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的家族由本家与五个分家构成;
本家的元旦一族。
年夜日一族。
七夕一族。
节分一族。
春分一族。
秋分一族。
最早分家并未持有特别的名称。在本家持续研究咒法的过程中,负责支援的众分家考虑到至少在名份上能与本家齐步,便以各自擅长之祝祭日自称。其后随着时代演变,倘若祝祭日的名称有所变动,该当家族的名号亦从善如流。毕竟言灵之力在咒法当中极具影响力。
——一切都是为了尽量获取更多力量、以期尽快完成能使众人获得幸福之咒法。
元所属的家族最早可回溯至江户时代初期,在古老家系当中尚属历史较短的族派。藉由操使祝祭术之副产物咒法的能力,地位才逐渐攀升。
日本存在两种历法。一为以新月作为起始基准、配合月亮盈缺而制定的旧历;二是以地球绕行太阳之周期为基础所创制之阳历。明治时代之时,透过福泽谕吉等人的推广,阳历成了日本通用之历法。
不过日本人自古以来便存有敬奉世间众神之心,便采行了能使两种性质相异之事物共存的作法。两种历法均沿用至今。
祝祭日也是一样的道理。
举例来说,初秋的重要节日·七夕原为旧历的七月七日,阳历大多在八月初。来到现世,大部分的节日活动都选在阳历的七月七日举行。即便这个时间点通常尚属梅雨季末期,多为阴雨天气、很难见到星星。
新年与女儿节亦转化为阳历的节日,中秋则维持在旧历的月份,中元节的日期则在旧历与阳历之间摇摆不定。
祝祭术是随着人们的心绪与文化而演变之术法,更加倍受到七夕或节分等历史悠久之节日的影响。于此同时,力量亦逐渐增强。祝祭术本身创建于江户时代初期,然而考量到旧历与阳历均包含古早延续下来的节日活动,确实不可等闲视之。
整理到这里,元慢下正走向学校的步伐。虽被告知家主的首要目标为封印转生术,针对这件事,元可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分家之中有一名背叛者,不顾其他族派的安危与权益、擅自创造了不老不死之术法。各分家均有一位以固定周期显世的转生者。但全年只有一天能取回原本的样貌。透过此等不完全之状态,也能称作不老不死吗?感觉稍微延后处理也没什么问题。
(……在考虑这些之前,我在家主这个立场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得先从基础打起才行呢。)
元将视线投向前方。
眼前是一片熟悉的光景。嗅着春天与阳光的气息,让人十分安心。
元还没有搬家。从住惯的公寓出发、正前往学校。理应极为习以为常的动作却觉得四肢沉重,可见身体非常疲累。
「哥哥。」
小孩子的话声传进耳里。
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喊着声并跑向前方的另一位男孩。应该是兄弟吧。面孔十分相似。
元想起自己的兄长。本该继任家主的旦。
旦如今究竟身在何处,元无从得知。虽曾问过,父亲并未替他解惑。
——就结论看,仿佛赶走兄长、夺得这个地位,感觉很痛快是吗?旦大人身为您孪生的哥哥,若是看到这个情况,不知作何感想呢?肯定不会觉得愉快吧。
光是在心底忆起这段话,便让元胸口一紧。
哥哥是自己逃走的。并非被元赶走。
「六年来」元一直独自生活。许久未与兄长见上一面。
曾有段时期交情不错。为了一点小事便一起笑开怀的记忆,虽已模糊,仍可立刻想起。
元明白痛楚的缘由。
希望能与哥哥见面、说话。此等冀望遥遥无期的状况令元感到烦躁。
元想知道,旦为什么放弃继承人的身份。
一思及哥哥或家主的事,气息便无意识地变得沉重,表情亦转为严峻。
开始进行家主的工作不过数日,已经感受到极大的疲劳。
向亲族打招呼是最棘手的一环。自认不该仅在仪式举行当天打过照面,元自行拜访各个分家。而分家的人们理应明白元处于怎样的状况,却仍以元已具备足够知识的前提进行对谈。虽透过继承术而在脑中存了不少资讯,能不能善加提取可是另一回事。
比喻起来,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图书馆。突然想要使用时,也搞不清楚需要的资讯放置于何处。
除了与众多亲族对话很伤脑力之外,他们似乎亦有着各自的讲究之处;关于拜访顺序、方法、注意点等等,不客气地多有指摘。举例来说,大部分均认为打招呼应从起源最早的分家开始依序进行才是常识。
我不明白你们所谓的常识。元几乎想要如是辩解。虽有另向父亲寻求确认,只能得到一堆暧昧的回应,完全靠不住。
单是回想起来就让人沮丧。元为了重新振奋精神,加快脚下的速度。
「小元,早安。」
背后传来招呼声,元回过头。
来者是雾泽诗名。柔软的栗子色中长发与蓝色水手服极为相衬。闪耀的表情想必是体现了她内在源源不绝的活力。诗名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
「你、还好吗?就是、那个……」
元这才察觉到。她介意的是元回老家一事。
「嗯嗯,托你的福。」
没什么问题。本想接上这句话,思及其为谎言而作罢。
(要是告诉她我继任家主,只会让她更担忧。)
诗名似乎全未注意到元的复杂思绪,嘴角挂上柔和的笑。
「那就太好了。……不过你脸色好像有点差,要注意唷。」
「我明白。会小心的。」
「……小元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果然还是因为家里的事吗?」
「是啊,麻烦事有点多呢。不过有问题发生并非坏事。诗名曾这么说过,我自己也实际感受到了,所以并没觉得很痛苦。」
「这样啊。」诗名的笑容多了几分复杂。
「……对了,小元平常都吃学生餐厅对吧?今天午休要不要跟我一起吃?」
诗名害羞似地晃着身子,接着说道。
「其、其实是我便当作太多了……可以的话请连我的份也帮忙吃掉。我最近在研究健康食品,今天则用蒟箬试作了好几道菜。蒟箬可以帮助肠胃排掉肚子里的老废物唷。还可以改善血糖值。超健康的。……小元觉得累的话,要不要试试养生食材?」
(午休……?)
元回想起一项麻烦的约定,叹气。父亲说有事要联络,可能会在午休时间打电话来。
「抱歉,恐怕不行。」
「嗯嗯。没关系的,只是多作的,我自己也吃得完。再说,我也讲得太像健康食品推销员了呢。」
「没这回事。感谢你的关心。是我不好意思。」
「小元这类的表达总是很直接呢。虽然不讨厌。那,所以……呃……」
诗名思索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眼神一亮。
「……啊,对了。这礼拜天一起去上次提到的游乐园吧。当是散散心。」
「那天我不行。要跟未婚妻见面。」
诗名的表情霎时冻结。
「……未、未婚妻?」
诗名高喊一声,逼近元。
「小、小元,你应该没作出什么有失礼节的事吧?没问题吧?该不会已经经历很多次失败了?所以才会累成这样?还是我想太多了?」
「为什么是以我失败为前提呀?」
「因为,能跟喜欢的人订下婚约应该是好事呀?婚约可是女孩子的幸福罗曼曲呀。可是,你为什么一脸疲惫的样子?这不正常。」
「很不正常唷?」诗名像是不确定似地重复着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接着杏眼圆睁地说道。
「……啊,喜欢的人……?对方应该是小元的心上人吧?是吧?」
(遥佳吗?)
「并不讨厌。」
「那、那就好。不过,这种事可以更坦诚表达的唷。虽然小元可能只是害羞。」
有那么一瞬间,诗名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随后又陷入阴霾。
「是说,小元的未婚妻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呢。真想见见她……」
「耶?」
「咦……小元干嘛吓一跳?」
诗名的双颊迅速染上红晕。手在胸前死命摇晃。
「不、不是那样的。我对小元没有那种兴趣!」
「喔喔,嗯。」
「没有奇怪的意思。奇怪的意思又是啥意思啊……总之,未婚妻之类的话题,对我来说很遥远,所以有点好奇。……讨厌,这样感觉我很八卦似的。」
诗名无力地笑着。在元的眼里,感觉她似乎有所勉强。
(诗名好像从方才就一直在担心我的事……?)
不想再对她露出不起劲的态度,元连忙补充说明。
「嗯,想见应该也是见得到吧。大概。」
(诗名的性格也挺小孩子气的,说不定跟遥佳合得来?让遥佳多个玩伴应该也无妨吧。)
「真的吗?」
诗名的表情瞬时转为明亮。
◇◇◇
当周的礼拜日,天气晴朗。
遥佳所住的房子,屋顶为九脊顶造法,远望便很有份量。大门颇为气派,甚至设有以斜木条为顶的飘窗。
遥佳正蹲在门前与小猫玩耍。是在等元到达吗?
