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真希望能永远用全力踏著地面冲刺。
我想实现自己的心愿,用力蹬开双脚挣扎著,并且随著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发出喘息声。
每到这时候,就会瞥见她的身影。
随著风轻柔抚过身体的触感,今天她也来了。认出那背影的瞬间,我的大腿与头立刻发烫,全身都在为这引颈企盼的相逢欢呼。
她轻巧地跑在我数步之前,像梦境一样,但她摆动的手臂、脚步声却历历在目。为了紧紧跟随她的背影,我保持全速。然而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因此即使我再逞强,也只是乾著急,不可能提升速度。
所以,我追不上她。
不论再怎么努力,就是无法拉近距离。
眼看著她通过老师身旁,我继续拔腿狂奔。我知道自己已经抵达终点,脚步却停不下来,只能一股脑儿追赶她。我仍在奔跑。
不知梦见过多少次,我与她缩短距离,短到伸出手就能碰到她的肩膀。
然而,以梦作结的这个结果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我与她的足音宛如车轮般重叠。明明我们的步伐与速度都一样啊。
但我的脚步终究是迟了。我倒抽一口气,在速度减慢时放弃。唉,就到此为止了。
我缓缓减速,边走边调整呼吸,低著头将双手撑在膝盖上。
脚边有著校舍长长的影子,看来我又跑了好一段距离。
「你要跑去哪?」
社团指导老师追了上来。跑去哪?嗯……天涯海角吧。
只要是有她在的地方。
「你已经是第一了。」
老师说著,我回过头。我的声音与身体自然而然地对「第一」这个字起了反应。
「不……」
连汗都忘了擦,我摇头。
「还有人跑得比我更快。」
自从会跑步以来,我从来没有追上过她。
「你有视为目标的对手吗?」
「……嗯,对啊。」
我把手离开膝盖,抬起头。
心跳依然剧烈,气息也很紊乱,平坦的操场在我眼中高高隆起。
不论如何凝视远方,停下脚步的我,都已经看不见她了。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我四岁那年。我猜她的年纪应该与我相仿。那时我正要从一所有点远的公园回家。夕阳西斜,将城镇的影子染得通红,我心想再不赶快回去,肯定会被母亲臭骂一顿,因此明明被叮嘱过马路如虎口,仍决定在路边用跑的。我居住的小镇位在离海很远的乡下地方,家附近连人行道都没有。
「用跑的吧!我赶时间!」
我向一起回家的朋友说。虽然运动神经不好的友人「啊?」了一声表示不满,但我仍在宣布「冲!」后拔腿狂奔。幸好这里就像我刚才说的,是乡下地方,所以车辆极少。尽管隔著住宅区新铺好的大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但对此时此刻的我而言,那都是另一个世界。
从家到附近的幼稚园、公园,大概就是我能靠双脚移动的距离。
于是我跑了起来,用短短的腿奋力蹬地,让身体跳跃似地前进。沉醉在蓄力与反作用力快感中的我,忍不住愈跑愈快。我使出更大的力气用力冲刺,不但没有喘起来,反而还乐在其中。
远方的天空红似火。看著压境而来的橙红,与像羽毛般轻飘飘的薄云,我的心一阵燥动,难以平静。焦灼感驱使我再度加快脚步。呼吸也愈来愈急促,手臂摆动得更大了。
接著。
她就像一滴水,穿过天空,降落在这辽阔的大地。
当我一回神,眼前已经有个女孩在奔跑。
我明明没有眨眼,也没有东张西望,却突然撞见她的背影。高高绑起的马尾,随著风与身体的律动大幅摇摆著。女孩的身高与我差不多,像在引诱我似地跑在前方。怎么回事?我心想。我的眼中只剩她的背影,脚步慢不下来。
「……喂!」
要在跑步时好好说话是很困难的,更何况是全力冲刺。我因为胡乱出声而打乱了呼吸节奏,提前喘了起来,慌乱之中还不小心呛到,只好停下。
在我止住脚步的同时,女孩的身影消失了。
我张开嘴,不仅喉咙乾渴,精神也很恍惚,身体动弹不得。
「不要丢下我啦!」朋友芹芹拖著脚步追上来。我瞥了她一眼,再度大步向前。不见了。在这条没有任何隐蔽处的笔直道路上,哪里都看不见她的身影。
彷佛她就融化在远方地平线与夕阳交织而成的夹缝中。
「小津?你在找什么?」
芹芹绕到我面前,汗珠使她的浏海紧贴著额头。
「不知道。」
我不晓得怎么说明,只好据实以告。芹芹不晓得是怎么解读的,噘著嘴对我说「你好坏」。我也摆出架式,不甘示弱地呛了声「哪有」。
我们互敲彼此的头,但我脑海中全是那个消失的女孩。
那天我钻进棉被里,辗转难眠。
事发后隔天,我从幼稚园回家。
母亲牵著我的手,走在和昨天一样的路上。
「嗯……」
那个女生应该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我边打呵欠边环顾四周,擦掉泛出的泪水。我想如果她住附近,或许会来上学,便在幼稚园里到处寻找,绕了一圈后才想起自己只看过她的背影,不晓得长相。但我猜,她应该不在。
幼稚园里没有这种神出鬼没的小孩。
「嗯……」
「怎么啦?」
走在一旁的母亲侧著头问我。就算说了,她也会以为我在作梦吧。
可是我遇见那个女生时,地面的触感、风的气味和阻力……原本我也想说服自己在作梦,可是记忆却那么清晰,所以那肯定不是梦。
如果她就在现实的彼端……?
我松开母亲的手。
一个人笔直地冲出去。
书包在身上摇晃,我小口喘息,缓缓跑了起来。映入眼帘的只有我家。回想起昨天的情境,我绷紧手脚开始加速。母亲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但我没有理会,依然向前冲。可是不论我跑多远,都没看见那个女孩。
一定是速度不够快。
不知是直觉还是命运,一种无形却尖锐的东西,提醒著我的不足。
书包太碍事了,我咕哝著,把书包扔到一边,继续奔驰。双脚大大地、用力地往前跨。
奋力一踩,身体就倏地往前。刚开始还觉得上半身很沉,像是拖著身体在跑,但随著脚的动作愈来愈顺畅,上下半身也逐渐同步了。连挡在肩膀上的风阻都能忽略。
于是我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径自往前飞驰。
脚步声与流逝而过的风景速度达到一致。
接著,她来了。
像是在回应我的速度,那个女孩又出现了。
她的服装和昨天略有不同,但从发型来看肯定是她。
为什么总是在我跑步时现身呢?
我不知道,只能接受眼前的事实,告诉自己她就是这样。
毕竟是第二次相遇,我开始能用比较冷静的心态来观察她,结果吓了一跳。她跑得好快!
不论如何拚命,我恐怕都追不上。
只要稍微放慢脚步,一定转眼间就会被拉开距离。
然后,她就会消失不见。
我使尽吃奶的力气挥动手臂,紧咬著她不放,但全力冲刺不可能维持太久。
更何况我没有热身,不一会儿侧腹就传来刺痛。
已经不行了……我把身体往前倾,弯成ㄑ字形。
粗重的喘息使我的嘴巴、鼻子扭曲成一团。
然后那女孩像是发现了我,边跑边回过头来。
「………………………………啊。」
那一瞬间,我连自己凌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了。
她一滴汗也没流,露出牙齿对著我灿烂一笑。
我吓得像是要往后仰一般,停下脚步。
她的嘴唇、漂亮的牙齿,闪亮的双眼流露出强烈的好奇心。
与她那随风舞动、乾爽的发丝相反,一种沉重、煎熬的感觉向我袭来。
我的指尖和头剧烈麻痹。
女孩消失后,那分毫不减的激烈冲击,仍在我心中碰撞。
「突然乱跑很危险耶!」母亲生气的声音隐隐传来。
我严重耳鸣,席卷而来的疲劳与风声变得模糊不清。
我输了。
我觉得自己输给了那女孩的笑容。
从此以后,我就非常在意这个只有我看得见的「女孩」。
只要我奔跑,她就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现身。
似乎当我全力冲刺到最高速,就会撞见也在奔驰的她。为什么呢?
