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久很久以前……
在安房国某个绿意盎然的溪谷里,有块丰饶的土地,哪里有座漆黑的大城,称为「吊城」。
这座城位于丘陵顶端的土地,不知为何微微向右倾斜,仿佛神在说了:「暂放一会儿……」之后忘了拿走。
从山下往上看,那座城不像盖在丘陵之上,倒像从天上悬吊,似乎微微浮在空中,因此村民都称之为吊城。
这座不可思议的城代代由里见家治理,现任城主已经不知是第几代——是个名叫里见义实的男人。年约三十几岁,胡须乌黑,每当风一吹,头发和鬓角便有如漂亮的马鬃一般摇曳,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义实每天都会跨上与他一眼俊美的黑马,带着年轻力壮的随从巡视领地内的农地。
当时还是中世……
距离京都乱起、进入战果时代尚有十余年。
或许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安房国十分和平。
里见城优雅地倾斜于丘陵顶端,气派的天守阁如同狼烟直耸天际。每个夜晚,桌上都摆满不似出于深山的奢华料理,女人身穿绫罗绸缎,开怀大笑……村民耕种丰饶的土地,过着宁静和平的生活。
(然而这种日子也只剩下十余年。)
义实沿着道路,环绕吊城坐落的丘陵而下,经过累累稻穗摇曳、老旧茅草屋顶相连的村落,穿越岩间清水流动的溪谷,再往下走,横越连绵不绝、教人心旷神怡的草原,最后来到一座不可思议的森林。
无论是城里的人或村中耆老,都不知道这座森林究竟存在多久。在他们的认知里,或许从古代便存在了。
森林里满是奇妙的树木,状似人齿的银白色叶子摇曳生姿,将周遭华为一片美得教人叹息的银色世界。
这座森林没有名字,不知何时,村民开始称呼它为「银森林」。
累累的叶片大多时候散发诡异的银光,不过到了秋末时节,叶片变为淡桃红色,随风散落枯朽。随后,冬天缓步到来,寒意覆盖森林,厚重的积雪又将森林染成一片银色。
闪闪发亮的森林。
据说自古以来,有一群不可思议的居民居住在森林深处。他们身体虽小,却拥有许多人类没有的力量……
吊城之主里见义实的长女,有着遗传自双亲的美貌及胆大如斗的勇气,城里的人都相当爱戴她。不知何故,贵为一城公主的她却有个怪名字「伏」。
一个姑娘家为何取这种名字——?
知道真相的只有吊城里的少数人。其实这件事和银齿森的居民有很深的关系。
自从懂事以来,伏姬便常向母亲五十子述说出生那一夜所见的情景。母亲听了总是面带困扰地表示:「怎么可能?那时你才刚出生,哪能记得什么?太奇怪了……」然而伏姬确实记得当晚的事。
她看见有个头颅飞过眼前——
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头颅,脸上带着怨恨又苦闷的表情,那副骇人的面容深深烙印在伏姬的脑中。
根据五十子所言,伏姬所见的应该是来自森林里的相士,住在银齿森里的沉静居民。他们鲜少来到村落,村民也几乎不会打扰他们,但是城里有喜事时,偶而会邀请森林里的居民。
据说他们自古以来便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占卜未来亦是他们的能力之一。
当晚望见家期待已久的长女出世,穿着绿衣的瘦小女子应邀来到城中。
相士来到内堂,一见五十子抱在怀中的女婴便浑身发抖,低声说道:
「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怎么,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还配称为相士吗?」
义实笑道:
「是女孩。」
「啊、啊,是女孩……」
「怎么了?」
「大人,很遗憾……这孩子命格带煞,倘若生为男孩,还能和寻常人一样顺利继任城主;不过要是生为女孩……」
幸好现场除了义实及五十子以外,只有药师和产婆两人。年轻相士的声音细得好像迎风摇曳的树叶声一样似有若无。
所以听见这番话的人,或许只有义实和五十子。纵使药师和产婆听见,也未能插嘴置喙。
「……命运多舛,最终将步上倾国倾城之途。」
「什么?倾国倾城!」
义实错愕地覆述。
——所谓倾国倾城,是用来形容因美貌而导致亡国的红颜祸水。
相士低着头说道:
「是的。她身上有一股可怕的妖力,将会背叛父亲,怀上不义之子,使这座城灭亡。」
「怎么可能?我的孩子岂……」
「不过,大人!趁现在……婴儿不过是徘徊于人世与阴世境界的淡影,请快勒死她!这么一来,您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下一个出生的孩子。快勒死她!没错,这是最好的方法!」
「原来如此。」
义实点点头。
他缓缓起身,五十子以为丈夫要亲手勒死怀中的女儿,不禁全身僵硬。
义实从腰间拔出配刀。
那把刀是里见家城主代代相传的名刀。刀鞘如带水气一般乌黑,只要拔刀出鞘,便会滴下露水,沾湿刀刃,极为不可思议。
正义之刃,谁与争锋——这把刀便是村雨丸。
义实举起出鞘长刀,回身毫不迟疑地砍下相士的头颅。
咻!女子的头颅从右往左破风飞去。
随着一道钝重的声音,滚落在榻榻米上。
刚出生的伏姬亲眼目睹这一幕。或许当时还是个小娃儿的她恼恨这个不祥的相士竟然想把好千容易来到人世的她赶回黄泉,才会狠狠瞪着相士抗议。那颗头颅也凶狠地瞪大双眼,仿佛在说:不,你真的是个红颜祸水,不能活在这个世上。
由于这一幕留下的印象太过强烈,伏姬打从懂事以来,便一再向五十子强调:我看见一颗头在飞。我看见了,真的。令五十子伤透脑筋。
当然,当时伏姬才出生不久,不明白那副情景的意义……
根据五十子所言,义实握着滴血的长刀吼道:
「虽说守护城池是我的天命,但是天底下岂有手刃亲子的父母?那是畜生才会干的事。」
他召来三个年轻力壮的家臣,两个抱着相士的身体,一个抱着头,悄悄地将尸首搬出去。
村雨丸又滴下透明的露水,转眼间将鲜血洗净。
义实接着转向妻子细小双臂中的婴儿。
「——伏。」
抖着声音如此唤道。
从这一刻起,公主的名字便是伏。这个不可思议的文字烙印在婴儿的魂魄之上,里见围绕着「伏」的漫长传说就此展开。
父亲继续说道:
「就取这个名字,行吧?」
母亲惊讶地轻声说道:
「咦?老爷,您要替这孩子取这个名字?会不会太怪了一点……?能不能取个更秀气、更可爱的……」
义实动着半边脸颊微笑说道:
「五十子,名字是有力量的。能够连结人的『意志』,与天生注定的命格——亦即『命运』对抗。我身为人父,要靠着坚定的意志,竭尽全力保护这个孩子,让她逃离倾国倾城的不祥命运。所以我才怀着无尽的爱,替她取名为伏。」
「可是……」
「住口,五十子!」
义实望着婴儿,婴儿一张俏脸顿时亮了起来,只见她睁大双眼,毫不畏惧地凝视父亲。
义实说道:
「喂,伏啊!我可爱的女儿,你听好了……」
婴儿只是默默地凝视父亲。
「你决计不会变成倾覆邦国、令父母手足、城中官卒及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祸水。或许在一刻钟之前,你的命运是如此,然而方才我已不惜双手染血,斩断这个命运。」
婴儿不知有没有听懂,只是眨眨眼。
「伏,你是个女孩,在今后的生涯里,必须驯伏于爹,驯伏于娘,长大以后驯伏于夫,驯伏于子,谦卑地活下去。这也代表驯伏于国家、城池、百姓,舍身致力和平之意。」
义实的眼神变得十分温柔。
轻声说道:
「……不,虽然我看来威风八面,其实也是一样。里见家的代代祖宗都日夜致力于吊城的存续及百姓的安居乐业,看来飞扬跋扈,实则驯伏;表面上为主,实则为仆;看似出生以来便拥有一切,其实什么也没有;哈哈哈!所以这个字代表我、我爹娘、爹娘的爹娘……里见家众人的生存之道,乃是十分可贵的字。」
婴儿又眨了眨眼。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个绝妙的好名字。你觉得如何?伏,你长大以后,可要变成一个坚强温柔的好女孩!一言为定!」
如此说道的他用小指头勾住婴儿的指头,喃喃说道:「……这是父女之间的约定。」
这便是伏姬出世当夜与父亲订下的约定。
当然,当时伏姬刚到人世,懵懵懂懂,丝毫不记得自己做过如此重大的约定。事后虽然曾听五十子提起,但是内容太难,听了也是似懂非懂。
她只是嗯了一声,抓抓脑袋。总之自己这个怪名字是爹怀着父爱,在深思熟虑之下取的。既然如此,那么肯定是个好名字。
由这件事也可知道,伏姬之父里见义实认为守住父祖基业、承传下去乃是自己的天命。另一方面,他又是个坚持靠自己的力量开创道路的男人。
(这段故事说来话长,所以五十子不常提起——)从前,义实远从京都将知名美女五十子迎娶到这个深山里的僻静桃花源,也是义实凭借自己的意志开拓的道路之一。
义实是个坚强正直的男人,格外珍视自己得到的物事与开拓的道路。他深爱妻子,也疼爱他那可能倾城的不祥女儿。
伏姬小时候,义实常将她放在膝上说道:
「我救回来的女儿啊——」
并用那张留着乌黑胡须的脸频频磨蹭女儿的脸蛋。
这个举动像是祈祷,像是深深地怜惜,又像是抚摸躲在硬壳之中的自己。
如此这般,义实对女儿的爱并未因时光流逝而褪色,反而与日俱增。
就这样……
父亲为了抵抗命运,替女儿取了个怪名字保护女儿,当母亲的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身为领主之妻,最重要的便是生个男孩,传宗接代,但是这个母亲素来爱玩娃娃、拼凑绘有漂亮图画的贝壳,对于衣服首饰及京都流行的发型也兴趣盎然,因此她心里曾经偷偷梦想:若是生了女孩,要替女儿穿什么样的衣服、梳什么样的发型。
然而伏姬出生之后,她将这些女人的梦想全都藏到心底,仿佛从未有过这些念头。她拿起义实事先为男婴准备的衣服,紧紧裹住刚出世的伏姬。
五十子也用她的方法保护伏姬。她没有刀,没有力气,无法砍下不祥相士的脑袋,她也不识字,不能替女儿取个有力的名字。
但是最常陪伴在婴儿身边的,却是母亲及奶妈……也就是女人。
「哎呀,这孩子穿起男装来英姿焕发,就像个小少主一样呢!」
「经您这么一说,真的挺像的……」
五十子打趣说道,奶妈也开心地附和,接着母亲用力抱紧懵懂无知、睡得香甜的女儿。
或许五十子是借由让女儿穿男装、把女儿当成男孩扶养,躲避命运的耳目。
在父母的关爱之下,伏姬平安地长大。她虽有一头与父亲相仿的乌黑秀发,却只是随意束起。那张与母亲相似的俏脸蛋也晒得黑黝黝,与其说她成了一个美少女,倒不如说她是个相貌堂堂的俊俏少年。
不知何故,她与名字正好相反,并不驯伏于任何人,反而精力旺盛,举止粗鲁。她虽为女流,却爱玩骑马打仗,对打扮及娃娃毫无兴趣,每天都驰骋在草原上,弄得全身上下脏兮兮。五十子每见她把桃红色衣服弄得乱七八糟,在城内的缘廊跑来跑去,便要斥责她:「像什么样!」
渐渐就连父亲和众家臣都说:
「那孩子若是生为男儿身就好了。」
「公主胆量过人,若是生为男儿,或许是个将才。真是可惜。」
「真可惜,难得公主生了张和五十子夫人一模一样的标致脸蛋。」
有的人感叹,有的人打趣。
总而言之,目前的她看来完全不像个倾覆邦国、怀上不义之子的女孩。她只是个活泼又不让须眉的小孩——这是公主十岁时父母的见解。此时她终于脱下男装,换上女装……然而内在丝毫未变。
她依然镇日驰骋于草原上,带领家臣的儿子玩骑马打仗,把木刀当成父亲的村雨丸,开开心心地挥舞:「正义之刃,谁与争锋!」有时又突然爬到树上,像只飞鼠一样摊开一头长发跳下来,毫发无伤地落地……
「只有脸蛋像母亲,性子和父亲一模一样。」
城里的人只能一面窃窃私语,一面愣愣地看她爬上树又跳下来,当她骑马打仗的对手。
后来甚至有人说:
「……如果她和钝色少主颠倒过来,该有多好!」
然而这句话终究只能和叹息一起慌慌张张地吞回腹中。
钝色又是谁?他是晚了伏姬三年出世的男孩。照理说,他本是众所期待的嫡长子……
这名少年是伏姬的弟弟,取名为钝色的理由……很遗憾,并未流传到后世,但想必有其含意。有人说是因为他出生时已近傍晚,天色昏暗;又有人说是因为他出生时难产,几乎窒息,肤色阴暗之故。不过这都是后人牵强附会,真相如何已不可考。总而言之,钝色是里见义实期待已久的长男,也就是一出生便注定成为未来的吊城城主。
钝色出生时,应邀前来的森林相士卜了什么卦,不得而知。从相士脑袋并未搬家,还能平安回到银齿森来看,应该没卜到不祥的未来。
钝色也平安长大——虽然和伏姬的情形略有不同。
伏姬幼年都穿男装,没半点女孩子气,钝色就像捡走伏姬遗落的女孩子气一样,等到大人察觉时,已经变得内向又文静。
姐姐最爱爬树和骑马打仗,他却表示:「我不敢!」每天都在房里的竹帘后方,开开心心地玩娃娃、拼贝壳,无声地笑着。
钝色天生就有好眼力,能够看出事物的美丽之处与细微魅力。家臣为了讨好他买来的娃娃与贝壳若是作工粗糙,没有赏玩价值,他便不屑一顾。他自幼便拥有绝不妥协的审美观。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晒得黝黑、东奔西跑,把一身桃红色衣服弄得脏兮兮的姐姐其实生得极为美貌。
钝色对于此事作何感想——无人知晓。至于要说钝色自己呢?很遗憾,他生得十分丑陋。他遗传父亲的浓眉厚唇,长相粗犷,但是脖子以下又瘦又扁,个子也不高,和那张威武的脸庞相比显得弱不禁风。头大身小的模样活像个异形,又加上他老躲在竹帘后方玩娃娃,看来就像来自黄泉国度的小妖怪。
因此侍女自然而然偏爱伏姬,抢着替她擦拭沾满泥土的脸蛋,替她脱下脏衣服清洗。伏姬的性子和名字正好相反,又跋扈又任性,却很得周遭大人的宠爱,到目前为止,尚未对任何人驯伏。众家臣都喜爱公主的天真烂漫及开朗,一有空就抢着陪她玩。
这些时候,钝色依然坐在竹帘后方玩娃娃。
他的动作既温柔又细腻,他所珍藏的每个娃娃身上都找不到半点污痕及损伤。
有时他会抬起头来,定睛凝视中庭阳光之下的姐姐,凝视姐姐闪闪发光的美貌。
钝色的玩伴只有一个,是个名叫大辅的少年,比钝色大两岁。他幼年时患了肺病,不能剧烈运动,因此无法像其他少年一样在外东奔西跑。身为家臣的父亲推荐他来当钝色的玩伴,所以他每天傍晚都来陪钝色玩。
在钝色的视线吸引之下,大辅也跟着望向庭院。
庭院里的伏姬在阳光之下,宛如春天一般绽放光彩。
「真好。我也想到外头去玩……」
大辅摇摇晃晃坐了下来,一双清澈的眼睛带着憧憬凝视公主。这个少年近来时常吐露他对公主的思慕。
但是钝色从未答腔。
亮处似乎完全看不见暗处,所以伏姬一直以来从没发现乖巧的弟弟和他体弱多病的朋友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玩耍。
然而从暗处看亮处,却是一清二楚。
钝色用着谁也听不见的细微声音,在喉咙深处喃喃说道:
「……野蛮人。」
钝色比任何人都讨厌他这个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阳光姐姐。
至于父亲里见义实——则是十分厌恶钝色这个继承人。
钝色七岁时,曾在玩娃娃时偷拿母亲的胭脂,抹在自己的嘴唇。多嘴的家臣将此事告知义实,义实勃然大怒,忍不住骂道:「这岂是男儿该做的事?」
但是生为女儿身的伏姬相反,冷冰冰地说胭脂「很恶心,长大了以后也决计不抹」。
母亲五十子总是帮钝色缓颊:「小孩子做的事嘛!没什么深意。」
然而某一天。
钝色用女人坐法坐着,喃喃说道:
「等我长大以后,要当妓女——」
闻言的义实暴跳如雷,抓起他的脚倒吊起来,狠狠掴了他几个耳光。五十子怕义实打死儿子,连忙抱住义实,谁知义实一脚踹开她。
「身为里见家的下任当家,说这是什么话!你要知耻!」
「老爷,这孩子还小,根本不知道妓女是什么意思。我想他只是想穿穿着女人的衣物、化化妆而已……」
「唉!」
义实这才松手。
五官神似父亲,身体却瘦得出奇的钝色如同烂泥瘫在地上。那副怪样像是用黏土捏制义实的人偶,却捏坏了一样。
义实痛苦地发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再度叹口气:
「唉!为何伏不是男儿!」
「咕!」地上的钝色发出奇怪的呻吟声,五十子突然放声大哭。
伏姬听见骚动声,跑了过来。她发现母亲在哭,便奔向母亲,把晒黑的手放在母亲瘦弱的肩上问道:「娘,怎么了?」
「……若是如此,吊城就太平了!」
「爹?」
「这样教我如何面对里见家的列祖列宗?我看我该从现在开始该祈求上天,把这两个孩子的心调换过来!」
「老爷……」
五十子抬起沮丧的脸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快别这么说,这只是暂时的,他们只是有点混乱。就拿伏来说吧,她小时候不也穿着男装四处跑吗?今年已经穿起姑娘家的衣服,头发也挽起来了。以后她会越来越有女人味,不久之后便能找个好对象嫁了。钝色也一样,等他长得和现在的伏一样大,肯定会变得判若两人,成长为一个男子汉,让您安心的。」
