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火渐暗
在廉价旅店的坚硬的床上,萨洁一直昏睡着。
她呼吸急促,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仿佛罹患热病般的症状。然而萨洁体型虽小,但仍是宿主,按道理是不会得病的。
“莉迪,我买来吃的了”
鲁卡把晚饭买来时,莉迪正在拧干手巾,水从她雪白柔嫩的双手中不断渗出。
“谢谢,你找个地方放一下吧”
“那就放床上……”
很遗憾,这个狭窄的房间内并没有能够充当桌子的东西。
鲁卡将放在床脚处的盛有料理的大盘子暂时放到下面。床不大,但由于躺着的是萨洁,床脚处仍空着相当的地方。
他从行李中抽出一片布铺在地板上,把盘子放在上面。
把浸在酱汁里的肉烤熟得差不多的料理,虽简陋但廉价,量很多。切成比一口稍多一些的大小,盛在——倒不如说是堆在盘子里。
莉迪将手帕叠整齐放在萨洁的额头上,然后用手抓起放在最上面的一块肉放进嘴里,眨眼间就吃了下去,速度之快不禁令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咀嚼。
第二块、第三块也在眨眼间吃了下去。
她的吃相一如既往,但不知为何给人以不同的印象,有点像在撑场,抑或说是在争取时间。
过了好一会儿,莉迪终于说道。
“鲁卡,萨洁她……她的‘生命的气味’很弱”
她的语气有些困惑,似乎感到一丝失落。
“从一开始见到她起到现在,一直都是这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我以为让她好好吃饭,就能恢复活力,但完全没有变化”
“嗯—,一两天就能发生明显变化吗?”
宿主似乎有感知他人生命的能力。
鲁卡虽然也能隐约感受到某种气息或杀意等感觉,但关于生命的气味的强弱,他毫无头绪。
莉迪瞟了一眼沉睡中的萨洁,然后回过头来。
“如果是因为肚子饿,那现在至少应该有所改善了。可是,很奇怪。虽然生命的气味很弱,可仍然有花的味道……”
“花的味道?”
“我也有点不太清楚”
莉迪似乎也感到头疼。
“宿主和花虽然长在一起,但各自都是独立的生命体。所以宿主的身上重叠着两个生命的气味。因此,一般来说在身体变得虚弱之前,花就会将自己的养分供给宿主以避免其死亡,自身则会衰弱。但萨洁似乎是身体先衰弱了”
对于花而言,宿主的身体只不过是一个道具。
然而,一旦宿主死亡,花的命运也就差不多走到头了。所以基本上,如果宿主的身体因某种原因而衰弱,花便会出手相救。因此,若想要杀死宿主,就必须要抢在花的修复力起效之前,一口气将宿主完全打到。
不过现在是身体比花先衰弱——也就是说,这只可能是身体突然受到了致命的损伤。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确实有些奇怪”
“我真希望是我想多了。萨洁她那么孱弱,真是太可怜了”
莉迪低下头,手按住胸口。
——这样啊。
莉迪还没有习惯珍视自己以外的人。鲁卡从一开始便划了一条界线,时刻注意着不去侵犯身为宿主的莉迪的领域,但她与萨洁之间并存在这样的壁障。
何况,宿主与他人建立那样的关系本身便是极为稀奇的。
“为什么你会那么重视萨洁呢”
“我也不知道”
到现在,莉迪对于自己的这份感情源于何处仍说不太清楚。她似乎已经懒得去想这个问题了。
然而,鲁卡在思考萨洁与莉迪之间的关系时,脑中突然闪过阿克的面孔。
“……你还记得阿克说的话吗?那家伙好像说玛丽埃拉是‘如同姐妹’吧”
莉迪娇小的身躯猛地一颤。
既是姐姐,又是妹妹。
一直以为这只是一种修辞,比喻他们出于某种理由而共同行动。
可如果这真的是指他们之间存在兄弟姐妹一般的关系的话呢?
“复制体……?”
思考的碎片化作词语,从鲁卡的嘴里蹦出来。
他记得很久以前在葛兰,曾与猎花人的中介者黑衣男子有过这样的交谈。
——妖花无法交配繁殖。
如果是从种子开始以无性生殖的方式分裂生长的话,除非突然发生变异,否则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会有着完全相同的基因,彼此没有任何区别。
莉迪猛地抬起了头。
“如果说其他某人开花……和自身开花的价值相等的话。我明白我为什么不能下手攻击玛丽埃拉了。因为攻击她就相当于杀死自己的花。为什么会在这个城市……不对,温室里曾进行过人工感染的实验,万一他们使用了取自同一朵花的种子……”
莉迪快人快语地说出自己的推理。
仿佛浓雾散开一般,鲁卡逐渐看清了莉迪她们之间的关系。
一般来说,从同一朵花的种子诞生出来的姊妹宿主几乎不会相遇。就算是接受了相同的种子,症状发作的时间也会不尽相同,而且种子的扩散范围极为广阔。
但,若出于某种原因,种子所寄生的人们都集中到了同一个地方的话,又会怎么样呢?
血脉相连的生命,将会孕育出宿主的群体。
“不过说是复制,假花的形状却不一样呢。这又是怎么——”
“不,莉迪。假花和真花只是颜色相同而已,形状基本上是不同的。虽然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但如果真正重要的只有真花的颜色和形状的话,假花的形状就只相当于‘发型’罢了”
“那么,真正的花可能与我和阿克他们的样子都完全一样?啊,想想就觉得好幸福啊”
莉迪太过兴奋,以致脸色变得通红。
解开了这个谜团,鲁卡在温室看到的玛丽埃拉统率着宿主的情形也就能够说明了——连那么多宿主都集中在一处却仍无大碍地过着集体生活这一点也有了解释。
集体行动确实会使生活更加便利,但宿主基本上是自私的生物。
他们只会效忠于自己的花。
人类雇佣宿主时,也是借助于组织的力量或金钱。若想要与宿主同生死共患难,便需要比宿主更加强大的某种力量。而阿克他们,恐怕正是通过兄弟姐妹间血浓于水的羁绊,形成了这一力量。仅论数量,只凭一名宿主也是很难与阿克“等人”作对的。
一旦这一集团膨胀到足以匹敌驱逐特务,接下来的发展就如同滚雪球一般了。卡特多拉尔市在桑泽联邦中有着较为独立的行政地位,这一点也助长了集团的发展。
不过,阿克等人为何要执意构筑如此一个宿主集团,其理由依然是一个谜。
“这样啊……觉得奇怪,是因为这个原因啊。呐,这真是太棒了!我们的花,并不是同一个。我现在好高兴!”
兴奋的莉迪满脸笑容地一把抱住鲁卡。
在战斗时明明骁勇如虎,如此贴在一起却感觉十分柔软,鲁卡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假花散发出的柔和香气,刺激着他的鼻孔。
然而莉迪显然太过高兴了,甚至忘记了控制力度,鲁卡浑身的骨架开始呻吟。这样下去的话他就会被过于开心的莉迪绞死。鲁卡小心地从她的拥抱中脱身。
“嘛,那应该很高兴吧。我该说……祝贺你吗?”
“谢谢你。不过这只能解释到一半。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把萨洁关起来,还不给吃的。要么是有什么理由,要么就是阿克他们脑子有病”
“确实如此呢。还有,莉迪,以姐妹而言,你和萨洁的年龄是不是差得有点太大了?花的种子在放飞半年后,应该就失去了感染力才对”
莉迪变成宿主是在两年前。
而萨洁则是在最近才刚刚变为宿主,以姐妹而言有些不符。
“那就不是姐妹,而是侄女?”
“确实,那样的话也会是相同的花,但总觉得有点太勉强了……”
而且这仍然不能解释阿克他们为什么把萨洁囚禁起来。
再加上今天阿克又说已经不会再找萨洁了,可谓迷雾重重。
鲁卡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念头,只好与开始用餐的莉迪面对面坐下,开始吃饭。在堆成小山的食物减少了差不多一半时,走廊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鲁卡,有人来了”
“看来是呢”
就算鲁卡无法像莉迪一般明确地读取气息,但也能听到没能彻底掩藏的脚步声停在了房间门前。紧张掠过全身。莉迪展开头发护住萨洁,准备随时都可以抱起她逃跑。鲁卡也掏出了蜜虫。
接着,便响起略显犹豫的敲门声。
鲁卡没有回应,他等待着一扇门之隔的对方的动作。
“打、打扰一下—……有人吗……?”
似是耐不住沉默,终于响起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声音。
是雷欧。
“你来干什么?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鲁卡压低声音,简短地发问。
在冬风的使者本部争执过后,对方仍继续满城追着鲁卡他们跑,不可能不产生警戒。
“因、因为找各位协助者收集情报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啊。在闹过动静的地方,找店铺之类的打听一下鲁卡先生的事情,差不多就能知道您住在哪里了……”
鲁卡悄声咋舌。看来他是追着鲁卡出来买食物时留下的“痕迹”来到这儿的。明明看上去十足一个外行,却在奇怪的地方这么敏锐。
“请放心,我不会把这儿的情报泄露出去的……那、那个,我是一个人来的,没带别人来……”
虽然他的说法很奇怪,不过鲁卡看了莉迪一眼,她也点了点头。
门外似乎确实只有一个人。
鲁卡下定决心,打开门,只见雷欧一下子滚了进来。
莉迪为了空出地方而抱着盘子坐在床上,直接就开始吃了起来。明明没有风,头发却在飘动。若雷欧胆敢轻举妄动,她就会当场把他绞死。
雷欧看到已经睡着的萨洁,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便再也没有朝那边看一眼。
“然后呢?有什么事?”
鲁卡故意用阴险的语气说道,吓得雷欧浑身一颤。
“那、那个,真是非常对不起!安东尼和托马斯……”
雷欧匍匐在鲁卡脚边。他似乎是特地来道歉的。鲁卡从一开始就清楚,就算迁怒于他也无济于事,只有无可奈何。
“我说你啊,在这种时候突然来找我们,这本身就是一种威胁了,你知不知道?”
莉迪的态度十分尖刻。匍匐在地上的雷欧因恐惧而握紧了拳头,指甲划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真的是,很抱歉……我们冬风的使者,并不愿意和您们引发冲突。我也听说了托马斯到处追赶鲁卡先生的事情。我不是想找借口,只是确实……大家一碰到宿主的事情,就会立刻失去判断力”
“追赶”这一说法还真是轻巧。那明明是想要置对方于死地,但托马斯似乎只是将其报告为小打小闹的程度的事情。雷欧虽然拼命道歉,但他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似乎不及鲁卡般深刻。
——而且……他不知道阿克说的话吗?
