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原下着雪。
一名下女正在路口等人,抬头仰望灰色的天空,一边心想——打从傍晚就开始飘雪了。
就在此时,天空仿佛承受不住雪的重量,落下无数的雪粒,将道路全都染成冰的颜色。
冬天天色暗得快,当酉时的钟声咚咚低响之时,夜幕已然低垂,性急的月光淡淡地照耀飘落的雪花。
吉原的入口。
漆黑庄严的大门看来像是两只巨大怪物盘着手臂矗立,那张好似冥界入口的黑色嘴巴朝着夜晚张开血盆大口,引诱恩客到来。
几个武士及村民走过,他们显然刚剃胡须,下巴光亮,神情浮躁。在这些人群之中,有个矮小的身影独自仰望大门发愣。
那人身穿不合身的男用衣物。
一头黑发随意束起。
吓人的猎枪微微露出的大布囊是最显眼的特征。身材纤细,与其说是少年,倒像是个少女。仔细一看,原来她就是少女浜路。
身旁站着和白天时同样打扮的道节。
道节指着大门,说道:
「只能从这里出入,走吧!」
「哥,真的没问题吗?」
浜路小声问道,显得相当担心。
「白天到浅草逛簪钗店,一路上都很惊讶,江户真是教人大开眼界。可是这里……」
「怕什么,只要装成男人就没问题了!」
道节自信满满地说道:
「若要进妓院,不但得花钱,还会被人发现你是女儿身。不过咱们只是四处逛逛,没问题的……我常常这样……」
他慢慢迈开脚步:
「一个人逛遍花花江户。不过最常干的还是和朋友一道喝酒。江户我最熟了!走个几遭就会知道江户其实挺小的,和你和外公住的山头根本不能比。」
如此说道的道节便晃着肩膀穿过大门,浜路只能慌慌张张地跟上哥哥,背上的猎枪沉甸甸地不停晃动。
吉原花街是个用壕沟围住的方形空间。
雪盖住视野,宛若走在过去的寂寥梦境里。
壕海里的水黑得连在夜里都看得出来,教人直发毛,浜路见了忍不住皱起眉头。水色暗得连梦境都跟着阴沉。雪花落入海中,逐渐染黑融化。
「为什么水是黑的?」
哥哥没听见她问话,径自往前走去。尽是男人的人群里,有个不认识的路人代为回答:
「因为妓女从房里把齿黑(注:将牙齿涂成黑色的染剂。)泼到沟里,久而久之就变黑啦!」
那人的语气彬彬有礼。
啊、谢谢。浜路正要低头致谢,这才发现对方有些面熟,不由得定睛细看。
戴着眼镜的消瘦年轻小子……
他弯腰驼背快步离去,打着狗尾草结的细腰带随之摇晃。
「啊!」
那正是数天前,浜路刚到江户的那一晚,在神社院落里看见的男人。
当时有个头戴褐绿色头巾、疑似是伏的男人和她说话,接着又看见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横越神社院落……
看起来像在跟踪伏……
「喂、浜路。小心别和哥走散!」
浜路被道节拉了一把,男人随即消失在人群之中,不见踪影。
大路左右尽是围着栏杆的店面。红色栏杆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动。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她们个个化着浜路在山里从未见过的白粉妆,身材瘦得吓人,简直像是小孩,眼睛与玻璃雕刻一般飘渺无神,梳着沉重发髻的脑袋左右倾斜。
衣饰、点缀双唇的胭脂、店面栏杆与门前的灯笼都像污血一般,呈现奇妙的暗红色。
周围的喧嚣转眼间围住浜路与道节,形成漩涡。
远方一群人马簇拥着花魁而来。
不知花魁穿的是什么鞋子,个子看起来很高。华美的装扮教人目眩神迷,但是步伐极为缓慢,迟迟没走近。
人群之中有人轻声说道:「哦!是冻鹤太夫!」
栏杆里的妓女招揽客人。
背后传来叫声:
「有妓女逃跑了!」
