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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无名都市〉

沉入地面的夜晚残渣在新鲜朝阳下渐趋稀薄,拥挤文字形成的地毯与因异教痕迹疯狂的首都露出全貌。

家家户户响起近似呢喃的开门声,脸色难看的人们挂着发霉般的惨白嘴唇,他们有如食尸鬼的扭曲身子络绎不绝地涌入灰色城镇,画面相当诡异。

低着头的人,乃是丧失了一切话语的受害者。他们为了不跟别人对上眼而垂下头,即使彼此肩膀相撞也不肯抬起来。

此时,两个男人扭打起来。他们只对彼此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并未传出互骂的语句。接着只能听到拳头揍烂肌肉的声音,骨头敲碎骨头的声音,呕吐物喷到墙上的声音,以及牙齿滚落地面的声音——他们没有「沟通」、「谢罪」等平静纷争的话语,除了攻击以外没有制止对方攻击的手段。

其中一人将嘴用来攻击后,事态及聚落幕。喉管被咬的男人口吐白沫地朝天呻吟,这道响彻早晨天空的声音宣告了争端终结。

在他们两旁,每个人都挂着一副死人脸晃过去。

有个骨瘦如柴的老人趴在地上,一边嘟囔个不停一边在地上以漆黑文字写下某人的名字——他是个逐渐失去话语的人。老人以指为笔以血为书,为了让自己绝对不忘记比生命更重要的话语,忍着痛楚试图留下记忆。他右手除了拇指外的四指,已经短得只剩根部。

一名衣衫褴褛的病态瘦削男子,缠着路过的人们不放。

「拜托,来个人告诉我那个字是什么。我太太快死了,我想在她临终前把那个字告诉她啊!记得吧?可以让人高兴的那个字,我想不起来啊!求求你们,她快死了。拜托,拜托来个人把那个字告诉我,别折磨我啊……」

附近有片围在白色栅栏中小墓园,哀求男子之妻迟早会睡进去吧。墓园中有名女性跪在尖塔状的新墓碑前,仰天号泣。

「对不起,我没想到那些话会把你伤得那么重……会把你逼上绝路……原谅我,亲爱的,我马上也……唉呀,男人被抢的女人来替抢她男人的女人擦屁股罗。」

突然,在以男性般低沉嗓音笑出来的女子面前,长得像只瘦乌鸦的未亡人耳朵尖叫,动手去抓坟前的女子。

「你这家伙在愚弄我是吧!你把我当笨蛋是吧!」

两个女人对吼让墓园变得极为吵闹,外头边以树枝敲打墓园白栅栏边走路的瘦弱小女孩,则以沙哑声音唱着走调的诡异歌曲。

看板涂黑的店铺。眼耳喉已毁的僧侣。以笼中九宫鸟替自己发言的少女。在语言压力下吹嘘的女子。以双手捂住嘴奔跑的妇人。发出幼儿声音追着妇人的男性。无言地玩跳绳的孩子们——。

虚伪、恶言、误报,疯狂的混合词你来我往,沉默与喧嚣怒目相视。疑神疑鬼,绝望与失望,混乱、疯狂、愤怒、憎恨、嫉妒、争执、死亡、污染——种种负面力量寄宿在语言之中,让社会失去了秩序。

「看这个惨状,要不是政府舍弃首都,就是政府本身已经崩溃。都民们的样子,在在显示了讯息无法流通导致贫困。这里大概会在名字遭人遗忘的情形下静静灭亡吧。」

『如果能灭亡倒还好,要是这种景象持续数百年才令人毛骨悚然。』

洛芙与爱莉雅的对话内容相当悲观。

两人背后,康那与盖着毯子的米戈并肩而行。尽管因为看见语言灾的惨状而说不出话来,少年却有种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

一行人走出音乐厅时,还是太阳尚未升起的黯淡清晨。经由充足睡眠消除疲劳的康那他们,以背包中剩下的面包和少许清水果腹,为了在爱莉雅的带路下前往据说收藏有《塞拉伊诺断章》的首都而离开音乐厅。随着太阳位置渐高,首都惨状毕露,康那见到这堪称人间地狱的光景,头一次明白语言遭到破坏有多么严重。

为了尽可能与他人保持距离,爱莉雅选择了较宽敞的路——理由在于,若不接触受害者,便不会受到直接的影响。

一会儿后,他们抵达了一个有大喷水池的广场。这座喷水池要比音乐厅附近那座来得朴素,形成伞状的水并非纯粹的透明,而是染成了灰色的污水。

『瞧,那就是图书馆罗。』

爱莉雅以目光示意他们的目标。

这栋有如哥德式教堂的建筑,以十字耳堂的尖塔贯穿天空。这座收藏了《塞拉伊诺断章》的豪华建筑很可能是书徒根据地,洛芙恩师修琉斯贝利的脑也可能在这里。然而它的外观,却更进一步地刺激着康那的似曾相识感。

「那栋建筑是……」

在呆呆仰望图书馆的康那面前,爱莉雅甩动白发回过头来。

『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接下来你们自己加油罗,小弟弟小妹妹。』

这么奏完后,她便踩着高跟鞋往回走。

「昨晚冒犯了你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

洛芙在深深鞠躬的康那旁边高声宣言:

「爱莉雅,我们一定会找到希望。」

爱莉雅回赠了他们一曲。那威武而雄壮的音色是她个人的鼓励方式。

在刻上几何图案的拱门与设有镂空装饰栏杆的宽敞阶梯引导下,洛芙与米戈走向无名都市图书馆的正面入口。

「这样啊……这里是……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图书馆出现在眼前后,康那总算明白方才的似曾相识感从何而来。而且,一股无论如何都想确认的强烈冲动,驱使他飞奔而出。

「康那?」

「抱歉,我马上回来!」

这里是受到语言灾侵蚀的首都,在这种地方单独行动究竟多危险,康那自己也很清楚。即使如此,他依旧不得不去。

少年在有喷水池的道路上,拐往夹在两排店家之间的小巷,并在小心不和他人接触的情况下奔跑。即使眼前景象有如爬虫类表皮般褪色崩塌,他依旧认得这段连成一片的复折式屋顶。从这条小巷中所见的天空形状也好,以狭窄间隔刻画的路面缝隙也罢,就连道路交叉的方式与倾斜角度,他全部认得。各式各样的街景刺激着他的记忆。

他晓得这个地方的名字。

这里是……阿克罕。

虽然建起了不认识的屋舍与不认识的商店,加上语言灾污染了景观与人们,街道的构造依然大致相同,阿克罕特有的地方都市气氛也还在。此刻少年奔跑的道路,正是母亲席娜那间「金羊毛」所在的甩文街。

这里不是自己居住的阿克罕,而是洛夫克莱夫特作品中登场的虚构都市阿克罕。即使明白这点,康那的眼睛仍旧寻找着「金羊毛」。

随着「咚」的一声与冲击,少年就像整个人被弹回去一样倒在地上。

康那眼冒金星、视野模糊,更有人抓着他胸口的衣服把他举了起来。

「对、对不起,我没好好看——」

他抬起头正打算道歉时,结实的拳头已经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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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被扔在发出馊味的地板上。

先是粗鲁的关门声与锁门声响起,接着是粗鲁的鞋音接近。康那勉强抬起肿胀麻痹的脸,此时那名无袖上衣紧贴肌肉的壮汉正好离开门口走向他。

将金发梳往后方的黝黑男子,打量起康那的脸。

「女孩子?啊啊,该死,失手了。」

男子的声音粗犷而低沉。

这间狭窄又充满汗臭的破屋子里,除了歪一边的桌子与烂掉的床铺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就连脏得不透光的窗户也没挂上窗帘。

男子倒在看起来看算坚固的椅子上,用野蛮的眼神盯着康那。

「喂,女孩。」

男子扔了个东西给康那。是揉成一团的纸与短短的铅笔。

「把家人的名字和家住哪里写在那张纸上。你撞到我了,我要跟他们拿医药费。」

他动了动强壮的下颚恐吓康那。男子明明壮得似乎撞上汽车都能若无其事,这种要求实在不合理。

「没听到吗?」

「不、不是,只不过头很痛所以愣了一下而已。我马上写。」

一看见那仿佛连牛都能勒死的粗壮手臂,便让康那浑身发抖。总而言之,少年于再度挨打前拿起了铅笔假装书写。

「省着点写喔。因为纸跟笔都是偷来的,没有多的了。」

这人相当贫困。话虽如此,他的体格却非常结实。

一来对方以瞄准猎物的眼神盯着自己,二来就算男子知道地方也到不了,于是康那把席娜的店名与店址写在纸上交了出去。

「很好。嗯?什么嘛,在这条街上啊?嗯,没听过这家店呢。」

男子将纸塞进裤子后方的口袋里,接着把掉在地上的抹布扔给康那。

「用那个擦擦脸,你流血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希望人家得破伤风。康那道声谢,假装擦了一下。

「喂,女孩,脸还痛吗?」

「是的,还有一点。」

「这样啊,抱歉揍了你……我正因为饿肚子而不爽时,你就撞上来了。我出手时没用脑子,原谅我吧。」

哪有人因为这种理由打了女性的脸,还用高高在上的口气说「原谅我吧」?康那一边陪笑,一边拼命想着该怎么逃出去。

男子的说话方式没什么问题,似乎能正常对话,而且看起来不怎么聪明。如果他的智力跟拜亚基差不多,或许有办法搞定。

「女孩,你的包包里头有食物或钱吗?有的话全部交出来。别说谎,因为我不想动手翻女人的随身物品。」

「真是位绅士呢。」

「毕竟我既不是贼也不是人口贩子嘛。不过,我现在很饿,咱们俩运气都不好。女孩,包包里面有啥?」

「对不起,里面只有锅子、毯子、提灯。要检查也行唷。」

「什么啊,你打算离家出走吗?唉,我也不是不了解这种心情啦。我两年前流落到这里时,碰到的每个居民脑袋都有问题,尽是些没办法正常说话的家伙,烦死人了。虽然我也想去别的地方,但手头实在没什么钱,想旅行也走不了,最重要的是饿肚子很难过。」

「可是,你的肌肉很结实呢。连饿着肚子都能这么壮,如果吃饱不是更厉害了吗?真不简单呢,你这个肌肉恶魔!」

男子站了起来。

「……你这女孩倒挺有眼光的嘛。好,老子心情不错,就早点放你走吧。我这就去你家拿钱,跟着我来。希望你家的人也跟你一样好说话。」

这下糟了。要是他晓得根本没有那家店,可能会因为饿坏而把人打死。洛芙跟米戈还在等,现在可不是陪他玩的时候。

「对了,你家的人喜欢这种东西吗?」

男子从床下拿出一个用破衣服包着的长条状物体。破衣服摊开后,露出一把宽刃剑。剑柄处缠着有点脏的布条,上面还有金色的鹫头装饰。

「我还是不能用乱七八糟的理由拿钱,可以的话希望他们能买下这个。这家伙叫格里芬,是我的搭档。我要卖了它,用这笔钱买把便宜的剑再度出发冒险,而且我一定会回来。到时候,希望能让我加倍买回搭档。」

康那全身颤抖不止。

有可能。

既然这里是体现人们想像的世界,那么就算他存在也没什么好奇怪。最重要的证据,就是这把剑。

「女孩,你在扭扭捏捏什么?要小便就到外头去。」

「那、那、那个,能、能、能不、能不能……请教您的大名……!」

「嗯?名字吗?我叫波南佐夫。波南佐夫·波多维根德。」

就是这个拗口的名字。

眼前的男子就是《英雄波南佐夫》系列的主角,波南佐夫本人。

地狱的恶龙也好,百眼的巨人也好,巨大僧侣也好,他都会孤身一人挑战,而且必定会带回胜利。武器是爱剑格里芬,不穿镗甲,因为久经锻链的肉体就是他最强的镗甲。他赢取胜利的吼叫,就是和平复返的捷报——

康那伸出双手,仅仅握住他岩石般的手。

「我是你的支持者!还有,我……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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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这里会有我的支持者呢。」

