冈并不是英雄。
是因为他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自己吗?不是。我甚至认为,比起博爱的精神,为了个人任性的愿望而帮助他人,才更像个英雄。那么是因为他没能达成目的吗?也不是。对我来说英雄是一种规则般的存在,而不是一种结果。
我无法称佐佐冈为英雄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他在最后放弃了。
因为他像现在这样,低头蹲下,停止前进了。
或许真边由宇带给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吧,我不由得就会拿她来比较。我忍不住会想:如果是她的话就不会这样。
比如说,若像今天这样的故事发生了。
她为了一名少女而寻找着小提琴的E弦,也面对了许许多多的困难。但是其实,是少女为了让演奏会中止,才自己把弦剪断的。
若这样的故事发生了,而主角是真边由宇的话,故事不会到这里就「完结」。
她会马上再次展开行动,企图取得下一个结果。为什么少女想中止演奏会呢?可以排除那个问题吗?新的敌人是什么?
我的英雄不会停下脚步。
所以,英雄才会总是充满悲剧性。在持续战斗的过程中有时会战败,周遭的人也会渐渐离去。我已经好几次目睹了这幅景象。
即使如此,她还是持续前进着。
她能够一心一意地,持续前进。
而佐佐冈并非如此。他并非悲剧的纯白色。
他低下头,蹲了下来,并颤抖着肩膀。我看着他这样的身影,反而安心了下来。
「你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我发自内心地说。
「你做的事是正确的,一般情况下应该会顺利成功的,只是遇到了诈骗之类的情况而已。世间上的善人很容易吃亏,即使如此还能继续当个善人的人,我觉得很美丽。你毫无疑问是个主角,只是剧本太过悲惨而已。不是你的错。」
我很不安,我真的能够安慰别人吗?
但我是打从心底同情着佐佐冈,就算只有一点点,我也希望他今晚能更安稳地入眠。
「做了卑鄙的事的,是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女。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她,只要现在把那根E弦拿给她就行了。不管心里怎么想,她都只能收下那根弦。就算你这么做也没问题,真的。」
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没有很长,但我知道,佐佐冈是不会做那种事的。
其实,我对于那名叫丰川的少女,并不抱着否定的情感。逃避不擅长的事是理所当然的。虽然说她选择了给人带来麻烦的做法,这点是有些问题。但要把E弦送给她当礼物,也可以说是佐佐冈擅自决定的事。
阶梯岛是被舍弃的人们的岛。
是充满缺点的人互相依偎生存的岛。
无论是佐佐冈还是丰川,我都不打算叫他们成长。
就这样抱持着缺点,并尽可能安稳地让这个圣诞夜结束,这样就行了。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就算除此之外别无所求,肯定也能够获得某种幸福才对。今晚只是因为很多事偶然无法契合,所以才会不顺利。
佐佐冈抬起头来。
「谢谢。」
他凄惨的脸上浮现了笑容。
「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一下吗?」
我点头迈步离去,并小心不要发出脚步声。
如果这个世界,能再温暖一点就好了。
就算有星星放出的明亮光芒照耀着,冬天的夜晚依旧很寒冷。我很担心他会感冒。
2 佐佐冈 晚上七点十五分
果然,事情还是不顺利。
到底是在哪里选错选项了呢?
还是说,现实就是这么无趣的东西呢?
明明这么拼命寻找了、明明四处奔走了,却还是没有找到。让人信服的快乐结局,究竟被安排在哪里呢?
佐佐冈依旧蹲在地上。他低着头,直直地盯着充满谎言的圣诞帽,和毫无意义的小提琴E弦。他的视线模糊了起来,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
「像个笨蛋一样……」他喃喃地说。
什么东西像笨蛋?现实,还有他至今所相信的事物。
佐佐冈想快点回到房间,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悠哉哉地在原野上到处乱走,然后打倒怪兽。只要这么简单,就能确实地抵达终点。他想沉浸在如此温柔的世界里。
知道吗?只要有四十个小时,我就能拯救世界喔。至今为止我已经拯救了好几个世界,大家都很感谢我。知道吗?
仿佛要把夜晚中的巨大黑暗撑起来一般,佐佐冈用浑身的力气站了起来。期待下一场游戏吧,他在心中喃喃说着。
游戏结束。这次就到此为止了。多么沉重的结局啊,甚至连主题曲都没有响起。
他转身背对宿舍,背对圣诞帽和E弦,准备迈步离开。就在这时,他听到后方传来了门打开的声响。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是真边由宇。
她那双过于正直的眼睛,正看着佐佐冈。
「怎么了?」
佐佐冈费力地回问她:
「什么怎么了?」
「大家都在等你喔,你找来了小提琴的弦对吧?」
一时间,佐佐冈没办法掌握对话的逻辑顺序。
思考了一下后,他大致想像出来了。既然有水谷在,他们就会知道佐佐冈拿着E弦。那个叫丰川的少女无法说出:「我不想拉小提琴」,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佐佐冈理解了之后,摇了摇头。
「我没有找到弦。」
他并不是特别顾虑到丰川,只是事到如今再把E弦拿出来,实在太逊了。
「不是有吗?就是这个吧。」
真边蹲下身子,把掉在柏油路上的E弦和圣诞帽捡了起来。
佐佐冈慌慌张张地从她手里把东西抢回来。虽然只要把E弦拿回来就行了,却顺便一起拿了圣诞帽。
「我没有找到啦!」
「什么意思?」
「已经够了吧。一切都……」
佐佐冈迈出脚步。再继续待在这里不太好,还是快点回家打电动吧。
但是真边是不可能干脆地退缩的。她抓住了佐佐冈的肩膀,力量意外地微弱。对此感到讶异的佐佐冈,不经意地回头了。
她在短短三十公分前看着佐佐冈,那强劲的眼神甚至让人感到疼痛。
「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和你没有关系吧。」
「有。」
「哪里有啊?」
「我遇见了你啊,就在这里。」
意义不明。
佐佐冈也看向真边的眼睛,但还是无法理解当中蕴含的情感。那双眼仿佛真的只映照了佐佐冈的身影,使他感觉像是在面对自己一般。
「我不知道你区别有关系和没关系的标准在哪里,但佐佐冈你不也是为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一直寻找着弦吗?」
「这……」
不对。那个时候是……
「因为她在哭。」
因为眼泪几乎等于是SOS的证明啊。所以想替她做点什么,一点都不奇怪吧?
「你也在哭啊。」
被看到了?真丢脸。
「我才没哭。」
「在我看来,你有哭。」
「不要擅自决定。」
「为什么?」
「……为什么?」
「由我来决定不行吗?」
那是什么意思啊?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被拯救的啊。」
脱口而出的话,再度让他的视线模糊了起来。
简直就像在责备自己一样——我想成为主角。为此,我一个人是多么地拼命。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被拯救。
「看吧,你果然哭了。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吧。」
真边轻轻地微笑。
看着她的脸,佐佐冈似乎隐约了解了为什么七草会如此执着于她。
他究竟是为什么想把事情告诉真边由宇呢?
