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火种
从研究楼的二层冒出滚滚黑烟,在雨中袅袅上升。
除了留在温室里得以生还的部分宿主偶尔会带着小行李逃走以外,没有人进出这个地方。在这儿发生的一切,逐渐趋于终结。
“呐”
阿克和玛丽埃拉一直在正对着温室的楼房的屋顶看着下面的情况。
玛丽埃拉依旧穿着红色的衣服,打着一柄相当惹人注目的鲜红色的伞。阿克没有打伞,也许是因为那朵硕大的假花无法被伞完全遮住吧。
最近这段时间,在这个温室里的红花宿主除了萨洁,便只有阿克和玛丽埃拉两人。其他的宿主全都走了。
玛丽埃拉自从变成宿主之后,便一直住在这里,管理着集中于此的宿主。这不仅是因为玛丽埃拉在除了萨洁以外的兄弟姐妹中是最为弱小的,还因为她有着医学和宿主生态的有关知识,这对于救助萨洁是必要的。
在其他兄弟姐妹在世界各地周游时,玛丽埃拉一直都生活在这座城市里。
虽然与寂寞的感觉稍有不同,但如此离开温室,总让她觉得感慨万千。
“阿克,为什么最后一定要弄出这么一场骚乱呢?”
阿克十指交叉,掌中暗暗发力。
“温室残余的人们随随便便集结起来会不好办……那样的话,宿主就有栖身之地了。而且,也不能让冬风的使者打赢……不能给无花头们留下战胜了结伙的宿主的经验”
阿克的头脑中,浮现出一张地图。
整个世界跃然其上,里面有活动的人,有时代和历史的流动,以及引起这些变化的人物和力量……。
这场战斗中,不论是留在温室里的宿主打赢,还是冬风的使者获胜,都会打乱阿克设想的局势发展的路线,就像落下累积的淤泥堵塞河流,让河床变窄一样。
这或许仅仅是微不足道的影响,可以不去理会,但也有可能发展成巨大的灾难。
所以,要事先将其排除。
重点并不是在战场上杀死多少人。
要让宿主们四散分离,又要让人类感到恐慌。
只要让这样的事件发生就可以了。
“所以,需要一个能够将一切平息下来的灾厄。为此,那个女孩——萨洁,才奉献出了自己。这是我向她的饯别。虽然也有其它的办法”
“原来是这样。……那个孩子,也会高兴的吧”
玛丽埃拉仰望雨中的天空。她表情沉痛,但想到萨洁的幸福,心中也释然了。
明明是骨肉相连的姐妹,萨洁却无法做任何事情,只能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就算同花宿主之间没有亲情,也仍会为她感到悲哀。
所以,才为她准备了最后的任务。
这是对萨洁唯一的、也是最为崇高的凭吊。
淅淅沥沥的雨中,二人静静地祷告。终于,阿克抬起了头。
“走吧,玛丽埃拉。在这个城市里看到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没有兄弟姐妹的宿主只能依靠自己生存。相同的宿主如果想要使唤、利用这样的宿主,该怎样做?
而听命于他人的宿主,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在只有宿主的战场上,她们会如何行动?
若战局发生变化,又会有多少宿主逃离?
能够发挥出的武力与人数的关系又如何?
不过预料之外的收获是,知道了因传言而在战斗之前逃跑的宿主有多少这个事情。
——多亏了那个叫鲁卡的无花头四处活动,才得以看到了有趣的现象。
阿克早就注意到了鲁卡在散布一些奇怪的传言,但他并没有加以阻止。他觉得这样能够观察到宿主更多的反应。
将宿主集中到温室里的大型实验,让阿克了解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那些无花头,仅仅是通过建立国家共同生活,便能够支配他人。我们做不到这一点。
阿克松开胸前的双臂,似是要把雨滴赶走一般,然后便转身离开了温室。
他在温室召集了大量的宿主,带领着持续了近两年的集体生活,经济来源便是宿主们的花瓣。虽然有半数以上用在了维持温室的正常运转,不过阿克也借此聚敛了极为充足的资金。
“属于我们的世界马上就会到来。……其名为,‘原初之红’”
二种火(译注:原文「火種」,意同火种)
雨滴不停地拍打在污迹斑斑的窗户上。在旅店宿舍的房间内,鲁卡坐在窗台上,看着正在拼命要将数量惊人的干粮塞进背篓里的莉迪。
“……你注意到萨洁动作有些奇怪吗?”
“最后注意到了。那家伙从一开始就没想吃掉我。虽然没有手下留情,不过应该只是没能控制力度,并没有想要杀死我”
鲁卡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上正在努力织网筑巢的蜘蛛。
虽然不知道那个怪物还剩下多少思考的能力,但至少它懂得到温室里面寻找食物。那么,它恐怕也沿袭了萨洁的为了莉迪而不让鲁卡丧命的思考。由于是继承了花的意志,为了花而行动,所以它绝对不会攻击莉迪,甚至为了不伤及站出来的莉迪而不惜摔倒在地。
“……萨洁到底幸不幸福呢”
鲁卡轻声嘟囔,然后两人一齐望向同一个方向。
床上放着一个机械弓的箭,外形酷似一支钢笔。箭头沾满了血液。
——这不是风见鸡的,也不是冬风的使者的东西。
鲁卡在温室见过和这个相同的箭。
这是风见鸡制作的对宿主兵器的试验品,将与猎花人使用的毒药相同的成分射入宿主的体内,阻止花强化身体的能力。他还记得当时阿克相当自豪地将此展示给他的样子。
很明显,有人在这儿使用了这个东西。
对方特地把箭留在了这里,以便让鲁卡能够明白。真是够亲切的。
——如果对萨洁射出这个箭的话,会怎么样?