与其说撞见……其实我连她的动作、脚步声都感觉得到。所以应该不是幻觉。
然而随著个子愈长愈高,我渐渐知道这有多么荒谬。一般人再怎么全力冲刺,都不会遇见这样的女孩。一开始,我和芹芹一起玩玛利欧赛车,盯著重播最佳纪录的赛车鬼影时,我还以为就是它了,但又觉得不太一样,只好重新思索。奔跑的女孩不像是重播的影像,我可以感觉到,她有意识。
总之,我想先追上她的背影。
想将手搭上她的肩膀。
想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看看会不会是某种开始,或是有什么会消失。
以及我能不能从正面抵挡她的笑容。
我变成了一个不论上学、放学、回家后,脑袋瓜里整天只装满跑步的小学生。母亲对我说:「你真喜欢跑步。」但其实有点不一样。
我沉迷的是在跑步后会发生的事。
我奉献出大把时间,只为了与她仅仅数秒,最多也只有十几秒的相逢。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练就了一身跑步技巧,不知不觉间,同年级里已经没有人跑得比我快了,连男生都被我轻松追过。或许我有跑步天分吧?当天分结合努力,同学便接二连三落在后头了。
唯独她例外。
不论我跑多快,都追不上她。
要说她只是幻觉,倒也不是不行。
但我发现,我不想让她只是幻觉。
跑著跑著,六年匆匆忙忙过去了。升上国中,个子高了,腿也长了,服装也变了。
我是,她也是。
老师说必须参加社团,看见操场上有人练跑,于是我立刻选了那个。也就是所谓的田径社。在校外跑,在校内竟然也想跑个够,这连我自己都想吐嘈。但我就是不愿停下。每次想到动机,都有点不好意思。
我大概是希望透过跑步,多少更接近她,才参加田径社的吧。毕竟我与她之间只有跑步这个连结点。或许我期盼跟她有更具体的交集。
我无法很精确地说出口,跑步对我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
但我确信,我的内心深处渴望著她的笑容以及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
「是喔,田径社。」
我向朋友报告,她的反应很冷淡,似乎毫无兴趣。
随著时间过去,大家对芹芹的称呼变成了小芹,对我的称呼从小津变成了摄津。
芹和津的发音其实有些相似。虽然芹是名字,摄津则是姓。
亲朋好友唤我们「小芹」和「小津」,听起来常常混淆,实在不胜其扰。
「小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芹习惯这么叫我。
我叫青乃,因为青就是蓝,所以是小蓝。
背著小学书包的那六年,她都叫我小津,所以我一时还不习惯。
「怎么了?」
「你真的很喜欢跑步耶。」
她的语气和表情,似乎透露著无奈。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小芹有著高高的朝天鼻,给人很活泼的印象。她的个性与长相一样倔强又顽固。记得以前,她的脸部线条还很柔和、稚嫩,现在已经变得很成熟了。
强势如她,只有那头有著微卷浏海的中短发是柔软的。
「没有啊,没特别喜欢。」
「那你为什么一直跑?」
「嗯……」
如果老实说我在追女生的幻影,小芹应该会嗤之以鼻吧。
「嗯……」
「到底是怎样?」
小芹大概发现我想回避话题,不高兴地噘起嘴。
「要追上你好困难。」
「对不起。」
我不会叫她不要追,因为小芹一定也有追的理由。
就像我一样。
出学校后,我们稍微走了一会儿,小芹斜眼瞪著我。
「你不要突然暴冲喔。」
被看穿了。我的右脚底在空中划出一道不可靠的弧线。
「啊……嗯。」
有时突然想见她,就会情不自禁地跑起来。
像这种冲动,我个人认为应该重视这份感觉,但身边的人似乎无法理解。毕竟这就像夏虫语冰,要其他人体会实在太困难了。
如果自顾自地跑起来,国小时大家还会说我很有精神,到了国中就会认为我是过动儿。依据情况不同还有可能会觉得我脑袋有问题或是很危险。随著长大,阻碍愈来愈多,要跑出最高速这件事也因此受限。
我曾经想过这是否和移动时速有关,但当我坐车或搭电车时,却又遇不到她。窗外只有一成不变的风景,与随处可见的地底的黑暗。窗户上映照出我为了寻找她而焦躁不安的双眼。原来我看起来那么憔悴,我对自己的脸孔泛起一丝不安。
应该与速度无关。
但只要我使出当下的全力,她就会出现在我眼前。现在是,小时候也是。
我们的关系一点也没变。
不过当年相遇时和我一样年幼的她,如今也长大了。她穿著与我不同学校的制服,个子比我高一点。会长高的幻影应该很罕见吧?
看她全力冲刺的模样,彷佛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穿著裙子,每次都让我有点不好意思。这样真的没关系吗?虽然我自己也没有资格说别人就是了。只是霸占她从裙底伸出的修长双腿,会使我萌生一种难以言喻、无可取代的亢奋感。对别人的腿我就不会。
一想到这里,我就好想不顾众人的眼光奔驰。但小芹一定又会生气,所以我克制了下来。
「你哥还好吗?」
小芹有个大她三岁的哥哥,不过我几乎没和他说过话。
「不就老样子?啊,之前带了女朋友回家。」
「是喔。」
虽然是别人的事,但听到这类话题还是让我有些难为情。应该是不习惯吧。
我带开话题。
「话说回来,小芹你加入了哪个社团呀?」
小芹运动细胞不好,应该是艺文类的社团吧?我不禁想像。
「田径社。」
小芹不高兴地说道。
「咦……」
「你那什么反应?」
「你没问题吗?」
虽然还不清楚实际的状况,但练习若是很严苛,一定很痛苦。
「没问题,这也没什么吧。」
「不用特地来陪我啦。」
「我又不是因为要陪你!」小芹怒斥。看来是我弄错了。
但我也想不到其他小芹会想练跑的理由了。
参加田径社社团活动的第三天,老师对我说了一些话。
就在我盯著她跑去的方向的时候。
「你速度很快。」
我调整呼吸,抬起头。
「嗯。」
没追上她,即使受到称赞我也高兴不起来。
而且我也担心被超越的学长姊们会不会不高兴。
「但你的跑法会让脚受伤。」
老师看著我的膝盖提醒我。他是指什么跑法?
