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穿时者〉

首先进入康那视野的东西,是那片有如深度灼伤肌肤般的暗红色天空。

他站在一片没看过的森林之中。

纤细的群树仿佛送葬队伍一样阴森地伫立,深沉的黑暗从其间隙朝外窥视。少年脚边是白色粉末描绘的五芒星与圆圈,圆周上书写着奇妙的记号;图案之外围有数十根黑色蜡烛,再外圈则耸立着复数根与成年男子身高相当的石柱。

康那稍微前方的地面,有种他没见过的小动物尸体,那东西看上去就像有个吸盘嵌在没脸的老鼠上头。尸体从中剖开的肚子里还插了一把银色小刀。

「康那瑟里欧!」『康那瑟里欧~~』「康那瑟里欧!」『康那瑟里欧~~』

以兜帽遮住眼睛的黑袍客们围住康那,反复唱和着少年的名字。每当某个男性高呼康那名字时,约二十人左右的男男女女便跟着附和。黑袍客之一走上前,举起手中银短剑高声道:

「穿时者康那瑟里欧啊!回应我等呼唤自彼方前来的崇高者啊!」

其他黑袍客宛如要支撑天空似地举起双手。这些人手上缠着很像细锁链的东西,每当他们的手一动,宛如抚摸潮湿砂砾般的声音便会响彻森林。

「鲁~~伊~~拉、拉、伊拉拉~~。「札札斯、沙那、达姆西斯、札札斯、札札斯~~」「芬古鲁、姆古那夫、呜嘎、呼那古~~」「艾洛艾赛姆、艾洛艾赛姆~~」

黑袍客们拜伏于地,开始吟唱起咒语般的字句。他们缓缓转头,水平摆动挺起的腰,以手掌在地面画圆,做出毫无一致性的诡异动作。这些人吟唱的字句各不相同,重叠在一起成了令人不快的低沉噪音。

康那为了保住随时会丧失的神智,于是抱住自己的头,打算重新思考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此时拜伏在地的黑袍客之一突然起身,接着用力挥动双臂并快步接近康那。康那猛摇着头与向前伸出的双手,一边求饶一边后退。

「拜、拜托,求求你,我道歉,很抱歉,对不起,别过来!」

黑袍客抓住康那双肩将他拉近自己,随即在少年耳边低语。

「请安静。让你久等了,〈穿时者〉。」是个口气中听不出感情的年轻女性声音。

「贯、贯、贯穿?时空?」

「请放心,交给我吧。」

「不,呃,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你是指弄错了附身对象吗?」

「所、所以说,你认错人了。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康那的嘴唇不停颤抖,泪珠滚滚而下。黑袍女性以食指抵在少年唇上,移开脸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即再次于他耳边低语。

「你说『人』?换言之你是人类?」

「……我是人类呀……这样不行吗?是人类错了吗?」

黑袍女性轻声叹了口气。

「愚昧教团的急就章仪式果然不行啊,虽然我本来就不怎么期待。」

「仪式?这里是哪里?你们是什么人?」

一拥而上的恐惧感令康那惊慌失措,此时女性再度以食指抵住他的嘴唇。

「简单来说,接着我要前往藏身处,希望你能同行。可以吧?」

康那僵硬地点头。拉住他手掌的那只手,就像玩偶的肢体般娇小。

女性尽可能避免刺激其他黑袍客,踩着慎重的脚步将康那从仪式圈中带走。那些黑袍客大概是沉浸在冥想之中,完全没有察觉两人的动向。

牵引康那手臂的力道相当微弱,只要抵抗一下就能轻易甩开。少年委身于这股弱小的力量,悄悄跟着黑袍女性逃离这回荡着诡异咒语的不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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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片阴郁的森林。两人宛如遭到雕像包围一样,感受不到半点草木气息。在这股冰冷的寂静中,唯有无法想像其样貌的异样动物鸣叫声此起彼落,好似魔女的狂笑。