波南佐夫把巨剑格里芬扛在肩上,豪爽地笑着。

两人走在街道上,朝图书馆的方向前进。

波南佐夫的存在与众不同。在这座受灾厄影响而荒废的都市中,唯有他看起来并未失去本来的人性与活力。即使待在语言灾的漩涡中长达两年,他依旧完全不了解首都的状况。那种不拘小节、不随波逐流的奔放个性,与作品中的他没有两样。

跟心目中浑身汗臭又狂野的大英雄来个感动握手后,康那兴奋地告诉对方,记载他那些英勇事迹的书在故乡久久不退流行,自己更是那套书的狂热拥护者。而且,自己更将他的冒险故事当成「男人的圣经」般爱不释手。

波南佐夫对于自己的冒险成了书籍感到非常惊讶,完全忘记自己方才殴打并绑架了康那,一个劲儿地追问要去哪里找书、作者是谁、写了哪些战斗。

由于必须立刻跟洛芙他们会合,因此康那并未光顾着跟崇拜的英雄聊天,而是向波南佐夫请求协助。

少年用「为了解救这个国家,请务必和邪恶的教团战斗」这种波南佐夫系列那样简单易懂的设定来说明后,大概是「解救国家」这个很适合英雄的简洁目的奏效吧,波南佐夫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于是成了现在的样子。

回到图书馆前的广场后,他们只看见一张写着「我先进去」还附有洛芙签名的稿纸压在石头下。

洛芙等不及一直不回来的康那,于是自己先进入图书馆了。自己恣意妄为导致了预料之外的分头行动,令康那十分后悔。

波南佐夫摆出能当成小说封面的英勇站姿,打量图书馆。

「女孩……不,少年。折磨国家的东西,就在这里面吗?」

「似乎是这样。」

「听好,一旦开始前进,我就不会停下脚步。是男人就不要走走停停,一旦犹豫,前方的路就会因为恐惧和不安而暗下来,变得难以前进。」

波南佐夫以粗得有如圆木的脚踏上通往图书馆的白色阶梯,接着回头看向因紧张和不安而表情僵硬的康那。

「放心。一旦我挥起这把格里芬,你就没空停下脚步了。」

听起来真是可靠。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自己找到了隐藏在这个世界里头的王牌。想到这里,康那便追着宽大的背影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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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那倒抽了一口气。

整片大理石材质的地板。窗户是彩绘玻璃。放着压倒性数量藏书却屹立不摇的书架群。这间内部与洛夫克莱夫特纪念图书馆如出一辙的建筑内,已经有人在了。

大约有二十人打开了书本阅读,把一张桌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穿着只有嘴巴处开了个口的深紫色僧袍——是书徒。

在这片只闻翻页声的严肃气氛中,康那屏住气息不敢多发一语。要是打破这片沉默,想必会发生恐怖的事。所幸他们全都沉浸在书中,没有察觉到康那与波南佐夫闯入。

没有洛芙和米戈的身影。他们移动时尽可能地避开了这些沉默的线。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野兽般的咆哮把沉默的线全数切断,在馆内产生了巨大回音。

波南佐夫豪爽地挥下格里芬,将书徒们用的桌子从中一分为二。

「我应该说过『不要停下脚步』才对!」

站起身的书徒们一同转向康那他们。即使隔着僧衣,也能感受到他们目光里对于亵渎圣域者的憎恶。波南佐夫挥出拳头,将其中一名书徒连带其目光打倒在地。

「什么嘛,这些家伙太弱了吧。」

「我也不晓得这些家伙现在算是什么,但他们原本是人类。」

书徒们弓身捡拾掉到地上的书本。

「我挥剑时可不管那么多喔。」

波南佐夫朝一名开始站着阅读的书徒挥下格里芬。就在剑刃落下的瞬间,书徒以小女孩的声音轻轻说了声「不要」。于是剑刀并未劈开书徒的头,而是停在其上方数公厘处。

「……该死,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没打算停手啊……」

书徒让名为《我如何成为女儿的奴隶》的书保持摊开,从僧袍脸部的洞露出短须凌乱的嘴角,以小女孩的声音说「飞吧」。瞬间,波南佐夫的巨躯飞过康那身旁,重重撞上正面入口的门。

「波南佐夫先生!」

康那正打算跑过去,背后却传来翻页声与沙哑的低语:

「——他就像脚被树根缠住般动弹不得……」

如他所言,康那顿时动弹不得,仿佛脚被树根缠住了一样——

「——接着,肚子里有蛇胡闹般的不快感袭击而来。」

这回则是内脏在肚子里胡闹,肠子纠结,胃晃个不停。肚中的暴动结束后胃液大量逆流,康那当场吐了出来。

「这些家伙会用妖术啊。」

以格里芬代替拐杖撑住身子的波南佐夫,朝书徒们露出野兽般的眼神。

书徒们一手捧着打开的书,缓缓缩短与康那他们的距离,并以令人发寒的沙哑声音朗读:

「根据我从她们那儿听来的传闻,会把赤裸的小孩扔进煮沸的铜锅——」

「众生之母啊,你以深得无法估量的子宫生下万物,并以永恒的乳房抚育——」

「悲哀的克兰格仰天哀求。『月亮啊,求你救救我吧。』月亮便将克兰格捞起来吃了下去——」「女子半狂乱的声音在耳边——」「以旧披肩包住母亲容颜的赛巴斯汀——」「令人害怕的黑衣女——」「一只小狗吐了出来——」「在有如挖开鼻腔的溃烂烧伤痕迹上——」

书徒们并未依赖魔法书咏唱咒语。那些是以复杂难解之文字与文章带来混乱的哲学书,是引发原始恐惧的恐怖小说,是叙述谎言与虐杀历史让人疑神疑鬼的史实——书徒们带着抑扬顿挫读出声的一字一句,全都化成了看不见的爪牙袭击而来,化成暗示夺走两人的自由,化成嫌恶让身心不适。

「呜啊,我的头快裂开了……该死!」

波南佐夫胡乱挥剑,把靠近的书徒一个个砍倒。他们毫无抵抗地挨剑后,那种即使在地上打滚也要继续朗读书本的样子,令康那颤抖不已。

「再砍下去咱们的精神也会出毛病。没空管他们了,走!」

波南佐夫抓住被他劈开的桌子,扔向接近的书徒们。

康那冲到右手边有钻石装饰的门旁,随即回头看向接近的怒号。波南佐夫以美式足球选手般的强力冲刺,逃离书徒们的恶心追迹。

「给我开啊————!」

康那开门的同时,波南佐夫也撞了上来,两人就这么弹进走廊。他们立刻爬起来用撞的把门关上,接着就这样站稳身子以背档门。对方似乎没有打算开门,馆内再度回归寂静。

靠着门滑坐到地上的两人猛烈地喘息,肩膀不断上下起伏。

「呼、呼……安静的感觉,呼、呼……真诡异呢。」

「呼、呼……我还是第一次遇上,呼、呼……那种砍起来不痛快的敌人。」

呼吸平静点后,波南佐夫轻轻开门偷看室内的样子。

「没事,那些家伙回去读书了。刚刚大概只是打扰到他们读书才会抓狂吧?真是的,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

「真不想回去那里呢。」

「只会吐火的恶龙还比较好对付。我决定今后再也不要跟拿图书馆这种地方当老巢的敌人战斗了。」

铺了红地毯的狭窄走廊,一直线朝前方延伸下去。嵌在墙上的鹅首型烛台以固定间隔点起了火,两侧还有放置壶或迷你甲胄的凹槽。

尽头有个无门的通道口,一道状似黑狗的身影从中探头。

「该死,这回又是什么?」

影子一道、两道、三道地从通道口爬出来,缓缓接近两人。这些状似垂死山羊的野兽,数量不断增加;它们一边在狭窄的通道上互相推挤,一边鸣叫着走近。

那是康那在夜间首都街上遇到的厥克维。

「喔,是你们啊?我的胃平常承蒙关照啦。」

就在这时,波南佐夫的肚子叫了起来,而他也跟着站起身子。

「你该不会都吃那个吧……」

「是啊。不过呢,那玩意儿没什么地方能吃,所以我老是觉得不够。这下来得正好啊!」

波南佐夫欢呼一声,拖着格里芬冲向厥克维,路上的地毯跟着被切开。虽然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帅,动机却很低俗。

男子像个狂战士般挥动粗壮的手臂,以格里芬将厥克维一只只地化成肮脏的飞沬。或许是因为拿食物当对手吧,他的剑要比刚才生猛有力得多。

「有一头往你那边去罗!」

「咦?」

一头逃过波南佐夫巨剑风暴的厥克维,朝着康那奔来。

头上顶着蜷曲马陆状黑角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恣意扭曲的牙齿,同时唱歌似地吼叫,不知是否在感谢诸神让它能咬到生肉。

——不可能。这种东西就算只来一头也应付不了。

康那为了向波南佐夫求救而大喊。

「……!……!?」

求援的声音,遭到某种力量抹消了。

高高跳起,直到天花板附近的厥克维,在不到一秒的滞空时间后,朝着底下的康那坠落。明白那副牙齿瞄准了自己颈部的康那,举起双臂保护脖子,并且以头槌迎击厥克维。

在猎物意料之外的反击下,厥克维猛然撞上墙壁,跟折断的牙齿一起跌到走廊上。接着波南佐夫从后方给了一击,让它的头像鞭炮般炸开。

被怪物脑浆喷满脸的康那,捂着喉咙蹲了下去。

「怎么啦,受伤了吗?」

康那总算明白书徒夺走了什么——面临危险时会喊出来的求救词语,遭逢绝境时会发出的求救信号。无力战斗只能仰他人援手求生的自己,变得无法向他人求救了。

在绝望的康那眼前,某人递来了一只像老人手臂的东西。

「要吃吗?虽然有点尸臭,不过味道就像陈年葡萄酒一样,相当不赖。」

说着,波南佐夫便咬了一口像老人手臂的东西。

通道的尽头是阶梯,厥克维肮脏蜷曲的毛散得到处都是。

康那边往上走边回头看,发现那一大堆倒在波南佐夫剑下的厥克维尸体,已经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地,则是一滩滩像黑色水洼的恶心东西滑走,令他感到十分气馁。

二楼是个有许多凹凸空间的大厅。这里以期刊与报纸为主,因此大厅里摆了许多依年代区分的杂志架与没有靠背的长凳。照明只有天花板中央以锁链吊着的灯,而这吊灯又用上了经过特殊研磨的玻璃,所以墙壁与地毯上有许多会令人产生错视的阴影。

康那看向嵌在墙上的馆内导览图。因为如果以适合藏匿贤者们脑子的场所为目标,就能追上洛芙。虽说不太可能像《塞拉伊诺断章》那样摆在谁都能进去的地方,不过这种想法反而绕了远路也说不定。可能性最高的地方应该是保管稀有资料的房间,但那在一楼。想尽快找到修琉斯贝利好跟这个世界说再见,借此从语言诅咒与「触手」中解放的心情,当然没有改变;然而,恶心的书徒与失去声音这两点,让他实在没有勇气立刻回到一楼。

「要怎么做才能变得像你一样强呢?」

少年对靠着墙啃厥克维脚的波南佐夫提出这个单纯的疑问。

「『怎么做』吗?我确实很强——但其实没有那么强。」

「你在说什么啊?你可是最强的英雄耶!身为支持者的我可以保证!」

「英雄吗?即使人们称我为英雄,那些名声也不会只属于我。」

「可是,你向来都独自战斗吧?」

「我不是孤身一人,你拿拿看这玩意儿。」

波南佐夫将格里芬递给康那。以双手接过的康那,因为这把剑的重量而惊叫出声。要是自己像波南佐夫那样挥这种东西,想必肩膀两三下就会脱臼吧。

「很重吧?这家伙不但重还是缺陷品。仔细一看,你会发现它的剑身不平,上头有起伏。它并不是特别做成这样,单纯只是委托的铁匠很马虎罢了。横扫的时候,这家伙会在空气上滑动而乱晃,很难控制。不过……」

他将剑从康那的手中抓了回去。那把沉重的铁块,就像被波南佐夫的手吸住一般乖巧听话。

「格里芬(这家伙)很强。它瞬杀过断折好几把屠龙剑的坚鳞恶龙,是把既疯狂又危险的剑。」

男子画圆似地挥动格里芬。

「试着控制像它这样棘手又危险的家伙吧。让对方服从,成为自己的力量。若要追求压倒性的力量,就要支配强得棘手的家伙。」

吊灯微弱地闪烁。

康那背后突然窜过一股恶寒,于是仰头往上看。

蹲在天花板角落的黑色「裂缝」正缓缓抬起头来。

邪恶、污秽、疯狂等病态事物凝聚而成的一道「裂缝」,露出了奸笑。原因在于,它确定自己不用一秒就能把猎物吞进胃里。

而且,它做到了。康那呆呆看着「裂缝」将波南佐夫的粗腿吸进去。

这全都发生于一瞬之间。在天花板与墙壁之间那个吊灯光线所不能及的角度中,有种东西把波南佐夫给拖了进去。

在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的状况下,康那受到本能的驱使冲出了房间。

——那是什么?