「是吗……五十子。」
「是的。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各安其所,男孩有个男孩样,女孩有个女孩样,就像您和我一样。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正正常常长大成人。」
听了这番话,伏姬露出诧异的表情,看了看自己晒黑的手和弄得脏兮兮的桃红色衣服。
接着她更加诧异地皱起眉头,俯视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像只妖怪的少年——弟弟钝色。
她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望着少年的眼神如同观察濒死的弱小动物,冰冷得吓人。
钝色也默默仰望姐姐,明显的恨意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
这对姐弟仿佛命中注定,自懂事以来,姐姐对弟弟漠不关心,弟弟对姐姐恨之入骨。一方的漠不关心和另一方的强烈恨意将两人的灵魂紧紧地系在一块。
至于父亲义实则是对女儿万分宠爱,即便在众人面前,也常把「我的伏」挂在嘴边,毫不避讳。他对儿子的轻蔑,便和对女儿的宠爱一样强烈。
五十子夹在三人之间,显得心力交瘁。因此她在京都时出名的耀眼美貌急遽失色,简直像是有人动了手脚,让她周围的时光流逝得特别快。
从这时候起……
只要钝色被父亲责骂,当晚伏姬的枕边必会有个有形无体的奇妙黑影端坐。黑影总是文风不动,直到早上才消失。每当伏姬觉得胸口沉重,睁眼一看,便会看见那道黑影坐在一旁,直盯着自己的脸。
众人都以为那是什么精怪,但是有天早上,伏姬一面打呵欠一面说道:
「唉,根本睡不着——那一定是钝色的生灵。」
「生灵?」
「是啊。」
侍女们听了无不害怕,伏姬只是豪迈地笑道:
「他八成又挨爹骂了。他只要一哭,当晚未时黑影便会出现。」
「可是……」
「你们认为那只是黑影,说不准是谁吧?可是你们想想,天下除了钝色,还有那种头大身小的人吗?我看形状就知道那是钝色,一脸阴沉地坐在我枕边,抽抽噎噎地掉眼泪。到了黎明时分,在我耳边骂了一句『野蛮人』之后就消失了……不过这时他本人应该还在睡梦之中,什么也不记得就是了。」
伏姬一一面挥着木刀,一面笑着表示自己不在意。
觉得害怕的侍女们议论纷纷,但是伏姬认为既然无害,那便无须理会。
仿佛在说无论是不是生灵,她对弟弟都漠不关心。
伏与钝色,样貌与灵魂都截然不同的幼小姐弟。不久之后,这两人强烈地彼此憎恨,程度远远超越孩童的恨意与漠不关心。这是大人料想不到的事。
憎恨的原因——
乃是出于一条狗。
那条狗便是两人的命运之犬。
它是条令见者叹息,美丽得不似人间之物的白色公狗。
接下来便来说说这段故事。
伏姬十二岁那年的春天。
钝色捡了条狗回来。
那一天,钝色一如往常又被父亲责骂,哭哭啼啼出了吊城。他走过村落,漫无目的地走在草原上……就在他头一次离家出走的那天,于草原角落捡到一条狗。
一条刚出生的小狗。
那身白色短毛宛若天鹅绒一样散发光芒,张开的双眸有如海底一般湛蓝深邃,尾巴又细又长。虽然是条小狗,却让钝色有种捡到异国幼龙的奇异感受。
不知何故,小狗依偎着一只大母狸。那只母狸和人类的小女孩差不多大,似乎养育失去双亲的小狗,但却半途死亡。钝色发现它时已经腐烂了一半,散发着恶臭。它的眼窝凹陷,老旧的毛皮有多处损伤,腹部的肉已经烂了。
仔细一瞧,它的胸口似乎被猎枪子弹贯穿,开了个洞,血液凝结变黑。
小狗没发现身代母职的母狸已死,仍拼命吸吮母狸腐烂的乳房。它的模样令钝色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忍不住伸手将小狗抱入怀中。
它是只小公狗。
钝色从小便善于审美,虽然弱不禁风,却有双慧眼。他一眼便看出这只小狗非比寻常的美,胸口为之纠结发疼。
其实他本想就此远走他乡,不再回到父亲和姐姐所在的吊城,但是为了救助这只小狗,他必须回去。钝色抱起饥饿虚弱的小狗,感受到温度,也感受到脆弱。它的肚子已经瘦成皮包骨,小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肋骨触感直接传到掌心,教钝色不禁打颤。
钝色头一次被生物吸引,同时萌生保护这只小狗的想法。过去他从未有过这种念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一点,便踩着比来时更加强而有力的步伐,摇晃瘦小的身躯,沿着环状坡道走回吊城。
侍女们正急着寻找钝色,见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抱只小狗回来,纷纷面露喜色,上前迎接。
义实大步走来,想给儿子一巴掌。
但是见到年幼的少年如获珍宝抱着的小生物,便诧异地眯起眼来。
对儿子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比平时温柔一点。
「这是打从哪来的?」
「……我捡来的。」
钝色垂着头说道。
「在哪儿捡的?」
「草原。」
「为什么?你该不会见它可爱,就硬生生地拆散它和母狗吧?钝色,就算对方是畜生,也不能从父母的手中抢走幼子喔。」
「不是的。」
着急的钝色结结巴巴地把捡来的过程描述一遍。
闻言的义实破颜微笑:
「什么?母狸抚养死了母亲的小狗?纵使种族有别,女人的慈爱都是一样的。这真是个温馨的故事。那只母狸意外身亡,小狗无依无靠,所以你就把它捡回来了,是不是?钝色。」
「是……」
「原来如此。这条狗就交给你来养吧。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总比成天耽溺于那些无聊的娃娃来得好。」
听到父亲的回答,钝色总算松口气,紧紧抱住怀中的美丽小狗,力道强得简直快弄慯它。
同一天傍晚。
姐姐伏姬偷偷溜出吊城,来到「银齿森」附近。
伏姬在吊城众人的宠爱之下无忧无虑地长大,然而不知何故,她憧憬的——不是城池,不是锦衣华服,也不是媲美天界的山珍海味,而是闪着银光的奇妙森林。
草原、溪谷及村里的农田都是她自由玩耍的地方,唯独森林不知何故,大人向来严禁她踏入。或许正因为这是衣食无缺的生活里唯一的禁忌,所以格外憧憬。
一般人认为森林里是个不同于现实的世界,一旦走进深处再也回不来。森林里的居民自古以来住在深处,鲜少与村人往来,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无论是摇晃银叶的树木、动物或人都没有固定的名字,只是茫然地存在森林里。因为居民认为只要取了名字,便会消灭。伏姬虽小,听了这番话也不由得感到不可思议。
伏姬从外头窥探森林,只见林中暗得惊人,唯有带着湿气的风柔柔吹过。越往深处,反射阳光的银叶便显得越暗越重,色调也越来越接近黑色。定睛一看,仿佛是无底深渊。她觉得自己看见的似乎不是森林,而是银色的无底沼泽。不过光在入口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知黑暗深处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
恐惧未知事物的心和莫名的憧憬之情分别拉扯伏姬,令她只能呆立于林外,窥探林中。
到了晚上。
她对母亲说起森林之事。母亲闻名,担心地皱起眉头:
「那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听说走进森林的人都会变得异常。」
母亲如此告诫:
「很久以前有人说过,人们一旦踏入森林,便再也无法恢复正常。听说有个女人便是如此……」
听到这番话,伏姬悄悄地抬头仰望矗立于吊城顶端的天守阁。
听说如同石塔不祥耸立的天守阁,有个黑暗的牢房,幽禁着一名女子。这件事伏姬没问过爹娘,但是根据侍女所言,那名女子是她爹的妹妹,名唤「蓝色」。蓝色年轻时,本来要嫁到邻国,谁知她在出嫁前某一天的散步途中,一时心血来潮走进森林,后来便发疯了。回到城里之后,就一直关在牢房之中。
伏姬不知道此事的真伪。
但是每到夜里,灰色的天守阁上方便会传来有如野兽的尖叫声;只不过粗线条的伏姬心里虽然奇怪,还是照睡不误。
这么一提,根据侍女所言,当初若没出事,蓝色本来是要嫁给邻国安西城的少主。安西城少主乃是里见义实的童年玩伴,年龄相近,如今已是出色的城主。他的名字叫做安西景连,武功相当高强,是个人中豪杰。
里见家与邻国安西家素来交好,又加上义实与景连年岁相近,两人自幼便是好友,因此妹妹的亲事谈定之后,义实比谁都高兴。一来联姻是友好的证明,二来往后可以透过妹妹探听邻国的动向。
当时还是青年的两人时常彻夜谈论为君与为政之道。
义实说道:
「为君者当为臣民之父,保护臣民,将他们引向正道,带给百姓和平。为此须舍弃私情私欲,竭诚奉公。」
放在身旁的村雨丸像是赞同他一般,无声地摇了一下。
景连一面摸着留长的胡子,一面说道:
「太难的道理我是不懂……」
「喂喂喂,这道理并不难。」
「我倒认为民智有限,用不着顾虑他们的意见。对的事尽管放手去做,谁敢有怨言,强硬镇压是了。」
「可是这样百姓会心悦诚服吗?」
「逼他们服从就行了。反正只要能平安过日子,谁都不会有怨言。」
「嗯。」
两人一面喝酒,一面互道意见。
义实如此评论景连:
「你是个强硬的男人。不过并不是坏人,只是有时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景连一笑置之:
「不不不,是义实兄太相信善意二字。人可是复杂多了,也恐怖多了。」
他们即使争论,依然志趣相投,每次分别不了多久,便又派出使者设宴聚首。
后来两人都娶了正室。义美娶的是在京都看中的五十子,景连原本打算娶义实之妹蓝色,听闻蓝色「突然消失于森林之中」抑郁寡欢好一阵子,后来才娶安房国另一座城的公主为妻。不久之后,两人部有了子嗣。
他们都成了一城之主,公务繁忙,见面的机会也变少了。唯有年轻时一起畅饮的美酒滋味及高谈阔论的乐趣依然留在记忆里继续燃烧。
那么。
至于钝色——
从捡到的那一天算起,他和那只美丽的狗儿只相处了三天。
小狗色白,因此取名为白色。他为了这只狗,笨手笨脚地在后院盖了狗屋。在大辅的帮助下,狗屋终于在傍晚时分落成。狗屋造得极为粗劣,仿佛被巨人用手推过,微微向右倾斜。
钝色用暖布裹住小狗,将它放在膝上,喂它喝米汤。
过了三天不似人间所有的幸福日子,姐姐伏姬一面挥舞木刀,一面走过后院。
她的少年随从正在陪她玩骑马打仗,手上分别拿着木刀、弓箭和锁镰,大声鼓噪。
伏姬举手喝道:「……停!」少年便一齐闭上嘴巴。
这群少年体格健壮,肤色黝黑。倘若公主身为男儿,想必便是这副模样。他们默默俯视着钝色与大辅。
大辅见到伏姬,立刻跪地伏身。钝色大概是不愿在亮处与姐姐相视,连头也没抬,只顾着抚摸小狗的白色小脑袋。
「那是什么?」
伏姬以歌唱的语气轻快问道,少年们似乎也有了兴趣,纷纷窥探钝色膝上的东西。
钝色没有回答。
这个反应让姐姐更咸兴趣,靠了过来。
又黑又细的木刀刀尖几乎快撞上钝色的膝盖,春末的长影已经掩盖钝色的膝盖。
弟弟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忍不住打颤。姐姐开心地说道:
「啊,原来这就是你捡来的野狗。听说是母狸养的?有没有狸臭味啊?话说回来,那只母狸还真糊涂。」
少年们也跟着露出无害的笑容。
大辅以憧憬的视线仰望伏姬。
伏姬更加靠近,窥探小狗的脸蛋,此时小狗也睁开眼睛,用深海一般的湛蓝眼眸目不转睛地俯视伏姬。
寂静维持了一瞬间。
少年们不知伏姬怎么了,止住笑容窥探她的表情。此时伏姬突然以凝重的声音喃喃说道:
「钝色……」
钝色并未抬头,只是肩膀一震。
伏姬抖着声音说道:
「这只狗给我。」
钝色简短叫道:
「……不要!」
伏姬未因这个声音而打退堂鼓,锲而不舍地说道: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漂亮的狗。蓝色的眼睛和纯白的毛皮。这么漂亮的狗,我好想养养啊。钝色……」
「不要,这是我的狗。」
钝色虽然害怕姐姐高举的木刀,还是大声叫道。木刀砸在钝色身旁的地面,充满了威吓之意。钝色发出无声的尖叫,更用力抱紧小狗。
「你平时老是窝在房里,根本不到外头玩。这只狗与其让你养,不如让我来养比较幸福。别说了,快把狗给我!」
「你这个野蛮人哪懂得狗的幸福?」
「你敢这样对姐姐说话?」
伏姬扔下木刀,逼近钝色。
钝色静静地抬起头来,瞪着姐姐。
很久以前,当时钝色才刚懂人事,在后院里散步,谁知树上突然有个黑衣少年——其实是穿着男装的姐姐——如飞鼠一般跳下,险些压扁钝色,把他吓得心脏都快冻结。
对于幼小的钝色而言,树上和天一样高。从那种地方跳下来,就算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但是姐姐竟能毫不迟疑一跃而下。大人都夸赞她的胆量,然而钝色觉得那不是胆量,而是疯狂,打从心里害怕姐姐。钝色绝不做这种事,不做可能受伤的事。
当时姐姐一本正经地跳下来,脸上不带恐惧或兴奋之情。
黑衣的衣摆和松散的黑发犹如恶鬼的不祥羽毛摊开,遮住清澈的蓝天。
被黑色覆盖的视野多么丑恶。
对姐姐的——厌恶。
这个女人其实隐藏疯狂的一面,但是吊城的人深爱她的天真无邪,完全没发现。
我怕这个女人。
正因为怕她,所以才讨厌她——
没人明白我的心情——
钝色脑里复苏的记忆对着步步逼近的姐姐说了一句话:
「你跳吧。如果你敢跳,我就把白色让给你。」
「啊?」
姐姐诧异地反问。
周围的少年笑了,只有大辅一人满脸担心地交互打量姐弟。
飘来的云朵微微遮挡太阳,影子变得更长。
「你要我跳,是要从哪里跳?树上?还是宫殿二楼的横梁?或许你做不到,不过对我而言可是易如反掌。不管从吊城的哪个地方,我都敢跳。说啊?要从什么地方跳下来,你才肯把那只漂亮的狗给我?」
钝色低声说道:
「……天、守、阁。」
他抬头凝视姐姐——露出阴沉的胜利微笑。
众人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向有如石塔一般矗立于吊城中央的天守阁。
众人不禁沉默。
天守阁看来奇高无比,别说是伏姬,在场的少年没人爬上去过。天守阁向来禁止进出,入夜后还有怪物呻吟。扰人清梦。
天守阁虽然直耸天际,感觉却像地底深渊的黄泉入口。
伏姬也为之傻眼,目瞪口呆凝视弟弟。接着环顾四周,与少年随从们面面相觑,只见每个人脸上都浮现不敢置信又畏怖的表情,不安地保持沉默。
不久之后,众人的脸上——
都露出死心的表情,仿佛在说即便是伏姬也办不到。
同时「呵呵呵……」钝色发出阴沉的笑声。伏姬哑然无语,这是她头一次看见弟弟笑。钝色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似乎在此爆发,只见他仰头大笑:
「呵、呵、呵……」
「喂,钝色,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啊——真有趣,哈哈哈。」
「混帐,你以为我办不到吧?好好看着,钝色。牢牢记住天下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钝色笑着凝视姐姐。
他脸上的血色倏然消失。
因为姐姐的脸上浮现他自幼便又害怕又厌恶的——疯狂,圆滚滚的双眼散发危险的光芒,樱桃小嘴半开,微微吐出野兽般的腥臭气息。她的脸颊发红,下巴与脖子莫名苍白。
钝色膝上仍搁着小狗,他还是忍不住稍微挺身。
「啊……姐……」
同一时刻,伏姬背向钝色及少年疾奔。
长长的影子犹如在引人进入黄泉,一面幢幢摇曳,一面远去……
伏姬发狂似地跑上通往天守阁的梯子。
泛黑的小梯越是往上越是越窄,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越往上爬,空气似乎越稀薄,也越凉快。小窗之外看得见天空,太阳渐渐下山,天空化为纯净的蓝色,显得颇为厚重。
某处传来怪物的呻吟声。
伏姬一面甩动桃红色衣摆,一面狂奔。
突然之间,她似乎住某个楼层看见一张人脸。那是满脸污垢的女人脸,唯有眼睛灿然生光,保有少女的色彩。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那就是天守阁的妖怪?夜夜呻吟的怪女人?这么说来,方才那楼便是牢房……想归想,伏姬并未停下脚步。
疾奔。
疾奔。
发狂似地疾奔。
跑着跑着,伏姬终于抵达最上层。她从窗户探出身子,放眼望去,可看见遥远的天空下方有村落民家与绿意盎然的农田。
啊!多么美丽的景色。伏姬瞬间不禁倒抽一口气。
这就是爹治理的土地!
