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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恩仇的残像

逝者不复归

世人皆明此理

善利言行暗藏难抑心火

呻吟,喘息,苦郁若狂

倘穷尽挣扎仍不得前行至明日

必先抛除枷缚己身之过往

仇敌当前却说之以理

愚蠢至极

沿着海岸绵延的松树茂郁成林。

用以抵挡海风而密集种植的松树群中,仿佛藉此藏身般——一台机关兽车就停在这。

基本构造跟普通的马车、牛车没什么太大差别。不过,货舱却比那些大上许多,长度也更长,上头还造了屋顶。与此匹配,拉货舱的是两只狛犬(注:混合狗和狮子的特征,神话虚拟出的神犬,负责看守神社)型机关兽。

身姿比牛马大上两倍,看起来相当具威严感。

只原之战后过了二十年有余——随着导术机关普及至民间,由机关兽拖曳的货车愈来愈常见。尽管如此,在乡野间突然撞见机关兽车时,还是会有不少人吓到腿软。机关兽有着钢铁制成的肉身,就算安分地待在一旁,模样还是让人胆战心惊。

不过,这台机关兽车藏身松林,刻意停放在这里,是避免惊动往来旅人及商人——这么想就错了。

「……」

货舱上方有道人影。

看上去并没有其他人在,可见这个人应该是机关兽车的持有者。

这名人物身披蓑衣,斗笠压低至眼缘,一身打扮似乎害怕自身真面目暴露于他人眼底。刀具放置在身侧,手肘至前腕缠着镶有铁片的手甲,显然并非农夫或渔民身分,然而,若断言他只是名武士——那副模样又有些可疑。

除此之外,他身旁还散乱着吃剩的干饭、啃剩的薯干,另外还丢着两柄空空如也的竹水筒。看样子,这个人一直在机关兽车上,很长一段时间不曾移动过。

有样东西自斗笠下伸出,是一根望远镜。

看他的举动,似乎在监视位于远处的某样东西……

「呵……哈哈……」

突然间——那道人影放下望远镜。

庐山真面目显露而出,是张意外冷静沉着、容貌端整的年轻脸庞。

若单看他的五官,说是清秀也不为过。然而那对眼眸当中,目光总显得有些凶恶,再配上眉间刻划的那几道直竖皱纹,给人一种老在瞪人的感觉——就像出鞘的利刃,锋利的氛围令人不敢轻易接近。

他有着枯叶色的头发——若称为黔发则显得颜色偏浅,浏海间隙里透出了暗色头巾。按估算,这头巾八成是镶有铁片的钵金(注:缝在布条上、系在额前的护甲)。

是武士中很常见的一种打扮。

不。或许该说——常见于往昔。

近年来,已好一段时日不曾有过大规模战役,如今身披这副战场戎装的人并不多见。因为太重了,如今已是武士将真刀换成竹刀配着行走也并非罕事的时代了。

「哈哈哈哈哈……」

似乎忍俊不住,那名年轻人的唇缝里流溢出了声音,是笑声。

然而声音听起来……却蕴含着一种阴沉气息。愤怒、怨恨、憎恶,里头满是这类情绪,是道混浊不已的笑声。

「哈哈哈哈……!」

钵金下的双眸——两只眼睛含着暴戾之气。

如果是个孩子,大概被他一瞥便会哭出来,就是那样的眼神。

「……九十九众。」

他忽然止住阴沉的笑声,低声咀嚼这几个字——年轻人转动倍率调整器,再次将望远镜贴到脸上。

「总算……总算找到了……!」

望远镜透镜映出的光景——遥远的彼方,漂浮于大海上的一艘船。

八成是载运货物的船只。甲板上堆着几只木箱,上头还绑着绳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水手在那之间忙碌穿梭。

不只这些……混在那群水手之中,还有名看上去很突兀的人物。

处在东跑西颠的水手之间,就只有该名人物看上去泰然自若,定定地站在船头一带。途中他并没有跟水手们交谈的迹象,所以应该不是船长。最重要的是,那身打扮一点都不像海上男儿。

那名人物身上穿着以白色为基调的服饰,上半张脸更戴着疑似面具的东西,没办法看清长相。不过.从他的身高及肩宽、脖子的粗细来看,可得知是名伟岸挺拔的男子。或许是身着白色服装的关系,给人一种修行者的印象——但他没有拿锡杖,腰上插着一大一小的刀,从这点来看,他应该是名武士。

只不过——他的右手。

手背上刺着一个墨黑的「白」字,非常醒目。

百数减去一便为九十九。

也就是说……

「——琴音。」

拿掉斗笠,扯去蓑衣,一脚踢开干饭及水筒,年轻人站起身。

他的衣装打扮终于展露出来。

内着灰色衣料,上头披着暗红色——令人联想到干涸血迹的上衣,再用黑革系带绑住。两侧肩头缝着与手甲同款的黑革装甲,膝盖以下也不例外,套着材质像是钢制的足甲。

若要说的话.他是身着轻装.然而那果然是上战场之人才会穿着的行头。

「——是。晓月大人。」

对方回应青年的叫唤——只有声音。

听得出是年轻女子的声音,但四处都找不着她的身影。或许是在机关兽车内部,货舱之中也说不定……

「我找到了。出发吧。」

青年打开货舱的铁制门扉,动作轻快地滑到里头。

「——遵命。」

女子答道,依然不见人影。

取而代之的是——叽哩叽哩、喀啦喀啦,某种疑似钢铁机关的东西开始动作并发出声响,从货舱里头缓缓爬行出来。

接着……

「……〈红月〉,出动。」

货舱的屋顶朝左右大开。

从那个地方——动作悠然、浑身漆黑的巨型铠甲武士站起身,就发生在下一瞬间。

喀咚——鹿威(注:日式庭园中常见的竹筒机关)敲出声响。

清脆的声音渗进广阔的庭园里。庭园使用岩石、砂粒及一些绿意造景,呈现出宛如水墨风情的景观。比起缤纷华美的感觉,庭园主人想必更喜欢枯雅闲寂。在武家的庭园里,这类型造景偏好相当多。