现在的跑法是我追她时不知不觉学会的,并不是刻意练习而来。
「要改掉唷。」
「好……」
如果速度会变慢,那我应该不会改。
「还有,跑步时把头发绑起来如何?」
老师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比手画脚地指导我。
「嗯。」
我撩起留到侧腹的发尾,心想绑起来或许也不错。
话说回来,我到底为什么要把头发留这么长呢?……大概只是懒得整理吧。
我靠近正在喘气的小芹。她对我说「你跑好快」,听起来像在抱怨。
「小芹只要练习也会变快呀。」
身形单薄的小芹站在操场上,自讨没趣似地把头扭向一旁。
除了社团活动以外,其他时间我都不能跑。跟国小时相比,国中的上课时间变长,与她见面的时间也变短了。这让我有些焦急。
课堂上只要有空,我就会自然地握住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画下烙印在脑海中的她。可惜我在艺术领域的成长与跑步不同,只能用资质驽钝来形容。如果像乌龟爬步那倒还好,但我觉得我连一点点进步都没有。
背影还勉强画得出来,笑容就无法复制了。
明明就像描照片一样,只要把记忆里的线条画下来就好,却这么困难。
午休时我草草结束午餐,希望至少能把她的背影画好而练习著。手肘轻轻摆动时,拉高的制服空隙会露出一点点侧腹,那使我心跳加速。还有白净的膝盖后侧,与来回摆动的马尾……我会像这样描绘她,然后把画不好归咎到绘画功力以外的因素,例如只有黑白两色,会限制我的想像力。
听见声音,我抬起头。小芹正在远处的座位和其他同学有说有笑。几个女生聚在一起,小芹与她们一来一往,神色开朗,和平日截然不同。跟和我在一起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哪个才是没戴上面具的小芹呢?想起小时候,我猜现在开开心心的才是真正的她。我看著小芹,与她四目相接。那一瞬间,小芹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像是在责怪我。
小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似乎相当不快乐,但她还是喜欢黏著我。
那天也是。
「要不要去吃冰淇淋?」
「啊?」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在外头乘凉,小芹向我邀约。
「为什么?」
「因为我想吃。」
「好吧。」
毕竟我也有点想吃,没什么不好。
「那我们走吧。」
小芹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
「啊,可是我没带钱。」
在学校用不到钱,所以我的钱包里只有几枚十圆铜板。
「我请你。」
「这么大方。」
那我立刻去换衣服。这么说完后,我马上冲往社团教室。
在我全力冲刺前就抵达门口了,有点可惜。
换好衣服后,我与小芹并肩走了一会儿,她提醒我。
「不要跑唷。」
「嗯。」
我发觉她每次都会这样叮咛我。
「因为我追不上你。」
小芹说完噘起嘴,像在闹别扭。
追不上。
那种心情……
「我懂。」
「懂什么啦。」
嗯嗯。我亲昵地拍拍小芹的肩膀。「你是怎样?」她不悦地眯起双眼。
以前我们一样高,但现在我已经比小芹矮一点了。小芹似乎发育得比较早,我则像是脱下书包,试穿国中制服的小学生一样……但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会突然抽高了吧。拜托快让我长高吧。
小芹负责带路。我脑中的小镇地图,只有画到幼稚园附近而已,绝大多数都没纪录。跑步的时候也没有心思留意周围,因为我只顾著看那个女孩。
可惜她很少回头,让我有些寂寞。
小芹带我去的冰淇淋店,连我都听过名字。店里有座位能用餐,我单手拿著冰淇淋坐了下来。面向店外,越过玻璃可以观察到镇上的模样。大楼盖得乱七八糟,人满为患,明明这里与我住的是同一个小镇,我却感到很不自在。
「你怎么那么紧张?」
「我觉得好像在大都市里。」
「什么啊?」
小芹轻轻笑了。她点了抹茶口味的冰淇淋,我则是点薄荷巧克力口味。
选薄荷巧克力是因为它看起来蓝蓝的。究竟是因为名字里有青字,我才喜欢蓝色;还是因为喜欢蓝色,才取了这个名字呢?其实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哪个才是对的,但我故意把答案想得很暧昧。
「好甜喔!」
我照实说出感想。用华丽的词藻来形容,对我而言难度太高了。
「谢谢你请我。」
我道谢后,「下次换小蓝请。」小芹漾起微笑这么说。
有点像以前的她。
「你常和其他朋友一起来吗?」
看她点餐时很熟练的样子,我随口一问。
「还好。」
「还好喔?」
小芹含糊地带了过去。垂下眼帘盯著冰淇淋的小芹,看上去有点胆小。
「你会在意吗?」
「啊?」
就在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前,她先一步打断我说「没事」。
是指我会不会在意小芹和其他朋友一起吃冰淇淋吗?
如果我回「不会啊」,她一定会生气地骂我「那你干嘛问?」所以我保持沉默。
我舔咬著冰淇淋,望向玻璃窗外。时间一长,就渐渐不晓得自己在看什么了。焦点模糊,视野慢慢往外晕开。
听起来朦朦胧胧的车辆声响,变得更遥远了。
过不久,我明明坐著,却看见她了。不是奔驰中的背影,而是我从来没仔细端详过的正面。这不可能,一定是幻觉,是我在幻想。我的脑中一片混乱,她笑著张开双手。我不自觉地将身体往前倾。
愿望在膨胀,贪心地出现在我面前。
意识到这点,令我更加欣喜若狂。
如果真的与她相见,会是怎样的心情?
「你在看什么?」
听到小芹叫我,我回过头。她的嘴在抹茶冰淇淋的另一侧瘪成了へ字形。
「看什么……就外面啊?」
我指著玻璃窗。好光滑,店员真了不起,擦得一尘不染。
「外面的什么?」
「什么?就外面的……外面……」
外面除了外面,哪里有她的身影呢?
没错,窗上什么都没有映照出来。那我到底看见了什么?
有时,我明明望著远方,却又觉得自己在窥视著什么……有种奇妙的矛盾感。
她究竟是在我的「身外」,还是「心里」?
「原来你看外面的时候会露出这种表情喔……哼。」
小芹噘起下唇,不悦地耸高肩膀,一副「老娘正在吃冰淇淋,不要打扰我」的模样。
「所以我刚刚是什么表情?」
「问你自己呀。」
人其实往往不了解自己,当然我也搞不懂小芹的想法。
「你为什么生气?」
「看见别人幸福,往往比看见别人痛苦更容易受伤。」
小芹耸著肩这么说著,语气中带著一丝讽刺。
「什么意思?」
「我只是把突然领悟到的想法说出来而已。」
「是喔。」
我决定暂时不理会正值青春期的小芹的哲学,于是再度望向窗外。
她到底是谁?
来不及出生的姊妹的魂魄、死于非命的田径之神、精灵、幻觉、我脑筋不正常。我把第一时间想得到的所有可能性在脑中排列思考,再将在意的部分调查过之后,发现选项只剩幻觉和我脑筋不正常。
我没有任何可能出生的姊妹,田径界在过去也没发生过命案,精灵应该有翅膀而且会飞,所以也排除。难不成我看见的是我的梦中情人?……有可能吗?
如果她是真实存在的人,为什么要出现在非亲非故的我面前呢?
还是说,这就是命运,所以我才看得见她?
我满头雾水。她只顾著在我眼前跑,什么也没对我说过。
「拜托你看这边好吗?」
我的头被用力地转了过去。小芹抓住我的头改变方向,像孩子一样鼓著脸。
「干嘛啊?」
「跟我道歉。」
我想反驳,但我错在哪呢?
我不认为想念她是错的。
「你在想什么?」
小芹对我盘问。总觉得她愈来愈常这样责问我。
她就那么在意我在想什么吗?
虽然我的确都在想那个女生。
「没有啊,只是在想要怎么跑得更快。」
这也不算说谎,毕竟我可不想一辈子都追不上她。
「跑那么快到底要做什么?」
「这……我也不晓得。」
我也想知道,所以才会一直跑。但我还看不见答案。
这里就像电视里的大都市一样,店前人潮熙来攘往,马路上更是车水马龙。坐上电车到很远的地方,人车应该会多得更难以想像吧?在这样的城里尽情奔跑,一来会带给别人麻烦,二来也不太可能真的这么做。但我们也迟早得进入这股人潮中,随波逐流。
随著年纪增长,名为责任与立场的重担也愈来愈多。
可是若不扔下这些负担,想抵达她的「世界」便是痴心妄想。
为了仅仅数秒的相逢,以及那最多跑到极限时十几秒的邂逅,我能放下其他东西吗?
