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在正门门厅设置鞋柜的地方附近,三名女生站在那儿和睦融洽地相互欢笑。
她们有说有笑,还不时地留意着鞋柜那边。此情此景,恰似放学之际一边打发时间一边等待约好的朋友到来。周围能看到还有许多学生和她们相似,她们三个和谐地融入在学校放学后景色的一部分。
看上去,他们就是平凡、平常、没有醒目特征,非常普通的三个女生。
她们非常普通地,其乐融融又有些无聊地看着鞋柜,一边交谈一边等着迟迟不来的人。
「……慢死了」
「小森她们不来啊」
「该不会逃跑了吧」
她们谈论的,正是此刻正在等待的『朋友』————也就是『用来欺凌的玩具』。
「那帮家伙竟然让我们这么等,不觉得火大么?」
「是啊。我们可没那么闲」
「要不要像对付污水那样弄死她们?」
「我的天,好过分。再说,又不是我们杀的,是那家伙自己去死的。再说,弄死个污水都花了那么多年,等到弄死她们我们岂不都上了大学各奔东西了」
「说的也是」
少女们同时笑起来。她们话里没有恶意,只是纯粹的娱乐。对于她们来说,欺负绝对无法反抗也没有反抗之力的人,无异于拔掉虫子的腿再放其逃跑来欣赏、嘲笑它们滑稽的样子。这么做确实有泯善良与人性,但事实上根本谈不上恶意,只是不抱恶意的弱肉强食而已。
这是长年累月形成起来,并一直得到证实的,单纯的事实。
不光对于少女们,对于伦子与夕奈她们也是板上钉钉的无情事实。
只不过,哪怕拥有一丁点人性、正义感、常识或者教养的人,肯定都无法肆无忌惮全身心地去享受那种事情。这种事,只有能把别人当做奴隶、家畜乃至更低贱的东西的人才能享受到,是强者与弱者之间冷酷得令人作呕的事实。
「慢死了」
「好慢啊」
「这可不能轻饶她们呢」
而这三名少女,正是那样的人。
冷血。但从外表却看不出流淌在她们身体里的血有多么冰冷。
另外,她们绝不是特别疯狂的人,也并不是招摇的邪恶之人。但无休止不断累积的集体性霸凌,再加上容忍恶行的氛围,她们人性的桎梏渐渐松动了。她们是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从几十个人中被自然筛选出来留到最后的,某种意义上的遴选之人。
为了取乐而伤害地位低下的人,在她们的概念中早已成为天经地义。
整体上看,她们本身并非强者,反而更接近弱者的一方。但正因如此,她们想要平日里的忧愤与闭塞,必须去找明显比自己更加弱小的人。由于这种事在几年间一直都得到了实现,已经成为了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她们想要下一个伦子。
然后……
「……太慢了」
「叫她们出来?」
「好主意,发个邮件吧」
已经已经一个多小时了,目标夕奈等人仍未现身。
一直等不到人让她们三个彻底感到无聊,终于提出了这样的方法,然后她们分别取出自己的手机。
「怎么发?」
「就随便写写,都发过去不就行了?」
「一起上,邮件轰炸」
「这主意好」
她们拿着手机,说说笑笑地统一了意见。实际上,在她们正要开始实施的时候,所有人的手机突然同时发出了通知音与震动,屏幕上显示出来件的通知。
「咦」
『过来』
就这么一句。
预览上显示出这样一句话,还不等她们从惊讶中反应过来,通知便消失了。取而代之,屏幕上讯息APP角落上多了个表示未读的红色数字。三个人看着那个标记,就像冻结了似的一声不吭地动作停了下来,没有打开APP确认内容,只盯着未读的数字。
「…………」
僵直。
沉默。
最终,三个人中有人困惑地叫了一声,随后纷纷抬起,面面相觑。
「………………咦?」
困惑,混乱,然后还有————
「为、为什么!?为什么污水会给我们发讯息!?」
恐慌。
「那家伙不是死了么!?」
她们全都震惊地盯着刚才通知中现实的讯息发件人姓名。上面显示的如假包换就是清水伦子的名字————理应已死的人的名字。
某种异常的情况发生了。有种好像心脏被揪紧,恶寒嗖嗖嗖地顺着肌肤往上爬,渐渐冒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在异样气氛的笼罩下,三个人愣愣地杵在原地。经过了被异常的感觉严重拉长的短暂时间后,她们感觉到了疑似视线的东西,不约而同地,惊觉地齐刷刷抬起头,几乎同时朝相同的方向看去。
伦子正站在鞋柜那边。
「————!!」
她们吓得发不出声来。鞋柜像墙壁一样成排地摆放着,鞋柜之间夹出一条漆黑狭窄的通道状地带,脸煞白的伦子正站在通道的另一头,露出半边身子直直地盯着她们。
双方的目光,对上了。
那张缺失表情的脸上,双眼就像两个洞穴,浑浊的眼睛没有映现出任何东西。她露出的手耷拉着,手里握着一部布满裂纹的手机。她们认识那部手机,认识上面的裂纹。
那是她们自己摔出来的。
咕……
有人喉咙里发出吞咽空气的声音……或许,声音就来自自己的喉咙。一听到那声音,那个伦子便悄无声息地,就像被拖走一般消失在了鞋柜的阴影中。
「………………」
随后……
咻……
那里空无一物。
「…………………………」
昏暗的空间变得空荡荡。她们凝视着那个空间,一时间没人开口,就这样呆呆地杵在了原地。
异常的沉默弥漫开来,甚至让她们忘记了呼吸。
周围明明有许多其他学生的声音,但不晓得为什么,听上去好远。
但是。
「……什么?」
不久,在这阵沉默中,有人出声了
「什么?那家伙要成精么?就那个污水?」
叫出来的,是愤怒的声音。