露卡感到有些可疑。雷欧和托马斯明明是共同创设冬风的使者的同志们,却没有共享情报。
“好了,把头抬起来吧。要怪就怪那群笨蛋吧”
比起对宿主的成见,安东尼自身的性格更有问题,但鲁卡不打算深入追究下去了,他只是把这个归结为一次糟糕的相遇。当巡逻队的队长安东尼和带领着莉迪她们的鲁卡在那里相遇的那一刻,这个结局就已经命中注定了。虽然很麻烦,但比起遇到危险还是要好得多,仅此而已。
“你们没有钱也没有人手吧?那么,比起纠结在我们身上,还不如去做你们的本职工作”
“啊,是的。我对他们也是这样讲的……他们两人好像也同意了……所以,请您们放心。我只是来说这个的”
从雷欧艰难的表情和无力的语气看,估计那两人也是很不情愿地同意的。
“我也会小心不碰到巡逻部队。所以你们也别有活不干特地来找我”
“好的……真的是,很抱歉……”
雷欧再次低下头。
虽然很靠不住,但雷欧的诚意已被鲁卡接受了。
雷欧疲惫似地叹了口气。
“鲁卡先生,以后就不能再……雇佣您,来帮助我们了吧……”
他的话语带着苦笑,毫无气力。他自己也清楚那是多么厚脸皮的请求。就算鲁卡答应了,也不知安东尼他们会作何反应。
答案十分显然,鲁卡也没有多说什么。
莉迪轻蔑地叹气。她似乎对老实乐观到如此地步的雷欧已经没辙了。
“你就是来道歉的吗。那么,我们这儿还有病人,就请你——”
“啊,不是。鲁卡先生,十分抱歉,但能否再问您一个问题?”
雷欧摆正身姿,如此说道。
他轻咳一声,然后用紧张的声音发问。
“鲁卡先生在来到这座城市之前,有没有听到过有关卡特多拉尔或风见鸡的事情呢?”
他的表情非比寻常。
鲁卡他们来到这里,一路上基本靠步行。
虽然有马车或轮船等交通工具(有些地方甚至还有火车),但即便是在没有积极地驱赶宿主的国家,宿主也很难利用公共交通。当需要跨越国境的时候更是如此。
这是因为不同国家针对宿主的政策各不相同而导致的惯例。
因此,他们无法一次性移动很长距离。而且宿主在旅途中需要大量的食物,每到达一座大城市,他们都不得不停留进行食物的补充。
而且,鲁卡虽然在卡特多拉尔以西的较大的城市停留过,但他从未听说过卡特多拉尔市变成了这个样子的传闻。
“没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不过我只是在卖蜜虫的地方打听过,所以反而没能知道吧。要说这附近卖蜜虫的,那肯定就是风见鸡的手下了,那么有关他们的消息就很难传出来。如果在稍微普通一点的地方打听的话,说不定就能知道些什么了”
“我虽然也会看看报纸,但也没有看到过那样的消息。……如果早知道的话,就会更加注意一点了”
“也是呢。我还以为鲁卡先生的话会知道点什么的”
似乎预料到了鲁卡的这个回答,雷欧露出了宛如被逼至绝境的食草动物一般的悲壮表情。
“知道风见鸡和温室有某种关联之后,许多事情就都能解释了。……实际上,这个城市的情报几乎没有泄露到外面去”
雷欧负责的是包括监视温室在内的情报收集,以及其它的后方支援。
而其中一个环节,便是从外地人口中打探情况,据说偶尔还会去中央,请求联邦政府处理宿主问题。
结果雷欧发现,城外的人们完全不知道在卡特多拉尔城市发生的异常事态。
“只要封住卡特多拉尔的行政机关和主流媒体的分部的嘴,情报就几乎不会流传到其它地方。本来这座城市的里里外外,都是由风见鸡完全掌控的。我原本还奇怪宿主闹事的消息为什么没有传出去……如果温室和风见鸡有关联的话,就可以理解了”
身为卡特多拉尔市的居民,雷欧在说风见鸡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好像那是空气般理所当然的存在,宛如人类无法左右的天灾。而且他似乎在暗示风见鸡比宿主更难对付。鲁卡大体上同意他的意见。
“不过,风见鸡真的封住了情报吗?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对于这个问题,雷欧似乎也不知道答案。
反倒是曾与猎花人长期打过交道的鲁卡会更加清楚犯罪组织的思考方式。
在暗处活跃的家伙们虽然各自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但那些事情多少都能从别的地方打探到一些。
而且就算能够堵住报社和政府的嘴,也很难管住市民之间的小道消息。
世界上从来没有能够完美应对大规模事件的情报管制手段,但为了不让大多数人——大众引发骚乱,这还是必要的。
卡特多拉尔的宿主的行动如果被普通市民知晓,会对风见鸡造成何种损失呢?
雷欧带着疑虑的表情回去了。
在梦中听到动静,鲁卡睁开了眼。
狭窄的房间内依然一片漆黑,但窗外微弱的亮光似乎在暗示着黎明的到来。
由于萨洁睡在了床上,鲁卡和莉迪便钻进睡袋躺在地板上睡觉。
地板表面的空气冰凉而充满尘土味。
鲁卡在睡袋中轻轻伸了一下懒腰,然后探出上半身,寻找把自己弄醒的声音的源头。
他很快便发现了——只见床上的萨洁坐了起来。
“……嗯……”
萨洁似乎也是刚刚睁开眼,显得仍然有些困倦。
“早上好。……烧退了吗?”
听到鲁卡的问话,萨洁缓缓地将头转过来。
她用呆滞的表情望着鲁卡,过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
“……请问,你是谁?”
“咦?”
鲁卡发出了不像是自己的、脱离而飘渺的怪声。
窗外传来了早起的鸟儿婉转的啼鸣。
“烧……好像退下来了”
莉迪把手放在萨洁的额头上测量体温。
听任摆弄的萨洁被莉迪碰触,显得有些高兴。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是的,很抱歉”
“你用不着道歉啦……”
莉迪用求救一般的目光望向鲁卡。
“鲁卡,会有这种事发生吗?”
“据我所知是没有。宿主应该只会在变成宿主的那一刻才失去记忆”
而且,一般来说宿主也不会像生病一样发烧而陷入昏迷。
萨洁身上的谜团又增加了。
“鲁卡,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事情”
“我好像也在想同样的事……”
莉迪的表情略微有些紧张。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沉默,双方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把那个事情说出口。
“萨洁有可能不是最近才成为宿主的”
听到莉迪的话,露卡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变成现在这个局面的,但眼前的萨洁既然是由于尚不明确的原因失忆了,那么她很有可能在之前已经数次失去记忆。
如果说上一次失忆就是在那间地牢里发生的,那就相当于是鲁卡发现了萨洁一样。
“难道说萨洁是从和你还有阿克一样的花中诞生的姐妹?”
对于这个猜测,莉迪似乎不能够简单认同。
“那样的话,她的年纪也太小了”
“现在也没差多少啊。总之有关年龄的问题先放在一边……”
阿克、玛丽埃拉、莉迪、萨洁。而且温室里似乎还有其他红花的宿主。
——或许,认为他们是在不同的时间分别诞生的这一想法本身就有问题。
萨洁似乎仍没有明白状况,她一脸呆然地听着两人的讨论。
“现在还不清楚为什么与年龄无关。还有,为什么阿克他们不会再找萨洁,也完全不明白”
听到鲁卡的话,莉迪思考了片刻。
然后,她突然说道。
“呐,能不能直接找阿克问呢?”
听到预料之外的意见,鲁卡一时没能理解她的意思。
然而莉迪似乎对自己的提议有着一定的确信。
“因为如果他们已经不在乎萨洁了的话,他们就不会因为我们把萨洁抢走了而感到不满。虽然你把玛丽埃拉打伤了,但你的后背也被打断了,这已经扯平了。而且就算他们不听你的,如果是我去拜托的话,他们也不会马上拒绝的吧?毕竟他们可能会把我当作是姐妹”
“确、确实……”
鲁卡听着她的解释,也明白了其中的逻辑。确实,比起躲在这里胡乱猜测,这是个更为直接快捷的方法。
鲁卡回到温室前面落叶纷飞的道路上,这次是和莉迪在一起。
路上没有人影。看来居民们都知道这里是宿主的根据地。
昨天莉迪她们藏身的公园里面有能够掩藏宿主的气息的树木,萨洁就被两人藏在了那棵树上。这样的话基本上就不会被发现了。虽然把眼下这种状况的萨洁孤身一人留下有些不放心,但他们认为把她带着更加危险。
阴天下,鲁卡一边仔细地看着樱树,一边缓慢而谨慎地移动着。如果这里真的藏有宿主,他只能靠视觉辨别并作出反应。虽然认为他们不会再出手了,但还是小心为妙。
“呐,鲁卡,我想现在不是看那些树的时候”
突然,莉迪拽住鲁卡的衣服,同时递给他一片假花的花瓣。
他立刻听到数个脚步声。
不是从温室传来,而是在鲁卡二人的前方和后方。
道路的拐角处出现了人影。
一眼就能看出来十分危险的男子。前面五人,后面也有五人。
仿佛把道路隔离出来一般将其封锁住。
鲁卡眯眼细瞧,他们头上都没有假花。是人类。
男子的手上都现出红色的叶脉。看来是使用了上等的蜜虫。
鲁卡将花瓣含在口中嚼碎。
口中涌起一阵沸腾的感觉,手上浮现出红色的纹路,一直延伸到肘部。
——他们是怎么回事。
鲁卡拔出短刀摆好架势,同时感到惊讶和不解。
他大概能猜到来者是何人。在这座城市里,能够一口气派出这么多的蜜虫使用者的,应该只有风见鸡了。昨天的那个恐吓信可能也是他们送来的。
可风见鸡为什么要盯上鲁卡?这才是问题。
没有任何指示,刺客们便自动散开,将鲁卡和莉迪围住。看来他们已经事先安排好了。他们很熟悉战斗。
“小心一点。他们应该是无论如何都要杀死我们”
“我也这么觉得。……真是的,现在可不是陪他们玩的时候”
摆好阵型的刺客们同时扑了过来。
对方基本上都是用剑,但鲁卡注意到其中有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机械弓?