其实现在的我,已经为此放下很多了。
「你也差不多该改掉暴冲的毛病了吧?」
小芹用闹别扭似的口气对我说。
我暧昧地动了动眼睛和嘴唇,欲言又止。
一旦我不跑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不,或许……
见不到她的话,反而会让我再度奔驰,直到与她相逢。
「话说这冰淇淋还真好吃。」
我刻意改变话题。小芹愣了一下,我趁胜追击。
「要吃一口吗?」
我把吃到一半的冰淇淋递给她,小芹的目光停留在蓝蓝的冰淇淋上。过了一会儿,才伸长脖子。
她不客气地把巧克力脆片最多的地方大口咬下。
冰淇淋如月缺般,留下弧线。
小芹嘴里嚼著,也把自己的冰淇淋递到我面前。
「啊,我不喜欢抹茶。」
我挥挥手拒绝。小芹过了一会儿,才把冰淇淋收回。
「我会记住的。」
「嗯。」
为什么要记下来呢?
「小芹喜欢抹茶对吧?」
「对嗯。」
「是因为家里的影响吗?」
「大概吧。」
她的回话太简短,让我有点不知该怎么接话。
为什么要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呢?
就连对从小玩在一块儿的小芹,我都有那么多不知道、不瞭解的地方。
所以我想,她一定也无法体会我所谓的幻影少女。
吃完冰又再聊了一会儿后,我们离开冰淇淋店。我以为时间没过多久,结果太阳已经西沉了。傍晚时分特别能感觉到春天暖了、五月近了。赤金的光芒有如电线在天空延伸。暮色像把百叶窗啪啦啪啦地拉起来一样,转瞬即变。
「小蓝,下次我们再约。」
其实不必特地说啊,我心想。但又立刻想到,不对、等等,她提醒我是对的。
「嗯,但我先说,下次换我请喔。」
得先准备钱带在身上了。
「那就明天吧。」
「啊?明天是礼拜六耶。」
「假日也没关系吧。」
晚风刮在小芹亮亮的鼻尖上。
「啊……嗯,也是啦。」
确实是没什么关系。我说服自己,扭过头。
我们随著脚步胡乱闲聊,不久后停在红绿灯前。我静静等候,冰淇淋冰凉的口感还残留在喉咙与胃里。哎,真满足。我盯著景色回味。
接著发起呆来。
然后坐立难安。
下半身蠢蠢欲动,彷佛打了平静的上半身一巴掌。
等待红绿灯的双脚不安分起来。我愈等愈焦急、愈等愈不耐烦。
汽车穿越的声响,彷佛从脑袋前后流过。
明明站著不动,却从远方响起轻快的足音。
是两人的脚步声。
「……好。」
我小声咕哝,以免被小芹听见,敲了敲腿。
和小芹道别后,我要跑个够。
期待与焦躁,在大腿后侧跳动。
今天和昨天,我都和她见面了,或许明天也会。
不,这算见面吗?
这是我无法对任何人商量的烦恼。
我继续描绘她的背影。自从上国中后,她总是穿制服。
到了六月左右,就会换成夏季制服。
「……啊。」
我沙沙沙地画著她的肩膀,突然想到。
如果这套制服真的存在,何不查查看呢?若查完后发现真的有这所学校,说不定她就在那里上学。这一定是天启!我沉醉在天外飞来一笔的灵感中。明明还在上课,我却忍不住想飞奔到教室外。
我逼自己克制,耐著性子把臀部压在椅子上。顺便将画满涂鸦的笔记本用课本遮住。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其他人看见她,即使只是画。
或许我对只有我看得见的她,有著一丝独占欲吧……
她虽然让我烦恼得不得了,却也是我行动的指针。
我总是以她为目标,在梦境与现实间追逐,企图捉住不确定的东西。
忍受完缓慢流逝的时间后,终于放学了。
「接下来……」
然而明明闪过这么棒的点子,我却双手抱胸,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学校的制服该怎么查呢?我没有照片,无法问人,所以只能凭记忆。而且我们又不一定住在同一个县市。就算想用图像搜寻,又拍不了她。到目前为止我试过各种方法,都无法用相机将她拍下来。
「……该不会真的是鬼吧?」
可是有会长大的鬼吗?这已经超出我的常识可以判断的范围了。
回到家后,我用家里的电脑稍微查了一下。我以县名、国中、制服等关键字搜寻,但也不确定她是否跟我住在同一县市,所以我其实不抱期待。
不过看了几页后,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便利的网站。
网站上,县内的国中制服一字排开。没有写用途,而且只放女生制服,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代还真方便……」
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我决定不深究网站的目的,安静地当个使用者。我把网页卷轴往下滑,一一确认。学校并没有多到好几百间,所以查起来很容易。
接著,我发现了和她同样的制服。
原来真的有啊!我吃惊地盯著萤幕。撇开模特儿的眼睛被黑线打上马赛克,这套冬季制服和春天的她穿的是同一件没错。我搜寻那所国中的校名,发现虽然没有远到去不了,但的确有些距离,已经不在我的生活圈内了。为什么她会穿著那里的制服呢?若是我大脑产生的幻觉,应该不会出现我所不知道的资讯。
所以该怎么说呢?这果然是……
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但我觉得这就是命运。
我搔了搔因为充血而发痒的脸颊。得知或许她真的存在,令我兴奋得数度握拳欢呼。在屋里绕了几圈后,我抬头看向时钟。现在过去有点晚了。
明天吧明天。我冲回自己的房间,跳进被窝里。
真希望时间可以直接跳到明天早上,但恐怕今晚会事与愿违,睡不著了。
到了隔天,我一整天心神不宁,不但食不知味,也不记得上课内容。
课堂结束后,一放学我便马上冲出教室。我的脚像被扫帚扫过了一般,轻快地动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往鞋柜冲去。我换好鞋子,心情很紧张。
「小蓝。」
小芹大概是在半路上看到我,小跑步追了上来。
「不去社团吗?」
「抱歉,今天我想去一个地方,所以请假。」
而且我会跑步去,应该可以当作是练习。
「哦?本姑娘可以陪你去啊?」
「你的语气也太嚣……啊,对不起,我是说我一个人就……」
我支支吾吾起来。反正说了她也不信,只是让她白操心而已。
「喔。」
小芹立刻摆出臭脸,换好鞋子就走了。看来她又生气了。我心想下次要跟她道歉,一面朝著校门前进。现在我只想尽快飞奔到她身旁。
到那里的距离有点远,不骑脚踏车会很辛苦。我担心她已经回家了,如果有留下来参加社团活动,那我抵达的时间应该刚好,但我完全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情报,只知道她跑很快,所以有点期待她平日都在做什么。
我单手拿著印好的地图,朝著与我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要是不巧被家人撞见,我该怎么说明呢?不但晚回家、跷掉社团活动,还惹小芹生气。
我已经豁出去了。
不久后,我顺利抵达那间国中,没有迷路。此时脚底已经热涨发麻,走来的疲惫与紧张,使足弓传来阵阵刺痛。
我在打算走进校门时停下脚步,心里暗叫不妙,往后退了一些。虽然国中制服看起来都差不多,但只要稍微留意,还是可以发现我是外校生。
还是乖乖待在门口附近等吧。我躲在暗处,偷看著校门。放学的国中生三三两两现身,我不知道她读几年级,但光是看著身穿制服的女学生,我的心就噗通噗通跳。因为她们穿著和她同样的制服,不过脖子以上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和校舍一起沉浸在黄昏里,等待,然后偷看。和走出校门的学生对到眼时,我慌慌张张地躲起来,反而招来与我擦肩而过时更奇怪的目光,导致我不能随意偷看。
每次瞄到女生制服,我就会心跳加快,确认后才松一口气,放下心来。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兴奋渐渐转变成了恐惧。
不假思索就跑来的我,面临了一道难题。
如果我真的见到她,该怎么向她搭话呢?