浜路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一个皮肤、衣服都又黑又脏的瘦小女人从齿黑染色的壕沟里探头。几个大汉推开客人,追赶逃走的女人。路过的客人不知该观赏慢慢走近的花魁还是难得一见的逃妓,迟疑不决地分成两边。
「还是看冻鹤太夫吧。瞧她的皮肤自得透亮呢。」
「和冬天真是相衬,好像雪女。」
「逃走的是哪家的妓女?居然在这种寒冬里跳进齿黑水沟里游泳,脑袋铁定有问题。」
花魁队伍逐渐接近。
被沟水染黑的瘦小妓女一下子就被大汉抓住,她被扒去衣服,在凄厉夜风下弓起身子。
道节看得出神,然而身旁的浜路半蹲下来,手臂伸到背上,小小的鼻子不停抽动。
左顾右盼。
背上的寒毛因为紧张倒竖。
心脏揪在一块,心跳猛然加速,如撞钟似地响个不停。
道节终于发现她的异状:「怎么啦,浜路?」浜路轻轻「嘘!」了一声,再度环顾四周。
「哥——这里有野兽!」
「野兽?」
道节目瞪口呆地反问,随即醒悟过来,表情一紧。
他的手轻轻按住老旧的长刀。
「是伏吗?」
「不知道。抱歉,我对伏这种猎物还不清楚。不过我可以确定,至少有一只不是寻常人类的东西混在狭窄的吉原花街里。」
「真的吗?浜路。」
「我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女孩,但这只猎师鼻可是很灵光的。」
道节说声「原来如此。」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而浜路却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只能打量四周。
无数的娼妓在红色栏杆后方蠢动,形成暗红色图样,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有多少人。
路上是多不胜数的寻芳客。
前方的花魁队伍慢慢走来,如涟漪般开出一条路。
背后是怒吼声与被抓住的妓女发出的哀号声。
道节回头问道:
「会不会是她啊,浜路?连我都不敢在这种寒冬跳进水沟里,不过伏或许……」
「哥……」
浜路又动了动鼻子。娇小的鼻子有如生物,一会儿往右,一会儿往左,频频抽动。
过了一会儿,浜路摇摇头。
「不对,那是人。隐藏野兽气息的是这边的……」
浜路慢慢地抬起头来。
同时一把抓住背上的猎枪。
飘零的雪花之中,花魁队伍如同黎明幽梦里的情景,优美而缓慢地走近。
名叫冻鹤太夫的妓女将一头乌黑的秀发梳成立兵库髻,活像野兽的两只耳朵,髻上还插了几枝华美的发簪。仔细端详那张脸,便发现那双细长又有神的眼睛出奇冰冷。她的肌肤白皙如雪,微张的双唇露出几颗细小黑齿,但是决计称不上是笑容。
那是嘲笑天下万物的冷淡笑容。
她的年纪看来约莫十九、二十岁,从细致的皮肤和脸颊至脖子一带的圆滑曲线,可知她还很年轻。由于卖身青楼,被迫穿着难以行走的鞋子,暴露于路上男人好奇、惊叹与轻蔑交织的复杂视线之下,但她不屑一顾,只是高傲地抬着漂亮的下巴,仿佛宣称自己不向任何人屈服。
从冰冷又阴森的美貌,可以想像出她表面虽然顺从,其实绝不向任何人低头。等待客人回去之后,便独自在天色未明的妓院里,像个无知童蒙一样咯咯大笑。
她的左右有两个十来岁的下女跟随,两人都是如假包换的孩童。她们都穿着华美的衣服。
冻鹤太夫那双目空一切、轻视万物的细长双眼突然睁开。
那双眼睛绽放冰火一般的奇异光芒。
插了好几根仿佛细剑的发钗,沉重脑袋转了过来,笔直凝视路上的某一点。
抬头仰望自己的寻芳客,虫一般的眼睛。
芸芸众生里无趣的灰色人类。
人群之中唯有一个人睁大眼睛,瞪着冻鹤太夫。
那人的年纪介于孩童与成人之间,虽然身在寒冷的花花江户,娇小的脸庞却晒得乌黑。
只见……