受到绝不容忍违逆的,地位绝对不如自己的存在反抗所产生的根深蒂固的愤怒,从她们嘴里喷泄而出。
「那家伙,觉得死了就可以忤逆我们!?」
愤怒。
「还是说,这是其他人的恶作剧?如果是,是小森她们?管它呢,总之必须让她们好好认清自己身份!」
愤怒瞬息间开始传染,三个人的意见达成统一。异样的气氛以及或许有过的些许迟疑,一并被异常的愤怒完全冲掉,三个人相互看看对方,颔首示意,朝着『伦子』消失的鞋柜阴影处飞奔而去。
「!」
她们蜂拥般穿过鞋柜之间,向前方看去。
只见在通道的方向上,刚才那个疑似『伦子』的人影悄无声息地,逃跑似地消失在了拐角另一头。
「在那边!」
「追!」
三个人化作愤怒的聚合体,追赶上去。
——明明是最底层的家伙,竟敢瞧不起我们。我们得让你弄清自己的身份。
三个人在这唯一念头的驱使下,为了让弱者弄清楚自己弱者,追着影子奔跑过去。
即便那是幽灵,只要是伦子就根本不可怕。就算死了之后变成了鬼,垃圾终归不过是垃圾。
这是她们三个的共识。她们觉得因恨化作厉鬼根本是无稽之谈,而且她们认为并不是自己下的手,闹鬼也不该闹到自己头上。她们觉得,伦子连这种事情都分不清,果然是个白痴,纵使让伦子怀恨在心,伦子死后也没有任何违逆她们的权利。而且她们不是在逞强,而是毫无罪恶感,完全发自内心地这样认为。
所以,她们追了上去,为了追上去让伦子弄清自己的身份。
她们要让『伦子』臣服,她们所有人都拥有绝对的自信,觉得自己只要吓唬一下『伦子』就会乖乖就范。她们追赶着转过转角的『伦子』后,在前面转弯之后便不见人影。她们心烦气躁地继续往前追,在来到学校深处的时候,又发现个人影在逃走。
然后————
「……」
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的三个人,最终到达的是校舍很深很深,平时几乎不使用的,连接北楼的连廊入口。
随着逐渐深入,走廊上不知不觉间变得空无一人。走廊的尽头,有扇由校舍向连廊连通的灰色金属门紧紧关闭着。
连廊上空无一人,只有那扇门立在那里。
但她们的确是一路追过来的,『伦子』肯定就是在那前面。
————噶嚓、
三个人把手放在沉重的门上,门应声开启。空气被严重扰动,外界的空气和光进到里面,里面呈现出来的走廊依旧空无一人。
不。连廊上并不是完全没有人。
在走廊那头,北楼入口的台阶上,坐着有两个弓着背的女生,正「砰、砰」地点着手机。
「…………」
那两个人都不是伦子,而且看上去是活生生的人。
两个人分别坐在在敞开的北楼门前只有三级的短台阶的左右两侧。
一下子,她们就发现了。
这两个人是伦子的朋友。
砰、
「喂,你们……」
「嗯」
她们是伦子替代品候补。名字叫津村爱梨花和岛田千璃。
三个人走近过去,得意洋洋地堵在她们眼前,充满威慑力地俯视着她们,放出带刺的话来
「喂,刚才是你们搞的鬼?」
「……」
这是质问。
她们不问明情况,因为伦子的朋友出现在这里便足够引起怀疑,而且她们既没有理由也有心思专程为伦子的同类多费唇舌。
「…………」
爱梨花与千璃没有回答,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她们坐在台阶上,低着头,盯着手机,只有似乎在滚动画面的手指默默地不停动着。
被无视了。
三个人顿时火气上脑。
她们觉得弱小的伦子同类竟然对自己用反抗的态度,而且这一路追了这么远,对两件事的愤怒一并喷发出来。然后,她们就像一直一来对付伦子那样,奋力将千璃的手臂粗暴地抓起来。
「不许无视我们!」
她们怒吼起来。在抓住手腕的力量之下,千璃身子一歪,手中的手机露了出来。
随后,少女就像被弹开似地猛然松开手,向后退开。
「………………!!」
这是条件反射。她以跳开般的动作,从千璃跟前退了一步。
这是因为,她看到了千璃的手。
红。
千璃手上沾满了红色。
少女在短短一瞬间所看到的,既不是手机的机体,也不是屏幕上的东西。
机体颜色是灰色,屏幕上显示的是通讯APP。那界面对于一个有智能手机的高中女生来说实在在熟悉不过,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而那APP的界面中,并没有红色的元素。
「………………」
咕噜……似乎有人屏住了呼吸。
少女一松手,姿势被破坏的千璃便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以缓慢的动作,无言地恢复到原来的姿势,眼睛也重新放回到通讯APP的界面之上,大拇指也重新开始在屏幕上滑动。她的目光默默地一直盯着屏幕,滚动着APP。
「…………^」
三个人都看到了,拿手机的屏幕碎掉了,上面布满了蜘蛛网般的裂纹。但是,那蜘蛛网不是白色,而是……红色的。
千璃的手指,正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在那红色的蜘蛛网上摩擦。
手指的肉被一点点削掉。
那红色,是血。千璃的手指已经严重受伤,削下来的皮肤挂在玻璃的裂口上,但她仍就反反复复异常执着地用自己的手指去摩擦开裂的玻璃。不,她是在不断看讯息,滚动得连手指都已经磨破了。她不断地向上、向上,回溯消息记录,手指被屏幕上的裂口一点一点地磨掉,肉被削下渗出血来,而被削下来的肉和血流进屏幕的裂缝中,将本来应该是白色的蜘蛛网痕染成了乌红色。
滋溜、滋溜、滋溜、
手指在湿哒哒的屏幕上往返。