或许是因为佐佐冈想找人发发牢骚吧。从这层意义来看,真边是最适合的对象。因为她不会轻易地安慰别人。
尽可能不带情绪地、用平静的语气说明完整件事后,佐佐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要对别人说喔。」
「为什么?」
「这样就像在暗地说别人坏话吧。我并不打算这样。」
「我知道了。反正我也知道整件事了,不会对别人说的。」
她还真的没有说出任何一句安慰佐佐冈的话。就算和她谈论昨晚看的电视节目,她大概也是相同的反应吧。
对此感到火大的佐佐冈,用有些粗暴的语气丢下了一句「再见」。
然而,真边却用强烈的语气叫住了他。
「等等!」
「干嘛啊?」
「我还不知道哭泣的理由。」
「是喔。但是,我已经尽我所能努力了啊。」
「不是佐佐冈你哭泣的理由,是丰川同学的。」
——哭了?
那个女孩哭了?对啊,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的眼里确实泛着泪水。佐佐冈就是看了她那个样子,才决定要帮助她的。
「反正只是演技吧。」
「那太奇怪了吧?因为佐佐冈你会到音乐教室只是偶然吧。那她是要演给谁看?」
「那就是——」
什么?有东西跑进眼睛之类的吧。
那是不可能的,这点佐佐冈最清楚。少女那湿润的双眼,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份真挚、痛苦的表情,完全符合故事的开头。那纯真的表情,有着让英雄竭尽全力的价值。
「那就是——因为她所下的决定,使她悲伤到想哭吧。」
佐佐冈没有如此深入想过那女孩的心理。
但是这种事无所谓。
就算知道了,事情也没有改变。
「即使悲伤到想哭,她还是要剪断E弦的话,就不能无视她的决定吧。我果然还是没有找到这种东西,不应该找到这种东西。」
「嗯,也许是这样吧。」
真边干脆地点了点头,让佐佐冈吓了一跳。
就算凝视她的双眼,也还是无法读出她的感情。
「但是,或许有丰川同学没想到的方法也说不定。让她,还有你,停止哭泣的方法。」
「我已经没在哭了啦。」
「还是一样。你很悲伤吧?」
悲伤是悲伤啦。
「那你想怎么做?」
「去问问看丰川同学如何?问她为什么想要中止演奏会。」
「那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到。」
「为什么?」
「她为了隐瞒这件事,甚至创造出七大不可思议耶。那样做的话,就像在说她说谎一样,会让她受伤的。」
好像在报仇一样,太逊了。
然而,真边歪下了头。
「她已经受伤了唷。大概。」
「我的意思是,她会更受伤。」
「那样不可以吗?」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当然不可以啊。不可以伤害女孩子,不可以伤害别人。这是凭本能就能理解的事。
明明应该是如此的,真边由宇却堂堂正正地开口了。
她的声音并不大,甚至不带着情绪。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谎言被戳破才比较轻松吧。说不定一时之间会感到很痛苦,但放任不管的话,就会永远痛苦下去的。」
佐佐冈终于理解了她的思考方式,因而无法提出反驳。
——这样啊。真边由宇她……
一开始就先把人当成善人来看待。
若非如此,就不可能说出谎言被戳破比较轻松这种话。若非如此,她就不会相信,比起他人给予的痛苦,心里的罪恶感会更加沉重。
佐佐冈理解之后,想和这名少女争论的心情便彻底消失了。彻底输了。真边由宇简直就像幻想故事的主角一样。
佐佐冈搔搔头,笑了出来。就像在游戏上输给了哥哥一样。
「那么,这个——」
他把小提琴的E弦递了出来。
「给你。你可要把事情办好喔。」
如果真边由宇可以让那个少女停止哭泣的话,那样就行了。这并不是为了那个少女。
只是若现实和游戏一样,可以迎来美好的结局就好了。虽然把主角的位置拱手让人很令人难过,但只要看到真边的成功,从明天起,他就能够再次相信至今为止的自己。
——下一次就能顺利。
就算在现实中,也会有主角诞生。
佐佐冈希望真边由宇能证明这件事。
然而,她却一直凝视着那根E弦。
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来叫你的。」
什么意思啊?
「你想在这种时候半途而废吗?」
「由佐佐冈你交给她就行了。看吧。」
真边指着佐佐冈的手边。
「你连圣诞帽都有了呢。」
佐佐冈确实还紧握着圣诞帽。
「这是假的。」
这是丰川为了让七大不可思议成真而准备的帽子,是谎言的集合体。
真边把帽子拿了起来,凝视着它。
「我认为,帽子并没有所谓的真伪。」
她将帽子戴到佐佐冈的头上。
「只要真正的圣诞老人戴着它,它就是真的。」
佐佐冈瞠目结舌。
当他还茫然地盯着真边时,真边只丢下一句「我宾果大赛参加到一半」,然后就一个人进到宿舍里去了。
佐佐冈凝视着紧闭的门,就这样过了十秒、二十秒。
——啊,原来是这种模式啊。
突然惊觉的佐佐冈,勉强地笑了一声。
佐佐冈不喜欢这种模式。老是爱说丧气话的主角,总是烦恼着无聊的小事。就算被同伴安慰,却还是一直迁怒别人,说着:「为什么我非得战斗不可啊!」这种主角让他感到火大。
你可以拯救世界吧?有应该要打倒的敌人,也有故事,连同伴也有了。辛苦过后,就有最棒的结局在等着你对吧?
到底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啊?