这些列祖列宗留下来的美好财产与责任,不久之后将由里见钝色继承!
——这与她这个女流之辈无关。
草原彼端,有座闪着银光的巨大森林。唯有此地自古以来便漠然存在,不受里见家支配。森林之中虽有人居住,但与外界几乎没有交流。
伏姬的心底同时萌生对森林的憧憬与畏怖,这股情感飘荡于天守阁四周。
她轻轻地往下看。
远远的下方是少年、钝色及闻风赶来的家臣,看起来就像豆子一样小。
伏姬笑了。
她毫不犹豫地从天守阁采出身子,一跃而下
如同被箭射落的燕子,头下脚上,往下坠落。
地上传来怒吼声及尖叫声。
伏姬在心头豪语:看到了吧?这就是我。
钝色在地上抱着小狗,仰望天守阁。
少年及大人部说:不会吧!唯有钝色知道姐姐真的会跳下来,所以他一言平发,只是浑身打颤,仰望上方。
一跃而下的伏姬垂直坠落。
尖叫声响彻四周。
呼……
众人几欲昏厥。
伏姬终于掉到堆放在仓库前方的金黄色米袋上。一道滑稽的砰咚声响起,只是她弹到空中再度落下,又是砰咚一声,反复弹了几次。
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伏姬总算在米袋上站稳脚步。
「……」
她似乎心有余悸,默默地向少年点点头。
有几名少年早已昏厥,剩下的也不由得软脚,跌坐在地。
伏姬精神奕奕地跳下米袋,大步走向钝色,默默伸出双手。
钝色满心恐惧。
他抱紧睡在怀中的小狗,摇头抗拒。
这是他打从出生以来头一次爱上的生命。头一个需要自己双手的生命。虽然比自己脆弱,却美得耀眼的生命。如今最憎恨的野蛮人要抢走它,怎么能够忍受这种事?
「咱们不是说好了?钝色,你想反悔?」
钝色摇头抗拒。
伏姬也不让步。她有意掩饰坠落时的恐惧感,表情一如往常,但是双脚微微打颤。
「咱们说好的。」
「……」
「咱们说好的!」
「……」
姐弟默默地大眼瞪小眼。
此时,听闻骚动声的义实总算赶到。
听过伏姬及少年说完事情的始末之后,命令钝色:「把小狗交给伏。」
钝色仍然顽固地摇头。
义实对他晓以大义:
「钝色,我在乎的不是小狗该给哪个孩子。不过话是你说的,你就得说话算话,不然就是背叛身为男儿的自己。」
「……」
「女人说谎无妨,因为她们身心都很软弱……但是男人不行!再说,你将来是治理这座吊城的人,出身不此常人,绝不可出尔反尔。好了,快把狗交给伏。」
钝色仍然摇头抗拒,义实终于耐不住性子,打了他一巴掌。钝色瘦小的身子飞得老远,摔倒在地上。
伏姬跑来一把抢过他怀中的小狗。
小狗闭着眼睛,任她抱走。
仿佛认为既然是怀中,是谁的并无分别。
伏姬得意洋洋地离去,背后响起钝色细如女人的哀泣声。
「你去死吧……」
哀泣声逐渐转小,如同被地面吸收似地消失。
带着众少年离去的伏姬丝毫不以为意。
「好了,该给你取什么名字呢?哎呀?你虽然是白色的,腰边却有个像牡丹花的印记,就好像八片绽放的花瓣。好,乖、乖……」
她露出如花的笑靥:
「好,就给你起名叫八房。」
没有回应。
「知道了吗?八房。」
小狗依然睡得又香又甜。
原本属于钝色的奇妙小狗,八房。不知是伏姬拿出女人的疯狂,从天守阁一跃而下,才靠着意志力将小狗的命运拉到自己身边?还是命中注定钝色该失去小狗,而伏姬该得到小狗?
不得而知。
总之从这一天起,围绕两姐弟和狗的命运便急速地走下坡。
二
——又过了三年。
「喝——!」
随着一道与稚嫩声音全然不相衬的凌厉斥喝声,伏姬一路前行。
银色森林前方的平缓草原。
时值春天。
茂盛的绿意与伏姬一样娇嫩耀眼。
「喝!上啊!上啊!八房,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草原上除了伏姬,再也没有别人。伏姬只要杀败幻想的强敌,便会发出过度威武的欢呼。
八房的身躯既柔软又庞大,看来不像一只狗,倒像一条白蛇。背上背着一个年轻女孩,奔驰于草原上。
八房刚进入青年期,年龄只有三岁。
和深海一样湛蓝的眼睛,天鹅绒般的毛皮,细长优美的尾巴。这副模样在安房国里极为罕见,因此有人怀疑它的祖先来自于遥远的异国。
伏姬跨在这条罕见的珍犬背上,发狂似地大吼大叫。她今年十五岁,五官仍带稚气,眼神已和大人一样沉着。
相貌标致,与母亲五十子年轻时十分相像,未来定会出落成为大美人。
她的衣装却和标致的容貌相反,教人敬谢不敏。那身桃红色衣服虽然看得出是由上等绢布制成,但已经破破烂烂。鲜黄色腰带在背上随意打结,腰间还插把木刀。遗传自父亲的乌黑秀髪用路边捡来的细绳绑住,发型早已场了大半,和黄色腰带一起随风翻飞。
「八房,停下来!」
听到伏姬喝令,狗似乎听得懂人话,立即止步停下,微微看向伏姬。那双又圆又大的蓝色眼眸不带任何感情,一心等待主人下令。
一阵风吹过。
杂草沙沙摇曳。
——伏姬看见父亲义实带着随从,策马跑过远方通往村落的道路。黑色大马的漂亮毛皮在夕阳的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义实的黑发随风翻飞。
马鬃也同时轻轻摇曳。俊美的一人一马活像是为彼此量身订作,默契十足。义实的佩刀村雨丸的漆黑刀鞘也闪动光芒。
义实朝着草原彼端越跑越远,宛若美梦情景。
伏姬凝视这一幕,眼中充满天真无邪的憧憬。
欢喜的眼神仿佛望着喜爱的伶人或崇拜的英雄。
她吐了口气,摸摸八房的头。
「……回去。」
小声命令,八房有如回答「遵命」似地点点头,随即转身疾驰。
草原漫无边际。
伏姬骑着有如白龙的白犬驰骋纵横,简直像是义实与俊美爱马的翻版,腰间的老旧木刀随之摇晃。乍看之下,她是个在草原狂奔的女人,其实只是个远比实际年龄天真的小孩,模仿她所崇拜的英勇父亲。
伏姬的侧脸浮现不似女孩的笑容。
她仿傚父亲策马疾奔,仿傚父亲带领随从巡视村落,对着幻想的百姓问道:「喂,稻子长得如何?」「渠道还畅通吧?」「喔,这娃儿挺健壮的嘛!」声音强而温柔。
跑了又停,停了又跑。
和八房一起在草原上玩到日落,便是十五岁的伏姬每天的功课。
「我的伏还是老样子——」
里见义实背对草原,面向吊城矗立的丘陵,一面于平缓的坡道奔驰,一面自言自语。
他的声音被风吹散,随从并未听见。
义实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与方才伏姬脸上的神情极为相似。
这对父女性别虽异,却随着年岁增越来越相似。率性、勇猛、威武又风趣。
如今的义实脸上浮现孩子气的笑容:
「她没生为男儿身,实在太可惜了。有哪个女孩像她一样骑狗驰骋草原,玩骑马打仗?唉,不知是谁能娶她过门。」
他又说道:
「也不知道她究竟像谁?」
喃喃自语之后点点头:唉,八成是像我吧。
其实早有数国使者前来求亲,伏姬亲事定下的日子也不远了。只不过义实为了里见家的繁荣,须得深思熟虑,挑选一门良缘。再加上近来世局动荡,恐有战事将起,为了慎重起见。所以没有骤下结论。
义实期待那一天到来,却又有些许落寞。
至于伏姬本人依然孩子气,和三年前并无不同。日日驰骋草原,豪迈大笑,精力充沛。
某一天晚上。
伏姬白天纵横草原,在畅快的疲惫感驱使下,睡得又香又甜。此时她的脸蛋上方,出现了一个非人的东西。
咻……
有道冰冷的气息悄然无声经过。
伏姬迷迷糊糊地醒了。她微微张开惺忪的睡眼,正好看见一个不似阳间之人的女子走在缘廊,越走越远。青色的月光洒落在敞开的纸门之外,在月光的照耀下,女子的身体有一半透明。
看来是精怪之类。
透着月光,女子的侧脸瞬间清晰可见。伏姬对那张阴森的脸毫无印象,心想算了,倒头便睡。就算见鬼,也用不着大呼小叫或呼叫侍女,只管睡自己的,反正天一下子就亮了,无须害怕,也无须过度好奇。这个反应虽然单纯,却极有伏姬的豪迈之风。
然而这一夜……
伏姬原本打算不加理会,闭上眼之后却又猛然睁开眼睛。
「刚才那家伙!那个女人!」
她大声叫道:
「居然踩过我的脸!」
虽说精怪没有重量,只是轻飘飘的幻影,但是踩着沉睡的公主路过,实在无礼至极。伏姬猛然起身,一溜烟跑到缘廊,追赶透着月光的女鬼。
月色皎洁淡雅。
风儿散发夏末的甜味。
夜晚似乎蕴含什么,显得灼热,教伏姬额头及脖子汗水直流。
「……找到了。」
伏姬发现亡灵的背影,跟踪在后。
女鬼梳着很久以前——若是五十子,定能一眼认出——二十年前流行的奇妙发型,一头黑发像塔一样又细又高。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穿着褐色衣服,个儿很高,一双大眼又湿又亮,高大丰腴的身躯看来极为性感。
块头那么大,还踩过人家的脸!伏姬啼笑皆非地尾随在后。
咦……?伏姬看见另一个……不,另一只亡灵倚着高大女鬼走在缘廊,那身和女鬼衣物同色的褐色毛皮在月光的照耀之下闪动妖艳的光芒。身子又圆又肥,活像太鼓似的,每走一步,屁股上的毛便跟着晃一下。
「那是什么?」
似乎是狸猫的亡灵。
女鬼和狸猫不知感情极好。或者原本就是同一个魂魄,时而重叠、时而分离,一路前进。
伏姬悄悄追上。
亡灵仿佛倒映在水面的幻影,一面飘渺摇荡,一面行走。
仔细一听,女鬼似乎在呼喊什么。或许是阳世和阴间衔接不良,声音宛如在夜晚的水里听见一样模糊,难以分辨。
伏姬好不容易才听出女鬼呼喊什么。
(可恨的里见义实……)
咦?我好像听见爹的名字。
伏姬竖起耳朵。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亡灵走到母亲五十子的寝室附近,开始在周围旁徨。看来父亲义实今晚睡在这里。亡灵又叫了几次:
(不可饶恕……)
接着便大大吸了口气,往庭院一吹。
说来神奇,松树居然立刻枯萎,接着「啪!」一声断为两截。伏姬见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教你知道玉梓的恨意有多深!)
一阵冰凉的风往伏姬的身子吹来,教她鼻子发痒。女鬼继续说道:
(我玉梓必将里见一族及其子孙引入畜生道,让他们尝尽……)
她大叫:
(……之苦……)
「哈啾!」
(万劫不复!)
伏姬在紧要关头打个喷嚏,没听见女鬼说尝尽什么之苦。也不知是不是被喷嚏吓到,亡灵有若被吹来的夏日晚风掳走,瞬间消失无踪。
「啊,喂!」
伏姬本想大声叫住亡灵,突然想到现在是大半夜,又只有她站在缘廊上,连忙闭上嘴巴。
伏姬慢慢走回房间,百思不解:刚才的到底是什么?陌生的女人,奇怪的发型,巨大的狸猫,还有玉梓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呼喊父亲,反复说着不可饶恕的诡异亡灵……
还是小孩的伏姬不明白。
不过。
「踩过别人脸蛋还若无其事,铁定不是什么正经的大人。」
她叹了口气,用掌心抹抹自己的脸。
她沿着缘廊走回房间时,突然想到一件和狸猫有关的事。弟弟捡回她的爱犬八房,回到吊城时,曾说八房死了父母,是被一只大得像妖怪的狸猫扶养。
伏姬难以释怀,独自穿过幽暗的走廊走向后院。铺着碎石子的庭院笼罩在月光之下,虫鸣声微微传来。四下无人,一片寂静之中,唯有夏日热气像是被白昼遗忘似地弥漫四周。
八房的狗屋坐镇庭院一角,那是从前钝色和大辅一起费心打造的。虽然微微往右斜,形状有点奇怪,看惯了倒没什么。狗屋又大又气派,每天起居其中的八房似乎不在乎些许倾斜。
「喂,八房。我记得你是狸猫养大的吧……」
这话不是对八房说的,只是伏姬在自言自语。此时伏姬突然发现一件事。
「咦?」
她眨了眨眼。
定睛凝视。
有个东西从狗屋里露出来。
看起来像是人的衣角……
伏姬觉得奇怪,于是窥探狗屋,只见狗屋里有双显然不属于狗的阴沉眼睛回瞪伏姬。
「呜!」
「……大半夜的,你干嘛四处乱跑?嘴巴还念念有词。」
狗屋里传来人声。
尚未变声的少年声音。
接着神似父亲的弟弟钝色像虫一般蠕动瘦小的身躯,爬出狗屋。
他的个子虽然长高了些,还是一样骨瘦如柴,唯独双眼炯炯有神,看来像只妖怪。
狗屋的主人八房似乎在睡觉,一声也没吭。
傻眼的伏姬不快地说道;
「我才要问你在干嘛?你该不会每晚都跑来和我的狗一起睡觉吧?真恶心。地板那么硬应该也睡不好吧?」
「白色不是你的狗。」
「真是不死心。八房早就是我的了。」
坐在缘廊的伏姬单膝竖起,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俯视弟弟。
这对姐弟变得比幼年时亲近一些,偶而会像现在这样交谈。不过由于他们个性南辕北辙,往往一言不合,又双双沉默下来。
伏姬起身背对弟弟,打算回房。
「喂,钝色。」
又突然对弟弟说道。
弟弟只是一脸不耐地哼了一声,并未答腔。姐姐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你刚才看见我跑过去?」
钝色冷笑:
「嗯,是啊。样子滑稽极了,呵呵呵。」
「我说你……那么可有看见一个怪女人走在我前头?她身穿褐色……嗯,和狸猫毛皮一样的亮褐色衣服,块头很大,而且挺丰满的。对了,她还梳了个和塔一样又高又尖的发型……」
钝色露出诧异的表情,摇了摇头。
「还有一只大狸猫,圆滚滚的,活像是妖怪……」
「那种鬼玩意谁看得见。」
钝色露出打从心底傻眼的表情仰望姐姐。
闻言的伏姬满脸遗憾说道:
「是吗?那么果然是精怪。你是睁眼瞎子,看不见阳间以外的东西。」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钝色怒斥,伏姬在心里不耐地喃喃说道:(不是吗?你从没发现自己变成生灵夜夜游荡吧?)