进到庭园深处,可以看见武家宅邸坐落于此。

那是一栋很大的屋子。庭园也好、宅邸也好,虽然品味朴素,但主人握有相当权势,见了此宅邸便能明了。

阿艺暨备后国——俸禄计五十万石的太守福岛正宪。

这里便是福岛家的宅邸。

「——承蒙各位远道而来,至我阿艺藩。」

敞开着纸拉门扉面向庭园的厅间——足足有二十个榻榻米大,里头分成上座及下座,数人相对而坐的情景一览无遗。

「总之,旅途漫漫难免疲惫,尽管在我宅歇息。」

如此宣告的,是居于上座的壮年男子。

粗壮的脖子上端着四角脸,整体面相看来粗野、严峻。

姑且不论用词遣字,语气上也给人随意的感觉,跟他的面容搭在一起,就是有种粗鲁的印象。不过——以生长于漫长战国时代的武将而言,这样的人物并不稀奇。

随侍在正宪身侧的老武士——福岛家家老(注:家臣之长)拍击手掌。

里头的拉门打开,端着茶点的女侍们相继进入。实质刚健虽为基本之道,但他们八成还是极尽奢华之能事招待客人。在领主地盘上端出太过粗糙的茶点,实在有失体面。

不过……

「您的好意,我等实在不敢当。」

端坐在正宪正面的客人,瞥了眼女侍群后摇摇头。

「事实上,我们几个有幕府之命在身,实在没闲功夫悠哉歇息。」

回答这句话的是——一名年轻女子。

从她手上缠着手甲,身旁放着刀看来,应该是名武士。

然而她身上的装束,样式跟武士服有着极大落差。

女子身上穿着设计像巫女服、白黑相间的衣装,刀看上去也非常人所能役使——刀身长到让人怀疑只是在虚张声势,感觉光拔个刀可能就得花上不少时间。

和以实利为优先的实质刚健正好相悖。那身打扮的配色虽很朴质,另一方面却又毫不吝啬地展露腿部及肩膀肌肤……有些地方还很像这几年市井越发常见的「倾奇者」(注:意指喜欢做华丽、奇装异服和浮夸言行之人)。

只不过……

女子有一头乌黑长发,为了不妨碍日常行动而束在脑后,容貌端整,似乎在昭告不服输的意志,她道貌凛然,看上去坚定不移。不分贵贱,离经叛道的年轻人身上常见一股歪浊——刻意引人注意却反而浑身破绽之氛围,并没有出现在她身上。就连跟正宪往复问答时,她也秉持武士之风,无半点乖异之处。

「喔,你说幕府之命。」

正宪眯起眼睛。

他的语气……里头明显带有警戒之色。

「幕府军神暨天部成员,居然特地带着任务来这种乡下地方?葫芦里头究竟卖什么药呢,朽叶殿下?方便的话,我实在很想听听您的说法。」

说完这番话,正宪目不转睛地凶狠瞪视着坐在自己正面的女子。

朽叶诗织。

这名年约二十来岁的姑娘,是德河幕府的「活军神」——天部众成员之一,要是知道这件事,大多数人都会很吃惊。天部众的名讳广为人知,多数人虽知道当中含有女性之名……但无论是谁,第一印象都会推测那群人不分男女,外貌应该都相当粗犷熊壮才是。

正因如此,只要跟诗织打照面,多数人都会因和想像有所落差,而为其优美身姿感到意外。然后——面对身为武士的诗织,轻蔑她的人也占多数。机关甲胄成为战场主角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蛮力并非立下战功的唯一手段,这件事应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才对……说起成见这种东西,还真是难以摆脱。

正宪也一样,他很轻蔑诗织。

并且更甚于此,他对她相当警戒。

就如他先前所述——天部众因战功及武艺而获得了直属于将军的殊荣,对幕府来说是振奋精神之关键。基于这些因素,他们不可能被派到没什么大问题的乡下地方。

说起天部众,不论他们本身有心或无意,单单存在就构成威胁。

幕府对地方叛乱抱有警戒,所以才派遣天部众过来吗——会产生如此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福岛正宪是以豪放磊落出名的典型武将,但并非空有蛮力的小丑。

「我等此行造访,是来调查前些时日附近频传的失踪事件。」

诗织以冷静的语气回应道。

「在阿艺藩这儿,不分男女老幼,似乎有不少百姓失踪。」

「……」

正宪面色凝肃并静默不语,他朝女侍们随意摆摆手。

全都出去——动作代表这个意思。女侍们见状露出惶恐的表情,匆匆忙忙离开厅间。

「关于那件事,我也在着手调查。」

唰的一声,听到拉门阖上的声音后,正宪才开口说道。

「先前的受害者都是町民及村民,所以骚动一直没有传到我耳里。然而前一阵子,终究是轮到我家臣的女儿失踪。实在令人感到羞愧,竟发生这种事我才终于知晓事态。」

「请准许我等调查此处的江羽町。」

诗织以淡然的语气提出要求。

「……调查江羽町?」

「失踪事件是围绕着江羽町发生的。若失踪事件不是狐狸或妖怪所为,就是有人做非法勾当。听说现在还谣传着有恶人将百姓卖给异国的奴隶商人,如果事实真是如此,他们想必得找个地方关那些抓来的人吧。」

正宪差点就要咂嘴了——脸上刷起一层露骨的不悦。

过去,福岛家曾藉由与外国贸易而迅速累积财富。要是他们怀疑有外国奴隶商存在,理所当然地,福岛家也会被列为怀疑对象。

「为了调查您治下领土,还请身为藩主的福岛大人应允——」

「尽管放心吧。」

仿佛要将诗织的话语盖过般,正宪如是说道。

「关于失踪骚动一事,凭我们的力量早晚会解决。朽叶殿下就跟部下一起下榻我宅,游山玩水一番,如此更妥。」

他说的不是提议。

而是要对方少管闲事——是种威胁。

不过……

「不,我等既受幕府之命前来,断不能只是袖手旁观地看着福岛大人指派工作。」

「……」

正宪端起茶杯,豪放地饮干杯中物。

不循任何礼法,就像在战场上的作风,举止相当粗俗。

「……朽叶殿下。」

正宪低声唤道。

「派天部众来威胁我……骏府的大老们,莫非在怀疑福岛家的忠诚?」

「不,恕我冒昧,您误解了。我等不过受命调查失踪事件,至于查探贵国内情——此种细作所为可完全不在本意。」

「是这么回事吗……」

正宪不悦地开口。

芳广寺事件。

从前,德河幕府抬出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是在刁难的理由,丢难题给丰聪家,最后硬要引发战端。这件事后世称作芳广寺事件,在各大名(注:日本古代领主之称)心中留下根深蒂固的怀疑猜忌之种。也就是说,只要德河家有意,不论对方是谁,他们都能不动声色地捏碎对手命脉,这点大家已心知肚明。

「总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正宪如此说道。

你高举的大义名分我姑且认可,但并没有其他足以博取我信任之物——话里是这个意思。表面服从而内心不服,这自战国时代开始就不是什么罕事。正宪对现今德河幕府——以及对可说形同幕府代理人的诗织等人并没有多好印象,这点昭然若揭。

「话虽如此,我等——」

诗织很有耐心地回道。

然而,就在那时——

「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丨」

有人打断诗织的话——内侧的门扉突然被人拉开,一名福岛家的家臣快步跑进房间。

「什么事!太不像话了!」

有人出言斥责那名家臣,不是正宪本人,而是待在他身边的家老。

「是,万分抱歉!」

家臣赶忙跪拜在榻榻米上。

但他带来之事似乎十万火急,家臣维持跪倒的姿势继续禀报:

「方才传来急报……!」

「——说。j

正宪不耐烦地催促。

家臣再次叩拜——接着抬起头说道:

「在江羽的海面上,有几具机关甲胄正在战斗!」

剑戟的声响敲荡海面。

双方都想致对手于死地,钢与钢互撞——发出震天巨响。

往昔,这种战场之声曾在日本各处此起彼落地响荡。

不仅如此,交战的并非人类——而是身型远比人类巨大的钢铁兵器机关甲胄。

理所当然地,它们所挥舞的武器不分刀、枪,全都比人类使用的大上好几倍,撞击声也是同理,沉到无从比较。叩嗡、叩嗡,那声音响彻四方,酷似寺庙敲出的钟鸣,还没传进耳朵,丹田就已经感受到震动。

话虽如此……「真是令人怀念啊。」某些武士搞不好会眯起眼睛如此叹道。机关甲胄的生产已经被幕府明禁,有些还留存着的,最后也常被冠付理由强制缴纳予幕府,甚至命其作废。以天下太平为名目,幕府夺去诸国武家的利牙,为了让战国之世成为过去,他们才会有所动作。

「——啧。」

胡堂晓月在自己操纵的机关甲胄——〈红月〉内部咂了下嘴。

发动奇袭前要先把握敌方情势,这是基本。以百人军队发动奇击固然不错,然而到那一看,才发现对手人数远胜千人,碰上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奇策并不足以颠覆绝对的战力差距。

然而,晓月太过躁进,因此疏于确认。

也就是说……

「——!」

左右分别袭来两具机关甲胄,它们不交一言,只有身上迸出猛烈的气势。

武器皆为折叠式薙刀。机体四肢如婴孩般弯折并藏在货物暗处,看样子跟机体如出一辙,刀柄的部分亦事先折叠了吧。藉长柄腾出的间隔在互砍时很有利,既能突刺又能砍,配合旋转挥出的斩击更是强力无比。

然而——

「少瞧不起人!」

晓月大吼。

与此同时,〈红月〉先以出鞘的长刀回击右方攻势。

集中在刀刃上的导术互相碰撞,与四溅的火花同时释放出因果摩擦之光。那并非单纯在回敬对手斩击——而是基于斩杀的意思与意思交战之铁证。刀刃互抵在一块儿,中心点荡出几圏有如波纹的光芒,最后转为异音及闪电散至四面八方。

右侧的机关甲胄完全失去平衡。

对打之气势、导术的集结强度,它在这两方面都受到〈红月〉压制。

然而——同时间左方的机关甲胄也发出斩击,朝〈红月〉颈部直逼而来。〈红月〉已挥出手上的剑,眼下姿势看来无法接住对方攻击。

「——琴音!」

「遵命。」

晓月大叫出声,同时间,〈红月〉的职神立刻重新调整导术结界。

机体内的权水循环器发出更强低鸣,搭载于肩部装甲内的小型术式筒剧烈回转——瞬间高速启动全新的防御导术。

趁着刀剑挥出,〈红月〉的左手离开剑柄——一面「盾」沿着它的手背形成。

身上原本就有的装甲,再加上导术瞬间展开力场盾,双重的防御大乱敌方斩击,敌刃边在〈红月〉的手背上刮出火花,边往它身旁滑去。

「——给我闪开,杂兵!」

晓月大声吼道,施了个反手刀,先斩向左侧那具机关甲胄。

攻击支援导术瞬间加乘上去,使攻击更为迅速——刀尖甚至超越音速,砍向失去重心的敌机躯体。

爆音及冲击迸散开来,斩击极具威力。

对方或许也已经展开防御导术,但动作太慢了,不仅如此,强度也不够。

因果摩擦的光芒再次喷发数轮,〈红月〉的斩击轻而易举地砍进钢铁机体。

刀直接砍中腰上收纳有权水循环器的部分——下一秒,机关甲胄被斩成两半,大量权水如鲜血般飞溅。支撑机体的导术结界消失了,钢铁巨人激起水花,沉到海面下。

正是如此。〈红月〉与另外两具机关甲胄——踏着海面厮杀较劲。

钢铁巨躯完全不会下沉,仅在水面荡出些许波纹就能驰聘于大海,这全是导术带来的效果。反过来说,只要导术出现破绽,机关甲胄就会在刹那间沦为锁死机士的钢铁棺桶,最后沉入水底,甚至令人怀疑有没有机会逃出。

话虽如此——

「——!」

才刚取回体势,这次又有敌军冲过来,是另一台机关甲胄。

面对这番攻击,晓月踏着海面缩短距离——并出刀横砍过去。

然而攻击却在对手退后下遭避开。打算撂倒挥空后重心游移的〈红月〉,敌方机关甲胄出至前方。

〈红月〉却就着挥空的姿势——旋转起来。

它藉着导术结界加速.甚至还把挥剑的势头加乘上去,〈红月〉就像颗陀螺般旋转,它抬起一只脚——将导术结界的攻击支援效果集中在脚尖上,瞄准对手刺来的薙刀,伴随因果摩檫之光,将它踢开。

薙刀被弹起。

尽管敌人并不打算放弃猎物,但那具机关甲胄跟刚才的同伴一样,胴体部位的防守出现空隙。〈红月〉瞄准那里,由下往上猛刺出一记攻击,这副光景就发生在下一刻。

权水循环器不出所料地遭到破坏,机关甲胄无力地垂下头颅。

〈红月〉踢上一脚,拔出刀刃——敌方机体就步上同伴的后尘,跟着沉入海中。

紧接着——

「——!」

透过〈红月〉的水晶眼,晓月看到那样东西。

是第三具——机关甲胄。

一直到刚才为止,这具机体都没有出现。

恐怕,刚才那两具机体是在为它争取启动时间。

「可恶……」

敌人的机关甲胄以白色为基调,比起刚才那两具机体……不,明显比〈红月〉更加重装备——而且武器还是双刀。

一般而言,二刀流使起来比较麻烦……武器的分散也经常导致切入较浅、击打较轻,因此无法成为主流。不过再怎么说,这些不便也仅止于人类武术范围。

藉着导术机关的出力以及机体构造不同,某些机关甲胄单手攻击也能发挥十足威力,二刀流更是成为屡屡压制对手的武装。

「是机关将吗……!」

白色机关甲胄踏着海面逼近。

「唔——」

左右产生了微妙的差异,刀刃袭击过来。

「琴音!」

「遵命。」

在千钧一发之际,晓月拿刀挡开左侧攻击——右侧攻击跟先前一样,交由导术之「盾」与〈红月〉装甲抵挡。

刀刃陷进〈红月〉的导术结界里,接着偏开。

先是白色机关甲胄的右刃,擦过〈红月〉的肩部装甲表面,因果摩擦的波纹及火花剧烈迸射,之后才往身侧滑去。明显跟刚才的机关甲胄攻击不同层次,对手一样发出斩击,但这次自己受到的影响更加深刻。

