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挂——桥——啊——我的电脑怪怪的啦。」
五月中旬,在我确认估价单文件时,坂卷不知何时站到我背后这样说着。
我静静等着他下一句话,怪又怎样啊?虽然知道他又怎么了,但面对他利用他人好意的行为,我没打算先行一步帮他解决问题。
「我也去问白井了,但她好高傲喔,都不理我。」
坂卷嘻皮笑脸说着,我偷瞄白井一眼,她露出想要瞪死电脑萤幕的表情。坂卷和白井似乎特别处不来,但真要说,这间办公室里应该没人和坂卷处得来吧。
「喂,挂桥,你有在听吗?」
「你有什么事?」
我冷淡以对。
「就是那个很奇怪的系统啦,那个是叫下单系统吗?就是选单莫名其妙多的那个。我打进去的数字和它显示的数字不一样啦。我明明有好好打的啊,是坏掉了吗?」
果然。
「是你输入错误。」
「也不是错误,是电脑很奇怪啦。」
这一个半月来,相同对话到底重复几次了呢?这个人完全没心想成长吗?
「然后呢?」
我采取与以往不同的应对方法,视线余光看见白井正盯着我们这边看,坂卷也傻了一下:
「哎呀哎呀,别说『然后呢』啦!你知道的嘛。」
「我不知道,不知道坂卷前辈你到底想要我干嘛。」
我故意冷冰冰回话,坂卷搔搔头。
「啊——麻烦耶,你就像平常一样教我怎么弄就好了啊!」
「像平常一样,是啊,到目前为止我已经讲过多少次同样内容了。你也差不多该靠自己的力量解决了吧。」
「我就是不懂才问你啊。」
「请你自己看操作手册。」
「就是看了也不懂才问你啊。」
「你不是根本连看都没看吗?」
「因为看操作手册很麻烦啊。」
「所以坂卷前辈你为了让自己轻松就来增加我的麻烦吗?」
「怎样怎样,你今天心情很不好喔。」
「这不是心情好不好的问题,输入错误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你应该要把修正的方法好好记起来。记不起来的话至少也要学会边看操作手册边自己尝试。
问别人做法这件事情,就是剥夺对方的时间、降低对方的工作效率。坂卷前辈你已经重复问我和白井相同的东西、剥夺我们的时间无数次了,你有这种自觉吗?」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啰嗦死了。」
坂卷看起来似乎因为无法如愿而非常焦躁。但是,坂卷没发现,我的焦躁程度远远在他之上,我努力维持冷静说:
「你说我很啰唆吗?」
「对。所以就算了,我不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坂卷像是发现什么好事情一样,眼睛闪闪发亮说:
「你要是不教我,我就不修正。维持错误下单数量就好了,怎样,困扰了吧,服输了吧!哈哈哈!」
真想给这个人一面镜子照照,真想让他自己看看他现在的表情有多低贱。为什么能对带给他人困扰一事如此迟钝呢?我不明白。不过,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世上有这种人。有这种就算用尽诚意也打动不了、毫无改变、只看得见自己的人。看着在我面前嘻皮笑脸的坂卷,已经快要无法保持正常了。
这家伙没救了,根本没在他身上花时间的价值。要是能就像这样划清界线、放弃、舍弃、视若无睹、不去理会该有多好。
「坂卷前辈。」
我强烈期盼。
——拜托你多少让我能尊敬你吧。
坂卷用着什么都没想的呆脸看着我,我尽可能慢慢说:
「我不瞭。」
不小心脱口而出私底下才会用的语气,工作时我总是尽可能保持公事化语气。我感到自制头箍正慢慢松动。
「什么啊?」
「我不了解该怎样教你才行。反过来,请你教教我该怎样教你,你才会记住。如果是第一次也就算了,已经教你这么多次你还是记不起来,那再用同样方法教你也没有意义吧。如果你没有心要学,还是请你自行努力吧。」
「OK,我知道了。OK、OK。输入系统的事情就算了,没我的事。我都问了却不肯教我啊,就算我不做也不是我的错。」
接着,坂卷把新的A4文件丢到我身上,很得意地说:
「那你教我这个吧,这是你第一次教对吧。」
「哈哈!」
我忍不住笑出来,这人真的打算什么事情都靠别人啊。
也就是说,坂卷彻彻底底就是这类人,什么事情都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自己可以轻松最重要,然后把对身边人造成的负担当成不同世界的事情,和自己切割干净。简直跟我哥没两样,如果我哥出社会的话肯定就是这种人。
笑到停不下来。
消失在这世上就好了,只要这种人全部都消失,社会也会稍微变得好一点吧。
大概是误会我笑声的意义,坂卷也跟着笑,我「唰」地站起身离开座位:
「我去洗手间。」
虽然不想上厕所,但再继续和坂卷对峙下去,我没有自信能继续保持冷静。
走进洗手间,看着洗手台的镜子。镜子中和我对看的男人,是个高中毕业后即离家生活,经历穷苦学生时期后,进到一间还可以的企业工作,早早结婚,表面上看起来一帆风顺的男人。那个极为见外的眼神。
我从口袋掏出手帕夹在腋下,这是妻子在几天前烫衬衫时也一起烫平的手帕。把手摆到水龙头下方,触动感应装置,水龙头流出富含空气的水,我把水往脸上泼。
出社会之后,无法自行选择每天都会碰面的同事。就算再怎么讨厌也无法轻易舍弃、无法毫无接触。这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无法逃脱的枷锁。在家里、在家附近、在学校、在公司,我还以为切断了、逃开了,其实只是超越时间与空间,换个形态继续束缚我。每次遇到这种事情都会扰动我的心、让我想着得要变得更强大才行。我严苛逼迫自己,追求让自己好好自立、不再轻易动摇的生存力量。我认为自己已经变强了。
但这真的正确吗?是不是因为对自己严苛,连带看那些怠惰的人也变得严苛了呢?