锐利的细微裂口挂住手指的皮还有指纹被挂住,造成细微割伤的部分又被挂住,皮被削掉、撕下、翻起,被翻起的皮又被裂缝的细微缺口夹住,手指一动又被挂住,从割得稀碎的肉上撕扯下来。手指上的皮慢慢地一点点没有了,里面的肉渐渐暴露在外。柔软的肉与敏感的神经裸露在空气中,形成的断面恐怕接触到空气都会痛,然而她们却继续用力把手指摁在碎玻璃上摩擦,暴露在外的肉被玻璃一点一点地刮下,碎屑落在屏幕上。
肉被刮掉,里面的神经以及毛细血管也被刮掉。
被刮断的毛细血管从肉的断面中一点一点渗出血来。
被磨掉的肉、神经、毛细血管还有蔓延开来的血塞进裂缝中,被屏幕的光线从背面照成乌红色。但她仍在继续用血肉裸露的手指肚子在上面继续摩擦。她反反复复、一遍一遍地摩擦,摩擦。随着每一次摩,渗出来的血擦糊在屏幕上,但她还在继续用血肉模糊的手指摩擦着屏幕,血被挤到屏幕之外,逐渐染红她握手机的手。
滋溜、滋溜、滋溜、
血淋淋的手和手指,操作着血淋淋的手机。
手指一边把肉、神经还有血管在碎玻璃上刮,还一边主动地重复操作,阅读讯息。张开的双眼眨也不眨,只盯着滚动的讯息界面。那双眼睛就像玻璃珠似地,盯着因裂缝和鲜血变得难以辨认的滚动讯息。
而且,这么做的不止千璃一个。
坐在另一侧台阶上的爱梨花也是一样。
用沾满血的手阅读手机上的信息。
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不断摩掉自己的手指。
滋溜、滋溜、滋溜、
此情此景,只能用诡异形容。
「…………………………!!」
面对如此诡异的情况,三个人僵住了。
她们看得见千璃和爱梨花一直盯着的讯息内容。
『去死』
『去死』
『去死』
『去死』
『去死』……
APP界面中,只有唯一的一句话数不清地罗列着。几十,几百,乃至几千条相同的讯息,无穷无尽般从头到尾占满整个界面。
「……我、我说,这俩人不正常啊」
不久,有人以退缩的口吻说到。
「还是别管她们,先往前走吧?」
「也、也对……」
「…………」
三人相相互点头后,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地缩紧身体,侧着身子尽量和两侧的爱梨花与千璃拉开距离,登上短台阶。就算那三个人近在咫尺地穿过,爱梨花与千璃依旧坐在台阶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三个人以跨越一般的动作穿过两人中间,从敞开的门进入北楼。
她们决定暂且不管那两个人,去找逃跑的『伦子』。
这栋北楼平时很少使用,似乎不少学生因选课内容的关系一次也没进来过。但是,她们三个对人迹罕至的北楼可谓非常熟悉。理由很简单,但并不是因为上课而来,而是因为北楼掩人耳目,正是最合适把伦子叫出来玩的地方。
尤其是厕所,那是基本不会有人来的绝好地点。
她们已经不知道到底多少次把伦子带的东西还有伦子本人泡水里了。
正因如此,她们对于追赶『伦子』来到这里这件事,没有产生疑问。硬要说的话,这里是个很方便很熟悉的地方。
但是————
「………………!?」
一踏进北楼,三个人立刻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里面不是他们所熟悉的北楼的样子。进来的瞬间让人联想到的,是海外的葬礼。
不知怎么回事,北楼走廊的所有窗户都被黑色的长窗帘盖住,那一条条窗帘一直延绵到走廊深处,入口灌进来的风推动着它们向深处轻轻摇曳。
「啥……?」
「什么情况……?」
面对进行了怪异装饰的走廊,三个人不禁愣在原地。
此时,能够感觉背后有什么动静。
「!!」
她们猛然回过头,在门口外面发现直到刚才还一动不动的爱梨花和千璃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们。两人面无表情,垂下的鲜血淋漓的手中依旧抓着手机,样子和气场如幽灵般诡异,以堵住入口的状态站在那边。
然后——
吱————哐锵!
随着响声,两人关上了入口的门。
被门扇起的风猛烈地吹过漆黑的走廊,黑色的窗帘哗哗声朝着深处的方向飞卷。
Ⅱ
爱梨花和千璃有这种自知。
她们一直是怀着自知那么去做的。没错,她们有认识到,并刻意地,有意识地把伦子当做抵御霸凌的挡箭牌。
爱梨花与千璃在某种程度上是共犯。两人彼此间拥有着对同为朋友的夕奈却并未拥有的共鸣。那就是,自己是真真正正缺乏交际能力的人。即便身处相同的地位,她们也跟夕奈不同,连鼓起勇气勉勉强强与他人交流都做不到,在学校这种如假包换由交际能力决定地位的社会团体中,是真正处于底层的存在。
她们知道,这样的自己会惹大部分人不痛快。
爱梨花主要是自己阴沉的相貌与性格,千璃主要是自己的御宅爱好和对话能力低下。她们清楚地认识到,这些问题随时导致她们成为霸凌的目标都不奇怪。
她们对此非常恐惧,但她们又十分幸运。
她们虽然身处底层,却并非最底层。因为在她们下面,还有伦子。
伦子处事能力糟糕得令人绝望,而且很倒霉,又不懂献媚来博取原谅。只要放着不管,她自然就会成为周围人欺凌的目标,甚至能将爱梨花与千璃的存在掩盖起来。
这种话虽然没在夕奈面前说过,但伦子充当着挡箭牌的事已经是两人之间的共识。在正面的人际关系中,以夕奈为盾,负面的人际关系中,以伦子为盾。两人一直以来就是靠这样获得安宁。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但两人彼此间对这种做法心照不宣。
伦子彻彻底底地贬低自己,对于两人来说正好有利。