她的手伸向背上……
抓住黑色的猎枪,瞄准冻鹤太夫的脑袋。
细微的声响传入太夫耳中。
「哥,找到了!」
「咦?在哪里?」
「就是那个块头特别大的怪女人!」
「什么?你是说太夫?怎么可能!」
冻鹤太夫脱下鞋子,跳到路面。
见到这么矫健的身手,教人不禁怀疑方才的缓慢惫懒姿态是否为幻觉。
她摇晃衣带,用着野兽的步法旋踵疾奔。
她张开涂着胭脂的红唇,露出尖锐的虎牙,牙齿全用齿黑抹得乌黑,和方才在吉原入口看见的大门一样,活像通往黑暗及恐惧的入口。
她环顾左右的下女。
「叶!花!」
并且吼道:
「是猎人!被发现了!而且那家伙还嚣张地带着枪!」
两名下女也急忙跟着冻鹤太夫逃跑,脚程出奇迅速,完全不似小孩。她们在众多寻芳客里横冲直撞,惊人的是每个被撞上的客人都飞得老远,滚到路边。太夫头发散乱,如剑一般插在头上的银色长簪慢慢滑落,掉到路上。
有个纯情的年轻人屈身拾起长簪,收进胸口,默默闭上眼睛。
太夫那头闪耀湿润光彩的头发垂到背上,犹如黑色马鬃翻飞在冬风之中。
冻鹤太夫不再以双脚奔跑,而是双手撑地,和野兽一样用四脚奔跑。两名下女也跟着前脚触地,露出牙齿低吼,拔足疾驰。
愣在原地的老人挡住她们的去路,被下女咬断咽喉,喷出鲜红血花,「咚!」倒下。
「哥!」
浜路一边叫道一边奔跑。
「喂,不光是那个大块头女人,连旁边两个孩子也是伏!」
「什么?连下女也是?小小一块地方居然躲了三只,真会躲藏!」
两个看似居民、打扮入时的年轻男人也在下女擦身而过的瞬间遭到毒手,其中一人手臂被扯断,另一人哇哇惨叫,看着断臂滚落地面。那人的背亦浮现野兽的爪痕,鲜血直流,随即慢慢跪倒在地。
比起年幼凶残的两只伏,年长的冻鹤太夫不知为何,动作显得相当迟缓。
浜路发现她们弯过转角,正往妓院里跑,赶紧追了过去。
松开的红色衣带好似尾巴一般无力摇晃。
吸收男人鲜血的奢华衣袖挥洒点点血花,与白雪合为一体。
浜路与道节跟着弯过转角。
尾随消失踪影的伏,冲进比其他家大上一圈的妓院,只见左右是绘有花草山水的纸门,接着是高如小山的阶梯。妓院里四处都是鲜血直流的男人与奄奄一息的女人,无力地倒在地上。
道节一面喘息,一面叫道:「这是百段梯!」
「什么玩意啊?」
「这间妓院一直以来的名产。百段楼梯左右共有十几、二十间房,越往上头妓女的地位越向。就算在江户,也没几个人能够到达最上层,搞到最高级的太夫!」
「无聊。」
「才不无聊!这是每个男人的梦想,小孩子别乱批评!别说这个了,伏呢……?」
「和深山相比,这个楼梯根本算不了什么!」
如此吼道的浜路握紧猎枪,三阶并作一阶,跑上百段梯。
「喂、别逞强。对手可是伏,太危险了。要是你受伤……」
道节回过神来,试图叫住浜路,但是浜路的背影已经越跑越远。
——她在山里也是这样。
来到江户以后依然完全没变。
平时像个寻常女孩慢条斯理,但是一碰上野兽,却比任何人更快察觉。这几年外公老眼昏花,打猎时还得仰仗她。
如此这般,浜路一旦发现气味,猎师的血便在体内深处沸腾。只见她张大双眼,全身都因打猎的喜悦及兴奋而发抖。
在百段梯被追上的伏似乎也一样。她们平时装成人类,眯着眼茫然度日,然而这样的日子突然告终,野兽本能觉醒,如今她们的面貌简直与方才判若两人。
冻鹤太夫黑发散乱,突然倒在地上。两名下女为了护主,呲牙裂嘴蹬壁飞纵,分从左右直扑浜路的咽喉。
染血的虎牙形成红白斑纹。浜路原以为她们仿傚大人抹上胭脂,后来才发现那不是胭脂,而是被她们咬碎的男人流出的鲜血。
浜路沉下腰,闪过扑来的下女,同时朝着飞越自己头上的腹部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砰!枪声响起。
模糊的惨叫声回响在纸门之间。