有两名男子带着小型的弓附上底座和扳机的模样的武器。
那又被称作“弩”,是通过扣动扳机将安装好的箭射出去的武器。
与一般的弓不同,在瞄准的时候无需一直张开弓弦,威力也可以设计得很高,而且即便是未经训练的人也能够简单地使用,是一件相当优秀的武器。
然而眼前面临的这场战斗很有可能是一场乱战。在这种局面下居然会出现这种武器——这才是让鲁卡感到奇怪的部分。
由使用蜜虫的少数精锐战斗人员进行的快速战斗,通常是以易于使用而攻击性强的剑为主要的武器。
更何况,他们拿着的弩十分小巧,宛如玩具一般。
而且架在上面的箭也相当奇特。箭身是铁制,这很普通,但箭尖呈螺旋状,泛着异样的颜色。
用弩的男子在稍远处窥视时机。剑客们首先迎了上来。
八人均分为两伙,分别扑向背靠背站着的鲁卡和莉迪。
靠前的一人冲着鲁卡,从肩部斜向下划出一道。
攻击毫无破绽。看来他对于使用蜜虫的高速战斗了熟于心。
鲁卡向一旁跳开一小步躲过攻击,同时瞄准对方拿着剑的手刺出短刀。那人向后一仰躲开,却妨碍到了身后的同伴的动作,第二次攻击稍微延迟了一下。
趁这一瞬间,鲁卡将身体压低,几乎要贴在地上,然后用力一蹬地面向前突进,瞄向敌人的脚部砍去。
“啊!”
响起一声惨叫。
手上传来了命中的感觉。鲁卡的短刀深深刺进第一个人的跟腱,一直划开到大腿。
他跳过第二、第三个人的脚边,将短刀扎入第四个人的脚部,然后一口气向上划去。刀刃刺穿了他的下巴和舌头。
鲁卡毫无停顿地将短刀用力一拧,然后拔出来。随着一声怪叫,那人口吐鲜血地倒在了地上。
剩下的两个人同时砍向鲁卡。
看到同伴被干掉,他们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继续挥着手中的剑。
不过看到了鲁卡的身手后,他们相互配合,转入了以防御为主的战斗方式。动作的幅度很小,宛如一只猫在挥爪想要捉住蝴蝶一样。
想要趁其中一人不备攻击,另一人就会补上来招架。而且仿佛无心杀死鲁卡一般,只是轻轻地刺出剑。
两人没有多余的动作,沉下腰向鲁卡攻过来。
鲁卡用短刀抵挡他们的攻击。但五个、十个回合过后,他不禁感到疑惑。
他们似乎只是想要拖延战斗。
拖延时间的疲劳战术,在使用蜜虫的战斗中是不管用的。
当然精神上的疲劳另当别论,有可能是在等待对方的疏忽……。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
莉迪那边战斗的景象跃入鲁卡的视野中。
她已经让三个人陷入了沉默,正在与剩下的一个人以及躲在那人身后的两个用弩的人对峙。
双方都在紧张地测算着时机。突然,用剑的人以有些夸张的动作向前一冲,展开攻击。
莉迪眨眼间便伸出比手臂还要长的头发,缠住对方的手腕。本以为对方会停下,可他似乎没有在意,直接撞向莉迪。
毫无章法的攻击,甚至算不上是当身技(译注:原文「当て身」,系柔道战术的一种,指用拳、肘或脚尖冲撞或击打对方要害部位的战技。因动作危险,现已禁止在比赛中使用)。
莉迪虽然扑了一空,但她立刻用头发将毫无防备地靠近过来的男子的头全力绞住并举起来。险些被撞飞的莉迪依靠拽住男子的脑袋而大幅摇晃了一下,最终站稳了。剑客口吐泡沫,跪倒在地上。
然而对于弩箭手来说,这点空当已经足够了。
随着两声齿轮碾动的声音,铁箭从弩上发射出来。
莉迪将剩余的头发展开成网状,挡住了其中一只箭,但另一支仍然浅浅地扎进了她的侧腹。
鲁卡没有过多留意那两个弩,莉迪似乎同样如此。
因为那两个武器看上去十分缺乏攻击力。
真正的弩体积更大,也更具威力。
而这种巴掌大的弩不仅攻击力低,而且除非没有命中要害,否则最多只会留下轻伤。身体的强化同样能够使肉体变得坚固。
正当鲁卡这样想的时候,中了箭的莉迪却变了脸色。
自如地舞动的头发突然变得无力,在重力的作用下垂落。
“鲁卡,我的身体……!”
仅这一句话,露卡便明白了一切。
——是毒!
毒药解开了身体的强化作用。
宿主之所以有着如此强劲的身体,是因为花分泌出与蜜虫相同的成分,持续影响着宿主。
猎花人会配置能够抑制其分泌的药物,与麻药混合在一起,给准备杀死的宿主喝下去。
然而那种药需要口服一定的量才能起效,只靠涂在箭尖上的那一点应该是毫无作用的。虽然他惊愕于莉迪中了毒这一事实,但现在可不是发愣的时候。
射出箭的两个刺客拔出了剑。
眼下的莉迪已与普通的柔弱少女无异,只要挨上一刀就会死去。
“莉迪,快用假花!”
鲁卡大叫。那是莉迪自己想出来的抵抗毒药的方法。
如果体内的供应遭到遏制,那么只要吃下自己的假花,从外部摄取就可以了。
然而,仅仅是这一动作的时间,在战场上也足以左右性命。
“可恶!”
鲁卡愤怒地叫着,想要突破面前两人的防壁。
他用短刀刺向架着剑的男子,硬是将他推开。
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刺客的剑扎入鲁卡的左臂。然而鲁卡毫不在意地继续向前跑,任由自己的左臂被切开。
在他眼前,莉迪正要被那两人斩杀。
莉迪的手伸向头部,一气揪下三片花瓣。
当她把花瓣送到嘴里的同时,两把剑也几乎要砍到她了。
鲁卡丝毫不减奔跑的势头,插进了莉迪和两个刺客之间。
挥下来的剑有两把。
鲁卡用短刀抵住其中一把。
然后用手臂用力抵住男子握剑的手腕。
由于遭到抵挡,剑虽然没有完全被停住,但砍下来的势头也被削弱了许多,刺进了鲁卡的左肩,刚好停在了骨头上。
在这一瞬间,砍了鲁卡肩膀的男子飞到了空中。
这攻击并非来自身后的莉迪。
从侧面遭到踢击的男子捎带上另外一个人,在空中飞了好一会儿才掉了下来。恐怕他们在掉到地上之前就已经死了。
把两个男子轻松踢飞的,是比鲁卡还要高出两个头的男子。
阴暗的天空下,一朵巨大的鲜红色假花正在低头俯视。
“呜哇”“噫!”
接连响起两声悲鸣。
鲁卡转过头去,只见剩下的两人的后背上,各自多了一支箭。
不是弩上的小箭,而是长弓射出的箭。
不知何时,玛丽埃拉已经站在了樱树上。她的手中拿着花弓。弦紧绷的声音再度响起,只见又有两支箭刺中了地上的两人。这下子两人便确实没了动静。
“……是来救莉迪的吗”
“至少这次要感谢你了,无花头的青年”
阿克低头看着鲁卡说道,依旧是一副目空一切的态度。
“若不是你挺身而出,我们就会永远失去莉迪了”
二扭曲
鲁卡等人在门口相对坐下。双方均已收起武器。
准确地说,坐在鲁卡和莉迪面前的是玛丽埃拉,阿克则是在稍微离开一点的地方抱着胳膊,架势相当傲慢。看来应对客人是玛丽埃拉的份内的工作。
鲁卡一边观察着局面,一边从携带的包裹中取出绷带,缠在被切伤的手臂上。
向附近的树上望去,只见树枝上有几名宿主正在望风。似乎正是他们发现了莉迪,然后通报了玛丽埃拉等人。
望风的宿主正在警戒着外围,不过一旦鲁卡轻举妄动,恐怕就会一齐把他制服吧。
“果然,你们是我的姊妹花——”
“没错。我接受了和你相同的种子,我们是姐妹。听到你是温室出身的,吓了我一跳”
莉迪的表情十分复杂。
她的内心应该是十分高兴的。
知道了自己的花并非只有一朵,那么对于为了开花而奉献一切的宿主来说,首先会感到安心。延续花的生命——这便是宿主的最首要的使命。
而且,他们还是利害关系一致、能够百分之百地信任的同胞。
就连人类,想要遇到能够如此信赖的同伴也是极为不易。宿主的使命注定了其孤独的一生,同胞的存在无疑是莫大的救赎与安慰。
即便如此,莉迪的表情仍不见转晴。
玛丽埃拉露出安详的微笑。
“之前多有失礼了。容我重新介绍,我是玛丽埃拉”
“我是莉迪”
“……我叫鲁卡”
鲁卡以为自己被无视了,然而听到他报出姓名,玛丽埃拉仍然冲他行了一礼。
然后,她便重新转向莉迪。
“今天你能来到这个温室里,我真的感到很高兴。还有,鲁卡先生,感谢你救了莉迪”
“上一次你可没像这样欢迎我们呢”
莉迪回敬。
她用满是嘲讽的口气说出辛辣无比的话语,然而从鲁卡看来,两人的对话却好似相声一般。
“你们来得太突然,我们也有些吃惊。今天机会难得,你们如果愿意进来坐坐,喝杯茶放松放松的话那是最好”
“有鲁卡在一起,怎么可能会那样。你就不用费心了”
“真是抱歉呢。从没有来过无花头的客人,大家应该会乱成一团吧”
莉迪和玛丽埃拉的对话,令人联想到交往多年的密友或家人。
有着同样的花,流着同样的血的姐妹。
跳过结交朋友的所有阶段,直接跳到这个局面,倒也令人不自在。
“莉迪,难道说你不知道吗?你可是我们的恩人啊”
“我?”
毫无来由地,她称莉迪为恩人。
“没错。你帮助我逃跑了——在我被花寄生之前”
“啊!”