照理来说,伦子这么自卑,她们作为朋友应该否定伦子的想法,给伦子打气才对。可是,她们却总是一边装作同情,一边绕着弯来肯定伦子的自卑。
不,同情并不是装出来的。
她们同情伦子,心中对伦子感到愧疚,同时也感激。但是,她们是在以感谢的形式一直对支持、肯定着伦子受欺负完全是「伦子自己的原因,不应该牵连夕奈和她们自己」的想法。
伦子是那么温柔,千璃和爱梨花却将那本就扭曲的温柔进一步扭曲,加以利用。
待在容易被人盯上伦子身边,自己只要老老实实,自然就不会被盯上。而且,千璃和爱梨花在条件允许的时候,还会把本应针对自己憎恶与反感推给更容易成为目标的伦子,而自己躲在暗处。
其实,伦子的一部分罪状,就是她们俩嫁祸的冤罪。
而知道这一点的,只有爱梨花和千璃两个人。
名叫清水伦子的少女就是一个替罪羊,吸引了一般来讲不可能招惹到的大批人,一般来讲不可能强烈到如斯地步的恶意。她们清楚地知道,酿成这种悲剧的元凶,就有自己。
她们把伦子彻彻底底地当做盾牌,将自己周围所有霸凌的萌芽集中在伦子一个人身上,妄图通过安慰来支撑伦子,就这样熬到高中毕业。这就是她们一直勾勒的生存蓝图。
但是————这张蓝图,突然崩溃了。
伦子死了,盾牌没有了,本来向盾牌集中浓缩的强烈恶意,转向了身为伦子『朋友』的自己。
她们心惊胆战。计划以最糟糕的形式发生错乱。
一直以伦子为盾的两个人非常明白,这种事所导致的结果是自己绝不可能承受的。
所以,她们大喊出来。
那个时候……当她们明白自己的盾牌最后再一次回来的时候,她们嘶声叫喊——杀了那三个人。将一切恐惧、恶意、卑鄙、希望注入声音里,在红光中求她们可怜又温柔的盾牌来替自己完成最后的工作。
那一瞬间。
两人听到桌上自己的手机响起来。
看到从泥沼般漆黑的虚无空间中倒垂下来的,伦子煞白的手。
随后,传来灯泡破碎的微弱声响,灯光陡然消失,周围变得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然后——————
哐啷!!
眼前响起非常绝大玻璃破碎声。两人惊叫着蜷缩起来。那肯定是眼前的玻璃桌破碎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搞不懂,什么也做不了。
只是呆呆地……呆呆地杵在黑暗中。
在仿佛一切都绷紧般的紧张中,周围恢复死寂。
「………………!!」
她们要把肺憋炸一般屏住呼吸,要把心脏弄破一般隐藏气息。
但是,寂静突然被打破了。那个声音,突然将眼前的寂静砸碎了。
哔哩哩哩哩哩哩哩!!
是伦子的来电铃声。
这是刺耳的三重奏。与此同时,三部手机的屏幕亮了起来。
掉在地上的三部手机显示出通知来电的界面,照亮了大家眼前的区域,照亮了房间中心。情况确如刚才听到的声音和手机被抛到地上的现象所预示,那里是一条绒质桌布,下面盖着一张失去形状的桌子。那条随垮掉的桌子塌下去的桌子上的长长桌布,无声无息地、缓慢地————站了起来。
「………………!!」
在异常之下,在恐惧之下,她们倒吸一口凉气。隆起的桌布在阴森的微薄光亮中,达到了人的身高,形成了人的轮廓。然后,那布缠结扭动,如同紧贴在轮廓之上将其印现出来,脚、腰、躯体、肩膀以及头部的形状,缓缓地,缓缓地显现出来。在最后形成人形的之时,就连手指的形状都非常清晰。仔细地看着它,就连面部都清晰可见。
此时,她们看到了……看到了桌布贴服的,好似黑色(※注5)死亡面具的脸孔。
那是面无表情呆呆张着嘴的,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孔。
是伦子。
她们吓得僵在原地。然后,一闻到从眼前那东西身上散发出与那『水池』相同臭味的像是呼气的东西,她们便听到了声音。
「————问清水伦子」
湿疹样的声音。
黑暗中不见身影的真央,接着说道
「你的愿望是什么?」
瞬间,眼前的『伦子』沉重地转动身体,向千璃和爱梨花看去。
然后,桌布包裹下的脸眨眼睛逼近两人——————就在两人屏住呼吸的瞬间,眼前突然暗了下来,之后意识与记忆也随之消失。
※注5:死亡面具(Death Mask)是以石膏或蜡将死者的容貌保存下来的塑像。
Ⅲ
哐啷!入口的门被关上了。
「这……!」
三人见状非常吃惊,连忙扑向门。但是,门柄就算被她们粗暴地拧得直响,门仍旧纹丝不动。不知怎么搞的,门锁上了。门的内侧外侧都有锁眼,是没有钥匙便无法从内侧开启的构造。
「这、喂,干什么!」
「什么意思!?」
「喂!」
咚咚咚!她们一边锤门一边怒吼,但外面没有任何回应。
被关在里面了。不知为什么,感觉这条走廊上的空气变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们放弃开门,转向身后。
漆黑的过道向内延伸,金属门重重关上的嗡嗡余音,悠悠地震动空气与鼓膜。
过道十分昏暗,从身后那扇门上的粗磨砂玻璃以及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只算是勉勉强强让走廊上有些光感。余音消失,空气随之变得异常平静,无声的死寂触碰到耳朵里面。
然后——
哔哩哩哩哩哩哩哩!!
突然,不知从哪儿响起尖锐的来电铃声,打破了沉沉死寂。
「!!」
「噫……!!」
「……!!」
声音很遥远,并不是特别响亮。可是那无机质的电子音,在这混杂着紧张感的寂静中,听起来却那么的大,那么鲜明,那么强烈,让人不禁心跳紊乱,屏住呼吸。
哔哩哩哩哩哩哩哩!!