康那一边跑,一边抬头看向颜色有如森林大火般诡异的天空。不久前明明还万里无云的晴空,如今已失去了一切近似天空的颜色。他的脑子只往坏方面想:街上起火了吗?遭到攻击了吗?是那些黑袍客干的吗?若真是这样也未免太安静了,既没有吵死人的警铃声,也看不见紧急起飞的战斗机。眼前的天空,简直就像世界末日。

「马上就到了。」跑在前头的黑袍女性淡淡说道。

「你会让我回家吧?」

「总之先躲到天亮。要是被他们发现可就麻烦了。」

看样子现在似乎是晚上。自己奔出酒吧时明明才刚过正午。

黑袍女性前进时拖着一只脚,可能是途中扭到了吧。定睛一看,她手臂的摇摆和双脚的动作略嫌笨拙,背影看起来有种奇妙的不协调感。

好一会儿后,一间白色宅邸总算从幽暗的森林深处现身。这栋细长的两层楼建筑,拥有复折式屋顶与三扇没有透出光亮的玻璃窗,与其说是藏身处倒不如说是常见的郊外住宅。

黑袍女性确认了周围状况后,「喀叽」一声打开了大门的锁。

「来,请进。」

女性的声音并未传入康那耳里,因为天空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那片溃烂的病态暗红色天空中挂着一轮黑太阳。它让黑色日珥在外缘爬行,自己静静膨胀收缩,像颗心脏般地跳动。那东西看起来,就像妮亚脸上的大洞。

「那……那到底是……什么……」

康那有生以来,首次感受到何谓真正的恐怖。仿佛潜在的远古记忆被拖了出来一样,又像看见了威胁世上所有物种生命安全的有毒巨蟒一般,这股货真价实的恐惧深不见底。少年甚至对自己神智依然清醒这点感到不可思议,想必是本能最深处察觉此刻无处可逃吧。

「总之先进去,晚上待在户外会提高致死率。」

康那对「致死率」这个词有了反应,立刻冲进白色屋子里。

黑袍女性从屋内锁上门后点燃提灯。在陈旧木材与厚重积灰的围绕下,橘色灯火隐约照亮了朴素而缺乏生气的室内。

掀起挂在内墙上那幅周边有漩涡状装饰的挂轴后,一扇小木门随之出现。门的另一头有道通往漆黑地下室的狭窄石阶,黑袍女性要康那在原地稍等,自己先走了下去。不一会儿,楼下的黑暗中亮起三点火光,黑袍女性手持形似叉子尖端的烛台,仰头呼唤康那。

「来,请往这里走。」

地下室有塞太满导致变形的书架、两把海绵裸露在外的皮椅、一张单人床以及地上堆积如山的书;吸了手指油渍而染上污点的桌面,放着旧型打字机与稿纸。除此之外,这里还飘着一股陈旧纸张与印刷油墨的气味。

这间书房尽管尚称宽广,旧书却占据了约八成的空间,因此没多少地方可供活动。

黑袍女性说声「请坐」后,便为康那拉了张椅子。

少年一边提防着扶手有没有拘束皮带一边坐下,而在屁股沾上椅子的瞬间,全身的疲惫便泉涌而出,一股几乎要让他和椅子同化的惬意倦怠感跟着来袭。

黑袍女性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接着张开了藏在兜帽之下的小嘴道:

「有件事我想重新确认一下,你并非〈穿时者〉对吧?」

「不是。那个……『穿时』到底是什么啊?」

「〈穿时者卡纳杰里翁〉。在境界上凿开孔洞联系世界的存在。」

恐怕是那个集团祭祀的恶魔或神只吧。无论如何,在看见信徒全都一身黑的时候,大概就能想像到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个……我……接下来会怎么样啊?」

「那是什么?」

黑袍女性并未理会康那的问题,而是探出身子指向他的腰间——没能交给妮亚的信从裤袋中露了出来。黑袍女性敏捷地将信抽出,接着毫不迟疑地拆开信封取出内容物,开始阅读上头写的东西。