少年基于某种理由抬头仰望,看见黑暗在笑。想到这里,他发现波南佐夫已经只剩鞋底。那又厚又大的鞋底,就是男子在这个世界最后的身影吗?

「骗人的吧……我的英雄……波南佐夫死了?这算什么嘛……英雄居然那么简单地……这种连声音都出不来就瞬间死亡的世界,到底算什么嘛!」

这条红地毯发出沙沙声的走廊,直直向前延伸看不见尽头。图书馆里不可能有这种长廊,显然有点怪怪的。

康那感觉耳边有微温的气息,反射性地回头。一个自己不记得弯过的转角就在背后,还有条狗从那个角度中探头。他原以为是「裂缝」的东西,原来是头扭得细到不能再细的狗。至于为什么会把那玩意儿当成狗,康那自己也不明白。即使如此,他依旧感觉那东西从远古时代就被称做狗,虽然那是个无眼无鼻无表皮,里头只有邪恶在循环的管状物集合体——

少年看回前进的方向,发现有扇门就在面前。他既没多想也没事先确认,就打开门冲了进去;尽管觉得关门没有用,他依旧立刻关上了门。

这是间狭窄的阅览室。约十名左右的书徒正贴着小桌读书。他们鼓起的肚子抵着桌子,屁股超出椅面,边让桌椅发出噪音边努力向前倾,坐姿相当奇特。是先前袭击过康那的书徒【一肚小猪】。他们鼓胀的肚子中传出无数人声,仿佛在回应摇晃肚子的书徒似地吵了起来。

康那尽量避免打扰到书徒们阅读,悄悄接近右手边的门。就在碰到门把的瞬间,他感觉到了目光,抬头往上看。狗就蹲在门那道墙与天花板形成的角度中。刻意发出狗特有呼气声并沿着墙壁滴落的它,将后脚留在角落,以凸出鼻面下方伸出的黑舌头舔起地板,仿佛在打量康那。

康那双腿一软。狗绝望般的外表与英雄瞬间只剩鞋底的画面重合,让他的肉体与精神决断下得比预期还要快。看样子,生命在这条狗面前只是饲料。尽管少年垂下了头,狗依旧特地从下方探头,把猥亵的口腔露给他看,令康那想像起脸被咬烂那瞬间的痛苦。

「世界」突然扭曲。

康那只觉得「啊,运气真好」。如果就这么失去意识,痛苦、恐惧、后悔、失落感等等,全都可以像被那个黑太阳吞噬一般消失无踪。

在融化的视野中,手掌不再保持既有形状,松开了轮廓。手指则像麦芽糖般融化、坠落。康那沉入逐渐融化的世界里,感到温暖而舒适。

一头疯狂的红鹰自恍惚感彼方到来,一如往常地向康那亮出锐利钩爪。其后另有一头无貌银鸟滑翔而至,并以银爪抓住疯狂之鹰——

将疯狂粉碎。

光带在眼前起伏。

康那顺着带子往上看,发现带子一路延伸到衣服的左袖中。他的左臂变得有原本的五六倍长,前端只剩凸起其他什么都没有,平滑的肌肤更带有银色光芒。

「这、这是……什么……」

自己的声音仿佛产生共鸣一样,听起来有好几重。状似银线的烟从康那身上冒出,以不同的粗细飘升。他觉得遮住视野的烟雾很碍眼,挥手想拨开烟雾,于是化为银色触手的左臂以漂亮的S形在眼前扭动,尖端则触到地面。

狗似乎害怕地痉挛起来。不知不觉间,萎缩的管状物集合体已然低头用下巴贴地,在康那面前缩起身子颤抖。

——这家伙怕我。我认识它。没错,我认识这家伙。

狗宛如请求原谅般让纤细的身体平躺在地,多半是打算就这样变成薄薄一片后躲进周边的角度里吧。它遵守「只能从角度中往三次元移动」这种不方便的移动法则,栖息于处在不安定角度里的异次元空间。一旦让它逃走,就再也抓不到了。

狗朝地一蹬,随即像被吸进肚子的义大利面一样,被吸进门附近的角度里。

「可恶,休想逃!」

康那的左臂擅自伸出,刺进狗逃跑的角度。他明白,触手在角度深处的异次元里逮到了狗。狗拼了命在房间中的各个角度乱跑,进行垂死挣扎;触手也像大鱼上钩的钓竿一样忙着左右晃动。

「给我……乖乖认命吧!」

康那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拉触手,随即传来脚从淤泥中拔出般的声音,从角度中拖出来的狗则倒在地上。他迅速以右手抓住狗的脖子,然后将迅速硬化的触手前端抵住对方满是管状物的身体。

「很、很好!」

少年深吸一口气,以缓慢而强烈的口气下令。

「服从我……廷达洛斯猎犬(53:法兰克·贝尔纳普·朗(Frank Belknap Long)著作《廷达洛斯猎犬(The Hounds of Tindalos)》中登场的怪物。栖息在时间尽头的异常角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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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书本全吐光后倒在一起的书架。粉身碎骨的桌椅。穿孔裂开的地板。

康那一个人站在里面,看着自己变回五根指头与白色肌肤的左臂。

书徒们倒在他的脚边。他没下杀手,只是不晓得这些人什么时候会醒。可能是一小时候可能是三天后,也可能到死都不会清醒。他只记得自己如此处置这些人。

他不明白自己刚刚变成了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自己当时还有理智。

所以,少年看着一切,保有记忆。那条狗——似乎叫【廷达洛斯猎犬】——看着自己,非常害怕。它摇尾乞怜承诺服从后,随即从角度回归异次元的巢穴。所谓的服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发号施令的当事者不了解,那就没有意义了。

康那卷起左袖,黑色的蚯蚓肿痕依然在手臂中沉睡。这一切无疑是「触手」干的好事。詹金在居住区看见的发光蛇怪,想必是刚刚的家伙吧。

如果那个银色触手能早点现身,或许能拯救波南佐夫吧。把他拖下水的是自己。如果没遇上自己波南佐夫就不会死在这里,他明明还能缔造很多英勇事迹——

康那打量起周围。

「……米戈?」

少年听到了声音。正确说来不是令鼓膜振动的声音,而是种直接触碰脑部一般的感觉——心电感应。这种比悄悄话还要细微的声音,要辨认出在说什么非常困难,听起来就像单纯的噪音。

——米戈,是我,康那。听得到吗?你现在在哪里?

康那试着在心里强烈的呼唤,但米戈没有回答。说穿了,康那根本不晓得心电感应要怎么发送。他明白自己没办法模仿漫画里的超能力者。

接着,无数声音宛如树木遇风使得枝叶喧闹一般响起。每道声音都无法听成话语,比较接近噪音。

走出阅览室,就到了夹在低矮栏杆之间的走廊。这块区域挑高到顶部,通道之下则是先前遭到书徒们袭击的正面入口前大厅。

一楼大厅传来嘈杂的声音,康那连忙躲了起来。这声音虽然跟第二次传到脑中的相似却不是说话声,而是压抑到了神经质地步的鞋音与衣物摩擦声。

康那悄悄往下看,只见先前不晓得躲在哪里的众多书徒聚在一起,总数明显超过百人。他们没做什么只将书摊在面前,朝着同一个方向晃晃悠悠。书徒们面对的方向有个服务台,洛芙就站在上头直立不动。

「洛……」

在少女名字脱口而出之际,康那赶紧捂住了嘴。

状况糟透了。她不但被书徒们发现,还被逼入了绝境。

躲在栏杆后头的康那卷起左袖,对「触手」扎根的手臂送去「给我出来」的意念。如果那个触手现身,或许能将书徒们一扫而空。但他尽管对着没反应的「触手」又敲又打,还甩动手臂给予刺激,甚至反复小声地试着下令,「触手」依旧只扭动了一下,一副嫌麻烦的样子。少年轻轻咋舌,再度窥探起大厅的样子。

他的视线不过离开一两分钟,状况就有了很大的改变。

书徒们全都把书放在一旁,跪了下来。

洛芙朝书徒们直直伸出左手,表情严肃。这幅画面看起来,就像是书徒们听命于她一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康那探出身子,从旁观察这莫名其妙的景象。此时他耳边听到了宛如巨人踩踏地面的声音。

接着,整座图书馆剧烈摇晃,大厅书架上的书全掉了出来。

在仿佛整栋建筑都会沉没般的恐怖摇晃和地鸣中,走廊也跟着垂直晃动。一阵冰块挤压般的声音响起,少年靠着的栏杆喷出白色粉尘后碎裂。失去平衡的康那,跟着厚重的栏杆碎片一起跌在一楼大厅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康那睁开眼睛后,看见一个上头有漩涡图案的椭圆体。

「米戈……呜!」

他试图起身,后脑杓却一阵剧痛。按住头的手一片湿滑,仔细看才发现手掌染得血红。米戈以节肢撑住快要失去意识的康那,另只节肢前端刺进他的右臂。一刺之下,康那的精神状态突然开始镇定下来,模糊的意识和视野则渐渐变得清晰。

米戈开始用剩下的节肢处理坐起身的康那后脑。

少年花了数秒钟才明白这是在治疗。

米戈是位有奇迹般技术的名医,即使没药没道具,依旧能在几乎无痛的状况下治疗康那。

方才对手臂的刺激大概也是麻醉方式之一吧,有股暖意正由刺下去的地方逐渐朝外扩散。米戈不只能把节肢当成手术刀或钳子,就连代替麻醉与缝线的东西都能从体内生出来。他硕大的甲壳,或许就跟收纳这些医疗道具的医药箱差不多。

「听好,臭小子,吸、吸、呼!」

不知为何口授起拉梅兹呼吸法的詹金,一下慌张地在康那胸口上跑来跑去,一下又爬上人家的脸,让人觉得很烦。在卫生层面上有重大问题的它,俨然以米戈的助手自居,康那只能祈祷它不会直接碰触伤口。

康那环顾起周围的样子。这里没窗户,嵌在墙上的钟型油灯仅仅亮起一盏,朱红的光线只照出康那他们所在处。微暗的彼方还很深,能知道这是个相当大的房间。房内有收纳书籍厚高不一的陈旧书架,以及看似可用宝石装饰的玻璃柜,柜中则有数本仿佛一碰就会坏的厚重书籍躺在天鹅绒枕上。方才的冲击似乎没对此处造成多少损害,顶多就是某个柜子的玻璃碎片散了一地而已。从干燥的空气和老纸的味道看来,这里要不是书库,就是保管稀有书籍的特别房间。

康那一看到站在书架阴影处的人,全身神经顿时为之颤抖。那是一肚小猪。定睛一看,微暗中浮出了五六个浓厚的黑色轮廓。

「不用担心,他们已经没有意识了。」

专注于治疗的米戈背后,方舟舵手让镜头闪烁起来。这个年长男性的声音并非艾克利,听起来更为聪明、悦耳。

「你是谁?」

「洛芙似乎蒙你关照了呢,康那·瑟里欧。」

看见装在方舟舵手上那个圆筒刻着的名字,康那的眼睛便涌上一股热流。

拉班·修琉斯贝利。

可能知晓前往欧安之路的饱学贤者。同时,他也是洛芙的恩人、老师、养育之亲。更是保有「窝在图书馆二十年」这项记录的奇人。

「你的旅程似乎很辛苦。」

「那、那个……」

「洛芙的事对吧?你不用担心,那孩子平安无事,很快就会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这种宛如事前经过排练的台词,让康那感到不安。那就像要安抚孩子般过度温柔的口吻,让人不得不认为背后隐藏了严重的事实。