水停止流出。
我把手帕贴在脸上,原本硬挺的手帕吸水过后变得软趴趴。
整理好心情再度回到办公室后,坂卷懒散地靠坐在椅子上说:「好慢喔,你是去大便吗?」
我不理他,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坂卷离开后,我像是被什么附身一样埋首工作。因为我不想思考多余的事情,只要和坂卷扯上关系,我的步调就会被打乱。我还以为自己学会成熟举止,已经是个成熟男人了,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改变。不,不对,至少我拥有自己活下去的力量,还是有改变的部分。
在我疯狂敲打键盘时,背后响起一个担心我的声音:
「挂桥前辈。」
是白井,看见我抬头后,她继续说:
「已经中午了喔。」
我这才发现,除了白井以外大家都出去了。
「你没事吧?」
我不喜欢白井过于天真的部分。但有时会想,比起自己的事情都应付不来的我,这个可以这样关心、体贴他人的女孩可能比我还要成熟吧。
「欢迎回来……启太,你过来这边。」
晚上,一看见我回家,妻子马上这样说。和平常一样,她大概到我回家前都趴在桌上睡觉吧,因为她额头上有好几条红痕。
我没多想,按照她的指示在椅子坐下,她绕到我身后,两手突然按摩起我的肩膀。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困惑,我转头过去看她。
她的表情如同大厨一般认真,但在和我对眼时却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从青森旅行回来之后有几天,她有时会发呆,但今天似乎完全恢复原状了。
「客人啊,你肩膀很僵硬耶,哈哈,你肯定是累了吧?」
她语带得意地模仿起不知哪来的诈欺师说话。
「你等一下,西装啦,千草,我的西装会皱……」
「啊,对不起。」
她连忙放开手,微低着头,似乎很沮丧,我这才发现她是在担心我。
「但是我很开心喔,千草这份心意让我很开心。」
顺势说出口的话也让我自己有点困惑。
妻子抬起头来,有点不好意思的「嘿嘿」而笑。
这是什么感觉啊。
说出平常不说的话,感觉很不像原本的自己,让我坐立难安。但是,再度察觉时,那个强撑着的部分稍微有一点点,变得有点缓和了。
22
对无处可归的人来说,大学这可以自由一、两个月的长假时间长过头了。
升上大学之后的第一个期末考结束,庆祝会和社团的活动告一个段落之后,同学们陆陆续续开始返家,独留我一人在公寓。
不管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都没人陪我说话。只是每天起床,到了吃饭时间就自己做饭、自己吃饭、自己收拾,每天不断重复相同生活。过着这种让人快要精神不正常的生活,我不禁怨恨起夺走我回家权利的哥哥。虽然我讨厌老家,但不愿回家和不能回家有着天壤之别,是他让我无处可归的。
所以我就想,去工作吧。
工作、工作、不停工作。为了要填满所有空白时间,我兼了好几份打工,连锁居酒屋、家教、单场活动,长期工读搭配短期工读,尽量让时间没有空白。如此一来,不管是客人还是店员,多多少少都有和人交谈的机会。当然,纯粹为了赚钱也是原因之一。
「大学所需的所有费用妈妈会出,所以启太不需要担心任何事。」
我没有全盘接受母亲说出口的话,因为我知道我们家计窘迫,根本没有多余的钱。母亲说出口的话毫无根据,我也知道母亲只是因为想要当个好妈妈,所以才会脱口而出那种暂时应付、安慰人的话。不管怎样,我看着在母亲过度庇护下的哥哥长大,所以生理上让我无法接受母亲的资助。我想要自立,想要对谁、特别是对自己证明自己和哥哥不一样。
「你有回老家吗?」
对独自生活的年轻人说这句话的意义,和简单的招呼用语没两样,特别是打工地点的钟点中年女性常常会问这种问题。那肯定和「今天天气不错呢」等招呼用语同等意义,提问的人并没有恶意。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是二选一的问题,老实否定,或是说出「我有回家」的谎言。一开始我都很老实回答没有,如此一来,就会听到「你妈会很寂寞喔」、「别只会在外面玩,偶尔也要回家给妈妈看啊」等回应。
善良的她们会责备我不孝,催促我快回家。但我也不可能向她们解释我不是不回家而是不能回家,只能在心里想着「原来这就是社会上大部分母亲对孩子的想法啊」,然后默默把她们的话当耳边风。如果我因为怕麻烦而说谎,又会听到「真好呢,哪像我们家的……」「你爸妈真会教呢」等回应。
我曾经遇过这样穷追不舍一直说个不停的状况。把两者烦人的程度放到天秤上比较,我决定选择说谎。虽然她们赞美我的母亲和家庭环境让我作恶,但比起对我善意说教、要我回去那个拒我于门外的场所来得让我能接受。于是,我开始像呼吸般自然地说谎。说谎的对象不仅限于这些钟点大婶们。
我有个从秋天开始交往的女友。
「元旦那天要不要去神社新年参拜啊?」
在寒假前,我鼓起勇气邀她一起去,没想到她呆愣了一下:
「元旦?咦?你过年不回家吗?」
「嗯,寒假我打算在这边打工。」
「不可以啦!打工随时都可以去啊!回家去尽孝啦!过年就是要和家人一起度过!不回家不行喔!」
她很生气斥责我没有常识。
她很单纯,因为单纯而残酷。
话说,从对对方残酷这点来看,或许我也是半斤八两。不,我应该比她更加残酷。因为我只把她当成排解寂寞的对象,而且,利用她来向周遭宣示我也有符合自己年龄的男女交往经验。我只有在绝对必要的时候才会理她,对她没有丝毫喜爱之意。
年底时,她回家过年了,而我也得独自跨年。
不知道是真是假,据说一年之中最多基督徒自杀的日子是圣诞节。圣诞节对日本人来说是个情侣共度的节日,但在欧美普遍都是和家人共度,大概等同于新年对日本人的意义吧。
一年中,最能让人体认自己是孤独的日子。
如果这天和女友一起度过,那肯定只是表面功夫,终究我还是孤独。一直都是如此,不管是和谁在一起还是单独一人,我都觉得自己孤单。因为不需要特别包装自己,说不定单独度过反而更为轻松。
因为无论是谁,都不了解真正的我。
「挂桥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可怜的人啊?」
坐在我面前的男人突然开口这样说,我边把在暖炉桌中互盘的双脚换姿势边问:
「也没有啊,你为什么这样想?」
在我们两人双脚互撞的暖炉桌上,摆着据说是这男人——深川最爱的食物炙烤鱼板、放上大量吻仔鱼的白萝卜泥、随意切切的高丽菜,还有他打工的日本料理店分给他,装满种类丰富日式年菜的保鲜盒。
跨完年后,再过不久就要凌晨一点了。我和深川没有特别要好,他只是个刚好和我同科系、有着醒目浓眉、和任何人都交好的男人。但不知为何,刚结束打工的我,来到他的破烂公寓里和他一起跨年。