由这种主角来拯救世界,有时会让人感到很扫兴。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当那种主角在最后被逼迫到谷底时,唯一一次抬头奋战的那瞬间是最棒的。
「意外地很行嘛!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喔!」他想被人这么说。
佐佐冈将手中的E弦塞进口袋,并拉开圣诞帽的两端。
假的圣诞帽吗?这也不错啊。能让这顶圣诞帽变成真品的奇迹,在圣诞夜中应该可以轻易实现吧。
接着,他用指尖触碰了口袋中的掌上型游戏机。
音乐没有响起。
但是,对啊。有别的音乐响起了。声音很小,但仔细一听是很大的声音。佐佐冈将左耳的耳机拿了下来。
背景音乐就是窗户那头传来的喧嚣声。夜风、星光,还有血液不断输送到全身的鼓动。
他啪地拍了一下双颊。
大口地深呼吸,然后尽可能夸张地大笑起来。
虽然没有什么魔王,但最终决战就从现在开始了。
*
汗水从手掌渗了出来。
佐佐冈进入了宿舍。他走在走廊上,并注意着不要发出声响。
他抓住门把。吸气,停住。
然后大喊:
「圣诞快乐——!」
同一时间,他推了门,但门却卡住了。他注意到那是拉门后,才总算打开了。
出错了,好丢脸。可恶,这种事无所谓啦。
喧闹声停止了。
宽广的食堂中大约有二十个女孩子,所有人都用惊讶的表情看着他。不对。只有真边由宇面无表情,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正当佐佐冈这么想的瞬间,她的嘴角竟浮现了一抹浅浅的微笑。
佐佐冈环视房间。房间深处的CD音响传出了「容易慌张的圣诞老人」的乐声。蛋糕上面插着蜡烛,上面有被吹熄的痕迹。白板上写着「幸运草之家,圣诞宴会」的文字,旁边还画了圣诞老人的圆画。画得不是很好。
「等等,男学生是——」
一名年长的女性说了些什么,应该是这里的舍监吧。是不是都无所谓,当作背景音乐刚刚好。
佐佐冈找到了目标人物,并跑了起来。房内的视线追赶着他。这个瞬间,佐佐冈就在圣诞夜的中心,没有任何人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眼睛没有转动的只有一名少女,她就是佐佐冈直奔而去的目标。拉小提琴的少女浮现出恐惧的神情。
不是因为突然出现了闯入者,是因为她知道E弦已经送来了。
佐佐冈抓住少女的小手,她的眼中泛着泪水。
——不要害怕。
他坚毅地想,并凝视着少女。
圣诞老人是唯一被允许踏入少女寝室的大叔对吧?不要害怕啊。
佐佐冈拉住她的手,她轻微地抵抗着。佐佐冈有些不安,他心想:不能弄痛小提琴演奏家的手吧?
少女用快哭出来的表情小声地说:
「你找到E弦了对吧?」
佐佐冈摇摇头。
「我还没决定。」
他看着少女的双眼,尽可能礼貌地微笑着。
「所以说,我是你的同伴啊。」
佐佐冈又一次,温柔地拉了她的手。她的脚动了起来,太好了。不可以在这里结束。
「走吧!」
他再次奔跑了起来。
「去哪?」
「去哪都可以。」
漫长的余音响起,「容易慌张的圣诞老人」的乐曲结束了。「圣诞铃声」的乐声接着响起。佐佐冈背负着那个乐声,冲出了食堂。紧接着,骚动声响起。他吐出舌头想着——已经太迟了啦。
「小提琴在哪里?」
「房间。」
「房间在哪?」
「二楼。」
阶梯进入了视线,他们一口气冲了上去。今天一整天都在四处奔走,已经筋疲力尽了。膝盖使不上力。但是,看啊。结局就在眼前了。
「这里。」
少女小声地说,并在某扇门前停下了脚步。佐佐冈放开她的手,回过头来。少女凝视着佐佐冈。虽然她的眼神看起来像是在瞪他,但不可思议的是,感受不到攻击性的情绪。
「你帮我找到弦了对吧?」
佐佐冈从口袋里拿出了弦。
「Oliv的E弦,没错吧?」
她微微点了头。
佐佐冈将那根弦递给了少女。
「圣诞快乐。」
她没有把手伸出来。
「我不要。」
「这样啊。」
果然不要啊。
「那你有剪刀吗?」
「为什么这么问?」
「班长知道我有这根弦,所以还是剪断比较好吧。啊,班长指的是水谷。」
佐佐冈补充说。
少女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并皱紧眉头。
「可以吗?」
「可以啊。随你高兴去做吧。」
少女紧盯着佐佐冈,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期间,佐佐冈虽然好好地保持着笑容,却感到很不安。
不久后,她转过身,打开了房间的门。
即使戴着圣诞帽,再怎么说也不能跟着进到里面去。于是佐佐冈在她背后问:
「你为什么不想拉琴呢?」
这个问题可能很难回答吧,但不能不问。
她在昏暗房间深处的桌子前停下了脚步。
「因为会失败。」
「在音乐教室时,你明明拉得很好。」
「一点都不好。但是,我指的不是那件事。」
她把双手放在桌上。
少女的声音沙哑了,或许她正在哭。
「我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在很厉害的老师面前,就没办法像平常那样拉琴。今天,我尊敬的人也会作为贵宾来参加派对。」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
「对。」
她低头颤抖,独自一人站在黑暗的房间里。佐佐冈尽可能轻快地说:
「做了多余的事,我很抱歉。我并不想伤害你,真的。但是……抱歉。」
「到底算什么啊……」
佐佐冈听见了泪水滴落的声音。
虽然是十分微小的声音,但在这个静谧的空间,声音还是传到了佐佐冈耳里。
泪水的声音刺痛他的胸口,让他也跟着想哭了起来。可恶。他本来就是情绪容易受人影响的人,但还是勉强撑起了笑容。
少女的声音很小,却像是在嘶吼一般。
「到底算什么啊?为什么要突然出现,还向我道歉?错的人明明是我。」
「你没有错。逃避不擅长的事,没有什么不可以。」
佐佐冈也一直都在逃避。
逃避平淡的日常,逃避平凡无奇的自己。为了逃避,而每天探寻着轻松的冒险。
「我不像你,没有擅长的事。因为我没办法演奏小提琴,所以只好去寻找E弦。」
从旁人眼里看来,自己一定像个笨蛋一样吧。四处奔走、拼命努力,然后获得了E弦。结果最后,却要自己将它剪断。佐佐冈想像着这一切。多么微不足道的结局啊,但是,却也因此而惹人怜爱。
要是在最后,她能笑一次就好了。
然后,怎么说呢……世界应该会被拯救吧。
少女依旧背对着他,然后抬起了头。
「要是把弦剪断的话,你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的呢?」
「到时我就会是个戴着圣诞帽的可疑跟踪狂。误以为自己有机会,所以向你告白,结果却被拒绝了,因此恼羞成怒把弦给剪断。」
「真悲惨的角色啊。」
「会吗?我倒是挺喜欢的。」
「我不喜欢。」
「没办法啊。不这样的话,事情会说不通的。」
「但是我不要。为什么要这样,好像只有我是坏人一样。」
什么啊?我不是说了是我要当坏人吗?