元先请诗名在离家一小段距离之处稍事等候,接着走向遥佳。
遥佳身穿樱花色的和服。带有波浪纹路、颇具光泽感的丝质布料与细致的樱花图样极为相衬。前次华丽的和服很漂亮,这套较为低调的访问服亦颇具风情。
「元!你终于来了!」
发现元的身影,遥佳抱住猫,缓缓站起身。
「这只猫很聪明唷。之前偷偷喂过它,现在只要我一出现,它就会冒出来跟我讨东西吃。才喂过它一、两次,它就记得我的脸了。」
遥佳心情极好。她伸手把白猫递到元的眼前。
元看向猫。眼角察觉白色的花瓣,缓缓抬高下巴。
「……樱花?已经开了喔,还真早呢。」
「喔喔,那是一种叫作沃维克的品种,是海外的樱花唷。一年开两次。」
「一年开两次?」元回问,遥佳带着微笑说明。
「没错。春天跟秋天。」
元仰望种植于门另一侧的樱树,说道。
「……今天原本预定是要在遥佳家约会,有办法改地点吗?」
语毕,只见遥佳的表情愈显不快。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以约会的名义把你找到我家吗?」
她的语调低沉。
「元,你到分家拜访的成果不佳对吧?对你失态的诸多批评甚至传到我这儿来了。要去分家打招呼,怎么可以不先跟婚约对象的春分一族报告呢!我还出面帮元解释,说元刚进入本家、还在学习阶段所以无法勉强。所以元可别再继续让我没面子唷。之后要努力洗刷前耻喔!」
「难不成,遥佳今天找我到你家是要……」
元推测出遥佳的意图。
看来完全不是能引介诗名的场合啊。
「正是。在哪里跌倒、就要从那里站起来!今天就在我家重新打一次招呼。就说是为前几天的失礼道歉。这么一来,相信大家对你的印象也会改变的。」
遥佳为了让元有机会在她族里重新取回面子,特地帮忙安排今天的会面。
「你应该有带礼盒来吧?……难道没有吗?」
从元的表情察知事实的遥佳不禁叹了口气,瞄向放在水泥地上的白色纸袋。
「真是的。就知道你会这样。有帮元准备伴手礼了。感觉好像我在自导自演,但也没办法了。务必心怀感恩呀!」
遥佳指着元训道。
今天的各种准备全都是为了元。
眼见元身为家主的事务失败连连,她禁不住担忧。
元内心觉得很对不起她,接着向她说明诗名的事。
遥佳的体贴、诗名的关心,双方他都不愿辜负。
「——竟有这回事。」
听完元的说明,遥佳看向元的后方。看来似乎已发现躲在远处电线杆后面的一名少女。
「我不介意认识各种朋友。但是这种事应该早点说吧!早知道有别的客人要来,我也可以作适当的准备呀。元这个笨蛋!」
遥佳骂完之后,再次叹息。
「……把她赶回去也有点过份呢。好吧,就给你点时间。稍微聊一下应该没什么影响。」
「抱歉。」
元对她越来越抬不起头。
「抱歉你个头啦!都是因为元没有担当,才会变成这样的!」
遥佳用力拥住猫儿说道。
「听好啰?元不好好表现的话,濑大人及元旦一族都会被人说坏话的。光是旦大人逃跑的事,就引起大家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了。元要是再继续失败下去,濑大人的立场会越来越难看的。这么一来,以后元想以家主身份执行什么活动时,就很难带动大家配合。一开始的表现是关键呀!濑大人应该也有跟元说过吧?」
猫似乎感觉到她的怒气而怯懦,正在遥佳胸前拼命挥舞四肢。
元缓缓地摇头。
「……他没说。」
父亲对元几无教导。仪式结束之后,也仅对元叨念过「什么时候才要搬到本家来呀~」之类的话。
虽然有找本家里的亲戚一起帮忙调整拜访分家的行程,关于拜访顺序等关键的部分,却都说仰赖元的判断。去找父亲商量,也只得到「随你高兴」的回答。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遥佳一脸凝重地双手抱胸。
「这就奇怪了。濑大人对旦大人的教育可是非常严格的呢。」
「是吗?对我的话,可是连放任主义都不足以形容的随便。」
或许父亲觉得施予继承术便不必多作说明,然而元尚无法善加使用这些资讯也是事实。眼下他根本像是卡在死胡同里。
「嗯~不知道为什么呢。总之,若是无法得到濑大人的协助,那就只好我来扛啦。听好啰?有不清楚的事,立刻来问我。」
遥佳的怒气似乎已平息。现正忧心忡忡地皱眉仰望自己。
「嗯嗯,真的帮了大忙。谢谢。」
元深深行礼。接着慢慢回身时,发现遥佳满脸通红。
「……身、身为你未来的贤内助,这点事是应该的啦!」
说完便将头转向他处。元耸耸肩应道。
「我还以为家主是能无条件获得尊敬的立场。」
遥佳立刻反驳。
「哪有这么好的事。虽然没有明摆着来,但是本家跟各分家的交情也有好坏之分。分家当然也对本家有不同的怨言。——例如以我等一族来说,长久以来,春分大人的每一代转生者都会成为家主的未婚妻,联系较为紧密,交情算是不错的。但是也因为这样,家主拜访分家这么重要的事,没有事先向春分一族报告,反而让大家特别不满。」
元深呼吸,同时于脑中整理遥佳所说的话。
基本该从起源最早的分家开始拜访。然而对于世交至谊的春分一族,应当在进行拜访之前先行报告,兼具放消息的作用。之后才可以开始向分家一一打招呼。
顺序方面,这样才是正确答案。
本家的那些人全对此等潜规闭口不提,令人内心发毛。
是父亲命令他们的关系吗?刻意不明说哥哥的状况,是否也另有隐情?
元决定向遥佳询问关于兄长的事。
「话说回来,遥佳有见过我哥哥吗?」
「嗯,当然有啊。每年中元节、新年、春分前一天都会来打招呼。」
「他性格如何?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这个提问令遥佳立刻闭口,随后试探性地回问。
「……难不成,濑大人都没跟元说吗?」
元点点头。遥佳咬住下唇。
「那么也不该由我说明。再说我也不清楚详情。」
遥佳脸色一暗。
「……我想跟哥哥见面。」
元如是说,遥佳把猫放到脚边地上。
静默了几秒,才挺直腰杆,与元正面相对。
「我劝你还是放弃比较好。」
遥佳面无表情。
这又是为什么?元如是反问,遥佳霎时皱起脸,但很快便换上笑脸。
「先不说这个了。你看~这只猫很可爱吧?」
它已经认识我了,会这样磨蹭我的脚呢。她笑着说道。
遥佳刻意扯开话题。可见谈论兄长话题着实接近禁忌。
年幼的孩子面对沉重的事情时,明知很勉强仍会极力避免。
元不想辜负她的努力。
(哥哥的事可以另找机会调查。不必把小孩子也拉进来。)
「真的很可爱呢。」
一边说着,元蹲下抚摸小猫。随后站直身子,顺势摸了遥佳的头。
遥佳的笑容僵住。
「喂,你这是在干嘛?」
「……抱歉,情不自禁。」
元露出苦笑。
「突然觉得遥佳也跟猫一样。」
面对刚当上家主的元,不仅坦率叱责,连同元的朋友亦怀有体贴之心。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并在可行范围内提供有用情报。
包含知晓兄长状况的苦衷,以考量到元心境的方式扯开话题的行为。
(明明是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呢。)
却非常可靠懂事。
自己得跟遥佳看齐才行。
「跟猫、一样……?」
遥佳的双颊唰地涌上红潮。
「意思是说,跟、跟猫、一样、可爱……啊啊啊,别拿我跟猫相提并论啦!」
遥佳在害羞。孩子气的反应令元会心一笑。
「现、现在说这个也太迟了!上次、打扮漂亮的时候就该说了!上次可是、特别请奶奶帮我穿戴整齐的耶!」
为什么这时候会提到上次服装的事哩?元搞不太懂,但仍回道:「说的也是。上次见到的遥佳也很漂亮。」
遥佳简直烧红了脸。
「就跟你说太迟了!」
「话说,遥佳的奶奶好厉害喔。遥佳的妈妈也很会穿和服吗?」
「……这个、嘛……」
面对元的疑问,遥佳一阵犹疑。
「啰嗦!跟元没关系吧!」
遥佳重新抱起小猫,硬将它塞到元的脸上。
小猫蜷起来的拳头朝着元的额头与眼睛飞来。
◇◇◇
元介绍诗名与遥佳认识。
诗名一见到遥佳便喊着「呜哇,好可爱」并且一脸兴奋。看来是非常中意遥佳的样子。遥佳仰望诗名,一边对元低声说。
「元,我没跟男人约会过,所以不是很清楚;这种场合,带上其他女孩子是正常的吗?」
诗名接过这个疑问,代替元回答。
「最近常把约会这个词用来表示一起游玩的意思呢。所以应该是OK的吧。我自己也常用跟朋友去约会的说法呢。话说回来,遥佳真的很可爱呢!不得了,竟然要跟这么可爱的孩子约会,好兴奋唷。我该怎么办才好?」
(虽然不是不能理解你亢奋的心情。)
元偷瞄遥佳一眼。确实很难找到比她更可爱的女孩子。
(只不过,即便我答应带你来,实际上要约会的人是我才对吧。)
诗名的反应令遥佳不知所措。随后察觉到元正在望着自己,便朝元招手示意。
元弯身凑近遥佳,她在元耳畔轻声发问。
「……元,这个人为什么想见我?还有,这个人跟元是什么关系?」
「她跟我是青梅竹马。大概是看我最近很累,想说大家一起热闹一下可以缓解我的心情吧。」
「哼,这样喔。缓解心情?所以想见我?是这样吗?」
元这下才忆起真正的理由,才说到「其实……」便被打断。
「然后呢?小元的未婚妻在哪里?」
从诗名口中冒出的疑问令元一阵惊愕。
「就是我。」
遥佳瞬时抢答。
诗名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俯视着遥佳,缓缓动起唇瓣。
「遥佳,你几岁?」
「十岁。」
「这样啊。十岁是吗。」
诗名不自然地摇头晃脑。连续点了几次头后继续说。
「这样啊。十岁、十岁、十岁……哼嗯……」
(为什么要看向我啊?)