「别这么生气啦。」
我也没生气吧。
「你为什么这样想?」
我又问了一次,深川一口喝光纸杯里的烧酎,淡淡地说:
「因为你偶尔会露出很失意的神情。」
「偶尔是什么时候?」
「像是我之前在超市遇见你的时候,你的表情真的很糟。」
他大概是指邀我来这的那天的事情吧。
前几天,我为了不要在大家会携家带眷采购的除夕夜和新年那三天出门购物,而到超市去采买比平常多的食物。在我买完东西,走到超市的脚踏车停车场,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时,要来买东西的深川恰巧出现在那边,看了我手上装满食物的塑胶袋一眼后,对我说:「你新年也一个人过吗?那来我家吧。」
其实这天是我第一次来深川家,三坪的房间虽然整理得相当整齐,但因为家具几乎都是别人送的,所以色调和设计完全不搭,缺乏整体感。摆在角落的电脑,正在播放节奏轻快的音乐。
看着眼前开心吃着日式年菜的男人,我突然想到「话说起来,他为什么也留在这边啊?」如果把人硬是分为阴和阳两种种类,深川肯定是阳型人。虽然瘦却充满活力、开朗,朋友也很多。从他开怀的笑法,让我以为他是哪来的无忧无虑长大、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呢。
和他对上眼后,他咧嘴一笑:
「你家有怎样难念的经啊?」
「什么?」
「你有不能去家里的原因对吧?」
「你为什么这样想?」
深川露出一个有点意外的表情后,笑着说:
「虽然重复了一次,但之前在超市遇见你的时候,你一脸失意的样子啊。而且你买了超多东西对吧。我也刚好要和你做相同的事啦,避免在街上挤满一家人的除夕夜和新年那三天出门买东西。看到他们一家和乐融融的样子,只会增添我心中寂寥啊。」
听完深川说的话,我什么都答不上来。深川滑稽逗我笑:
「我一个人过新年可是很寂寞的耶,身边没一个人可以讲真心话这件事也是。反正横竖都要活下去,那就想要快乐过活,也希望有人能让我讲真心话。除了希望有个了解自己的人,如果有人和我有相同烦恼,我也希望了解对方。你正好符合我口中的条件啊,不是吗?」
「一点也不符合。」
「别逞强了啦,那你今天为什么会过来?」
我沉默不语。
虽然不想承认,但沉睡在我心底那不知名的情绪,正呼应着深川说出的话而蠢蠢欲动。不知道故意还是无意,他刚刚不是讲「不能回家」而是选择「不能去家里」这个字眼。在他心中,老家或许早已不是「回去」的地点了吧。
他虽然和我同系,却不是特别要好的朋友,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直言不讳地缩短彼此距离,这让我不知所措。
「自然而然就来了。」
「自然而然——我讨厌这个词,像是用个暧昧的词汇来逃避一样。让我们驱使词汇能力尽情对话吧。」
深川的眼睛散发炫目光彩,他说他很寂寞,一点也看不出来。我觉得他的话语当中并没有阐明他的真实状态,我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而我来这里想干嘛呢?
不,其实我知道。静静盯着暖炉桌上纸杯里看,我期待着透明的液体中会浮现适当的词汇,但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
大概是等累了吧,他边伸懒腰边说:
「你也不用勉强自己说啦。」
「那你又是怎样呢?」
我反射性脱口而出。深川露出「喔?」的表情,但我当没看见。虽然我不想结束这个话题,但要是他误会我很有兴趣也让我生气。
「你开口问我啰!那就不客气啦,我先说啰。」
他的言下之意是接下来就轮到我说了,接着他正经表情,像是在斟酌该怎么说一般缓缓开口:
「我们家啊,从我还小开始,父亲的精神状态就不太稳定。
我妈很坚强,一直支持着父亲和整个家,让我非常尊敬。但现在想起来,我妈和父亲之间或许是相互依赖的关系。因为父亲的口头禅就是『好想死,反正我这种人没价值』,而我妈的口头禅是『他要是没有我就活不下去』。父亲有种借着确认他人有多爱自己来衡量自我价值的感觉,我妈则是从照顾父亲这件事里找出自己的存在价值。我妈有点怪,只要父亲的精神状态愈糟糕,她就像是饰演悲剧女主角一样,有活力到让人觉得恶心。大概是陶醉于守护不安稳丈夫的自己当中吧。我妈或许天生如此,但也可能是结婚后面对丈夫不安稳的状态而让自己进一步适应的结果。不管原因是什么,他们两人精神层面的供需达到一致。就像是一组完全契合的圆缺一样,是完美无缺的组合。从以前开始,根本就没有我介入的余地,我是个很寂寞的孩子,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与其说是他们两人的孩子,倒不如说是他们夫妻人生中的必备道具,或者是人生过程中自然产生的、像排泄物一样的东西。实际上可能也是如此。我觉得他们两人并不爱我,是在寂寞中长大的。」
我偶尔拿起纸杯喝了一口内容物,沉默不语听他说。既觉得我不能在这个时机开口,老实说,从深川口中听到爱啊、寂寞这类直接表达出心情的词汇,让我有点畏怯。
深川又接着说:
「然后他们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像是和对方共鸣之后振幅会加倍一样,父亲发狂的状态愈来愈夸张,与其相呼应,我妈也像是发狂一样愈来愈耀眼。我从旁看着他们两人的互动,觉得很难过、太过生动到让我恶心。他们两人一陷入那种状态,彼此就会愈来愈兴奋,我仿佛被强迫看着性交的替代行为一样,真的很像一种特殊癖好。应该是我国一时吧,当我发现这件事实,我对自己最喜欢、最尊敬的妈妈感到失望,觉得被背叛了。我还以为我妈保护我不受父亲暴言暴行的伤害,但仔细想想,就是那个人助长父亲的这一面。
他们夫妻不知道持续这种戏码几年,我父亲终于用尽力气了,我高三那年秋天,父亲的精神状态达到极限。
那天,我在半夜醒过来。如果我那时没醒过来,人生应该就在那里告终了吧。一开始,我以为我还在作梦,父亲口中念念有词蹲在我枕边,然后为我盖好被子。
我脑袋一片混乱。
因为在那之前,父亲从未做过一件像父亲会做的事情。我觉得有点怪怪的,虽然很黑看不太清楚,但我还是可以看出父亲的异状。气息不稳,瞪大眼睛往房间里四处看,然后和我对上眼。大概是因为发现我醒来而动摇了吧,一瞬间,父亲像野兽一般疯狂叫着不知所云的声音,跨坐在我身上。我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但看到父亲手上挥舞的东西。那东西闪耀光芒,看起来是菜刀,是把菜刀没错。我无法思考,因为上半身动不了,我用力踢高脚踢飞父亲的背。父亲失去平衡之后跌趴在地,尽管他用手撑地,但也没放开菜刀。我用尽全力推开他想逃走,但脚被棉被还什么东西绊到跌倒。父亲一直在喊叫,他拿起菜刀朝我的头砍过来,但没砍中,菜刀直接插进榻榻米中。我想要逃走,但他用难以想象的惊人力量抓住我的脚。我们两人开始争夺菜刀,我妈飞奔而来,马上打开房间的灯。房间转亮,我看见父亲的脸,眼睛和真正的野兽一样布满血丝。亮灯后,他像是看到火会畏惧的野兽一样,抓住我脚的力量也变小了。我把菜刀从榻榻米上拔起来远离父亲,失去武器的父亲也失去活力,茫然不知所措,只是一直念着『大家一起去死吧』之类的话,开始说明我们的存在有多没价值、对社会多有害。我妈靠近父亲,然后抱着他说:
『没关系、没关系。我爱你的一切。就算你杀了我,我还是爱着你。』
她的嘴角仿佛觉得父亲真是惹人怜爱到无法自拔般勾起。我觉得我妈似乎对眼前的情况十分兴奋,像是觉得自己有如一个面临人生中戏剧性场面的悲剧女主角那样,沉醉其中。
我真的受够了,不想再待在这种家里,所以我在半夜离家出走,在那边多待一秒都让我受不了。」
深川暂时停下,吃了一颗栗泥之后皱起眉头。他说出口的内容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连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你离家出走之后怎样了?」
深川的故事深深吸引我,我试着想象还是高中生的深川大半夜里无依无靠在街头彷徨的样子,但我完全无法想象出他的表情。深川笑着说:
「我走了一个车站的距离去找当时交往的女友。她比我大五岁,已经出社会工作了,而且自己一个人住。她当时当然在睡觉,看到我突然出现吓一跳,明明隔天也要去上班,但还是醒来为我烧开水。她知道我的家庭状况,所以想着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了吧。我快撑不下去了,差点就被父亲杀死,而且到最后,我妈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想,我心中认知的自我价值当时应该动摇了,所以希望她能够包容、接受我的一切、希望她能掬起我的悲伤,安慰我。实际上,她也真的这样做。
所以啊,我头大了。」
我歪头表示不解,深川讽刺笑着说:
「因为这样一来,不就和我父亲与我妈之间的关系相同吗?」
「……不对,应该不一样吧。」
「没错,不一样。我了解你想要说什么,但当时的我还无法理解。我像是发现自己心中的病灶一样,背脊都发凉了。心想,这不是跟我父亲没两样吗。然后我重新回顾自己,产生一种绝望的心情。
我很有异性缘。但那并非自然的魅力,而是我在无意识中把家庭环境的不幸拿来当作追求女人的道具。女人很吃这一套,她们会觉得:『平常在大家面前藏起悲伤心情,表现得非常开朗的深川,只有在我面前露出心痛的表情耶。』这样。」
「你刚刚的说法也太狠毒了吧。实际上开朗就是你的魅力不是吗?」
「呀,挂桥同学好温柔喔!」
深川又不正经了。
「但我觉得,本性开朗和把做作的开朗拿来当成一种手段,两者不一样。」
「不管那是好还是坏,我想,应该是你很抗拒利用感情的效力。你是不是太在意自己是否把感情拿来当成道具?」
深川突然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一时之间,我还很慌张,以为他哭出来了,但似乎不是,他没被手盖住的嘴角正在笑:
「……糟糕。好开心,好开心有人懂我耶。太厉害了,亏你懂耶。没错,我觉得我的缺陷就是这个。」
「听完你的话之后,自然而然就会做出这种结论吧。」
「是这样没错,但并非如此,一般来说不会出现像你这样的反应。只要提到这件事情,不知不觉中就会开始举办起第三十一届不幸炫耀大会。像你这样让调查对策委员会毫无阻碍顺利进行才是少见,第一次遇到这样,我好感动喔。」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人只要听到别人不幸的故事——算了,今天就别说这个,晚一点再跟你解释。难得话题朝好的方向走,讲下去就离题了。」
「是你自己要离题的吧。」
「挂桥,你不错喔!很敢讲耶!我真喜欢你!」
「快点继续说啦。」
「嗯……我觉得自己很奇怪。例如今天的状况明明超棒,但只要我开始思考起这些事情,心情就会无法抗拒地往负面方向走。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这种家庭里、我也想要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想要可以无条件接受我的地方。这应该比较接近渴望,就像是喉咙快渴死了、超想喝水的感觉。没水的话身体会死掉,没爱情的话心会崩坏,但是身体不会死掉。这表示,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我对父母剥夺我这一切的愤怒与不满已经无法抑制,觉得很荒谬。然后,我就会想要女人。希望她了解我、接受我。只要我说自己的事情就能得到女人同情,因为女人有母性本能。我在刺激她们那部分,然后她们会把母性本能发挥在我身上。那让我开心,得到短暂的安心。但是,当我把自己和父亲重迭,把女人和我妈重迭之后,就会不寒而栗。」
「我刚也说了,我觉得那只是程度问题耶。如果不会变成依赖,偶尔依靠一下别人也没关系吧。」
「没错。但我已经不知道哪种程度叫适当了,我的尺规已经坏掉,无法正确测量正常的距离。我不知道依靠他人和依赖他人之间的界线在哪里。」
我的脑海中浮现母亲和哥哥。
「虽然我觉得应该不存在像界线那种很明确的指标,但不管怎样,你来问我距离感这东西,我也无法给你答案。因为我的尺规似乎也坏掉了。」
「这个——该怎么说才好呢……啊,对了。
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正在自我拆解中。想要知道距离感也是一个原因,我更想要知道尺规坏掉的原因。了解自己父母奇怪在哪里,具体明白我的心理受到父母怎样的影响之后,感觉就能找到应对方法。但是,一个人探求这件事的原因得承受很大的精神压力,我自己没那么坚强,所以现在就像这样,得到了你这样的聊天对象,边说边整理自己的思绪。
……然后换你,你的尺规为什么坏掉了?」
在深川开始讲自己的事情时,我就已经预测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但不可思议的,一点也没有厌恶感,我却踌躇了。
「我的情况比起你家是小巫见大巫。而且——」
我发现深川想开口讲什么,于是就先闭上嘴,然后,他也把到口的话吞回去闭上嘴。
出现短暂沉默。
深川抬了抬下巴,用不良少年的表情说:
「说吧。」