无法沟通。
转过头来的少女,脸上还有哭泣的痕迹。而她脸上却浮上了一抹拙劣的奇怪笑容。那笑容几乎无法称作笑容。
她将小提琴握在手上,缓缓地走向佐佐冈。
「我所尊敬的老师正好迟到了。所以就赶紧演奏完,然后逃离那个地方吧。」
边哭边笑的少女,在佐佐冈面前停下了脚步。
这次,她主动伸出了手。
3 水谷 晚上七点三十五分
头戴圣诞帽的佐佐冈,拉着丰川的手冲出了走廊。那瞬间,寂静无声的食堂再次充满了声音。
有纯粹的欢呼声,有不满的低语,也有互相嘻笑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职责的舍监用响亮的声音大喊:
「我去问问看怎么回事,大家待在这里!」
事情当然会变成这样。
水谷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为什么佐佐冈要把丰川带出去?虽然男生不能进入女生宿舍,但如果只是要送弦过来,舍监应该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对。但是他的行为实在太夸张了。
食堂内再度鸦雀无声,除了「圣诞铃声」的乐声。没有人对舍监提出异议,也没有提出的理由。
明明应该是如此的。但是,只有一个人例外。
「请等一下!」
真边由宇用和舍监相同,甚至更加响亮的声音说道。她一边聚集着房间内的视线,一边走向舍监。
「把他叫过来的人是我,因为有这么做的必要。」
「是小提琴弦的事吧?」
「对。」
「他能把弦送过来当然很令人高兴,但没有把那孩子拉走的必要吧。那样做简直就是在恶作剧。」
「恶作剧……」真边重复了一次。
她的声音很小,却残留在耳边。虽然没有起伏,却很情绪化。而且是毫不掩饰、相当露骨的愤怒。
「那样叫做恶作剧吗?」
「难道不是吗?你也是,要是因为是圣诞夜的派对,就以为什么事都可以笑着带过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不可能笑得出来吧!」
真边由宇的语气,已经近似吼叫。
依然是音量不大,但却相当情绪化,且足以残留于耳际的声音。
「即使他的表情看起来伤痕累累,却还是来到了这里。看着那样的他,究竟有谁能笑得出来啊!」
舍监烦躁地瞪着真边,但没有开口。
真边又打算说些什么,却又把那些话吞了回去。以水谷看来,她好像是一个人陷入了混乱之中。真边一脸困扰地皱紧了眉头。
「抱歉。对你说这种话,是不公平的。」
舍监不高兴地在嘴角使力,用刻意装出来的理性声音问:
「不公平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事情的原委,而你不知道。」
「那可以请你告诉我吗?为什么那个男孩子要把丰川同学带走?」
「肯定是因为他有体贴别人的心吧。」
这个答案太出乎意料,使舍监一时说不出话来。
「体贴?」
「体贴,指的是从对方的价值观来考虑事情。最近有人这么告诉我。」
那是水谷曾对她过的话。本以为她根本没有听进去,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这个?
舍监摇了一下头。就好像和来自异国的人面对面,因语言不通而感到烦躁一样。
「我没问你这个,请你更具体一点说明。」
「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判断不应该说出来。」
唉,真是的。
为什么真边由宇总是这样?她明明那么具有攻击性,本身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件事。在如此险恶的气氛中,她却自认为在进行一段和平的对话。
感到无奈的水谷,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叹息声出乎意料地大声,但马上就被「圣诞铃声」给盖了过去。
舍监也同样叹了一口气。
「和你的判断无关,这是这间宿舍的问题。」
「从某方面来看是这样没错。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可以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和她的问题。」
「这是在宿舍里发生的事,得用宿舍的规则来判断。」
「这是他和她之间发生的事,应该用他们两人的规则来判断。」
「我们的看法是平行线呢。」
「是的。」
虽然没有表现在表情上,但真边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是平行线,并没有哪一方是正确的。因此我们必须先磨合双方的意见才可以。」
她究竟在执着些什么呢?
只要闭上嘴目送舍监离开不就行了吗?她很快就会把丰川带回来,佐佐冈也会就此退场。接着只要再像刚刚一样享受圣诞派对,这样不就好了吗?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真边做不到呢?
水谷不知不觉间,开始寻找七草的身影。
在学校里时只要气氛变成这样,他总是会从某处现身,替事情收尾善后。也只有七草说的话,真边会乖乖地听。
但是,七草当然不可能在女子宿舍现身。
舍监看来似乎不打算和真边争论。她现在已不加掩饰烦躁的情绪,直直地瞪着真边。
而真边也没有开口。连「圣诞铃声」也无法打破的沉重静默,充斥在食堂中。
然而下一个开口的人,竟然是水谷。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
「但是,不可以放任他们不管吧?有问题的行为就是有问题。」
七草首先会对真边提出异议。肯定是因为他知道,这么做才能将各种灾害减到最小。
真边将视线投向水谷。
「他们没有问题,这是正确的事。」
什么啊?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相信佐佐冈。」
「这不算是理由。」
其实水谷也相信他。佐佐冈有些时候虽然很轻浮但不是个坏人。而且当她把小提琴的弦送给佐佐冈当礼物时,他笑得那么开心。水谷不认为他会引起什么具体的问题。
但是——
「违反规则就是违反规则。要是开了先例,或许会产生下一个问题也说不定。」
「确实是这样没错。」
真边坦率地点点头。
「我原本也认为不可以不遵守规则。但是,如果有无可奈何的因素,我认为还是应该认可例外的发生。因为世上所发生的事,没有单纯到可以全部写在规则书里面。」
「无可奈何的因素是什么?」
「我不能回答。」
接着,她一脸困扰地歪着头。
「所以不公平的人还是我。我明明想互相讨论,却因为某个原因而无法传达前提。水谷同学,你觉得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才好?」
怎么做?这种时候,根本什么办法也没有啊。
为什么不快点放弃呢?为什么能若无其事地,说出那么任性的话呢?
水谷想不到任何话可说。
舍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要把充斥于这间食堂的所有沉默全部吹散一样。
「已经够了。负责人是我,由我来判断一切。」
正当真边又想提出反驳的这个瞬间……
有一个人,朝着她和舍监的方向走了过去。
——堀同学?
真令人意外。无论何时都坚守沉默的她,怎么会……?
她先是在舍监面前停下脚步,凝视着对方的脸。接着转身面对真边由宇的方向,再次凝视着对方的脸。
然后,她靠向真边的耳际。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她应该正小声地在说些什么。
真边就像在睡梦中滚到床下而惊醒一样,浮现出奇妙的神情。接着,她对着堀问:「真的吗?」但堀什么也没回答。
不久后,真边的嘴角浮出了一抹笑容。然后她面向舍监,深深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本来想针对规则应用的严密性与例外多做一点讨论,但现在似乎不是那种时候了。」
从一开始就不是那种时候。她究竟把圣诞夜当成什么了?
真边抬起头,露出笑容。
「下次有机会再讨论吧。」
舍监完全目瞪口呆。
对舍监的表情置之不理的真边,倏地离开了原地。
紧接着,食堂的门打开了。
所有人就像是被谁给操作,或是按照剧本的内容展开行动一般,一齐转向了那个方向。当然,水谷也望向了门。
站在那里的人是佐佐冈。
他仿佛在模仿高级餐厅的服务生一般,恭敬地撑着门。丰川从那扇门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小提琴,头上还戴着圣诞帽。
丰川一踏进食堂,便立刻停下脚步,并深深地低下了头。
「很抱歉造成了骚动。」
她抬起头,脸颊上有泪水的痕迹。
但是她的笑容,美得让人不会在意那道泪痕。她说:
「这个人替我送来了小提琴的弦,但是我因为太紧张,觉得自己没办法拉琴。不过,已经没事了。现在的话我能拉琴。对不起尽是做些任性的事,可以变更预定的计划表吗?」
茫然地看着丰川的舍监,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头。
「那是无所谓……」
舍监这么回答的瞬间,「圣诞铃声」的乐声停止了。不知何时,真边已经移动到了CD音响的前方。仿佛只有她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么,请让我演奏一曲。」
丰川举起了小提琴。
那乐声十分悠然、明亮而洁净。
宛如刚洗好的纯白床单一般。宛如躺在那上面,像蛋一样缩成一团熟睡着的婴儿,身上新生的肌肤一般。
柔软、温柔、温暖。
就像春天的太阳在寒冬中照耀一般,戏剧化,而且纯粹。
丰川在红色的圣诞帽之下闭着双眼。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在哭,却也不像是在笑,但绝非面无表情。她似乎正沉浸在一个很深的地方。
——她演奏的小提琴,原本就是如此精彩吗?