「真的什么人也没有。我看是你傻人作傻梦吧!」
「你说什么!混小子!」
伏姬撩起睡衣衣摆,正要赏给钝色一拳……
寂寥的后院里没有活人,也没有死人,只有月光照耀他们两人……
此时却传来一阵呜喔喔喔、呜喔喔喔的女人呻吟声,听来充满悲伤,又似野兽的叫声。
「呜!」
钝色简短地哀叫一声。
怎么?又有别的妖怪了?伏姬皱起眉头,低头看见钝色一脸害怕地缩着脖子跑到狗屋里抱住八房,于是问道:
「……喂,刚才的怪声你听见了?」
钝色从狗屋里抖着声音回答:
「当然……」
伏姬的脸色倏然亮了起来,用天真无邪的声音说道:
「怎么,原来你也听到了?那就不是妖怪,是活人的声音。」
弟弟和姐姐正好相反,脸色一暗,害怕地说道:
「我一直有听见。打从小时候起,每天晚上天守阁都会传来这种声音,听起来好诡异。我最讨厌怪力乱神……」
「我听人说,天守阁里关着一个怪女人,是爹的妹妹,名字叫蓝色。这么一提,从前我爬上天守阁时,好像曾在途中的楼层看见什么。」
伏姬思索片刻,突然起身,赤脚跳下后院,硬生生将骨瘦如柴的弟弟从狗屋里拉出来。
「你干什么?住手,野蛮人!」
「咱们去一探究竟吧。既然你也听得见,那就不是妖怪,是个活生生的女人。难道你不觉得好奇吗?」
「不好奇。快住手……」
「胆小鬼,懦夫。我可是一点也不害怕。」
在伏姬的拉扯之下,钝色身不由己地走在缘廊,被他抱着的八房也睡眼惺忪地被迫作陪。
两人一狗就这么蹑着脚步,在乌漆抹黑的走廊前进。
一路上没有行灯,只能依靠记忆摸索,然而伏姬毫不畏惧地大步前进。钝色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八房则是一头雾水,仍然善尽责任,乖乖地跟在主人后头。
通往城内的走廊和迷宫一样细长,伏姬在没有灯火的状态下走了片刻,终于抵达通往天守阁的楼梯。伏姬轻快地奔上楼,钝色则是一面咒骂,一面缓步跟上。走到半路八房蹲下身子,让钝色骑到自己背上。他们沿着楼梯环绕而上,走了许久仍未抵达目的地。小窗外的月亮和郁郁苍苍的溪谷景色毫无变化,教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狸猫作祟,害他们一直原地打转。
「对了,我说你啊。」
伏姬出声说道,仿佛想驱散不属于人世的黑暗。
「……干嘛?」
「你现在还想当妓女吗?」
「……」
钝色默默无语,在黑暗中点点头。伏姬笑道:
「你真是个怪人。」
「……你不会懂的。」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不悦地沉默下来。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才走到目的地。
正当钝色怀疑天亮之前能否抵达之时。
黑暗的牢房就在眼前。
钝色叫了一声,定睛观看。
在些微月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的,竟是光彩夺目的银叶——
牢房地上种植和银齿森一样的树木,弯着枝叶,局促地朝向低矮的天花板生长。
周遭是一片昏暗的银色。
明明没有风,牙齿状的叶子却沙沙摇晃,活像几百、几千个巨人呲牙裂嘴,默默嘲笑大费周章爬上楼的两姐弟和白犬。
仔细一看,有个骨瘦如柴的怪女人坐在粗枝上。她的双眼如同黑暗中的鬼火一般冷冷发亮,面无表情地俯瞰他们,仿佛已忘却所有人类的情感。
伏姬也倒抽了一口气,呆立原地。
三年前伏姬爬上天守阁时,曾经瞬间与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四目相交。黑暗中发光的眼睛映着夜色,越看越像清澈的蓝色。
女人不知是三十来岁,还是四十来岁……她的老化方式和常人相去甚远,难以判断。女人的一头乌黑长发任意滋生,衣服本来似乎是鲜艳的蓝色,但已污损不堪。衣摆残破,从底下伸出的双脚细得教人于心不忍。脸上脏兮兮,唯独一双眼闪闪发亮。
然而黑色污垢之下的五官……
深邃的眼睛,偌大的鼻子,厚实的嘴唇。
和里见义实一模一样。
换句话说,和义实的长男——如今躲在伏姬身旁发抖的钝色也一模一样……
(天守阁的牢房里关个疯女人。)
小时候侍女说的故事再度于伏姬的脑海之中复苏。
(她年轻时,有次一时兴起进了森林,后来就疯了……)
不知不觉之间,伏姬开始发抖。女人的模样太过可隣,她的眼中蕴含一股非人的光芒,看来十分可怕。
(对了,娘曾说过,一旦踏入森林,便再也无法恢复正常。听说有个女人便是如此。)
身旁的钝色也一面发抖,一面望着树上那个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伏姬漠然想道:
(那个女人就是她,没想到真有这个人。瞧她的样貌,铁定和我们有血缘关系。她八成是爹的妹妹,一时心血来潮走进森林,结果发疯的蓝色公主。)
女人甩着头发,一脸痛苦槌打扁平的胸板。
她似乎有话对仰望自己的两个小孩与狗述说,只见她表情一歪,张开嘴巴:
「呜喔喔喔,呜喔喔喔!」
却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叫声。
「呜!」
伏姬率先发出尖叫。
长得和敬爱的父亲一模一样的牢房女鬼,试图从伏姬的胸中夺走她对父亲无邪的思慕、未来的希望及光辉的白昼世界。伏姬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后退两、三步。
钝色也张开嘴巴,呆然仰望蓝色漆黑的脸庞。
(这是恶梦。是某人的黎明幽梦——简直不像现实。活像是爹疯了,变成女人,弄得蓬头垢面,关在牢里。这是多么荒唐的事……)
脚跨黑马,驰骋于村落之间的里见义实。
结实的四肢,充满自信与慈爱的吊城之主。
仪表堂堂,不愧王者之名的男人。
眼前这个和他面貌相同,却是浑身污垢,散发野兽气味的怪女人究竟是谁……?
里见义实和里见蓝色。
他们仿佛打从神话时代便存在人世的光和影。
云朵随着夜风流动,月亮探出头来,照亮牢房。与少女时期无异的青涩及不安的光辉残留在蓝色的肮脏脸庞深处,清楚可见。
伏姬突然觉得胸口有股奇异的疼痛。
过去她从未想过……爹那过人的坚强,莫非的牺牲这个同父同母、留着同样血液的分身蓝色得来的?脆弱、悲伤、不幸,全都由蓝色在牢房里独自承受,吊城才得以维持和平……
(我干嘛想这些傻事?一点也不像我。可是,可是……)
世间的繁荣与和平背后,是否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牺牲?
这个蓬头垢面、眼睛格外清澈的女人睁大蓝色眼眸,从深渊凝视我们……
若是如此,伏姬又将属于繁荣的光芒,或是牺牲的阴影?
这不是靠着自己的意志选择,而是取决于命格……取决于各人的命运及国家时代的动向。
谁都不能保证,现在处于光芒之中的伏姬未来不会变成牺牲品,化为在牢房中度过一生的吊城怪物。
人是靠着意志而活,但是谁能扭转上天注定的命运?
「……姐!喂,姐!」
伏姬回过神来,发现嘴唇苍白、浑身打颤的钝色正在用力摇晃她。
钝色此时究竟想着什么,看见多么恐怖的幻觉,不得而知。
这对姐弟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过度无助与恐惧,和自己憎恨的对象紧紧牵手。接着他们让八房打头阵,头也不回地逃离牢房,连滚带爬地跑下天守阁的幽暗楼梯……
就在这一年——
春天一如往常,但在接近夏季时,太阳的威力却逐渐减弱,不知不觉间刮起冰冷的风,稻穗只能无力地摇晃瘦弱身躯。农田尽数结冻,百姓开始不安地议论纷纷。
前所未见的寒冷夏末结束。
伏姬的亲事终于谈定,对象是邻国安西景连的长子。先前也提过景连与义实年轻时便常一起把酒言欢,有着盟友之谊。这门亲事可增进里见与这个最佳邻国之间的情谊,可说是门难得的良缘。不过城中有不少人都说,真正的原因是义实舍不得让公主远嫁。
伏姬本人虽然点头应允,但是她究竟懂不懂联姻的意义,仍有待商榷。
秋天近了,稻穗依然瘦小,收成想必有限,整个村落遭到阴森的寂静包围。伏姬似乎也受到影响,变得文静秀气,时常独自坐在城里缘廊沉思。
晒得黝黑的皮肤渐渐变白,一头长发也在侍女勤于梳理之下散发光彩,静静端坐的模样和普通女子没什么两样。不过几个季节,伏姬的改变之大,不知情的人见到都快认不出她了。
八房乖乖地坐在她身边,时而舔她的手背,时而淘气地摇尾巴撒娇。
伏姬有时会突然抬起脸来,摸摸八房的头。她的眼神相当沉静,与生俱来的烈性不知是消失了,还是有如沉入沼泽的重物一般沉进眼底。
每当伏姬摸头,八房便会眯起眼睛,垂下耳朵。
某一天——
伏姬没骑在八房背上,而是漫步于干枯的褐色草原。她和骑着黑马驰骋的里见义实擦身而过,隔了一下子,方才眯起眼睛回头看去。她的举止已和成年女子无异,显得从容优雅。
义实并未回头,只是轻快策马而去,离呆立原地的女儿越来越远。
当天晚上。说来稀奇,伏姬居然对替她梳发的年老侍女语重心长地说:
「呐,我……」
「哎呀?怎么了?」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得离开自幼生长的吊城。」
「那是当然的。公主一直在这么气派的城里生活,除了偶而到空荡荡的草原玩耍,什么事都不知道嘛。」
「里见家代代守这座城池及山脚下的村落,现在是爹统治,将来则是由钝色继承,但我却得离开,我到现在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伏姬咕哝说道,百般无聊地哼了一声。
沉静的侧脸浮现死心的表情:
「我一直以为这里是地上的乐园,爹就像神明一样,治理着这块美好的土地。但是自从那一晚以来,我开始糊涂了……」
「咦?」
「啊、不。没什么。」
没错,那一晚——
当时伏姬的亲事尚未谈定——
她一无所知地爬上暗如深渊的天守阁牢房,发现了蓝色,父亲的分身。
那一晚的恐惧,让伏姬觉得吊城之所以日日散发不似人间应有的和平光芒,并非是因为地上的乐园,而是有个怪女人成为活祭品,关在天守阁里独自承受所有的不幸……
仿佛有人拿针扎个小洞,不祥、不幸与悲伤全都从那一晚一点一滴流了出来。
回头一想,丰饶的自然如同中毒一般枯萎殆尽,天候无故转坏,全都是不祥扩散的前兆。
伏姬深深地叹口气,她的双眸幽暗,却又绽放沉静的光芒。悲伤与迷惘将不久之前仍然天真无邪、毫无戒心的稚气公主变成成年女子。
冷夏带来的植物疫疾在里见家的领土扩散,然而找不到遏止的方法,只能放任一路恶化。秋天来临时,整个领土已经陷入收成无望的惨况。
里见家的广大领土哀叹宝贝公主即将离开,进行无言的抗议。城里的人心中都这么想,但是没人敢说出口。
亡灵吐出的死亡气息乘风飞去,将稻穗染成褐色……收成的季节到了,却不见稻穗垂头,只有迎着干燥的风发出的刺耳声音。
农田悲伤干涸,村民个个束手无策,草原彼端的银齿森林却一如往年,闪耀银光的叶片逐渐转为淡淡的桃红色,迎风鼓噪。
每当秋风像亡灵的气息一般吹起,坐镇丘陵顶端的吊城便左摇右晃。
伏姬变得文静秀气,家臣来去时悄然无声。曾几何时,侍女快乐的笑声也不复可闻。
里见义实一声令下,搬出粮仓的旧米。
过了不久。
冬天即将来临,义实派遣使者前往邻国,求见安西景连。景连是他的盟友,明天春天,他最疼爱的伏姬便要嫁给景连的长子。年轻的家臣带着说明今冬困境以及求助之意的书信,快马疾奔邻国。
「……还没有回音吗?莫非景连的领地也陷入一样的困境?我没听见这类风声,还以为只有里见家的土地遭遇如此不幸。」
过了十天,雪花开始飘落的早晨,义实一反常态地粗声抱怨。
说来奇怪,非但景连毫无回答,连年轻使者也尚未归来。粮仓的旧米在分配给百姓之后已经所剩不多,不知能否撑过这个冬天。即便挨过了冬天,明年收成的季节若是没有收获——连税也缴不出来。义实俊朗的脸上出现焦躁的皱纹,起先是眉头,接着是鼻梁之下。
义实又焦急了五天,安西景连的漆黑大军包围里见城。
首先发现异变的人是——伏姬。
早上被八房的叫声吵醒,更衣完毕走到后院,发现向来是淡紫色的黎明天空笼罩一片浓浓的紫云,化成不祥的形状覆盖吊城上空。抬头一看,天守阁已经藏在云里,活像天地倒转浸在肮脏的紫水里,不安地摇曳。
「发生了什么事?八房,天空的颜色好奇怪。」
白犬短短叫了一声,仿佛在回话。
接着它咬住伏姬那身不再肮脏破烂、光鲜得判若两人的绢衣用力拉扯。
伏姬在八房的拉扯之下,踉踉跄跄跑了起来。
他们跑出后院,来到石垣包围的墙边往下窥探。
只见景连的旗帜不祥地随风翻飞。
城下的兵卒密密麻麻,约有数干,个个穿着有如死神的漆黑甲胄,挺枪仰望城楼。
「……该死的景连!」
这阵子文静得判若两人的伏姬眼中再次出现睽违已久的神秘光芒。她放在八房背上的手掌不住打颤:
「这就是你对爹的求援书所给的答覆?想趁着我们闹饥荒、国力孱弱之时进攻,抢走里见的领土吗?」
或许是过度愤怒,瘦小的女人手臂居然发挥无穷的力气,轻轻松松举起一块巨石。
「所谓的盟友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亏你的儿子已和我订下婚约,却如此对待我们……」
她的眼神燃烧熊熊怒意,举手便把巨石丢下城去。
石块有如泪珠一面发光,一面从吊城落下,轰隆一声,掉到敌军大将——安西景连跟前。
下方立刻传来粗犷的吆喝声,随即有好几枝浸了油的火矢朝着上空射出。
「八房,趴下!」
伏姬如此叫道,自己也躲到石灯笼后面。
火矢射中石灯笼,火红地燃烧。之后掉到碎石子上,发出滋滋声。
火矢射进城内四处,桧木燃烧的可怕气味开始弥漫。家臣慌慌张张跑出城,见到眼前的状况不由得愣在原地。
年长的侍女挺身保护五十子,胸口中了火矢,从缘廊掉到后院。她的衣服烧了起来,成了一道火柱,仿佛负伤野鼠抱头鼠窜。
「爹!」
伏姬凛然而立,大声叫道。
虽然现在身穿女装,梳着发髻,一身与公主名实相副的打扮,但是那副模样宛若时光倒流、恢复年少的里见义实,与父亲根本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慌张逃窜的家臣及侍女见到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出了神。
如果伏姬生为男儿,能否成为一个平凡却尽责的继承人,承传家业,为吊城的存续及百姓的和平鞠躬尽瘁?是否之后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平淡无趣的和平亦能延续千秋万世?
谁也不知道。
为何这个女孩偏偏生为倾城祸水——?