更雪上加霜的是……

「可恶……!」

旁人看上去应该会觉得他顺利避开了,但晓月的表情却很吃紧。

似在佐证他途穷的原因,下一瞬间,〈红月〉往一边大幅度倾斜。

它无法完全化解对手的劈砍威力——脚步蹬空。然而,〈红月〉的脚却在导术结界混乱下失去踩行水面机能,它溅起水波,脚踝以下都沉进水中。

这是晓月第二项失策。

会发生这种事,果然是因为他太躁进,使得突袭地点成为不熟悉的海面。

所谓导术结界,原本是用于操控机关甲胄机身,或于攻击时增强威力用。

也就是说,职神的职责是针对导术结界进行控制,同时执行多项并行处理。这次在控制上就多了水面步行的处理项。

因此,与平常踩踏在地面上的战斗不同——结界的处理容量分配并不是很完善,让导术机关的输出调整处于不安定状态。细部作业固然是职神的工作,不巧的是〈红月〉的职神经验尚浅,对应特殊状况的能力很弱。单只是踏在水面上奔跑还能处理,但加上杀战的话——对经验尚浅的职神而言负担太大了。

「权水循环器,流量提升!」

哓月急躁地喊道。

「没办法微调就提高全体输出对应!」

「这样战斗续航力会减少——」

「别管那个了!」

晓月用吼的命令道。

在站都站不稳的情况下是不可能顺利对战的。对手是势均力敌的机关将,不仅如此,他很有可能是一流操纵者,如此一来就更吃力了。

「遵命……权水循环器,流量扩充三成。」

〈红月〉内部的权水循环器运作得愈来愈大声。

声音像在呼应晓月的鼓动般——

「九十九众……!」

像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一般,晓月喊出了那个名称。

九十九众。

查出这个名字花了两年。

追踪他们又用去一年。

足足三年岁月,晓月心中激情滚滚,让他失去冷静判断的空间。总算找着九十九众了——那身影就在眼前,要他动脑筋拟定对策,晓月可没那种从容。

「九十九众——!」

伴随权水循环器的流量增强,导术结界整体输出随即上升。

〈红月〉的脚踝就像被水弹开一样,整只浮起——再次踏在水面上。

咚!〈红月〉踩出声响并蹬上海波。

在海面上留下好几道波纹,〈红月〉朝白色机关甲胄突击过去。

藉着进逼之势送出一击,从头顶上挥劈下来。

就算对手是岩石,这发机关甲胄的攻击也能理所当然地一刀两断——然而白色机关甲胄却接下这招,将威力化解掉,最后不以为然地转至反击。它也跟着在海上掀起巨大波纹,并如陀螺般横向旋转——送上横砍而出的剑击。

〈红月〉用刀挡下对手攻击……但敌人可是二刀流。

当它接下第一击后,第二道攻击旋即逼来。

〈红月〉打算改变刀的倾斜度承受攻势,但威力接连扫荡过来,它又将被迫失去重心。不过……

「喔啊啊啊啊啊啊!」

晓月发出咆吼。

对他的杀气起反应,〈红月〉的导术结界瞬间提高输出。不对——正确说来是导术结界的处理容量,全集中到握持的剑刃上。导术结界改写事象时产生的因果摩擦,沿着剑轨前进,朝空中散出数道光缕波痕。

完全不把失去重心的姿势考量进去,机关甲胄格开对手的双刀,接继行动时将一切全灌注到腕力上——挥出斩喂。

白色机关甲胄避掉攻击——不过,它暂且退后了。

然而,晓月可不会白白放掉这个机会。

「停止导术结界的防御机能!腾出处理容量确保水面步行跟斩击强化!」

「……遵命。」

不具形体的女子以声音回应。

「九十九众——!」

晓月爆出激吼,再送出一击。

无视自身防御——可以说已经做好舍身觉悟了,晓月让他的机关甲胄特化攻击性能。

巨大刀刃伴随轰天巨响砍煞在一起。

集中在各自刀刃上的导术互相碰撞,因果摩擦迸散更剧烈的光芒。一道出自晓月,另一道出自敌手,事象在两道导术间短瞬摇荡数次,双方所求的事象都无法结果,两把刀互将对方弹开,往回迸去。

然而——

「喔喔喔喔!」

〈红月〉转进攻势。

它不断击出饱含力道的斩击。白色机关甲胄只是一味避开对方攻击,并没有转守为攻。将导术集中后,晓月的砍击可以说是一击必杀,白色机关甲胄接下这攻击后,虽然只有刹那,但它确实因而重心不稳——想必难以抓住机会反击。

然而……

「受死吧!」

打算直接送对手上西天,〈红月〉将大刀举至格外骇人的高度。

就在那时——白色机关甲胄裂开了。

不,不是破裂。

重装甲各个部位开启,从那些地方露出蜂巢状构造。

「权水弹……!」

当晓月察觉事情不对时——白色机关甲胄自那些部位击出十枚以上的炮弹。

一般情况下,权水弹很少在机关甲胄战中使用。由于其威力不稳定,很容易在导术结界的防御下丧失作用。这种武器是拿来对付没有导术机关的肉身士兵,或烧掉城塞之用。

然而,此时的〈红月〉正好停用导术防御。

对方大概看出了这点吧。

「唔……!」

〈红月〉机警地跳向后方撤退。

权水弹穷追不舍地飞来。

晓月逼不得已让〈红月>钻进海水中。

大量的水沫溅起。权水弹撞上那样东西,也就是「水壁」,其中几发因此爆炸。爆炸声及闪光打上海面,不过,这股威力也波及到其他权水弹,顺势引爆。

最后总算有一发没被卷进那波引爆潮,飞到目标身边,但受到〈红月〉的导术结界阻挡,失了势头,此时〈红月〉左手一抓——将导术结界集中,让权水弹熄灭。最后没有发生爆炸,权水弹沉默下来。

「呼……!呼……!」

晓月在〈红月〉里吐着紊乱的呼吸。

照理说应该藉着奇袭直捣黄龙才对——但,眼下他反而被人逼入劣势。

对手一开始就随行在大型船上,照道理推算,机关甲胄也事先搭载了适用于海上战的装备吧——就连职神也是,肯定先累积过实战经验了。

自己果然太过鲁莽了吗?