「其实我是茧居族的弟弟。我有一个哥哥,他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没走出家门过了。母亲有点歇斯底里吧,但对我哥超纵容。我被视为扰乱他们两人平稳生活的外部因素,现在禁止回家,所以我见不到我的狗。」
「见不到你养的狗啊。」
「是啊。」
「那真的很痛苦。我之前也有养猫,所以能理解。你爸呢?」
「没见过。听完母亲的说法,结论就是,我和我哥似乎是那个男人泄欲之后的产物。母亲说过好几次他是个烂男人。但是啊,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也表示她自己是个笨女人。因为她被男人利用完之后怀了我哥,然后重复相同错误之后又怀了我。」
在深川说完父亲打算带自己一起自杀的事情之后,我一开始还担心自己的事情会被当成没什么大不了,所以边讲还边观察他的反应。从他的反应中我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开始大致说起整件事:
「——所以我啊,一直想着应该要趁年轻赶快把哥哥赶出家里才行。虽然感觉很残忍,但如果不这样做,他就无法步出家门啊。我觉得我哥和母亲彼此之间也是共生关系。」
深川似乎很专心思考,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点头说:
「我也这样觉得。如果一直待在家里,你哥应该一辈子都走不出去吧。啊,对了,我想到一件好事。」
说完他立刻站起身,从书架上的笔筒中抽出一枝原子笔,然后撕下放在地板上的面纸盒的开口部分,在上面写些什么。
「今年夏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到北海道去工作吧,我和你和你哥。我重考那年到北海道的农场打工,工作内容就是帮忙采收玉米或是青花菜,包吃包住喔。当时一起打工的人当中也有曾经是茧居族的人。其他还有背包客啊、大学生啊、辞掉工作的人等等,大家各有自己的原因,一起住在很像宿舍的地方生活。这对你哥来说肯定也会是个很好的刺激。
这是那个农场的名字。你可以上他们的网站或是部落格去看看,这样就可以知道那边的气氛了……挂桥?」
我茫然看着他递给我的字条,看到这个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方法,我不知所措,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
「……谢谢你。」
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感觉身体深处冰冷不消的东西突然融化开来,身体也跟着变轻松了,要是松懈的话肯定会哭出来。
在那个家中,我的意见总是少数派。在扭曲的小小群体里,我不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深川同意了我一直强烈冀望,却一直受到哥哥和母亲否定的意见。我觉得在黑暗的五里雾中,有一道温暖光线照射进来。
「你试着去邀你哥看看吧。」
我决定下次见到母亲时,要向她提这件事。
想象和哥哥共度的夏天,兄弟两人一起,虽是这样说,不过因为以前我们之间有许多争执,这让我多少有点抗拒。但是如果深川也陪在身边,我觉得应该可以平安度过。
哥哥到北海道去之后能有改变吗?
23
「我出门啰。」
「路上小心。」
一如往常,我在妻子目送下步出家门。
走出家门后,马上闻到下雨的气味。
正式迈入梅雨季了,如绢丝般的细雨从昏暗的天空落下,路上四处开着各种颜色的伞花,而每把伞的颜色看起来都比原本还要灰暗。景色朦胧,不管是人、电线杆,还是成群结队的学生发出的笑声,所有事物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互相交融,让我觉得像是走在一吹即散的梦中。偶尔飞溅到我手或脸上的雨珠,仿佛想要融化我。
走着走着,突然有个黑色小点出现在我的视线上端,受到黑点吸引,我原本涣散的意识逐渐集中起来。
不远处的路旁,有个黑色的东西被雨水打湿了。我一时之间还以为是小孩用的毛巾还什么的,但似乎不是。有种更讨厌的感觉。
又走近几步之后,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是黑色小猫的尸体。
我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又一下。
我维持原本的步调走过它旁边。
经过之后,冰冷横躺在路边的尸体画面在我脑中浮现。突然,感觉到有股黑暗又鲜明的气息爬上我的后背。我转过头去,却一个人也没有。
身体感到不平静,不过是个路边的小猫尸体,为什么会让我如此惊慌呢?为什么我的心情会如此混乱呢?思考之后才想到,原来是这样。
那个尸体就是那时的小黑猫。虽然黑猫到处都有,但我却有种奇怪的自信,那就是白井喂食中被我赶走的小猫。
原来它没有活下去。
要是停下脚步上班就会迟到,所以我继续走,强者生存、弱者淘汰,这是大自然的定律,那只猫只是恰巧是弱者而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没有错,小猫也没有错。
「早。」
「早安。」
到公司后,已经到公司的白井一如往常正在打扫。我拿出记事本,边确认今天的预定事项边用眼角余光看白井。
如果告诉她那只小猫死掉了,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可想而知——肯定会很伤心地说:「它还这么小耶,好可怜喔。」然后对间接剥夺小猫生存机会的我没好脸色吧。她肯定会有这种反应。
打开电脑电源,输入密码。同事们陆续进到办公室里,和他们互相打招呼。一成不变的一天又开始了。
在工作开始时间过一小时左右之后,坂卷很故意地跑进办公室里来,边喘气边对旁边的白井说:
「哎呀,真是伤脑筋了啊,麻美!我跟你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有只小猫死在路边耶!我把它抓去埋起来了!我去洗个手啊。」
白井早已不再回应他。办公室本来就因为梅雨湿气让人烦闷,又因为他变得更加郁闷。
在坂卷离开座位到洗手间洗手时,同事们一脸受够了的表情面面相觑:
「那家伙又迟到了耶,终于连路边的猫咪也杀了啊。」
「真是的,他自己快去死吧。一辈子都不来也没关系……啊,哎呀,说去死是不是太过头了啊。」
在和我对上眼后,同事立刻闭嘴。
这天准时下班。
