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颖原是刚升上高中的事,同班的他给了我非常成熟的第一印象。
「我叫颖原真一郎,请各位多多指教。」
开学当天,他冷淡的把双手插在口袋内起身,用平静的语气自我介绍。低垂的眼神虽然带有知性,但他酝酿出的那种不想和他人接触的氛围,至今依然令我印象深刻。
他总是独自一人待在教室里。
从没见过他和同班男同学聊天,也从来不会成为他们的话题。但是,在开学约一周后,因为他那俊秀的外表和稳重的氛围,还是让他常被女学生们私下当作有人气的男孩子谈论著。
当时的我没什么恋爱经验,也不清楚喜欢上男孩子是怎么样的感觉。但即使是这样的我,也能从他那份特异感中感受到某种莫名的吸引力。他没有经常被女孩子谈论的男生特有的那份轻薄,俊秀的外表上那带点不相称的锐利目光,彷佛冰一般冷漠的感觉深深吸引著我。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我在初次见面时就已经喜欢上他了也说不定。
第一次和他有所交集,是在开学典礼一个礼拜后,班会时进行的委员选举上。我们先是选出班长,然后再开始决定各个委员。委员的名额并不多,只要不毛遂自荐或是输在抽签,就能在保持一身轻的状况下结束。
我没有担任任何干部的打算,当时的我已经决定好以后要就读音乐大学,将来打算当钢琴家或是做其他有关音乐的工作,因此没有多余的时间担任委员。所以为了不和无法选出候补时寻找目标的老师对上眼,我低头坐在位子上。
在班会即将结束时,正在募集传闻中会减少休息时间、大家觉得最麻烦的图书委员时,意外的,颖原他举起了手。
确实,颍原他老是在下课休息时间看书。虽然这有些失礼,但他怎么看都没有「图书委员」的感觉。实际上他与我先前抱持的「喜欢书的人」这个印象截然不同。颖原虽然平时很文静,但是也会因为疲累而瘫坐在椅子上、用手托腮或是盘起腿来。硬要说的话,他给人的感觉应该是班级里常有的「喜欢耍帅的男同学」。
还真意外呢。当我看著他想到这里时,或许是感受到视线,颖原往我的方向看。
当时的我顿时觉得背脊发凉。
插图007
他没有瞪我,然而我就像是被他那细长的眼眸紧紧盯住的小动物般,完全动弹不得。
我们四目相交的时间或许连数秒都不到,但在这段时间中,我体内的某种事物沸腾了起来,胸口感到一股热意且心跳加速。
我吞了口口水,把转过去的头转回来,调整好坐姿,不引起周围注意地微微深呼吸,然后用力地举起手臂。
「只有青岛一个人吗?」
担任班长的男同学站在讲台上这么说后,班上的视线都聚焦在我身上。毕竟特地和那个难以相处的颖原担任同一种委员,会受到注目也是理所当然。我努力地使自己保持平静。
「那么女图书委员就交给青岛了。」
一段时间后,班长这么宣言,我接著把手放了下来。因为自己在还不熟悉的班上受到注目,那份难为情的感觉使我脑内一片空白。
我看向黑板,写著「图书委员」四个字的下方,「颖原」和「青岛」四字并排在一起。这个时候,我才惊觉自己因为一时冲动而作了不得了的事。当时的我明明不擅长于和男孩子交流,却要和毫无社交性的颖原一起进行一年委员的工作。
放学后的图书管理是从四月开始,每个星期五一次,刚开始的时候,我和他甚至连话都没讲过。
安静的春天放学时分虽然使人倦怠,但是与颖原坐在一起的数小时工作时光里,我紧张得全身僵硬。加上图书室内那寂静的气氛,令我觉得既尴尬又难受。
时间来到五月中旬,在早晨的阳光逐渐开始参杂夏天气息时候,我开始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如果再不找个机会向他搭话,之后想找他交谈只会难上加难。
至今为止从未互相打过招呼,他似乎也没有想要和我对话的打算,就算在图书室碰面时向他问候,他也只是「嗯」一声随便应答。那冷淡的态度每每挫折了我想和他交谈的勇气。
毕竟已经是高中生了,我十分清楚要改变已成既定印象的人际关系有多么困难。
今天一定要和他搭上话。
在初夏的气息逐渐浓厚的某一天,我抱著决心前往图书室工作。
我拉开拉门走进图书室,发现颖原早就已经到了,他把白色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坐在椅子上读著书。
「早、早安,今天还、真早呢。」
我因为无法隐藏的紧张使得话语断断续续,但他像是完全不在意我的紧张般,视线没有离开书本,随兴地「嗯。」一声回应。他对我完全不感兴趣。我告诉自己这是稀松平常的事,接著走进柜台坐在他身旁。
桌上摆著显示日期的塑胶装饰、办理借出手续时使用的印章和印泥,还有写著作业流程的老旧复印纸。
我们柜台后方的时钟有装秒针,正滴答、滴答的发出些微声响,那声音如同在催促我赶紧向颖原搭话般。沉默的时间越长,和他对话的难易度也跟著提升,令我感到不小的压力。
我侧眼瞥了他一眼,虽然我找寻著开口的时机,但是每当开口时又有如喉咙被鱼骨刺到一般,我只能乾咳几声试著掩饰这尴尬的场面。
夕阳的颜色渐渐鲜艳了起来,从淡淡的黄色变为初夏傍晚常见的深红色。在这个能听见外头社团活动的谈话以及脚步声的空间里,我突然觉得,要是今天无法跟,他交谈的话,大概永远都没有办法和他说话了。
──我试著不去想之后的事情。
他会怎么回应呢?要是没办法好好的和他对谈会不会给他坏印象呢?