「出了什么事吗?洛芙现在人在哪里?」

「康那小弟。」

对方停了数秒。这想必是为了要让康那冷静下来,因而刻意营造的空白。方舟舵手的镜头,仿佛唱摇篮曲一样缓慢地让光线浓淡有所改变。

「你差不多能动了吧。如果能站起来走走,那就稍微在房间里转一下,洛芙的事晚点再说也不迟。放心,我不是要吊你胃口。她比这里所有人都来得安全,只不过要离开那里还得等一会儿罢了。」

修琉斯贝利一副让人满心期待的口吻,不过没有什么怀疑的理由。毕竟教授是洛芙最信赖的救命恩人,既然他说这种状况不会有事,那也只能相信了。

「刚才的摇晃是什么啊?」

「近来源自首都正下方的地震很多,这是个不太好的征兆。」

图书馆起了一阵挨了大炮般的摇晃。在地鸣瞬间,康那脑中浮现了森林废神伊塔库亚阔步的姿态,但仔细一想那并不像脚步声。

治疗似乎结束了,米戈像苍蝇般摩擦起节肢,大概是在整理手术道具吧。康那战战兢兢地摸向后脑,发现头发已经因为干掉的血而硬化了,即使触碰伤处也没什么痛楚。治疗相当完美,明明出了那么多血却连缝合的痕迹都没留下。

「如果在我的世界,你毫无疑问会是世界第一的医生。谢谢你,米戈,我好想念你。」

重逢的喜悦使康那拥抱米戈,但他的手绕不过甲壳。接着坚硬的节肢环住他的背,温柔地上下摩擦。

少年环顾房内,发现这里就跟罐头工厂的仓库差不多,堆满了看起来与修琉斯贝利圆筒一样的东西——书徒从犹古格居住区带走的贤者们。一想到这些圆筒全是足以在各个领域拿下诺贝尔奖的头脑,就让人觉得很不简单。在圆筒周围,还有成叠写满红字的羊皮纸,这些则像邮局包裹般堆得跟山一样高。

伫立在房间里的书徒们,一个个都因为肚子的重量而驼着背,双臂无力地垂下,简直像青蛙的尸体。他们的嘴巴遭到缝合而被迫沉默,只露出漆黑的裂缝、苍蝇的若即若离。

「那些书徒还在等待回收的阶段所以没有意识。即使揍他们或搔他们痒也不会有反应喔。」

「这个房间到底是干什么的?」

「暂时保管书徒收集来的语言,原本应该是用来展示稀少书籍的小型博物馆吧。在那里的一肚小猪们呢,是直接抢夺人类语言的抛弃式清扫机。他们要不是从对方口中吸取即将出声的词语,就是无声地接近后将刚出口的话语,像抓蜻蜒似地偷走,似乎都是以这种奇怪的方法进行收集。只要回收完肚子里的东西,就是下台一鞠躬焚化处分。为何要像这样毫不吝惜地舍弃殉教者,我实在无法理解。唉,或许单纯只是他们不环保而已啦。」

他们根本没被当成人类。与其说是殉教者,倒不如说像是蚂蚁、蜜蜂之类的社会性昆虫,这个集团愈来愈让人觉得恶心了。

「至于那一叠叠的纸,可以说是他们努力的成果吧。里头包括了稀少的古文书、鲜为人知的古代语言、能成为语言的记号和标志,就连边境种族的祷词和儿歌的自创词语都有。光荣的是,对他们来说我们的脑似乎很贵重,毕竟里头确实也有世界权威级语言学者的脑嘛。没有方舟舵手要怎样将语言从脑中抽出来,这点令人很感兴趣。不过,他们为了这种大工程不惜粉身碎骨的态度……唉呀呀,让同样身为研究者的我肃然起敬呢。」

「为什么那些家伙要为了收集语言做到这种程度……」

「这是为了要找出语言中的危险分子喔。」

「语言的……危险分子……」

光是听起来就充满了危险的词。

「说起来,语言灾是黑山羊教团那些家伙引发的唷。」

黑山羊教团——那些在首都各地留下古怪雕像与仪式痕迹的家伙。

「他们原先住在边境地区一处名为山羊之森的森林,是德鲁伊(54:古代塞尔特人的祭司,在政治、宗教、法律等方面拥有巨大影响力。他们视槲寄生为神圣的象征,定期割取槲等生乃重要的仪式之一。)系统少数部族的地母神信仰,后来因为献祭方式产生摩擦而分家。其中一批人打着黑山羊教团的名义,宣称他们的神沉睡于首都地下深处,每天晚上进行诡异的活动,威胁都民的安全。引起这场语言恐怖活动的就是他们。」

康那没想过在异世界会听到「恐怖活动」这种词。不管在哪个世界,都有些思想危险的人形成灰色社会。

「这个世界会一片混沌并不全是废神的错,单纯是信仰无法共生罢了。毕竟声称『吾乃唯一神、创世神、这个世界的开始和结束』的存在,苏夏里多得数不清,如果全都当真可就麻烦了。因此,人们会烦恼该信仰哪位神只。而神也有神的困扰,如果一个不小心让其他神夺走信徒,就会被赶出信仰普及的地区。无人信仰的神只,大多会沦落为连分毫神威都没有的怪物。在苏夏,光是要守住神的位置就很辛苦了。所以,黑山羊教团的神大概经过一番苦思吧——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的存在呢?」

一阵「你明白吗?」般的停顿后,康那摇了摇头。

说实话,这些根本无所谓。他脑中现在只想着「洛芙人在哪里?」「为什么不在这里?」而已。

「方法非常简单。带给人们恐惧就行了。」

恐惧——这个世界里无处不在的词。对于像康那这样,不管看什么都会怕得起鸡皮疙瘩还尖叫出声的人,这个世界就等于是恐惧本身。由这种世界的可怕神明精挑细选的恐惧,康那实在不愿去想像。

「若要是自己成为恐惧的对象,就得先排除会让自己恐惧的东西。无论哪个神,必定都有能封印其存在的力量;即使是声称永恒的事物,依旧有咒语能将其封入近似于死亡的长眠中。正因为这些咒语成了抑制力,神只才无法恣意胡闹。那么,如果神自己晓得那个咒语呢?如果祂能封住那道咒语的效果呢?」

无所畏惧的神,想必会为了扩大信仰区而开始以恐惧宣教吧。害怕神力的人们,则会选择成为信徒以活下去,黑暗社会就此开始。

「那么,之所以毁坏语言、偷走语言是因为害怕遭到封印——」

「没错,正是如此,康那小弟。」

修琉斯贝利感叹地说道:

「他们不只会将收集来的语言进行各式各样的组合,连性别、年龄、精神状态等音质与发音的变化也全都会尝试,借此选出较为可能成为封印咒语一部分的词语。只要能像这样找出构成咒语的词语,剩下就简单了。只要在苏夏中巡回,将对应的词语全部破坏就好。想必黑山羊教团之神认为能利用支配语言的禁书《塞拉伊诺断章》,因此借由托梦或仪式命令信徒们成为书徒吧。」

感觉就像从英文字母与数字组合中解读暗号的电脑一样,但一想到就算这么比喻对方大概也听不懂,康那便没吭声。

「而洛芙正在阅读那本《塞拉伊诺断章》。」

「咦?」

「她就在你所站之处的右手边。」

少年看向油灯照明所不能及的黑暗。

黑暗中有个洞。那个仿佛挖空墙壁而成的纵长方形洞穴,有着浓缩煤焦油般的黑暗。心想「洛芙怎么可能在这里面」的康那转向修琉斯贝利。

「康那,你不可以进去唷,绝对不行。」

口吻虽然温和,却带有能让听者服从的气势。

「那里不是你可以进去的地方。话虽如此,我的长篇大论差不多也该听烦了吧?唉呀,都写在脸上罗。虽然这会让你觉得很失礼,但我有守护洛芙时间的责任。毕竟我不怎么了解你,也许你是个会打扰他人读书的不识趣家伙呢。对于洛芙而言,现在是非常重要的读书时间。再等一下下就好,还请你遵守礼节罗。」

「为什么洛芙会在那种地方呢……?」

「想改变苏夏的少女,正在做为此该做之事。这有什么不自然的吗?」

少年一头雾水。洛芙该做的事不就是前往欧安吗?为什么会得出「阅读禁书」这种结果?

康那走回方才躺着的地方,开始翻起背包。

「你在做什么呀?」

「准备放火。有油也有火柴。」

「没有拿出油或火柴的必要。」

「也没有让她读那种书的必要吧!为什么要特地去做那种危险的事!」

他音量一大起来,修琉斯贝利镜头的白光顿时变细。

「刚才我也说过了,那里比这里还要安全。因为不管是什么人都无法危害那个房间。」

「你要她做什么?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吗?」

「你是为了洛芙而愤怒吧。」

康那一脸「啊?」的表情盯着修琉斯贝利。

「《塞拉伊诺断章》誊自集数惊人的异境大全,总共有七十六枚长约六尺、宽二尺半、厚达半尺的缺损石板。好啦,你有把油和火柴收回去的理由了吧。」

康那呆呆看着手中的油瓶。原本以为既然是「禁书」,就该是魔法师拿在手里那种散发不祥气息的厚重装订书。石头做的书根本犯规嘛。

「石板嵌在洞另一头的房间墙上展示。虽然平常谁都能阅读,不过也只到今天了。洛芙将是最后一个读者。」

「那么,我就用那边的东西把它敲碎。米戈,来帮忙,你看起来很硬。」

「别这样。」

修琉斯贝利的冷静声音制止了康那的行动。

「不管怎样的书都该善加保护,这与它的内容好坏无关。无论有什么理由、身为怎样的权威,都不得伤害为了留给后世而记录下来的智慧。」

修琉斯贝利若无其事的态度令康那极为焦躁。这种不需要恶意或企图,单单存在就会让许多人生活为之疯狂的危险书籍,却因为是贵重的智慧而该保护——对康那而言,这番话怎么想都是对方与外观相同的机械性思考所生。

就在这时,有种宛如象群从地底奔往地上的声音传来。

咚!一道朝上突刺般的冲击,令康那在空中翻了一圈后仰天倒下。

天花板响起落雷似的声音,粉碎的瓦砾哗啦哗啦地落下。身旁的米戈像颗大石头一样滚动,玻璃破裂声连续不断,油灯也随着破裂声熄灭。在房间转暗的同时,还听得到詹金喊「妈妈——!」的声音。

摇晃稍微小了一点,于是康那抬起被尘埃弄得一片白的头。

「修琉斯贝利先生……」

方舟舵手横向倒下,在蒙蒙烟雾中射出两道白光。飞出去的修琉斯贝利圆筒摔扁了,从中漏出来的透明液体不断在地上扩散,在他附近更掉落了厚度相当于百科全书的瓦砾。

「…………嗯……洛……出……来没……」

缆线虽然勉强还接着,但过多的噪音让人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振作点,要是没有你,我们就回不了欧安了!」

咔、咔。

尘埃如雨而落,坚硬的鞋音将洛芙从黑暗中带回。

在粉尘影响下白烟弥漫的视野里,包着少女苍白肌肤的红与黑特别显眼。

跟在后面的书徒们,应该是原先在一楼大厅的那些家伙吧。他们就像有人戳了蚁窝般接二连三地从禁书房涌出。

洛芙冷冷地瞥了康那一眼,随即断了线似地当场倒下。

「洛芙……!」

少年猛然起身,贴地爬向洛芙。

「……洛芙……失败……了吗……」

修琉斯贝利勉强发出了听似遗憾的声音。

在这种状况下,书徒们依旧顾着读书。每当身体因摇晃而失去平衡,他们便会重新站稳,翻页的手绝不停下。然而他们并未对康那等人表现出敌意,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尽管一直像弹珠般滚来滚去,米戈依旧勉强站起身并扶起倒下的方舟舵手。他像对待玻璃工艺品一样,小心地重新装好三根缆线松脱的修琉斯贝利圆筒,接着调整教授的声音。