「原来如此,这可真糟糕。结构混乱,字句修饰过度显得程度低劣,错用的文法和词句也所在多有,实在无法想像是出于睿智神只的手笔。看起来你的确是人类。」

康那将取回的情书塞进口袋,用颤抖的食指指着眼前彻底否定自己六小时心血的人。

「你、你是什么人!你也差不多该、该报上名来了吧!」

「嗯,正有此意。」黑袍女性起身。

她的动作看似耸肩,实际上却是将手缩进袖里;接着兜帽垮下,袍子的身体部位膨胀并开始蠢动。看来她打算脱下袍子,不过碰上了点麻烦。就这么过了约三十秒后,袍子总算顺利褪下,女性随即脱掉足足有三十公分高的厚底靴,让一双小脚换穿亮面皮鞋,然后快步走到康那身旁。

她身穿天鹅绒材质的黑色外衣与同色短裤,里头是件白色衬衫,脖子上系着黑白相间的条纹领带,乌黑的直发长抵腰际,深邃的黑眸仿佛会把人吸进去。构成她外在的要素虽然几乎都是黑色,却不知为何只有一双过膝袜为红色,脸则因为没什么血色而显得苍白。她的身体纤细得看上去弱不禁风,身高目测不到一百三十公分。

「小……小孩!?」

站在康那眼前的人,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十岁上下的少女。

刚才她给人的不协调感原来是这么回事——手脚的大小与身高不相称。之所以跑起步来会很辛苦,多半也是因为穿了三十公分高的鞋吧。

少女表现出淑女般的举止,在胸前合掌后深深一鞠躬。

「我的名字叫洛夫克莱夫特,今后还请多指教。」

「啊,你客气了……咦?洛夫克莱夫特?」

康那惊叫出声,令少女有些疑惑。

「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我叫……康那·瑟里欧。」

「康那·瑟里欧。」

少女重复一次这个名字后,轻轻地说了声「原来如此」。

「称呼我洛芙就行了。」

「啊,好。」

「请注意发音不是『仆』,而是轻咬下嘴唇的『芙』。洛、芙。」

少女指着咬住的下嘴唇重复「芙」的音。她的门齿让下嘴唇缩了起来,看上去就像在模仿兔子或老鼠。

「呃,洛……『芙』?」

少女点点头,维持「芙」的表情坐回椅子上,以清澈的黑眸笔直望向康那。

康那头痛不已。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算要厘清思绪也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

「那个……洛芙。」

他小心翼翼地向着依然挂着「芙」表情的少女搭话。

「这里有电视吗?」

洛芙歪头表示疑惑。

「我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天空……变得好可怕。你晓得天空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吗?那团黑黑的东西是……」

康那脑中闪过种种糟糕的可能。恐怖攻击、陨石、外星人来袭、世界毁灭。想必是自己失去意识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严重的大事。

事态明明如此急迫,洛芙却愣愣地看着康那。

「你所说的该不会是指夜晚吧?」

「夜晚?不对,我是指那团黑黑的东西啦!」

康那的反应,使得少女那双黑眸漾起了近似于好奇的光芒。

「原来如此……不,有可能。」

少女嘀咕一会儿后自顾自地有了解释,而康那看在眼里只觉得着急。不能跟这种小鬼浪费时间。他仿佛要甩开焦虑般摇摇头,试着让表情与声音和缓些。

「家里有大人吗?」

「现在只有我跟你。话说回来康那,我晓得你是从哪里来的了。」

「这样啊,你还真厉害耶。那我可以借个电话吗?」

「你来自欧安。所以不明白夜晚的事,一定是这样。」

少女睁大眼睛,满脸自信地下了结论。

——欧安?夜晚?这孩子到底在讲什么?