把不停浮现在脑海中的负面思考一并消除,我开口向他搭话。
「──那个──你在看什么呢?」
无意识间,自己讲话的声音似乎高了几度,而且语调也有点奇怪,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脸红起来。
「嘘。」
他小声的说。
「咦?」这句话令我一时语塞。
我认为这是安静的意思,大概是不希望他人妨碍他读书吧,我垂头丧气的向他赔罪。
「对、对不起……」
他抬起头来。然后目光严肃地看著我。我以为他正在生气,使我有些害怕。但是──
「为什么要道歉?」
他表情一成不变地向我发问。至今的紧张感,以及他初次跟我搭话的惊讶使我陷入一阵慌乱之中,我焦急的挥了挥手。
「咦?可是你不是叫我安静……」我像是在辩解般做出回答。
接著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我没这么说。我说的是『诗』,现代诗。」(注2:日文中「诗」(shi)和「嘘」(shi)同音。)
「咦,啊,是这样吗?」
这段话总算使我注意到他并没有生气而取回些许的冷静。脑内也开始拼凑起下一段话语。
「我也喜欢看书,每周都会去书店几次。」
「哦?」他有些意外地从书上移开视线,抬起头来。
「你会看哪些书?」
「那个,像是恋爱小说……还有连续剧的原作之类的……」
听我说完后,颖原他自言自语似地「嗯」了一声。
「有什么推荐的书吗?刚好最近想不到要看什么……」
正当他打算重新埋首于书中时,我追问似地说,颖原听了之后说出两本书的书名。
「这里有那些书吗?」
我这么问,「大概吧」他点点头回答。
「我去找看看!」
说完后我站了起来,由于紧张使我有些喘不过气来的缘故,我走到他看不见的书架缝隙中,按著胸口大口地深呼吸。
接著我握紧拳头,小声地说了句「太好了」。花了一个月终于盼到能和他对话的日子,虽然不能算是愉快的交谈,但是能够感到自己嘴角不经意的露出了微笑。
调整好加快的呼吸后,我到小说区找寻书本,很快地找到了那两本书,我随后拿著书回到了柜台。
「是这个吗?」
我把两本书拿给颖原看,他停下原本看书的动作,从我手上接过书籍,开始翻了起来。然后向我递出了借书用卡片,正当我因为他的行为不知所措时。
「你不是要看吗?」
他有些疑惑的问。
「啊,嗯。」
我拿起桌上的铅笔,写下自己的名字「青岛未华子」,然后将卡片递还给他。他默默的拿起写著两周后的印章盖上,接著把书递还给我。
「谢、谢谢……」
我将两本书抱了起来。
「颖原是因为喜欢书才来当图书委员的吗?」
「不,没那回事,只是用来打发时间而已。」
借书的流程中也与他进行了简短的交谈,对话结束后,颖原又重新读起他手中的书。我也翻开刚刚从他手上办好借阅手续的其中一本书,坐在他身旁开始阅读。
偶尔侧目窥见他的侧脸,他那低垂的知性眼神,使我心跳不已。
和他第一次交谈的两小时就这样结束,时间来到工作结束的六点,我们二人随即前去向图书管理员打招呼。
与图书管理员老师互道「辛苦了」应酬几句后(虽然颖原跟以往一样低著头),我们来到无人的走廊上,毕竟还不敢开口说想跟他一起回去,所以我像平常一样假装还有事情要回教室,等待他先行离开。
看著不发一语逐步离去的颖原,「那个──」我开口叫住了他,这也是第一次在回家之前跟他交谈。
「今天谢谢你,明天再见。」
自己的声音明显透露著喜悦,他跟往常一样「嗯」的一声平淡地回应,对我点点头后,随即往走廊走去。我在初夏夕阳染红的走廊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阶梯间。当时那股彷佛胸口被揪紧的感觉,使我第一次理解到,自己已经喜欢上他了。
读完颖原推荐的书后,我在下一次的圆书委员工作时把自己的感想告诉了他。
虽然我们的交谈不算顺畅,但我依旧努力的向他倾诉,然后继续请他推荐新书给我。这是和他交谈的好藉口。虽然颖原从来不曾自己开口,但是在我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想时,偶尔他也会透露出自己的想法。他的语调简洁而且有条理,虽然外表文静,但是表情总是带点阴郁的颖原散发一种超龄的知性风格。
现在回想起来,他推荐的书籍是先从容易阅读的作品再到有著独特个性的作品,慢慢的由简入深。从撰写大众文学的流行作家到新小说派的作家、南美的作家等使我扩展了不少阅读范围。
当然,我并不习惯看这类书籍,所以只能在练习钢琴的休息时间中,忍著头痛、将无法理解的部分跳过,才终于能够正常阅读。
就算如此,他或许对每周都读著不同书籍的我有了兴趣,彼此的会话逐渐开始热络起来,我也终于能够用和女性朋友一般的普通态度来与他交谈了。
「上次的书有点色色的。」
看完性描写相当露骨的小说后,我转达了自己笨拙的感想。他摆出像要说「啥?」一般的厌倦表情,
「只在意那边喔?」
简短地吐槽了我。
「可是……」