「死康那啊~~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啦~~」

詹金脏兮兮的哭脸贴着康那的脚磨蹭。

康那摇晃洛芙的身体,还在耳边不断呼唤少女的名字,但她的眼皮依旧毫无动静。她仿佛失去了动力似地,一张静物般的脸毫无生气。

「洛芙,醒醒啊。你不是已经把我带到这里了吗?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才好?说好要去我的世界……这件事要怎么办呢……」

康那很想哭。

「老子还不想死啊,康那!救救我,我的梦想还没实现,我想要个像天女一样闪闪动人的女朋友,也想跟女神一样的女人结婚啊!我不想放弃跟孩子一起抢着咬大块起司的梦,你要保护我的生命安全啊!」

詹金将规模大于常人的梦以符合老鼠水准的梦收尾后,康那便把它塞进口袋里。

「我们会同生共死,你将就一下吧。」

呜哇~~呜哇~~

这是孩童的哭声——才怪。

一道、两道……五道、六道,这数量逐渐增加且令人郁闷的微弱叫声,无疑属于那批康那再也不想遇上的臭山羊。虽然看不见身影,但它们确实正盯着康那一行人,一边嘲笑一边哭泣。

「居然在这种时候……屋漏偏逢山羊群啊……可恶,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啦!」

康那绝望地仰天大喊。

「康那小弟……」

修琉斯贝利裂开的镜头闪闪发光。尽管米戈的紧急维修让噪音减轻了许多,圆筒上依旧有很大的裂痕。为了不让内部液体外流,米戈巧妙地调整了安置的角度。

「你不是说洛芙待的地方很安全吗?」

「当然安全。不过,那是先前的事了。洛芙所在的禁书房,对于黑山羊之神来说,是保管《塞拉伊诺断章》的重要场所,必须好好保护。不过,那里已经回不去了……因为有群可恶的野兽把守。你看。」

禁书房的黑暗中,大群绿光颗粒就像萤火虫一样聚集在一起。那是厥克维眼睛发出的光。

「康那小弟,我希望你带洛芙逃走。」

「逃走……要逃离什么?逃到哪里?」

「追杀洛芙的家伙,多半是黑山羊教的神。它认为必须排除接触过禁书的洛芙。」

「要从神手中逃走?」康那发出惨叫般的声音。

「该不会现在就要开始跑给神追了吧?咦?神?为什么?」

反正又是个徒有神名却长得很恐怖的异形怪物,他已经跟这类东西玩过很多次「你追我跑」了。

「虽然没时间可以浪费了,不过还是得交代呢。」

修琉斯贝利自言自语般低声说完,随即尽可能以清楚的声音讲下去:

「不久前,洛芙有身为【图书馆】的自觉了。」

「图书馆?」

「苏夏的书,几乎全数收藏在洛芙里头。这孩子就是苏夏的智慧,绝对不能失去她。若以人体来比喻,她就相当于脑一样重要。」

——这是指洛芙头脑很好吗?不,他不可能特别提出这么单纯的事情。

「或许是接近禁书的影响吧,洛芙想起了自己是谁、自己该做什么。于是,她与《塞拉伊诺断章》进行交涉……而就在刚刚,谈判破裂了。」

「呃,抱歉,你刚刚说的这些我听不……」

房中满是野兽的臭味。虽然依旧看不见厥克维的身影,但它们的数量确实增加了,还围着康那等人嘲笑,这点从臭味的浓度与气息就能明白。

「没时间解释了,快带洛芙走。」

「你是要我跟神玩官兵抓强盗?要抱着洛芙跑……以我的体力顶多只能撑三公尺啦!不,两公尺!一点五公尺!」

康那从未如此拼命强调自己有么多缺乏运动。

「因为没有其他人能带洛芙走——这个理由或许有点失礼。不,还有更重要的理由。你刚刚为了洛芙而对我生气,因此我决定相信你。唉,当然这是急就章的决定,感觉就跟替早已过了适婚期的女孩找夫婿差不多。你刚刚问要逃去哪里是吧?哪里都行。总之先想办法离开首都,毕竟待在这里就跟待在黑山羊肚子里没两样。你就穿过森林,以我的宅邸为目标吧。」

康那不安的眼神,落在自己怀里闭着眼睛的洛芙身上。

「我原本打算回去,才会忍受种种恐惧到这里见你……现在居然要从这里逃走……还得再度穿过那座森林……」

「你说『回去』是指〈穿时者〉的事吧?洛芙告诉我了。虽然这么说很抱歉,不过〈穿时者〉本来就无法召唤。那是种忽然现形又忽然离去的存在,我们人类再怎么计划也无济于事。」

康那「咦」了一声,脸色苍白。

「我抛下洛芙花费三年岁月所得的成果,就是〈穿时者〉并非应召唤而来,而是以极低机率横渡次元而来的访客神。」

「怎么会……这跟原先说的不一样啊!这么说……我回不去了吗……」

在语调含泪、全身颤抖的康那脚边,传来沸腾般的「噗通、噗通」声。除此之外,还有「呜哇~~呜哇~~」的撒娇孩童哭声混在里面。

「真是的,我这人的坏毛病就是爱长篇大论……康那小弟,请你务必照顾好洛芙。如果失去这孩子,苏夏的轮廓会消逝得更快……到时候就无法挽回了。这么一来,恐怕连你的故乡也会受到影响。」

「我的世界也会?」

「我绝对会找出让你回归欧安的方法,请你尽可能带着洛芙活下去。走吧,动作快。盘踞在首都之下的东西,正拖着长年的野心赶往地上。祂的眷属大概正为了探路而袭击城镇吧……」

此时地面裂开,白烟喷上了天花板。裂缝吞没了粉碎的地板,化为凄惨创痕吐出惹人厌的厥克维。这些被黑暗弄得湿答答的新生野兽,因为刚诞生就有生肉而笑歪了它们的山羊脸。

「去吧,康那小弟。洛芙就拜托你了。」

「那你呢?还有米戈,你呢?」

撑住修琉斯贝利圆筒的米戈,肯定似地将头纵向摆动。

「我们要把朋友搬出去。虽然其中很多人只有过脑交流而未见面,但我还有很多话题想跟他们讨论呢。晚点见,康那小弟。」

少年从没想过,要在这种生死关头挑战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公主抱——

当康那以双臂把洛芙用捞的方式抱起来时,膝盖、腰、背脊当场发出哀嚎,让他朝天大喊「办不到啦」。可是,逼他不能放弃的理由,正一个个流着口水爬了出来。康那只得使劲以脚蹬地,摇摇晃晃地朝门奔去。

怀着空腹从地板裂缝溢出的野兽,也拖着狂喜之声涌向康那离去的门。

康那一边听着背后贪婪的脚步声,一边低语回应米戈传来的心电感应:

「放心,我会尽力而为。米戈,我们可不会简单地『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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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前污浊无力的喷水池宛如得到生命力,突刺天空似地激射而上。喷到空中的水逐渐染黑,并从高处眺望起街道,满意地笑了。

平稳的河川与大地震动同步变化,就像灌满了烟雾一样变得又黑又浊。水面浮出死鱼的银色肚皮,流水化为腥臭不祥的银河,开始散布飞沫、涌向街道。

首都里的水龙头擅自开始晃动,咕嘟咕嘟地呕出黑水。

邪恶的水化为漆黑的地毯,静静地染黑首都。无数的头,就像气泡一样从奔走于路上的黑水中扬起。它们睁开闪着绿光的失衡双眼,张开流出黑色唾液的贪婪洞穴,有如迷路的小孩一样地哭嚎。

千头饥饿的腐朽山羊(厥克维),同时出栅。

黑山羊教团所信仰那位沉眠于此地的神,被称为【地母神莎布·尼古拉斯(55:克苏鲁神话中的旧日支配者之一。人称「孕育成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大地女神般的存在。)的千名子嗣】,千而为一的黑色灾厄。祂让具可塑性的身体躺在荒废的首都底下,饿了就披千张毛皮到地上徘徊。祂以化成污秽结晶的爪牙残害弱小生命,以囤积于腹中的瘴气侵蚀空气和水,带着疯狂与死亡戕害城镇,散播有公山羊外型的无名瘟疫——这场仅次于语言灾的大灾难,后世叫它烈焰之神修波洛斯·提欧斯(56:古希腊诗人索发克里斯所着戏曲《伊底帕斯王》中曾提及,袭击古希腊城邦国家底比斯的瘟疫之一。)。

此刻,侵蚀开始了。

ж

少年不明白自己为何而跑。

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跑了超过三公尺远。

虽然怀中人只是个小女孩,但毕竟还是一个人类。而且,负责搬运她的更是公认少女体型的孱弱少年,能像这样持续奔跑可以说是奇迹。

原本就已一片混乱的首都,在厥克维的袭击下,陷入了更疯狂的灾祸中。街道四处传来哀嚎,群众因恐惧而失去理智,脚步震撼了大地。破碎声、崩塌声、撕裂声、厥克维恶心的哭声等,全都混在一起,仿佛自地狱漏出的亡者恸哭。

康那觉得市街中心区域很危险,因此凭着记忆朝森林的方向跑。

厥克维们沿着建筑的屋顶追踪康那。

它们不时会下来咬康那的鞋底,以爪或牙轻抠少年的背或脚。幸好它们有这种玩弄猎物的性格,康那才不至于被肢解进了他们的胃里。相对的康那也得丢脸,当个「能吃的玩具」继续跑。

康那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他一直靠精神撑着在跑,然而他也已经撑不下去了。即使再这样跑下去,最后也只是乖乖将自己的肉奉献给厥克维而已。

——放弃吧。放弃奔跑倒下吧。然后在被吃的瞬间,至少戳瞎一两颗眼睛、扯掉一两根的舌头,拔掉他们肮脏的毛,把英勇事迹带上天堂。对不起,洛芙,我没办法保护你。

他正打算就此委身于地面,放松双脚力道之际。

乐音来到耳边——

一股低沉的旋律,仿佛在首都奏响的地狱之音中穿梭似地跃出,静静地抚平混乱,轻快地刻下节奏,编织出干变万化的乐曲。

厥克维们发出怪声,先后因为拐到脚从屋顶跌落。其中一头坠地时,把自豪的牙齿全撞碎了,只能抖着一张被自己牙齿刺伤的脸虚弱地吠着。

康那顺着持续不断的乐音向上看去。

那是栋状似老柜子的建筑。在它那平坦屋顶形成的舞台上,有位身穿森林色露肩晚礼服的魔女。

魔女甩乱一头白发激烈地拉着琴弓,宛如正在鞭打散发蓝光的维尼加·汤姆。她就像与乐器化为一体般,甩头、抖肩、前弯、后仰,一举一动都让音色随之改变。每当乐音改变,倒在地上的厥克维们也会跟着发出不同的哀嚎,形成一场疯狂的二重奏。

「……爱莉雅小姐!」

康那明白,演奏中即时自己搭话对方也无法反应。不过,他还是想告诉爱莉雅,聆听演奏的不只那群污秽的野兽。

女子于一瞬之间将话语寄托在旋律中。

『——希望呢?』

亲眼目睹憧憬的英雄身死,返乡的可能性也已消失,现在更抱着成为神只目标的少女逃亡。在这种状况下,飒爽现身演奏救命旋律的爱莉雅,简直就是希望女神。但康那终究无法面对面将这种话说出口,只得以自己的方式回答:

「我正在找!拼了命在找!」

爱莉雅似乎露出了笑容。

——无常的命运,决定抹煞这点希望。

十来头卷入突发火灾而全身燃烧的厥克维,大举冲进一栋建筑内引发爆炸。而爆炸就发生在爱莉雅脚下。

康那只能眼睁睁看着爱莉雅有如力尽的蝴蝶那般落入火场。

「爱莉雅——!」

以爆炸为火种熊熊燃起的烈焰,用它的爆裂声掩盖了康那的叫喊。

火舌舔遍建筑,大蛇似的黑烟划过天空。

在飞舞的火星中,从旋律下解放的厥克维们起身。

康那再度朝火焰大喊爱莉雅的名字,随即抱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回头。

康那扑也似地躲进窄巷里。

他躲到画了难看水果图案的木箱后方并靠上墙后,便抱着迟迟未醒的洛芙与颤抖不止的双脚缩成一团。

已经是极限了。双脚肿痛不已,手臂则像铁打的一样,他只能抱着洛芙僵在那儿不动。

爱莉雅说不定没事。也许她奇迹似的没落入火中,厥克维们奇迹似的对她不感兴趣,奇迹、奇迹似的——

别指望什么奇迹,现在立刻去救爱莉雅就行了。她有可能幸免于大火却失去意识倒在地上;即使遭到厥克维袭击,依那些家伙的个性很有可能还没取她性命。明明只要自己行动,不必指望什么奇迹也能提高拯救她的机率——