在所有人屏气慑息不知所措之时,声音再度响起。
发出响声的手机不属于这里任何人。大家彼此看了看对方,然后看向走廊。
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她们所有人都注视着铃声传来的方向,注视着这条好似葬礼般挂着黑布的通道,一时间愣愣地杵在原地。
「………………」
这条寂静的漆黑过道,有铃声传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们在沉默中思考,心想
——这大概故意花心思来整我们,也猜得出她们为什么这么做。我们让她们来代替伦子,所以她们肯定拼了命地在盘算着什么。把我们引诱到这里,然后关起来,或许费了番心思想弄出了什么反抗的方法。无谓的抵抗。
她们觉得这种事非常滑稽,但没人能够嗤之以鼻。至此为止的一系列异常情况,还有此刻的诡异气氛,如实地摆在她们面前。
哔哩哩哩哩哩哩哩!!
来电铃声在响,一直在响,就像是在等着有人去接。
她们听着声音,原地愣了一会儿,最终在警长之下相互看了看之后,一起迈出了脚步。毕竟后面的门已经被关上,不管是要确认前面究竟有什么,还是要从这里离开,现在都只有前进一途。
踏、
脚向前迈出,三双室内鞋的胶鞋底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回荡在无言与寂静中。
踏、踏、她们提心吊胆地沿着走廊向前走。那个莫名其妙的铃声,无机质地,有规律地撕破寂静。
哔哩哩哩哩哩哩哩!!
她们一步一步往前走,铃声逐渐变大。
昏暗的寂静中,每当路过遮盖窗户的黑色窗帘,还有过道旁小教室的入口门,那声音都会变得愈发响亮,愈发清晰。
哔哩哩哩哩哩哩哩!!
踏、踏、
哔哩哩哩哩哩哩哩!!
踏、踏、
听着持续鸣响的铃声,她们相互挤在一起,无比紧张地往前走。
在这段感觉尤为漫长的,令人窒息的跋涉最后,终于来到过道深处的厕所附近。当她们在紧张之中,目光扫到紧贴厕所的小教室的入口门时,她们全都察觉到了。之前路过的那些小教室,全都关着门,唯独这间敞开着。
哔哩哩哩哩哩哩哩!!
铃声……
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紧了那扇门。
她们忘记要往前走,忘记要呼吸,盯着那突兀地唯一敞开的教室门中仿佛凝滞盘踞的黑暗,听着从那黑暗中传来的铃声,愣愣地站在昏暗的走廊上。
铃声持续地响,没有要停的迹象。
只是久久地、久久地一直响。
呼唤着。
呼唤着此时正在此处的人。
直到有人接电话。
直到有人停下。
「………………」
三个人屏气慑息。心脏和肺部痛苦,憋闷。但呆立不动一段时间之后,她们最终又不约而同地重新迈出已然忘记的脚步。她们只能前进,别无选择。就算在这里返回,到头来也只有一扇无法开启的门。除了过去确认,在没有其他方法能够消除那折磨人精神的铃声。
踏……踏……三个人紧所在一起,逐渐靠近教室入口。不久,教室里的样子呈现在眼中,不知为何,里面一片漆黑。里面就像之前一路走来的走廊窗户一样,不光是窗户,连所有墙壁都被黑部盖住。只有入口的帘布像帐篷的入口一样敞开着。而且,从入口呈现出来的教室内部,漆黑程度根本不是走廊所能比拟。
黑暗。黑得看不到尽头。仅靠着走廊上的微亮光线,勉勉强强照到了里面。
然后,在里面只能看到一个东西。它是光源,孤零零的光源。在两股光亮之下,房间中央一带的情况,勉勉强强地呈现在从走廊向内探视的视线中。
房间里,有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一个大概一搂大的古老木盒稳稳地摆在矮台面上。
那个盒子像是年代久远的古董,就摆在漆黑房间的中央。在微亮的光线中仔细一看,发现在那个盒子与太作周围散乱着大量碎玻璃。
放置盒子的那个台面议题样的东西,原本似乎是一个正方向矮玻璃柜。
那个玻璃柜遭到破坏后,里面的盒子露了出来。
这一幕显得莫名其妙,但惟独一件事很清楚。在看到那个『盒』的瞬间,尽管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感觉好像有根冰柱插进了背脊,强烈的恶寒与厌恶感与排斥感窜遍全身。
「…………………………………………!!」
不明所以。这种感觉难以言表,所以没人开口说任何话。
但就在此时,却又不知为什么,非常确定其他人显然跟自己有相同的感觉。
冷汗汹涌地往外喷。
脚步停在了教室跟前。
在沉默中,全身皮肤感受到异常寒冷的空气。
在这样的氛围下……
哔哩哩哩哩哩哩哩!!