说到这里,莉迪似乎终于想起来了。
莉迪为了从温室里逃出来,放跑了被关在里面的人,以此作为诱饵。
在人工感染的实验中,恐怕有许多人都被植入了从同一朵花采集来的种子吧。姐妹宿主自然也会一齐诞生。
恐怕莉迪是在牢狱中最先成为宿主的人,其他人则是只接种还没来得及变成宿主,所以最开始见面的时候才没有认出来是姐妹。
“那个时候,阿克已经变成宿主了,被当作实验动物。他乘乱逃出,重获自由,然后来帮助我们……然后把那些无花头全都赶了出去”
也就是说,城市变成这个样子,归根到底是莉迪的原因。这样一来,就无法责难,也无从解决了。无可奈何的鲁卡甚至想要忘记一切,投身于葛兰的茫茫雪原中。
莉迪虽也难掩惊讶,但对于她来说,这反而应该是值得骄傲并庆贺的事情。毕竟她偶然的一个举动,却救助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们,让自己的花增多了。
“那就把这份人情还给我吧。今天可要让你把知道的东西都说出来”
“哎呀,你想要我说什么?”
听到莉迪终于切入正题,玛丽埃拉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她一副似乎已经知道了莉迪想要说什么的表情。
“是有关萨洁的事”
“萨洁?”
“就是被你们关在牢房里的宿主”
鲁卡稍微强硬地插入到对话中。
“那家伙是你们和莉迪的姐妹吗?还是说——”
他刚想问是不是有别的关系,然而玛丽埃拉遮住了他的话头,开始说道。
“正如你想的那样,被你们叫做萨洁的那个孩子,是我和莉迪的姊妹宿主。是从同一朵花接受了种子的,宛如亲生姐妹一样的宿主”
对于莉迪的质问,玛丽埃拉十分爽快地给出了回答,似乎并没有打算保密。
虽然是不出意料的回答,但仍然令人难以简单地接受。
“我有些疑问。首先,两年前的萨洁应该还没有到足以成为宿主的年龄。其次,既然她是你们的姐妹,你们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萨洁为什么会发烧?她明明是宿主。而且那孩子,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失去了记忆……”
听到两人的质问,玛丽埃拉陷入了思考。
“既然你们都了解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你们吧。我一个一个说。——这个温室里,除了给我们授种的人工感染实验之外,还有过另外一个人工感染实验。那个实验是将种子进一步加工,试图扭曲它对生命力的感知能力……以求它能够寄生在原本无法寄生的对象上”
“这种事情都能办到吗!?”
“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研究啊。而且,他们成功了,实验对象就是那个孩子。因为她正值绝对不可能成为宿主的年纪,所以才被选中的吧”
鲁卡感觉自己的后背窜起一股可怖的寒气。
他从未想过有人能够扭曲花的存在——他一直以为,花是从远古流传至现在,并将永恒不变地存续下去的。
如果能够扭曲花的存在方式,那岂不就是相当于改变了世界的构造吗?
鲁卡并不相信神的存在。但是,这无疑是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事情。
“但是,对种子进一步加工的这一方式,有着根本的缺陷”
玛丽埃拉的表情极为沉痛。
“花会根据宿主身体的强弱施加相应的负荷。身体越强,就会吸收更多的养分。这甚至可以理解为在宿主因故暂时无法进食时,为了不至于将宿主榨干养分致死的、花的一种自我限制的机能。这样就不会从弱小的身体中夺取太多的营养。而且,它同样也是一种探测机制,在成长过程中,若宿主死亡,就会强制触发开花”
这些内容,鲁卡多少听过一些。
宿主确实很能吃。
但是,少吃一顿也不会饿死。
花不会当场消耗由宿主进食得到的营养补充,而是将其存贮以等待开花。因此,若宿主所处环境不允许其进食,花不会也没有必要硬从宿主身体夺取养分。这是花与宿主之间本应有的关系,然而——
“扭曲它的,认识……?”
莉迪轻声道,同时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加工种子,让其对身体的强度产生错误的认识。所以才会植根寄生,所以才会……。
“她的花认为她的身体十分强壮。不论她是饱了还是饿了,都会从她那瘦弱的身体中汲取尽可能多的营养,使得体细胞甚至难以维持其形态。结果便导致大脑和内脏器官的坏死,然后再藉由花的力量使其再生……不断地如此反复”
这是何等令人绝望的事实。
玛丽埃拉用仿佛在说明一加一等于二一般平淡的语气,说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语。
“从我们保护她开始,萨洁就经常会瘫倒,并失去记忆。由于脑部是坏死之后再生,所以会失去记忆。身体快速再生的时候,自然会发热”
鲁卡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虽然他觉得萨洁和其它的宿主比起来确实比较能吃,但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理由。
莉迪说过,萨洁的身体比花先衰弱了——而这就是其背后的原因。
鲁卡的心中涌起一股怒火,然而他无从发泄。风见鸡将萨洁变为宿主,结果仍然只是想要继续生产蜜虫。至于因此而出生的宿主会处于怎样残酷的环境,他们从未关心。
“还有……呐,莉迪。你很关心那个孩子——萨洁对吧。那么,我更希望你仔细听我的话。……那个孩子,已经没救了”
玛丽埃拉静静地、然而清晰地说道。
鲁卡和莉迪的心中除了惊讶,更多的是不敢相信。
有关萨洁的身体,玛丽埃拉刚刚已经说明过了,但鲁卡第一次听说除了杀死之外还有其它能够置宿主于如此无助的境地的方法。
玛丽埃拉似乎对此也十分清楚,不等他们发问就继续说道。
“我们也努力过了,毕竟她是和我们拥有相同的花和生命的姐妹啊。我们把宿主们集中到一起,还特地选了这么一个麻烦的地方生活,就是想着这里用于研究宿主的设备,可能会有助于拯救那个孩子。……你能明白吗?看着身旁的那个孩子,感受着她逐渐变得稀薄的‘生命的气味’的我们,心中是怎样的滋味?”
玛丽埃拉极为严肃,仿佛在说对萨洁的廉价的同情和哀叹,等于是对自己所品尝到的绝望的侮蔑。
如果真如她所说,他们冒着被风见鸡盯上的危险占据了温室的话,他们确实是下了相当的决心。
“你们只知道那个孩子现在的状况,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用那边的无花头青年也能听懂的话来说就是,她体内各个内脏器官的机能已经显著低下了。而最致命的是,身体组织被破坏的速度变快了”
似乎是在表现出一丝轻视,亦或是在品味优越感,玛丽埃拉将已经报上姓名的鲁卡依然称为无花头。
花的再生能力也不是无限的。
身体组织的再生依然要服从物理规律,需要相应的营养成分。
如果身体频繁崩溃,那也就需要更多的养分。
“不过,那个……只要吃足够多的食物不就可以了?”
听到莉迪的反驳,玛丽埃拉的目光略微下沉。
“再生不是一瞬间就能完成的吧?”
莉迪也没话说了。
身体逐渐崩溃,又逐渐痊愈。如果崩溃的速度快于痊愈,其后果是显然的。
更糟糕的是,花会用光全部的养分。
当宿主受伤,而体内没有足以修复身体所需的养分时,花会将蓄积的养分反向供给以促进身体再生。这是一种应急机制。
一般地,当宿主的身体停止生命活动时,花会消耗自身积蓄的养分强行开花。然而对于萨洁来说,恐怕连这一点都是不被允许的。开花至少需要生产种子并将其放飞的能量。为此,就算把刚刚变成宿主的人杀死也是不会开花的——恐怕萨洁也是如此。
莉迪浑身打颤。
也许是悲哀于萨洁的遭遇,也许是因为萨洁令人绝望的宿主态而受到了冲击。
“对了”
不容两人喘息,玛丽埃拉迅速变换话题。
“你们知不知道花所带来的‘适应’的能力呢?比如说……四肢被束缚的宿主,会将头发化为触手而逃脱……的例子”
她的语气十分神秘,但回答却再清楚不过——这个例子近在咫尺。
“那是花普遍具有的能力吗?”
“个体之间还是会有些差别。我们是看了风见鸡留下来的资料才知道这个力量的。不过由于几乎没有实例,他们一开始似乎没有相信。只会复制自身而传播的花,居然会为了适应周围环境的变化,而赋予宿主相应的力量”
鲁卡遇到过、杀死过形形色色的宿主,然而从没有遇到过像莉迪一样有着如此奇妙的能力的宿主。因为宿主极难轻易被制服而拘束,而且这样做很麻烦,还不如直接杀死更为便捷——结果适应之前就会死掉。
因为实例过于稀少而没有被发现。在科学研究的世界中,这样的事情很常见。
正因如此,他们才没有想到莉迪的头发会化为触手,从而轻松脱逃。
“为了验证那个力量的存在……所以把萨洁拴在牢里?”
“我曾经把自己拴起来,但是毫无用处。于是我提出了假设,‘适应行为并非出于花的条件反射,而是出于宿主自身的思考’”
玛丽埃拉的碧眼中闪烁着冷酷而理性的光芒。
“这时候我就想到,用那个孩子就好了。因为只要拴上三天,她就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那里了”
“从血肉相连的姐妹,一下子变成了实验动物,待遇落差还真大啊”
如果无法繁殖后代,就算是姐妹之间也无情可言。不愧是宿主的思考方式。
“不过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莉迪,你这个成功的例子,正好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玛丽埃拉坦然地说道。
这就是他们不会再找萨洁的原因。
然而她的态度却是那样不容置疑。
鲁卡很想抓住眼前这个家伙的胸襟痛骂一顿。然而他却不得不能够理解,这是为了花而最有效率地利用了萨洁的结果。
“萨洁答应了吗?”
“当然,我们是得到她的同意之后才把她拴起来的。不过她应该已经忘了”
想想也是。在连花都无法留下就要死去的关头听到这样的话,萨洁只会高兴地答应吧。
正因如此,鲁卡才会尤其感觉不能容忍。
莉迪眯起红宝石似的眼睛,盯着玛丽埃拉。
“玛丽埃拉,你说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但是如果你想让我抛弃萨洁,我办不到。就算你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你说萨洁已经没救了,那也只不过是推测而已”
听到莉迪凛然的话语,玛丽埃拉似乎大为恼怒。她也回敬一般望向莉迪。
如果真如玛丽埃拉所说,他们确实为了拯救萨洁而尽了最后一丝的努力,那么莉迪刚才说的那些诚然可笑至极。
然而,不论是莉迪还是鲁卡,都没有亲眼见到过。所以他们无从判断那些是真是假。一味听信别人说的话,是十分愚蠢的事情。
“我是不会抛弃萨洁的。直到她真的死了为止”
“我也是这个打算。说不定她意外地能存活下来”
“那就请自便吧。总之我已经给过忠告了。……对了,还有一件事”
玛丽埃拉显得极为不快,但她很快便转移了话题,略作停顿之后向莉迪问道。
“莉迪,你要不要和我们在一起?”