野兽的号泣声接近,还有咬沙子般的脚步声当背景音乐。

少年屏住呼吸缩起身子,祈祷两人的身影能从这里消失。他仿佛要将洛芙变得更小好融入自己般,紧紧搂住呼出白葡萄香气的娇弱少女。

凶兆的声音,传进康那耳里。

嗅嗅、嗅嗅。

厥克维们在寻找两人的气味。它们可不是单靠那对小眼睛在黑夜里狩猎。这些家伙虽有山羊外型,却是像鬣狗那样的食腐动物,对血的气味应该也很敏感。之所以一点一点地伤害猎物,除了玩耍与尝鲜之外,也是为了记住气味,以便追杀到天涯海角。

康那将缩在口袋中发抖的詹金拿出来放在脚边,然后对呆呆仰望的它指了指暗巷深处。既然面前有人类大餐,厥克维对老鼠应该不会有兴趣吧。康那希望至少能让它逃走。

詹金尽管有些迷惘,依旧像只老鼠朝暗巷深处跑去,并在途中回过那张大叔脸对康那说:

「你要活下去啊,该死的驴蛋……我啊,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你。」

「快走吧,臭老鼠。」

「……可、可恶、可恶、可恶——!」

詹金朝暗巷深处奔去。

康那一边听着绝望的脚步声,一边看着洛芙的脸。少女那工艺品般的美丽,同时兼具了生与死的美。就像在地下墓穴长眠的永恒女孩罗莎丽亚·隆巴多(57:葬在西西里岛嘉布遣修会地下墓穴的两岁小女孩,被视为世上最美丽的尸体。)那具「世界上最美的尸体」一样。她那沉眠的脸庞,甚至令人怀疑或许「沉睡不醒」正是让这种美丽持之以恒的最大秘法。这名少女究竟是什么人呢?

在苏夏最先遇上的向导。既拥有洛夫克莱夫特之名,又保有身在其他世界时的记忆,背负重大使命的少女。她知识丰富得连大人也自叹不如,说话感觉比成年人还要成熟,却也会无意间露出孩子气的表情。截然不同的两面,带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但少女还有第三种面貌。在图书馆,她展现出凛然、高傲、冰冷的表情,营造出了王族一般的威严。

康那回过神来,发现已听不到接近的脚步声与嗅闻声。

他以为度过了难关——而抬起头试图窥探周遭状况,耳朵却捕捉到了从巷子深处传来的声音。

「该死的混蛋……」

倒吊的詹金隐约从暗巷深处浮现。

「……詹……?」

詹金发出微弱的声音靠近。厥克维就像抓到老鼠的猫一样,一脸得意地将它叼在口中。

只要是你的同伴,即使是一只老鼠,我们也不会放过。

那张山羊脸,露出像在这么说的可憎表情笑了。

或许稍事休息奏效吧,康那试着让双脚使力,发现已经站得起来了。虽然不晓得能不能继续奔跑,然而与其放弃不如用尽最后一分力。他瞪向咬着詹金的厥克维,打算点燃最后的引擎,就在这时……。

某种东西在他眼前滴落。

掉在洛芙白色脸颊上的东西,连着一根细线。顺着线抬头看去,能看见巷子的墙壁与墙壁之间,有头张开四只脚贴在那里的厥克维,线就连在它贪婪的嘴巴上。附近还有十来头呈同样姿势的厥克维从上俯视两人,下流的液体从它们张大的口中垂落。

众多大嘴同时逼进。

厥克维们实在是种贪婪、卑劣、猥琐、恶心理应唾弃的野兽。

野兽们并未伤害康那,而是对少年怀中的少女下手——撕裂她的衣衫,舔舐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以爪牙抚弄她,啮咬她的秀发。粗糙的兽舌伤到了少女柔嫩的香肌,白皙的嫩肉渗出血来。这群野兽的舌尖,不时贪婪地掠过遮住黑眸的眼睑。

眼看生命就要在自己怀中解体时——

康那见到了银光。

污秽的野兽们扭动着四肢倒在巷子里。银色的触手随即伸长,将地上翻滚的野兽当成蝼蚁般击溃。

一会儿后,赤裸上身的康那扛着洛芙从巷中现身。洛芙裹着康那的上衣,小脸贴着他的肩膀沉睡。少年的裤袋里则是生死不明的詹金。

「别开玩笑了……别给我开玩笑了——!」

康那挥动触手,将变得像块破布般贴在地上的厥克维化为粉尘。

尽管他还能理解这地鸣似的声音出于自己的喉咙,但不知由来的强烈愤怒却弄浊了其余情感。

「啊啊……该死……按捺不住了……逃跑……?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要把这些家伙全部打成粉末!」

大气为之晃动。

康那深吸一口气,瞪向颜色宛如精钢的左臂。

「这股情感是你搞的鬼吗……这倒无妨。不过,既然住在我身上,就得服从我。」

街上充斥异样的臭气。

人们交相倒下,厥克维们则像回游鱼一样在周围打转。四周地面处处是飞散的血迹与呕吐物,搭上文字群和铺石后成了以红色为基调的复杂马赛克图案。

康那一边发出不知所谓的喊叫,一边重击、横扫、贯穿众厥克维。少年将映入眼帘的野兽全化为路面污渍后,便在黑烟渐淡、白烟流泄的火场残骸周边寻找爱莉雅的身影。

康那的耳朵,捕捉到了某种好似在水底打颤的梦幻乐音。他依着乐声刻下的无形五线谱追寻,随即在碎玻璃如宝石箱般散落的道路上,看见没沾上一点尘埃的爱莉雅正在演奏维尼加·汤姆。女子用鄙夷眼神看着倒地不起的厥克维,并以白色高跟鞋的尖跟刺穿对方的头,接着那对幽暗的蓝眼转向康那。

『才一会儿不见,你就变得野性十足了呢。』

「如果再多点肌肉,大概就会变得像浩克那样了吧。」

『小妹妹也睡得很安心呢,看来小弟弟你的肩膀是张好床铺。』

「……不愧是爱莉雅小姐,居然不害怕耶。」

『因为「那个」就是小弟弟你找到的希望,对吧?』

奏出这段挖苦旋律后,爱莉雅上身前倾,重新举起维尼加·汤姆。

这是她的战奏姿势。

两人回过头去,在他们视线前方,由上百头厥克维形成的浪潮,正从坡度甚陡的街道下方奔来。

「难怪那么臭。」

『是呀,危害比我的话语还要大。话又说回来,小弟弟,你是不是连性格也变了?』

「变得有点愤怒吧。或许也是在效法我崇拜的英雄。」

鞋底已穿的康那用脚蹬地,冲向涌来的山羊浪潮。爱莉雅则留在原地迎击,像尊雕像一样维持演奏架势静止不动。

某种黑色物体越过奔跑的康那身边——方才倒下的厥克维尸体化成了黑色液体,爬向同胞集团。

「该死,这些家伙没完没了。」

康那朝五公尺前方处的厥克维先锋挥出触手。触手有如受伤大蛇般乱窜,把康那的身体也带了出去,腾空飞起。

「可恶,给我听话!」

触手变得愈来愈不受控制,擅自将厥克维朝外弹飞、砸向地面,仿佛将康那当成了自己的尾巴似地乱甩。尽管遭到足以让肩膀脱臼的强大力量拉扯、拖行,康那依然拼命抱住洛芙不让她摔下去。

「你干嘛那么生气啊!因为我高高在上要你服从吗?」

一股低音旋律滑过地面逼近。听到声音的厥克维悉数四肢一软、颜面着地,开始发出鼾声。虽然爱莉雅的音色绝不会伤害、毒害对方,但或许会引发恐惧、产生幻觉,在精神层面造成强烈影响。

厥克维一过上触手便惨遭击溃。被劈开、砸烂、剁碎的野兽们,化成了紧贴地面的污渍,接着膨胀成黑色液体并集结。从那滩黑色大水洼里,一堆湿答答的公山羊头如蘑菇似的先后冒了出来。

这段期间,散布在首都各处的厥克维纷纷朝康那等人所在处集合。

野兽们明白自己的作战方式。如果康那的触手攻击其中一名同伴,就由其他同伴瞄准侧腹或头;如果那名同伴遭到攻击,就换别的同伴瞄准脚或肩膀。在这段期间,溃烂的尸体会液化,随即重生为裹着毛皮的山羊怪物。毕竟它们是不死之身,再怎么杀也杀不完,就这样持续到对手疲倦、放弃挣扎为止。

另一方面,康那他们的战斗方式并不安定。

无法控制的触手会自己乱动,不晓得何时会变回黑色的蚯蚓状肿痕。

爱莉雅的旋律或许能有效应付少数敌人,但对方数量实在太多,因此也开始失去了效用。演奏者本身毫无防备,如果躲过旋律的家伙来袭,根本撑不住。

刚刚或许还是该听修琉斯贝利的话离开首都。一二十头追兵或许还甩得开,要逃离数百头不死野兽的追迹根本不可能。

『开始累了呢。怎么办,小弟弟?要跟它们斗一辈子吗?如果要放弃,我倒是很擅长喔。』

爱莉雅靠在附近一栋教会状建筑的门柱上,让疲劳的身体稍事休息。她的脸颊与额头上沾了汗湿的发丝。哭声一接近,她立刻又将音色转为对付厥克维用,激烈地演奏起维尼加·汤姆。

厥克维的动作有了变化。它们不再嘲笑般地跳上跳下,也不再玩弄生命。不仅如此,它们甚至不再是个体了。

这些厥克维褪下肮脏的毛皮,挣扎着融化崩解。它们不再发出拉长的孩童哭声,而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哭嚎。哭嚎相交,但声音也跟着崩解。厥克维身上的肉与一切全化成黑色液体,发出几乎要让人晕过去的恶臭。污秽的野兽们,络绎不绝地跳进膨胀的黑色水洼。地底深处更传来仿佛大锅沸腾的声音。

『小弟弟,逃跑或许比较好。「那个」想必会形成让人无法直视的东西。』

爱莉雅跑了起来,康那连忙跟在她背后。

街上能见到奔向「那个」的厥克维们,以及打算逃走的都民。语言灾让人们无法获得正确的情报,因此他们根本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又该去哪里避难,只能哭喊着乱跑。

「离开首都吧。」

『逃得掉吗?固执的男人可不晓得什么叫做放弃喔。』

前方有数十人大吼着跑来。他们的气势让康那想也不想就往旁边避开。那些因恐惧而痉挛的脸,掀起沙尘从少年眼前跑了过去,仿佛完全没把左臂化成光之触手的少年放在眼里。

没过多久,便传来可怕的惨叫声。

康那转头一看,方才跑过去的人们一个个仰天而倒,脸上还挂着死前的恐惧表情。而康那更目击了让他们变成这样的元凶。

那东西样子有点像山羊。

它的脸上无眼无鼻无口。山羊的部分顶多只有蓄着黑毛的上半身而已,头部长出的分岔尖角上,还垂了几穗浓浓黑泡的集合体。它的下半身是薄膜构成的壶状身体,胸部的位置长了头目类排泄瓣一般的手掌,掌上还有无数纤毛晃动。腹部的位置有个袋状物,袋底有新月形裂口;裂口处不断掉出看似醉酒的粉红色毛虫,它们落地后会洒出带有酒臭味的体液。它不晓得有多少只的脚宛如树根般刺进地面,那副德行看起来又像是远比人类长寿的巨木。

高达十四、五公尺的「状似山羊物」,就像在毛虫体液铺成的地毯上滑行般移动,并且发出像水挥发般的「啾」声。

没有任何神话提过的异形怪物。那不该存在于世上的外型,照理说常人单单直视都会让心跳停止才对。实际上,他在还没出手也没抱持任何恶意的情况下,便已让许多人的心脏停止跳动。不管怎样的英雄,在这头怪物面前落荒而逃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自己的心脏为何没有停止?这让康那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原本就容易失去理智的自己,居然能冷静的直视对方,这点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状似山羊物」乃是厥克维的集合体。