命运实在是个讽刺的玩意,和它相比,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但也因此显得分外可贵。
然而——
回到故事。
伏姬凛然而立,呼唤父亲。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
「爹!」
「怎么了?」
里见义实姗姗来迟,看到被火包围的城、奋力救火的家臣、成了火柱在碎石子地上逃窜的女人,以及——
带着白犬,一脸怒容,用着与他如出一辙的威猛神态大叫的女儿。
女儿叫道:
「景连的军队攻来了!他们已经团团包围城墙四方,打算耗尽我们的粮草!」
「什么!?」
伏姬挤出声音来说完这句话,仿佛突然变回孩童,打了个嗝。
自从那一天起,里见城便遭到包围。
景连的军队日夜施放火矢。
粮草终于耗尽,只能靠井水维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冬季的天空开始起云下雪,潮湿的城墙即便中了火矢也烧不起来。
吊城处处焦黑,形成阴森的斑纹,好像城池也罹患了瘟疫。
五十子因营养不良及心力交瘁病倒。
义实及伏姬赶到枕边,只见钝色坐在竹帘之前,像个守门卒。钝色还是老样子,个子没长多少,手脚依旧枯瘦,唯有脑袋极大,五官和义实一模一样,仿佛滑稽的失败作。五十子最疼爱这个儿子,每当她在梦中叫着:「钝色,钝色……」钝色便靠过去,握住母亲干枯的手。
五十子过去曾有京都第一美人之誉,又加上家世良好,求亲者络绎不绝,年轻时可谓风华绝代,如今却因为心力交瘁变得远比实际年龄苍老。而仪表堂堂、自信满满的城主义实也在这次的围城战中变得憔悴许多,日益焦躁。
「为什么,景连?」
他的声音之中充满苦闷。
「年轻时我们把酒阔论,彻夜谈论理想的治世,立誓过上困难时要互相扶持。季节流转,人心改变,无论世事如何变化,有些物事应该是不会褪色,不会变形的。」
义实喃喃说道,他的背影渐渐消瘦,失去自负,向来笔挺的腰杆也微微弯曲。
义实的生存之道在领土之内、吊城之内的确坚固强韧,到了外界却出奇脆弱。
失去坚定的信念,义实变得颓丧不振。
粮草逐渐耗尽,冬天的寒意透入骨髓。
家臣与侍女也病恹恹,年纪较大的纷纷躺下。
事态演变至此,天守阁依然一如往常,每晚传来怪女人的呻吟声。
不知何故,她的声音仿佛与吊城的危机及城主里见义实的焦躁唱反调,变得越来越有力。
某一夜,奉命照料怪女人蓝色的侍女摇摇晃晃爬上天守阁探望她,发现她的眼神恢复神智,见了侍女还清清楚楚说道:
「今晚特别冷,不过星星很美。」
这件事成了轶闻流传下来。
杰出的哥哥陷入愁云惨雾,发疯的妹妹却暂时恢复神智,还能观赏夜空中的星斗,赞叹它的美丽。
只不过这个轶闻究竟是真是假,如今已经不可考。
隔天早上。
起床的义实眼神带着罕见的疯狂,一名家臣心里感到奇怪,便暗自观察。事后那名家臣谈起此事时,形容义实当时的面貌阴沉凶猛,判若两人。
义实的声音带着过去从未有过的自嘲之色。
「喂,八房。」
他对躺在庭院里的白犬叫道。
疲惫的义实已经心力交瘁,然而狗虽没多少食物,还是显得精神奕奕。即使变得瘦骨嶙峋,眼睛仍然带着温和坚定的光芒。
「你能替我带来安西景连的首级吗?人办不到的事,你这条狗大概也办不到。不过……」
家臣、侍女及路过的伏姬漫不经心地听着义实的戏言。不祥的声音静静渲染冬天的早晨。
雪花轻轻飘落。
八房那身耀眼的毛皮像极白雪。
「八房,若你能为人所不能为之事,带来景连的首级,看你要什么东西我都给你。财富,领土,不不不……狗生活得自由自在,不在乎金银土地吧。你要好的食物?还是伴侣?」
城里的人听见义实说出这种话,只觉得他不正常,八房却用神秘的双眼笔直望着义实。
它摇摇优雅的长尾巴,义实见状露出冷笑,继续吐露戏言:
「是吗?你要伴侣啊?的确,野兽的世界里没有财富、领土、名誉、使命,唯有传宗接代这一点和人一样。不不不,我说反了,是人和野兽一样。好,八房,只要你带来首级,我便赐你一个最好的伴侣。对了,八房。」
没把这番戏言当一回事的只有人类,八房却是乐不可支地摇晃尾巴,目不转睛地凝视城主,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就把我的伏赐给你为妻。」
义实的侧脸闪过与他格格不入的疯狂。
真的吗?八房歪了歪脑袋,似乎半信半疑。
呵呵呵……义实发出可憎的笑声,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用低沉阴森的声音吼道:
「当然是真的。」
他环顾四周。
「喂,你们也一样。谁能够打垮敌军,拯救里见城,我就把伏赐给他。没错,把我的伏赐给他,作为奖赏!」
坐在缘廊的一名年轻男子站了起来。
他便是自幼陪伴钝色玩耍的大辅。大辅和长不高的钝色正好相反,这几年来变得高头大马,剽悍壮。
「这是什么话?」
大辅如此喃喃说道,身旁的年轻家臣听见,轻轻摇晃他的肩膀制止他。然而或许是因为空腹及不安累积的缘故。大辅并未住口:
「竟要把金枝玉叶的伏姬殿下赐给畜生?这种话无论何时都不该说。倘若此事成真,即便是主公也不能饶恕。」
「喂,小心你的嘴巴。要是被听见该怎么办?」
「可是我……」
「主公是太痛苦了,才会说出这番话。忘了吧。」
「嗯。」
大辅低头闭上嘴巴,不再开口。
凛然站立的里见义实像是忘记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再度垂下肩头陷入沉思。
至于此时的伏姬作何表情?很遗憾,没人看见。她背对着庭院似乎在发呆。可以确定的是,当时的她什么话也没说。
八房起身,像人类一样放眼眺望远方,抬头凝视雪花飞舞的天空。
此时的八房又在想些什么……
野兽想的事,自然无人知晓。
隔天早上——
里见义实看见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放在后院中央。
「啊: 」
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便跌跌撞撞跳下缘廊,赤脚在碎石子上奔跑。
义实虽然虚弱,脚步却像个青年。他抓住染血的发丝,拎起头颅一看,正好与死者张开的眼睛四目相交。
「唔喔喔喔喔喔喔!」
他的叫声也相当年轻,令人联想到青年的苦恼。
「你……」
那正是景连的首级,如假包换。
脸上带着死前的狰狞表情。
「啊!你……」
义实喃喃说道,接着沉默下来。
义实将头颅粗鲁丢给走上前来的家臣,下令:「拿去洗干净。确认是不是敌军大将的首级。」
他从城墙征下看,只见失去大将的敌军乱了阵脚,景连之子——原本预定迎娶伏姬的年轻长子——慌慌张张地下达命令。
义实眯起眼睛。
「……拿弓来。」
「是!J
他拿起家臣奉上的弓,使劲拉个满弦。
正当他要放箭之际,吊城某处飞出一枝细箭,抢先一步贯穿背对吊城、毫无防备的景连之子。
义实吃了一惊,回过头去。
只见伏姬凛然站在城墙,拉着细弓,显然刚放完箭。冬天早晨的寒风夹杂粉雪吹过,公主尚未梳理的乱发迎风飘扬,桃红色衣摆也为之敞开,久末日晒、苍白却健康的双脚直露到膝盖。她的侧脸就像古代传说中的女战士一样威风凛凛。
伏姬丢下弓,轻盈地跳下后院。
义实的视线跟着她,瞥见后院中的不祥物事。
令人联想到异国血统、天鹅绒一般美丽的白色毛皮上染着斑斑血迹,闪耀神秘光芒的蓝色眼睛回望义实——
正是八房。
趁夜取下安西景连首级的吊城第一勇士就在那里。
察觉此事的义实拔出村雨丸,俯视八房,八房也抬头直视义实。手握利刀的义实沉默片刻,终究没用正义之刃村雨丸砍下护主忠犬的脑袋,只是转身大步离去。
一大早,同时失去大将及其长子的安西军便三三两两越过山头,逃回邻国去了。
里见义实仿佛终于清醒过来,又变得英勇果敢,立即率兵攻入安西的领地。战争不到三天就结束,里见军获得胜利。
兵卒从安西城带回的米救助里见城及领地,百姓再度找回欢颜,阴沉的城里响起家臣的笑声,穿着鲜艳衣服的侍女来来往往。
五十子的病情也渐渐好转,吊城看来似乎恢复和平——
在开朗的气氛之中,众人闭口不提一个人。
那人就是伏姬。
她的婚事因为亲家举兵进攻而告吹,而且还是由她亲自拉弓射死未来夫婿·安西之子。
更重要的是趁夜取下可恨景连项上头颅的,正是伏姬所养的狗,拥有美丽毛皮,形如幼龙的八房——
里见义实的戏言。
「只要你将首级取来,便赐你伴侣。」
「把我的伏——」
「赐给你!」
这道癫狂的声音如同诅咒一般烙印在人们耳里,不分昼夜地回响于吊城之中。
「男人绝不可出尔反尔。」
「不然就是背叛身为男人的自己——」
城里的人深知里见义实的信念,也知道是这个信念保护吊城,带来和平。因此这道声音才会化为诅咒,如怨灵哭号,不断在城中回响。
八房依旧住在钝色建造的狗屋里,但是每次走出狗屋,便歪着脑袋望着经过缘廊的义实,仿佛有话想说。义实见状,宽阔的肩膀总是忍不住打颤。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没人替伏姬找新婆家,只是如果一直让伏姬留在里见城里,身为女流的她又无事可做,只是虚度年华。
伏姬静静度日。
她不常走出闺房,顶多是在傍晚时分坐在狗屋前,对着八房说话。她在城里变得越来越不起眼。
曾几何时,家臣及侍女开始围绕怪模怪样的弟弟钝色。钝色躲在竹帘之后玩娃娃的时间变少,反倒常和随从大辅一起在后院有样学样地比划剑法或蹴鞠取乐。他像是和变得足不出户的姐姐交换,多了几分原来没有的爽朗。虽然他不会爬到树上跳下,倒是偶而会用木刀粗鲁地戳刺卡在树枝间的鞠球。
一天夜里,一名侍女发现伏姬房里的灯火还亮着,上前一探究竟。
她听见一道细微的声音,竖耳细听之下,才知伏姬不知怎么了,居然在诵经念佛。伏姬不常诵经,念起来断断续续,有时念错经文,结结巴巴。有时念到不懂之处,便打马虎蒙混过去,但是声音听来十分真诚。
好奇的侍女窥探房内,只见为了婚礼准备的锦衣华服、大梳妆台及各式各样的豪华器物都被伏姬随手堆到角落。
弯腰驼背的伏姬坐在一旁,未挽起的头发垂在胸前,专心诵念生疏的经文,背影看起来无精打采。依照侍女的形容——
「那个背影就像老太婆一样可怜……」
这事发生在伏姬即将挥别吊城之前的某个冬夜。
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健康女孩背影看起来居然像个佝偻老妪,可见得她的身心多么煎熬。这种痛苦除了本人之外,谁都无法体会。
三
到了积雪开始融解的冬末,伏姬终于决定离开吊城,前往他方。
时值黎明,城里的人几乎还在梦想之中。自秋初到冬天,长时间笼罩于头顶的不安终于去除,城中弥漫和平的宁静。
「走吧,八房。」
饭团、简单的换洗衣物,以及自小爱用、充满回忆的破旧木刀。伏姬背起这些东西,这阵子自然养成的温雅文静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是上天笑道:「……哎呀,那是我不小心搞错了。」从她身上取走一般。肤色虽然依旧苍白,但是与生俱来的野性活力已经回到她的眼底。她用腰带简单地束拢衣服,一副少年打扮,步伐又大又稳健……
倚偎身旁的白犬八房不知它的活跃造成这种结果,满心以为只是平时的出游,脚步显得轻松快活……
话虽如此,过去总像侍童一般默默跟在伏姬身后一、两步的八房,今早却走在伏姬的半步之前,不时闪烁蓝色眼眸回头仰望伏姬,仿佛在催促她走快一点。或许它其实明白——从今,天起,过去奉为主人的公主将成为自己的旅伴,甚或自己将成为主人,与公主一起远走他乡。
无论如何……
一人一狗的旅程开始了。
伏姬走出吊城城门,抬头仰望染成美丽橘红色的天空。混着半融雪花的冷风吹得她忍不住抖了抖肩膀。
「姐——!」
此时,突然有道尖锐的声音叫住伏姬。
那是伏姬素来认为他暴躁易怒、神经兮兮,不常说话,一开口便是难听话而敬而远之的弟弟——钝色的声音。
伏姬没有回头,打算迈步离去。钝色又喊了一声:
「姐……」
那道声音有如叹息,无可奈何的伏姬只好回头。
映入眼帘的弟弟身上打扮,是她目前看过最可笑、最难堪又最诡异的。
钝色不知为何穿着鲜红色女装,嘴唇点了胭脂,怀抱他最宝贝的娃娃,瞪着可恨的伏姬。
这个奇怪的弟弟年方十三。
个子几乎没长高,唯独面貌越来越像父亲,老爱使性子。
只见他一身莫名其妙的装扮,泪眼汪汪瞪着伏姬。
「干嘛?」
钝色挤出声音说道:
「姐,别走……」
他的声音细若蚊声。
他望着用四条腿站在一旁的八房,眼中闪着冰冷的光芒,浑然不似在注视他过去疼爱至极的美丽白犬。
「姐,它是我捡回来的。是我的狗,我有责任,我该负责……那天我不该捡它回来。可是我那时太寂寞了,我……」
「钝色,怎么了?干嘛露出那么吓人的表情。」
「我走。里见城少不了姐姐,大家都喜欢姐姐。或许他们现在只是在装睡,他们太难过,不敢来送行。我知道爹每晚都在棉被里偷偷饮泣……」
「……别再提了。」
「可是我走了,没人会掉泪。我走。那是我的狗,你瞧,我现在已经变成女人,可以和狗结为夫妇……」
「你看起来哪里像女人?钝色,仔细照照镜子吧!」
伏姬啼笑皆非地说道,转身打算离去,却又停下脚步。
那天的天空很耀眼,在橘色朝阳的照耀之下,冬末春初的景色有如魔法在人间扩散。半融的雪闪闪发亮,萌芽前的花蕾散发甜美生涩的气味。
若拿人心来比喻,这是介于小孩与大人之间的刹那,不安定的时代。
在这个非冬非春的日子。
已经不是小孩,不过还不是大人的姐弟。
时光转眼流逝——
伏姬转过身去,背向打从懂事以来便全心憎恨的弟弟钝色,低声说道:
「爹和娘就托你照顾了,钝色。」
「你还是要走?」
「不能让爹变成言而无信之人。我走。反正我是女人……钝色,你是男人却打扮成这副模样到处乱跑,娘知道又会掉泪的。就算你想玩娃娃、就算你想点胭脂、就算你想当妓女,那些都是黎明幽梦,白天时就该忘个精光,装成男人活下去。这是为了爹……也是为了娘……」
此时伏姬的声音稳重温柔,完全不像在对她自幼恨之入骨的弟弟说话。
闻言的钝色像是胸口中箭,痛苦地皱起脸来,更加用力抱住手上的娃娃,简直快要捏坏。
「从今以后,你也得驯伏于国家,驯伏于吊城,驯伏于爹和娘……驯伏于世间过活,靠着意志力变成大人。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我做得到吗?」
钝色喃喃说道
「因为我就是我……」
橘色天空掺杂淡淡的水蓝色,黎明的凉意也渐渐变为清爽的晨风。
今早的吊城依然矗立丘陵顶端,微微往右倾斜,仿佛是老天爷暂放于此,但却忘了取回。
天守阁垄罩一片霭气,依旧像是一把灰色的剑刺在天蓝色的湖泊。
几只雁鸟一面呜叫,一面振翅飞过,消失于丘陵彼方。
云朵流过,朝阳照耀吊城。
融雪声听来相当凉爽。
八房短短叫了一声。
——年已十六的伏姬和年方十三的里见钝色最后究竟说了什么,并未流传下来,因此无人能知。
在吊城二楼偷看的侍女描述:
「伏姬殿下把她向来宝贝的旧木刀塞进钝色殿下的怀里。钝色殿下收下之后,不知为何开始嚎啕大哭,接着把自己的娃娃交给姐姐。伏姬殿下接过娃娃之后,两人便默默转过身。嗯,决计没错,我真的看见了……」
长年以来互相憎恨的两个灵魂,一个穿着女装,一面粗鲁挥舞木刀,一面走回宫殿。另一个抱着老旧的娃娃,带着不可思议的白犬,有如男人一般大步离开吊城。
仿佛一个人被难以抗衡的命运硬生生地撕成两半。两人心中都怀抱奇妙的失落感,却不再回头。
伏姬与钝色便这么分隔森林与吊城两地。
再度找回繁荣的里见城夜夜吃着丰盛的料理,女人们穿着绫罗绸缎……入春以后,村里的农田恢复原来的丰饶,百姓安心过着平稳的日子。
然而象征光辉与希望的公主已从吊城消失,城主里见义实也不再提及她的名字——我的伏。如今「伏」字已变成不祥的物事,化为一种禁忌,就和他的妹妹「蓝色」一样……
儿时的少年玩伴及疼爱公主的侍女也不再提及伏姬之名,仿佛吊城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人。
表面上的安稳依然持续,但在不知不觉间,战火的气息逐渐逼近。那像是燃烧于未来的冰冷业火,静静等待里见的人民与吊城一起坠落。
至于伏姬与白犬一起离开吊城之后……
她横越小鸟啾啾啼叫的草原,不再玩骑马打仗,脸上浮现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
「喂,八房。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
她坐在八房背上破风驰骋,对着美如幼龙的狗儿说话。
闪着银白色光芒的雪花即将融化,朝着春日朝阳一齐萌芽散叶的银齿森化为银色洞穴,在前方等待一人一狗的到来。
白犬与穿着桃红色衣服的女子化成两个小点,宛如坠落名为命运的深渊,缓缓地在绿色草原前进。
伏姬的声音不阴郁也不开朗。
「听说银齿森没有正式名称,是村民胡乱叫的。无论是森林深处的居民,或是树木、叶子、昆虫、野兽……都没有名字。」
八房一面奔跑,一面短短地汪了一声。
它是在答腔?或是觉得草原的晨风舒爽怡人?