我想她八成、不,一定对我没有印象吧?突然被不知名学校的女学生搭讪,一般来说都会害怕吧?何况我还状似亲密,一副快要流下感动的泪水的样子。
她一定会退避吧?我的心情沉下来。而且老实说,我没有自信见到她后还能保持平静。
一定会比我想像的还要更丢尽洋相。
怎么办?我突然胆怯起来。见面的时候,肯定只有我一头热。
我好后悔没有深思熟虑就跑来。我冷汗直流,连确认校门这件事都忘了,抓著书包的手指滑落,心脏绞痛,气息紊乱、如坐针毡。
躲起来又这副德性,怎么看都像可疑人士。
而且还有更可怕的事。
假如我们相遇了,然后全部都被否定了呢?
这如梦似幻的一切都会消失吗?
寒气爬上手臂,引起阵阵哆嗦。
后脑勺像被冰冻一样,好冷。
还是回去吧,我心想,就这么临阵脱逃。
自那以后,直到毕业,我都没有再去过那所国中。
升上高中后,我的生活基本上毫无变化。
加入田径社,画她的笑容,时不时惹小芹生气。小芹还是与我读同一所学校,但因为练习很辛苦,所以与国中时不同,这次她没有加入田径社。小芹似乎已经放弃追逐我了。
取而代之的,是等我的时间增加了。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常在校门口遇见小芹。一问之下,才知道在我活动结束前的这段时间,她都在图书馆看书,有时也会复习功课。
既然知道会来,何不守株待兔?这比一直追著跑轻松多了。
「小芹真聪明。」
「啊?」
我老实称赞她,小芹却不知为何以为我是在嘲笑她,眯著眼睛瞪我。
传达心情,真的好困难。
总之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改变。
真要说哪里有明显的变化,就是跑得比我快的人变多了。以前身边没有人能跑赢我,现在倒是有零零星星的几个。被他们超越时,我有个不可思议的发现──此时不论我跑多快,都看不见她。大概是因为不想目睹她被追过吧。
遇见这些人,让我领悟到,我不能再这样不经思考地用光靠跑步活下去的想法来面对将来。这个世界没有那么轻松。即便我跑得快,也没快到能靠双腿赚钱。或许该像国中老师说的,改变跑法比较好吗?但这个跑法已经根深蒂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遇见她。
再来就是她的幻影变得亭亭玉立,愈来愈美了。虽然制服也换成高中的了,这次我却不打算调查。走在镇上,有时会发现错身而过的学生与她的穿著似乎相同,但我刻意忽略了。
因为一旦找到她,幻影就会消逝。
连被她的幻影耍得团团转的我都会瓦解。
自从我意识到这点,就变得有些胆小。
高中三年级的春假,我决定一个人去看海。
路途有些遥远。我转乘巴士与电车,独自站在不知名的沙滩上。
我深呼吸,口中便吸入了随风扬起的沙子。
我沙沙地咬著它们。
阳光比夏天和煦,海面风平浪静,但水面反射的光依然令人目眩。为了不弄湿行李,我把它放在离沙滩稍远处。海水的味道灌进鼻腔里。
来海边是为了约会,对象当然是幻觉里的她。
我能在任何地方见到她,然而,也不管到哪里都追不上她。
为了见到她,我愿意做任何事。讽刺的是,我真正能做的事却少得可怜。
即使我想为了她送上什么,也无法交到她手上。
不过至少一起在沙滩奔跑,那画面应该很美好吧?我的想法就是那么单纯。现在不是海水浴的季节,海边一个观光客也没有,跑起来不会有任何阻碍。
于是我立刻在沙滩上奔驰起来。踩在沙子上的触感很沉,纠缠住脚底,彷佛有股重量像要把我往下拖至膝盖,我克服它,将脚往前跨。
突然间,她出现了。即使不在镇上,她也会现身,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跑啊跑,跑到沙滩的彼端,再折返。
跑啊跑,跑到另一端时,体力已经透支了。
休息。
「好累的约会啊……」
我把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笑了起来。不愧是沙滩,除了能够维持最高速的时间变短,疲劳程度也没法比。不一会儿她便消失了,而且还不能立刻接著跑。
但她看起来比往常都快乐。平日她很少回头,今天每当跑步相遇时,她都回头笑得好灿烂。我打从心底庆幸自己有来。
之后我又跑了第二、第三次,实在精疲力尽了,便坐著休息。我顺手捡起掉落在一旁的空罐。陈年的污垢卡在上头,我想扔掉,但又怕被人撞见苛责,所以丢不下手。不过话说回来,「人」是指谁呢?
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左顾右盼,就连海上也杳无人烟。
……她?
难道我现在坐在这里,她也在身旁吗?虽然看不见,但就在旁边?