而且那张脸简直跟恶鬼没两样。元至今从未见过诗名这等表情。
◇◇◇
遥佳带着一行人来到徒步只需几分钟的咖啡厅。
咖啡厅的外观是江户时代的设计。拉开嵌有玻璃的木门还会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内部座席为榻榻米。使用船板隔开座位,蕴酿出怀旧风情。挂在墙上的淡橘光室内灯更增添几分气息。店员身上的制服也让人联想到大正时代的女佣。
店里已坐满许多顾客。
客人年龄层很广,不过女性偏多。
店员将一行人引到座位边,元脱掉鞋子、走上架高的榻榻米。
刚落坐于冷硬坐垫上,诗名立刻摊开和式桌上的菜单。
「小元,总之先点餐吧。之后再慢慢聊。」微笑。
诗名一如往常的笑容,此时却让元感到一阵恐惧。
「呐,为什么雾泽小姐会这么生气呀?」
(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元无法回答遥佳的疑问。
「那我要白汤圆红豆跟柚子柠檬水。」
诗名挂着看似爽朗的笑容,将菜单递给遥佳。坐在元旁边的遥佳接下菜单,望向元。
「……那元要点什么?」
「我咖啡就好。」
因为咖啡应该是每间店肯定会有的品项,不需看菜单确认。元是如此判断的。
「那我要抹茶跟羊羹的套餐。店员,麻烦你。」
遥佳未过目菜单便如此说道,接着向被唤来的店员传达三人所要的东西。从她习以为常似的态度来看,她应该是这儿的常客。
过没多久,店员将一行人所点的东西送上。
望着排在桌面上的甜食,元咽下口水。红豆汤与咖啡的气味在空气中结合,元承受不住整个桌面飘散的压迫感,使劲闭上眼。
「那么,首先得跟小元确认——」
将汤匙放进盛着白汤圆红豆的碗里,诗名前倾上半身继续说道。
「你还没出手吧?这部分没问题吧?」
诗名的提问让元差点把咖啡喷出来。猛烈呛咳了几下,接着慌张地回问。
「你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小元应该明白的吧。遥佳才十岁而已唷。还不允许被当作那种对象的。法律有规定。」
听闻诗名的话,遥佳一阵愕然。皱着脸仰望元问道。
「那种对象?元,出手是什么意思?是说打人吗?」
「就当作是那个意思吧。」
(完全无法回答。该怎么解释才好。)
面对困窘地闭着眼的元,诗名并未停下攻势,以严厉的语调说。
「小元。你一定要弄清楚。小元无法向遥佳说明的这份感情正是现在最根本的问题所在。是风险很高,而且很不好的事。」
「你之前不是说有问题也是好事吗?」
元苦涩地如是说,反而使得诗名的怒气瞬间上升。
「少抓我语病。重点不在那里。」
元微微拉开眼睑,接收到遥佳充满疑惑的视线。那充满求救的表情令元不忍直视,只得再度闭眼。
诗名紧接着扔出问句。
「小元,那我再问你。你认为,为什么不能向遥佳出手?」
「因为她是小学生。」
「这回答根本是瞧不起女孩子嘛!不可置信!」
诗名将装着柚子柠檬水的玻璃杯叩上桌面。
「你给我听好了。还没成熟的女孩子什么都不懂。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别人对自己作的行为,面对何种风险乃至可能以怎样的方式、替周遭的人带来怎样的麻烦;真的是什么都不懂!或许有些女孩子会努力学习相关的知识,但是绝大部分都是完全不懂、或只是假装自己懂而已。」
元睁开眼。双手抱胸,正面迎上她的双眼。既然她如此充满热诚地述说,元理应认真倾听。
「大人有义务教导小孩正确的事物。若有无法马上解释的事,就该依着正确顺序、好好教导。」
诗名热切谈论到气息紊乱,一口气喝光柚子柠檬水。
(虽然我觉得诗名跟我都还不算大人。)
不过措词的选择并不影响她想表达的重点。元至少可以理解这一点,因而只是默默地倾听。
「面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不替她解惑、也不确实教导她,就想把她当作对等之对象来相处,是非常傲慢的。对对方来说,更是一种卑鄙的行为。」
「呃,这我知……」
「你知道什么!」
诗名将玻璃杯里的冰块倒进嘴里,用臼齿喀哩一声咬碎。
「你要是知道,就不会说出『因为是小学生所以不能出手』这种回答。那如果不是小学生,已经在公司上班的十岁小女孩就能出手了吗?这不对吧!你的论点不成立。」
(为什么诗名要这么激烈地说教哩?)
元只能惊愕地瞠目结舌。此时,遥佳戳了戳元的侧腰。待元回过头俯视后,她才歪过头说道。
「呐,元。雾泽小姐发怒的原因在我对吧?」
「……算是吧。」
「就是雾泽小姐刚刚问的,元有没有对我出手的事?」
「……大概吧。」
「所谓的出手,是指制造小孩的意思?」
遥佳遣词之直率,在元采取反应之前,诗名抢先惊讶出声。
「伊伊伊伊、遥佳!」
诗名方寸大乱,手里的汤匙摔到桌面上。望着慌张地拾起汤匙的诗名,遥佳像是要让对方安心似地挂上成熟的笑脸。
「没关系。我都理解。身为古窑家的女性,加上迟早要嫁入本家之立场,这点程度的知识是有的。」
咳咳,遥佳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是白鹳嘛。」
(白鹳?)
元的脑中浮现一个大问号,眼角余光瞥见遥佳一脸得意。
「源自德国的一则童话。有一对夫妻迟迟未有子嗣。某天,一只白鹳在这对夫妇住家的烟囱筑巢。他们体贴白鹳而避免使用烟囱。多亏于此,白鹳的幼鸟顺利孵化。其后,藉由白鹳的报恩,夫妇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日本的鹄鸟故事,是因为两者长得很像才误传而来的。传说若有鹄鸟在家里筑巢,女主人的肚子里就会有小孩。其实不是鹄鸟,而是白鹳才对。放心吧,这典故我很清楚。」
元与诗名霎时哑口无言。随后,诗名首先脱离的全身僵直的状态,手掌用力一拍,笑着附和遥佳。
「原、原来是这样啊!遥佳懂得好多唷。我也以为是鹄鸟呢。」
「喂。」
「没、没关系的啦,小元,不必多说……」
此时,突然一道声音打断诗名的话。
「遥佳小姐,您弄错了。」
这句话自头顶传来。
同时,几个装了热茶的杯子摆到桌上。原来是店员送茶过来。
望着从茶色和服袖子底下伸出,白皙而纤细的手腕,元忍不住想确认其主人的样貌。
然而一抬起头,元惊愕失语。
是兔子。
身上系着全白长围裙的兔子,突然现身于一行人眼前。
「白鹳只是幻想故事。所谓的制造小孩,若要用遥佳小姐也懂的比喻,就像是雄性与雌性的狗交配的动作。除了狗之外,例如熊猫的拟交配行为,遥佳小姐应该也在电视上见过吧?」
默默听着兔子无预警的说明,遥佳眼底明显产生动摇。
「你、你这是作什么?小元,这人是哪儿冒出来的?」
「呃,这个嘛……」
诗名开口询问,然而元却无法回答。只能呆望着眼前的少女。
束成一把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滑顺得像是将随着她的动作而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
「抱歉未先自我介绍。雾泽诗名小姐,您好,初次见面。我叫作笹殿兔子,是元大人的侍从。请多指教。」
突然被指名,诗名全身硬直。
不仅止于冻结的感受。
咻呜、咻呜。
仿佛寒风吹过,连呼吸都很困难。
周遭的空气更霎时转变,似乎全被此等气氛给包围。
「—侍从?那是什么?」
笨拙似地动着唇瓣的诗名,眼珠一个劲儿地溜转。
「我想您可以想成类似奴隶的身份。」
反观兔子则是极其冷静。面无表情、口气平淡地回答。
「谁、谁谁、谁是谁的奴隶?话说回来,你是哪号人物?」
「……要说明几次都行。我叫作兔子。是元大人的奴隶。这样您了解了吗?」
诗名瞥了一眼兔子,接着求救似地转而望向元,脸上仿佛写着「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
(完全没听说。何时变成这样的?)
元仰望兔子开口询问。
「你什么时候变成我的侍从了?」
「从今天起。」
「我完全没听说,也没提出过这种要求。」
「这是前任家主的命令。」
原来是父亲搞的鬼。元厌恶似地啧舌。
「小元竟然有奴隶?再说,怎么是女生的奴隶?这是怎样?」
(我才想知道是怎样哩。)
「真受不了呢。遇上不顺眼的事,不自己思考,马上就把问题丢给别人。是我最讨厌的人种。」
兔子挟带着凝重气息的话语,似乎着实刺伤了诗名。只见诗名绷着脸。
「你刚刚说,讨厌?」
兔子毫不留情面的遣词令诗名陷入混乱。
「没错,正是讨厌。还有您充满矛盾的行为也讨厌。请别教导遥佳小姐不正确的观念。刚刚不就是您自己说应该依着正确顺序教导遥佳小姐才对吗?」
「啥啊,你从那么早就在偷听了吗?而且我才没有教遥佳什么不正确的……」
「若我没弄错的话,您刚也说过刻意不教导亦为罪过之类的话语。」
「那、那那、是、是没错。呜、呜呜~」
无言以对的诗名,只能猛眨眼。
◇◇◇
元与遥佳微微将身体往后倾,看着诗名与兔子的一来一往。
眼下的兔子仗势着元不反驳,正以他为话题大放厥词。而诗名则老实地照单全收,落得只能狼狈地反覆「那、那是没错」之哀叹。
「呃,那个,元。」遥佳唯唯诺诺似地凝视着元的脸。
「有件事我忘了提。这间店是由亲戚经营的……所以笹殿偶尔也会来这里帮忙。看来今天正好有她的班。还有,她们两个到底都在吵些什么?」
「恐怕是跟我们俩的将来有关。」
听完元的回答,遥佳微微偏过头。看起来不是很理解的样子。
(放心吧。我也搞不懂。更不想搞懂。)
元偷偷在心底加上一句话。将手伸向咖啡杯。
遥佳望着元手握住咖啡杯,低声说道。
「元,我觉得你还是别喝比较……」
「咕呜。」
倒入嘴里后,一阵甜一阵苦、极度糟糕的气味充斥口腔。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为什么咖啡里面会有白汤圆跟红豆……」
「刚刚雾泽小姐吓到把汤匙弄掉的时候,正好掉进咖啡里……看来她真的受到很大的惊吓呢。」
随后她深感罪恶似地低下眼,又立刻抬头望着元。
「——是说,元。说到底,该怎么作才能制造小孩?」
「交、交配……」
「所以将来我跟元交配的话,肚子里就会有小孩啰?」
元深深叹息、执起咖啡杯,为了逃避解释而将杯里的黑色液体一口气饮尽。
◇◇◇
这场骚动没过多久便告平息。其后,藉由遥佳的引荐,元重新与春分一族的族人们见面。这些人都很亲切,对元的说词均表达理解的态度。眼见元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样子,同时承诺将尽力给予支援。
元在无意识中深受压迫的心情不禁和缓了些。
早该向这些人求助的。元压根没想过可以向其他人求助。
对于帮忙居中牵线的遥佳,只有无尽的感激。
元回顾今天在遥佳府上的见闻。
春分一族的家主似乎是遥佳的母亲,然而实质上统筹全族的则是遥佳的祖母——浪江。遥佳的双亲每天忙碌往来霞之关的宫内厅,平时很少有机会与遥佳见上面。但遥佳的母亲与浪江均为了元而空下今天的时间。浪江的表情虽然颇为严厉,吐露的话语却非常温柔体贴。
(突然觉得有信心继续下去了。)
唐突地忆起兔子曾经说过的话。
——以为自己表现得比预期得更好吗?好像一点都没察觉到,周遭的人只是因为听命于前任家主才丝毫不表示意见的事实呢。
「……这我同意。」
元如是嗫嚅。兔子说的没错。元还没拿出任何成果。只是走在人家铺好的路上而已。所以周遭才没有出现明显的反对声浪。
元紧闭上双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边思考一边走着,很快就到达自家公寓。
元住在七层公寓的二楼其中一间。瞄了一眼信箱,确认里面没有信件后,解除自动上锁式的门锁,进到大楼内。
入口大厅的白色墙面受到夜色的浸染,呈现一片深灰色,带着仿佛随时会压迫过来的厚重感。或许是受到自己现下心境之影响,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元未搭乘电梯,选择走上楼梯。来到自家门前,将钥匙插入。
打开家门、扭开灯光开关后。
「我回来了。」
抬起头招呼一声。每天对着没人在的空间反覆如是喊道。明知根本无人聆听。
这是元一直以来的习惯。照理来说是这样。
「欢迎回来,主人。等您很久了。」
一名淡发色的美少女正座于玄关处,双手的三个指头并拢,深深低头行礼。
元一瞬间全身僵直,随后慌张地关掉电灯、走到外面并阖上门。
接着退后几步,以颤抖的手锁上门。
从包包里取出手机,迅速按下按钮、将手机贴到耳边。对方很快接起电话。
元忍不住怒吼。
「爸、爸、你——@」
『真是的~大半夜的干什么啦~我好困耶~』
「谁管你好困!喂,为什么有可疑人士入侵我家?」
她在。
她确实在自己家里。
理应无人的家里坐了一个女孩子。
而且没开灯。
元回忆玄关处那名少女的样子。
她就那样一直在黑暗中隐藏身影,等着元到家吗?还是察觉到元接近,才把电灯关掉的?