野兽想的事,自然无人知晓。
伏姬不以为意,开怀地说道:
「据说森林中的居民认为只要取了名字,便会立刻消失。这个想法虽然奇怪,不过我能体会。喂,进了这里以后……」
到了森林前,八房似乎觉得害怕,因此停下脚步。
在滚落深渊的前一刻,时光停住了。
呜喔……八房无助地叫道。
春风吹动伏姬的黑发,挽起的头发不知几时之间松开,如同野生动物般翻飞。衣带在风的牵引之下摇曳,像是神秘异兽的鲜黄色尾巴。
「进了森林以后,你就不再是八房,只是一条狗。我也不再是伏姬,只是一个女人。」
她用无人能闻的音量小声说道:
「……不能继承父亲衣钵的可悲女人。」
呜喔。
「我已经不是伏,无须驯伏于任何人,无须驯伏于国家、城池、丈夫、儿子……『我』即将消失。」
伏姬喃喃说道。接着突然「喝!」一声,用力踢了八房的屁股。八房像是被针刺到,往地面一蹬,便冲进银齿森里。
一人一狗的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伏姬的黑发如同马鬃一般迎风鼓动,八房远比一般狗儿要长的白色尾巴和她的黄色衣带纠结在一块,有如一条不可思议的尾巴,轻轻摇动。
他们仿佛变成半人半兽——雌雄同体的神秘生物——一人一狗失去名字、父母、城池、世界,以及所有牵绊,一心同体地闯入银齿森。
「喝!」
伏姬勇猛的吆喝声在草原上缭绕,不绝于耳……
弟弟相赠的娃娃在八房纵起之时,从伏姬的怀中掉落……
娃娃像是遭到杀害弃尸的妓女,咕咚掉在森林入口的草丛里,转眼间被融化的雪水浸湿。
啊——娃娃晃了一下,仿佛是在哀叹。此时……
一人一狗的背影已经进入银齿森深处,消失无踪。
春天萌芽期才刚开始,状如人齿的银叶还小,就像婴儿口中刚长出来的小乳牙一样脆弱。
银叶好像在对他们说话,明明无风,却沙沙、沙沙地不断摇动。
森林里一片幽暗。伏姬坐在八房背上,慢慢前进。她盯着去路,环顾左右,仰望上方,叹了一口甘苦交织的气。
「这……」
她喃喃说道: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情景。活像被关进了某人的黎明幽梦里。」
越往深处,树木、枝桠、石头及所有一切变得越来越大,仿佛每前进一步,伏姬与八房就缩小一寸,感觉相当奇妙。
一旁盛开貌似牡丹的娇艳花朵,然而明明无风,花朵却一朵接着一朵落地,像是女人头颅坠地的模样,教人鲜明想起悲剧的瞬间。
几十条白蛇好似瀑布从岩石上滑落,转眼间消失无踪。
一大群蓝蜻蜓在眼前怱隐怱现,随着八房前进。伏姬一头冲进蜻蜓群,却完全没有昆虫触碰脸蛋或身体的感觉。伏姬忍不住感叹:
「是虫的亡灵吗……好美啊!」
一只蓝蜻蜓在眼前晃了一晃,留下怨恨的眼神又倏然消失。
其他蜻蜓也跟着消失无踪。
不久之后,有阵类似蝉鸣又似鸟啼的细微叫声响起。伏姬没听过那种声音,似乎是成群同时啼叫,没有丝毫停顿,像是被关在吊钟里,有人从外撞钟一般,轰声如雷,教人难以忍受。
发抖的伏姬坐在八房背上,往深处前进。
岩石间的清水畅快地流动。
潮湿的泥土散发一股香味。
道路上的绿草以极快的速度生长,转眼之间又枯萎。
这里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时光的流动与生物的规则似乎不复存在。
原来如此,这就是自由之地。和国家无关的森林深处、深渊底层,位于世界尽头的银色洞穴……
森林深处总是幽幽暗暗,仿佛忘了早晨,也忘了白昼。
伏姬终于想睡了,便爬下八房的背,以天鹅绒般的白色肚子为枕,以无名红草为被,沉沉进入梦乡。
待她醒来之际,已经搞不懂自己身在森林何处,时间过了多久。森林上方有道光落下,犹如上天的恩赐。那到底是朝阳,是正午的日光,或是耀眼的月光……伏姬完全分辨不出来。
风儿也在闪耀,光线带着夜晚的气味。
树木高耸参天,花朵娇艳绽放,又如女人的头颅一般坠地,水甘甜又清澈。每个光景都充满自然之美,太过美丽,看起来反而像是纸雕玩具。
一觉醒来,白昼似的黑夜与黑夜似的白昼金光闪闪地包围伏姬。
八房发现状如镜饼的红花,伏姬挑朵结出果实的放入口中,味道就和刚捣的麻糬差不多。伏姬饿了,一口接着一口吃起鲜红色的麻糬果实,只要吃了一口便欲罢不能。她喝了口岩间清水,把所有找到的麻糬果实吃个精光,又像个饿鬼吃起野莓。
吃下森林的东西,身为人类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
一旁的八房叼只无名的小鸟回来,喀喀地咬碎了。细骨断裂的清脆声音和咀嚼肉与内脏的钝重声音交杂在一块,回响于森林里。八房也喝了水,一面散布血腥味,一面舔舔嘴边。
不知是否吃过果实的缘故,伏姬变得越来越瘦,身子也更加轻盈,不但能够爬树,还能单手抓着枝极,在树林之间自在移动。
八房也许多吃了点肉,变得越来越肥。原本像幼龙一样修长的体型,现在变得结实壮硕,多了许多肌肉与脂肪,显得已经成年。
——于是一人一狗便在森林深处虚度时光,无人闻问。
伏姬早已遗忘人类的话语,与森林同化。只有一次恢复吊城之人,一面在森林中奔跑,一面放声叫道,
「爹!」
她像个疯女人赤脚踩踏草地,黑发披散,桃红色绢衣肮脏无比。
「爹!娘!」
她一面跑一面叫。
「呜喔!」
叫声里还掺杂着野兽的吼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人,或是变成野兽。
「爹!娘!」
声音进入森林深处,未能传到城池、村落、草原……任何活人耳里,消失于虚空之中。
「……钝、色。」
伏姬挤出声音喃喃说道,额头抵着长满银叶的树干,抖着肩膀。
不知几时之间,春天变成秋天,叶片已长得和小孩的脑袋一样大。它们像在大笑,一齐抖动起来。
伏姬面露懊恼之色:
「好、寂寞。孤伶伶,好寂寞。」
她喃喃说道.
「我究竟做错什么?因为我命中带煞?一生下来便注定是个不祥之人?谁、来接我,谁、来救救我。我、好寂寞。真的、好寂寞。」
没人回答。
「爹——请用您那强而有力的手臂,不带迷惘、炯炯有神的眼睛,再次保护我。爹,我的、英雄——」
颤抖的声音逐渐转弱。
她甩动头发。
「呜喔!」
远方的小鸟叫着。
喀啦、喀啦……八房不知又抓了什么小动物来吃,一阵凶猛的声音一响起,血和内脏的味道弥漫四周。
「呜喔!」
伏姬有如孩子的哭泣声回荡于森林深处,不绝如缕。
在姐姐有如野兽一般,独自于森林深处吼叫,发泄乡愁的不久之前……
春天萌芽期才刚开始,融解的雪水猛烈流下溪谷,从冬眠之中醒来的动物开始蠢动,阳光越来越强烈……
伏姬消失于森林之后,大约过了十天的某个早晨。
身穿男装的——不,他本来就是男人——里见钝色踩着强而有力的步伐,晃着大大的脑袋,独自来到森林入口,停下脚步。
他的身材依旧瘦小,但是面容和十天前截然不同,多了股剽悍之气。他抬头挺胸,眼神无懈可击,炯炯有光。
钝色凛然而立,抬头仰望银叶摇曳的树木,眼神飘向远方。然而在发现草丛里那个被朝露弄得肮脏不堪的娃娃之后,他像中了火箭一般捂住胸口,一脸悲伤。
「居然掉在这种地方……」
受不了的他喃喃说道,瞪视森林深处片刻,猛然转身。他原想大步离去,突然又激动地回过头来。
「……」
他张开口,欲言又止。
脸上露出愕然之色。
有如叹息似地小声说道:
「姐……」
和父亲极为相似的厚唇抖动:
「你进了森林?你真的和那只奇怪的白犬进了森林?就像我过去骂过的一般,就像我过去感受的一般,你真的变成野蛮人了吗?」
没有人回答,唯有远处传来一道叫声,听起来像狗又像女人,不可思议地尖锐。
树叶迎风摇曳,沙沙作响。
小鸟迅速飞向远方。
流过的云朵遮住朝阳,天色暗了下来。
钝色大声呼喊:
「姐!」
……远处又响起狗叫声。
「我、我……在有生之年,一定会与你再相见。伏,伏,我的姐姐,我可恨又可爱的半身。求你活下去,务必活下去,在森林深处也好,在人性彼岸也罢,只要你的性命留在人世就好。求求你,求求你……」
他猛然睁大眼睛,既像祈祷又如怒吼地朝森林说道。那个声音和眼神变得和父亲里见义实一模一样。
「我的伏——!」
他短短叫了一声。
钝色咬紧嘴唇,这回真的转过身去,大步远离没有回音的寂寥银林。
之后安房国进入战国时代。京都掀起的战火转眼间扩散全国各地,每个地方都和邻国分成敌我,争战不休。
位于安房国深处、绿意盎然的里见也受到战火蹂躏,京都吹来的混乱之风猛烈撼动世间……
森林深处。
仰望上空,可看见银叶在远远高处摇曳,光线从彼端落下,像是大自然的挑高礼拜堂。
伏姬和八房这对夫妇女的吃果实,公的吃野兽,一有睡意便盖上草被睡觉,日复一日。
夏天过了,添了几分凉意。
为了寻找粮食的伏姬与八房在森林里徘徊,发现一座溪谷,里头有好几个并列的土坟,每个都呈菱形。仔细一瞧,正中央还有象征人脸的浮雕。
莫非这是坟墓?伏姬已经忘去大半人话,是靠着近乎野兽的心觉察。这代表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人类存在?对了,这么一提,这座森林自古以来便有无名居民居住——正当她如此寻思之际,一颗石子飞来。
伏姬捂住眼睛,苍白的脸孔沾满鲜血,倒了下来。
八房跑过来,呜了一声。
伏姬也呜了一声加以回应。
树荫下出现一个年轻男子。他的身材矮小,穿着黄绿色衣服。树上也出现一名身穿同色衣服的少年,纵身一跳,在伏姬跟前着地。八房对着他吠,他却巧妙压住八房的脖子。
「挺肥的嘛。」
接着开心说道。
少年不管伏姬,打算带走八房。伏姬一面捂着流血的眼睛,一面问道:
「你要去哪里?」
她已经很久没说人话了。
少年回头,与男子一起说道:
「吃了这只狗。」
「那可不行……」
「为什么?因为这是你的狗?」
伏姬痛苦地呻吟:
「是我的丈夫。」
「……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
然后互相点头,放开八房的脖子。
八房呜了一声,逃回公主脚边。少年虽然矮小,但却力大无穷,才能硬生生压住八房。仔细一瞧,少年与男子凌乱的衣服之下露出的大腿与手臂极为结实,看来孔武有力。
伏姬捂着疼痛的眼睛,渐渐忆起她遗忘在遥远过去的人类记忆。
「你们是森林的居民……?」
「你又是谁,女人?」
男子没有回答,反倒是一脸诧异地反问。
「一个女人独自带了条狗到森林里,莫非是迷路了?仔细一瞧,瞧你穿着华丽的衣服,不像村姑,应该出身富贵人家。这样的女人……在附近找不到第二个。你……是吊城的公主?」
「正是。」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就是我姐的仇人!你出生的那一天,我姐为了替你算命前往吊城,回来时脑袋和身体却分家了。愚昧的城主……就算杀了相士也无法改变命运,只是无谓的杀生。里见的公主,我不知道我姐算出什么,但是一定会应验……是了,就是因为应验了,你才会被逐出吊城,流落到这里。高贵美貌的公主居然和一条狗结为夫妇……真是可怜。」
男子放声大笑,跳上枝头。
银叶纷纷飘落,有如巨人露齿而笑,不祥地摇动。
少年兴味盎然地打量捂着眼睛呻吟的女人与拥有耀眼毛皮的神奇白犬。
「……你为何和狗结为夫妇?」
「说来话长。」
「说吧。这里是森林,有的是时间。」
伏姬仰望天空,试着想起更多的人话。
只剩一半视野的她抖着声音,娓娓道出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
伏姬说完,坐在土坟——似乎是森林居民的坟墓——之上的少年和男子面面相觑。
不知几时,许多穿着黄绿色衣服的年轻男子与少年被声音吸引过来,围绕着伏姬与八房,兴味盎然地凝视他们。
有的人像小鸟一样停在枝头上,有的人像蛇一样蜷曲于泥土上……每个人都生得一复类似动物的神奇样貌。
「和狗成亲是没听说,不过在森林里,异种通婚倒是不少见。」
少年指着男子说道:
「他的老婆是雉鸡。」
「……雉鸡?」
「本想抓来吃掉,后来饶它一命,讨来当老婆。」
男子一脸无聊地说道:
「我们挺合得来的。」
「这家伙的老婆是只混种大山猪。至于我是和一只蓝蜻蜓成亲,不过它早就衰老而死,现在变成一道小蓝影,伴随我的左右。我的第二任老婆是普通人,年纪是我的一倍。我们感情和睦,她也不在乎这道蓝影。婚姻就像这样,随性就好。村里的人总是想得太严肃了。」
由于他们认为取了名字便会消灭,因此少年提起朋友时,总是这家伙、那家伙地叫。森林里的居民无论对夫对妻、对父母对子女,都没有固一的名称。
听完这番话,伏姬捂着眼睛低声呻吟,与八房相互依偎,有若同一个生物。
那副模样看似一幅由独眼美女的头颅、白犬的身体、柔韧修长的女人四肢及蛇的长尾巴结合的半兽静画,十分可怕。伏姬的意识又偏向野兽,没用人话回答,只是尖端雾了一声。
森林里的居民住在森林的最深处。伏姬与八房从冬末开始徘徊于森林里,经过春天、夏天,到了秋天,总算抵达他们潜伏的深处。
这里才是真正的森林深处,人兽境界仿佛渲染一样模糊。少年的背后,少女蓝蜻蜓的亡灵有如水滴舞动。大树的树荫之下,有只圆眼巨大山猪正等着丈夫对它说话。雉鸡在远处啼叫,不肯落在丈夫的肩头。
不知这是自由,抑或虚无;每个人都和各种精怪或飞禽走兽一心同体,飘然活着,无须驯伏于任何物事。
——如此这般,伏姬在这座奇妙的森林里化成半人半兽的模样,将意识抛到彼岸,与八房做了十年的夫妇。
成为森林居民的伏姬对于自己的命运有何感想?