拉开一段距离对峙,眼里瞪视着白色机关甲胄——晓月咬住下唇。

「……」

权水弹爆发后带出余波,海面因而波涛汹涌。

晓月透过水晶眼搜寻,捕捉到九十九众乘坐的运输船。

大型运输船在高起的海浪上浮沉,切进两具机关甲胄之间,朝这方向接近。似乎已经无法靠自身动力前进了。船体虽然很大,却没有搭载导术机关,大概是艘普通的帆船。

「碍事!」

晓月喊完就避开运输船,打算绕过去——事情就在此时发生。

「什……?」

「咚!」的一声,传来机关甲胄踩上海面的声响。

白色机关甲胄朝晓月笔直冲来。

中间有艘大型船只,但它完全不放在眼里。不,它还拿船当踏板,提脚蹬了下,藉此增加冲速威力。大型船原本就在海波肆虐下剧烈地左右晃动,船身被踢了一脚后产生龟裂,开始摇摇欲坠地倾倒——然而,白色机关甲胄却丝毫不以为意。

(莫非他们不是一伙的?)

敌人的攻击出乎意料,使晓月的反应有瞬间迟疑。

对方凝聚全身力量撞过来——虽然接下敌方冲撞,〈红月〉的身躯却产生动摇,先是激起很大一圏浪花,接着就倒入海面。

感觉到一股剧烈晃动,沙雾睁开眼睛。

「……」

眼皮好沉重。应该说全身都很沉重。

好像被人下了安眠香——人虽然醒了,脑子里的某个角落却仍意识混沌。然而,一下左一下右,忽上忽下,摇晃得这么剧烈,就算是亡骸大概也会吃惊地一跃而起吧。

「……船?」

此刻,沙雾终于发现自己身处何地。

应该是在自己睡着之时,有人把她运进来的吧。

如果要掳人偷渡,比起须通过层层关所的陆路,走海路会方便许多。虽不清楚把沙雾迷昏的歹徒欲往何处,但这么大费周章——想必应该是得通过好几道关所的遥远彼方吧。

接着,她注意到了钢铁的声音。

听起来像铁与铁撞击后发出的滔天巨响传进耳里。

「……」

沙雾撑起身子,透过嵌在船室墙面的窗户往外看。

「那是……?」

两名铠甲武士踏稳海面奔驰。

不。恐怕它们并非人类。外表看来是人,却由导术机关驱动,此物被唤作钢铁人型兵器、机关甲胄,或称机关兵等等。

似乎就在邻近海面上,两具机关甲胄正一来一往厮杀。

这阵摇晃,是它们带出的余波,或是其他东西造成的呢?

沙雾再次竖耳倾听——头顶上传来乱了手脚的水手群怒吼声,还有杂沓纷乱的脚步声。整艘船似乎都陷入混乱状态。

既然如此……

「……「

沙雾的视线不经意瞥向双手。

长长的袖子遮至手腕处,看不到里头的肌肤。

「……」

沙雾再次环视船室内部。

除了她以外再无他人。想逃就趁现在。

沙雾站了起来,接着——

「——啊。」

刹那间,船身大幅度倾斜。

她再次透过窗户看向外头,二具机关甲胄将这艘船夹在中间,正在进行激烈战斗。双方纵情释放威力,其中一部分——不,应该说是余波,正是引起这阵摇动的元凶吧。

沙雾没办法承受摇晃,踉跄着脚步,伸手抵上墙面。

「——!」

窗户外,可以看到黑色机关甲胄遭白色机关甲胄踢飞,整具机体失去平衡。

它倒下了——要朝这边倒过来了。

机关甲胄撞上船身时激起声响。木材随即发出哀鸣——碎裂的刺耳吱轧声传来。这艘船恐怕已经不行了。船身各处都迸出龟裂痕迹,就连沙雾都注意到了。

接着——

「——!」

摇摇晃晃的沙雾面前,门扉随着周围的墙壁一起剥裂开来。

看样子,黑色机关甲胄在甲板上起身时碰到了那些部分。早已有些毁损的船室墙面,无法支撑其重量,完全损坏。

「……」

机关甲胄就近在眼前,那股迫力让沙雾不由得屏住呼吸。边发出叽叽声响,黑色机关甲胄撑起上半身。

就在它对面——白色机关甲胄也跟着上船。

「——琴音!」

晓月喊道。

然而〈红月〉的职神并没有回答。

恐怕是用力撞上甲板时……职神机能停摆,正在再次启动吧。琴音可能是瞬间做出判断,让导术结界的防御机能复活,将处理容量大半都集中在防御上,藉此保护〈红月〉——更贴切来说是保护里头的晓月。

就结果而言,在抵销冲击、撑起机体之时——无法乘载过于集中的负荷.导致导术结界出现破绽,司掌控制的职神因而暂时停摆机能。为了再次展开导术结界,职神似乎正在重新启动。

按常理来说,晓月是该褒奖一下琴音才对。

遭遇到让职神机能停摆、甚至得重新启动的冲击,基本上里头的机士不可能平安无事。

不过……为了保护机士而令机关甲胄陷入动弹不得的窘境,可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眼下,透过机关甲胄的缝隙看出去,可以瞥见白色机关甲胄正朝这里靠近。

等待职神重启时,机关甲胄就跟普通的铁块没两样。就如同不久前晓月打倒的那两具机关甲胄般,要是受到带有导术结界的斩击,肯定会不费吹灰之力就遭到敌人一刀两断——连同里头的机士一起。

「可恶,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

终于抓住了九十九众的尾巴。

终于可以讨伐仇敌了——本以为是这样。

但,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咽气。

「可恶……!」

晓月咬牙切齿。

然而,如今的他却只能做出这点挣扎。

干脆舍弃〈红月〉——脑海里甚至闪过这种念头。

想归想.都还没细细斟酌,晓月就对其否定。要想讨伐仇敌、要想复仇,绝对不能缺少〈红月〉。那是绝不能退让的最后一道底线。

「——晓月。」

突然间,有人叫唤他。

跟琴音的声音很像——又有些不同。

那是……

「要我……帮忙吗?」

声音这么问他。

听起来有点断断续续的,不过,语气里明显含着某种意图。

是神?还是魔?倘若声音的主人真能依言助他一臂之力,晓月应当要厚着脸皮哀求对方才是。

不过……

「给我回去。」

晓月沉着声说道。

「你别出来。」

「可是,晓月——」

「去睡吧!换成琴音,快点!」

「晓月,你好过分。」

说出那句话时,声音——对方的气息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透过装甲缝隙,白色机关甲胄挥起右刀的姿态映入眼帘。

接着——

「——!」

下一个瞬间,有条锁链缠上白色机关甲胄的右腕。

斩击被迫中止。

导术结界是种能显现意志力之物。因此面对出人意表的攻击时格外脆弱。再加上——白色机关甲胄想斩杀〈红月〉,因为这个念头,刀刃上的导术特别集中,无预警飞来的锁链令它防御不及。

「怎么了!」

〈红月〉依旧静止不动,没办法转头,就连看看锁链源头都办不到。

「……上级机关甲胄、红月……职神、琴音……重新启动……」

不像人声,近似无机声响的呢喃在〈红月〉内部响动。

接着——

「……晓月……大人。」

听起来终于像人的声音了,琴音呼唤晓月的名字。

「万分抱歉。」

但晓月并没有回应她,〈红月〉总算得以动弹,他透过水晶眼环视四周。他们是什么时候靠近这里的?