先不论她有何企图,总之元感觉到恶意。
虽然也有可能是幻觉,然而元没有勇气确认。
接着,濑一副事不关己似地应道。
『哇呀,那还真危险呢。是说,这位可疑人士长什么样子?』
「就是兔子小姐啊!那个,在本家见过的……」
『喔喔,兔子呀!已经开始工作啦,挺认真的嘛!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
这句回话令元陷入沉默。
他缓缓吐气,手心扶额,垂头。
「那是爸爸搞的鬼喔?」
『说来说去都是元不好呀。谁叫你一直不肯搬来本家。爸爸我也是会担心的。』
嘴上说着担心,实际上只是一直放置不管。
『所以我就拜托兔子呀。请她帮忙照顾元。』
然后一出手管事,手法又如此粗糙。结果变成兔子非法入侵元的家。不是应该发出更详细的指示才对吗?
父亲真的有心把元塑造成一个适合家主之位的人吗?
从继承仪式之后,父亲一直是这样走一步算一步。
更重要的是,兔子是怎么进到家里的?思及此,元缓缓地眨了几下眼皮。
「……你该不会给了她备份钥匙吧?」
『是呀。你好歹也是家主呀,得有个侍从才像样吧?所以才叫她过去的。』
「『好歹』是吗……」
父亲堪称无敌的随意行事令元头昏脑胀。
「再说,为什么是她!那家伙,之前还把提灯往我身上丢耶!」
笹殿兔子是七夕一族的人。
这条情报是从自己脑中攫取出来的,但其他详情仍不清楚。因为脑中冒出一堆不明白的单字,无法善加整理归纳。
唯一得知的是,七夕一族为起源极为古老的分家,亦拥有极强大之力量。
或许正因如此,更加无法原谅突然冒出来当家主的元。
俩人初见面时的气氛实在称不上愉快,至今也被她说过不少难听话。从她的态度便能明白,她对元没有一丝丝的敬意。
不得不听命于父亲、来当元的侍从,心底肯定非常厌恶。
(既然如此,直接跟父亲抗议不就得了?)
元努力压下胸口沸腾的心绪。
反观身为始作俑者的父亲,仍一派悠哉。
『哎呀,兔子还真是激进又大胆哩。原来她也有这样的一面呀。看来对元不是普通地看不顺眼呢。你被讨厌啦,可怜的元。』
可怜的元这几个字根本像在念剧本一样,一点诚意都没有。对于元被迫身处的境地,连一点兴趣都没有。很想睡觉所以希望赶快挂电话。这是元从父亲的话语中唯一能感觉到的心意。
父亲过份的态度终于令元的烦躁度到达界限。
「你这样说对吗?所以更不应该选她当我侍从啊!爸爸,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濑静默了几秒,接着以寂寞的声线说道。
『你怎么可以这样讲话。』
由于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实在太悲切,元想好的辞句一口气掉回肚子里。
『爸爸把知识传给元,脑子里一片空白。还特地去调查各种资料、询问周遭的人;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家主都有侍从的这个惯例呀。不感谢我无所谓,但我也没理由受你责备吧~』
「没有从继承而来的知识里挖出有这个惯例存在的事实,是我的责任,也谢谢你告诉我。但是你搞错事情顺序了。再怎么样也不必在这种时间叫人闯进别人家里——」
元慌张地解释着,父亲极其冷淡地应道。
『又不是自慰的时候被人家看到,有差吗?不过是跟异性同住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什么自慰……事情才没那么简单……!」
『不开心的话就尽快搬回本家。』
噗嘶一声,通话中断。
这才是父亲真正的目的吧。
为了催促元,才采取这等作法吗?
元握着手机、咬紧下唇。虽以搬家手续很花时间为由拖延,自己迟迟未实行,实得归咎于对久违回到老家一事感到犹豫的关系。
在回忆中被美化的地点,即将成为现实而沾上污渍。
在一大群不熟悉之对象的包围之下,被迫遵从似懂非懂的惯例。
不可能不感到抗拒。元这才发现,虽然有所觉悟,自己却仍缺乏踏出那一步的勇气。
但也无法默许眼下的状况。元再次拨电话给父亲。
『您拨的电话未开机。请稍后再拨。或于稍后,在哔声后留言……』
「啊啊啊啊!」
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元将手机使劲摔向地面,还差点就要一脚踩碎它。收回脚后,转而将头敲到墙壁上泄愤。
(真是难以置信。今后我该怎么办是好。对了,今天就先慎重地把她请回去好了。)
元做出了决定。
「还真激动呢。此等行为将造成邻居们的困扰,还请收敛。低等人。」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元内心一惊,背上一阵颤栗。缓缓回过身,看到微微开启的大门,还有从缝隙中望着这边的兔子的脸孔。
「你这个低等人。」
重覆第二次的贬抑,大门随后啪当一声阖上。元试图拉开大门,却发现不可能打得开。
太夸张了。竟然从里面上锁。
元被关在外面。这里明明是我家!
「喂、站住!你怎么可以骂人……!」
连忙取出钥匙、转动、拉开门,门却随着一道金属声响而停住。
——门炼。
真的是,太夸张了。哀号声消失在喉咙深处。无法将感情化为言语。
「……骗人的吧。喂,这是怎样啊?」
不禁低语而出。语调里挟带的绝望之情如此深重,连元自己都吓了一跳。
「主人。」
兔子从门的另一边弯身凑到隙缝边,对元喊话。
「您突然把灯关掉,让我非常受伤。」
(听你在放屁。最好你有那么容易受伤。)
元忍住想如此怒骂的冲动,应道。
「你不是我的侍从吗?那就该听我的话。让我回我家,然后就离……」
「侍从……听您的话……?主人,难不成您是打算顺从自己的欲望来侵犯我吗?说得也是呢,我是主人的奴隶。没有反抗的选项。请您随意。我还是处女,很有调教的价值唷。」
(谁在说那个了?还有,可以别那么大声吗?)
嘴上说着请随意,但完全没有想要解开门炼的意思。
(我真的只想回家。)
「倘若受到那等侮辱,我恐怕会因过度的打击而将偷拍的影像自导自演传上网路,然后再以被害者的身份报警。」
元的愿望在兔子的恶意前彻底烟消云散。
(根本打算奋力反抗嘛。)
而且还是肯定能让元的人生终结的报复手法。
竟然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将元打入地狱。
话说回来,元从未对兔子有过那等妄念。元重新宣示。
「谁会对你发情啊!总之先让我进去啦,那是我家!」
「明明把我当作奴隶,发出的命令竟如此小家子气。……就这么想要我放你进来吗?主人。」
兔子操着仿佛在安抚猫儿般的语气,元用力点头回应。接着她递出一支手机。
元接过手机,一脸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是要叫我直接打给爸爸的意思吗?」
「不,不是那样的。」
她缓缓摇头。
「请打给遥佳小姐。」
「为什么?大半夜的打电话很叨扰人耶。若是今日的谢礼明天再说也……」
「——您是否忘却了自己的使命?」
一阵寒气窜过背后。
兔子面无表情,仅双眼炯炯有神。似乎隐藏某种含义的眼神,令元不禁感到怯懦。
「使命?」
元一复述了她的话语,兔子的唇便轻轻地动了。
「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啥?」
「没错,您肯定没听过。所以我才用的。」
兔子明显带着嘲讽的语气令元感到不耐。
「话是不懂没错,但还是听得出来你猛烈侮蔑我的用意。」
兔子没有回答,只是又从门缝递出一张卷起来的白纸。
「这又是什么?」
元不明所以地摊开那张纸。
上面写着「快点找出背叛者」。
「不管您再怎么健忘,写成文字总能随时想起了吧?」
元仰起头。总算理解兔子想说的重点了。
「成天泡在女人堆里,还真是享尽特权呢。……还请您确实厘清自己的身份,好好抱持着自己是家主的自觉。将祝祭术用于恶途、牺牲好几名无辜之人、构筑不老不死之术的背叛者;乃至该处置哪个分家的人等等。您什么时候才要着手调查?几月几日几点几分才要开始?」
「这、这个……」
元没有忘记,只是不断拖延。
因为元认为这对自己来说并非最优先事项。
不过既然身为七夕一族的兔子如此强调,此事势必为家主应当视为首要之任务。毕竟她的发言,极有可能代表了七夕一族的全体意愿。
「距离春分仪式的时间已所剩不多,您再不振作,大家都会很困扰的。」
「春分仪式?那是什……」
元将后半的问句吞回肚里。因为有情报于脑中逐渐浮现。
春分之日当天,受到诅咒的初代将进入当代的转生者,同时唤醒其对应之特殊能力。其过程即为春分仪式。
「……所以可以见到春分大人啰。」
只不过念出名号,胸口便满溢着情感。
兔子眯着眼,轻轻点头。
「是的。春分仪式将近,并且难得与背叛者候补的其中一位——遥佳小姐建立起交情,不如尽快与遥佳小姐联络、多多接触、以获取更多的情报。否则我不会放您进屋的。」
「等等,只打电话不行吗?怎么要求又变多了?」
「再说,」元继续说。
「一开始拜访亲族们没作好时,遥佳在大家面前帮我说话,还给了我很多协助。不用如此怀疑她……」
喀锵,兔子从内侧拉扯门炼,制造出令人不愉快的声响。兔子面无表情地执行乍看无意义之行为的光景,令元感到颇不舒畅。
(她是怎样?)