「康那,在这个世界里那东西就是夜晚。早在这世界存在以前,夜晚便已每天像那样捕食星空。在你的世界,夜晚应该不会吞噬天空吧?」

不行。现在没空陪小孩子聊她的妄想。

康那站起身,蹬着阶梯冲上楼。

奔出玄关的他仰望天空。头顶的溃烂暗红与方才无异,黑太阳那些恶心的触手依旧在蠕动。太阳的位置变得偏下,看起来就像要降临地面一样,它的周围则像开了个洞般没有任何东西。整片天空里,唯有那一带什么都看不见,见不到半点暗红也见不到星光,只有空洞而平面的黑暗。

——不对。既没有恐怖攻击也没有陨石。吞噬。这家伙真的在吞噬天空。

吃了一半的天空里有无数交错飞翔的影子。那些东西状似蝙蝠,却具备了竹扫帚般细而有节的四肢,且容貌与人类相近。整体来说,外观就跟在纪念图书馆尖塔上旋转的风向鸡差不多。

洛芙从屋里走了出来,轻声对呆立原地的康那说:

「回去吧,不然会被夜魇抓走喔。」

回到书房的康那坐在阶梯上,像个燃烧殆尽的拳击手一样垂下头。

「这里到底是哪里……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世界吗?」

洛芙采取抱住椅子靠背的坐姿,开始前后摇摆起来。

「这里是苏夏(14:原出处为爱尔兰作家唐西尼(Lord Dunsany)创造的神只「玛纳·由德·苏夏(Mana-Yood-Sushai)」。平时祂在太鼓的声音中沉睡,一旦醒来世界便会毁灭。)。在你那个世界——欧安的反面。」

「……苏夏?欧安?」康那以拳击地,站起身子。「告诉我,这里是哪个州的哪里?是哪个国家?这个每晚都有怪东西吞噬天空的地方,到底是哪个星球!啊,原来如此,这是梦。是梦吧?快说是我在作梦啊!」

不安与混乱引起了愤怒。而在生气的同时,少年也对自己居然如此生气感到惊讶。

「这个名字不属于城市、国家、星球等有形体的东西。而且,这不是梦。」

跟激动的康那相反,洛芙的眼神就像沉在水底的玻璃珠一样平静。

「『苏夏』这个名称,代表了整个世界。在我们苏夏,称呼你原先所待的世界为『欧安』。」

康那的脸,因为他痉挛的笑容而扭曲。

「你的意思是,这里并非我原先所在的世界,而是其他次元的世界?」

「嗯。无法置信?」

「哪可能相信啊!什、什么异次元……这种事……」

「我明白了。那好吧。」

跳下椅子的洛芙当场蹲低,以青蛙般的姿势看向桌下与床底。接着她又像蜥蜴一样四肢贴地,迅速往墙边移动。

拍掉身上尘埃站了起来的洛芙,毫不犹豫地走向愣在一边观看的康那,将手里抓着的东西亮给他看。

洛芙手里那团包在深褐色毛中的玩意儿,看起来像只大了点的老鼠。它挥舞着一对与人手相似的前肢,不断挣扎。这个生物的脸部没有毛发,取而代之的是泛油光的浅褐色皮肤,皮肤上则嵌有裂伤般的细眼、长了疣的丑恶鹰勾鼻、遮住牙齿的翘嘴唇,还有一对尖尖的朝天耳。

那是只人面鼠,还是只长得很邪恶的人面鼠。

康那吓得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洛芙将人面鼠拿到康那眼前,淡淡地解释:

「这叫做詹金(15:詹金(Jenkin),正式名称叫伯朗·詹金(Brown Jenkin)。洛夫克莱夫特著作《魔女屋之梦(The Dreams in the Witch House)》中魔女奇赛雅(Keziah)的使魔。这是他个人(鼠)的名字。),似乎是很久以前魔女创造出来的使魔。虽然魔女用自己血液珍而重之地喂养,却有一只逃到外头异常繁殖,对苏夏生态系造成了重大影响。据说逃到外面那一只拥有高度智力,能使用各种语言,不过现在的世代没有什么特殊能力,只是种会让人感到不快的生物。你的世界有这种老鼠吗?」