我挥挥手,只有随海风扬起的沙子卡在指缝。沙就像她轻快的脚步一样,飒飒地飞散在空气里。望著大海,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习惯潮水的咸味了。
景色十分空旷,没有任何建筑物。我忽略刺目的阳光,看得出神。
白浪时不时迫近坐在远处的我。
「海啊……」
混著海风,我小小声地唱起歌来。
我被幻觉耍到连这种地方都来了。
是不是该去看医生呢?不不,我摇摇头。
这个幻觉太不可思议了。一般的幻觉即使患者不想看,还是会突然冒出来,造成当事人困扰。而她只要满足条件就一定会出现。若我什么也不做,就绝对看不见她。
这个幻觉是有规则的。而且非但没有破坏我的生活,还很克制、温柔、甜美又遥远。
不看著她活下去,是很简单的事。
但是这等于要我放弃初恋。
「太痛苦了。」
我吐露心声。不论她消失,或是我追上她,都会让我心碎。
我抱著头,身体开始失温,发起抖来。
待在春天的海边太久,容易著凉。
海还是夏天来比较好。
「……下次再来吧。」
下次。
我想见她。不跑步,想和她说话,倾听她的声音。
想与她并坐,看同一片海。即使我害怕梦境破灭,即使这个愿望很矛盾。
我不在乎她与我性别相同。
就像因为很甜所以喜欢甜食,因为很辣所以喜欢辣的食物。
因为是她,所以我喜欢。
我上了大学。
「哇!」
小芹也和我读同一所学校。
「咦……」
「怎样?」
「不,没事。」
大学离家里很远,所以我决定租房子,但竟然变成要跟小芹一起住。
「怎么又……」
「放你一个人生活太危险了,而且小蓝的爸妈也拜托我照顾你。」
「啊?照顾什么?」
「别管了。」
她推著我的背,我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似的开始了与她同住的生活。老实说,在同一个屋檐下就算了,但我并不习惯与他人共用房间,所以很担心是否会处不好。
「今天的饭我煮好了。」
「耶!」
只吃了一次晚餐,我的担忧就烟消云散了。小芹似乎很喜欢照顾人。
唯有早上和假日我到外头跑步时,她不会跟来。
「快去快回吧。」
何止没跟来,她还会满脸嫌弃地目送我出门。看来她很不喜欢我跑步。
「对健康很好耶。」
「哪里好?」
我发现不论我说什么,都只会惹她不高兴,就乾脆不放在心上了。
后来在我习惯大学生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深夜,我钻进被窝里睡了一会儿,被声音吵醒。我发现应该是小芹去上厕所,所以再度阖上眼,心想大概很快就能再度入睡了。
正当我这么想时,响起了小芹回来的脚步声,但方向与小芹的床有些不同。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我可以感觉到有影子覆盖了我的脸。那是小芹的人影。如果我弄错,就是小偷或强盗,那可就麻烦了。就在我烦恼该怎么办时,棉被被掀开了。
我心乱如麻,正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时,耳畔响起一道细如蚊蚋的声音:「你睡著了吗?」
这让我回忆起幼稚园午睡时,老师都会问小朋友「睡著了吗?」我是乖宝宝,所以总会回答「睡著了」,老师就会要我赶快睡。这让我幼小的心灵感到受伤。
于是我顺著她的话装睡,但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接著,一个细细的东西伸进被窝里。偷偷摸摸的,像在摸索。我努力不让心里的慌张表现在背部。有人将身体贴到我背上,挨著我,抱住我。
我记得这个温度,是小芹的体温。
我的眼睛依然紧闭,但我知道是小芹钻进我的被窝里了。
「小蓝。」
她悄声唤我的名字。我感觉到一阵令人困惑的热度。小芹的唇爬上我的后颈,像要吻我。她的气息吐在脖子上,好痒。终于我像是要跳起来似地,忍不住回过头去。
小芹湿润的双眼离我好近,我们互相凝望。往前伸出的鼻梁压在小芹的手臂上。
她睁著眼睛僵住了,似乎发现我在装睡,于是满脸通红地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即使房里没开灯,也看得出她脸色的变化,可见真的非常红。
「既然醒了,就不要装睡啊。」
她生气了。之后她就背对著我侧睡,一次都没有翻身。
「对不起。」
我对著她的背影道歉。
「……我只是觉得,你的头发好漂亮。」
小芹呢喃道。我暧昧地「喔」了一声,但小芹并没有回应。
接下来一整晚,我半梦半醒地盯著她单薄的肩膀。
如果我可以像这样轻松地碰到她就好了。从她的背影中,我看见了其他女人。
以上就是我们之间发生的插曲。
再来就是我在大学附近练跑,遇见了对手。从气质来看应该是女大学生,而且可能和我上同一所大学。虽然我没和她说过话,但她总会趁我休息时从身边超过我。
速度很快啊。待我追回去,两人就像在比赛一样,愈跑愈快。
「…………………………………」
「…………………………………」
我们相顾无言,只用跑步速度不断增加的双脚来说明一切。
虽然不会每天都遇到,但只要一碰见,我与她就会展开没有结果的竞争。
大学生活便在没有大过大失的情况下度过,一切毫无进展。
感觉只有年龄随著时间增长,焦躁感一直缠著我。每当我又开始坐立难安,就会不顾一切奔驰起来。等到流了一身汗、精疲力竭,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便能获得一瞬间的解脱。我拋开羞耻,倒在地面上,觉得心情好多了。
「你还真是跑不腻。」
小芹辛辣的一句话,道尽了我目前为止的人生。
她的幻影自从高中毕业后就换回了便服,到了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则穿起套装奔走。看来她也找到工作了,让我松了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有时,我会认真地抱头苦思。
这场永不醒来的梦,我能作到什么时候?又或者,我想作到什么时候?
我就这样犹豫不决地,出了社会。
「兴趣是跑步……啊,是的,我跑很快。」
「我们公司也有跑很快的员工喔,你能跑赢他吗?」
「应该吧。」
面试时发生了这种事,而且在我跑赢后,过没几天便被录取了。
话先说在前头,我应徵的是一般职员,而不是田径队员。所以我也不晓得这个比赛结果跟求职有什么关系,但至少我不必待业,算是帮了我大忙。
虽然小芹也有来这间公司面试,但最后还是去了其他公司。大学毕业后,我觉得搬家很麻烦,便继续和小芹住在一起。小芹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半夜钻进我的被窝里。因为再追问下去好像也只会让问题更复杂,所以我决定当作没这回事。
于是不知不觉间,我成了社会人士。
第一次步入大车站时,我大吃一惊。
里面人山人海,哪里还有地方能让我全力冲刺呢?
我感到不知所措。
但都市就是方便,电车能代替人们奔驰。
工作跟我预期的一样令人焦头烂额。或许是因为我并非喜欢这份工作才来应徵的,以致于这种感觉更加明显。老实说,我常感到痛苦,我几乎没有自由时间,公司又在一栋狭小的大楼里,一跑起来头马上就会撞到墙了。更何况这里那么小,根本不需要跑。
夜里,我缓缓地从公司走到车站。
「嗯。」
搭上摇摇晃晃的电车,再转乘地下铁,从车站走回家。
到家后,我还没脱掉鞋子就倒在走廊上,发现原来大人是不跑步的。大概是没有想过穿著皮鞋奔跑吧。我侧躺著,迷迷糊糊地盯著以L字型朝向天花板的脚尖时门开了,小芹回来了。
「门没锁,我还以为……」
小芹双手扠腰叹了口气。她那从上大学开始留长的头发,如今已经不是半长不短,变得相当长了。
「你回来啦——」
我躺在地上和她打招呼。晃了晃脚踝,代替挥手。
「喂。」
「怎么啦?」
「挡路。」
「喔。」
脸颊贴在冰冰的地板上好舒服。但渐渐地地板就热了,于是我稍微挪了一下位子。