面对紧张兮兮的元,兔子冷冷说道。
「您没想过那可能是演戏吗?」
(她刚刚说啥?)
她冰冷的声调让元感到腹部一沉。
「若想给对方好印象,没有比对方遇上困境时无条件给予帮助更有效的……这么简单的手法都会上当,不愧是主人,真值得尊敬。」
(遥佳才不会……)
想出声反驳却发现自己没有能反驳兔子说词的材料,只能沉默。
于此期间,兔子仍持续无情的论述。
「假如遥佳小姐正是误用祝祭术之背叛者的转生者,并且有其自觉,自然会为了不被怀疑而尽力讨好主人。请您仔细想想。在您以婚约对象为由前往拜访时,遥佳小姐非常生气。那为什么她会反过来帮您呢?正常应该都会想到此等行为背后特别的理由吧?」
喀锵、喀锵。兔子又连续扯了好几次门炼。
这次元已知晓她这么作的理由。那是在表达对元不明事理的责备。
「特别的理由……?」
元呻吟似地重复语句,兔子停下拉扯门炼的动作,深深点头。
「没错。不必再深入说明,主人应该也已经心里有底了吧?」
元保持沉默,别过眼。
兔子则进一步地以她从未有过的高速度一口气说道。
「您请听好了,主人。请理解您自身立场。主人是我的主人,更是本家的家主。或许现在还空有其名,然而仍然是统率各分家的立场。基于管理祝祭术的身份,您必须领导各个分家。因此,若您迟迟无法掌握现况,大家都会很困扰的。」
她更在最后一句加强语气。
过了一会儿,元才开口。
「……兔子小姐想说的我都懂了。所以兔子小姐什么时候才要离开我家?」
被元这么一问,兔子放空眼神说道。
「……今晚的夜空非常美丽呢。身为侍从给您个提议。偶尔欣赏一下星星也很不错。」
「你现在的意思就是要我在昏暗走廊站上一晚就是了?要找碴是吧?我们到外面解决……说归说,我什么都不会做的,算我拜托你了,今天你就先回本家去吧。」
元的语气半带着哀叹,道出此等消极提议。
◇◇◇
下一个休假日,元遵照兔子的指示,尝试藉由与遥佳一同外出的名义收集情报。遥佳原本就希望元多多跟她约会,因此立刻应允了元的邀约。
元选择与遥佳一同前往的地点为大型复合式商场。该商场与车站连结,充满圆润感的设计出自知名建筑家之手,由东、西、北三栋构成。
考量到遥佳可能会喜欢逛街,元才选在这里集合。
广场以柔和的桃色与灰色构筑而成,喷水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而遥佳正站在那个喷水池前方。
「元,谢谢你约我!我好开心!」
元刚走到她身边,遥佳立刻抬头报以灿烂笑容。
她今天穿的不是和服,而是和风图样的黑色洋装。外面套上七分袖的针织衫,樱花与蝴蝶的同色图样在阳光照射下隐约可见。与她纤柔的身材十分合拍。份量恰到好处的蕾丝亦与她坦率的性格相调合。
然而对上遥佳的笑脸,不禁心怀罪恶感。
元是为了确认她是否为背叛者才约她见面的。
透过固定周期、反覆轮回转世,被唤为受诅咒之初代的五个人。背叛者的目标是不老不死。倘若只有一个人不老不死,马上就会被发现自己是犯人。因此才连同其他分家的人一起施咒。
各个分家的转生者当中,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背叛者?
遥佳亦为五位转生者的其中一人。她体内有着仅于春分之日现身的春分大人。她也有可能是创造转生术的犯人。
元不想怀疑春分大人。元想相信她。
(然而……)
——假如遥佳小姐正是误用祝祭术的转生者,并且有其自觉,自然会为了不被怀疑而尽力讨好主人。
元忆起兔子所说的话。不想受此影响、想要相信遥佳,才是元真实的心情。
(然而这是不可行的。)
元是本家的家主。即便尚未能独当一面,不对,正因尚未能独当一面,更不可误判现实。
为了明辨藏在春分大人身上的真相,与遥佳会面、深入接触春分一族、找出线索,这些都是元必行之任务。
倘若兔子的话语仅是针对元能力不足的敌意,元也会听过就算了。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她是真心为本家之事感到担忧。同时亦提点元的立场有多危险。
(正因如此我才……)
元振奋心神、看向遥佳。
后者正雀跃着脚步,走在元的前方。
不久后,停下脚步,轻快地转身面向元。
「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这么体贴。……有什么事吗?」
「因为受到遥佳的帮助呀。」
这是实话。
拜访亲族失败时替元说话,又率先帮助刚当上家主的元。
并且多亏遥佳的支援,元才能顺利缩短与春分一族的距离。
那之后更定期与元连络,关心元是否遇上困难。大多由浪江主导联系,给予一些严厉却充满鼓励的话语。遥佳的性格与浪江极其相似。遥佳能如此懂事,想必浪江的教育功不可没。
如今元的心境能如此平和,亦为遥佳的功劳。
思及此,元的脸庞蒙上一层阴霾。
(然而兔子却……)
主张遥佳的举止可能只是演戏。
希望实现能让遥佳开心的事,这份心情绝无虚假。然而身为本家的家主,又必须怀疑她。不能抱持纯粹的感激之心,感觉有一半在欺骗她,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救救我~」
一道不符场合的喊声唐突传出。
望向来源的方位,只见人群聚集。原来是广场舞台正在上演特摄英雄剧。
全身黑的兔子玩偶在掳走广场上的小孩,带到舞台。
救救我,这么喊着的小孩,脸上满是笑容。
抱走小孩的兔子应该是敌人角色吧。理应为严肃的场面,被抓着的小孩却开心地眯着眼。玩偶的柔软素材想必触感很不错。
遥佳止住步伐,直盯着舞台。
「要看吗?」
被元这么一问,遥佳的肩膀使劲弹了一下,随后红着脸转向别处。
「我才不要!」
遥佳脚步紊乱地大步前进。
「那种骗小孩子的东西,我怎么可能有兴趣!」
这么说着的同时,遗憾似地不断瞄向舞台那边。
真好懂。
(想继续看,直说不就得了?)
「……我没差喔。」
「就说我不看了!元好啰唆!啰唆的男人不受欢迎的,笨蛋!」
遥佳眼尾上吊,尖声说道。
第一次看到遥佳这么亢奋。看来是超级不想承认停下脚步窥视英雄剧的自己。此等场合,别把她当小孩,默认过去会比较好吗?元如是想,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好了啦!我有东西想买。快走吧,元!」
元耸声肩,跟在用力迈步的遥佳身后。
◇◇◇
遥佳首先前往的是花店。
馥郁的花香使人心情平静。
红、蓝、绿、桃等等,饱和缤纷的色彩丰富了视觉的感受。
店员蹲低身子,正在照顾花儿。仿佛被埋在花丛里一般地渺小。
这里花儿们才是主角。
遥佳愉快地欣赏着大量花朵。
元则是被众多植物包围之光景给震慑住。好久没有一次见到这么大片绿意。平时老是盯着灰色的水泥地或墙面。
不对,元重新回顾。记得不久前刚有过因植物而舒缓心境的经验。
「元,其实我生日快到了呢。可以挑一种适合春天的花送给我吗?品种不限。」
遥佳仰望元说道。
眼下最当季的花应该是郁金香、洋牡丹、麝香豌豆花之类的吧。实际问过店员,对方也介绍了同样的花种。
元陷入犹豫。毕竟是生日礼物,希望能慎选真正合适的。
烦恼了好一阵,最后元选了绑成一束的细枝条。
「什么呀,只有花苞耶。颜色也很普通。这是怎么选的……」
遥佳一副不满意的样子。
「但我觉得这个是最适合遥佳的。」
「这么普通的花?最好是!」
「我想这应该是樱花。」
元的话语让遥佳一惊。
她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凝视着手里的枝桠。
第一次与遥佳见面时,元便觉得她是个宛如樱花细枝的少女。
纤柔、高洁、充满生命力、坚强。
内部隐含着无限的潜力,平静地等待春天来临。
像这样谈天时亦有同样感受。遥佳的性格确实与元的第一印象相同。
眼见遥佳一脸愕然,店员靠近过来作说明。
原来它名为迎春樱,是能最早提供花客欣赏樱花绽放的花种。另有一名为启翁樱。店员更表示「于枝条尾端剪出十字、插在花瓶里,过几天就会开花了」。待花期结束后,还能欣赏到色调明亮的嫩绿新叶。
遥佳听完店员的说明,迳自发起呆来。
纤细的手指缓缓抚过樱花枝条。
「过几天就会开了呀。现在还在努力途中呢。」
如是低声说完,遥佳露出柔和的微笑。随后向元一瞥。
「……勉强及格。好歹是元替我选的,就它吧。」
「是说,遥佳生日礼物只要这个就好吗?可以选更……」
「这个就好。元,谢谢你,我很开心。」
遥佳笑容满面。
见到这个笑容,元也不禁愉快了起来。
迅速结帐离开店铺,遥佳将迎春樱递给元。
「不好意思,我想去洗手间。请在这里等我一下。」
语毕便匆忙跑远。
「……洗手间啊……」
元望向指示牌。厕所的位置在遥佳前往的反方向。
过一会儿就会发现她走错了吧。元茫然地瞄向地面,发现地上落了一张纸条。元抱好迎春樱,捡起纸张。
『请购买春分仪式所需的花。浪江。』
元将纸揉成一团。
「……还说是生日礼物哩。」
原来刚刚买给遥佳的花,是要用于春分仪式的。
遥佳连休假日都为了春分一族而行动。
体贴元邀她逛街的心意,刻意不提族里的事,假装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即便拿到的品项有些偏离浪江的要求,仍予以接纳并表达欣喜之情。
说不定她介怀的是元前阵子脱口而出之「为散心而出游」的说法。元看起来真有那么不安定,甚至无精打采的样子吗。
结果元仍然单方面受到遥佳的帮助。
她是如此地充满活力、具奉献精神,时时刻刻想着族人、试着协助本家。
明明年仅十岁。
这就是身为受诅咒初代之转生者的生活态度吗?至今过着普通生活的元,对于与遥佳与自己大相迳庭的姿态,只能感到佩服。
同时也明白自己不能继续打混下去。应以她为目标努力前进。
——您没想过那可能是演戏吗?