回家路上因为早已放晴,所以看见夕阳。我边走边注意路边,但猫咪的尸体已不在今天早上的地点了。不知道真的是坂卷埋了猫咪,还是有业者或其他人处理掉,总之有人把猫咪的尸体处理掉了。原本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只有柏油路上的积水在橙色夕阳照射下微微闪烁。
我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家。
在妻子央求下,我们走到附近的书店当散步,这一阵子白天时间变长了,我们两人拉得长长的影子并排走在染成橙色的街道上。妻子想要买按摩相关的书籍,抵达书店后,她很仔细比较摆在健康类书架上的书,慎重选出一本穴道图解书。买完书后回家,我们两人一起吃了用面线做的鳕鱼子意大利面、番茄沙拉、撒上大量柴鱼片和细葱的冷豆腐后,一起坐在沙发上休息。刚买的书上写着,饭后为了帮助消化,血液会集中到胃部,所以此时最好不要按穴道,以及洗完澡之后效果会更好之类的事情。
休息后,我们轮流洗澡,比平常还要早换上睡衣。妻子打着哈欠,我问她:「困了吗?」她点点头。
和平常一样铺好床后躺下,妻子在床上翻来翻去,有点半胡闹地把手伸到我的棉被上说:「帮我按!」
我边对照书上的图解,边帮她按手。
比我还要纤细的手,每根手指、每片指甲,一切的构造从根本就和我不一样。整体来说没什么肉,血管透出白晰的肌肤,看起来和青筋没两样。有点冰冷、纤细的手。感觉只要太大力就会折断,我慎重地慢慢按压。只要集中在这个动作上,觉得妻子的笔记、哥哥的事情、妻子从青森回来时的样子等,各种事情一瞬间全部涌上来,游离之后慢慢离我远去。
现在,我的意识中,只有在我身边的妻子。感觉好困,当我闭上眼,停下手后,妻子的手慢慢抽离,额头边感到些微体温,与其同时,眼睑内侧变得一片黑暗。
感受妻子柔软的手贴在我额头上,我想着:「啊,真和平。原来这世界上也有如此安稳的时光啊。」真想就这样睡着。
此时,尖锐的手机讯息声撕裂宁静。
妻子的手离开我身上,我坐起身,拿过手机。
【启太,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母亲传来的讯息。慢了一拍后,我涌起与愤怒极为类似的厌恶感。在老家时的回忆如怒涛般涌现。我关掉手机电源,顺便关掉房间的电灯。
黑暗当中,我感觉妻子偷偷看着我。
我开口说:
「那是垃圾信。」
我知道母亲没有恶意,所以才更恶劣。母亲肯定是因为刚好想起我,然后一时兴起才联络我的吧。之所以觉得她根本是强迫我接受她的善意,全是因为至今发生的所有事情。
我已经不想再和老家有任何牵扯了。早已决定不再牵扯。
我已经在过自己的人生了。
所以,拜托别再来阻挠我。
24
「启太,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我才刚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母亲便笑眯眼睛问我。宇都宫车站前广场好让人怀念。黄金周之后,已经八个月没见到母亲了。
「好久不见。」
我简短回应后坐上车,车子慢慢加速,往和老家反方向的重要道路前进。
「这边开了一家新的咖啡厅呢,就在东武车站附近。」
母亲兴奋得非常刻意。
「是喔。」
我不感兴趣地回应,盯着车窗外看。今天天气很好,冰冷又清澈的光线从天空倾泻而下,人行道在光线照射下闪闪发亮,仿佛变成水面一般。走在闪亮光河上的人们与虚幻的蜻蛉相似。宇都宫,一年前我生活的城市,但现在已经无法容下我的城市。心中的乡愁让我震惊,原来我喜欢这个城市啊。不管再怎么说,还是故乡让我感到平静,同时也感到不平静。熟悉的城市,我讨厌、拒绝我的哥哥和母亲的城市。亲爱与抗拒正在两边撕裂我的心。
「大学生活怎样啊?」
「普通。」
语气不自觉变得僵硬。要我们爽朗对话才是强人所难。
想回家、不想回家、无法回家,虽是这样说,也不愿意放过我。把我逼进这种状况中,持续逼迫我的母亲。只要和母亲在一起,我就感觉心脏像是对折几十次,压缩到极限的压迫感。
咖啡厅生意很好。这加剧和母亲两人独处时的不自在感。店员爽朗地带领我们到二楼,里头有年轻女性、情侣、一群中年妇女等客人。大家都专注地聊着天,根本没多余时间看我和母亲,那毫无兴趣的态度让我非常感谢。我看了手写的菜单之后点了咖啡,母亲点了咖啡欧蕾,看到店员走下一楼后,我先开口:
「要说什么?」
今天,母亲用「我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的理由叫我回来。
重新好好面对母亲,比我印象中苍老许多的脸庞让我惊讶,母亲接着开心说:
「就是你明年成人典礼的事情啦,你说是裤好还是西装好啊?妈妈希望可以看到启太穿裤呢。因为啊,出社会之后有很多机会可以穿西装,但裤大概只有成人典礼时有机会穿吧。」
我原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母亲要提哥哥的事情,所以傻了一下。
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说吧,我边抑制住从身体深处涌上的怒气边说:
「成人典礼一点也不重要吧,比起这个——」
母亲收起开心的表情,眉角上吊喋喋不休责备我:
「怎么会不重要,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一生就这么一次成人典礼耶。」
看见她变脸速度之快,让我内心不禁叹息:
「比起那种事情,现在先谈那家伙——」
「让您们久等了。」
绑着包包头,看上去一身咖啡厅店员打扮的店员走过来,我闭上嘴。她「咚、咚」地把饮料放在桌子上,但这位店员放下饮料之后没有离去,感到不可思议的我抬头一看,总觉得这位店员很眼熟。眼睛对上之后,她先开口:
「果然是挂桥同学对吧,好久不见。」
大概是我国中还高中的同学吧。我客气地回了一句「你好」后,她似乎是个会看气氛的人,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住:
「请你们慢慢享用。」
她朝坐在我对面的母亲点一下头后,准备离开,没想到母亲却探身问她:
「哎呀,你是启太的朋友吗?」
「我是他高中同学。」
「启太啊,你的态度也太冷淡了吧!这么可爱的女孩向你打招呼耶……我知道了,是因为在妈妈面前所以害羞了吧!」
脑髓一阵发凉,这种闹剧是怎么一回事啊,看上去简直就是——
「你们感情真好呢。」
同学的口气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母亲举起手在脸前挥了挥:
「才没那回事呢,这孩子可是完全不回家,连一通电话也没有喔。而且啊,刚刚还说成人典礼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耶。真是有够不孝。」