人面鼠詹金对着康那微笑,露出嘴里的黄板牙。

康那带着满满的拒绝和否定摇头。

「没有,不可能有!我知道了,快把那玩意儿拿开!」

洛芙把詹金往后一扔,坐回椅子上。

坐在地上的康那双手抱头嘟囔着「骗人、骗人」。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抬起头,颤抖的眼球转向洛芙。

「……这里是个濒临毁灭的世界吗?」

「没错。」

少女从外衣口袋里拿出大颗糖果(16:洛夫克莱夫特的信件中经常提到甜食,有人认为这暗示他血糖过低。),仔细地剥开包装纸后,将白葡萄口味的球体塞进小嘴里。

「是空中那个黑色家伙害的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那东西的名字叫〈唯一真〉。安居于终极混沌之上的万物之王、愚昧之神,也就是这个苏夏的造物主。」

「你说它是神?这个世界的恶魔想必长得非常惊人吧。」

「你是指善恶吗?那种二元论不适用于苏夏。」

一个吞噬天空、任漆黑有翼怪物放肆的存在,居然会冠上〈唯一真〉这种尊称。康那可不觉得自己的常识和观念能用在这种世界。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因为召唤错误。」

「召唤错误?」

「你是在错误下被召唤过来的。」

「慢着,你是说那些人用魔法还什么的把我叫到了森林里?」

洛芙将口中的糖果移到左边并点头。

「正确说来不是魔法,而是用召唤仪式把你叫来。」

这话听起来可以当成小孩子胡说八道笑着打发过去——前提是没碰上吞噬天空的神或担任魔女使魔的人面鼠。

「根据我的推测,问题可能出在你的名字。」

洛芙从口袋里拿出第二颗糖塞进嘴里。那张端正小脸的两颊,就像黄金鼠一样鼓了起来。

「要将古神从外界呼唤来此,得遵循既定的规矩和条件,比方说正确的星辰位置、具有力量的崇高言语、印记(17:魔法或占星术所用的记号、标志等图形象征。)等等;然而最为重要的关键,乃是对象神只的名字,这回的问题就在名字上。你的名字是?」

「……康那·瑟里欧。」

「听好罗。康那·瑟里欧。卡纳瑟里欧。卡纳杰里欧。卡纳杰里翁。」

「咦……?」

——难道就因为这么单纯的错误?

「我出于某些原因,一年前便已潜入那个教团。经过这些日子的调查,我发现尽管他们已经持续信仰了〈穿时者〉十五年,这回却是首次举行召唤仪式。据我所知,他们在这之前似乎从来没有为了参加仪式进行修练,这次的仪式也没有事先预演,套用他们的话就是『顺其自然』、『船到桥头自然直』。此外,教徒们都是乡下人所以口音很重,虽然信仰坚定却没有身为教团一分子的团体意识,既不团结又不够专注,而且所有人讲话都口齿不清。到头来,第一次的召唤仪式上几乎所有人都无法正确地念出神名,就这样不小心将你召唤过来了。我想大致上应该是这样吧?这就叫生手的错误。」

「那些人根本没资格组什么教团!」

要是真被他们用这种随随便便的心态叫出来,〈穿时者〉也会难过吧。

「为什么你会跟那些人在一起?」

「理由很单纯。我有事找那场召唤仪式的对象〈穿时者〉。我打算在教团利用祂实现无聊的野心前独占祂。本来还庆幸这些人因为达成十五年来悲愿的兴奋而陷入恍惚状态,给了我带走目标的好机会……找错对象这点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虽然我一开始就没期待过。」

这名少女听起来可真是不得了。有何目的姑且不论,居然打算把教团十五年来的野心扔到一边自己抢走神,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对啊,实在太蠢了。我想回家,想家想得不得了,要怎么做才能回去?洛芙,回得去吧?我回得去吧?快告诉我『回得去』啊!」