兔子的话语突然浮现,尖锐地刺上心头。
(对呀。我不该无条件地信任她的行为。)
我的立场不容许我轻易接纳。
同时亦抱持着相反的心绪。
希望至少送给她一份真正的生日礼物。
想将对她的谢意寄托于上。
(我不想把这份心情视为虚假。)
元的胸口满溢着感谢之情。
元在花店前等了十五分钟左右,开始感到不安。上洗手间应该不需要这么久。
该不会是迷路了?假日的商场人潮众多。
元耐不住空等,正想前往服务台时,突然思及一种可能。为了确认是否为真,元连忙奔向某个地点。
——看到人了。
遥佳正立于广场的人群之间,欣赏着舞台上的特摄英雄剧。
双颊泛红,眼底充满感情,看得十分入迷。
才想出声呼唤,又立刻作罢。
(还是别打扰她好了。)
一个没处理好,又要惹得她假装生气来掩饰自己对特摄英雄剧的喜好。元并不乐见她这样。
能够认识遥佳孩子气的一面,元感到开心,然而表情又迅速蒙上阴霾。
自然是源自有个污染她这一面的要素正纠缠着元。
更加适合的场所。
(倘若在一个更能让她敞开心胸的地方……)
会这么想,是否也因为元还是个不成熟的家主呢。
舞台上,以英雄之姿现身的猫系魔法少女正陆续击倒黑色兔子。被掳走的几个孩子很快恢复自由。待在广场上的其他孩童高声欢呼。遥佳亦涨红着脸向英雄大喊「加油~」。
猫英雄击倒最后一名黑兔子坏人,跑到舞台正中央,高高举起手中的魔法棒,高声喊道「喵喵神力~!」。想必是她的招牌台词吧。猫英雄的后方传来磅的一声,七彩的纸带喷射而出。广场冒出热烈的掌声。
遥佳使劲将手伸到头顶拍手,却带着大梦初醒般的表情矗立着。
应该可以了吧。元如此判断,走近遥佳。
一见到元的身影,遥佳的脸更红了。
「元!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该不会一直在旁边看吧……?」
语毕,遥佳困窘似地别过视线。
「那个,我去了洗手间之后,有点找不到路,然后就……。既、既然已经找到我了,怎么不马上出声。」
「没办法呀,我也看表演看得太专心了。刚刚演完我才发现遥佳也在这里。」
元说了谎。遥佳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这、这样啊。元都看到入迷了,那就算了。真是的,振作点啊!」
望着遥佳害羞似地别过脸,元回想着方才她死命盯着魔法猫的样子。
「……遥佳,你想不想要那只猫手上的魔法棒?」
「呃,为、为、为什么要问这个?」
眼见遥佳狼狈不堪的样子,元虽有所犹疑,仍选择直接说出口。
「因为我想送遥佳那个。」
想要送她更好的礼物。
以表达感谢之情。
所以想要送遥佳礼物。
听闻元的回应,遥佳缓缓低下头。
随后抬起头,红着鼻头说道。
「难不成,元想起初见面时的事了吗?」
这下轮到元狼狈不堪了。
「呃,没有。」
一表达否定,遥佳明显展露失望之情。失望到元看了都快跟着沮丧起来。
「……我还以为你会到这里来找我、还有知道我喜欢魔法,都是因为想起那时的事。……原来不是呀。」
「抱、抱歉让你有所期待。」
「哼,元这个笨蛋。无所谓。不管元怎么笨,我还是不会丢下元不管的。所以……」
请快点想起我的事唷。
对上遥佳泫然欲泣、仰望的脸孔,只有满心的罪恶感。
不管怎么努力回想,都只能拾得一些记忆残片。
元默默呻吟。
「……那个,可以给我点提示吗?我也想早点想起遥佳的事。」
「我想想唷。」
遥佳鼓着脸颊说道。步履焦躁地穿过广场。元跟在她身后。
她的目标是玩具卖场。
场内放着方才的魔法猫使用的魔法棒。
遥佳远望似地凝视着魔法棒。
表情呆然地低声说。
「我以前很想成为魔法少女。」
那种可以击退坏人的魔法少女。遥佳继续说下去。
「以前曾经遇上麻烦,当时有一位魔法师帮了我。那是我初次见证魔法的存在。所以想成为魔法少女,将来也要帮助其他人。我曾经这样想。……虽然我很快就明白这个梦想很不实际。」
遥佳自嘲似地笑了。那道笑容没有一丝小孩子的样子,仿佛在勉强自己,元不禁伸手摸遥佳的头。
「别放弃呀,说不定有机会当上魔法少女呀。」
「不可能的。——因为我是春分大人啊。」
以平淡口气道出的这句话令元无言以对,下意识地将手抽离。
「不可能,更不允许再成为别的身份。」
遥佳这么说,露出元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阴暗表情。空洞的视线、微微颤抖的双唇,在在为元带来寒意。仿佛诉说着连放弃的权利也没有的那张侧脸看来几无感情。
虽想呼唤她的名字,却喊不出口。
苦闷的感情哽住喉咙,出不了声。
「呐,说到这里,有想起什么吗?」
听闻遥佳的疑问,元总算能开口说话。
「……抱歉。」
「真是拿你没辄耶。你就是这样,没我跟着不行呢!也差不多是春分仪式的时节了,你这样子还真令人担心呀。别让我看到你失败的样子喔。」
假装挖苦的遥佳,看来已恢复精神。
「春分仪式就快到了呢。」
遥佳的双眼随着元的这句话绽放光芒。
「就是说呀!超期待的呢!」
「因为是春分大人复活的日子吗?」
「那也是其一。不过,春分大人每年都会在这天送我礼物呢。」
遥佳陶醉似地望着架上的魔法棒。
「因为我的生日跟春分之日很近。春分大人特地体贴身为转生者的我。我总是很期待呢。虽然那天我会消失,但却能体会到春分大人的温柔。——所以我很喜欢春分大人。」
「家人的话倒是理所当然,春分大人有必要送吗……」遥佳确实受到全族的器重。
「那还真不错呢。」
话尾刚落,便见遥佳的表情浮现一丝阴霾。
「父亲、母亲、奶奶从没送过。」
遥佳说。
「那些人眼中没有我,只有春分大人。我讨厌那些人。好歹可以送一下生日礼物吧。连这点事都不肯。……比起那些人,我还比较喜欢春分大人。」
「……我倒是觉得浪江婆婆挺关心遥佳的。」
「奶奶也是一样的!族里的大家都一样!因为我是春分大人,大家也只把我当春分大人。内心是不是我都无所谓。重要的只有我这个身体,还有春分大人。……从没人把我视作我自己……」
(是这样吗?之前拜访她家的时候没有特别感觉……)
元对于春分一族的内情几乎一无所知,不适合再继续插嘴。应该尽量向她表达自己的关怀之情。于是元出声呼唤。
「……遥佳。」
「别那个脸嘛。没事的,我确实是春分大人嘛。这种事也早就明白了。」
遥佳顶着红如苹果的脸,继续诉说。
「——不过,对了,我不要魔法棒。可以跟元要另一样生日礼物吗?」
才不是另一个,这个才是遥佳真正想要的东西吧。
元深深点头。
「我一直想向春分大人道谢。多亏春分大人的礼物,每年的生日都让我充满期待呢。很想当面道谢,但我就是春分大人,我无法与自己面对面。」
元再次点头。
(思及遥佳给予的各种协助,这不过是桩芝麻小事。)
「明白了。我一定会跟春分大人说。」
「谢谢你!」
遥佳灿笑如花开。
「今天真是超开心的。我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元也感到很开心。曾一度担心不知如何处理,能顺利为遥佳带来喜悦便足矣。
(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个笑容会是演戏……)
迷惘是有的。同时也为遥佳对自已展露笑脸一事而感到满足。
「……接下来,等元想起初次见面的事,就一切完美了。」
听闻遥佳这话,元只能苦笑置之。
◇◇◇
「元今晚在家呢。」诗名的母亲如是说。
时值夜晚,正在餐桌上用晚餐的诗名朝着立于厨房内的母亲反问「你怎么知道?」。母亲苦笑着指向流理台上方的小窗户。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元所住的公寓房间。内部点着灯。
目睹此景,诗名下意识地露出微笑。
似近亦远的距离。
明明就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最近却一直见不到元。
元似乎十分忙碌。偶尔在学校看到的时候,他也是苍白着脸,无意识地叹着气,让诗名总是犹豫着是否该上前搭话。以前每个月都会相约出游好几次的,如今却如此困难。诗名知道元忙于老家的事务,也明白元的老家情况特殊。同时也感念自己的家庭是多么美满。诗名在父母的陪伴下长大成人,而元不是这样。
诗名的家会离元的公寓这么近,并非巧合。
由于从幼稚园到小学一直待在同个班级,诗名与元的感情很好。当时元的本家距离学校也不远,同样是走路上下学,所以有空闲时,两个人总是玩在一起。
诗名怀想着与元有关的回忆。
某一天,元因为家里的事情而必须搬家。原先似乎属意让元搬到更远的地方。听闻此事的诗名哭闹不依。苦恼于哭个不停的诗名,元只好向双亲请求「可否住在诗名家附近一带」。
诗名的父母似乎也到元的家里说过情,同时亦得知元家里的特殊情况,至今亦会不时忆起并说道「有钱的古老家庭也很辛苦呢。说实在的,根本是与我们这种普通家庭无缘的人呢」。
总而言之,由于诗名的任性,元最后搬到现在的住处。
听说有另派专人负责打扫,但元几乎等同独居,起初诗名还常一家子一起去探望他的生活状况。如今虽因而养成元独自生活的能力,诗名也很明白元在这段期间是多么努力渡过每一天。
(虽然我跟小元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只要能这样一直身在近处就够了。
重要的不是立场,而是距离。
晚餐后,诗名对母亲说。
「……妈妈,我想去一趟小元家!可以吗?……啊,不过,好像带点东西去比较好喔?」
见母亲点头首肯,诗名开朗地抬起脸。
「不然现在来作一些手工点心好了。泡芙的话只要一个钟头就能完成。」
母亲有著作点心的嗜好,家里绝不缺食谱。诗名拜托母亲在厨房腾出空间。执起放置一旁的食谱集。在多种点心当中,泡芙算是比较好作的一种。
嘿!地一声鼓起干劲,翻开食谱集,照着上面记载的作法逐步进行。将烤箱设定为三十分钟,大吐一口气后,坐到椅子上。一直凝望着烤箱的变化。
好不容易等到讯号声响。最后将烤好的泡芙切成两半,将另外打好的鲜奶油挟在中间。
(完成……了……?)