当我正打算反驳时,颖原的表情变得柔和。
「真是小孩子呢。」
那是我花了数个月才终于看到,与他岁数相符的少年表情。
「颖原你年纪不是也和我一样吗?」
他脸上挂著满是从容的微笑,继续读著手上的书。被他回避话题后,我抿著嘴发出不满的声音,他见状仅只是些微地耸了耸肩。
虽然口头上自称与他同年,但对当时的我来说,我没有办法将既成熟又带有深厚文学知识的颖原当作其他的男同学一样看待。不过在我们开始交流后,那个「差距」便渐渐的消失,我能感觉到自己和他之间的精神距离越来越近。做为证据,他也逐渐开始在我的面前展露笑容了。
我与颖原逐渐接近的那年初夏,为了暑假时的演奏会,我全神贯注在和蓝坂奏老师的练习上。如果想当上职业钢琴家的话,十几岁时就必须经常在演奏会中取得好成绩。虽然当时我只是个高一生,但是这不能当作理由。因为老师在高中生时代也参加过同样的演奏会,并且一年级时就获得了冠军。
当我正练习著从萧邦的《练习曲》中挑选出来的地区大会指定曲时,奏老师只是双手抱胸凝视著我。
老师她不是会给予太多指示的那种人。虽然沉默寡言,但是每当她与人交谈时,脸上总是挂著令人安心的微笑。但她在演奏上所指出的问题,以及指导总是一语中的。老师从未使用严厉的词语责骂我,但她确切的指导,以及那不可思议的氛围总会莫名地令我感到折服,因此每当我做出不像样的演奏时,都会像是受到责骂般,老老实实地听取老师的建议。
蓝坂奏曾是一流的钢琴演奏家。
但现在已经退居幕后了。虽然年纪仅有三十出头,但她在数年前演奏会中途因为严重的心脏病发作,自行结束了职业生涯,回到自己土生土长的入谷市。虽然国内有不少有名的音乐大学打算聘请她担任教师,但悉数遭到拒绝,自己开了一间小小的钢琴教室。是间无论是我这种音乐大学志愿者,还是新手都愿意教授,普通的音乐教室。
有著光辉经历的老师当时为何会选择这种像是隐居生活般的道路呢?我并不明白其中的理由。
但这件事对我来说算是幸运。因为能得到一流的演奏家而且还是自己仰慕对象的蓝坂奏亲身指导。
颖原也知道奏老师的事。就和当时知性少年,或说是假文青的人们一样。颖原他不仅喜爱文学,也热爱音乐,我在某次交谈中得知他拥有不少张同乡出身的蓝坂奏所发行的CD。
当他知道蓝坂奏在这个城市里开设音乐教室后,他也一同开始学习了。起初我还因为和他的交点又多了一项而暗自窃喜。
有一次,颖原的课刚好接在我的课程结束之后。当我把乐谱和笔记用具塞进包包,和奏老师道别后离开教室时,发现他坐在门外的椅子上。虽然离放学已经好一段时间了,但他依然穿著制服。
那是我们第一次在校外碰面。虽然我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遇小小地发出尖叫声,但颖原还是如往常一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向我打招呼。
「今天你也有课啊?」
我恢复些许冷静后这么问,他「嗯」一声点点头。随即打开隔音室的门走进教室。
教室的大门上有著长方形的玻璃部分,我环顾四周,确定附近没有人后,偷偷观察起颖原在教室内的模样。
正好是他将乐谱放上谱架,准备坐下的时候。或许是因为练习还没开始,他正在和老师聊天,教室外头能够看见两人的嘴巴动著。
那两个有著独特世界观的人到底会聊些什么内容呢?这令我十分在意。虽然有相当的年龄差,但他们有些许的相似之处,或许会志同道合。
噗通,我的心脏小小地跳了一声。
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嫉妒吧。老师不仅是个美人,身上还带著一股她独有的神秘氛围,至少我的班上没有人有老师那种奇妙的氛围,也从没见过跟老师同样的成年女性。
但最让我在意的是颖原也会对老师露出笑容这件事。
这点令我感到动摇。努力和他对话、阅读难解的书籍、过了数个月才终于让我见到的那个笑容,明明他与奏老师见面才过没几天,却肯毫无保留地露出自己那唯一像是少年的微笑。
课程中,老师在乐谱上补足内容时,他们甚至会接近到几乎要肌肤相亲的距离。我不禁觉得老师好狡猾。
梅雨季即将结束时,某次我进入教室,发现奏老师正在看书。文静的老师读书的样子就如同画一般优美,但这还是我初次看见老师读书的模样。
「午安──老师,您在看什么呢?」
打完招呼后,我向老师这么问。她抬起头,将书籍阖上然后递了过来。
虽然我有些不明所以,但依旧接过了书。那是一本文学杂志。封面上小小的写著「颖原心」的名字。虽然名字不同,但是姓氏却和他是一样的。「该不会……」我这么思量,并看了老师一眼。
「是他喔。」
老师立即像是雨水滴落般,简短地回答道。
我翻开那本书,随即从中看见颖原拿著奖状的照片。
那个时候,我完全无法将杂志上的颍原和班上的颖原当成同一个人。至今为止我对颍原的印象只是个头脑好又有点奇怪,喜欢读书的男生。从没想过他居然会是个能够取得文学杂志奖项的诗人。
──为什么要瞒著我呢?