虽然是十分突然的邀请,但鲁卡却不由自主地对那句话产生了非同一般的恐惧。
阿克他们有着相同的花,并因此而共同生活着。
莉迪会不会也离开鲁卡的身边,和他们在一起呢?
他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否能够换算为男女之间的恋情,但鲁卡确实对于从各种意义上都是自己的路标一般的存在的莉迪抱有好感。
如果可能的话,想和她在一起。
然而鲁卡很清楚,一旦莉迪判断离开他对花更有好处,他将无权也无力阻止她的行为。
“你和我们一样,也是身负‘原初之红’的宿主,对我来说犹如姐妹。我想……和长有同样的花的你,一同生活下去”
玛丽埃拉弯下膝盖,将目光调整到和莉迪相同的高度。
看着这样的她,
“我拒绝”
莉迪清清楚楚地回答,似是将世间所有的声音汇聚起来一般,她的话语响彻天际。
听到莉迪如此干脆地回答,玛丽埃拉和阿克显得十分意外。
鲁卡则是因过于意外而一时没能理解。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人狠狠摔在地上。
“没关系、吗?”
鲁卡艰难地张开口,问出这样一句。
他本想说些更加聪明的话,但这已经是极限了。
莉迪转过来看向鲁卡。
“因为就算和玛丽埃拉她们在一起,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现在也不知道啊。和你在一起的情况,我反而能更好地‘预料’。再说了,还有萨洁的事情”
莉迪略微红着脸颊微笑着,然而毫不犹豫地说道。
鲁卡只觉自己的心中充满了温暖与安详。
就算莉迪心中对鲁卡抱有怎样的感情,都不会对身为宿主的她的判断产生任何影响。
但是。
莉迪清楚鲁卡的为人,同时也知道与人类共同行动的便利之处。而且她也知道鲁卡过人的身手(虽说仍无法与阿克匹敌)。因此,比起与阿克他们共同生活,她选择了维持现状——即与鲁卡在一起。
阿克抱着双臂,朝鲁卡瞪了一眼。
鲁卡也毫不示弱地瞪过去。他总感觉对方是在试探他。
只见阿克很快便露出了无趣的表情,转身面向莉迪。
“那么作为饯别之礼,提醒你们一件事。……看这个”
他从某个地方拿出了一个弩。
那个弩和袭击鲁卡和莉迪的刺客们带着的是同一个模样,小巧玲珑,同时箭体为钢制,箭尾带有像钢笔一样的别帽。
“这就是射中我的弩吧?”
“这是发射毒箭的弩。听说是风见鸡在不久前研制出来的,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实际使用”
射中了莉迪的毒箭。针对花,抑制其分泌强化身体能力的成分的毒药,被放在箭的体内。
“如果那是真的,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个刚制作不久的武器的?”
“别问没用的了。我们在温室里找到了试做品”
听他这么一说,鲁卡仔细观察他手中的箭,只见这支箭上面有着像钢笔一样的别帽,但是射中莉迪的箭则是在前端有着某种机关,安置有螺线形的沟槽。鲁卡还以为这是阿克从之前的刺客手中抢过来的,不过看来这是他原本就拿着的东西。
风见鸡在温室里进行对宿主的研究,其成果之一便是用来杀死宿主的奇怪的箭。从这里留有试做品这一点来看,那确实是由风见鸡制造出来的。
“这样的箭想必会在全世界内流传开来。你们千万要小心。还有,感谢你告诉我应对毒药的方法。之前没有想到可以使用自身的假花”
“……不客气”
莉迪中了箭之后,将假花含在了口中。阿克似乎看到了这一幕。自己的失败却让对方吸取了教训,心情想必是十分复杂的,莉迪没好气地回答了一句。
鲁卡回过神来,只见阿克重新面向了自己。
他的视线令人难以承受,像是在试探,又好像是在评判。
其中的含义,鲁卡没能明白。
三挣扎
狭窄而脏乱的房间中,漂荡着干枯的空气。
“鲁卡先生,请不要摆出那样的表情了”
坐在床上的萨洁听到了全部的故事,反而露出了笑容。
一股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鲁卡呆呆地站着,感觉四肢发麻。
萨洁伸出手,抚摸一动不动的鲁卡的脸庞。她的体温仍然有些高。
“就算我不能让花开放,还有与我有着同样的花的莉迪小姐会替我完成的。只要知道了这一点,我就能够安心地死去了。……只是很遗憾不能为莉迪小姐留下任何东西罢了”
对于萨洁来说,最为重要的事情无疑是开花。
自己的花,或者是与自己有着相同的花的某个人。就算自己死了,只要有人能够代替自己让花开放的话,反而就会坦然地迎接死亡了吧。她感到遗憾的,并非自己无法避免的死亡之命运,而是无法为开花做出任何事情的自身的无力。
她看上去并没有强作欢颜。
仅仅是宿主的思考方式如此而已。
“会不会死还不一定呢,现在放弃可就太早了”
莉迪的声音坚强有力。
鲁卡拼命咬紧牙关。他绝不能露出动摇的神色。
那一定是对萨洁的冒渎。
对于宿主来说,活着只是为了延续花的生存。
她说能够安心地死去的话,应该并非虚假。
只是鲁卡从感情上无法接受罢了。
再也无法忍受的鲁卡转身走出房间。
“鲁卡”
“抱歉,我出去吹吹风”
鲁卡头也不回地答道。他现在不想让她们看到自己的表情。
“应该很幸福吧。我也能明白的”
他粗暴地丢下这样一句,然后便出去了。
“混账……”
不是已经发过誓要为花而生存吗。
居然会为这点小事而感到烦闷——他不禁怨恨起自己狭小的器量。
卡特多拉尔城中,主要的交通工具是公交马车,其能够到达城市中的几乎每一个角落,相较之下出租马车则要少得多。
公交马车是牵引可供十人以上乘坐的客车,沿着固定线路运行的马车,客人按照乘车的距离支付相应的车费。
鲁卡坐上一辆公交马车,正去往市中心。缓缓摇动的客车透出木材古朴的气质。坐在对面的是油漆工打扮的男子,正在坐着熟睡。
在茫然地眺望着周围流逝的景色的时候,马车终于穿过了城门。
卡特多拉尔市中仍然残留着都市国家战争年代的城墙,其内部的街区尤其有着悠久的历史,议会和大型企业的事务所等也都设立在这里。
待马车继续向内部走了一会儿,鲁卡便付了车钱下了车。掀开布帐,只觉外面的光芒异常刺眼。
明明是在同一座城市里,这儿的景色却是别具一番风味。
有许多将门面装饰得极为豪华的建筑。虽然恐怕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古建筑了,但这儿的建筑均在外观上极力模仿着当时的样式,硕大的石块上错落有致地涂满了颜色。
看到眼前仿佛从画本中蹦出来的街景,鲁卡感到些许不快。总感觉这个地方与自己合不来。
——不过,没想到还挺热闹的。
在来到卡特多拉尔之前,鲁卡所见到的尽是些因宿主而困惑、表情黯淡的人们。然而在这里,行人谈笑风生,整座城市都在散发着活力。
卡特多拉尔是一个庞大的城市。从住宿处乘坐马车来到这里,也花了近一个小时。
在如此宽阔的城市里,宿主们却集中在一个地方生活着。
如果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他们没有必要特地出远门。
——难道说,温室的宿主成为一个威胁,只不过是局部的事件而已吗?
就算驱逐特务不能正常地履行职务,如果宿主不来到这里,这儿的人也难以真正体验到不安的感觉吧。或许正是因为宿主集中在了一个地方,其它的地方才得以保持安稳。
几乎所有的人,比起异常的事态,都更能够适应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和自己没有关系,就仍然会努力过着不变的每一天。这一点宿主也不例外。而且如果真如雷欧所说,相关的报道被刻意掩盖了的话,这里欢愉的气氛也就不难理解了。
虽然难以断言这对于宿主和人类双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但这毫无疑问应该是冬风的使者陷入穷困的原因之一。一边在脑中想着这些,鲁卡一边在街上走着。
走了一会儿拐进一条小巷里,便来到了目的地。在两个楼的缝隙间,仿佛要尽力隐藏一般,Hyper制药——一个小小的事务所的看板挂在上面。
小规模的制药公司,却没有实际上的业务。
这是研究所的所有者为了登记在册而开设的马甲公司——同时也是那间温室的主人。
与风见鸡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甚至可以说就是本体。
一般来说,去寻找这类团体的事务所的话,都只能找到一个毫无关系人去楼空的地方,但是这里似乎安排有一些人。
换句话说,不论是在这个城市的明处还是暗处,都有风见鸡的势力。
这么看来,他们应该有着无数张用于对外的面孔吧。
鲁卡轻叩木制的大门。门上雕有古朴的花纹,声音清脆悦耳。
“请进”
里面传出男子的声音,鲁卡推门而进。
一阵书香扑面而来。
里面意外地相当宽敞,摆有好几张办公桌。整体泛白而明亮的室内,有十余名男女职员正在工作,一副小规模事务所的风范。
但鲁卡立刻注意到,这里面所有的人都有着独特的令人胆寒的氛围。这并不是说这些人都是战斗要员,而是说他们有着能够在暗处工作而脸不变色的人们独有的气氛。
工作的人们看起来虽都在忙于各自手头的事务,但鲁卡能够痛彻地感受到盯向他的视线。他正在被观察。
“不好意思,请问您有预约过吗?”
一名年轻男子向鲁卡示意,同时来到门口迎接。这也是为了不让来客进入到内部而先手封住进路。
鲁卡迅速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男子,发现装有蜜虫的小瓶放在能够立刻拿出来的地方。
不过这也是彼此彼此。鲁卡一脸坦然地开了口。
“前几天在与这儿的人会面的时候,对方遗落了某件东西,我想交还给那个人”
男子的表情微微一皱,似乎是觉得有些奇怪。
“我是在樱桃路上的研究所前面和那个人会面的。只要说一声‘鲁卡来了’就应该能明白了”
自然,那个研究所座落的那条道路并不是樱桃路,他只是想通过“樱桃”和“研究所”这两个单词,明确告诉对方是有关那个研究所的事情。
瞬间,男子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虽然是极为细微的变化,但并没能逃过鲁卡的眼睛。男子立刻反应过来,露出清爽得令人厌恶的笑容。
“那么就请交给我们来保管吧”
“不,我想直接交给本人”
鲁卡能够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竖着耳朵听。
——好啊,那就给我听清楚了。至少应该有一个家伙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好像是和那个研究所有关的一些东西。我需要确认一下内容物,所以希望研究人员也能够一同到场”
事务所里面掀起了一阵无言的骚动。鲁卡虽然注意到了,但仍然保持着坦然的表情。现在是在交涉,只要自己不露出嫌麻烦的样子,对方应该会把话听完的。
来应对鲁卡的男子同样是一脸笑容,但似乎正在思考。
“请问您希望在哪里会面呢?”