水谷无法将视线从丰川身上移开,或许是因为她已经沉醉在小提琴演奏出的音乐之中了。就连感叹都显得失礼,使水谷不禁屏住气息。
丰川演奏得很好。
这件事水谷从以前就知道了,因为她听丰川练习过好几次。但是她无法想像过去听到的音色,和现在响起的音色是同样的。
水谷无法解释有哪里不一样。虽然好像一切都完全不同,但或许只有一部分些微的差异也说不定。她不知道是不是丰川在技术上有所进步。唯一知道的是,这次的演奏更富有感情。以前的演奏不会像这样,让人不知为何想落泪。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那阵温柔的音色所想像出来的,是真边由宇的身影。是几乎面无表情,却为了某件事拼命努力的她的脸。
省略思考过程后,水谷忽然理解了。
真边想要守护这个音色。
为了守护这个音色,才会和舍监极力争辩,一直说些没有道理的话。
为什么水谷会这么想呢?虽然不知道原因,可是她一旦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就再也无法做出其他想像了。
——这样太狡猾了。
事情若是如此,根本就无法责备真边。
正确的事物是暴力的。要是那就像规则一样,被压抑地关在文字之中倒还好。然而,真边由宇是自由的,是被解放的,于是正确就成了违反规则的事。那种正确,根本就不正确。
丰川表情毫无变化地继续演奏。她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水,压着琴弦的左手迅速、激烈地移动着。虽然如此,曲子依旧是豁然、悠然地持续着。
那首曲子仿佛在说:「原谅一切吧。」
仿佛在说:「只要沐浴在美丽的阳光之下,无论什么事物都会很美丽。」
事实上在这音色中,似乎就连今天一天的真边由宇都可以加以肯定。水谷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她对真边的感情,不是这么回事。
不久后,演奏结束了。
丰川深深地低下了头。在她呼吸两口气之后,掌声轰然响起。
在充斥于房间的掌声中,丰川望向食堂的入口。
没有任何人在那里,只有一扇紧闭的门扉。
水谷盯着门,数秒之后,她终于察觉到佐佐冈已经不在那里了。
*
派对的参加者们当然聚集到了丰川周围。
她们七嘴八舌地赞美着丰川的演奏。而水谷也跟在其后,朝她的方向走去。但不知何时,真边由宇走到了水谷的身边。
她用很认真的表情,压低声音问:
「刚刚那首是什么曲子?」
水谷本来想对她抱怨个几句,最后还是老实地回答了。
「奇异恩典。」
「这样啊,谢谢。原本觉得一定是我认得的曲子,却想不起来。」
她点点头。接着,又低下了头。
「刚刚的事,也很谢谢你。」
「刚刚的事?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和舍监之间的事。虽然我非得说些什么不可,却没办法顺利地说出口。讨论是很重要的,但我却很不擅长,一下子就会陷入混乱。」
当时的她看起来,确实是少见地陷入了混乱。
那从一开始就什么也别说就好了嘛。水谷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不需要在好不容易逐渐回归正常的圣诞派对上,再次撒下争端的火种。
但是无法忍耐的水谷,还是说了一句话:
「那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讨论。」
她从根本上就弄错了。
「是这样吗?每次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七草都会来帮我。不能总是依赖他呢。」
「真希望能变聪明。」真边小声地说。
她的发言太过可笑,使水谷整个人松懈了下来。她从来没有思考过,真边到底是如何评价自己的呢?
真边认真的神情总算放松,并笑了出来。
「总之,水谷同学你加入对话中,真的帮了我大忙。谢谢你。」
原来她认为那样算是帮到她了啊。
水谷也抱着疑问,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做何打算。她只是觉得必须有人来代替七草,因为真边由宇太危险了。
「这个给你。这不是要当作这件事的回礼,是我本来就准备好送给水谷同学你的。」
真边递出了一个绿色的纸袋,上面系着红色的蝴蝶结。
「这是礼物。谢谢你邀请我来参加今天的派对。」
这么说来,她完全忘记了,真边曾经问过她想要什么礼物。水谷回想起当时,她忍不住说了些很过分的话,于是僵硬地道谢。接着她也开始寻找要给真边的礼物。想起东西放在食堂角落的包包中以后,她便匆忙地去拿了过来。
「我也有礼物要送你。」
真边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绽放出满面笑容。那正是最适合收下礼物时的表情。什么嘛,不是做得很好吗?水谷在内心苦笑着。
「可以打开吗?」
「嗯,请吧。」
她慎重地、小心地将贴纸撕开,并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那个成对的钥匙圈。
形状是拼图的样子,组合起来就会变成一幅眺望月亮的猫咪图案。
真边再次露出喜悦的笑容。水谷对她说:
「其中一边请你交给朋友吧。」
水谷心想,反正对象一定是七草吧。然而真边却暂时陷入了沉思。接着,她将被包装好的其中一边,那个印着月亮图案的钥匙圏,递给了水谷。
「那么,请收下。」
仿佛受到了奇袭一般,水谷一时之间没有伸出手。
真边有点不安地继续说:
「把这种东西还给送礼的人,果然很失礼吧?抱歉,我对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常识。」
水谷并没有觉得她失礼。
「为什么给我?」
「因为我总是受到你的照顾。其他可以给的对象,我也只想得到堀而已。」
「七草同学呢?」
「成对的东西,总觉得有点害羞。七草应该也会害羞吧。」
真边由宇原来也有害羞这种感情啊。
一切都太令人意外了。水谷在混乱之中收下了那个钥匙圈,并深深地低下了头。明明是自己买的东西,却莫名礼貌地说了:「非常感谢你。」
真边开心地笑了,就像个普通女孩子一般。
「对不起。其实是七草告诉我要买礼物的,我没有考虑到这种事。」
这样啊,原来是他。
「我也是,其实这个钥匙圈是七草同学帮我选的。」
难道他是预料到会变成这样,才推荐钥匙圈当礼物的吗?总觉得好像连此刻心中的混乱都全被他看透了一样,真让人恼火。或许还是重新对他下评价比较好。
真边凝视着手中的钥匙圈,过了一会儿便把它收进了口袋中。
接着,她再次摆出平时认真的神情,喃喃地说:
「话说回来,我和舍监才讨论到一半而已,我还想继续呢……」
「现在就算了吧。请你等派对结束之后,改日再说。」
「嗯,我也觉得那样似乎比较好。」
水谷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看向手中的钥匙圏,苦笑一声。
——我真的很不会应付真边由宇。
不会应付不注意人际关系的人。
就算用讨厌来形容——就算用非常讨厌来形容都不夸张。
这肯定是无可奈何的事吧,恐怕是由遗传基因来决定的。
所以,水谷下定了决心。
她要将心中那面温柔优秀、不会引发任何问题,只会说出真正正确话语的魔法镜子,仔细地擦亮。
「从今以后也请多指教,圣诞快乐。」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水谷用尽了浑身的自尊,做出了最棒的笑容。
4 七草 晚上七点四十分
我倚靠在包围着幸运草之家的砖墙上,聆听着美丽的奇异恩典。