我心中浮现些许失落感,和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他选择坦承秘密的对象是老师而不是我,这让我感到十分不满。
那天我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在练习上,跟平常相比被老师指出了更多的错误。课程结束后,老师站到我身边这么叮咛著我。
「今天失误有点多喔,下次精神要集中一点。」
我很喜欢奏老师,并且尊敬做为钢琴家的她,那谦卑的个性和美丽的姿态都让同为女性的我相当仰慕,但先前颖原的事却让我的内心开始萌生嫉妒。
「只是状况有点不好而已。」
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是小孩子闹脾气,我仍旧一边收拾用具,一边话中带刺地回答。奏老师听了只是露出温柔的微笑,加上些许开玩笑似的口吻说了句「没关系的。」
「我很支持颖原和未华子你们俩的。」
我瞪大眼睛看著老师,明明我从未向老师提过自己很在意他。
「我不会做妨碍你们的事情。」
老师偏著头,像是想让我安心般,语调温柔地说。
老师一切都瞭若指掌。我先是对老师的洞察力或该说是敏锐的直觉感到惊讶,接著因为不知该怎么回应,结巴了好一阵子。
「你就安心的加油练琴吧。」
老师坐上椅子,把手放在琴键上,弹出一个和弦后这么说。
练习时完美无缺,但只要到了正式比赛就会失误,当时的我正是这样的人。
在变得亲密的颖原前来听的那场演奏会中,我犯下平常绝对不会发生的弹错音,或是节奏失去控制等错误,导致变成一场零零落落的演奏。
姑且不论全国大会,在地区大会就失去资格使我相当挫折。不只是对指导老师过意不去,在特地前来听的颖原面前做出这种难堪的演奏也让我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夜晚的回程道路上,老师只是温柔地向我询问:「哪边不好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吧?」,而不像平常一样指出具体的问题,仅仅是简短地对我说「你辛苦了」。
并肩走在我身旁的颖原也像是要鼓励我般,轻拍著我的肩膀。
因为在失落的时候受到温柔的对待,加上自己和一流的演奏家奏老师,以及年少便做为诗人活跃著的颖原间那过于庞大的距离,突如其来猛烈的孤寂感使我哭了出来。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当时眼泪一滴一滴地在柏油路上,所描绘出的黑色痕迹。
即使演奏会结束后,当时的我也难以从那份打击和自卑感中重新振作。虽然依然持续上著钢琴课,但我开始对自己是否真的适合弹钢琴抱持疑问,日子有如失去了色彩。
当时有通电话打到我家,是颖原打来的,他邀请我一起去海边。虽然我心情非常失落,仍旧马上答应。完全没有想到颖原居然会邀我约会。而因为这么单纯的事,我大部分的忧郁就这样被一扫而空。
约定的日期是在暑假即将结束,让人感觉秋天凉爽微风的日子。
目的地是关东沿岸的海边小镇,搭电车约两小时路程的地方。中午过后我们在那个小镇的车站下车,大海近在眼前,强烈的海潮气息迎面而来。门可罗雀的商店街夹在防波堤和道路之间,沿著海岸延伸成一线。
八月下旬以进行海水浴来说已经太晚,虽然气温并不低,但由于吹拂而过的微风十分凉爽,令人感觉十分温暖。
我们沿著海岸散步。虽然来做海水浴的人寥寥无几,但仍能看见有些人正在冲浪,反射日光的海面上也能见到几个人影。
我因为是第一次和男孩子约会而十分紧张,导致不知该从何开口,颖原平时就是个沉默的人,因此我们之间并没有能称作对话的交谈。只能听著海浪的声音,一边走在漫长的海边道路上。因为要是和他并肩行走的话总觉得很害羞,所以我跟在颖原的后方约半步的距离,一步一步地踏著步伐。除了前往海边之外,今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计画。
当我思考著接下来的计画时,颖原爬到大约等同我身高的水泥防波堤上坐下来,然后转头看著我。
「要坐上来吗?」他对我伸出手。
「啊,好。」我点点头抓住他的手。这是我初次触碰到他的手,和女孩子的双手完全不同,既结实又富有力量。
他握住我的手,协助我爬到防波堤上。我轻轻的拍去上头的沙子,坐到了他旁边。水泥因为日光曝晒而变得炙热,那份温度透过牛仔裙传到我的大腿上。
我的视野满是灰色的沙滩以及蓝灰色交错的大海。海面上有几处如同鱼鳞般的银色区块,正锐利地反射著阳光。
我们就这样静静的看著海,每次卷起的浪潮大小以及形状、或是打到岸边飞溅起的水花的形状都不同,因此就算只是默默的看著也意外的不会感到厌倦。
过了一阵子,我们离开水泥墙来到沙滩上,并肩走在海岸边。强风吹拂,我的头发也跟著啪咑啪咑地在空中飞扬。岸边附近有个像是小型舄湖的地方,能看见小型鱼类正徜徉其中,我跟颖原一起盯著它们打发时间,看够之后颖原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开始看书,我则像个孩子般,将沙子堆成山的形状玩闹。
时间来到日落时分,防波堤旁的道路上,路灯开始亮起橘红色的灯光。虽然夕阳依然红通通的,但海岸边却意外的有些昏暗。
我感到些许睡意,于是走到颖原的身边坐了下来。道路上汽车和机车的奔驰的声音逐渐增多,显得有些热闹。不过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小沙丘的内侧,附近几乎没有人影。
「今天谢谢你带我来,我很开心。」
「嗯。」
或许是也觉得有点困,他先是双手抱著膝盖,接著将脑袋靠了上去。
「或许也能将演奏会的事情抛诸脑后了。」
「那就好。」
「……颖原又如何呢?奏老师提过你最近准备发表新作品。」
「……嗯,没错。」
「真是厉害,很顺利地活跃。」
我心中抱持著羡慕以及自卑感这么说。但一直以来面无表情的他,表情却蒙上了些许阴影。
「才不厉害……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不能原谅。」
「咦?为什么……?」
因为不清楚他话中的意义,所以我这么问。
「没事。」他先是抬起头来这么说,「青岛」随后叫了我的名字。被他那不带感情眼眸注视,使我感到心跳加速,脖子像是冻结般僵硬,身体彷佛被猛禽类盯上的小动物般无法动弹。
「闭上眼睛,不要动。」