“也是呢。很抱歉提出如此唐突的请求,不过我想在今晚圆月至顶之时,在东城墙头上见面”
如此邀请在制药公司的事务所中提出来不免显得奇怪, 但男子则是深深地行了一礼。
“……明白了。待当事人安排好行程,天亮前就会赶到”
像他这样年轻的下属,应该是无权作出决断吧。所以才这样拐弯抹角地表示要征得上级的同意。
“感激不尽。那么就失礼了”
牌已经打出去了,就看对方怎么出招了。
鲁卡微微欠身,便转身走出事务所。
不,准确的说,是在刚想要走出去的时候。
一名男子进入事务所,与鲁卡擦肩而过。那人身形魁梧,将帽子压得很低,似是要掩藏面孔。
当他看到鲁卡的瞬间,他似乎想要停下脚步,但旋即便若无其事般继续朝里面走去。
个子相对矮小的鲁卡,要略微抬头才能看清楚对方的样貌。
于是趁相错的瞬间,鲁卡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扫了一眼那个人压在帽子下的面庞。
瞬间,他感到一股贯穿胸膛般的冲击。
——为什么。
鲁卡拼尽全力维持平静的姿态。
在瞬间瞥见的男子的面庞。不会错,那正是冬风的使者的干部之一——托马斯。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很难想象冬风的使者那样的一个粗枝大叶的组织会精明到在暗地里与风见鸡接触交易。从托马斯看到鲁卡后露出的反应,也能明白对方也觉得可能暴露了。
焦急的鲁卡汗流浃背。
根据雷欧所说,托马斯是冬风的使者的创立人之一。
——真是可怕。从一开始就插手了吗。
还以为只是半吊子的自卫团,没想到居然是一个魔窟。
袭击鲁卡的巡逻部队似乎对战斗十分熟悉,而且率领他们的人正是托马斯。
那不是来自冬风的使者的袭击,而是风见鸡派出的刺客。恐怕那个自卫团中,除了托马斯以外还有其他隶属风见鸡的蜜虫使用者潜伏在里面。
随着一连串的事件衔接起来,整个布局也逐渐水落石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被盯上了,但总之鲁卡对于风见鸡来说可谓眼中钉肉中刺。趁鲁卡和安东尼之间发生争执,风见鸡便打算借用冬风的使者之名来除掉鲁卡。
黑社会中似乎有着各种常人难以想象的事物,例如各种不成文的规则,以及组织之间政治关系的角逐。风见鸡应该是不会随意杀死对幕后的关系不甚明了的鲁卡,而是尽可能给其安置一个罪名,以备无患。
托马斯没有对前来迎接的男子说任何话,但男子立刻心领神会一般让他通过进入里面了。
虽然十分在意,但现在无法贸然跟进,只有趁他们尚未起疑早早离开事务所。
来到外面,鲁卡便被旧街区的繁华与喧闹所包围。走在五颜六色的石砖上面,鲁卡陷入思考。
——风见鸡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难道说是因为温室被抢占,为了泄愤而与冬风的使者联手了吗?
应该不是。如果他们真的想要对温室里的宿主动手的话,应该早就直接下手了。对于他们来说,有的是不合法的、或者合法但惨无人道的手段。而且他们的确具备将其实现的财力和政治力。
总之,眼下的重点是,在今晚的会谈中能够从他们嘴中钓出多少东西。
仰望着湛蓝而旷阔的天空,鲁卡深吸了一口气。
夜风吹拂过城墙。
宛如黑幕一般的夜空上,被薄云掩盖的月影发出暗淡的光辉。
染黑的云层隐约现出凹凸,无声无息地乘风流淌。
城墙有一部分已然坍塌,损毁的区域虽禁止进入,但其它完好的部分仍可以随意登顶。鲁卡守候在城墙东侧一个垛口下。
藉由城墙守护城市是在都市国家战争年代,宿主尚未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时候。虽然鲁卡有些怀疑那样的时代是否真的存在过,但既然没有宿主,也就不会有蜜虫。
若身体能够得到强化,这样的城墙便极易攀登。在蜜虫出现之后,具有综合性防御设施、可作为迎击据点的小型要塞便快速崛起。
——这个城墙会不会也在怀念着没有宿主的那个年代呢。
毫无来由地,鲁卡的脑中浮现如此般诗意的遐想。
向下看去,沉入黑夜的繁华街区中,仍随处可见灯光。
看到如今宿主飞扬跋扈的卡特多拉尔城市,这个城墙又会作何感想呢。
——没有宿主的那个年代,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没有宿主,也就不会有与之相关的烦恼。
然而现今,宿主确确实实存在于这个世间。
每当其存在成为妨害时,便不停地杀戮,直到回到一开始没有宿主存在的、只由人类组成的世界中——鲁卡认为,这种做法多少有些奇怪。
——同为无花头的人类,也会互相背叛、残杀,但有时也会彼此信赖,共同生存。没有任何理由只将宿主排除在世界之外。
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人类被花凭依而“消失”——同时也是宿主诞生中不可避免的过程——的肯定。
听到夹杂在风中的脚步声,鲁卡暂停了思虑。
一群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人正在向这边靠近。
佩剑且身形壮硕的男子簇拥着某人走来。
——负责战斗的家伙有八……不,七个人。他们应该都是护卫,保护着中间的人。
既然有非战斗人员出现在这里,就说明对方至少还有交涉的打算。
一群人来到有砖垛的地方,在离鲁卡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
被护卫包围着的有两名男子。
其中一人衣着考究,一副实业家的风范,头发掺白,戴着一脸狡诈的笑容。
另一人则是举止看起来有些可疑的、学者一般的男子,年龄似乎四十上下。他显得十分紧张,好像并不习惯这种场面。
可以判断,实业家模样的男子应该是风见鸡的成员,负责这个城市内的部分事务。
而如果鲁卡的要求得到了相应,那个学者模样的男子就应该是曾在温室里工作过的人员。
两人死死地盯着鲁卡,快速交换了一下视线。
“你看上去不像是这儿的人,没想到居然能知道这个地方啊”
实业家模样的男子省略了问候,开口就是这样一句。
“这个地方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嗯?你不知道吗”
他回望四周说道。
“这儿视野开阔,难以藏匿伏兵,躲进观察口里还能抵御花弓的狙击。虽然比较显眼,不适合密会,却能够确保双方的安全。不过对于你来说似乎有些夸张了”
实业家模样的男子一副最为令人厌恶的不可一世的表情说道。
那个态度反而透露出他底气不足。和鲁卡想得一样,他应该不是上层的人。从这家伙的嘴里又能套出多少内容呢。
“我怎么会知道那些。我在房顶上和宿主玩命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哪个地方好哪个地方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冷冷地盯着男子看,对方只有憨笑,似乎不敢正视鲁卡的目光,只有周围的护卫仍一丝不苟地提防着鲁卡。
和这家伙耍嘴皮子也没什么用。
“废话少讲,说正事吧。……为什么盯上我们”
鲁卡用尽可能严苛而尖锐的语气问道。
而实业家模样的男子则装作思考以掩饰内心的动摇,少顷,他如此回答。
“哎呀,我是不太希望你们接近温室啊”
看来风见鸡方面也把那个地方叫做温室。说不定是风见鸡他们先这么叫的。
——果然是和温室有关吗。
对方的回答十分巧妙,没有回答鲁卡的问题,而只是传达了自己的要求。
虽胆小如鼠,却狡猾如狐。
看来是鲁卡在调查有关温室的事情的时候,因某种理由而妨碍了风见鸡。
鲁卡虽也许不够狡猾,但好歹也算是曾经多次出生入死,相应的胆量还是有的。
——是顺从,还是反抗?
“虽然你说不准我们接近温室,但我们本来就是和温室里的宿主一伙儿的”
“嗯……?”
听到鲁卡的话,实业家模样的男子的眉头一阵痉挛。看来他们完全没有料到。
鲁卡乘胜追击,进一步说。
“估计你们也不想和那么多宿主同时为敌吧?至少现在不是。嘛,我们也不想挑起无谓的争端。不过如果总被小瞧的话,我们也不会坐着干等的”
说白了,鲁卡的意思就是,如果想避免和温室宿主之间的全面战争,就要针对莉迪遇袭一事作出补偿。
其中的关键,便是遇到阿克时托马斯的态度。
温室的宿主们过着平和的生活。也就是说眼下不只是驱逐特务 ,连风见鸡也无法对宿主动手——鲁卡甚至认为,他们是不想插手。
究竟是否如此呢?
实业家模样的男子看了一眼鲁卡,然后抬头看看月亮,又看了一眼鲁卡,然后慢悠悠地开了口。
“原来如此啊。你是想让我们赔偿啊。不过我觉得啊,你们应该和温室没关系吧?”
虽然他装作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但仍然能够听出内心的困惑。恐怕虽然认为莉迪不是温室的宿主,但似乎无法断定。
男子的话语透露出两条信息。
他知道莉迪不是温室里的宿主,而是外来的力量。
然而,他并不知道莉迪与阿克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
——应该是以雷欧的情报为根据,由托马斯传达的吧。
鲁卡慎重地、简练而着重地说道。
“跟我在一起的宿主,可是如假包换、温室里开有红花的宿主的姐妹”
最高明的谎话,往往都掺杂有一定的事实。
“你说什么!?”
听到鲁卡的话,一直沉默不语的学者模样的男子突然发出惊叫。
似乎是因过于惊讶而没能掩饰。他被旁边的男子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立刻便安静了下来。
上钩了——鲁卡心中如此想。
看来确实是带了一个和温室有关的家伙来了啊。
这个人是从温室逃出来的,而且知道长有鲜红假花的宿主。
这一声插入的时机真是绝妙,鲁卡的话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
“然后呢,你想要什么”
实业家模样的男子不耐烦地说道。
似乎并不是真的不耐烦,而可能是觉得火大。
鲁卡没有在意,继续说出要求。
“在温室里,你们曾经进行过把人强行变成宿主的研究吧。我想知道怎么做才能让那样诞生的宿主变回正常”
听到这个,两人都不由得显出惊讶的样子。
“你说正常是指?”