「有方法喔,你看。」

洛芙指着桌子,要康那在对面坐下。

康那坐定后,少女将一本打开的书推到他眼前。

「如果你想回欧安,只要把这个叫出来就行了。」

洛芙指着书中的图。图中有一把古老的钥匙,许多近似象形文字的东西有如鳞片般清楚地刻在上头。或许是绘画特有的夸张手法吧,图中有许多比钥匙还小的人,他们跪在地上双手抱胸,状似祈祷。至于图的背景,则隐隐约约地画了个像神殿入口的东西在空中与太阳云朵为伴。

「这就是〈穿时者卡纳杰里翁〉。」

康那直盯着那一整页毫无解说的图。被叫来的原本不该是自己,而是画在这张图上的东西才对。

「与其说是神,倒不如说是钥匙呢。」

「卡纳杰里翁本身就是通往异界的钥匙。祂有闪耀着银色光芒的纪录,因此别名〈银钥匙〉。」

「你是说,这把银钥匙能送我回本来的世界?」

「不必让〈穿时者〉送你回去,只要趁祂回去时跟着走就行了。」

「你说跟着走……」

又不是跟着人家上街买东西。

「〈穿时者〉来自欧安,也就是你的世界。祂会在世界与世界的境界上凿穿一个洞,所以你只要跟祂一起从那个洞回去就好。」

「真的能叫过来吗?把这玩意儿叫来会不会有危险?」

「如果祂很危险,就不会留下这么庄严的图画。」

确实,这张图上能感受到宗教绘画般的敬意。康那甚至有种跪地者脸上都充满喜悦的错觉。

「不过仪式内容完全是个谜,所以有关这名神只的情报极为稀少。这张图的年代也已相当久远,一般认为它是高度抽象化的拟物作品。」

「洛芙,你为什么想见这个神?」

少女那双黑眼闪过信念般的光芒。

「因为我有前往欧安的义务和责任。」

她似乎背着什么重担,然而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座右铭的康那并不打算追究。

「总而言之,只要叫来这把钥匙就能回去?那我们天一亮就叫祂来吧。」

「不可能马上叫祂来。」

「为什么?」

「因为不晓得正确的方法。古代文献里头虽有记载〈穿时者〉的样貌与名字,却完全没提到召唤仪式的细节。虽说有留下一些召唤记录,但它们大多数都真假难辨。剩余的可靠资料中,也完全找不到咒语、星辰位置、仪式所使用的印记等资讯。」

康那突然想到一件事。

「刚刚是因为口齿不清才失败的吧?只要好好发音不就行了吗?」

「发音确实很重要。就算是同样的字词,也会因为发音方式有差而产生截然不同的意义。如果要用上某些靠人体发声器官难以发音的单字,有时甚至得在喉咙、下颚骨打洞,或是在嘴里埋进其他生物的牙齿等等。不过,他们的仪式有根本上的错误。不但方法有误,还因为口齿不清而叫出你来,简直糟糕透了。」

真的糟透了。自己只是被拖下水而已。

「到头来……」康那把书阖上,推回洛芙面前。

「还是不晓得把祂叫出来的方法吗?」

「嗯,我不知道。不过教授应该知道才对。」

「教授?这个世界也有学校啊?」

「前教授。他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也是我的监护人。」

怪不得书房里的书每一本看起来都很难。洛芙的口吻颇为知性,想必也是受到那位教授的影响吧。

「教授在哪儿?」

洛芙的黑眸蒙上一层阴霾。

「三年前他说要去一趟图书馆而出了门,一去就没有回来。」

「咦……意思是……」

康那话没说完就自己打住。这么久没回来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理由。

「教授是为了我才前去调查〈穿时者〉。这个地区能阅览的文献几乎都已调查完毕,却依然没得到什么有力的情报,因此三年前的某天早上,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踏上了旅途。」