形状不是很好看。理应松软的外皮变得硬梆梆的。
「应、应该只有外表不好看而已。没问题的,味道一定很正常。」
诗名抓起一个泡芙扔进嘴里。
酥脆的口感与浓郁的香气盈满口腔。
(虽然有点硬,应该尚可接受……至少入得了口。)
诗名将刚作好的泡芙装好,放进纸袋里。
走出家门。站在步道中央,遥望元所在的公寓。
光是远远见到电灯的光芒,便足以让诗名露出微笑。不安之情随之淡薄而逝。
心念着想快点与元见面,再次踏出步伐。
来到元的公寓前,诗名不禁低声自言自语「真的好久没看到小元了呢」,随后害羞地双手覆上脸颊,摇摇头。
「小元是吗……晚上好呀,这位小姐。」
突然被人搭话,诗名诧异地回过头。
「——小、元?」
眼前站着一名自己熟识的少年。只是身上套着很少见他穿着的服装;灰色毛衣配上牛仔夹克与工作裤。不晓得是否因为发色恢复成原本的黑色,整体看来稚气许多。
诗名猛眨着眼,强压下困惑之情。
(怎、怎么办?刚刚说的话被他听到了吗?)
不不,诗名摇摇头,慌张应答。
「刚、刚刚那个,没、没有特别的意思。啊,对、对了,这个。」
诗名递出手上的纸袋。
「我刚作好的泡芙。是伴手礼。才刚出炉,我想应该还暖呼呼的,很好吃唷。」
如此微笑说明之后,对方苦笑着开口。
「刚作好的呀……暖呼呼……是吗?我记得你住在附近嘛?」
「是、这样没错。」
(早就知道的事情,小元为何要特地问……?)
对方没有要接下纸袋的意思。
并且似乎完全不在乎诗名的困惑,继续迳自提问。
「你为什么要作点心给我吃呢?」
迎上的微笑却让诗名产生不愉快的感受。
(为、为什么小元会突然问我这种问题?)
「那、那是因为,难得来小元家里拜访,空手怕失礼。」
「然后呢?」
「然后,看小元最近总是很累的样子,想说吃点甜食可以振奋精神,之类的。……小元,不可以用这种耍弄人的方式说话唷。想说的话就直说……」
诗名挑眉如是说道,然而对方似乎无心倾听,不改其我行我素的态度。
「想说的话吗?哼哼。总之你就住在附近,这点我得好好利用才行呢!而且现在的关系似乎挺好的嘛!可以了解到这个地步,真是令人畅快!」
带刺的语气让诗名不禁后退一步。
(咦……感觉好奇怪……)
至今为止,元从未对诗名表现此等露骨的恶意。
「小元,你是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吗?是的话就直接跟我说,别用这么暧昧的方法。」
「原来如此。只要有不明白的事,你总是会直接跟他问清楚是吗?是这样呀,比起用电话,面对面更容易观察出实况。再者也只有身为青梅竹马的你才适合这场冒险呢!」
「等等啦,我真的听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么,要是元搬到很远的地方,就不能像今天这样随时送点心或是聊天了呢。」
「咦」,诗名不禁惊讶出声。
「因为元已经成了本家的家主啦。不会永远住在这里的。」
「小元……成了本家的家主……?」目睹诗名的反应,对方呵呵地笑。
「哼,你果然不知情呢!毕竟你只是一般人嘛。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哗啦啦的骤雨声落下。
诗名仰望天空。对于打上全身的冰冷触感滋生疑虑。雨滴落入微张的嘴里。
黑云逐渐占据天空,月亮隐没于厚重云雾里。
衣服贴到肌肤上。诗名举起变得沉重的手臂。
因为突如其来的雨势,装有泡芙的纸袋已被雨水渗得破破烂烂。
(小元当上家主、要搬到远处……?)
完全无心意识自己身上的状况,一股莫名的感受霸占整个脑子。身体如此寒冷,脑中却如沸腾般炽热。
如此平凡的事实,为何会让自己承受此等打击?诗名无力面对自己的情绪。
「想说的话?这种事不必我明说,你现在的感受就是解答呢!」
(等等……不对……)
「所以你现在不知道如何处理了对吗?那也难怪啦。因为你方才展现出的体贴,全都成立在离他很近这个事实之上嘛!真好懂!」
(不是这样的……我怎么会没察觉到呢。)
此时诗名总算有所理解。
(这个人……虽然脸长得一样……)
「身在比谁都近的立场,失去了这个优势,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呢。真可怜呀。我问你,不觉得这种情况,很讨厌吗?」
「……咦……」
「哈哈哈。也是呢,说不出讨厌对吧?没办法对着陌生人展露自己的丑态吧?」
(果真如此!这人不是小元!)
「但我很明白你的心情唷。所以我才特地对你表达同情呀。真的是,天可怜见。什么都办不到的你,好可怜。」
他的一字一句宛如泥巴般黏上诗名的心。想要否定却办不到,不对,根本连自己想不想否定都无法肯定。诗名只能坚守着无声的抵抗。
「那么,对于充分理解自己立场的你,我来给你个建议吧!为了拯救可怜的你。」
他露出黏腻的笑容,撑着一把红伞。
难以解读其意图,让诗名联想到人偶并莫名感到恐惧。下意识地将纸袋拥在胸前,她睁大了眼,凝视着对方。
◇◇◇
结束与遥佳的约会,回到公寓,一见到自家窗户便感受到一阵疲劳。
大量的光线透过窗户外泄。
她在,她肯定在。
元半挟带着怒气,爬上公寓楼梯。
站在自家门前,手搭上门把。似乎没有上锁。
(真不小心。)
想到自己的家受他人任意对待便莫名不快。元深吸一口气,踏进玄关。迁怒似地用拳头按下电灯开关。
「欢迎回来,主人。」
(竟然早就察觉我到家了。)
元瞄了一眼正在玄关口深深行礼的兔子,退后一步。头上绑着三角巾,身穿茶色和服、外面套着白色家事服的少女在自家玄关正座行礼。何等超现实的光景。
不行,实在无法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踏入敌阵。元打算走出家门,像上次一样。
然而兔子竟以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站直身,双手使劲攫住元的腰间。
「主人,您又要丢下我了吗?请别留我一个人。」
「烦死了!像你这样念剧本似地说,听起来好恶心。再说什么叫做丢下啊。前几天明明是你把我关在外面!」
结果那天晚上元只能在网咖渡过。
「是的、是的。……主人何等温柔。那晚我遵从惯例、请求主人的拥抱,承蒙主人要我珍惜自己的身体。我铭感五内。」
(这是哪门子的造谣?怎么有办法说假话说得那么顺口?)
元完全无法理会兔子的心态。
「先前听闻一法师家的男丁代代出手都很快,真不愧是主人,颇具耐性。请您放开胸怀,尽情解放潜藏于内心深处的欲望,随意凌辱我吧。我会顺从主人的期望。」
听到这里,元总算察觉兔子的意图。
这是超级大放送的挖苦。她刻意选择会让元听了不舒服的词句。所以对话本身毫无意义。只要能让元不痛快,兔子的心情就会好。元从肚子发出喊声。
「用那么充满厌恶的口气说这些有什么用?少在那边放肆那些违心之论!刻意制造这些谎话也是族里的惯例吗?不是吧?根本只想挖苦我吧!再说,若是你有意接纳的话就不叫凌辱,而是通奸啦!」
「哎呀,说得也是呢。我竟然会错用日语,真是粗心。」
(跟这家伙说话真让人抓狂!)
兔子故意把身体贴上元。柔软又极具弹力的部位积极地顶上元的腰。
「我否定你的人格!绝对不认同!」
挖苦人也该有个限度。
「说过几百次了!我对你没兴趣!什么潜藏内心深处的欲望,从头到尾都没有!」
「难不成您无能吗?」
「不是!你还要闹多久?给我有点分寸喔!我无意跟你玩主仆游戏!」
元竭尽全力大吼,兔子一脸不可置信似地仰望元。
「难道说,您感到很困扰吗?」
「没错,正是如此,你终于注意到了吗?今天又擅自闯进我家!不是有了备份钥匙就可以随意进出的!」
兔子低下头。缓缓放开元的身体。
「所以主人是希望我归还备份钥匙?」
听闻她淡然的询问,元用力点头。
「那么是否可以请您听从我的一个愿望。」
(到底谁是主人、谁是侍从来着?)