不孝,这是正经父母才有资格说出口的话,你根本没资格对我这样说。我为了要把这些话吞进肚子里,拿起黑咖啡喝了一口。
「……哎呀呀。」
同学笑得很暧昧,母亲也很起劲继续说:
「你不这样觉得吗?一般来说啊……」
「你够了啦。对不起,你还在打工对吧。」
我打断母亲的话,同学再次说了「请慢用」后走下一楼。母亲看着她的背影遗憾地说:
「真是个好女孩啊。女朋友就是要交那种女孩。」
我不理她继续说我要说的话:
「关于弘树的事,有个感觉不错的打工。是到北海道的农场,帮忙采收玉米或青花菜。打工期间会在很像宿舍的地方,和大家一起生活。」
「嗯……算了。你哥的精神状态还没有好到可以出去。」
「是夏天耶,我也会一起去。听说有各式各样的人会去,我觉得这也是让他走出家门的好机会。」
「但听起来不太适合你哥啊。别说这个了,关于裤啊。」
「那家伙就快要满二十五岁了耶!」
母亲突然眼冒怒火:
「『那家伙』,你是指谁啊?难不成是在说你哥吗?」
「没错。」
「你怎么可以用『那家伙』叫他?要好好叫哥哥!明白了吗?」
我看着愤怒的母亲,觉得自己快无法维持正常了。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资格可以在我面前摆出父母的架子啊?已经能预料只要我辩驳,肯定会发展成吵架的场面。我努力自制:
「那,弘树今年要满二十五岁了对吧,关于这件事你怎么想?」
「怎么想……你是指什么意思啊?」
「关于一个都要二十五岁的人,不工作也不打工整天闷在家里这件事。」
「你又要讲这件事?」
「就算你不想提也不能不提吧。你对弘树的未来到底怎么想?我觉得尽早让他走出家门才是对他好。虽然是个粗暴的疗法,但反正迟早他都非得出门不可,那趁年轻时做比较好吧。」
「我已经跟你讲多少次了,你哥的状况还没好到可以出门。如果强迫他出门,出了什么事情要怎么办?你能负责吗?」
我不禁失笑,那是哥哥的人生耶,该为这负起责任的不是我、也不是母亲。这个人真的什么都不懂。
「启太,你该不会是担心将来的事情吧?别担心,妈妈会拼命努力。」
「努力什么?」
「拼命工作、赚钱,我会好好照顾你哥,绝对不会带给你麻烦。而且我也有保险,就算发生什么事情也没问题。」
「这是为了谁好?」
「当然是为了你哥好啊。」
我把「应该是为了你自己好吧」硬生生吞进肚子里,不行了,根本谈不下去。
母亲做出对自己来说最轻松的选择。「不想出门的话就别出门」,像这样尽情溺宠哥哥,总有一天会把这个只会变老,自己什么都不会做的中年男人推给我。不管她心里有没有这种想法,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这种事情。
母亲为了养哥哥努力根本没意义,放手也是种爱情。愈是保护,就愈是剥夺哥哥走出家门的机会,只是让他徒增年纪而已。如果母亲可以养哥哥一辈子也就算了,但是正常来说,母亲一定会比哥哥早死。就算留下金钱,大概也不够哥哥吃一辈子。而且就算有钱,哥哥想活下去就得和人接触。父母的职责不是保护孩子,而是引导孩子,让他们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才对吧。她为什么就是没办法理解呢?最后麻烦事只会落到身为弟弟的我身上。
见我沉默不语,母亲从提包中把裤的型录拿出来:
「那进入正题吧。」
「西装我会自己买,反正求职的时候也会用到。」
「……启太。你有想过成人典礼是为了谁举办的吗?」
「没啊。」
母亲很认真地说:
「你现在仔细想想,不只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养育你长大的父母而举办的吧。『谢谢你养育我到二十岁』的意思,让父母看到你长大成人的优秀模样,这也是成为大人后对自己的宣示不是吗?」
母亲讲得很正确却又不正确,而母亲执着认为自己正在做正确的事情。
或者是说,无法感谢父母的我来得更加傲慢且错误呢?我从手提包中拿出钱包,在桌上放下一张千圆大钞之后起身。
「等一下,你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回去。」
「钱——」
我觉得再继续和她说下去我一定会发疯。
我快速走下楼梯离开咖啡厅。
25
我们夫妻平静度过夏、秋。
如同果实需要花费时间成熟一样,我和妻子之间的感情在这段时间里,缓缓互相往来。妻子有时会让我感受到软绵绵的感情,我也尽量回应妻子类似的感情。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我想,妻子大概也很喜欢。
我和妻子的生活非常平静。
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在这之中感到不知名的异样感。早上起床,和妻子一起吃早饭,她送我出门,下班回家,一天结束在松软的被窝中睡觉,偶尔互相按摩肩膀,在妻子的指导下一起做饭,还会一起去散步。这种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我有时会有忐忑不安的感觉。
真希望这种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
不知何时开始,我在松软的被窝中睡着前,会如此冀望。
希望这样平静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偶尔和妻子一起欢笑,把工作完成,在柔软的被窝中睡觉。
只是这样我就满足了。
时间不停往前流逝,不知不觉中,空气开始变得冰冷了。
秋冬交替之际的周五夜晚。
我正在做换季准备,盘腿坐在塞满冬季衣服的纸箱前,确认箱子里的东西。大概是我对衣服没兴趣吧。不只是冬天,只要换季,总是会出现几件之前明明很喜欢,但在三个季节后就遗忘的衣服。同时也让我发现,虽然它们意外好用,但很容易消失在记忆中呢。
我把纸箱里的东西一个一个拿出来,接着把要和不要的衣服分开。其中有几件觉得要留着才收进纸箱里,但在打开、考虑接下来的事情后还是决定不要的衣服。
突然发现妻子站在我背后。
肩膀旁感受到她的气息,一开始还以为她要帮我按摩,但在闻到妻子身上的香气后,她从背后环抱住我。
我拿着深蓝色的毛衣,维持不动。
维持相同动作一秒、两秒后,妻子慢慢在我脖子上轻柔落下一个吻。我觉得脖子热到都要蒸发了,体温一口气急升,转头一看,妻子嘿嘿笑着。但是,她突然收起笑容,看见她的表情后,我涌上一股想逃走的心情。
大概,回吻她会比较好吧,但现在绝对不可以回吻吧。
在我屏息不知所措时,妻子咧嘴笑得非常夸张,接着乒乒乓乓往厨房跑去。
独留我一人在原地。
「干杯!」