一名下女应声倒地,另一名叫道:「叶!」倒地的下女发出呻吟,一片血海从幼小织瘦的身子扩张。她终于睁大眼睛,不再动弹。
另一名下女叫道:「可恶!」张牙舞爪扑向浜路。
浜路抵挡不住,和她扭打成一团,滚下楼梯。
脸和脸近在咫尺,这么近的距离,手上的猎枪根本无用武之地。一股野兽的腥臭气息直扑脸上,教浜路几乎反胃。下女露出的小牙齿闪耀银光,看来煞是可爱,唯独虎牙格外尖锐,与野兽的齿形一模一样。她的嘴唇也被血染得通红,朝着浜路的咽喉便要喀嚓咬下。浜路的身体明明比她大上一点,却被她的蛮力制住,动弹不得。
咚隆一声巨响,两人滚落到楼梯间。
伏的牙齿逼近咽喉。
浜路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正当此时,随着一道仿佛洪量的声音:『浜路!』道节终于赶了过来。
同时浜路承受的力量突然变轻。
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道节手握滴血的长刀。
仔细一瞧,下女的背上多了一道漂亮的一字刀痕,原来是道节无声无息,只用一刀便了结了下女。「呜呜呜呜……」下女从喉咙挤出的不是人声,而是野兽的叫声——她开始抽搐。
至于道节虽然年轻,已有剑术高手的架势。刹那之间表情冻结,像是俯瞰善恶的彼岸,面带不可思议的神色。这是他头一次在妹妹面前显露修罗的气息——
道节伫立原地。
刀尖滴下几滴红色鲜血。
但是随即恢复成平时那张温和悠哉的哥哥脸孔:
「……你没受伤吧?」
听见这道声音,浜路连忙起身。她仰望和平时一样和颜悦色又有点窝囊的哥哥说道:
「哥,这里就拜托你了。」
「你没事吧?」
「嗯。」
浜路头也不回地说道:
「——现在才要开始打猎!」
她轻吼了一声,又是三阶并作一阶,踩着楼梯跑上楼。
「喂,浜路!拜托你小心点!」
「好!」
在哪里?
在哪里?
她逃到哪里去了?
浜路跃过流血倒地的恩客及妓女,踢开纸门,逐楼逐间查看。
妓女个个面抹白粉、身穿华服,全是浜路不熟悉的装扮,她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全靠着猎师的鼻子。
很遗憾,房里都是人类女子。
她冲上楼,踢开纸门,终于来到最上层的贵宾室。
不知是否为乡下画师的作品,纸门绘着漂亮的森林,伫立的树木沐浴在夕阳之下的自然样貌,显得栩栩如生。
(在这里吗?)
浜路屏气凝神,轻轻打开纸门。
房里铺着红色棉被,看来好似一片血海。
现在回想起来,自从她穿过那道有如两只怪物手臂的大门,踏入吉原花街以来,映入眼帘的尽是这种独特的红色。虽然是红色,却显得略微阴暗。这是山里没有的人工色彩。这种红色有点恐怖,是我不知道的江户女人颜色。浜路不由得为之颤抖。
披头散发的冻鹤太夫坐在棉被角落,鲜红的嘴唇微微张开。她似乎连站都站不住。像是坏掉之后被丢弃的人偶,懒洋洋地靠在墙上。轻柔的月光从挂轴旁的半月窗射了进来,微微照亮房内。雪影幢幢摇曳。其余的地方没有光线,也没有任何物事。哎呀,原来栏杆的浮雕图案也是山和夕阳,真教人怀念。虽然不是时候,浜路还是忍不住眯起眼睛。
接着她举起猎枪,端详冻鹤太夫苍白的脸孔。
靠近一看,可以看见化着自粉妆的脸庞上有着细长的双眸、挺直的鼻子,以及看来残酷无情的薄唇。这和几天前晚上,浜路屈身细看的公伏头颅——毛野极为相似。
另一只伏——那天晚上在神社院落对浜路说话,带着野兽腥味,声音却细腻顺耳的男人戴着头巾,所以浜路没能看清他的相貌……
此时和那时候一样,隐约飘荡着野兽气息……
冻鹤太夫睁开眼睛,看见浜路。
她不感到害怕,只是低声问道:
「叶和花呢?」
「啊?」
「我的下女。」
「那两只小的吗?两只都已经死了。」
「……哼,是吗?」
