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外!号外!」
隔天。
一直下到早上的雪,只是弄湿了道路两端。路上行人吐出的气息也像雪一样又冷又白。天气很好,阳光普照,但是由于寒意刺骨,今早的行人依然行色匆匆。
从方才起,便有个尖细的男声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回响。
行人停下脚步,看看男人有什么事。不久之后便开始七嘴八舌、兴味盎然地向男人购买手上的纸张。
当啷、当啷!一阵清脆的铜板声响起。
「最近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犬人!要看亦人亦犬的伏如何伏法,就看最新版的猎伏记!」
男人声音虽细,却是相当响亮。
「这回的伏是在吉原花街伏法,一命呜呼!而且是个标致的太夫以及两个年幼的下女,一次三只!」
派报人一面将快报随手塞给靠拢的客人,一面收铜板。仔细一瞧,那个带着眼镜的派报人似乎有点眼熟……
原来是那个苍白瘦弱、弯腰驼背的年轻小子。
快报上写着昨晚吉原花街的猎伏经过,还附上画得不怎么高明的图。
右边是装饰华美的太夫与下女。
左边则是……
「猎人居然也是女人!一个不知打从哪来的小孩,全身晒得黑黝黝的,背上背着一把大猎枪,一个人打死三只伏!」
「什么?女人?」
「哦?我瞧瞧……花魁和女猎师在吉原花街的百段梯单挑?这可有意思了,我看改天就变成歌舞伎的戏目了。」
人声鼎沸的道路之上,又有一群男人凑近,斜眼看着年轻小子贩卖的快报。
一身名着破烂旅装,似乎刚来江户的大汉也跟着凑上前去。那厚实的黝黑脸上留着又粗又硬的胡子。他一手抢过一名男子手中的快报,默默观看。被抢的男子吓了一跳,开口怒斥:「喂、你……」一看见对手像座小山一样高大,眼神看似凶神恶煞,便别开视线后退数步,溜之大吉。
大汉默默看着快报,用谁也听不见的音量喃喃说道:「哼!继毛野之后,冻鹤也被杀了?」便将快报揉成一团,扔到一旁之后离开。
聚集的群众没人发现此事,只顾着谈论昨晚的猎伏记。
快报右边画着太夫与下女,左边角落画着一名身穿凌乱男装的少女,用瘦小肩膀上扛着的巨大猎枪英勇猎伏的模样,不过画工还是一样拙劣。
「喂,你看那边……」
一名男子戳戳朋友的肩膀,指着道路角落。
朋友从纸上——名为冥土新闻,每当抓到伏便会出刊的简短猎伏记——里抬起头来,循着于指的方向望去。
「喔!」
「哎呀呀,那边的乡下小土包子正是昨晚的主角……」
一名少女身穿磨损的短衣,一头紊乱黑发,背上布囊露出一个可怕的黑色物体。她正打算伙步走过,却发现群众都看着她,便绷着脸抬起头来。
那表情交杂着不快与不安,显得独特又复杂。
她挑了挑眉,仿佛在质问众人有何贵干。
「这是不是你?」
「就是猎伏记上的小猎师。」
几个陌生男子从左右围住她,将冥土新闻推到她面前,吓得她忍不住倒退数步。
「这是什么玩意?我不识字……哇啊!」
她虽然不识字,但是看得懂图画。
虽然画工不精,不过简明扼要底充分掌握特征,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少女——浜路就像江户湾捕到的活虾一样猛然往后仰。
「……这就是老板娘他们说的冥土新闻吗!」
「喔、果然是你。喂,冥土,你的猎伏记主角就在这里!」
「不、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浜路叫了一声,晃着背上的猎枪开溜,转眼之间便不见人影。
「可恶,那个白痴!」
浜路一个劲地往小路奔跑,结果就是迷路。无可奈何的她只得漫步于清早的路上,寻找熟悉的景色。
她背对江户城直直往前走。
和在山里一样,靠着记号与太阳的位置寻找方向。
她一面走一面低声抱怨:
「那个臭小子,我还在想怎么到处都碰到他,原来是派报的。居然把我的相貌画得那么清楚,还四处散布……」
她接着骂道:
「江户的猎物不比山里,可是认字又会看图。真是的,这样教我怎么继续猎伏啊。」
走着走着,一阵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浜路为之精神大振,拔足疾奔,跑到一家店门口才停下脚步。