洛芙的肚子「咕噜」地叫了起来。她没有半点难为情的样子,反倒安心地摸摸自己的肚子。

「抱歉,我想起教授做来当早餐的乳酪蛋奶酥(18:据洛夫克莱夫特前妻所言,他似乎喜欢以这个当早餐。)了。」

「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是的。教授之所以没回来,我想是因为找到了文献并致力于解读。他有可能明天回来,也可能十年后才回来。毕竟教授有在图书馆一待二十年的纪录。」

如果这时康那口中有水,铁定已经全喷了出来。

「二、二十年!?连婴儿也长大成人啦!那么,这段时间你一直负责看家?」

或许是满脑子都在想乳酪蛋奶酥吧,洛芙以双手安抚着咕噜咕噜叫个不停的肚子。

「教授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做些自己能做的事』、『你应该离开地下室,去了解世界有多宽广;也该接触其他人类,学习更多东西。因为——即使我不在身边,你依然是个独立而能干的孩子』。在这之前,我始终待在书房里默默地读书,从来不曾独自离开家门。所以我认为这是个契机,开始探访森林中的种种聚落、遗迹,寻找召唤〈穿时者〉的线索。这段期间遇上一些教授以外的人,让我学到了不少东西。」

教授恐怕也没料到洛芙会遇上那群黑袍客。话又说回来,她始终让人有种遭到抛弃的感觉,应该是想太多吧。

「求求你,洛芙,我希望能赶快回家,拜托你想想办法吧。」

「如果你是指召唤仪式,那我倒是有头绪——有些情报能靠着与他人交流而入手。我打算天一亮就动身,麻烦你与我同行。」

洛芙将书放回架子上,随即匆匆忙忙地整理起桌面。只见她一下子搬开打字机与成叠原稿,一下子因为吹散灰尘而咳个不停。

「你现在是要打扫?」

康那也一边咳一边问。

「这么说来,你算是这间屋子许久不见的访客呢。就让我好好招待你吧。」

「咦,呃,不用啦,别费心了。」

「我只能准备些简单的餐点,这样行吗?」

「可是,在这里吃东西不太好吧?」

少女将白色桌巾铺上说面。

「教授说『如果我出门时有谁来访,就在这间书房招待他』。教授喜欢拿出古文书或论文原稿,在这间书房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文学、科学、魔道学等话题,书房是教授本人待起来最自在的地方,也是最适合他待客的环境。虽然资料可能会洒上咖啡或沾到食物的油渍,但只要自己高兴客人又开心,他就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她尊敬的那位教授,似乎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洛芙以小手将桌巾抚平,继续说了下去:

「如你所见,我这人孤僻得连玩笑都不会开,只能亲自下厨聊表心意。」

「孤僻……你才几岁啊?啊,那我也去厨房帮忙好了。」

「无论我几岁,都构不成不招待你的理由。麻烦客人乖乖坐在椅子上,看这个打发时间吧。」

说着,少女便拿了一本标题叫《苏夏的神话信仰与欧安之关连性》的厚重书籍放在康那面前。

「这是教授的大作,更是有助于了解苏夏架构的重要参考书籍。那么,我这就去准备,请稍候。」

于是康那就这么接受初次见面的神秘少女下厨款待。然而,不晓得洛芙是鲜少下厨,还是单纯地手脚笨拙,她的动作实在令旁观者捏把冷汗——就连摆个餐具都会把两枚盘子之一化为书房的尘埃,从效率低落的程度来看,端出来的料理很可能是半生不熟或一团焦炭。为了转移自己的主意力,康那决定阅读她交给自己的书。

作者叫拉班·修琉斯贝利(19:拉班·修琉斯贝利(Laban Shrewsbury),登场于奥古斯恃·威廉·德雷斯(August William Derleth)的连续短篇系列《克苏鲁的轨迹(The Trail of Cthulhu)》。他是神秘思想研究家兼哲学教授,为了阻止邪神复活而四处活跃。)。这似乎是教授的名字。