她既不悲伤,也不失望,仿佛完全不感兴趣,只是用那漂亮的鼻子哼了一声,露出冷笑。
她突然凝视着浜路问道:
「咦?难道你是女人?」
浜路循着她的视线一看,才发现过大的男装敞开,小小的双峰暴露在淡淡的月光之下。
冻鹤太夫慢慢挺起身子,露出漆黑的锐利牙齿,鼻子上也如野兽一般浮现几条直纹,表情变得相当狰狞。
「嗯,是女人。我闻得出来。」
「是女人又怎么样?我一样要猎杀你。我是猎师,专打野兽。没错,就像你这种……」
浜路举起猎枪,但是不知何故,冻鹤太夫不战不逃,也不害怕,只是面露轻蔑的笑容。
「干嘛?」
「呵呵。我的寿命尽了。」
「啊?寿命?」
浜路诧异地俯视冻鹤太夫。她看来不过二十岁,正值青春年华。
太夫从胸口拿出一个白色纸包,慢慢爬到浜路脚边。
楼梯下方传来道节的呼唤声:「喂!浜路!」
我在这里,哥!浜路正要回应,却被太夫抓住脚,像个孩子跌落在红色棉被上。她还不适应人形野兽,再加上少不更事,因此才会心生大意。
她慌忙举起猎枪,不过太夫无视她的动作说道:
「你到这上头写的住址,去找一个叫亲兵卫的人,替我把这个交给他。」
「什么?哇……」
随着一阵沙沙声,包在白纸里的小判金币从冻鹤太夫的手中滑出,落进浜路露出的胸脯。冰冷的感觉与重量令浜路忍不住尖叫。她连忙起身,成堆的金子却消失在衣服之中,来到腰间。
「这是怎么回事?别说傻话了。你以为猎师会替猎物跑腿吗?我要一天把这些钱花光!」
太夫阴沉地瞪了浜路一眼。
她的气息依然带着野兽的味道。
那双眼虽然散发强烈的光芒,却像死去多时一般混浊。浜路觉得她的眼睛和常人果然不同,忍不住打了个颤。
「如果你敢这么做,我就化成狗妖附你的身。我会诅咒你,诅咒你的子孙,把他们变成丑陋的野兽。」
「浜路!」
一阵脚步声随着道节的声音响起。
冻鹤太夫摇摇晃晃站起来,靠在赏雪纸门上。
「好了,我要死了。」
「啊?」
浜路来不及阻止她,只见她像个天真无邪的孩童露出笑容……
一道巨大的声音响起,赏雪纸门上多个人形破洞。原来太夫摊开双手,背对正下方的黑暗,头下脚上坠落……
「喂!」
浜路伸手阻止她,中指只掠过冰一般冷的脚尖。
「浜路!」
此时道节举刀冲了进来,情急之下的浜路抓起冻鹤太夫留下的白纸,藏进衣服里。
接着才慌慌张张冲到纸门边。
她看见太夫在飘落的雪花之中落下,越来越远。苗条的身子噗通一声,沉进被齿黑染黑的壕沟里。
「糟了。被她逃了?」
「不,哥……」
浜路对着焦急的道节摇摇头。
她看着下方。不久之后,染黑的身体浮上水面。太夫的眼睛依然张开,无神地凝视虚空。
「她死了。」
「什么?死了?」
「她最后说句奇怪的话:『寿命尽了。』而且小伏虽然活力充沛,但是大伏在我追上之时就已经摇摇晃晃、奄奄一息。」
浜路喃喃说道,摇了摇头。
她俯视自己的指尖,宛如碰到冰块一般的热痛依然残留,像是被野兽用前脚摸了一把,让人毛骨悚然。
「冻鹤不是我们杀的,是她寿命已尽……可是这又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
月儿淡淡地闪烁。
道节将脖子转得格格作响:
「不过浜路,你果然是我的好搭档。就算我对剑术有点信心,找不到伏还是无用武之地。不过你不但枪法好,鼻子也灵光,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以后咱们要打几只伏都不成问题了。」
「嗯……」
「不过你可千万别莽撞,猎伏的时候一定要和哥哥在一块。喂,浜路,说好了喔?」
「嗯。」
浜路以平静的眼神目不转睛俯视水沟。
两人的正下方,冻鹤太夫的黑色尸体慢慢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