那是她和哥哥常去的饭铺。
她拉开门窥探店内,只见老板娘和那些浪人常客围着一张冥土新闻高谈阔论。
那张冥土新闻似乎是前几天那个提起快报的矮壮男子带来的。只见他高声朗诵内文,乐不可支地频频点头。
此时船虫抬头说道:
「哎呀,我们正在讨论呢。这不是浜路吗?」
「啊、这里也……」
「如果你要找道节,他没过来这里。听说他刚才到那边的酒店打了壶酒。」
「什么?他去打酒?」
「八成是想着有三只伏的悬赏金可以喝个痛快吧!真是的,那也应该过来把我这里赊的帐先清一清啊。」
浜路缩着脖子支吾了几声。
她指着冥土新闻,满脸困扰地说她的画像传遍街头,害她不好办事。几个大人听了,也点头附和。
带快报过来的男人说道:
「那个叫冥土的小子消息特别灵通,只要有人抓到伏,隔天一早就会出来贩卖快报,比人的嘴巴还快,简直和风一样,所以我们每次都会买。这东西不但有看头,又很便宜。」
「原来冥土是那个怪人的名字?」
「是啊,应该是外号吧。本名不知叫什么来着……」
边说边歪头思索。
老板娘接着说道:
「我记得他是某个知名小说家的儿子。脑筋挺好的,他爹想栽培他当医生,花了不少钱让他学医,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学不好。这么说来,他死去的母亲有个远房亲戚,是个秉性纯良的好女孩,被他们家收为养女,和他成为姐弟一起长大。谁知长大成人之后,养姐在家里住得安安稳稳。反倒是指望的儿子无所事事,成天在外闲晃。」
「喔?」
「他有时候会帮着他爹找些工作上的资料,后来就卖起这种莫名其妙的快报赚外抉了。唉,总之是个不务正业的不肖子。」
「嗯。」
浜路歪歪脑袋。
她刚到江户的晚上,被戴着褐绿色头巾的伏搭讪时,还有昨晚在花街发现母伏时,那个年轻小子——冥土都在场。他就是这样写猎伏记赚外快的。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大人,尽给人找麻烦。浜路耸肩站了起来。
既然找到饭铺,马上就能回家了。
浜路走出饭铺,快步朝着哥哥的破烂长屋迈进。
耀眼的阳光照亮她的脸蛋。
早上的长屋依然阴暗。
潮湿的冷气从地上窜起,使得长屋里感觉甚至比外头更冷。
火盆里点了火,道节就躺在盆边,满脸通红地呼呼大睡,表情看来安详温和,与昨晚为了搭救妹妹拔刀矗立时的模样判若两人。他的身旁搁着酒壶,已经喝掉了一半,吐出来的气息带着甜腻的酒味。
「哥,不好了!」
浜路冲上前去说道:
「我的画像现在传递整个江户……事情麻烦了……喂,哥!」
发现自己仰赖的人正在梦周公,浜路闭上嘴巴,失望地垂下肩膀。
「一大早就这副德性,真是的。」
「唔,是浜路啊……」
道节在梦中喃喃说道。
「你这样也太邋遢了,哥。」
道节无力地抬起手臂,指着火炉说道:
「饭煮好了,你把腌菜解冻之后吃吧……哥还要睡一下……」
「啐!知道了。」
浜路将布囊放在门前,拉开门走到外头。
这个住满单身汉的老旧长屋如果从上方观看,是呈现コ字形。正中央是一个狭窄的庭院,放着房东的东西,还有个比人更高的大木桶。浜路爬上快垮的肮脏梯子,跳到木桶上方。
木桶里是房东太太做的腌菜。除了白菜,还有海带丝、茄子,以及不知何物的房东家剩菜。这些腌菜在寒冷的冬天里全都结冻,房客可以随意取用。
浜路挖了些腌得较透、看来比较可口的茄子,回到房里,放在火炉上烘烤。
然后把融化的茄子放在热腾腾的饭上,大口扒了起来。
「哥,好好吃!」
「一大清早便能开怀畅饮,乃是人生一大乐事……」
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回答,浜路又失望地垂下肩膀。
斜眼看着呼呼大睡的哥哥片刻,随即移开视线,专心吃饭。
此时外面传来一道声音:「有人在吗?」
浜路舍不得放下碗筷。反正严格的外公已经不在人世,相依为命的哥哥也在呼呼大睡,她索性没规矩地捧着碗筷起身应门。
拉开门一看,是两个打扮体面的壮年男子。
他们见了拿着碗筷、嘴巴还不住咀嚼的少女,不由得为之一愣:
「原来如此,你就是昨晚的……」
其中一人喃喃说道。
「嗯,我们进屋里再说。」
另一人则是以不容分说的语气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