随便翻开一页,挤进里头的大量文字就教人头晕目眩,其中所含的海量情报更令人举手投降。这本书主要的内容,乃是考察这个世界「苏夏」各地所信仰的神只与虚构动物。里头有印度神话的象头神迦尼萨、希腊神话的阿波罗、日本的八百万诸神、中国的鬼神、苏门答腊少数部落信仰的精灵,乃至于尼斯湖水怪、雪男(20:雪男(Yeti)西藏地区的兽人。曾有人以印度的恶鬼「罗刹」称呼它。潘波奇寺保管有雪人的手骨与头皮。)等未确认动物也包含在内,古今东西的神只与虚构动物全混在一起解说。与这些东西同名的存在,似乎有流传在苏夏的神话和民间传说之中,甚至有人信奉它们。看来苏夏的图腾信仰与宗教观,似乎受康那他们的世界——欧安影响颇深。

「喂。」

有个沙哑的男人说话声。

康那发出丢脸的叫声,随即充满戒心地打量周围。

「下面啦,下面。」

詹金带着讨人厌的笑容从桌下仰望康那。

「呜哇!你、你说话了!?」

「安定点,小芙会发现啦。真是的,居然发出那么下流的声音,所以我才讨厌毛没长齐的小鬼。」

詹金一边偷瞄楼梯的方向一边咂嘴。

「毕竟那孩子以为我不会说话嘛,但优良品种可是能理解言语的唷。算了,这种事先放一边。呃,你叫什么来着?」

「康……康那……呜恶!」

「对对对康那……喂,臭小子,你看见我的脸就想吐是什么意思啊!没用的东西,马上给我吞回去!」

康那以双手掩住嘴巴,同时用眼神表示「对不起」。

「算啦,话说回来,明天你要跟小芙出去是吧?把我也带上。」

少年傻眼地俯视詹金,并且理所当然地问「为什么」。

「我保护那孩子很多年啦。有毒虫来我就吃了它,有蛇进来我就把它打个蝴蝶结后拔掉牙齿扔到外面去。老子可是她的守护者,那能把她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脓包啊?叽嘻嘻嘻。」

詹金多毛的身体因为这瞧不起人的窃笑而摇晃。

「我就在你这小子的裤袋里忍忍吧。要是不带我走,我就从你的屁股钻进去再满身屎从你嘴里探头出来打招呼,小鬼。」

詹金以无比恶心的脸进行无比下流的威胁,并在听见下楼梯的脚步声后压低了话音。

「别告诉小芙我会说话,否则她会发现我的声音像个大叔。」

尽管康那认为那张脸已经够大叔了,依旧老实地点头答「知道啦」。

就在这时,一股有如磨碎了上百万只臭虫的气味袭击康那的鼻子。他怀疑是丧尸来袭还怎么了而看向阶梯,却发现洛芙捧着装有餐点的盘子走来。放在他面前的东西是盘〈裹着漆黑斗蓬的扭曲块状物〉。

「喔、喔……喔啵啵啵啵……」

十九年来,康那口中首次发出这样的声音。

——这什么玩意儿?这是料理?还是装在盘子上的地狱?

地狱还有后续。〈愚蠢地冒出丑恶泡沫的深绿色液体〉、〈以令人不快之轮廓晃动的黄褐色果冻状物质〉、〈痉挛的灰色皱褶〉——

刚刚是谁天真地以为只会半生不熟或变成一团焦炭?

康那一边滴着战栗的汗珠,一边持续发出「喔啵啵啵啵……」的声音。

「对男性来说分量或许不太够。」

洛芙以盘子分装地狱,并且为康那的盘子多加了一匙小地狱。

「我记得你说是些简单的料理……」

「不会比外观复杂。来,请用。」

洛芙坐在对面椅子上,盯着拿起汤匙便僵住不动的康那看。

康那下定决心,舀了一匙〈裹着漆黑斗蓬的扭曲块状物〉,接着闭上眼睛将东西送进嘴里。这一瞬间,他全身的机能就此停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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