运输船四周漂浮着数具船只。能看到甲板有几个人——还有机关甲胄的身影。丢锁链过来的是他们吧?

锁链自三个方向缠绕过来,完全封住白色机关甲胄的右手。

原本——遇到这突如其来地恰到好处之援手,晓月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然而,当他看到机关甲胄肩上的家纹时——便皱起脸表情不悦地低语着。

「原来是官差大驾光临……事情麻烦了。」

虽然晓月的仇敌是九十九众,但官员也算不上友军。

像在证明这点——

「那边的机关甲胄,两架都一样!乖乖束手就擒吧!」

后来现身的机关甲胄投来这么一道声音。

「不管你们是何方神圣,驾驶机关甲胄械斗可有明令禁止!立刻拔出职神剑,离开机关甲胄!」

「……啧。」

该怎么办?

晓月寻思对策并环顾四周——接着他注意到一件事。

就在支起身体的〈红月〉身侧,有个年轻女孩站在那。

身材瘦小,有种虚幻的气质——女孩给人这种印象。

随意垂下的长长黑发中,有着既白皙又惹人怜爱的脸蛋。相貌美丽,看上去很典雅、玲珑细致——然而,那张脸却不带一丝表情。

并不是出于紧张才绷着脸。

喜怒哀乐无止境地消融——像是人偶,又似佛像面容。

应该也不是看破红尘,但站在机关甲胄这种大型兵器旁,女孩却连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要是操纵者有心——不,就算无心也好,只要机关甲胄随意挥一下手,人类马上就会变得血肉模糊。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晓月满肚子狐疑。

下一秒——白色机关甲胄动了起来。

它操纵仍能自由活动的左手,将刀插进甲板。

「——!」

叽叽的吱轧声响起,船早先就产生龟裂,如今更与新刻出的刀伤连结在一起。

在导术的加乘下,机关甲胄只消一击就能轻而易举贯穿岩石。由此可知,刚才那一刀理当能劈开木造甲板——甚至是船身。原先就受到晓月他们的战事波及,船体到处都出现龟裂痕迹,这一刀更让船一鼓作气崩坏。

「这是在做什么丨」

三具机关甲胄负责稳住锁链,纷纷发出又惊又怒的声音。

大型船的船底裂开,堆积的货物崩塌下来,陆续掉进海中。在甲板上东奔西跑的水手们也遭遇相同命运。到处都在冒泡,大型船开始下沉。

之后……

「……」

白色机关甲胄继续行动,拿刀砍进缠绕右手的锁链。

尖锐的钢铁哀鸣声响起,三条锁链应声断裂并弹开。接着它又拿往下沉去的船当踏板、纵身一跃——白色机关甲胄在半空中旋转。

装甲再次开启。

二十几发权水弹在下一瞬间全数发射。

「大、大胆!」

官方派来的机关甲胄迸出怒喝。

声音才刚喊出,马上就被相继射出的权水弹爆炸声盖过,海面上烧出数道烈焰。震波及闪光压过一切,在场大多数人甚至连驾驶机关甲胄的官员机士,全都在刺耳又刺眼的声光下呻吟。

无一幸免,所有人都乱了阵脚。

在那之中——

「可恶——」

晓月瞬间洞察对手意图,捣住眼睛及耳朵,只有他注意到白色机关甲胄正翻身遁逃。

「站住,九十九众!」

他再次展开导术结界并进入战斗模式。

正打算去追白色机关甲胄时——

「……!」

晓月透过水晶眼的视线一角看到某样东西。

是刚才那个女孩。

看来她似乎在权水弹的闪光及震波肆虐下失去意识……她没有任何挣扎迹象,载浮载沉地飘向远处。不仅如此,她身旁还飘着好几个起火的木制货箱。

那身子会遭木箱撞烂吗?

还是会遭流淌水面的油火纹身?

或者是单纯溺毙?

哪样都好,倘若继续放任不管,那女孩必死无疑。

「……」

与我无关——晓月这么告诉自己。

他的首要之务就是讨伐仇敌。陌生女子的生死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纵使乱世告终,人还是很脆弱,命依然不值钱。就算对女孩见死不救,身边也没半个人会责怪晓月。

不过……

「……」

不经意地——那名在海上漂荡的女孩,与昔日的某个影像重叠。

……

「晓月!」

有人在叫唤他的名字,是穿着蓝色和服的女孩。

晓月也一样,他朝对方跑去,嘴里呼唤她的名字。

「琴音!」

鲜血,炙炎,夕阳余晖。

眼前景象全都染得一片赤红。

屋舍随巨响倒塌,另一侧出现巨大的武者身影,有数具蠢动着。每当比人类武器大上数倍的刀枪一挥,哀嚎及怒吼交错,不成人形的尸体就飞散到地面上。

这不是战争。是单方主导的——屠杀现场。

这里甚至算不上战场,是隐居山林、过着与世无争生活的良民村落。被蹂躏者不仅没有机关甲胄,连刀都不具半把。这完全是场偷袭,还有压倒性战力在手,遭到偷袭的一方根本无力抵抗。

在宛如地狱、一片赤红的光景中,女孩身着的蓝色衣物格外刚目。

「晓月——快逃!」

女孩喊出这句话。

没有要他出手相救,更没有要他保护自己。

就只是——担心他的安危。

她总是这样。

正因如此,晓月不打算逃走。他不可能丢下对方逃走。

要逃就要一起逃。不存在其他选项。

他如此决定,拚命伸长手臂。

然而,指尖却只搔抓到空气,没有抓住任何东西。他满心焦急,却迟迟无法靠近对方。晓月被脚下的瓦砾绊倒无数次,但他没有放弃,仍继续跑向她。

琴音。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接着——

「——!」

大概是权水弹爆炸造成坍方。

耸立在村落旁边的山体缓缓崩塌——化为土石洪流倾泻而下。

受到猛烈的冲击,砂土形成怒涛。

瞬间便吞噬掉身着蓝色和服的女孩。

「琴音——!」

晓月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

在那波土石洪流里,只有白皙的手幸免于难,仍露在外头,这是奇迹吗——还是「什么」的恶意。

「琴音,琴音!」

马上挖出或许还来得及。

晓月在心中想着,跪到白皙的手旁。

不过——

「——!」

吱嗡——与白皙的手相距咫尺,机关甲胄伸脚踏了下来,依然松软的土砂大幅度下沉,这情景就发生在下一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口里发出带有哀恸之色的呐喊,晓月开始搔抓砂土。