难得的演奏会却只能听见一点点声音,有些可惜,且因为太过寒冷让人难以享受音乐。但是,在寒冬澄澈的空气中,边仰望那片美丽绝伦的星空时所听见的奇异恩典,可说是格外美好。真是不错的圣诞夜啊。
身旁同样倚靠在砖墙上的食蚁兽食堂店长,打了一个可爱的喷嚏。接着,她抬头看向星空,小声地说:
「啊……那孩子又进步了呢。」
我不知道她过去的演奏如何,所以无从比较。我能否分辨出音乐这种纤细东西的好坏,原本就令人怀疑。但是从宿舍传出来的奇异恩典有多么精彩,我凭本能就能理解。
「你以前也听过她的演奏吗?」
「嗯,就像这样偷偷地听。」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寂寞地说。
「那孩子果然还是得跨越高墙才行,她有才能啊。」
我摇摇头。
「这样的结果,不是也很美丽吗?」
以才能为理由叫人跨越高墙,这种恐怖的事我可不想说出口。可以的话,我连「加油」都不想说。当然,我会真心替努力不懈的人给予掌声,但我不想把放弃了什么的人,当成坏人来看待。
所谓的期待,本来就是极度私人的东西。
就像在锁上的抽屉深处藏着的秘密日记一样。
那不是可以供人观赏的东西,也不是会被对方背叛的东西。单方面赋予的期待无法顺利实现时所流泄出来的叹息,绝对不可以让他人撞见。因为从旁人的角度看来,那就像是给对方的诅咒。
真边由宇和佐佐冈对话时,我也像这样躲在砖墙的暗处偷听着。我目送了佐佐冈戴着圣诞帽进入宿舍的背影。之后过没多久,食牺兽食堂的店长出现,我便向她说明了原委。
擅自说出丰川所做的事,是违反规则的吧。
佐佐冈宁愿满身伤痕也想守护的秘密,却被我从反面偷偷破坏掉了。但只有这个方法,才能守护圣诞节的演奏会。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很清楚丰川极度容易紧张的个性。实际上,过去她也好几次想听丰川的演奏,但丰川都失败得一塌糊涂。有时是不断重复着足以完全毁掉整首曲子的错误,有时是手颤抖到甚至无法开始演奏。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叹了一口气。
「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在同一个房间聆听那孩子的演奏呢?」
阶梯岛是被舍弃的人们的岛。
人们只能抱着被现实中的自己所舍弃、无药可救的缺点,在这座岛上活下去。那名少女,或许会永远保持极度容易紧张的个性也说不定。这和佐佐冈一直憧憬着自己无法成为的英雄,以及班长一直戴着优等生的假面,是一样的事。
阶梯岛的人们,被剥夺了某种成长的机会。
每个人都背负着绝对无法舍弃的缺点。
即使如此,我认为我们还是能够「变化」。毕竟,也很难想像一个人无论怎么生活都一定不会堕落。或许我们可以自始至终维持着缺点,同时得到名为「成长」的变化也说不定。
这么一来,我们被夺走的东西,就只有「达到完美」而已。
然后,悲观的我忍不住这么想。
——反正就算不是在阶梯岛,也没办法达到完美。
现实中的每个人,一定都拥有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缺点。
那么,这座岛和现实就很相似。虽然很多事情都被单纯化、变得更容易理解,因此和现实并不完全相同,但却非常相似。绝望的量,还有希望的量,肯定也和现实大致相同吧。
我向食蚁兽食堂的店长提议:「成为那个女孩子的小提琴老师怎么样呢?」
「她没办法好好练习的啦,她真的会变得非常僵硬。」
「即使如此还是持续不懈的话,也许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丰川肯定会永远都这么容易紧张吧。
但是已经有很多人不会让她感到紧张了。从现在起,让食蚁兽食堂的店长加入其中,这种事情应该办得到吧?
阶梯岛是座人口顶多约两千人的小岛。让这里的所有人变成不会让她紧张的对象,即使是拥有缺点的丰川,应该也做得到吧?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叹了一口气后搔搔头。
「食堂的工作很忙啊,我们从早到晚都有营业呢。」
「说起来,我正在找打工。」
今年的圣诞夜有点太挥霍了,我想把那些钱赚回来。
「我们规定只雇用高中以上的女孩子。这么说来,丰川明年开始也是高中生了。」
她刻意地喃喃说道。
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去找别的打工吧。
奇异恩典的乐声宛如彗星一般,留下澄净的余韵然后停止了。过了一会儿,热烈的掌声轰然作响。
店长将背部从砖墙上移开,说了句:「我去劝她来打工。」接着便挥挥手离开了。
*
与食蚁兽食堂店长交错而过的,是从宿舍冲出来的佐佐冈。
他看见我的身影,然后露出了微笑。
「嗨,你在等我吗?」
「很可惜,不是。」
我怎么可能是在等他。
「这样啊。有人正在追我,如果你被人问起我的事,就回答我往北边走了。」
「我觉得你还是老实道歉比较快。」
「不是那个问题啦。英雄还是不要报上姓名比较帅。」
「早就已经曝光了吧。」
班长、堀和真边都在派对现场啊。
佐佐冈若无其事地笑着。
「总之我很急,先走了!」
他挥挥手,然后冲了出去,还一边哼着歌。应该是某首游戏音乐吧。那是一首明快的曲子,和结局比起来,更适合开头。
我目送他的身影,一面颤抖着身子,一面等待她的出现。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时而踏着脚,时而伸展身体以撑过寒冷。虽然不管过了多久都没办法缓和寒冷,但也可以说已经习惯了。
正当我模仿假想拳击,咻咻地挥动手臂时,有人从宿舍慢悠悠地现身了。
前方的人是真边,她注意到我,并停下了脚步。
「你在等我吗?」
「很可惜,不是。」
虽然我很担心她是否能够跨越圣诞派对这种惊悚的活动,但这不是今晚的主题。
「派对好玩吗?」
「嗯,这个……」
真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仿造拼图形状的钥匙圈。
「我收到了这个。」
「太好了呢。」
「嗯。」
她露出偶尔会浮现的少年般的笑容,并再次将钥匙圈收了起来。
「那么路上小心。」我对真边挥挥手。
真边也对我挥手,然后离去了。
我再次望向宿舍的玄关。
不久后,她出现了。
堀一如往常地,用围巾遮掩着嘴。
她站在我的面前,凝视着我,然后微微地歪着头。那个动作,似乎有催促我开口的意味。
我尽可能像平常一样,露出一抹轻笑。
「今晚真冷呢。」
她点头。
「可以让我送你回宿舍吗?我有一点话想和你说。」
她再次点头。
接着她似乎打算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那么,走吧。」
我走了起来。
堀则跟在我的后头。
我放慢脚步,并列走在她身旁。
一直想不到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的我,抬头仰望着天空。
既然对象是堀,我不打算说些拐弯抹角的话。
我相信这名少女所拥有的善性——不论对方是谁,都绝对不会背叛我——这种信任是我所做不到的。期待是私人的东西,不应该与人产生连结。对我而言所谓的信任,就是即使被背叛,也会原谅对方。
「你就是魔女吗?」
我如此问道。
*
我基于十分个人的理由,正在寻找魔女。
我一直在思考,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见到魔女、和魔女对话呢?