“花在过多地吸收身体的生命。有什么办法阻止?”
他们应该并不知道鲁卡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个。
听上去似乎与利益毫无关联。
他们陷入无言的思虑,时而眨眼,表情显得复杂。应该是正在仔细分析鲁卡的话中是否有猫腻。
但过了一会儿,学者模样的男子冲另一人耳语了几句,然后向前跨出一步。
“没有办法”
这句话仿佛一根冰锥,贯穿了鲁卡的脑髓。
他拼尽全力支撑即将崩塌的骨架。
“你说……没有办法?”
“当然没有。倒是你们,为什么还要继续研究那样的失败作品?我们的研究已经转到别的方向上了”
“少说两句”
实业家模样的男子在一旁提醒。
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十分讲得通。既然认为失败了,就没有理由将研究继续下去。如果真如那个学者模样的男子所说,在其它方向上存在可能性,那就更应如此。
鲁卡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无底洞中。
不知什么时候会撞到洞底摔得粉身碎骨,只是一味地朝下落去。
他不知道是不是确实真的没有办法。不过就算有,他们恐怕也不会告诉鲁卡。而且他并不认为那个学者模样的男子在说谎。
“好了,这下你满足了吧?”
实业家模样的男子眯起眼睛,露出狡诈的笑容。
鲁卡可不打算就这样无功而返,他重新振作起来。还有一个必须要问的事情。
“还没完。有个叫托马斯的——”
“嗯哼!”
实业家模样的男子故意用力一咳,声震天宇。
鲁卡的话还没说完一半就被他打断了。这明显是拒绝的意思。那人一改刚才的小人物举止,拒绝得迅速而彻底。
“啊、啊—。刚才的话就当作没有听到吧。我们是来讨论有关研究的问题的,并没有义务回答除此之外的问题。如果放过随便乱问的无礼之徒,可、可是有损我们的名誉的。你刚才说了什么,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呢”
鲁卡握紧了拳头。
夜风拂过,空气中似乎充满了电火花。
——如果说了不该说的话,护卫应该不会保持沉默。
现在说出托马斯的名字,相当于违反绅士协定的行为,而且鲁卡也能理解风见鸡方面不愿谈论有关冬风的使者的事情。关于托马斯的内容,恐怕不是面前这个男子,而是上层的人禁止提及的。
继续深入打听是不可能的了。风见鸡这一组织过于庞大,只身一人实难相敌。鲁卡如此判断,同时悔恨地咬紧牙关。
“够了”
“是吗。那,我们就回去了”
最后,实业家模样的男子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
仿佛在嘲笑一个愚笨的变戏法的人。
四谎花(译注:原文「徒花」,指不结果的花)
鲁卡与风见鸡接触后回到住处时,已是天亮。
“你去哪儿了?”
“……有点事情”
鲁卡不想说明,但莉迪也没有多问。
莉迪已经醒来了,或者是听到鲁卡回来的动静而被吵醒。在床上蜷成一团的萨洁也睁开了眼,不过似乎也已醒来。
“欢迎回来,鲁卡先生”
萨洁的声音缓慢而拖沓,听起来软弱无力。
“嗯……”
鲁卡不知该作何回答。
他将后背靠在墙上,缓缓瘫坐在地。
冰冷的石壁一点一点地夺取身体的热量,后背逐渐变凉。
——已经,毫无办法了吗……
鲁卡的挣扎完全是徒劳,连一条性命都无法拯救。
说实话,拯救萨洁的性命或许超出了鲁卡原本的宗旨。
比起想办法救助情况特殊的萨洁,拯救大多数宿主中的几人想必更为简单。
只是因为萨洁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因为她明明近在咫尺,自己却无能为力。
只是因为无法忍受自己的这份无力,才想要去救她。
正当他盯着那朵铃兰状的假花时,突然,萨洁的肚子发出惊人的鸣叫。
萨洁的脸红了。
“真、真是抱歉,我肚子饿了”
“没关系,别在意。你也不是故意的”
寄宿在她身上的花,不论她自身多么衰弱、多么饥饿,都会不停地从她身体中吸取营养。
而吸取的养分恐怕会被用来再生成因过度吸收而衰竭坏死的器官。如此循环往复,注定只有死路一条。
“……啊、对了。抱歉,莉迪,你们吃饭了吗?”
出去买饭主要是鲁卡的任务。
然而昨天的午饭和晚饭的时间,鲁卡却擅自外出了。
“我随便买了一点。在蜜虫店卖了假花”
“对不住了”
如今驱逐特务已无力尽到职责,莉迪独自一人外出应该也无大碍。如果雷欧已经提醒过了,那么冬风的使者也不会主动追赶驱逐。只要注意不与对方遭遇就可以了。
“还不是怪某个人突然没了踪影,虽然有点麻烦,不过也算是解决了”
鲁卡感到自己被充满责备的视线贯穿。莉迪看上去似乎在生气。但鲁卡却不由自主地觉得,莉迪并不是因为外出采购遇到麻烦而生气,而是因为鲁卡一声招呼都不打便不见人影这一点而感到不满。
带莉迪去与风见鸡交涉的场所实在是过于危险。
莉迪虽决意救助萨洁,但并不会因此而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不仅是出于宿主的本能,也同样是为了萨洁的愿望。
然而,鲁卡却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曾经说过要救助萨洁的莉迪亲口道出这个事实。明明有着能够拯救萨洁的方法,却选择视而不见,这恐怕决非易事。
不打招呼就孤身一人出门,完全是凭借鲁卡自身的意志。
“对了,鲁卡,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我想让你把萨洁的假花摘下来,最好是整个儿地”
莉迪的提案令他始料不及。
假花并非凭空生出,而是藉由为开花而积蓄的营养诞生出来的。
宿主们之所以能够卖掉自己的假花换得生活费和路费,是因为可以得到比消耗的营养更多的东西,他们并不会随便摘取假花。更何况,对于萨洁来说,不论是身体还是假花都面临严重的营养不足的问题。
“这,还是不要这样为好——”
“……是萨洁自己提出来的”
莉迪说着移开视线,显得有些难过。
鲁卡惊讶地望向萨洁,只见她的表情极为认真。
“假花就算摘掉也会很快再长出来,但因为我的身体虚弱,完全再生需要一定的时间。……请测量一下假花完全再生出来需要的时间。这样的话,就应该能明白我的身体的状况了”
萨洁一字一句地说,似乎容不得任何反驳。
旋即,她露出了苦笑,好像刚才说的话是在开玩笑一般。
“而且,一直总是受到照顾,我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顺便请帮我卖掉假花。一整个假花应该能值许多钱吧?求求您了,莉迪小姐因为有着同样的花,很难……把我的花摘下来”
萨洁饱含痛楚的笑容是那般摄人心魄。
莉迪只是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萨洁想要让她放弃救助自己吗……?
仿佛在说:不要管我,为了花而活下去。
通过展示给莉迪看自己究竟有多么贫弱,从而使她放弃救助自己。
——不,说不定这只是顺便虚晃一枪,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卖掉假花。
想到这儿的瞬间,鲁卡便突然感觉浑身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激愤。
宿主确实很能吃,花在食物上的钱多得惊人。
也许她认为不能为了生死不明的自己,而继续压榨莉迪的钱包。
莉迪为了不让萨洁看到自己的表情——忍耐着烧灼内心的自责的表情——而拼命咬紧牙关。
恐怕她很难否认萨洁过度的担心。
就算她是真心想要帮助萨洁,但那与为了花而作出的合理思考完全是两回事。
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救助萨洁,那么趁她还活着的时候,从她的身上尽可能获取最大限度的利益才是最佳方案,根本不应在她身上继续花钱。
虽然无法原谅如此思考的自己,但却无法违背身为宿主的本能。
“……没关系吗,莉迪?”