铃声还在继续响。
而且,那声音毫无疑问就是从这间屋子的中央发出来的。
除走廊的微光外那唯一的光源,正是声音的来源。一部手机呈被抛弃状摆在那个『盒子』跟前,来电界面明亮地亮着,无机质地发出电子音。
「…………」
那部手机,她们见过。
那部屏幕开裂的手机,就是伦子的手机。在看到那东西的瞬间,三人中的其中一个怒吼起来,闯进屋内。
「————开什么玩笑!!」
是那个性格最冲动,最贸然的女生。
根本来不及阻止。
「竟然装神弄鬼!!你以为凭这种东西就能让我们害怕么!?有话想说就明明白白说个清楚!!再说了,我才懒得理你这种自顾自去死的家伙!!」
她一边大吼一边踏进教室,捡起房间正阳响着铃声的手机,高高举过头顶,奋力砸向地板。随着「啪啦!!」一声,碎片飞散开来,手机猛烈地从地上弹起来。
机体在地板上弹起,翻滚,滑行,打着转穿过门口两人的脚下,撞在两人身后的墙上又应声弹回来,这才总算停下。
「…………!!」
僵在门口的两个人,和气喘吁吁的那个人,都看着那部摔落的手机。
那部手机的屏幕已严重破碎、缺损,里面的东西突兀地暴露在黑暗中。然后,它就像临死前最后的抽动似地,震了一下之后便完全静了下来。随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这段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沉默过后,气喘吁吁的那人炫耀胜利一般在后面大叫
「看到了么!?活该————」
突然。
她的声音。
在这里。
断掉了。
「————」
两人身后,突然被寂静所席卷。
「……咦?」
雨下的两个人,之前在看着坏掉的手机的眼睛转回教室。刚才还站在里面的人,不在了。取而代之,一个人的手和脚正从房间中间那个一搂大的『盒子』里伸在外面。
「…………」
那手腕上戴着熟悉的手链。
那叫上穿着熟悉的袜子和室内鞋。
是她的手。
是她的脚。
本该关着的『盒』盖,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然后,那巨鳄不算大的『盒子』,将她的身体完全吸了进去,只有手和脚从敞口的部分笔直伸向外面。
就算弄错,以那盒子的大小也不可能完全放进一个人的身体。而且根本想象不出,伸在外面紧密贴合在一起的四肢究竟要怎样才能让变成那种形状。
不,她们能够想象。其实,她们只是不想去想。她们知道,把背骨、肩骨、颈骨、投顾彻底碾碎,把内脏和肌肉强力挤压拧弯,硬生生地塞进盒子里就能弄成那个样子,但不想去那样想象她的样子。
「啊……」
那样不可能还活着。
她们目瞪口呆,茫然自失地注视着那不现实的情景。
就像在诉诸生命的残渣一般,从盒子里伸出的脚微微痉挛。在看到跟刚才伦子手机如出一辙的,鲜烈的临终痉挛之时,终于将眼前不现实的一幕与刚才还活着的她,以一段鲜明的现实在脑中联系在一起,突然之间完全明白过来了。
死了。
朋友死了,被拖进了盒子里。
恐慌与凝集成团的呕吐感自胸腔底部往上涌。
什么都搞不懂了。唯独异常的现实与恐惧,明显地存在于这栋黑暗的校舍中。在她们眼前,伸出的手脚被那『盒子』像捕食者吞噬猎物一般,嗖地拖了进去,随后是滋叽一声沉重的湿响。那是血与肉的声音,沉重的肉被挤压、碾碎,血被挤压、喷出的声音。
「…………!!」
发不出声音,无法呼吸。
眼睛也眨不动,腿也僵直得动弹不得。
全身僵硬,呼吸也严重受阻,只是张大眼睛注视着眼前那异样的情景。
她的手脚被拖入消失后,血从『盒』口溢出,顺着『盒』体表面流下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人察觉到一件事。
她们所深处的走廊上,空气之中涌入了某种恶臭。
这股恶臭非常难闻,但她们对此记忆非常深刻。那是她们所非常熟悉的『水池』的臭味,是那个『水池』中淤积的污水所散发出的,也是曾被推落那个水池的伦子浑身散发出的恶臭。在异常冰冷的空气中,携带着那种恶臭的温热空气,令人毛骨悚然,就像从脚下爬过似地流入进来,接触到鼻粘膜。
「…………!?」
这恶臭是从旁边……从她们所在的走廊的深处,流出来的。
那边是女厕所的入口。她们曾多次把伦子本人和她的随身物品泡进水里,一遍遍故意刁难之后又让伦子把满是泥沙和墨水的自己和随身物品冲干净,就在那个盥洗台。
然后,就在连脸都不敢动一下的紧张之下,当她们转动眼睛,朝那边看过去时。
她们的目光,捕捉到了。
脚印。
走廊的地板上有一串脚印,从女厕所的入口延伸出来。
灰色泥水形成的脚印,零星点点地串联在一起……浑身泥水的什么人一边滴着水一边从女厕所走出来的痕迹,鲜明地残留下来。
那灰色的泥水,释放出恶臭。
形成那足迹的泥水,是那『水池』的颜色。
然后————她们察觉到了。完全察觉到了。
那零星点点的足迹,延伸到自己身后。
而且,没有从另一侧穿过去。
瞬间。
「……………………………………………………!!」
嗖、
身体冻住了。
就在身后。完全察觉到了。那脚步声的主人,此刻就在自己身后。
恐惧令全身僵住,紧绷的身体没办法转向身后。受到极大压迫的肺部如喘息般微微呼吸着,只一味地将彻底害怕的意识以及全身的感觉,拼命指向自己背后,去探索。
随后——
……咯嚓、
身后传来微弱的声响。
那是将掉落在她们背后,那部坏掉的手机捡起来的声音。
「………………!!」
心脏被揪紧,肺部苦闷不堪。缺乏内容的细微声音与微弱气息,经过变得过敏的全身感官与意识放大,将其全貌传递过去。
就在……背后。
伦子那部屏幕全损已经坏掉的手机,被缓缓地捡起来。
捡起手机的那东西缓缓起身,面对她们。她们背后感觉到了视线。但是,那并不是正常的人类在凝视的视线,而是知性与眼球已经破坏了一般,扩散的,焦点凌乱的,异常的视线。
「…………………………!!」
好可怕。
好可怕。
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就在身后,那疯狂的东西就在身后。
那股恶臭从身后飘来。
没有气息,没有体温,却又明显将在看的目光对着自己,释放着恶臭的存在……就站在身后。
她们激烈地打着哆嗦,牙齿嘎啦嘎啦直响。