就在这时,网路购物的商品变得无法送到岛上,而佐佐冈也开始寻找小提琴的E弦。因为时机刚好,于是我决定利用这件事。
佐佐冈非常认真地在寻找E弦,即使如此还是找不到。
因此我下了结论,这座岛上早已不存在什么E弦了。相较起来,我属于不论什么事都会马上放弃的个性。
在网购无法送达的这座岛上,我只想得到─个方法可以取得不存在的E弦。不管怎么想,都只有那个方法。
也就是说,只要从零生出E弦就行了。
这座岛上有个名为魔女、乱七八糟的统治者。用魔法生出E弦——这种如梦一般的做法,才是最有现实感的。
传说魔女住在那道很长很长的阶梯之上的宅邸中。
但我一直无法从那个传说中感觉到说服力。与其说是逻辑上无法接受,不如说是感情上的问题。为什么温柔守护这座岛的魔女,非得被赶到那么偏僻的地方不可呢?太没有意义了吧?魔女并没有让岛上的居民受苦。这座岛的构成,甚至能让人感受到爱意。
既然对人抱着爱意,那么魔女应该和人有所关联吧。持续灌注着爱意却不带有寂寞的情感,这种事实在让人难以想像。如果我是魔女的话,就会在阶梯底下,混入其他人之中生活下去。
但执着于这个想法,也无法让事情往前推进。于是我写了一封给魔女的信。内容是关于「小提琴弦的必要性」。在昨晚深夜,我将那封投进了位于海边的快递用邮筒里。
时任小姐能把信送到魔女手上。如果魔女真的在那道漫长的阶梯上,她应该会走上阶梯才对。所以我拜托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今天一天替我监视那道阶梯。而时任小姐没有出现。
我昨晚送出的信,不只有那一封。
我尽可能给所有我能寄的人,写了一张圣诞卡。里面写着:「请问你有小提琴的E弦吗?」我还顺便改编了一下七大不可思议的内容,变成只要把E弦当作礼物,就能实现心愿。虽然感觉没有什么意义,但希望能因此提升一点取得E弦的机率。
圣诞卡的文章中,除了收件人以外,只有一个地方的内容有些微小的差异。那就是想要E弦的人。给A的信上,写着B想要E弦,给B的信上,写着C想要E弦。我希望经过大约三、四个人的手上后,最后可以送到我或佐佐冈的手中。
如果读了圣诞卡后,魔女生出了E弦的话,就能从送达的路径中大致锁定魔女的真实身分。经过那三、四人后,无法再往上追溯的话,那个人就是魔女。为了稍微提高魔女制作E弦的机率,我多写给魔女一封「小提琴弦的必要性」的信。总之,就是这样的安排。
当然,这是个充满漏洞的计划。
首先,要是阶梯岛上存在E弦的话,这计划从根本上就不成立了。
第二,魔女不见得会替我们生出E弦。
再加上,我无法掌握岛上所有的居民。虽然昨天努力了一整天,但能送出圣诞卡的人数,还是只占了四、五成左右。
然后,最重要的是,我强烈地怀疑我的意图已经泄漏给魔女知道了。位在远方的魔女挥一下魔杖,接着E弦便咚地掉到了佐佐冈头上。就算发生这种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很勉强,但我还是尝试了。
我抱着如此轻率的心情,实行了这个计划。单纯是觉得比起什么都不做,至少能多少提高得到E弦的机率也好。比起寻找魔女,那反而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今天我才了解到E弦的真相,因此惊慌失措了起来。
既然少女不希望如此,那么E弦就是不应该被找到的东西。所以我将美工刀藏在口袋里,并前往幸运草之家。而这件事由真边和佐佐冈顺利地解决了,实在帮了大忙。
结果,E弦交到了佐佐冈手上。
传递的顺序是由堀交给班长,再由班长交给佐佐冈。
传递的起点就是魔女——我姑且是这么推测的。事实上,我还没确认起点是否是堀。
在圣诞卡的安排中,她前面还有一个预定会加入传递的人。
在等待派对结束的期间,我也可以去确认那个人的身分。但是,我没有这么做。
与其收集一些肤浅、琐碎的证据,我还是想直接问她——你是魔女吗?