他完全忘记身旁还有机关甲胄存在。手指的皮裂开,鲜血四溅,但晓月无暇顾及这些。来得及,还来得及,应该还救得了她,晓月如此说服自己,手里挖刨着土。

他不停地挖。向下挖。向下挖——

「……啊……啊啊啊啊啊……」

这时,指尖刮到又红又黑的泥土。

照这个样子看来,那恐怕是土壤被渗出的血染红。

机关甲胄抬起那只脚后,砂土里嵌了一个脚印,正中央正慢慢渗出红色的东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像枯萎的花一样,纤白玉手无力地软倒在地。

看到这副景象——晓月发出悲吼。

……

回忆有如昙花一现。

忆归忆——

「——!」

不知名女孩的白皙手腕,正逐渐沉入浪涛里。

那只手,跟那一天的琴音之手极为神似。

「——唔!」

〈红月〉按照他的意思行动,伸出钢铁手臂——捞起在燃烧货物间漂浮的女孩。

女孩似乎完全昏过去了。她在机关甲胄的手中,浑身瘫软无力,没有任何动静。比起胡乱挣扎,这样反倒省事多了。

周遭情况依旧一片混乱。

接着——

「可恶!」

晓月不快地出声咒骂。

抱着〈红月〉之手捞起的女孩,他再度扫视四周——却遍寻不着白色机关甲胄的踪影。

海面上一度陷入混乱。

白色机关甲胄射出的权水弹四处散燃火星,载运着机关甲胄和诗织等人的阿艺藩船只,也开始燃烧起来。看来除了权水外还混入油,浮在水面上的东西开始燃烧,火势愈扩愈大。

「诗织大人——该如何应对?」

「兵卫。总之优先营救水手们。」

乘坐在机关甲胄上、随侍身侧的副官——泷织兵卫如此提问,诗织朝他答毕后便将自己的机关甲胄〈升星〉驶向海面。兵卫的〈月轮〉也随之降落在海浪上。

载运的木箱、沉船碎片在浪潮间漂流,其中有好几样都喷窜着火舌。

就算没溺水,以肉身待在那还是很危险。

不过……

「就是那具机关甲胄!」

一些阿艺藩机士跟他们同行出动,却不把水手们放在眼里,而是瞄准这场骚动的元凶——将黑色机关甲胄紧紧包围住。已经让白色机关甲胄溜掉了,就算只有剩下的黑色机关甲胄也得收押,他们大概打着这种算盘。

「立刻把姓名、身家报上来!」

阿艺藩的机士们盛气凌人地下令道。

不过,黑色机关甲胄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他捞起疑似搭于沉船的女孩,将她怀抱在手中——

「未经幕府允许,就算贵为武士,持有机关甲胄也是违法的!若不表明身分,可要视你有谋反之意了,如何?」

阿艺藩的机士们语气更为加重地质问道。

然而,对方还是没有反应——

「大家,围上去!」

阿艺藩的机士们已经不耐烦了——他们操纵的机关甲胄各持武器,朝黑色机关甲胄包抄过去。

不过——

「慢着,那是——」

诗织等人并未握有现场主导权,虽然只插一点点手,但他们还是出言制止阿艺藩机士的行动。

「那是机关将,上级机关甲胄!莽撞挑衅的话——」

兵卫接在诗织后头喊道,但为时已晚。

来不及制止,两具机关甲胄动身朝黑色机关甲胄斩去。

钢铁豪腕挥出两柄枪,直逼对手。

然而……就在下一刹那,那些武器全弹到半空中。

「唔喔!」

阿艺藩的机士们纷纷发出惊呼。

单凭侧手一挥,黑色机关甲胄出刀反击两机送来的突刺——不仅如此,这么做还是为了将枪架离敌手。他的攻击并非单是蛮力,而是在瞬间检视出最理想的角度及速度出击,这是「技巧」。

而且……

「什么?」

它刀身一翻,朝二具机关甲胄横砍过去。

武器遭人击坠,对手攻击深深劈开毫无防备的机身……阿艺藩的机关甲胄倾倒下去。自断面喷出仿佛鲜血的权水,两机朝后方退去——它们似乎无法维持导术结界,就这么溅起水花、没入海中。

「好、好强——」

阿艺藩的机关甲胄剩三具。

但在它们完全沉没前,黑色机关甲胄便踢蹬刚才倒下的对手——将其当成踏板起跳,接着以疾风之速袭向其中一具机体。阿艺藩的机关甲胃迅速抄起枪柄,但黑色机关甲胄刺出刀刃,压制对方出招——枪头因而偏离。

长枪朝毫无意义的虚空刺去,甚至可说让黑色机关甲胄的刀沿着枪柄滑进,刀尖一举潜入腹部。

钢铁哀鸣声作响。

火花四散,权水迸溅,遭敌手贯穿腹部的机关甲胄应声停摆。八成是权水循环器受到破坏所致。

黑色机关甲胄抓住那具阿艺藩机关甲胄的项颈,将其当成盾牌与另外两机对峙。

「……怎么可能。」

阿艺藩的机士们——剩下的那两名发出呻吟。

对手实力远在自己之上,这项事实大概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刚才跟白色机关甲胄对战时,它完全不像占上风的样子。基于这点,阿艺藩的机士们才会对黑色机关甲胄——对里头的机士抱持轻蔑态度。

然而,所谓的高手过招,在外行人眼里往往看不出玄机。

敌机又是货真价实的上级机关甲胄——有时唤为「机关将」等,是刻有制造者之名的名物,与寻常机关甲胄「机关兵」有着天壤之别。

就像面对手持名刀的高手,杂兵拿着粗制滥造的刀妄加挑战一样。打从一开始就不敌对手了。

「让开。」

从黑色机关甲胄里传出低沉、不带高低起伏的声音。

「我要找的不是你们这帮人。J

既不是大喊也不是叫唤。不过,里头隐含快要爆发的高压愤怒,一听便知。

这种人很棘手。常常把胜算跟利益抛诸脑后,不按理出牌。

不过——

「那可不行。」

诗织如此说道,驾驶〈升星〉上前。

同时,兵卫的〈月轮〉进行大幅度旋身,落在夹击黑色机关甲胄的位置上。事情发展至此,大概已经察觉到没有自己出场的余地了,那两具阿艺藩机关甲胄出手回收遭敌大败的机关甲胄同伙,安安分分地退离现场。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诗织舔舔嘴——露出笑容。

已经几年没跟上级机关甲胄对战了?