她们全身僵硬,发抖,拼命地想转动眼珠往后看,却又不敢去看,只是瞪圆双眼,像抽筋一样颤抖着。身后的恶臭逐渐增强,她们想转动眼睛去看看那边。但是,恐惧抑制着她们的身体,押着她们动弹不得。她们内心在哀嚎,恐惧与本能再拒绝她们去看那东西。
但是——
噼踏、
人影出现在了视野边缘。
恶臭增强。释放着恶臭的那东西来到在两人身后,两人的正中间,靠近到眼角能够看到影子的近距离,停下脚步。
她们看到了人影,果真如她们想的那样。
她们知道,她们非常清楚。
那肯定是伦子。
那肯定就是已经死了的伦子,她们很清楚,非常非常清楚。
哈……。她们在脸庞,感觉到了,携带着『水池』臭味的呼气。
就像在窥探着两人一般。两人就像被逼近眼角的那东西牵扯着一般,眼睛、脖子、脸以就像生锈了的粗涩动作,转向身后。
有个面部缺损的人。
不,那东西虽是人类的形状,但不是人类。那东西皮肤像蜡一样,脸像破碎的智能手机屏幕缺损严重,从破损的部位露出漆黑的阴影,以及失去嘴唇而暴露在外的牙齿,要是再没头发就活似个把人讽刺化的异样的东西。那东西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坏掉的手机。
「噫————!!」
就在两人深深吸口气,将要发出惊恐万状的惨叫之时,咚!两人被那东西撞飞,倒在了教室里。她们曾多次对伦子做过的事情,这次在自己身上遇到了。就在她们倒下,撞到地板胳膊感到疼痛以及地板冷冰粗涩触感的瞬间,噼唰一声,教室入口的梭拉门被重重关上,所有一切被封闭在彻底的黑暗之中。
哀嚎声,震天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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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Ⅳ
………………
瞳佳身处一个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的地方。
那是一个缺乏现实感的,微亮的小礼拜堂。在那里,瞳佳一只手拿着自己的手机,站在列席座位的中央通道之上,用有些无神的双眼与头脑望着前方摆着台座与小型『棺柩』的讲台。
讲台上散着光芒。从瞳佳身后的上方,就像电影院放电影一样的光投射在讲台之上。在瞳佳背后的方向,礼拜堂入口上方的墙壁上,有一扇十字架形状的镂空窗户,光线便是从那里进来,投射在讲台上。
然后,瞳佳正看着那光中的影像。
那是伦子的影像,是伦子所受欺凌的记录。肉体上、精神上与物质上遭受恶毒凄惨的欺凌的景象,明明没有重复却漫长地,久久地、源源不断、无止尽地以影像在光中播放出来。
这并非现实中的放映。那影像淡淡的,而且声音并不是传进耳朵里,而是似乎有些遥远地传进脑袋里。另外,播放出来的不光有影像与声音,甚至连伦子的感情与感受也同样在脑中朦朦胧胧地放映出来。
痛苦、悲伤、还有恐惧。
死心、绝望、以及痛苦。
伦子的肉体、精神都在遭受破坏。
破损的手机屏幕上映现出她的面容。她的脸也同样是破碎的。
「…………」
在瞳佳手中,自己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她落下目光,只见通知界面上显示出讯息。
『去死』
通知界面轻轻地消失。
漆黑的液晶屏上倒映出自己的脸。自己的脸上,没有眼睛、鼻子,也没有嘴。
「…………」
瞳佳心想,这应该是梦吧。
心好痛。朦朦胧胧地觉得,光活着就心好痛。
她抬起目光,感觉到泪水顺着脸颊滑过的感觉。霸凌的影像在继续播放。不过,之前不在的一个少女,正站在台上的『棺柩』旁。
她大概是个小学生。
黑黑的头发,白白的肌肤,穿着似乎是校服的衬衫和裙子。她的衬衣上有很大的撕裂状破口,里面的衬衫和肌肤裸露出来。是在真央家见过的那个幽灵女孩。
「…………」
女孩在棺柩旁,一语不发地朝瞳佳伸出一只手。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此时此刻,瞳佳正遭受着沉重的内心痛苦的折磨,对那女孩以及她身旁的『棺柩』感到强烈的酷似憧憬的感情。
她感觉,心能够轻松下来……只要去到那边,只要抓住那女孩的手。
瞳佳迈步向前。朝着女孩伸过来的那只手,为了得到拯救而伸出自己的手,开始往前走。
为了抓住那只手。
为了让自己被带走。
为了接受那个『棺柩』的引导。
为了从这份心痛中得救,被引入『棺柩』之中————
在抓住女孩手的瞬间,感觉到就像肚子被一只燃烧的手乱搅一般痛苦,以及头骨内侧被钉入无数根钉子一般的剧痛,这样的痛苦摧毁了身体里的一切感觉,令她放声惨叫苏醒过来。
「………………!!」
她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椅子上。
在张开眼的瞬间看到的,是刺眼的光。然后,她迅速对荧光灯灯光开始适应的视野所,看到了将教室分隔开来的暗幕敞开来的方向。那里有个粉碎的玻璃柜,那个『棺柩』稳稳地摆在那里。
这种感觉与从噩梦中醒来的瞬间相似,她额头上冒着汗,心跳十分剧烈。同时,她渐渐想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之前都在做什么。进这间屋子的时候自不用说,包括在降临意识中数数,数完之后突然丧失意识之后的事情,尽管微薄但也有认识。
首先,和夕奈她们一起进屋的时候,眼前的桌子令她感到一阵恶寒。
然后她在落座之后,一边怀着不祥的预感一边听真央解说得途中,在房间的角落看到了那个女孩的身影,于是便肯定这张盖着绒质桌布的桌子里藏着那个『棺柩』。
随后按照降灵的程序,开始数数,在数完数的瞬间,就像突然关掉了开关一般,身体与意识顿时丧失了自由。
然后,在做梦的期间里,亡灵从桌布下面的『棺柩』里站了起来————异常现象发生后,她立刻就被真央和芙美连椅子一并搬到了用隔帘从降灵现场隔开的,类似隐藏房间的这边进行避难。
然后——————
「……没事吧?」
「…………………………!!」
瞳佳任沉重的身体绵软无力地深深坐在椅子上,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但她向身旁看去,有上气没下气地向那边问道。在那边,夕奈瘫坐在瞳佳椅子旁边,正面色紧绷瑟瑟发抖。