很可惜……
人们不知道野兽想的事
这十年间,亦是京都战火延烧至遥远安房国的时代。里见家治理的领土不止一次遭到业火侵袭,年轻人前赴战场、浴血归来的戏码一再重演。
可以想像这对爱好和平的里见义实而言,是多大的折磨。
已经成年的长子钝色也跟着前赴沙场,重复上演英勇善战、平安归来的戏码。
现在的里见钝色依然和儿时一样头大身小,但是面貌剽悍,犹如伟大父亲的分身,驰骋于沙场之上。他骑的黑马比父亲的爱马小,一样有着漂亮的毛皮。他亦和野兽一心同体,转眼间血刃数名敌人。钝色砍下的敌将首级多不胜数,甲胄上的溅血从未干过。今天的他依然挺立插着敌人首级的长枪,勇猛奔驰于草原上。
那道身影穿越时空,与许久以前骑着白犬奔驰草原的怪女孩重叠。但是钝色并非小孩的骑马打仗。虽然他和姐姐皆是模仿父亲,但是手中头颅和身上溅血都是如假包换的真货。
真正的鲜血、哀嚎及无情流逝的时光,把钝色变成大人。
十八岁那一年,钝色娶了正室。是父亲义实为他挑选的远国公主。载着新娘的花轿用淡桃红色布疋盖着,摇过草原,越过溪谷,宛若来自遥远的过去,迎着朝露抵达吊城。
老态龙钟的义实见状,不禁忆起很久以前五十子从京都远嫁来此的模样。当时的五十子身穿绫罗绸缎,是个比春天更加耀眼的美娇娘。只不过现在各国都因为无止尽的战火而疲敝不堪,新娘的装扮要比当年朴素许多。
或许是因为心愿已了,长年卧病在床的五十子静静地撒手尘寰。
临终之前,她握住钝色的手:
「万事就交给你了。」
她清清楚楚地如此说道,轻轻闭上眼,动身前往黎明幽梦的彼端。
乘着桃红色花轿前来的公主,成了吊城的新城主夫人。
进门的那一天,不知是不是异国的风潮,公主脸上盖着自如淡雪的薄布。掀开薄布之后,露出一张仍显稚嫩的脸蛋。公主的名字似乎叫簪,不过有个说法,认为她另有其名。然而究竟真相为何,如今已不可考。
就和可爱但略嫌朴素的桃红色花轿一样,新城主夫人和举世闻名、风华绝代的美女五十子相较之下,显得不怎么起眼,但是气质十分出众。她和钝色一样是在灰暗的年代长大成人,却能够笑口常开,十分难得。不,或许正因为时代动荡,才造就了她乐观开朗的性格。
总而言之,随着战火延烧,里见城与伟大的城主里见义实将故事传给新世代。
在战火猛烈的时代,钝色为了守护父祖基业,劳心劳力。那是段孤独又不见尽头的日子。
班师回城的路上或闲来无事的早上,钝色偶而会穿过草原,来到银齿森的入口前方。
这个习惯维持了十年。
知道此事的只有他的挚友大辅一人。只是大辅不知何故,显得有些顾忌,总是站在不远处等候钝色,不敢靠近。
钝色有个在森林入口自言自语的习惯。
起先他自言自语,是认为消失无踪的姐姐或许在某处聆听,随着时光流逝,他来到这里不再是为了和姐姐说话,而是为了和自己说话。
丢弃在森林入口的娃娃早已腐朽毁坏,如今连脸孔都分辨不出来。钝色便是对着这个娃娃喃喃自语。
「战争快结束了。姐……真是漫长。这十年来我几乎日日征战。村子被人烧了,我也去烧了别人的村子。我的身上沾满敌人的血,在战场上甚至看过自己死去的幻象。不过我还活着……姐,拜托你,看看我。就像你那天期望的一样,我已经变成一个强悍的男子汉,驯伏于爹,驯伏于娘,驯伏于城池,驯伏于国家。我代替出走的你,变得更加坚强。从前的我躲在竹帘之后,不知有多么憎恨阳光下的你,不知瞪了你几回……现在你却躲到比竹帘之后更加阴暗的银色森林里,阳光下的我根本看不见潜藏在黑暗中的你。我现在连要瞪你都办不到。」
钝色跪了下来,双手牢牢抱住那黝黑剽悍、只看颈部以上根本分不出与父亲有何差异的威武脑袋,放声大哭:
「我娶妻了,不久之后孩子便会出世。是男孩?还是女孩?背负什么样的命运?我居然也要为人父了,天啊。我必须当个坚强公正的城主,就像我们的父亲里见义实一样,成为男子汉的典范……」
远方的雁鸟呜叫。
风儿摇曳,秋意转浓,变成桃红色的叶片阴森晃动。
某处传来狗叫声。
悲伤、细微、连绵不绝的叫声。
钝色小声说道:
「可是,姐,其实我在黎明幽梦之中仍是个女人。你懂吗?姐。这件事没人知道,无论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或是爹娘亦然,我永远不会对别人说。我虽然长大成人,心里仍有个点着胭脂、穿着大红衣服,懒洋洋坐在地上的可爱妓女……她躲在竹帘之后冷笑,傲视世间……。姐,我心中的那个妓女绝不驯伏于任何人,绝不驯伏于世上的任何物事。无论是国家、城池、百姓、父母、妻儿……她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目空一切,却又像个无知又不负责任的孩子一样喀喀笑着,代替我发笑……」
十年前送给伏姬的娃娃在树荫下腐朽,沾满泥土。它的脸变形了,看起来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也像是在微微睁眼瞪人。
「这些话若是让人听见,铁定会以为我发疯了吧。所以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吊城里已经没人记得我从前是什么样的小孩,每个人都认为我是可靠的继承人,爱戴着我。可是那个妓女,那个亡灵,那个背向国家喀喀笑着的大红幻影,才是我不为人知的自由。我死去时,一定会和她一起断气,和她同化为一个无名无力的女子,悄然前往黄泉……我很奇怪吗?姐,姐。呐,我的伏……」
喃喃说道的钝色仰望天空,紧紧闭上眼睛。
又过了一段日子,战争总算结束了。
里见义实仿佛在等待这一刻到来,于战争结束不久之后病逝。他和五十子不同,临终前并未留下遗言,但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丝毫不似即将踏上死亡旅途之人。
临终前的他,默默将村雨丸托付继承家业的儿子。刹那之间,剽悍的五官突然松缓下来,宛如变成另一个毫不相识的人。
入夜之后,钝色回到房中。
「我从未见过那种表情。仿佛对这个世上仍有眷恋,却不得不动身前往他方,充满旁徨的模样,不可思议极了。不知是为了何故?」
他对着正室——名字应该是簪——喃喃说道:
「我曾经想过,将来有一天,我死去的时候,不知会用什么面貌渡过三途之川……?爹今晚又是用什么面貌过河?是用男人的样貌……?女人的样貌……?威武的样貌……?又或许是他宽阔肩膀上扛着的所有责任都和村雨丸一起留在世上,现在他已变得微不足道,卸去心头重担,用着阳世亲友见到都认不出来的丑陋模样,轻快雀跃地渡河……我不明白。我总觉得,其实我们没有真正了解爹,我们只知道他怀抱的义务、责任及自负。然而事到如今,纵使我想了解他,他也已经不在人世了。永远离开这里。」
钝色小声说道:
「但是死亡就是这么回事。」
义矣过世的消息,让吊城一时陷入悲伤之中。
然而以里见钝色为主的新时代同时展开。吊城宛如一艘航行天空的巨船,带领苍白的云朵,摇荡于丘陵之上。
钝色每日忙于公务,不然便是在怀了身孕的簪身旁来回踱步,不知不觉间,去银齿森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
某一天。
一个男人背着猎枪,走在草原上。
剽悍的外貌和从前那种纤细瘦弱的模样相比,可说是判若两人。但是眼神和从前一样,摇曳着懦弱及不安之色……他正是长大成人的大辅。
大辅个子变高,肩膀也变宽,不再是从前那个体弱多病、惹人担心的少年。他跟着钝色南征北讨,如今继承家业,也娶了妻子,育有二子。
闲暇之余有时会呼朋引伴,有时会独自一人背着猎枪,前往山里或溪谷。猎雉鸡是他的兴趣,偶而也会打些兔子、狸猫回去熬汤。他的妻子不爱野味,但是孩子觉得稀奇,全围到锅边观看。有时打得多了,就分送给父母或邻近的朋友。
他站在草原上,视线在银齿森入口附近旁徨。
唧……小鸟叫着。
一阵风吹过。
叶片轻轻舞动,有如撒娇似地落到他的脚边。
视线彼端有了动静。
一道白影以野兽的速度横越眼前。
好机会!
大辅举起猎枪瞄准,扣下扳机。
——砰!
大辅心知打中了,背起猎枪跑上前去。野兽脚程极快,有时流着血还能跑得比人类快。只是逃到安全的地方之后,终究还是倒在血泊中气绝身亡,这样太暴殄天物了。
大辅跑着跑着,眼睛瞥见一个东西,以银叶为被褥,犹如死去的王者一般悠然躺在地上。
血腥味飘过来,似是狸猫的味道,但是天下间岂有这种又白又大、带有王者之风的狸猫?
心中疑惑的大辅跑上前去。
——沙!
此时,随着一道沉重的声音,树上突然有东西落下。
一只黑漆漆的野兽……
大辅连忙往后跳开,随即才发现那是人类,忍不住叫了一声。小鸟唧唧飞过,风阴森森地吹了起来。落下的人有着一头纠结损伤的及腰黑发,沉甸甸地迎风飘动。
大辅咽下口水。
映入眼帘的是原为桃红色的肮脏衣服与女人的黑发。四肢虽然瘦小,由于日日驰骋森林之故,显得柔韧修长。
他悄悄走近,撩起头发一看,看见一只瞎掉的眼睛,皱纹与旧伤口纠结在一块,宛如树洞。女人似乎昏倒了,一动也不动。或许是在深林里生活的缘故,肤色就像月夜大海一样苍白。
大辅抬起头来。
倒在银叶被褥上的野兽有着一身耀眼的白色毛皮,看来有点眼熟——是只白色的狗。它变得很大,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看起来不像狗,倒像只狼,像只白色的森林之王。或许是娶人为妻的自信使然,它的身上飘荡一股奇妙的风范。
「你是……八房!」
许久以前淡淡初恋破灭的痛楚再次浮上大辅的心头,像针一样戳着他。他捂着胸口,仿佛真有血滴从伤口渗出,接着再一次——
端详眼前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状似女鬼的独眼生物。
他抖着声音问道:
「……莫非是……伏姬殿下?」
八房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染红了银被。眼前的女人一动也不动,大辅抱着她摇晃几下,她总算睁开一只眼,却只是凝视大辅背后的蓝天,视线没和他相交。
「伏姬殿下,伏姬殿下。我是大辅。还记得我吗……那个常和钝色大人在一起的人。公主……」
大辅望着她说道:
「原来您真的在这座森林里?您一直住在这里?钝色大人常到此地,默默地仰望森林。已经过了十年,您知道吗?公主……」
他声嘶力竭地说道:
「义实大人在今年春天过世……父女无缘重逢,实在很遗憾……彼此感情如此深厚,根本是天生注定要当父女,却……」
伏姬似乎已经听不懂人话,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大辅,听闻父亲已死,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倒是看见丈夫八房倒在被褥上时,张开嘴巴,悲伤地叫了一声:
「呜……」
随即又闭上眼睛,昏了沮去。
远处又传来鸟叫声。
森林和数百年前一样,充满死亡般的宁静。
大辅背着完全变样的初恋女子,策马疾奔。
他泪如涌泉,源源不绝。但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流泪。是惋惜逝去的时光?惋惜闪亮的年少岁月?自从他大病一场之后,不能再到户外游玩,变得颓丧不振,父亲便推荐他去当钝色的玩伴。钝色乍看之下是个怪模怪样的少年,但是只要习惯,其实人还挺好的。不久之后,大辅爱上一个年长女孩。她和自己正好相反,总是精力充沛地四处奔跑。这是一段决计无法开花结果的恋情,因为他爱上的是身分地位悬殊的公主。然而大辅一直珍惜这份感情,慢慢长大成人。大辅不谙男女情事,认为能否开花结果并非恋爱的真谛。默默爱慕,才是大辅的初恋。
如今,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年长女孩失去光滑的肌肤和旺盛的精力,有如枯枝的骇人触感传到背上。他之所以流泪,是因为失去的过去太过耀眼?大辅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无法那么纯真地思慕一个女孩。他已深知女人的表里,现在也有妻有子。或许他流泪,是为了公主现在的悲惨模样感到遗憾。她曾经美好,吊城里的人都爱戴她,为何过了十年,竟是以这副模样归来?
一想起两个月前过世的里见义实,他就倍感遗憾。
如今回想起来,大辅不禁感叹语言的可怕。过去,沉默寡言的大辅不明白它的威力。大辅平时不爱说话,鲜少开口表达自己的心意。偶而在冲动之下开口,就会像那时候……那个胆敢非议主公的早晨一样,拿捏不住分寸,破口大骂。
然而那天早上,因为义实的一句无心的「把伏赐给你」而让公主背负责任,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一想到这里,大辅体认到人的话语有多么可怕,忍不住浑身打颤。
大辅策马疾驰。
奔上丘陵。
原以为大辅要进入吊城正门,谁知他过门不入,反而快速奔向城池后方,进入家臣府邸聚集的地方。他为了避人耳目,从后门进入家中,让公主躺下休息。他的妻子出来迎接,见状吓得高声尖叫,大辅简短「嘘!」了一声制止她,并未说明什么。妻子早已习惯丈夫的惜字如金,没有追问,但也感觉事情并不寻常,默默地发抖。
接着大辅派出使者,向现任吊城城主里见钝色说明事情经过。
入夜之后,使者悄悄从城里回来,向大辅禀报城主的答覆。大辅背起公主,从后门偷偷入城,爬上天守阁的漆黑楼梯。
月光朦胧照耀他的身影。
「公主,您还记得吗?」
大辅对着背上的女人说话。
女人早已忘了人话,只是瘫软在大辅背上,一声不吭。
大辅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那应该是在您十二岁那年,您无论如何都想养那条白犬。钝色大人一时兴起,使命您从天守阁跳下,谁知您居然真的跑上来……」
大辅呵呵笑着。
过去永远像宝玉一样璀璨。
或许是因为每个寂寞的夜晚,他都在心里不断琢磨之故。
公主……
伏姬……
「我们还来不及阻止您,您就跳了下来。当时的您是勇敢?还是鲁莽?但我我见了,却是越发仰慕您。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梦想,如果您生为男儿身,成了武将,我想和您一起驰骋沙场。谁教那时候的我体弱多病,连骑马打仗都不能玩。」
他一步一步往上爬。
月光渐渐变浓,两人仿佛越来越接近过去的光辉。
「但是您却从梦中消失,而我也长大成人,醒来时才发现置身于战乱时代,就和那一晚的梦想一样……钝色大人取代您,而我也跟随着他,化为煞星南征北讨。钝色大人变得坚强,成了一位出色的城主,和当年判若两人……老实说,战场上的人性真相太过不堪,而您的回忆太过美丽,就像云霭一样渐行远去,唯有作梦时才会想起。不过…公主……」
他们来到在钝色命令之下趁着白天备好的新牢房。
是在囚禁蓝色的牢房楼上?还是楼下?天色太黑,看不出来。
「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却……变得如此……」
大辅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俯视伏姬。
「梦中梦,分外可悲……」
喀当一声,门锁了起来。
大辅头也不回地逃离关着自己过去的天守阁。呜喔——天守阁明明没有狗,却传来狗叫声。伏姬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
过了数刻。
里见钝色趁夜悄悄前来。他的个子依旧矮小,不过肩膀及手臂变得又壮又粗,孔武有力。他和死去的父亲不同,穿着与一般村民无异的朴素衣物,五官虽然剽悍,却带着一股疲惫。
「伏……」
他轻声说道。
牢中的女人文风不动。
他绝望地喃喃说道:
「伏……是我。你的钝色。」
又像个孩子一样歪着头。
牢中只传来不似人声的低沉呻吟声。
钝色拔出腰间的刀,指向伏姬。仔细一瞧,那并非正义的村雨丸,而是姐姐给他的临别礼物——老旧的木刀。他到现在还小心翼翼保管。
「你已经忘了人话吗?长年住在林中深处,终于变成可悲的野兽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伏,你是吊城重视的公主,为何会堕落畜生道,沦落得这副惨状?」
钝色一直坐着对姐姐说话,直到天亮。然而姐姐连一句话也没回,唯有呻吟声格外响亮。吓得楼下闺房中的城主夫人簪与侍女胆颤心惊。
「伏……我的伏……」
此后伏姬便关在幽暗的牢房之中。有好一阵子,她只吃成熟的水果或镜饼果实等森林里的食物维生。
无论昼夜,她只是昏睡。
随着日子经过,她的眼神恢复些许光芒,有时还会说人话,然而毕竟只是少数时候。她的样貌依然接近野兽。
吊城的人疲敝不堪,在这种时候悄然归来的伏姬对于少数知情的家臣而言,像是蜷伏在巨大黑影里的不祥黑暗。
纵使平安归来,伏姬的名字仍是不可提及的不祥禁忌。
伏姬朝夕窝在牢房中,夜深了,便跪坐在地上仰望天花板,有如狗一般呜呜嚎哭。每当这种时候,人们总会忍不住打颤。她的声音仿佛幻觉一般淡薄,又像孩童用冰冷的手淘气抓住大人的灵魂捏扁,带着不祥的音色。
今晚伏姬又在哭了。
仿佛在模仿被射杀的八房,声如狗嗥。
每当哭声传入耳中,钝色的肩膀便为之一震,像是被过去所摇醒。他翻个身钻进被窝,忍不住叹了口气。
忘了人话,沉浸于被人世放逐者方能享有的自由深渊,伏姬看起来像极那个与父亲义实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长年住在牢房里的姑姑蓝色。
世间的繁荣与和平背后,是否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牺牲?