而且还是名副其实的生死交战。

可以的话,她很想堂堂正正、一对一地单机决胜负,但现况可不容许她有这种异想天开的行为。虽然排行敬陪末座,但自己身为天部众成员却被派到阿艺藩来,惩罚的用意相当浓厚。眼下应该认真点行事才好。

「天部众九号,朽叶诗织。」

「朽叶家家老,泷织兵卫。」

两人报上名讳,威风凛凛地拔刀。

「……」

反观黑色机关甲胄机士——默默地不发一语。

「接招!」

迅速丢出这句话,诗织朝他杀去。

剑戟的声响在机舱内来回弹动。

带着导术,钢与钢互相摩擦。

那些声响不停在钢铁装甲内回荡,这些刺痛鼓膜的噪音会令机士苦不堪言,可谓众所皆知。就算戴上耳塞还是会透过身体传进耳中。神经纤细的人大概会难忍摧残并逃离机关甲胄——据说还有人在无计可施下拿针刺进自己的耳朵。

「啧——」

晓月也不例外,扭曲着脸忍耐这一切。

稍有闪神就会败阵。这种交战就是这样。

不过……

「天部众?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说到底,晓月并没有击毙朽叶诗织跟泷织兵卫的意思。

官差——尤其是幕府势力,当然并非晓月的同伴,但也不是非积极格杀不可的敌人。说老实话,晓月并没有把九十九众以外的人看在眼里。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战……毕竟自己不打算在这对幕府俯首称臣。

德河幕府严禁浪人持有机关甲胄。如今各地仍残有对德河的势力,幕府下禁令就是为了防范他们坐拥大量机关甲胄后反叛。

当然,就跟之前丰聪颁行狩刀令的道理一样——这项法令可说是有名无实,无法彻底执行。话虽如此,将军直属的天部众当前,必定不会对自己睁只眼闭只眼。

要是打输被捕,肯定得缴出〈红月〉。

唯独这点不可,绝对要极力避免。

「可恶,这样下去——」

驾驶着〈红月>,晓月低声沉吟。

诗织与兵卫肯定是个中能手。

从力量层面来看,跟刚才乘坐白色机关甲胄的九十九众不相上下。

晓月光是要抵挡两人攻击就费尽心力。

如果是一对一或许还有法子打出一条活路,但两人联手的话,根本毫无破绽可言。打到最后,晓月只能不停受诗织、兵卫出刀斩击。

「晓月大人。您意欲如何?」

「……」

琴音语带关切地询问晓月,不过,他连回答的余力都没有。

似乎看穿这点——

「你打不赢的。」

诗织的声音自剑戟噪音中传来。

「两名对手都乘坐机将,已经难以应付,又抱着那个累赘就更难抵御了。」

「……」

晓月将意识移到〈红月〉抱在左手上的女孩。

女孩是救了起来——干脆把她丢掉,腾出双腕使用。不论机关甲胄的基本腕力有多强悍,双手应对会强过单手是理所当然之事。若以双手挥出斩击,或许能强到在诗织或兵卫的机关甲胄上杀出破绽。

没错。干脆把她扔了。

原本就是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路人。

没必要拿自己的目标做交换,他可没那种救人义务。

「晓月大人?」

琴音突然出声唤他。

「那些家伙不可原谅。绝对不放过他们。只要能把那些家伙凌迟至死——只要能实现这点,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没有办不到的事。」

晓月对着琴音——或该说更像是在对着自己一般,说出这句话。

事实上诗织并不打算击毙黑色机关甲胄。

上级机关甲胄是极为贵重的武器。

丰聪秀吉治世时,除了颁布狩刀令,同时还禁止生产新制上级机关甲胄,许多机匠被迫抛弃独门工法。

在那之后发生了著名的争夺天下之战只原合战,又失去既存半数的上级机关甲胄——如今甚至有些年轻武士不曾看过上级机关甲胄真身。刚才那些阿艺藩机士会鲁莽行事亦是出于同理,大概分不清上级与中级的差别吧。

也因此,弄坏了着实可惜。

同时也包含那位能自由自在操纵该机,拥有相应力量的机士。

倘若他本人有那个意思,就算被纳聘为德河的御家人(注:直属于将军的武士)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再加上……

(他还特地救了那个女孩。)

诗织将黑色机关甲胄自海中捞起女孩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女孩与黑色机关甲胄间有某种关联?或者他们是全然无关的陌生人?这部分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一想到他至今仍未舍弃女孩而赴战,或许能将他跟亟欲帮助弱者、拥有高洁灵魂的人物划上等号。

正因为这些理由,诗织不由得打起算盘,想在不杀黑色机关甲胄机士的情况下逮捕他。不过……

「——咦?」

出其不意地,黑色机关甲胄改变动向。

它将抱在手里的女孩——

「什——!」

笔直丢上天去。

不会吧——诗织感到震惊之余,瞬间露出破绽。

黑色机关甲胄得以使用双手,拿刀摆出阵式并朝诗织杀过来。

「——!」

纵使她身上有破绽,毕竟还是「活军神」天部成员之一,诗织火速抽剑,接下黑色机关甲胄的攻击。

不过……

机关甲胄身覆导术结界之力,会将机士的气魄原封不动呈现出来。

换言之,破绽即为心力松懈所生,诗织的集中力受到震惊反应扰乱,乘驶的〈升星〉便疏于结界防御工作。结界防御原本能将敌方的斩击威力削去数成,却没有完全运作,对方那股威力原封不动地传到刀身上。

结果……

「——唔!」

太大意了——〈升星〉的刀从手中离去,飞至高处。

「诗织大人!」

兵卫喊道。

当刀被弹飞时,诗织身靠对方太近,因而使兵卫无法任意斩杀黑色机关甲胄。或许是看穿这点,黑色机关甲胄伸手抓住诗织的〈升星〉胸板,将它拉过来当盾牌。

还不只这样——

「……!」

左手牢抓住诗织座机〈升星〉的胸口,黑色机关甲胄将剑伸向空中。

亦即——对准坠落的女孩。

刀尖准确勾住她的衣物。大概是将导术结界相反于攻击时的使用方式——扼杀刃尖的锋利度。黑色机关甲胄随后将刀收至身畔,将女孩的身体俐落搁往肩上。

「你这……!」

兵卫吼道。

将刀改为突刺架式——亦即谋求精密一击的姿态,兵卫操纵〈月轮〉袭击过来。将坠落的女孩搁至肩头时,黑色机关甲胄大概将注意力摆到她身上去了,〈月轮〉抓准它稍稍露出的破绽突刺过去。

但……

「——唔?」

眼前却突然抛来一枚白色炮弹。

那样东西出自先前登场的白色机关甲胄,是黑色机关甲胄将之捻熄并带在身上的权水弹,诗织等人注意到这点——就在那一刹那,〈月轮〉的突刺陷进小炮弹侧壁。

「——!」

闪光与爆音迸裂。

诗织的〈升星〉也在同时被人推开——

「唔……喔……丨」

权水弹就近发生爆炸,就连兵卫都为之退却。

诗织亦塞住眼耳,无法采取行动。恐怕阿艺藩的机士们也是如此。中级机关甲胄没有水晶眼,多半得直视那阵强烈闪光。

就这样……

「——他跑了吗?」

过了一会儿,大家的眼耳总算回到正常状态。

想当然尔——黑色机关甲胄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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