我顺著他的话语闭上眼,随后嘴唇感到一股热流。我瞬间就理解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心跳就像是快停下来一般,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深处开始变得热炙热,意识彷佛快要融化一般。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温暖又幸福的感觉。
但是我从他那背向阳光的阴暗脸庞上,却看不到这种感情。
那是看似寂寞──某方面甚至像是一面抱持著罪恶感,同时忍耐著微小的痛楚般,眉头深锁的表情。我因为不能理解他的想法而感到不安──又或许是因为接吻使得自己的脑袋完全不听使唤吧──我扭动身体和他拉开了些许距离。
他站在夕阳底下,用彷佛会被海浪声掩盖的微小音量,喃喃自语地说:
「我讨厌自己的诗。」
因为无法理解他这句唐突告白的个中含意,我停下了动作。接著他并非是向我,而是对著夕阳接续了自己的话语:
「为了满足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被认同欲,我投稿了诗作。或许无法忍受自己独自写著无意义的文章也是原因之一。也有可能是因为大人认同自己而得意忘形……有时我会无法原谅如此低俗的自己。」
听完颖原的自白,我感到有些惊讶。我很清楚他喜欢诗,也是有创作天赋的人,但完全没想到他居然对自己的作品抱有这种感情。
「──我的诗完全无法和蓝波或布雷克、吉增等人相提并论。每当看完喜欢的诗人所做的诗篇,再回头阅读自己的文章时,一想到这种东西居然能在世上获得某种程度的赞赏,我就会猛烈的感到羞耻。」
他低著头说。
「──可是,颖原你不过只是个高中生……没必要和那么有名的诗人比较吧……你已经很厉害了。」
「这种安慰的话语以及微小的傲慢,是和写诗的心境相隔最远的东西。」
他语气严厉地回应,但与其说对象是我,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彷佛想让自己心底刻下这段话语一般。
「我无法原谅自己的平庸,无法原谅自己是弱小的人,更不能原谅惧怕某些东西的自己。」
然后用带著笑意的口吻这么说:
「简直有病呢。」
他那像是在嘲笑自己般冰冷的语气,让我的背脊像是被泼了冷水一般发麻。甚至感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是我第一次窥见他的内心,总觉得能稍微掌握到经常浮现在他脸上那抹阴影的真相了。我只是因为在演奏会上做出不争气的演奏就感到失落,而颖原则是在更──该怎么说──名为他的存在中更深层的部分,抱持著巨大的苦恼或是辛酸,这个时候我才初次了解。
现在回想起来,有察觉到他怀著某种过剩、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物的人,大概只有我跟奏老师吧。虽然是之后才知道,颖原他出生在父子单亲家庭,和他父亲的关系也不算良好。
所以说有机会能阻止他崩坏的人,大概只有我们而已。现在回想起来,心中的后悔仍会像旧伤一般隐隐作痛。
我和颖原初次见到黑崎壮二,是在数个月后的冬天。
虽然奏老师做为演奏家退下了第一线,但偶尔还是会参加短时间的演奏会。我经常做为弟子前去聆听,颖原也时常出席。
新年那时,东京的音大主办的演奏会中,奏老师也有出席演奏。当时我也和颖原一同前往聆听,还受邀参加了结束后的小型庆功宴。
那是个挤满了音大的老师们、和奏老师有一面之缘的演奏家,以及以音乐家为志向的音大生们的场所,让我有些胆怯。每当老师向他人介绍我的时候,我就像支捣杵般不断地低头鞠躬。而颖原则是与我相反,他一派轻松地向大人们回礼。这是因为他的诗被刊载在有名的文学杂志上,在这方面是备受期待的新人,音乐家之中认识他的人也不少,因此有艺术天赋的颖原他才会受到大家的盛情款待。对此我感到一股被拋下的孤独感,默默地躲到了角落。
等大人们都和颖原打完招呼后,他拿著两个装有果汁的杯子走向倚靠墙角的我。
「给。」他这么说,并把其中一个杯子递了过来,表情满是无奈。
「啊,谢谢。」
我向他道谢并接过杯子,除了会场乾杯时喝的那杯柳橙汁外,因为感觉格格不入而怯场的我从那之后滴水未沾,一直躲在角落。
「你们在聊什么呢?」
他喝了一口果汁,表情一成不变地开口。
「读了我的诗之后的感想一类的。」
「果然,毕竟颖原你是名人嘛。」
听我这么说,他摇了摇头。
「都只是些无聊的感想罢了。」
他同样倚靠著墙站在我身边,接著过没多久,「青岛。」他忽然叫住了我。
「那家伙是谁?」
我顺著颖原的视线看过去,在身穿深蓝色礼服披著披肩的奏老师旁边,站著一位男性。两人的距离十分靠近。由于奏老师平时不会随意让他人靠近,所以是种新鲜但又带有不协调感的光景。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那名男性偶尔会向老师搭话,而老师则会露出平时没见过的微笑。这个时候,奏老师不经意地看向我们,随即凑近那个男人耳边说了些话,男人的视线随即也转向我们。
之后,他们两人一起朝我们走了过来。
「壮二先生。」奏老师这么称呼这那名男子。
「他们是我的学生。以钢琴家为目标努力的青岛未华子,以及诗人颖原真一郎。」
老师介绍完后,我再度低头致意。颖原仅是简单地点了点头,并开始认真地打量起黑崎壮二。当时我对黑崎壮二的第一印象并不差,他穿著有品味的服装和夹克,表情相当温和,身材既高䠷又有气势,甚至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完美的人。他报完自己的姓名后,先是有礼貌地分别向我们打招呼,然后才转头看著颖原。
「你就是刚刚话题中的颖原吗?」
他面带微笑地询问,颖原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神如同在教室时那般尖锐,只简短地应了声「是。」当作回答。
「听说你是最年轻的文学杂志得奖者呢,我虽然不太瞭解文学,但是下次我会仔细拜读你的作品。」
「谢谢。」颖原一脸无聊的回应。
虽然颖原和奏老师都是沉默的人,我也被场面的气氛影响而显得有些畏缩,但黑崎先生为了不让我们四人间的气氛变得尴尬,巧妙的引导著话题。
直到奏老师被别的男性呼唤,他们两人简短地打招呼后便离开了。我仔细的看著两人离开的背影,果然靠得很近。从刚才聊天的情况来看,也能感受到奏老师对他抱有某种程度的亲密感。
「真是个可疑的人。」
颖原用不带感情的冷淡目光凝视著黑崎壮二的背影,喃喃自语地说。
颖原该不会喜欢奏老师吧?