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蝾螈一样趴在地上。
「呜啊。」
小芹踩了我。从臀部一路踩到背,让我联想到因幡白兔的神话故事。
不过她没踩我的头,在我因此觉得小芹很温柔时,她的脸突然皱成一团。
「怎么了?为什么哭?」
小芹一说,我才发现地板上有水滴。水滴清澈、柔软,看起来不像汗水。
为什么流泪呢?我责问双眼,立刻找到了答案。
「因为你把我踩痛了。」
「不要那么诚实好不好?」
我嘿嘿嘿地笑了。小芹顿了一下,蹲下身来。
「真的吗?」
「没有啦,当然是开玩笑。」
我站起来示意自己没事。脸颊上冰冷的泪珠,一抹去便立刻消失了。
「你看,我已经没在哭啦。」
我抬起脸来,小芹狐疑地端详我的双眼。
接著露出真拿我没办法的无奈笑容。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因为在崭新的现实生活中,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只会愈来愈少。
我只是因为对这个现实感到恐惧而哭。
一到假日,我就像著魔似地出门练跑。
是受到威胁?还是因为工作与使命感使然?所有的一切彷佛都在绑架我,逼我狂奔。不论小芹有多担心,我的脚步就是停不下来。
我在市内的小型运动场独自来回奔跑。那天她不太现身,大概是因为我身体状况不佳吧。我边调整呼吸,边观察双腿的状况,但是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进入五月后,阳光毒辣起来。比起夏天,湿气比较少,光也显得更刺眼。稀薄的云挡不住太阳的强光,运动场上拉长的影子看起来疲软无力。
我一面因口渴而喘气,一面揉了揉朦胧的双眼。
最近我开始会想一些危险的事情,像是朝著悬崖用力冲刺会怎样之类的。
如果朝著断崖绝壁、朝著面向海洋的悬崖疾驰,她会停下吗?如果会,我就能追上她,就能碰触她的肩膀。一静下来,我的脑中便浮现好几个可怕的念头。若不是我克制住自己,一定二话不说就去试了。
不跑步的时间若愈来愈多,体力一定会衰退。
一旦衰退,她就更遥不可及了。
但不论是否陷入这样的恶性循环,我都一样焦虑。
不再跑步的我,以及见不到她的我,都让我心急如焚。
就像一直在梦里跌倒一样,令人垂头丧气。
我所追求的现实,有如梦幻泡影。
睡眠不足的身体沉甸甸的。一定是这个的错。我发现见不到她的理由后,像是要将头给拧住似地将头发往上撩起。气温一上升,长发便令人烦躁。从我想著要剪短,至今已经快十年了,头发就这样一直被我放著不管,也没好好整理。尽管如此,还是经常有人称赞我发质好。
我弯著身子继续跑,用意志力与爱克服疲劳。
就在我准备加速前,腰部四周突然一震,像是在恐惧什么。
我挣脱那令我头痛欲裂的重担,加快脚步。
告诉自己要在这里用最快的速度冲刺,然后用力蹬向地面。
最后的那一步,真的好轻盈。
彷佛膝盖以下都脱落了。
我的身体突然飞起来,一阶阶地踏在空中,接著上半身渐渐向前倾倒。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被东西绊到而跌倒。
等到我无法做出反应动作,整个人倒了下去,发现右脚不受控制,彷佛不再属于我,才惊觉不对劲。光是脖子轻轻一动,右膝就被剧痛包围,使我泛出泪水。
耳边传来自己好痛、好痛的沙哑呜咽声,下排牙齿不停打颤。
不论我动身体的任何地方,脚都好痛。疼痛汇集在右脚,像流进瀑布底下的深潭。
我流著口水晕了过去,黏腻的急汗覆满我的脸。
没有人出声喊我,也没有人来帮我。
而她也早就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留下我独自呻吟著。
我感觉身体龟裂,彷佛就要这样变得四分五裂了。
以前小芹曾经问过我一件事,印象中是在我们找工作的时候。
「你有想做的工作吗?」
没有。就算小芹对我说小时候的梦想也可以,但我回想自己的梦想,才发现全都是她。
学龄前天真无邪的梦想,在我遇见她以后,就全被她带走了。
就各种意义上而言,她就是我的梦想。
而孩提时代作的梦,则在向现实屈服后逐渐褪色。
我问小芹是否记得小时候的梦想?不知为何她红著脸,不发一语。
看著她,我似乎懂了。
到了这时候,小芹是怎么看待我,以及她想要的是什么,我是知道的。
大概是因为我自己,也老是追在女孩的屁股后头跑吧。
读大学时,小芹的异性缘很好,只要她愿意,交男朋友就像把手伸进袋子里掏仙贝一样,易如反掌。甚至连女生都有可能被她吸引。但小芹却没和任何人交往,她始终只看著我。
至于我,其实偶尔也会被搭讪,但真的只是偶尔而已。
「是不是我不够漂亮呀?」
我在镜子前歪著头,小芹插嘴道:「问题不在这里。」
「咦?什么意思?」
「因为小蓝你……」
说到这里后小芹不发一语。她向来擅长吊人胃口。
「我?」
「你总是让人搞不懂你在注视什么。」
小芹低著头,讲出这件事情似乎令她很难受。
「呃……是指我的眼神游移吗?」
「……算是吧。」
看来这样不太好,我得多注意一点。
事后我稍微想了一下,才理解是怎么一回事。
我总是看著她。即使没见到人,也老是四处张望,寻找她的踪影。也难怪在不知情的旁人眼中,我成了眼神鬼鬼祟祟的怪人。
在这之前,我一直不太在意旁人的目光。
如今随著要背负的责任增加,想要继续追寻她也变得更困难了。
她到底在哪呢?
在我的体外?还是心里呢?
我烦恼了无数次,始终找不到答案。
「你骨折了,得向公司请十天假。」
小芹盯著我吊高的右脚,冷冷说道。
「哎呀呀。」
我从来没这么痛过,心想状况一定很糟,果然没猜错。
「这是我第一次住院。」
第一天就看腻的病房里,也有其他貌似健康的人倒卧在床上。空气里弥漫著装饰在房里的花的香气。我盯著别人花瓶里的花,有些羡慕。
大概只有小芹会来探我的病吧。
「你到底都在追寻什么?」
小芹用交叠的十指撑著下颚,眯起眼睛问我。
「这么明显吗?」
「一直都很明显。」
小芹撇开目光。
「毕竟我总是看著你,尽管你从来不会回头看我。」
「……嗯。」
其实我多少有感觉。我面向天花板,阖上双眼。
黑暗中,有种白白的东西在延伸。
脚骨折时的剧痛,像植物的根一样扩张,然后龟裂。
难道这就是无法传达的爱的痛楚吗?我不禁这么想。过度追求,导致我不仅仅是心痛。是我不懂得适时抽身,结果害惨了自己。我用过去式,为这件事总结。
被火烫过的小孩,才会知道不能玩火……这就是我的写照。
姑且不论我能否学会用正常逻辑看待幻影中的女孩。
我睁开眼睛。医院洁白的天花板,让乾涩的双眼湿润了些。
渗进眼中的泪液,为视野拉上一层布幕,变得有些糊糊的、雾雾的。
「等我的脚复原,身体状况比较好了,我们趁假日出去走走吧?」
小芹看著我,像野生动物盯著递到眼前的饲料,充满戒备。
「去哪里?」
「只要是小芹想去的地方都好。在附近走走,或是乾脆去旅行也可以。」
「这是在讨好我吗?」
「嗯。」
我老实点头,小芹愣了一下说:「好直接。」
「去哪里都可以吗?」
「去哪里都可以。」
「环游世界也行?」
「哪来那么多钱啊。」
我没好气地认真反驳,小芹对著我一笑。
「让我想想。」
她说完后,露出满足的神情闭上双眼。我看著她摇晃的肩膀……
小小声地叹了口气。
熬过好长一段无聊的日子后,我出院了。
但真正辛苦的才刚开始。通勤时,我必须先坐计程车到车站,然后拄著拐杖、忍著疼痛,吃力地行走,真的很煎熬。明明挪动腿的速度并不快,却比平常多消耗了好几倍的体力。我筋疲力竭地抬起头,眼前万头钻动的景象简直像梦。模糊的双眼怎么揉也揉不清。
在公司则是出现了许多声音。我向上司道歉后,上司虽然没有当面指责我请了十天假的事,却兜著圈子向我抱怨。训话结束后,由于工作堆积如山,我只能立刻埋头苦干。若这也是梦就好了,但我的桌椅却硬得那么真实。
追求她的代价太过庞大,而且我手中什么也没留下。
我握紧拳头,放在膝盖上。
若再次勉强自己到骨折,又会带给许多人麻烦。