伏姬夜夜在天守阁的牢房哭泣。
但是城主夫人簪不知道夫君有个姐姐,城里的人也大多忘了伏姬的存在,对此毫不知情。
如此这般……
自从不祥的出生之夜算起,已经经过二十几年,令父母恸哭的倾城祸水伏姬虽然完全变样,总算是从名为森林的自由回到名为城池的责任之中。
四
伏姬归来的这一年,一来因城主里见义实新丧,二来因长年征战疲敝,吊城一直未能恢复过去的繁华。
过去的吊城微微斜坐在丘陵之上,沐浴阳光,闪闪发亮。现在的城墙显得灰灰暗暗,还有黑色藤蔓攀附,看起来就像巨大的蜘蛛在此结网,既阴森又恐怖。华美的天守阁在黎明时如一缕轻烟袅袅摇荡,轻飘飘地浮在夜空之中。
白天,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天守阁看来略显透明,似乎有一半消失到另一个世界。晚上抬头一看,月色之下的朦胧模样便如同过去的凄凉剪影。
天气良好的午后,现任城主里见钝色总会跨着黑马,潇洒地从吊城策马下丘,带领着刚强的年轻家臣,佩带正义的村雨丸巡视领地。那双大眼、笔挺的鼻梁与厚实的嘴唇都和前任城主一模一样,也正因为如此,矮小的个子及那双短得犹如孩童、与结实肩膀毫不相衬的短腿显得格外醒目。阴天时的他在昏暗天色助长之下,看来像是上天捏制相貌堂堂的前任城主时不慎捏坏,还没放入灵魂便弃之不顾的泥娃娃。
神似前任城主爱马却小了一圈的黑马慢匣步向村落。村落中的战火伤痕渐渐痊愈,农田也撑过荒年,恢复丰收。这都得归功于城主钝色的全心努力。
村里的孩章不知过去的繁荣,认为钝色是个出色的领主,爱戴有加。稍有年岁的人却以出奇冷淡的语气说道:
「不,从前才不止这样。从前田里的稻穗就像黄金一样,村里也很富足,每天都欢乐得像祭典一样。还有那时候的吊城……」
眯着眼睛遥想过去繁荣有如天界的里见城,仿佛旁徨于梦中。
过去曾经繁华的安房国经历突如其来的饥荒及长期的战乱,终于获得平凡却尊贵的和平。默默君临这份和平的人,正是现在的灰色吊城及城主里见钝色。
钝色每天巡视村落时,总会和百姓说话。
「稻子长得如何?」
「喔,孩子长这么大了。今年几岁了?」
「有没有什么困难?是吗?那就好……大伙儿要好好珍惜和平的生活喔。」
声音不知是遗传,或是他一心效法威武的父亲,听起来就和过去的里见义实一模一样。矮小的钝色跨着矮小的黑马,奔驰于时代的洪流之中。
老天爷捏坏丢弃的义实泥人还有一尊,藏在此时的吊城之中。
——那就是天守阁的怪女人。
白天看不见笼罩吊城上方的阴影,尚有昔日荣景逐渐复返之感。经历饥荒与战争,失去存粮,城里的人依旧纯朴坚强。他们不再夜夜笙歌,侍女们不再浓妆艳抹地跳舞,但是渐渐找回生气。只不过一到晚上,不知何处传来的女人叫声让人们又惊又怕。尖锐、悲伤又似野兽的声音是从天守阁上方传来。
一名家臣如此形容这道声音:
「仿佛地狱不在世上的某个深渊,而是在我们的头顶。一到晚上,声音便会落下,实在可怕极了。」
代代有人负责送银叶上天守阁给牢中的女人,这些人尽是些口风紧的年轻侍女,由于她们不多话,因此后世留下的纪录极少,不过仍有些许轶事流传下来。
「月光隔着栏杆照进牢房,房里四处满是森林中的银叶,还有个……不,有只不知几岁的女人躺在那里,眼神和悲伤的动物一样。她的脸……她的脸……说了只怕你不相信,就和主公钝色大人一模一样。大眼厚唇,看来十分英武,教人不忍心见她因为发疯关在这种地方。」
有个侍女曾经如此偷偷说道。她日日担忧这个不会说话、每晚狂叫、只吃银叶的怪女人。
她认为这个怪女人应该是从上一代就幽禁于天守阁的蓝色。吊城白天有跨着黑马巡视领土的钝色,晚上有在天守阁鬼吼鬼叫的蓝色。这两个泥娃娃代替耀眼的城主义实散发存在感。
钝也的心腹大辅曾在某夜对妻子说道:
「简直像是里见义实大人的恶灵……分为白天与黑夜的两道恶灵……」
这句话,应该所有自古以来的家臣都心有戚戚焉。
此时的天守阁中应该还囚禁着完全变样的伏姬,这一点从大辅事后的发言之中也可得证。但是见过伏姬的人出奇地少,几乎没有相关轶闻流传后世。或许是因为时期太短,又或许是因为钝色小心掩藏之故。
总之,伏姬隐居天守阁的时期从自森林归来的那一刻算起,还不满一年。
大辅从年轻家臣口中得知城主一到夜晚便四处徘徊,立刻联想到天守阁。某天晚上,他偷偷跟在钝色身后,一探究竟。
矮小的钝色从远处看来像个小孩,又像个佝偻老妪。只见他抱着银叶茂盛的树枝及水果。爬上天守阁的楼梯。大辅悄悄跟踪,也不知钝色是否听见脚步声,满脸不安地转头,大辅连忙躲进黑暗之中。当时有个东西从钝色的怀中掉出,发出咕咚、咕咚咕咚咕咚……的悲哀声音,滚下楼梯。大辅悄悄捡起一看,是个熟透的红色果实,摸起来的触感就和麻糬一样。他觉得恶心,丝毫不想尝试味道如何,便蹲下放回原地。果实沐浴着小窗射入的月光,仿佛正在自行发光,绽放暗红色光彩。大辅拔腿就跑,逃也似地爬上楼梯。
钝色经过蓝色的牢房,继续往上爬。大辅半闭着眼睛,经过银叶茂盛的阴森牢房。银叶背后有个蓬头垢面、眼睛却和女童一样清澈的女人,露出阴森的天真笑容。那张神似里见义实的脸孔如同恶梦一般浮现于黑暗之中,随即溶化在银色彼端,消失无踪。大辅继续往上爬,看见钝色走进天守阁顶楼的小房间。
一道声音传来。
「伏……我的伏……」
听到这道充满惧意的颤抖声音,大辅吃了一惊。
(钝色大人在害怕什么?)
从前的伏姬是吊城里最闪耀的长女,但那已经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年轻人不知伏姬的存在,年长者也不常忆起伏姬。现在君临吊城的人是弟弟钝色,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大辅悄悄窥探。
钝色站在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地将带来的银叶及水果放在盘里,蹲了下来。他的面前坐着疑似伏姬的人影,她瞎了一只眼,未加修剪的头发长得碰到地板,皮肤又硬又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然而她刚回吊城时明明骨瘦如柴,大辅抱起她时还嫌轻,现在的她却变得相当丰腴,在黑暗中看起来有如苍白的肉块。
大辅定睛细看。
接着倒抽了一口气。
伏姬的肚子高高鼓起,与即将临盆的女人一模一样。大辅的妻子怀孕时也是如此,所以他一看便知。但是肚皮实在大得惊人,大辅吓得往后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由得无法动弹。
(该不会……)
发觉事态的严重性之后,大辅虽非虔诚信徒,却也不禁祈祷。他诵了一段经,双手合十
(是伏姬殿下和可恨的八房……)
他一面发抖,一面踏入小房间。
之后房里发生何事并未流传下来,详情无从知晓。
或许钝色曾制止大辅。对钝色而言,伏姬是他的姐姐,姐姐生的孩子有父亲……亦即里见家的血。现在回想起来,伏姬出生的那一夜,相士便曾预言她将成为倾国倾城的祸水。
但是大辅却认为事已至此,送她归西才是慈悲。
伏姬此时似乎已无人性,懵懵懂懂。
两名青年是谁先拔刀,不得而知。
钝色的村雨丸乃是正义之刃,并未刺向直言正论的大辅,在钝色手中挣扎一阵子之后,便掉落地板。
大辅抢过村雨丸,毫不犹豫地砍下伏姬的首级。
有一说是伏姬自己引颈就戮。
真相究竟为何,已不可考。
总而言之,当晚有人看见一个头身分离的女人遗体悄悄送出天守阁;后来天守阁仍持续传来怪女人的叫声,可见并非蓝色的尸首。
那个女人的肚子并未鼓起。
看来伏姬虽然身亡,孩子却出世了。
据说后来城里时常传出几道尖锐悲伤、难以言喻的声音。听似婴儿的哭声,又像是非人的事物对着暗夜求助。
也许是钝色救了婴儿,但他派谁来照料婴儿,却是不得而知。没有侍女宣称是她负责照料,也没人宣称自己见过负责照料的人。
数年之后。
有人看见一群苍白瘦小的陌生孩童趁夜离开天守阁,他们像野兽一样用四只脚跑出城门,环绕丘陵而下,消失在远方。这成了另一个有别于伏姬传说的奇谭,在村落之中流传下来。这是最初也是最后一个关于伏姬之子的轶闻。他们逃进森林?抑或逃往京都?无人知晓。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大辅以里见家恢复和平为由,辞官离城,到了安房国的某个偏僻寺院里剃度出家,他的妻女及两个孩子则是交由家人代为照料。他再也没和妻子相见,不过和某个女儿断断续续保持联络。大辅年老之后,成年的女儿只要造访寺院,他便会对女儿说起从前在吊城所见所闻及故人之事,因此这些故事才会流传后世。
至于钝色继续治理吊城,成为一个百姓爱戴的好城主,但是一直没有子嗣。据说簪怀了两、三次胎,不知是流产或早夭,总之里见家一直没有继承人。
接着,战乱的时代再临……而且这回是漫长无尽的战国时代。
战火再度侵袭里见的领土,农田烧毁,许多人丧失生命。
大辅出家的寺院位于远离人烟的静僻之地,并未受战火波及。每到晚上,常有失去饲主的野狗或野生狸猫像人一样聚集到简谱的庭院游玩,寺里小和尚笑称:「这座寺里的野兽比人还多。」
大辅从早到晚诚心向佛,根据照料他的小和尚及偶而来访的女儿所言,他时常呼唤伏姬的幽魂及身陷战祸的童年玩伴钝色。见他如此虔诚诵经,便有人自作聪明地解释:借助正义之刃村雨丸的力量,将堕为恶灵的伏姬斩首的人果然是大辅,因此他才要日日诵经,祈求伏姬的饶恕。然而大辅冗长的祝祷或许只是为了祈求公主的幽魂能够安息,因此真相如何依然不明。
大辅的胡须渐渐发白,不久之后便像冬天来临的银齿森一样,完全变白。经过漫长的争战,今晚里见城终于遭到攻破。大辅听闻这个消息,只是更加安静地祈祷。
半夜里,有个年轻人穿着血淋淋的甲胄来到寺院。
当时明明是夏天,却突然有股寒气笼罩,周围倏然变冷。
一问之下,原来他是钝色的家臣。他一直低着头,并未报上名字。
大辅问他:主公呢?他简短地答道:「和城池一起烧了。」大辅又问:夫人呢?他回答得更简洁:「也在一块。」
大辅急忙起身,打开纸门眺望远方的丘陵。
盛夏的闷热夜晚。
丘陵熊熊燃烧。大辅眯起眼睛,眺望这副情景。常在庭院里玩耍的狗和狸猫似乎察觉异变,吓得聚在角落里,用和大辅一样的表情仰望夜空。
年轻人依然简短说道:
「主公将这个交我保管。」
大辅回头一看,只见年轻人毕恭毕敬举着一把大刀。大辅见了这把怀念又可怕的刀,不由得眯起眼来,打了个颤:
「莫非是村雨丸!」
「正是。主公临死之前,将这把刀从腰间解下,交代我送给一个名叫大辅的人。他说那人是他的旧友,是个最符合正义之名、永远秉持正道……正直过头的男人。」
「这代表里见城中在钝色大人之后,已经无人能继承这把刀了。真是讽刺。」
「说来奇怪……」
年轻人的头压得更低,低声说道:
「主公从腰间解下沉甸甸的村雨丸,放开它的瞬间,容貌变得相当奇妙,我从未见过。主公向来威风凛凛,公正廉明,比任何人都勇敢,是我引以为豪的伟大城主。但当时……就在刚才……他看来宛若一个陌生人。我的脑里居然生了一种怪念头:难道我过去景仰的不是主公,而是正义之刃村雨丸的面貌吗……?」
「哈哈。真正的里见钝色其实是个胆小鬼,总是躲在竹帘之后瞪着阳光的孩子。我和他感情很好。是吗?原来如此……」
大辅看似在笑,其实却是在哭。
「钝色也在今晚死了吗……」
他再度仰望丘陵。
摇曳的吊城有如巨大的灵魂,闪耀红色的光芒。今晚的吊城依然微微倾斜,仿佛即将滚落另一个世界。
「我确实收下了。村雨丸便由我大辅负责保管于寺院之中。从今以后,我会日日为灭亡的里见家英灵祈祷,直到我寿命尽了的那一天。」
大辅视线前方的吊城一面吞噬光辉庞大的昔日荣景,一面熊熊燃烧。天守阁的怪女人蓝色早已逝世,但是大辅在吊城时夜夜听见的叫声——呜喔喔喔喔喔、呜喔喔喔喔喔的可怕声音似乎穿越时空,传到他的耳中。
大辅竪耳倾听,听不见半点儿钝色的声音。
或许钝色正弓着矮小的身子,庆幸自己总算了结苦差事,与城池一起静静地燃烧吧。
当矮小的钝色渡过三途之川时……
不知是否如愿变成一个娇小可爱的妓女,目空一切,不用再当个男人,背负父母、妻子、城池、国家的重担,踩着轻盈脚步,甩动红色衣摆,笑嘻嘻地独自漫步而去?
那是发生在阴间河畔的事,自然无人知晓。
——大辅回过头来,发现年轻人不知何时消失无踪,只留下散发阴森光芒的长刀。
大辅突然觉得方才那个俯首垂目、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和过去熟悉的公主——伏姬有点相像。他试着回想,但是回忆太过遥远,心上人的相貌朝着梦的彼端逐渐飘走……是我多心吗?大辅不由得暗想:或许在吊城末日,伏姬的灵魂终于找回人性,来向自己告别。倾国倾城的祸水伏姬在世时性情大变,令乌云笼罩吊城。经过长年的祈祷,自己的真心诚意终于传达给伏姬的恶灵,净化彼此深重的罪孽……因此伏姬才把过去里见义实的佩刀——象征里见这个地方的村雨丸托付给自己。
大辅走了两、三步,停在刀前。
他慢慢地在刀前坐下。
时值夏夜,温热的风吹动大辅的白发。
狗和狸猫一脸诧异地从庭院里望着他。
大辅伸出手,轻轻触碰刀。
和钝色一起化为煞星,为里见城浴血奋战的日子早已成了遥远的回忆,离他剃度出家已经不知几年。这把刀杀的虽是仇敌,毕竟是杀人无数的刀。仔细一想,他已经很久没碰兵器了。
从黑鞘之中拔出刀刃。
刀身垂下泪滴一般的露珠。
这个世界的痕迹。
这是里见义实的泪水?儿子钝色的泪水?又或是锋芒四射却死于此刀之下,消失于梦境彼方的吊城长女伏姬的泪水?
今夜村雨丸依然堂堂正正反射月光,散发正义的光辉。
大辅喃喃说道:
「正义之刃,谁与争锋——」
然后落寞地垂下肩膀,眺望远方。
背后的吊城火光冲天。
刀刃映着火光,仿佛滴血似地闪耀光芒。
然而——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