十六岁的我除了音乐以外,最大的烦恼就是这个了。那年夏天,颖原让我见到了他内心所隐藏的一部分苦恼,就算在那之后,我也有把握自己是学校里唯一能跟颖原对话的人。但是和奏老师交谈时的他,总是频繁地把原本以为只有我见过的笑容展现在老师面前。老师明白我的想法,而且大概也对黑崎先生抱有恋爱情感,所以我很清楚她不会和颖原有所交流,但我心中的乌云却迟迟不散。甚至有了希望他只注视著我、想要独占平常总像是在瞪人的他无意间露出的笑容,这种自私的想法。
随著自己和颖原的关系变的亲密,我躲在棉被里辗转难眠的夜晚也与日俱增。
接著,那一天到来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就是破灭的开端。
当时我正前往教室,随即发现明明轮到我的教学时间,但是颖原和奏老师却依然待在隔音室里。我原以为只是稍微延长课程时间,试著坐在门外等了一阵子,但即使过了五分钟,两人的对话却依然毫无结束的徵兆,我觉得很可疑,便站了起来。心里有种预感,认为他们两个原先那么沉默寡言的人会交谈那么久绝对不是小事。
我为了能听到两人的对话,将隔音室的门偷偷地打开一条缝。在他们注意到我的举动前,有数秒的间隔,我当时从颖原的口中,听见了黑崎壮二这个名字。
这时坐在钢琴椅前的奏老师注意到了我,背对著我的颖原也转过身来。
「啊,对不起,因为刚好是我上课的时间……」
我有点结巴的说,并且走进房间内。
颖原立即闭上了嘴,粗暴地拿起自己的书包穿过我身边走向大门。
「颖原……」虽然我试著向他搭话,但他彷佛充耳未闻,毫无反应地走出房间关上隔音门,这么露骨地被无视还是第一次。虽然他有著不让人轻易接近的一面,但就如同我担任图书委员跟他初次交谈的时候一样,他并不是个会无视他人的人。我因为受到打击而呆站在原地。
随后我向老师提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师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她坐在钢琴椅上,忧郁地看著颖原离去的大门。
过没多久,老师的视线突然转了回来,脸上还挂著微笑。
「什么事都没有。」
「我们开始上课吧。」老师这么说,打算从椅子上站起来。但这时老师的身体突然剧烈的晃动,我紧张地扶著老师的肩膀,发现老师的手正按著自己的胸口。
该不会是……想到这里,我大声呼唤著老师。但只见她缓缓的摇了摇头,拿起自己的包包,搭配瓶装的水将药吃下。
「我没事。」老师对我露出微笑。
「今天的课我请假吧?」我这么说,扶著老师坐回椅子上。
「真对不起。」老师简短地这么说,「未华子……」随即呼唤了我的名字。
「有什么事吗?」
「颖原就拜托你了。那孩子需要一个能够理解自己痛苦的人、需要知道自己是被他人所理解的。但我似乎已经无法成为那个人,所以只能拜托未华子你了。」
老师呼吸有点急促地说,虽然我无法理解老师在说什么,但不久前她和颖原的对话,再加上他火冒三丈、乱发脾气般的态度,以及出现在对话中的「黑崎壮二」,无疑就是老师和颖原变得不对劲的原因。
那天之后,笑容就从颖原的脸上消失了,他上学的次数也逐渐减少。虽然仍会参与图书委员的工作,也会向我推荐书籍,但交谈时的语气明显地比以往冷淡许多。
虽然他一如往常地前往奏老师的教室,但我再也没有在课程开始的前后见到过他。与他交谈的机会只剩下每周一次担任图书委员的时候。
我相当在意那一天的事,于是找了个机会,试著询问他与奏老师之间的谈话内容。他视线离开正在阅读的书本抬起头,阖起书本放到桌上,简短地说了一句话。
「是黑崎壮二。」
果然。我暗自思量著,随即接著说:
「那个看起来和奏老师关系很好的人?」
「没错。那家伙已经结婚了,而且还有小孩。他家是有名的家族。亲戚里有政治家,也经营著不少医院和福利设施,一查就知道了。」
听到的是与我想像完全不同的内容。虽然我因为太过吃惊,导致一瞬间思考有些混乱,但随即我回想起他和奏老师之间亲密的气氛,「那不就是……」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这段话。
颖原面无表情,冷淡地点了点头。
「大概跟青岛你想像的一样。」
「老师她,知道这件事吗?」
颖原点了头表示肯定。
「那为什么……」
「老师无论身心都和一般女性不同,这点我早已知道,可是……」
然后,颖原彷佛在眺望虚空似的,脸上挂著我在那个夏天见过的阴暗表情开口说:
「我讨厌像那他种处世圆滑,不会对世界抱持不信任感的人。正因如此,我不明白奏老师的想法。总之,因为我还只是个小鬼而已吧。」
见他自暴自弃地这么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各式各样的感情令我的内心十分纠结。想拂去他心中不安的思念,以及为何如此执著奏老师的嫉妒,这些思绪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打转,使我不知该从何开口。
「这话题就此打住吧。」在这个只有我跟他的黄昏图书室中,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脸上满是苦涩。
于是,我在下次上课时,向老师询问之前那件事的内容。老师像是清楚我总有一天会问起这话题般,慢条斯理、语气平淡地开口:
「我呢,心脏有问题喔。」
她这么陈述著。
「虽然只是自我满足,但我想要尽可能地照自己的方式来度过剩下的人生。」
这句话从仅持有普通女子高中生道德观的我听来,只觉得是错误的,但要是换成我得知自己来日无多,也没办法继续弹钢琴时,如果这时颖原正在与别的女性交往,我又是否能够放弃他呢?