在降灵造成的诡异想想开始时,夕奈并没有像另外两人那样瞬间变得不正常,维持住了正常的精神,和瞳佳一起被带到这里保护了起来。
这里是隐藏房间,也是避难所。分隔教室的隔帘内侧拉着用绳子与纸缀做成的结界,还悬挂着一些似乎是某种护符的拼成十字架型树枝。
只不过————平安避难代价,就是让夕奈亲眼目睹了这里所发生的异常情况的全过程。疑似『伦子』亡灵从那张桌子下面出现,爱梨花与千璃被那东西凝视之后明显丧失了神智,拿起手机飞奔出了教室。然后,在『伦子』也离开之后过了段时间,那三个人来到教室,接连被『棺柩』拖入吃掉。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让『棺柩』吃掉那三个人的,疑似『伦子』的异形亡灵自己也消失在了『棺柩』中。于是,围绕着这个房间所连续展开的一切这才完全结束。
瞳佳也通过『影像』目睹了整个过程。
而直到现在,隔帘才终于被打开。
然而就算隔帘打开,教室里开了灯,夕奈仍旧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动不动。
于是,瞳佳便对彻底吓坏的夕奈西说话。
听到瞳佳跟自己说话,夕奈这才回过神来,依旧摆着那张紧绷的脸,微微抬起头,看着瞳佳开口说
「……太好了,你……醒过来了」
「嗯……」
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是对瞳佳的关心。
「我没事……还算好……」
「话说……刚才什么情况?爱梨花,千璃,她们怎么样了?伦子呢?」
尽管身体几乎无法动弹,瞳佳还是告诉夕奈自己没事。随后,夕奈总算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回答她提问的,是真央的声音
「刚才已经让鹿岛和雾江去看离开的那两人的情况了。我还让她们把观音崎老师也叫来。不用多久就会联系我」
真央以手握在腰后的姿势站在夕奈身后。他派别人出去找人,自己作为负责人留在了现场。而且,他要观察留在教室里的瞳佳与夕奈的情况,同时还要监视『棺柩』,谨防还有异常残留下来。
然后,真央进一步回答夕奈的提问。
「然后说说清水伦子。由两个人说出的『愿望』让『降灵会』产生了扭曲,应该认为清水伦子已经恶灵化」
「!!」
夕奈对这样的回答哑口无言。
「本来以与清水伦子的灵魂进行交流为目的的『降灵会』,因为那两人向清水伦子许愿杀人而变成了『施咒』现场。你们看到的『那东西』,肯定就是清水伦子本人的灵魂。受到『盒』的激励,通过柳的『灵媒』物质化的,清水伦子本人的亡灵。
柳是『物理灵媒』中更为特殊的『物质化灵媒』。『物质化灵媒』拥有能暂时令灵体无纸化的灵能力。著名的有灵媒弗洛伦斯·库克与支配灵凯蒂·金。大部分物质化灵媒会采取较为安全的方法,将自己的『支配灵』物质化。但没有『支配灵』的柳就没有对进行物质化的灵体进行限定。和柳在一起的人之所以看到幽灵,应该就是看到了在柳的能力作用下物质化之后的灵体。因为物质化后的而幽灵,所有人能看到。这次就是进行诱导,将清水伦子的灵魂进行了物质化。要是那两个人没向亡灵诉求杀死霸凌集团,大概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话虽如此,那也得清水不像那两人那样,死去时并没有抱着希望霸凌集团死的心愿。但是……」
真央展开解说,展开令人震惊,切中核心的解说。可听着他这番解说的瞳佳,却对最后的说法摇了摇头
「……伦子肯定不想那样」
瞳佳接着说道
「刚才,我在梦里看到了。伦子尽管对欺凌感到痛苦、悲伤、绝望,但她觉得这些都是咎由自取,不愿霸凌之火殃及夕奈她们。伦子被全班欺负,夕奈她们愿意和那样的伦子做朋友,伦子对她们非常珍视。所以,她是真心害怕,不想因为『友情接力』而是去朋友,所以才会染指那种切断链锁的『魔咒』」
「……!!」
瞳佳一直都在看着,看着伦子感情的放映,看着伦子那忠犬一般的忠诚。所以,这些话不吐不快,必须传达出去。
「伦子是为了保护大家而变成恶灵的。她回应爱梨花和千璃的心愿,决定保护夕奈她们。为了不被夕奈她们讨厌」
瞳佳向倍感震惊说不出话的夕奈,传达道
「伦子为了你们,借助那个『盒』的力量,带上那三个人同归于尽,消失在了『盒』中。明明灵魂一旦被那个『盒』困住,就再也出不来了。明明那个『盒』里面,就是地狱」
瞳佳静静地站在教室里,向『罗萨莉娅的棺柩』看去。之前只会令她感到恐惧与厌恶的那个『棺柩』,现在在她眼中却显得那么哀伤、可悲。
伦子的灵魂,消失在了『棺柩』中。
恐怕再也不会被放出来了。
与欺凌自己的那三个人一起。
和其他数之不尽的可悲灵魂一起,在无尽的诅咒中,永恒地待在盒中。
「据部分心灵主义的观点认为,『地狱』是心灵低下、扭曲的灵体聚集形成的幽界的一部分」
真央说道
「那么,这个『盒』毫无疑问算是个微型的『地狱』。清水的灵魂因那两人的愿望堕入了地狱,那两人恐怕也没办法平安无事。毕竟,她们可是咒杀了三个人。那两人的语言与愿望,让『降灵会』变成了『诅咒』。正如常言所说,『诅咒为两穴』,诅咒这种东西,挖出的墓穴必定是两个。诅咒别人,自己也会遭到报应。用某流派的话来说就是,风会吹回来的」
「…………」
「不过,现在就祈祷吧」
真央说到这里,在凝重的沉默中阖上了眼。
「现在就祈祷吧。愿清水伦子不惜让自己的灵魂堕入地狱也想完成的心愿能够实现,能够有所回报」
他虔敬地这样说道,面无表情的脸却表示着他不相信救赎。
瞳佳也知道,当那两人说出那个『愿望』的时候,伦子的心意就已经基本得不到回报了。她们不相信自己是在接受伦子的好意。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被诅咒了。在外人来看,伦子的心意从一开始就根本得不到回报。
「……」
所以,夕奈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理应察觉到了。
「伦子……」
茫然的呢喃自夕奈口中零落,没过多久变成恸哭。
真央面无表情,瞳佳一脸沉痛,无为地听着她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