我没有将这冗长的解说,传达给堀知道。
对象是堀的话,那种事也没有意义。
我相信堀。即使她就是魔女,我还是相信她的善性。
*
所以我对沉默的她这么说:
「如果你说不是,那么你就一定不是魔女。我绝对不会怀疑你说的话,我会全面地接受。」
在漫长的一阵沉默过后,堀停下了脚步。
正好是在路灯与路灯之间,夜晚昏暗的地方。
我也停了下来,转身面向她,然后竖起耳朵等待着她开口。不可思议的是,现在的我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圣诞节的喧闹声、风的声音、我和她的呼吸声,全都听不见。就像世界突然停止呼吸,陷入了沉思一般。
堀用那对如猫一般、眼角上吊的双眼看着我。她的眼睛,肯定正在滔滔雄辩着什么吧。但是我却无法从那双眼睛中读懂任何事。
堀轻轻地举起双手。
就像把秘密的宝箱打开一样,将围巾从嘴边拉开。
「我就是魔女。」
虽然她的声音比平常还要小,但在如此寂静的夜晚,不可能会听错。
我尽可能缓慢地吸着气。
将那些气几乎全部吐出之后,我小声地说:
「这样啊。」
这女孩就是魔女啊。
我安心了。幸好魔女的真面目是如此谨慎、善良的少女。我对魔女和堀都抱持着好感,从今以后也不会改变。
我露出真心的微笑。
「走吧。今天晚上很冷,待在外面太久会感冒的。」
堀点点头,和我并肩迈出脚步。
世界再度开始呼吸,喧闹声从远处慢慢恢复。
她的宿舍就在前面了。我只有几个简单的问题想问她。
「让网购商品无法送达,是你的意思吗?」
堀走了大约五步之后,点了点头。
然后,她低下头小声地说:
「对不起。」
「不用道歉没关系的。为什么突然停止货物的运送呢?」
这个问题,她没有回答。应该是有什么原因吧。要是她不想回答,那也没办法。
「但是,一直理所当然使用到现在的东西突然无法使用,还是会积累不满的。我不太希望大家讨厌魔女,所以想尽可能稳当地解决这件事。」
堀沉思了一段时间,然后点点头。
「不能再让网路购物变得能够使用吗?」
这次她用微小的声音回答:「可以。」
太好了。我心想,是不是有什么连魔女也无可奈何的理由?例如游戏中被称为魔力的东西耗尽了之类的。
「有传闻说货物无法送达,是技术高超的骇客害的。虽然其实骇客并不存在。但只要不要隔太久,之后网路购物又可以使用的话,大家应该就会把错推到那个骇客身上了。」
技术高超的神秘骇客,这种东西应该没什么人会相信吧。
但是,也没有人会想相信「是魔女停止网路购物」的。
这座岛是因为魔女的管理,才勉强能够维持平衡的。如果魔女不是我们的同伴,那应该有很多人会陷入绝望之中吧。
因此,无论是多么容易戳破的谎言,应该还是有代罪羔羊的功用。大部分的人,会选择相信想相信的事物。事实上,骇客的传闻确实急速扩散了。
堀再次停下了脚步。
已经抵达她的宿舍了。
我不经意地仰望宿舍,也因此错过了戏剧性的一瞬间。这大概是第一次,堀对我露出了微笑。
「谢谢。」
她的声音,如同飘落下来的枯叶那样微小。
「谢谢你总是替我着想。还有,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把视线移回她身上。
我笑着对她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今晚会下雪吗?」
堀歪着头,喃喃地说:
「你不冷吗?」
「我没问题的。」
她点点头。
然后,她将掌心朝上,并静静地伸出了手。
我对是否应该握住那只手,烦恼了一会儿。烦恼的期间,白色的碎片轻飘飘地飞落到了她的手上。那些碎片触碰到堀的肌肤,然后如谎言般地溶化了。
堀抬头仰望天空。
我也追着她的视线。
有很多很多纯白而细小的碎片正在舞动着。它们沐浴在澄净夜空上的星星所发出的白光中,闪闪发亮着。纯白正在飞舞。
我沉醉在那幅景象之中。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在晴朗的夜空下飘舞的雪花。
不可思议的是,在满天星空中飘舞的雪,是如此地自然。与此相比,在蓝天中飘浮的巨大云朵反而更不自然。感觉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曾在梦里看过这样的夜晚。
「会积雪吗?」
我问。
「会积雪唷。」
堀回答。
我笑了。就算她骑着扫帚,和黑猫一起飞上这片天空,我好像也能坦率地接受。
飘着雪的星空,不论看多久都不会厌烦。但是也不能让堀站在雪中太久,于是我勉强低下了头。
她的手心里,不知何时握了一封信。
那封信的正中间有一条摺痕。是她一度交给了我,但在我读信之前就被她塞回口袋里的那封信。
「我可以收下吗?」
堀点点头。
我收下了那封信。在堀写的信之中,这封信显得有些薄。
她略带满足地露出了微笑。
我很后悔没有准备礼物给她。至少,要是有为她准备一张圣诞卡就好了。不是为了我的计划而寄出的圣诞卡,而是更加纯粹地传达圣诞快乐的卡片。
我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指向了星星和雪。
虽然这种东西连借口都称不上。
「今天晚上,对着天空许愿的话,那个愿望似乎就会实现。」
就算七大不可思议是虚假的,就算那是为了配合某人的任性而产生的东西,就算一切都是谎言,那也没关系。今天确实下雪了,因此实现她一个小小的心愿也无妨吧。
堀用非常微小的声音,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但是那比飘落下来的雪花更加安静,很可惜我没能听见。
*
魔女的真实身分,并没有使我陷入大混乱之中。
将堀那张有着一颗泪痣、带着困扰神色的脸,贴到戴着黑色三角帽的剪影上后,竟合衬到令人心生怜爱。我开始觉得,就算会使用魔法,但魔女应该也有各式各样辛苦的事吧。
但另一方面,这个真相却和我至今的所见所闻存在着矛盾。
例如,堀是在没多久之前——在我来到这座岛前不久——来到阶梯岛的。当然,魔女应该在那之前就在阶梯岛上了。
即使她从出生时就已经在这座岛上,也和时间轴对不上。我和她都是十六岁,应该有人从十六年前就已经来到这座岛上才对。
或许时间流动这种常识性的思考方式,不适用于魔女也说不定。也许堀不会变老,从一百年前就维持着这个姿态。
即使如此,还是有一个矛盾。
过去,我曾透过电话,和魔女交谈过一次。
那时魔女给我的感觉,和堀大大不同。当然,也可以想成是我现在所认识的堀,完全是个冒牌货,是个被演出来的角色。她的本性其实完全不同。一个善于雄辩的人要伪装成沉默的人,这种事不用魔法也能做到。但是在我看来,堀一点都不像是个冒牌货,也不像是在演戏。
就算知道了这件事,魔女还是充满谜团。但是我已经决定,现在不会针对这些疑问提出任何问题。
我想自己整理思绪。而且要是太草率地丢出问题,说不定听起来会像是在质问她。虽然不到堀那种程度,但我在使用语汇的时候,还是抱着恐惧的。
我挥挥手,和堀道别。
在回家的路上,我抬头仰望看不腻的夜空,缓缓地漫步着。
五颜六色的屋顶被降下的暗夜染成了黑色,雪降落在上面并渐渐堆积起来。仿佛将这座岛的圣诞夜的一切,温柔地包覆起来一般。即使那是片虚假的洁白,我还是会称赞这幅景象很美。即使很快就会融化,我还是会打从心底称赞它很美。
我对着白色的夜空,呼地吐了一口白气。
圣诞夜似乎能够平安地结束,我也知道了魔女的真面目。时间确实在流动,事态也正在产生变化。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如果能被容许的话,我想要就此逃离。但我不能这么做。让我无处可逃的,就是我自己。
不久后,我就会被逼着做出决断吧。
关于口袋中那枚金币的决断。
我并不是打算违抗时间的流动,但还是在路灯下停下了脚步。
从堀那里收到的信,还紧握在右手中。我脱下一只手套,谨慎地撕开封口的贴纸,然后回头确认了一次背后。
这次,堀没有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