祂身上虽然没长眼睛,却看着康那怀里的少女。为了甩开那道没有眼球的视线,康那拔腿就跑。那不是单靠一根触手就能应付的敌人。

爱莉雅的背影已离两人远去。

「状似山羊物」拖着深入地中的沉重脚步,一边撕裂大地一边追赶在后。遭祂推挤的建筑轻易地倒塌,遭到裂开的地面吞噬。

康那听到了微弱的旋律。

「状似山羊物」突然停止前进,仿佛听音乐听得入神一般不再移动。

少年虽然一边跑一边搜索演奏者的身影,却始终没看见。她方才并非一马当先地逃跑,而是在寻找不会被发现又能确认敌人位置并演奏的场所。

演奏的效果并未持续很久。

建筑遭到破坏的声音逐渐由后方接近。「状似山羊物」处在只要伸出触臂就能确实抓住康那身体的距离,剧烈地摇晃角上冒出的泡泡穗。依康那计算,假如触臂伸出,则自己的寿命只剩一秒;假如对方选择就这样用本体撞上来,自己也只能多活个五秒。

在这个被迫以秒为单位选择死亡方式的状况下,触手失控了。

触手发出剧烈的银光并吞掉了康那左半身好几成,变得又粗又长,然后打穿了服饰店的橱窗。打穿的瞬间,康那看见了映在玻璃上的自己。触手扯动康那左半身的皮肤与肌肉,让他的身体完全扭曲,虽然没有「状似山羊物」那么夸张,却也变得难以直视。触手刺进了店内深处天花板与墙壁之间产生的角度。时间已过了六秒。

当「状似山羊物」以巨躯将两人所在处破坏殆尽时,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

触手从角度之中,拖出了一头满身都是邪恶循环管的异形犬——两人就坐在它上头。

康那从后抱住洛芙,驾驭那头像疯马般乱跳的狗。

「我可还没有原谅你啊,廷达洛斯猎犬!」

也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传到,猎犬一声惊心动魄的咆哮后,窜入数栋房舍外那间店家屋檐下的角度。接着,它又瞬间移动到更为前方的民宅房间内角度,带着康那他们冲上街道。

「状似山羊物」继续破坏的同时,也不断辗烂体内产出的毛虫,从中喷发的酒气充满了整个首都。

光是吸一口就相当于喝下整瓶高度数烈酒的浓厚酒气,顺着风势蔓延至首都各地,对避难的人们产生了影响。不习惯酒精的人,因为这突如其来又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而困惑。动作变得迟钝,难以正常行走;皮肤泛红,思考无法集中,说话口齿不清;再加上头痛与反胃产生的吐意交互来袭——所有人都有了死亡就在身边的感觉。

「是瘟疫!那些家伙……黑山羊那些家伙散播了瘟疫!」

「停止呼吸!孩子们一个个倒下去了!」

「来人……!我家的……倒下去不动了!…………!」

这景象就像蜂蜜泼在蚂蚁队列上一般,开始有人酒醉,动作变得迟缓。发现状况有异时,已经太晚了。打算逃走的人们之中已有人倒地痉挛、有人呕吐、甚至有人酣睡。

「声音、声音融化了……」

没过多久,好几个人开始以松弛的表情与放荡的声音高歌,他们面泛红潮,跳起了奇妙的毒蜘蛛舞(塔朗泰拉舞)(58:塔朗泰拉(tarantetlla),源自义大利南部塔朗托(Taranto)地区的舞曲。传说遭毒蜘蛛塔朗图拉(tarantula)咬到的人,为了解毒得拼命地跳这种舞。)。

首都因恐惧带来的叫嚣与烂醉造成的狂嚣而熊熊燃烧。康那左弯右拐的从一个角度移动到另一个角度,躲避「状似山羊物」的追击。

只要被「状似山羊物」的触臂缠上就没戏唱了,这点看方才挑错退路而牺牲的中年男子就知道。他不过被触臂上丛生的纤毛轻抚,皮肤就像瘀血一样发黑,肚子也肿了起来,就这样当场倒地。下场就跟下水道里翻肚皮浮在污水上的死老鼠差不多。

康那在不碰到纤毛的状况下,一边以左臂触手扫开力量如病魔指尖般强大的触臂,一边思考这场大逃亡的前方究竟有没有希望。

「——康那?」

靠在康那胸前的洛芙发出微弱的声音。

洛芙将脸转往正上方,用惺忪的睡眼看着康那,同时揉了揉眼睛。

「洛芙……你总算醒啦……」

「你为什么裸着身子?」

「咦?不,我没有裸体啦!下面有穿……不是啦!你是洛芙吧?」

洛芙一边拨开遮住脸的黑发,一边看着康那的左臂。

「我当然是我,但康那似乎不是康那。看来这是梦,晚安。」

「慢着慢着,你又要回去睡啊?什么『晚安』啊!起床起床!」

少年猛摇打算重返睡眠世界的洛芙。少女一脸不高兴地咕哝,缓缓眨了一下沉重的眼皮,随即用手指戳了戳康那的银色触手。

「现在是什么状况?这只手臂该不会是『触手』成长后的样子吧?」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实在一言难尽……啊,先等一下,好像要移动了。」

廷达洛斯猎犬票进了载货马车里的角度。下一瞬间,它从教堂状建筑上方的钟楼钻了出来。这个高度,正好能观察首都现状与强得绝望的追兵身影。

「你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呢,猎犬。暂时就待在这里吧。」

「状似山羊物」为了寻找消失的康那他们,以触臂贯穿附近的建筑。

洛芙看着那混合了山羊与树木的异形身影,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了解部分状况了。」

说着,洛芙闭上眼睛,右手开始比出翻书的动作。

「洛芙,喂~~你又要上哪儿去啊?」

康那慌张地摇晃少女,对方回以非常不悦的眼神。

「我是在搜寻封印那个神只的话语。在这种状况下还睡,你以为我是札特瓜(59:札特瓜(Tsathoggua),克泣克·艾希顿·史密斩创作出来的怠惰邪神。地球诞生后不久便从塞克拉诺修(Cykranosh,土星)前来。总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吗?」

「尽管你说的东西很难懂,但总之是我不好,我道歉。你说『搜寻』是要找什么啊?」

「找用来封印那个山羊神的词语。《塞拉伊诺断章》没答应我的要求。我先前召集书徒找出禁书,命令它让我阅览以封印该神只的八秘名所构成的词语,遭到拒绝。因此我以自己的权限强行阅览,不过精神似乎受到那个丑恶至极的神只攻击,所以暂时陷入昏睡状态。」

「虽然听不太懂,不过以结果来说,就是有封印那个大块头的咒语罗?」

「没错。不过,《塞拉伊诺断章》中只找到八个封印词语中的五个。所以刚才我在总览脑中有关封印词语的资料,挑选有可能的词语组合。」

那种看似沉睡的状态,对她而言似乎是「搜寻中」。康那这才想起来,修琉斯贝和曾以「图书馆」一词形容洛芙。

「我从收藏在脑中的书里头,找到了两个对应的封印词语,然而依旧找不到剩下那一个。尽管刚刚像这样重新搜寻……」

少女停下了右手翻书似的动作。

「但只能得出『束手无策』的结论。」

这结论来得也太晚了。早在修琉斯贝利要两人逃走时,康那就已经觉得束手无策了。

「如果目标不在你那颗超级脑袋里,就等于没有办法了吗?」

「既然不在我的脑中,就代表它不存在于苏夏的智慧结晶——苏夏绝大多数的书籍之中。」

「什么嘛,这不是几乎等于没辄了吗?」

虽然不晓得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书,但既然在这么多本书里都找不到,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咒语能封印眼前这名发狂的神只。

康那看向图书馆。状似哥德式教堂的建筑只少了几座尖塔,损害好像不大。想来是因为那里存放着对本地神只颇为重要的禁书吧。虽然自己在馆内有凄惨的遭遇,但一见到它的外观就会想起令人怀念的阿克罕。今后再也没办法让妮亚和威玛士推荐好书了。明明还有很多书想看——

康那将闪过脑中的念头说出口。

「我说啊,洛芙,苏夏的书里找不到封印的词语,那它会不会出现在欧安的书里呢?」

「有可能,毕竟那个神应该也是出自欧安的想像。从那恶心的形状看来,或许是从我衍生的废神也说不定。无论如何,在欧安就没有意义。现在想要前往欧安……」

「根本没办法,对吧?修琉斯贝利先生告诉我罗,虽然这让我非常震惊就是了。」

少年望着悠哉地破坏街道的异形巨神,露出了苦笑。

「我也大受打击。」

「看不出来呢。」

「因为是『现在』没办法。教授说〈穿时者〉必定会来,有这句话就够了。对我们来说,〈穿时者卡纳杰里翁〉就是苏夏的希望,大家的英雄。」

英雄——此时听到这个词,会觉得它比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都要虚幻。能改变这种疯狂世界的英雄,根本不可能存在。真的有〈穿时者〉这种东西吗?

「我会不会是那个英雄呢?」

「啊?」

「不是啦,〈穿时者〉是银钥匙对吧?你看看触手,它是银色的吧?」

洛芙吃惊地看着康那的脸。

「开玩笑的,别那么认真啦。『软弱的少年其实是英雄』这种事哪有可能,又不是漫画主角。」

然而,洛芙却以手抵着下巴认真地思考起来。

「确实,要说触手是能自由自在变形的万能钥匙也不是不可以。不,传说指的不见得是钥匙,也可能是指钩子,它的寄生状态看起来是钩状。还有康那·瑟里欧与卡纳杰里翁,名字这么相似要说是偶然也未免太巧了……」

看着开始嘀咕个不停的洛芙,康那不禁后悔自己的多话。

「我说啊,现在与其考虑那些事情,不如想想怎么脱离眼前的……哇,被发现了!」

「状似山羊物」找到了康那他们。

在发现的瞬间,触臂当场戳进怪物腹部的裂缝,从里头抓出大量毛虫——浑身体液让民众烂醉、疯狂的毛虫——往康那他们洒去。

「洛芙,抓好那边的管子!喂,猎犬!跳!」

虽说是开玩笑,但康那终究自称为英雄,于是他负起责任喊出像个英雄的声音。在他高喊的同一时间,廷达洛斯犬跳进了钟楼屋顶形成的夹角。

一跳出尚未遭破坏的街道夹角,破坏成列民宅的「状似山羊物」随即从旁出现。「状似山羊物」只要旋身、转头、趴下,建筑就会像遇上海浪的沙丘一样倒塌,地面则会深深陷落,将瓦砾与人全吸进去。

「明明是神,却是个粗鲁的家伙。这家伙大概非常在意洛芙什么时候会找到咒语吧,感觉什么都不管了。」

康那听着背后那仿佛世界崩溃的声音,同时为了下一次的空间移动而握紧了猎犬的缰绳。

廷达洛斯猎犬突然停下脚步。

「喂,你在干什么啊!快啊!」

猎犬好似动力用干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它动不了,这里没有廷达洛斯猎犬移动所需的角度。这一带全被「状似山羊物」砸烂、吞噬,什么也不剩。康那发现这点时,「状似山羊物」的影子已经朝他们倒了下来。

「啊……」

——我的故事要结束了吗?

就这么简单而毫无预告地急速落幕。

下一瞬间就要粉身碎骨——

突然,少年感受到某种强大的吸力。

康那的眼睛,捕捉到了远处的黑色孔洞。

他们穿过「状似山羊物」的腋下,擦过破坏殆尽而处处裂痕的街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那个洞。

康那在寻找洛芙身影的时候,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变。洛芙拼命地抓着自己的身体,而且不知为何,廷达洛斯猎犬也抓着距离颇远的脚踝。

——为什么脚会离那么远啊?更何况,那是「脚」吗?

他想对洛芙说话,却不晓得该用哪里发声,就连先前是用哪个部位发声都想不起来。记得是在这附近……这么想的他,正打算摸自己的嘴巴时,却找不到能用来触摸的手。

洛芙跟狗正抱着手、脚、嘴巴都不晓得在哪里的自己飞行?