先不论这件事在道德层面上的好坏,就算是当时的我,也无法全盘否定老师的做法。更何况老师是个成年的女性,这件事是她自己的私事,不是我这种小鬼有资格插嘴的问题,因此我只能将不安及苦恼藏在心底,保持沉默不发一语。
学期结束后,我和颖原被分到不同班级,担任图书委员的日子也不一样了。他跷课的情况变得更为频繁,自那年春天开始,我们两人逐渐变得疏远。
自己努力接近,甚至曾接吻过的男孩神色逐渐改变,总觉得像是要离我远去一般,这令当时的我觉得很不安。持有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思想及老成风范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个普通高中生的我是无法理解的。这件事对我来说,除了恋爱的烦恼外,更增添了些许不安。
之后的某一天,奏老师的样子有些不对劲。平时不管多么细微的地方都能确切给予建议的奏老师,那天居然会漏听我的失误,给人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原本还担心是不是身体不适,但是真正的理由,直到课堂结束后我才从奏老师的口中得知。
「颖原好像不来上课了。」
老师语气有些寂寞地说。
「咦?」
我因为老师这句意料外的话而有些震惊。
「未华子。」接著老师用她那清澈的深蓝色瞳孔看著我说。
「要陪在他身边喔。」
老师的话语中显露出迫切的感情,当时奏老师大概比我更加理解颖原内心的危险性吧,但我却没能及时理解这份危机感。不只是变得疏远,再加上失去与他唯一共通点的寂寞,使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他内心的烦恼及软弱。
隔天我来到颖原的班级前,将他叫到走廊上。虽然现在会觉得这只是举手之劳,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要跟约两个月没有任何交集的他搭话,是十分需要勇气的。
就算是在喧嚣的下课时间中,颖原在新的班级里果然依旧遭到孤立。他坐在位置上,直直的望向前方。从教室外来看,他的周遭就像是被透明的墙壁所包围一般。
接著我从走廊呼唤了他,其他同学的视线纷纷聚集到我身上。虽然我觉得很害臊,但他仍然面无表情的从座位上站起,走到我身旁。没有像先前在奏老师的教室时受到无视使我安心了不少。
「颖原你不继续学钢琴了吗?」
对于开门见山提问的我,「嗯。」他表示肯定。
「因为基础都学会,所以钢琴已经够了。我跟青岛你不同,钢琴只是单纯的兴趣而已……我还有其他该做的事。」
他语气平淡地说。
「怎么会……」
他冷淡的态度令我感到十分寂寞。虽然认为原因大概是奏老师那件事,但我无法开口确认。毕竟已经很久没跟他交谈,使我有些慎重。
「怎么了?」
就在我沉默不语时,他突然笑了出来这么问。睽违数个月后见到他的笑容令我有些吃惊。
「因为很寂寞啊……」
「钢琴基本上是一个人弹的乐器吧?」他这么说,接著将话题引领到今年夏天的那场演奏会。
「今年的演奏会要加油喔。」他这么对我说。
脸上带著以往那温柔的笑容。他那单纯的笑容,稍微舒缓了我所心中的寂寞。因为得知其实颖原并不讨厌我。我觉得很高兴,用力的点了点头。
但在几周后,夏天刚开始的那一天,那个事件发生了。
如同先前所提到的,我明白他是个心中充满苦恼及辛酸的人。但那时的我却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伤害其他人,甚至选择自杀。
当时我人在自己的教室里,突然听到尖锐的惨叫声,起初我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只是跟著人潮跑离校舍。因为火灾警报器响了,原先还以为是发生火警。但是在那之后,所有学生都被集中到体育馆内,老师们脸色苍白地讨论著,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与蝉鸣混在一起响个不停,令我产生不好的预感。
这个时候,有句谣言传进了我的耳里。
──好像有个男学生从校舍跳楼自杀了。
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我直觉联想到引起这场骚动的正是颖原,而且他已经死了。
下个瞬间,我受到整个世界彷佛从根部崩毁般的冲击,几乎要无法站立。周围的女学生见我蹲了下来,不安地高声出声,同时好几位老师朝我跑了过来。
大概是在问我要不要去医院吧。但那时,事件发生那几天我的记忆十分模糊,脑中一片混乱,悲伤的感情令我完全无法思考。
事件发生后,奏老师的身体也更糟了,住院了几个月。出院后也因为要进行疗养,暂时关闭了音乐教室。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没有再见过老师。
那年的整个夏天,我一直把自己关在拉起窗帘、完全封闭的昏暗房间里,不断思念著颖原哭泣。
我非常后悔那年冬天以来,和他疏远的那数个月时间。打从遇见黑崎壮二后,他开始变得冷淡,也不曾再见过之前不时让我窥见的少年般的表情。当时要是我能够更加关心他,或是像那年夏天他为我做的一样,约他出门约会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说不定我已经被甩了呢。」
当我与他疏远时,这软弱的想法使我鼓不起勇气和他说话。我只是消极地,等待著能和他再次亲近的机会。
但由于发生了那种事,那个机会也永远不会到来了。
虽然心中的确存有想责备引发这起糟糕事件的他的想法,但于此同时,我也痛恨没能注意到他心情的自己。在这段轻度失眠的日子里,颖原他总是会出现在我那短暂的梦境中。只有在睡梦之中才能和他再次相会。对当时的我而言,醒来后的现实世界才是真正的恶梦。
日常生活能够冲淡一切悲剧,这是经历那个事件后我所学到的事。也许是习惯了颖原不在的世界,又或许是悲伤的泪水早已哭乾。总之我再次回到学校,重新开始弹起了钢琴。
在走出心理阴影之后,我拚命地努力,甚至到了学校的出席天数不足的程度,但由于学校方面视情况给予通融,因此我没有被留级。
为了能早日理解颖原和奏老师所看到的世界,我辞去图书委员,专心地不断弹著钢琴。他在想些什么,感受到了什么,又为何会引发那场灾祸?对我来说,想要理解他的方法只剩下弹钢琴了。于是我像疯了似地埋首于钢琴之中,或许是想逃避现实吧。不想看著他不存在的世界,也不想思考,所以才不停地让自己脑中只想著音乐也说不定。