她一直在借助身体强化的再生能力治疗着逐步崩坏的身体。若非如此,她很快就会死去。
而这支箭只会杀死宿主的身体,而不损耗花。若宿主的身体负伤,花便会想方设法将其恢复。不过,这支箭能够封住再生能力,令身体死亡,这样就必然能够留存花的力量。
然后,由于没有烧却尸体,花自然还活着。
而萨洁的花无法认识到她的生命已经凋亡……。
鲁卡默默地拾起那支箭。
究竟是谁使用了这样的东西——回答不言自明。
——为什么要把这个留在这里。
而且放在了如此明显的地方,让回到房间的鲁卡能够一眼看到。
这支故意留下来的箭,是阿克向鲁卡发出的一封挑战状。
——“无花头的青年啊。你是否确有背负宿主这一物种之未来的觉悟?”
恍惚间,鲁卡似乎听到了阿克的声音。
——“这就是我们的诞生,我们的死亡。与宿主共生,便意味着接纳这一切”
那个惨剧一定是不知为何藏起身的阿克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而设计出来的。
阿克在扣动扳机时,在思考些什么?鲁卡觉得自己多少有些明白了他的想法。……适应反射是无法只在饥饿的状况下发生的。其必然与宿主自身的愿望有关。
鲁卡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钢箭。
莉迪只是无言地望着他。
无休止的雨声充斥着耳中。一声惊雷响起,似是要将天空炸裂。附近似乎有落雷。
鲁卡从行李中拿出一根带子,将箭绑在了背篓的支架上。
“要带着它吗?”
“……啊啊”
这是一种警戒。这样一来,每当看到这支箭的时候,他就能够回想起来。
如果当初遵照萨洁的愿望将她杀死了的话,又会怎样?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类和宿主丧命了。或许,萨洁也不会希望自己变成那个样子,而是期盼着更加安详的终焉。
将宿主的一切思考方式囫囵吞枣一般全盘接纳——鲁卡绝不认为这是对于宿主和人类世界最好的处理方法。
但至少,对于宿主来说什么才是绝对的幸福——这一点不能够弄错。
不是为了某个人,更不是为了自己。
不论鲁卡自己有多么难以接受那个答案。
——否则,我将永远对不起我夺走的所有生命。
鲁卡抚摸着被萨洁咬过的左臂。
“……阿克,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
他抬头望着灰色的天空,低声嘟囔。
听到鲁卡的话,莉迪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了一眼绑在背篓上的箭,然后转身面对鲁卡。
“抱歉,实际上我在告诉阿克他们有关袭击的事情的时候,听说了她的打算”
“什……”
还没等鲁卡表现出惊讶,莉迪便简短地道了歉,然后仿佛受到了神旨的巫女一般,说出不带感情却令人惊骇的话语。
“他说那是实验,宿主管理宿主,管理人类的实验。不过他也没想到最后要让萨洁做那些事情”
面对莉迪的话,鲁卡只有发愣的份。
随心所欲的宿主。被控制得恰到好处的抵抗运动。结成兵团作战的宿主。如果说这些都是借助宿主进行的管理控制的社会实验,的确能够说得通。
而为了这些所谓的实验,又有多少人牺牲了性命,有多少生灵流下了血泪。
“为什么要做这些……不,宿主只会考虑一件事”
“没错。宿主只会考虑如何更加有效地延续自己的基因,并且让后代也能够如此。阿克他们的目的说白了,就是要打造一个宿主的国度,并且在那里称王,构造能够一直保留自己的花种的环境”
对于宿主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庞大得可笑的野心。然而鲁卡已经见识过阿克的战斗力、统率能力和政治手段,他不得不认为阿克的确有可能将其变为现实。
既然能够留下与自己相同的花的基因,莉迪自然没有不高兴的道理。
鲁卡察觉到她的视线,但他并没有因此改变主意。
“不能放着不管啊。虽然我不愿意宿主受到无花头的威胁,但反过来也不愿意”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莉迪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那么,就请你仔细考虑,能够挫败阿克的野心,实现宿主和无花头之间的调和,同时还要让我留下尽可能多的后代的方法。不然的话,我随时都会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去投奔阿克”
她的话语相当严厉,但表情却是无比柔和。
若鲁卡不能解决这个难题,莉迪便没有理由继续待在鲁卡的身旁。换句话说,正是因为她认为鲁卡能够找到解决一切问题的答案,才会跟在他的身边。
“当然。我一定会找到让莉迪——不,让所有宿主幸福生活,与无花头和谐共存的方法”
短短的一句话,承载了鲁卡所有的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