不由自主地问出这样一句话之后,鲁卡旋即便后悔了。
他很清楚莉迪会给出怎样的回答。然而这样一问,就相当于将摘下萨洁的假花这一判断的责任和重担全部交给了莉迪。
“摘了、不就好了。她自己都那么说了”
莉迪的声音带着哭腔,似乎摇摇欲坠。
萨洁只是静静地盯着鲁卡。她的目光是那么澄澈,仿佛要将鲁卡心中的犹豫一扫而光。
“明白了。我来摘”
心中虽然百般不愿,但他找不到否定的理由。
听到鲁卡的回答,萨洁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然而看到她的那个表情,鲁卡的心中只有无尽的悲痛。
而莉迪则是直接钻进了睡袋。
铃兰这种花原本是许多形似铃铛的小花开在一起的。然而萨洁的头上只有一朵比鲁卡的拳头还要大的假花。
鲁卡轻轻触碰萨洁的假花。
假花外形轮廓鲜明,然而却是那样飘渺而柔软,似乎稍一用力就会破碎,有着不可思议的质感。
铃兰形的假花难以区分花瓣,只能整个摘下。花的个头略嫌大,如果硬拔的话难以保持完整,鲁卡便拿出了短刀。
他将花稍向上提,把刀插入假花与头之间的缝隙中,在从头皮上露出的茎秆上划出细长的切口。
“噫呀”
在完整地摘出的过程中,萨洁紧闭双眼忍耐着,身体一直在微微颤动。终于,她放松般长吁一口气,松开紧紧抓住被子一角的手。
鲁卡将摘下的假花直接放入皮袋中。
看着袋中的假花,鲁卡多少明白了做出敲诈勒索等事情的冬风的使者的心情。
——到头来,我还是一个小鬼啊。
但愿萨洁对金钱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但不管怎么说,为了继续活在世上做出一番事情,有些东西还是必要的。
不论是为了拯救他人,还是为了喂饱自己。
比起所用的方法如何,他更不能原谅将那些事情抛在脑后思考的自己。
天亮尚早,卡特多拉尔市的街道一片静谧。不论是人的热意还是太阳的光芒,都还未来得及填充城市,冬日清晨的空气寒冷彻骨,却又澄澈透明。
慢吞吞地爬升的朝阳吊在半空中,正毫无诚意地试图驱赶夜晚残留下来的冰冷与黑暗。
不过街头上仍然能看到零散的行人,以及打扫着店铺前面的人影。
鲁卡快步走过街道,他的目的地是一家蜜虫店。
是前些日子去过的店铺。
他本打算如果店主没有起来的话就硬把他叫醒,但形容硬朗的老人正在擦拭着店牌,动作干净利落。
注意到脚步声响亮地接近的鲁卡,店主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
鲁卡没有在意,走到他的身边。
“不好意思这么早来打扰。能不能再卖我点蜜虫”
“哦、哦。怎么了,这么快就用完了吗”
“是啊,和风见鸡的家伙们稍微闹了点事”
鲁卡静静地盯着店主的眼睛说道,只见对方停下了动作。
据说遇到熊的时候只要装死就不会被袭击。恐怕是出于同样的心理,他才为了不刺激到鲁卡,本能般停止了活动。
来到这座城市以来,鲁卡接触到的人并不多。
而在其中,从立场上讲离风见鸡最为接近的,除了托马斯便是这个店主了。
只要在这个城市里从事蜜虫的贩卖,就不可避免地要和风见鸡扯上关系。店主恐怕受了风见鸡不少照顾。即便是知道了风见鸡的真实面目,也只有硬着头皮和对方打交道了。
正是因为风见鸡如此般与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紧密相关,它才能在这个卡特多拉尔市中飞扬跋扈。
虽说他们是毫无后顾之忧的一般居民,但仍旧是风见鸡的同伴。
而鲁卡则是探查温室和蜜虫交易的举止可疑的外来人员。恐怕店主甚至没有想到要去举报,而只是理所当然地不得不与风见鸡商量罢了。
露卡没想过只凭他对雷欧说的那些话就让风见鸡采取行动,不过没想到下一个嫌疑人就在如此意外的地方。
鲁卡进一步缩短距离,站到对方身旁,然后仿佛要贯穿对方的鼓膜一般悄声但锐利地说道。
“……你也有你的苦衷吧。我能理解”
听到这一句话,老人终于略微放松了下来。
鲁卡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追究卖蜜虫的老人。只要能确认情报泄露的地方就足够了。
老人满头大汗,光秃秃的头顶上似是在冒着热气。他用手安抚左胸口。
“稍微吓唬一下而已,没想到招得这么快”
“小子,年纪轻轻的,到底过了怎样的人生啊”
“随你想象好了。不过估计会比任何一个想象都要残酷”
也不知是在说发生在鲁卡身上的事情残酷,还是说鲁卡所做出的事情残酷。
“今天只是来买蜜虫的。还有,想让你买下假花”
“假花?”
“这个,手里的。抱歉来得这么早,不过我有些急”
鲁卡把皮袋递给店主,老人朝里面看了一眼,便急忙钻进地下的店铺。
假花能否作为制药的材料,必须尽快检查。
老人走得慌忙,连门都没有来得及关,鲁卡也紧随其后进入店内。
店内尚显昏暗,只有柜台的周围亮着灯光。排列整齐的蜜虫小瓶反射着虚弱的光芒,营造出诡异的气氛。
店主将铃兰形状的假花切出一小块,浸入药剂内。如此一来,便可知道原料可供制作蜜虫的时限。
少顷,得出了结果的店主打开了柜台的金库。
“再给我拿两瓶上次的那个”
“钱从这个的里面扣就行了吗?”
“不,最好是另算……”
鲁卡打算将卖掉假花所得的钱用于给萨洁买食物。
虽然总账是一样的,但他还是想区分清楚。
店主将假花的钱和鲁卡要的蜜虫一并递了过来。
“抱歉,价格突然涨了,现在要一千五一瓶”
记得上次好像是一千一瓶。
虽然那次的价格低得离奇,但这涨得还真快。
“……出了什么事吗?”
“嗯,这个么……”
店主陷入沉默,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说,但似乎是考虑到欠了鲁卡一个人情,很快便开了口。
“突然就开始卖得好了。有人在炒货,大部分都已经被订购了。……看来最近确实有什么事,不然不可能一下子这么火起来”
炒货——这个词含义颇深。
每家蜜虫店与多少特定的组织有着关联,不同国家、不同城市间都不尽相同。但在这个卡特多拉尔市,很容易想到风见鸡掌握着一切交易。
例如说,如果有一大批假花被集中地卖到了一家店里,那么风见鸡便会趁着材料新鲜大量收购,并分配到自家旗下的蜜虫店里。
商品的流通也是如此。风见鸡参与了从制售蜜虫的店里购买蜜虫到倒卖给其它小商店、军队、甚至驱逐特务的几乎所有过程。虽然形式上仍然是流通,但说白了它们就是批发商。
实际上,不论是货量、价格还是销售对象,基本上都是风见鸡一手操纵的。
而且通常来说,这样的组织会在市场需求高峰来临之前便收购囤积,抬高价格。
蜜虫的价格,正如所谓的“矿井中的金丝雀”。
——果然是要发生什么事情。
但鲁卡隐约觉得,即将发生的事情可能与眼下正在这座城市中上演的事情多少有些不同。
若想要通过操纵蜜虫的流通来生财,一座城市的市场规模是微不足道的。
抑或是对方主动出击,要将鲁卡卷进其中。
“然后呢?我来这儿打听过的事情,也要给风见鸡告密吗?”
店主仿佛喉咙被卡住一般陷入了沉默。
“不……已经没必要了吧”
或许还是觉得有恩于鲁卡——倒不如说是知道了鲁卡已经和风见鸡有过接触之后,就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多做什么了,只能任由鲁卡所好。
又或者,是看到鲁卡仍然能够安然自若地走在街道上,便认为就算鲁卡和风见鸡有过争执,那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总之,他恐怕永远不会想到,鲁卡居然会站在宿主一边,而且已经斩掉了十个来自风见鸡的蜜虫使用者。
一大清早便开始营业的店并不多,但在稍微大一点的城市,一个人在去工作之前若想要找个地方吃早饭的话,可供选择的饭店还是有不少的。
鲁卡转了三家店,总共买了差不多二十人份的食物。其中有一半是用卖掉萨洁的假花得到的钱买的,剩下的则是莉迪和鲁卡的份。
回到住处,不见莉迪的身影,似乎是出门了。只有萨洁孤独地坐在床上,忍耐着饥饿。
她那摘掉了假花的头顶上,长出了嫩芽般的叶子。
——再生的速度太慢了。
鲁卡脸色阴沉,但仍拼命挤出笑容。
“萨洁,我买回来吃的了”
“哇、谢谢您!”
萨洁的表情瞬间由阴转晴。
她露出笑容的样子,果然和普通的小孩子没有区别。
鲁卡买来的食物主要是米制品。桑泽联邦的南部盛产水稻,供应给卡特多拉尔市的量也相当多。这里主要以米为食。
萨洁拿起硕大的饭团,张开小巧的嘴咬了上去。
仿佛将纸糊的玩具折成一团塞进嘴里一般,饭团转眼间便消失在萨洁的嘴里。
她毫无顾虑地吃完了三个饭团之后,突然停止了动作。
“怎么了?”
鲁卡问道,然而萨洁只是静静地盯着手中的饭团。
终于她开了口,声音中带着颤抖。
“真是对不起。我虽然吃东西就能够继续活下去,但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非常抱歉,您这么辛苦地买回来,我却……”
萨洁悲叹。
恐怕她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不知道自己在悲叹什么吧。
萨洁有些自暴自弃一般继续开始吃,似是要用食物堵住自己涌出悲叹的嘴。
然而眼泪却止不住地大滴大滴流下来。她呜咽着努力啃食。
“鲁卡先生。您能不能……杀死我呢?”
“不行”
鲁卡反射般拒绝,但他多少也能理解萨洁的意思。他感觉自己的胸口似乎被铁链紧紧绞住。萨洁或许认为自己是个累赘,只会拖莉迪的后腿吧。
“鲁卡先生”
突然,萨洁握住了鲁卡的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巧的手掌带有惊人的热度。
“我从莉迪小姐那里听说了有关鲁卡先生的事情。……虽然我可能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还请您不要总是做危险的事情,求您了”
“咦?”
不明就里的鲁卡交替地看着萨洁和自己被握住的手。
身为宿主的萨洁居然会担心鲁卡的安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莉迪小姐说了,鲁卡先生在外面做着某种危险的事情。……而且,是为了我”
萨洁的表情十分严肃,幼犬一般黑亮的双瞳反射出光泽。
鲁卡有些尴尬。自己明明没打任何招呼,莉迪却早已看透。
“请不要那样做了。鲁卡先生应该做一些为了莉迪小姐的事情,而不是为了我”
“啊啊……这样啊”
只要莉迪和萨洁二人中有一人的花能够开放,萨洁都能够满意。所以比起希望渺茫的萨洁的花,为莉迪的花尽力方为上策——她是这个意思。
萨洁的表情极为真挚。她拼命地诉求。
“求求您了。就算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要莉迪小姐能够……让花,平安地……平平安安地,开放,的……话……”
萨洁的头垂得越来越低,握住鲁卡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燃烧般炽热的雨滴恣意地洒落在鲁卡的手上。
萨洁无声地哭了有一会儿。
——她的身体,究竟能挺到什么时候呢。
如果明天醒来时,发现萨洁已经死了的话就好了。
鲁卡慌忙打消了脑中如此的念头。
鲁卡继续滞留在这座城市里,是为了弄清楚温室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这一目标在表面上至少是达成了。
然后,他打算找个合适的时间,再去一趟温室。
虽然不知道去拜托他们会不会得到同意,但他想读一读遗留在那里的相关资料。
反正真正重要的资料应该早已在风见鸡撤出温室时就被带走,不过说不定那里仍然有一些鲁卡尚不得而知的东西。
再然后,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尽量掌握一些风见鸡可疑的动向。
接下来。
再然后。
再然后——就没有了。
鲁卡没有理由继续停留在这座城市里了。
然而在那前方的未来,他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与萨洁牵着手走在一起的画面。
——连我也悲观起来怎么行。说不定还有救呢。
鲁卡在心中斥责自己。
可是。
——万一、真的没有办法呢。
他握紧了衣服下面的短刀。
——应该……由我来结束这一切吗?
至少,这是萨洁眼下的愿望。
但鲁卡并不想给出这样的答案。
当到了真正需要下决断的时候,也许鲁卡的心中也会做好相应的觉悟吧。
一想到如此千方百计地逃避的自己,他就觉得想吐。
不知何时,莉迪已坐在紧闭的窗外,表情像石板一样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