或许是因为这种练习奏效了,我的演奏技巧明显有所提升,也考上了音乐大学。
事件过了大约一年半后,奏老师的教室再次开张,那时我已经结束了音大的入学考试,正准备放春假。
老师似乎在宿疾心脏病发作,住院数个月之后,遵照医师的指示,前往中部地方的小镇进行疗养。我想是因为精神上的打击,引起了什么并发症吧。
在我回到学校时,奏老师的病情也有些好转,我们的生活看似恢复成过去的样子,但是我的世界已经迎来了决定性的改变。虽然只相处不到两年,但是在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能在我内心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人只有他。他缀出的词句、那寂寞的背影、深思熟虑的眼神,对我来说就是如此特别。
「是我的错。」
当我再次与奏老师见面后,她在第一堂课时用低沉的口气这么说。穿著蓬松连身裙的她一如往常的美丽,但是比以前削瘦了许多。
这句话里到底蕴含了多少思念呢?老师像我一样,明明注意到了颖原持有的那种危险因子,却又和他发生了冲突。
我满是辛酸的听著老师的话,老师果然也一直觉得颖原的死是自己的责任。我心中的某个角落,还藏著对奏老师的嫉妒,甚至还想责怪她害得颖原迈向毁灭。
但是有人与我怀抱著相同的痛苦,跟我一样心中还存有关于颖原的回忆,该怎么说呢──或许是带给我一种安心感吧,更何况我依然尊敬著名为蓝坂奏的人,因此我无法开口责怪她。
「请您再次教我钢琴吧。」
虽然心中抱有各种想法,但是我该对她说的只有这句话。
「我只能跟老师学习了,他所喜欢的音乐。」
老师点点头,语气沉稳地说:
「……我很高兴你还愿意这么说。」
从那之后,我同时进行著音大的练习和奏老师的课,虽然有点缓慢,但是也筑起了身为钢琴家的成绩。
就算他从世上消失了,时间依然平淡地前进著。就彷佛名为颖原的人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般。我决定把和他度过的时间、他所给予的喜悦和苦恼,全都寄托在自己的音乐之中,将我心中和他的回忆、当时所感受到的感情,全部化作音符重现在这个世界上。想在音乐之中与他再次相会,成为了我继续走音乐这条路的动机。
得知老师怀上麻由,是我大学二年级的事。
同时黑崎家也发现了黑崎壮二和奏老师的交往的事,因此他被调职到位于关西的公司。
老师独自被留了下来。虽然现在已经无法证实,但老师当时大概也有受到黑崎家的压力。
「或许可以称作报应吧。但是,这个孩子是无辜的。」
老师抚摸著自己的腹部说。
「况且,我已经无法再次承受身边的人失去生命了。」
老师露出有些悲伤,但却又感到幸福般的微笑。
老师虽然身体虚弱,但我想她应该在当时就已经下定决心要生下并且养育麻由吧。
虽然我想帮忙独自扶养孩子的老师,但是那时我已经确定要前往国外留学。在我向老师抱歉帮不上忙时,老师露出了她那独特的平静微笑,摇了摇头这么说:
「没关系的,等你回来之后再见吧。」
◇◇◇
话说到这里结束,青岛小姐吐了口气看著黑崎。
「之后的事情应该是小麻由比较清楚吧。」
时间已超过十点,经过漫长的时间,青岛小姐泡的红茶已经凉了。
「非常感谢您愿意告诉我们这些……」
黑崎也露出沉痛的表情,静静地低著头。
听完这些话,我这么想。
他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不能就这样结束,能解开这道深锁的钥匙还在我的手中。我下定决心,准备对她坦承一切。
「青岛小姐。」我这么说。
「怎么了?」青岛小姐偏过头问。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在捉弄你。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是我──还有黑崎──都曾经见过他。」
「……未华子喜欢颖原你喔,这件事你知道吧?」
在教学结束时,奏老师突然这么说。
「什么?」我抬起头,那时我正准备把教材塞进背包里。
「……所以说,要是你能带她去哪里玩的话,她的心情应该也会好转……再这样下去的话,或许那孩子会撑不住的。」
她的语气相当担心青岛。
「……如果这样就承受不住的话,那一开始就不要把往上爬当目标不就好了吗?」
听我这么说,奏老师静静的摇了摇头。
「不存在没有遭受过挫折的艺术家,你说是吧?」
虽然只是一句简短的话,但是我不得不认同。
无论音乐还是文学,都不是能和世界产生共鸣的人能够创造的东西,如果是处世圆滑的人的话,打从一开始就不会以艺术为目标,只会当成兴趣随便做做。
必须先对世界抱持某种程度的憎恶,然后世对喜悦和救赎的执著,我认为在这些想法深层沉淀的过剩物质,正是引导人类发展艺术的原因。
所以面对著自己的能力苦战著的青岛,她的确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是有艺术家的素质。
「我明白了,如果老师这么说的话我就邀她去海边之类的吧。那里是我喜欢的地方,我试著邀她看看。」
这么说完后,奏老师露出了微笑。
「……如果颖原也喜欢未华子的话,要对她温柔一点喔……她是个比表面上更容易受伤的孩子。」
奏老师的洞察力十分惊人,随口就说出了我所隐瞒的事情,我想自己大概没办法对这个人隐瞒任何事吧,她明白我的一切。
所谓的母亲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我曾经这么想过。她甚至连我深藏在心底,对青岛的那份心意都完全看穿了。
「喜欢喔。在尼采的思想中有个叫做永恒轮回的概念,如果我的生命是永不间断的轮回,只要还能和她相遇,就算这是充满著倦怠的永生我也会在这之中活著。大概喜欢到这种程度。」
语毕,奏老师用她独特的,那充满慈爱的未情点了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未来一定会有好事发生喔。」
「老师你是预言家吗?」
听了我的话,老师露出微笑,我也不禁笑了出来。
「我今天回去后就打电话给她。」
奏老师双手轻轻抱在胸前,脸上带著柔和的笑容点了点头。
「那么,下次再见。」
我拿起书包离开教室。盛夏傍晚的天空染上了浓厚的紫色。虽然外头像是身处烤箱般炎热,但那轻拂肌肤的微风令人舒畅。
──好吧,要怎么开口呢,这还是第一次和女孩子约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