「干杯!」
部长带头喊干杯后,大家也纷纷附和,每年惯例的部门尾牙正式开始。饭店的大宴会厅地上铺着红色地毯、上方水晶灯饰闪闪发亮。会场内有十多张铺上白桌巾的圆桌,约有八十人出席尾牙,每个人喝口饮料之后,便把杯子放在桌上。会场响起有礼的巨大掌声。
服务员端前菜上桌,四处响起吵闹的谈笑声,我和其他年轻员工们,在每张桌子走来走去忙着帮忙倒酒。原本也打算要去帮部长倒杯酒,但因为人太多,所以我决定晚一点再去。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想帮部长倒酒的人排出的队伍未曾间断过,简直和游乐园超受欢迎的游乐设施没两样。我也拿着瓶装啤酒和自己的杯子加入排队阵容,大约等十分钟左右,终于轮到我了,我微微点头说声:「恕我失礼了。」后,在部长那几乎全满的杯子里倒进一点啤酒。部长的脸虽然已经全红了,但从眼睛可以看出还非常清醒。
在我开口前,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我的肩膀:
「啊!小良!小良,我跟你说,这小子是我们部门里众所期待的年轻人啊。这个家伙超级优秀的喔!」
部长看向闯入的人,我也跟着转头,没想到坂卷的脸近在咫尺。
部长皱起眉头:
「喂,你可以闪边去吗,我现在正在和挂桥讲话。」
他的语气中没有厌烦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两人很亲昵。曾经听说过这两个人有亲戚关系。坂卷踉跄地靠在我身上,满是酒臭的气息吹在我脖子上。
「干嘛啦,小良!你也太冷淡了吧!」
坂卷像是想向周遭的人炫耀自己和部长关系有多好,故意超大声说话。明显看出他想借由强调自己和权势者间的关系,来加强自己的立场。
「小良,你听我说。挂桥啊,超级恐怖的耶!我超常被他骂的!前一阵子啊,他甚至还警告我说『我不会再教你第二次了,请你好好抄笔记!』耶。」
你以为我很乐意警告你吗?
「这样啊。」
部长深感兴趣地看看我又看看坂卷,我脸上僵着没有意义的笑容撑过这段时间,坂卷心情很好地继续说:
「他真的超厉害超优秀。进公司才第二年而已,都已经比我还要厉害了耶。啊哈哈,对吧,挂桥小弟!话说回来,你不帮我倒啤酒吗?」
在我倒啤酒进他的空杯后,他非常愉悦,左右摆动食指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说:
「不行不行!别总是摆出很厉害的样子,也要多多尊敬职场前辈才行啊!」
接着坂卷摇摇晃晃地离开,部长看着他的背影对我说:
「他人是不坏啦。」
说完这句话后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出乎意料之外非常温暖。迟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这是「你可以走了」的意思,后面还有其他人等着。
虽然完全没和部长讲到话,但我还是轻轻点头后离开。
环伺着谈笑声四起的广阔会场时,不经意发现坂卷正在纠缠着一脸嫌恶的女性,我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
在我想要喝啤酒时吓了一跳。
杯中的啤酒表面正荡漾着小小波纹,不对,是因为我握杯子的手在颤抖。
是因为喝了酒吗?这是怒气吗?我正在生气吗?至少,现在比平时还要情绪化。最近心情明明还满平稳的。
此时,职场的前辈拍拍我的肩膀:
「我看到了,那家伙真是人渣。」
接着,前辈把坂卷讲得一无是处。前辈讲完话后,坐在附近的组长向我招招手:
「挂桥,辛苦你了。你要不要喝些什么?总是让你承担许多事情啊。」
从组长感触良深的语气中,我突然发现了,话说起来,除了坂卷外,我身边全是很好的人,这不是一件非常值得感恩的事情吗?在老家时不管做什么,总是以一挡二的状态啊。
但在这里不是,身边人的都会帮我忙。
环伺会场一圈之后,我发现坂卷正在会场边强迫白井替他倒酒。过不久,坂卷达到目的后,又摇摇晃晃离开。白井留在原地露出十分烦躁的表情,我走到她身边去。
她发现我走近,眯起一只眼睛说:
「那个混账死老头。」
「是不是喝太多了啊?还好吗?」
「我已经从生理上没办法把他当人看了。」
「我懂。」
白井摇摇头说:
「你才不懂,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很照顾他啊。」
「没这种事。」
「但是,你总是帮他擦屁股啊。」
「要是都没人做,那公司商誉就会受损啊。」
「你就让他失败、让他害公司受损、让他辞职。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才真的是为我们好不是吗?根本不需要那种人啊,公司的垃圾。没那种人比较好。我们好不容易努力工作起来的成果,全被他搞得一团乱。」
「对不起。」
「为什么是你道歉啊?」
「为什么呢?」
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我自己也有心里想着『混账家伙』的时候,但就算是那种人,我还是觉得可以一路做到现在是件好事。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舍弃讨厌的人活到现在,可是那样做之后,很多事情就会开始变得不顺利。」
「哪有,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完全舍弃啊。倒不如说,比其他人还要更温柔。」
温柔?是指我吗?
一时之间觉得很可笑,这是说笑吧。因为,我早就已经舍弃自己的家人了。
「你对那种人的家人有什么想法?」
白井一时之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接着很不悦地回答:
「这还用说,打从他带给别人困扰那一刻开始,他的家人就有错了啊。如果是家人,就该负责照顾他吧。」
「应该很多人都和你有相同想法吧。」
我连第一次续摊、第二次续摊都跟着参加,所以这天是结婚后最晚回家的一天。
凌晨三点半。我想都这种时间了,妻子应该已经上床睡觉了吧,没想到妻子还在等我。
但是,这种状况还能说是醒着吗?她右脸贴在桌子上,两手无力下垂,眼睛虽然睁开,但几乎都翻白眼了,而且早已没了意识,有点恐怖耶。我把妻子的眼皮阖上,抱起她窝在椅子上的身体。她不知为何,在我的怀中咪咪笑着,大概正在作好梦吧。我把她放在被褥上,摸摸她的头,她的头发好柔软。
我就这样看着她的睡脸,过一段时间后,她又把棉被拉起来盖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