话又说回来,这是怎么回事——

满怀疑问的康那,带着少女和异形之犬飞进了黑色孔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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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刚刚在俯瞰迷你庭园般的街景。

小而五颜六色的车辆像昆虫一样迅速地到处跑,汽车认真地在缝线似的道路上奔驰;米斯卡托尼克河(60:米斯卡托尼克河(Miskatonic River),流经阿克罕中央的河川。)也好,河川正中央的小岛也好,大学校地也好,全都清晰可见。白色建筑是洛夫克莱夫特纪念图书馆。定睛一看,还能见到嘈杂好动的颗粒,大概是人吧。每个颗粒的行动似乎都经过一番思考,令人百看不厌。

黑烟自烟囱升起,稍微下方一点能见到成群飞行的鸽子宛如注入街道中一般消失。那里是座活着的城镇,没有不活动的东西。

那是阿克罕。

自己生长的地方。虽然有点老旧、有点无聊,对自己来说却是个住惯了的重要城镇。洛芙是否也在看着呢?

自己究竟是从多高的地方往下看呢?

如果能就这样到下面去就好了。

这么想的同时,康那再度飞进黑色孔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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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道颇大的来回巴掌让少年醒了过来。

面前是举起手掌正准备挥下的洛芙,她那对圆圆的黑眼中映出了康那自己的身影。

「康那!你……你……!」

满腔的情绪无法转成话语,因此少女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了口。

「……还在啊,太好了。」

确认手脚还在后,康那安心地轻抚胸口。他的左臂已经恢复原状了。

这里是某栋半毁屋舍的卧房,屋顶不晓得上哪儿去了。康那睡在一张满是沙土的床上,下半身盖着被子。心想「该不会……」的他一掀被,便发现自己既没穿外裤也没穿内裤。

让人不安的地鸣断断绩绩地响起,不过来源似乎距离相当远。康那稍微放心了点,在床上躺成大字形。

「刚才,我是不是在空中飞?」

「飞了、飞了喔。」

跪坐在床上的洛芙点点头。她的嘴角紧绷,两眼圆睁,就像刚看完迪士尼电影的孩子一样,脸上充满了兴奋与感动。

「怎么飞的?」

「像这样。」

洛芙跳下床,以手掌将床板上的沙子摊平,随即用一根指头画了个状似飞弹的东西。

「这是什么?」

「你。」

「我变成这么单纯的形状了?确实我有点自觉啦,所以才想确认,真的是这种感觉?」

洛芙从飞弹处拉了个箭头,画出一个像人的形状。她画得就像减肥历程的照片一样,显示了康那以怎样的过程变为飞弹。看样子,应该是左臂的触手伸长,使得自己身体部分的体积全往触手的部分移动。到头来,似乎是自己变成了巨大触手,带着洛芙与狗来了场浪漫的梦幻旅行。依照洛芙的图,中途的样子就像活体实验失败所产生的生物,这让康那有点失落。

少年看向安居于左臂中的黑色「触手」。

「……这家伙没有完全支配我吗?」

「它是想跟宿主合而为一,总有一天你会支配『触手』的。」

洛芙拍掉手上的沙子,从抽屉飞到楼梯上的倒下柜子里头,随便拿了些衣服放在康那床上。有苏格兰裙、短连身裙、晚礼服以及吊带背心——

「你到底想让我走上怎样的人生路啊?」

「你会走上英雄之路。」

洛芙一边将衣服扔出来,一边开心且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听好,英雄不会穿这些轻飘飘的东西或透明的东西。真要说起来,刚才的半裸样子还接近一点……你该不会又把我刚刚说的话当真了吧?」

「闪着银色光芒,又能凿穿通往异世界的洞,没有别的解释了。你就是〈穿时者〉。看来那个愚昧教团偶然地召唤出了真货。还是说,那就是正确的召唤方法呢?」

康那从扔来的衣服中,选出了多半也是女装的窄筒牛仔裤,以及领口有可爱刺绣的海蓝色衬衫,暂时脱离全裸状态。打算毁灭城镇的异形神只明明还在用脚步摇撼地面,此刻两人却显得很悠闲。

「洛芙也看见那个城镇了吗?」

少女眯起眼睛,缓缓点头。

「那是我所居住的地方,阿克罕,就在你们称为欧安的世界里。」

「我就怀疑是这样,因此一直在等你说出这句话。这表示我也去过欧安了呢。」

康那环顾房内。

「怪了,廷……那只像狗的家伙呢?」

「掉进这栋屋子的瞬间,它就像蟑螂一样消失在角落里了。那是什么啊?」

「吃掉我心目中英雄的无礼之徒。」

仔细一想,乘坐那头怪物时,波南佐夫就在它肚子里。这让康那心里相当难过。

「〈杖的持有者,能与各种有形无形的魂魄交谈,缔结坚定的关系〉。如果是你,或许连那个惹人厌的黑山羊之神都能号令也说不定。」

「饶了我吧。你大概没看见那个神对首都的人们做了什么,那画面简直就像是充满活力的坏小孩在欺负蚂蚁。现在已经没空管语言灾了,书徒也不重要了。修琉斯贝利先生要我保护你,我还在烦恼该怎么从那种怪物手中保护你呢。」

少年垂下左手让洛芙看。

「现在手臂的样子就如你所见。触手(这家伙)很难控制……虽然我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它一直不太安分。」

远方传来一声特别大的地鸣,让康那抖了一下。

「大概是手臂恢复的关系吧……看样子,似乎又变回原本的我了。」

康那以左掌遮住眼睛,不停地发抖。

「……变回来了吗?」

「因为……你看,颤抖……」

洛芙直盯着浑身颤抖的康那双眼。

「你记得我们的目的吗?」

「回家啊。」

洛芙似乎稍微思考了一下,随即以初次见面时那种冷淡的表情看着康那。

「说的也是,或许你该回去。既然能像刚才那样以自己的力量回去,那就不需要我们的智慧与力量了。只要像这样安静地躲起来,等风头过后再离开首都就行了吧。那家伙应该不会追你才对,毕竟它的目标是我。」

洛芙站起身来鞠了个躬。

「我擅自有所期待,替你添麻烦了呢。」

依旧用手遮住眼睛的康那,颤抖着笑了出来。

「……康那?」

「抱歉。其实呢,我现在没那么害怕。」

他以右手指甲划过黑色的「触手」。

康那锐利的目光,从指缝间刺向虚空。

「只是有点不爽罢了。」

在床上坐下的洛芙将脸贴了过去,从指缝间窥视康那的眼睛。

「对我吗?」

「对创造这个世界的家伙。」

〈唯一真〉——还有教唆祂的那个谁。

「从空中看去,我的家乡是活着的。我想,在神的眼中或许也是这样。大家就像沙粒一样,坐车去约会,搭电车去工作,在比火柴盒还小的盒子里生活;有人制造某些东西,也有人专门破坏这些东西;有人从事难懂的研究,有人写奇怪的故事,有人喝酒到烂醉后呕吐——虽然看不见长相所以不晓得他们是谁,但我脑中会有『希望大家能幸福』啦、『希望大家能长寿』啦、『如果这种和平能持续下去就好了』之类的念头。」

少年缓缓放下左手,仰头看向颓废色的天空。

「我只不过从上方俯瞰都会这么想,创造这个故事(苏夏)的家伙,居然觉得『只要有趣就好』。看见人们失去语言、变成石头,被怪物踩扁,那家伙大概觉得很有趣吧?祂是为了玩才创造?那当然了。如果认真地想要创造世界,就会更加重视迷你庭园中那些沙粒般的渺小存在,替他们的人生着想。创造苏夏的家伙以捣乱自己所造世界为乐,毫无责任感。我是不爽这一点。」

他对着左臂笑了出来。

「我想,这家伙的愤怒说不定也一样,虽然毫无根据。它大概想将这股怒气寄宿在某人身上,击溃这个世界的腐败之处吧……想必这只触手也跟我一样,是个还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年轻小伙子。」

洛芙叹了口气,灼热的吐息抚过康那的脸。

「如果……你能坐上俯瞰这个世界的王座,不晓得有多……」

「洛芙,我不想变得跟那个叫『C』的人一样。那人明明是王,却扔着世界不管。我之所以会笑呢,是因为自己明明这么懦弱、胆小、没有男子气概、又比谁都脆弱……却觉得这样的自己,或许能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至少能做得比『C』要多。很好笑吧?」

洛芙扑进康那怀中。

「既然你一开始就打算帮忙……前言就太长了。」

「……啊,抱、抱歉。」

把脸埋在康那胸前的洛芙轻声道:

「我也想负起责任。回图书馆吧,虽然教授可能会生气。我想让你知道我存在的理由与真正的使命。」

康那用力点头。

「回地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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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似山羊物」原先打算把妨碍自己计划的少女压扁。

拥有一只长手臂的少年将那名少女带走,令「状似山羊物」有了危机意识。那名少女说不定会将自己的「耻辱」公诸于世。自己真正的名字,那个连自己也忘了的真名,说不定会被其他人知道。

在焦躁与愤怒的驱使下,祂毁掉了建筑在自己老巢上的文明。

愈是破坏,自己屹立于此的模样就愈是明显。

没错。打从一开始就该这样。人们只能逃窜,没空理会自己的「耻辱」。

最重要的是,祂很快乐。这是一场盛宴。

以酒淋浴,舍弃衣衫,顺从欲望——

醉吧。疯吧。酒要多少有多少。

别让熊熊燃烧的狂宴之炎熄灭。

遥想还有名字时的怀念回忆。

吾之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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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酒之雾裹住了首都。

昏睡、麻痹、痉挛的人们倒在地上,表情松弛的人们踩着蹒跚步伐。

康那他们割下部分窗帘遮口避免吸进雾气,朝图书馆移动。雾气虽是障碍,却也有助于掩盖身影,因此两人刻意选择浓雾盘踞的场所前进。

修琉斯贝利与米戈还待在语言保管室。

他们以四辆手推车装载贤者们的圆筒,做好了随时都能逃跑的准备。

「所以要前往欧安,告诉他们这里的状况,借用当地贤人的智慧是吧。」

洛芙点头肯定修琉斯贝利的话。

「那个世界的贤者与故事创作者,似乎大多集中在康那居住的城镇。而且,那边还有个与这里规模相同的图书馆。」

「有件事令人担心。如果口才不够好,会没办法将这个世界交代清楚。呃,我并不是说康那不会说话,而是指要让对方相信颇为困难。他们很可能只会将这一切,当成只有空想家爱听的残酷幻想故事而已。」

「放心,如果是苏夏第一贤者所说的话就没问题。」

听到康那这句话,修琉斯贝利的镜头猛然闪烁起来。

「我?由我跟欧安的贤者解释?」

「教授,你不是说过自己『好想去欧安,即使只有一次也好』吗?你还说想跟他们讨论世界正反面的相互关系呢。」

听到洛芙这么说,修琉斯贝利沉吟了一会儿。

「另外,我这只『触手』的力量一点也不安定,只有刚刚使用了一下子……所以我也不敢保证马上就能连往欧安。不过,我隐隐约约能了解一件事——这只触手或许要和恐惧、愤怒这种高昂的情绪同步时才会发动也说不定。」

「那个『隐隐约约』跟『说不定』,我就当成是因为你为人谨慎吧。不过……这样啊。我不在时,洛芙有了个奇迹似的邂逅呢。」

康那看着手臂上的黑色肿痕,充满信心地说下去:

「现在,许多东西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只要将自己遇上了什么可怕的事、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个个回想起来……它应该就会出现了!」

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触手」则在其中炽热地跳动。接着肿痕开始激烈地蠕动,看似浮肿的手臂跟着变粗,呈现触手化的前兆。

「……果然……『触手』的愤怒,也会逆流到我身上……你究竟在气什么?你想用那股怒气做些什么……」

少年咬紧牙关,仿佛不想放过任何一丝从左臂蔓延至全身的红黑色情感。

洛芙与修琉斯贝利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在苏夏这个神话蔓延的世界上,鲜少有人谈起的神话性存在,就在他们面前现形。

「连结的场所……已经决定了。」

康那抓紧开始放出银光的左臂,努力集中精神。

第一个联系苏夏与欧安的孔洞。

康那称那个孔洞为——妮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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