元忍不住于心底抱怨。立场根本颠倒了。
「今天您与遥佳小姐见面,有查出什么吗?」
元使劲别过脸。
「看您这反应……不用听回答也能猜到八成……不过还是问清楚吧。如何呢?」
兔子瞪视的视线好刺人,好痛。
(是有试着怀疑并审视遥佳,但我根本分不出真心与演技呀……而且……)
然而保持沉默无法逃离兔子的逼问。元不情愿似地开口。
「没有任何有用的情报……只知道遥佳跟父母的感情不是太好。」
听闻元的回答,兔子眼神一沉。
「这样是不行的。请更加留心地进行对话。……春分之日很快就要到了。」
整体语调平淡,却在各个关键字加重力道。
「转生者仅固定于祝祭日化身为受诅咒之初代。也就是说,要想讯问当事人,一年只有一天的机会。绝不可浪费此等宝贵的机会。」
「你的意思就是要我好好工作?尤其是春分之日当天,务必拼死完成任务?」
「没错,务必拼死。」
(就非要强调这个部分不可。)
元诧异得猛眨眼。
「还请主人务必拼死。因为尽早解除不老不死之术是为全族的共同意志。」
冠上全族共同意志这个称号,元也不得不强行振作。元点点头。
因为成为符合家主身份之人亦为元的目标之一。
元眼里的兔子似乎稍稍松弛了眼角。大概是感到放心了吧。
元从家事服的口袋取出一把钥匙,交给元。元安心地接过,脱掉鞋子,经过兔子身边,走进家里。
一踏入客厅,元便惊讶得瞠目结舌。
室内一片空旷。
厨房里的冰箱与餐具架,客厅的桌椅全都不见踪影。电视、数位录影机等机械产品也全部拆除殆尽。屋内角落堆着好几个纸箱。
「……这是怎么回事啊。」
元不禁发出哀号。因大受打击而全身无力,抱着包包一屁股瘫坐在地。
「今天是大安之日。」
兔子不知何时已站到元身后,扔出与问题不符的回答。
「据说在大安之日搬家比较吉祥,就算仅执行一部分也无所谓。」
「这哪叫一部分。……所以这是你干的?」
元回过头,兔子扯下头上的三角巾,表情丝毫未变地应道。
「是的。……主人选在大安之日与遥佳小姐外出,正是个好机会。因此进行得十分顺利。」
兔子厚脸皮的态度令人萌生厌恶之情。
「尚请安心。房里虽有一些不堪入目的书籍,擅自丢掉有些失礼,所以全都收进纸箱里了。之后还请自行整理。」
「什么叫不堪入目……擅自碰了人家的东西……所以连我的房间也……」
「是的。主人房里的书桌、床铺等等也全都运到本家去了。本家也可以另外调度同样的家具,不过考虑到还是用惯的比较顺手,还请之后再自行判断哪些需要处份掉。」
有够乱来。
元脸色大变地冲进自己房间。诚如兔子所言,房间也跟客厅一样,家具全都不见了。书架也不在。架上的书本与杂货类想必也都被兔子收进纸箱了吧。堆得高高的纸箱上全都用油性笔细心标示出内容物。一眼便能看出哪个箱子装了书本抑或杂志。
确认家里的惨状后,元大叹一口气。
走回客厅。迎向兔子冷漠的眼神。
对上她双瞳的瞬间,元突然明白过来。
兔子从一开始就心怀不轨。
父亲的目的就是逼元搬回本家。然而元迟迟不肯着手搬家事务,一直拖延。
兔子想必也不乐见此等状态。说是兔子,或许更可能是她所代表的七夕一族之意图。
兔子暗自进行强制元搬家的计划。
然而这个计划需要一个元长时间不在家的机会。
为了代替元整理并搬走东西。
同时兔子亦需催促元完成其他的事项。那就是找出创造转生术的背叛者。强势提醒元用心寻找犯人,趁元与遥佳约会时,把握屋主不在的机会执行搬家计划。为了同时达成两个目的,兔子策画了一个最具效率的方法。
甚至利用早已失去必要性的备份钥匙诱使元承诺会拼命工作,连这一步都在她的算计之内。彻底被摆了一道。
「请问我现在要睡哪?」
「您请放心。早知您会这么问了,我有准备露营用的简易睡袋。」
还请您尽量懒散就寝。兔子追加这么一句。
元环视四周。
空无一物的厨房里,微波炉极不自然地还留在原地。元靠近微波炉并打开门。里面放着包覆保鲜膜的碗跟盘子。碗里有饭、盘子里则盛着高丽菜丝与两只炸虾。
「为什么只有微波炉还在……还有,这个是要给谁吃的?」
「给主人吃的。」
兔子事不关己似地回答。
「……难不成是你亲手作的吗?」
「是的。由于不知道您何时回来,保险起见。与其吃冷食,不如用微波炉加热过比较好吃,于是留下微波炉作为施舍。」
「谢谢你。」
「我想您也可能感到困扰。若是您已用过晚餐,还请直接丢掉没关……咦?」
兔子慢半拍地对元的回话感到诧异,稀罕地露出自然的表情,杏眼圆睁。
而元则正对着兔子弯身行礼。
「若非你做到这个地步,我肯定无法确实产生觉悟。反而对兔子感到抱歉。说实话,应该是我要自己准备搬家才对。让兔子多所操烦了。」
元身为本家的人,却老是仰赖分家的帮助。
内心某处仍无法认定已当上家主一事,总在重要时刻踩煞车。无意识地想着只要留在这里,便能继续享受灰色地带的日子。
(没错,都怪我太天真。多亏了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地……所以,)
「您不需要道谢。这是我的工作。」
虽已恢复平时面无表情的样子,语调里仍尚存几分害羞之情。
其实元已经跟遥佳一起吃过晚饭,但也不想白费兔子的心意。
元按下微波炉的按纽。设定不会让盘子热到无法拿的时间。
——叮。
——叮咚。
微波炉的讯息声与门铃同时响起。
元打开微波炉的门,走近对讲机。荧幕上映照出诗名的身影。「小元,是我,开门啦,我有急事」,她如是说道。
元解除楼下大门的自动锁。
接着另一道门铃声响起。诗名到了。
元打开大门,却为她的模样大惊失色。
诗名全身湿漉漉的。
衣服紧贴在身上。袖子与裙摆不断滴着水珠。
「你……怎么会……」
「小元真的当上本家家主了?」
「你从哪听来的……」
「然后小元要搬家……」
元将手伸向踌躇不定的诗名。
「等等,你这样会感冒的,我先拿浴巾给你。」
诗名全身湿透的程度不可等闲视之。放着不管肯定会弄坏身体。元催促诗名进屋,她激动地抖着肩膀、大步穿过走廊、来到客厅。
元慌张地走到浴室,拿了一条浴巾,回过头才发现诗名僵立在客厅的入口处。
「……诗名?」
元出声叫唤,诗名的背影一震。
僵硬地转过头的她,脸上表情大为扭曲。雨水浸湿了她的睫毛与眼角,看起来仿佛在哭泣。
「小元真的要搬家了。」
她的声调细弱得让人吃惊。
「嗯嗯,详情不好说明,总之我得搬回本家。」
元如是回答,诗名微微压低下巴。睫毛抖动着。
然而那也只有一瞬间,随后抬起头的诗名露出满面笑容。
「真是太好了呢!」
诗名说着,抱紧手里的纸袋。
满脸是水的笑容,看起来有那么一点不像是在笑。
「毕竟都分开了这么久。能够跟家人同住是很幸福的呢。家主的事可能会有点辛苦,不过小元肯定会没事的。可惜我只是普通人,只能帮上元一点点的忙。」
语毕,咬紧下唇,把头压得更低。
诗名的样子有点奇怪。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不过,你到底是从哪听来的……」
元再度提问,诗名猛然抬头。脸颊很不自然地抽动,紧皱着眉说道。
「……明明如此不同,我怎么会弄错呢。」
「咦?」
「没事。……小元的事,是小元的哥哥跟我说的。」
听闻诗名的回答,元大感惊愕。
(她跟哥哥见面了?)
头脑无法即时反应,身体已先采取行动。元冲到诗名跟前,握住她细瘦的肩膀。微微晃着她的躯体。
「喂!你真的见到哥哥了吗……!?你们都说了什么」
诗名睁大双眼,像是要逃离元似地缩起身子。
「说了什么……但你突然这样问,我也没办法回答!」
她似乎被自己的声调给吓到。随后慌忙解释。
「抱、抱歉。我不该那么大声。」
诗名用指尖抚过眼角。仿佛像在拭泪似地,令元胸口一紧。她的呼吸、脉搏乃至体温在在说明她被自己突然攫住肩膀而饱受惊吓。
我一时失了分寸。元自省着,松开手,拉开与诗名的距离。
诗名凝视着元,皱着眉,却仍笑着说道。
「哥哥跟我说小元当上家主非常辛苦,不过……对于元的辛苦之处,不论我怎么努力理解、抑或偶然有所理解,也只是自以为明白而已呢。所以我很感谢小元的哥哥让我弄懂这个事实。」
诗名所说的内容太过抽象,元难以明白。哥哥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元深感疑惑,向诗名问道。
「哥哥说我很辛苦?」
「嗯。如果有我能帮忙的事,尽管说唷。有吗?」
「不,目前还没问题。」
「……这样啊,我明白了。……就不妨碍你整理东西了,我先回去。」
诗名说着「打扰了」并屈身行礼,接着迳自走过元的身边,打算就此离开家门。元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你应该有别的事要找我吧?」
「没有啊。只是想来帮小元加油,刚刚也已经说了。」
诗名回过身,投以一个嗳昧的笑容。
此时她脸上的表情是元前所未见的僵硬。
诗名迅速转过身,就这样撞上大门。
「呃,喂。」元不禁出声确认,诗名说着「啊,门还没开呢。我真是笨。」慌张地打开门离去。
元一直凝视着她身影消失的那个方向。
哥哥跟诗名见面。她的样子很不正常。哥哥到底对她作了什么?紧张与不安之情涌现,元呼唤兔子。
「哥哥有什么理由找上诗名?所以哥哥来过这一带吗?还是说……」
隐身在纸箱后方的兔子探出头。
「我不知道。我不可能明白旦大人的心思。……只不过,我认为最好不要与旦大人有所牵连。」
「遥佳也跟我说了类似的话。到底是为什么?不过兔子肯定不会替我解答。不过说不准哪一天……总之我认为不该永远这样。」
「在那之前,只要您完成应行之任务。我个人倒是无所谓……」
兔子的反应让元松了口气。
兔子只是忠于族里的命令,性格并不坏。初见面时,是恼怒于元已然当上家主却老是作些不符身份之举止,才会把提灯往他身上丢。当下虽然很惊讶,现在已能明白她行动背后的正当理由。
元很感谢兔子。倘若周遭的人一直维持小心翼翼的态度,元也无法察觉自己的不懂事。愿意针对元不足之处加以纠正的兔子,实为值得感恩的存在。
打算走回客厅的元,瞥见玄关处落了一个纸袋。大概是方才诗名撞上门时留下的。手里拿着这个湿得透彻、凹折得歪七扭八的纸袋,元凝视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