不要跑,脚就不会受伤。
在公司不会遭人白眼,通勤也很轻松。
假日也不会累得像条狗。
小芹也不会生气。
只要忘了她,生活就会好转。
我终于懂得面对这讨人厌的「现实」了。
等到意识的泡泡破掉后,我才发觉自己正在山里。
树叶与泥土潮湿的气味钻入鼻孔。接著,我吸了一口山中凉爽的空气。
梅雨季前乾乾的空气,在污浊的肺里搅拌。
「小蓝。」
小芹唤我的名字,拉住我的袖子。
「怎么了?」
「你又在发呆了。」
走在身旁的小芹提醒我。她的声音不像生气时尖锐,反而很温和。
「我常常被人这么说。」
「既然这样,不如改过来?」
「我会的。」
但我只要一不注意就容易松懈,而且也不晓得该怎么改。
假日时,我依照之前的约定,和小芹出门。我们去了许多地方,今天则是来山里走走。我慢慢回忆起这些来龙去脉了。大概是因为坐巴士来这里的路上,我小睡了一会儿,所以记忆有些模糊了吧。
「你的腿没问题吗?」
在爬坡前,小芹还是担心地问。
「嗯,可以可以。」
我将腿轻轻地前后甩动。脚踝前方不正经地晃来晃去,看起来不太可靠。
经过长时间的复健,腿伤已经治好了,也能走路。
但我已经忘记跑步的感觉了。
骨折时疼痛的记忆彷佛在阻止我,使我回想不起来。
我们来到山路途中的休息站。小芹的体力先透支了。
「你都不会喘耶。」
「嗯,因为最近睡很好。」
把过去跑步的时间拿来补眠,让我变健康了。
与身体恢复的状况成反比,现实在半梦半醒之间。
我们两人吃著用山中采收的特产做成的冰淇淋。坐进店家准备的洋伞区座位时,一只大黄蜂飞到眼前,吓了我们一大跳。我只有向后仰,但小芹扔下座位逃跑了。等到黄蜂飞远后,她才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小声清了清喉咙。
「冰淇淋真好吃。」
「你的修辞能力从国中起就没进步。」
国中啊。当时我整天都只知道跑步,还有画她。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画了。或许现在更应该将她描绘下来,当作美丽的回忆收藏,也不失为一个乐趣。
将这场梦的完结,化为有形。
剩下的大概只有寂寥与回忆吧。
遥想过去发生的事情,几乎所有的记忆都与跑步有关。
而不断追著这样的我的她,就在眼前。
「小芹。」
我唤她的名字,有点犹豫是否该叫芹芹。但眼前的她已经是大人了。
「小时候的梦想,实现了吗?」
我故意避开细节问道。
一开始小芹说不出话来。想反驳的情绪使她鼓著一张脸,但她试著将情绪咽下。
「嗯。」
小芹像个孩子似的老实承认。
她的回答,令我陷入一种相约的两人终于相会般的心境。
罢了,这也算是一个漂亮的结果吧,倒也不坏。
然而。
「………………………啊。」
怎么会呢?我不经意地将视线瞥向桌下。
「小蓝?」
「……啊,没事。」
我装作没看见。但即便抬起头,震动还是不断传来。
毕竟那是我自己的身体。
「真是太好了。」
我爽朗地回答,但是在桌子底下……
双腿却像流泪般颤抖不已。
我在热气缓慢的侵蚀下醒来。
如同浸泡在热水中。平衡感像遭到恶作剧一样,床不断摇晃。
彷佛被时间的波浪给漂来荡去。
结束时,耳鸣稍微停止。我起身,发现从窗帘缝隙透入的光线还很微弱。看了看枕边的闹钟,原来我比平常早起。现在准备上班还太早了,睡在一旁被窝里的小芹眼睛也还闭著。
我坐在棉被上发呆,不晓得该做什么。我思考著若是以前的我会怎么做,并看向玄关,抚著右脚,站起身来。
我蹑手蹑脚不发出声音,穿上鞋子出门。幸好夏天的太阳升起得早。
走下公寓楼梯时,我频频往下看,确认脚的状况。走路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了。说忘记了不适感似乎怪怪的,当然忘了比较好,但「忘」这个词汇,会让人感到消极。
来到户外,我走在充满斜坡的路上。去公司的途中,有一座被树木环绕的公园,在那里可以听见蝉鸣。即使在这个附近都是住宅的区域,蝉声还是大得一会儿就听腻了。日子过得真快,回想起来,彷佛昨天还是春天,甚至上周还冷得像冬天,让人忍不住发抖。显然这段日子我过得很浑浑噩噩。
或许我会就这样在与时间的疏离中死去。我感到茫然不安。
走到一半时,发现自己穿了跑鞋。明明只是散步,却把脚伸进了跑鞋而不是一旁的拖鞋。这是为了让自己随时都能奔跑所留下的习惯。
我看向斜坡的那端,丝毫没有涌现全力爬坡的冲劲。毕竟我虽然做了步行的复健,却没有为摧折的心复健啊。我的内心焦虑不已,却欠缺继续下去的意志,只能拖著脚步上坡。
不知有多少个月没见到她了。她还在那儿吗?
我高高抬起右脚。一想到用力踏在柏油路上的感觉,背部就窜起一阵凉意。我逃避跑步,是因为胆怯,还是因为追逐幻影的空虚感使然?
我轻轻把脚放回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一放回地面,一种无形的压力便覆在我背上,像一缕轻薄的丝绸。
明明已经从梦中醒来,抬头一看,天空却模糊而扭曲。
孔雀蓝的苍穹混著金黄,远处飘来的流云将太阳包裹起来。金黄渗满整片天空,像要窥视我荒芜的心。
这里没有树木,却总能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蝉鸣。是我的错觉吗?
已经分不清是幻听还是真实了。
自从住院后,我的意识就包上了一层膜。
明明身在现实,却彷佛在梦中。
或许是因为没有任何人经过,令我感到特别空虚寂寞所致吧。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足音从我身旁穿过,像在回应我内心的声音。我的眼神追了过去,发出小小「啊」的一声。是大学时代常与我擦肩而过的别系女孩。不,我们现在的年纪都不能说是女孩了。
她还是老样子与我擦身而过,二话不说便超越了我。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的发型没变,所以我很快就认出来了。她把头发绑在左侧,那左右不对称的发型,使我无意中留下了印象。
原来她还在跑。我心想,目送她离去。
但那令我印象深刻的人影,却突然停了下来,接著倒退。她背对著我跑到我身旁。
怎、怎么了?我微微警戒,以沉默等待对方的反应。过去我们从未向彼此打过招呼。流著薄汗超越我的女生,看著我开口。
「你不跑吗?」
她的声音一派冷静,与外表相去不远。
「呃、嗯。我脚骨折了,从那之后就不太跑。」
「是喔。」
她问了我问题,对答案却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我知道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而且她也不晓得来龙去脉,但既然如此何必多问呢?
我们自然而然地并肩走著,可是既不熟,也没什么话聊。我困惑著不知该走到哪,便下了坡,来到熟悉的路上。是大学附近的路。
现在我都往地下铁车站的方向走,很少逛到这里。老家的生活圈离我愈来愈遥远,接著是大学。这里并没有变,变的是我走的路。
「……嗯。」
我瞥了她一眼,想著该说些什么才好,发现这名总爱快跑的女生正盯著路旁的停车场。她那凝视著房屋仲介公司冷清的停车场的双瞳,似乎浮现了某种特别的感慨而微微濡湿,看来她对这里不尽然都是快乐的回忆。
「怎么了吗?」
我问她是不是车子停在这里,她爽朗地闭上眼,温和地微微一笑。
「这里变乾净了。」
「乾净?」
我歪著头,思考她在说什么,突然恍然大悟。这一带在很久以前,曾经因为陨石坠落而引发骚动。有好一阵子,各路人马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交通很不方便,我记得小芹还为此抱怨过。
「你喜欢陨石吗?」
连我都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显然听到这问题的她,也有点困惑。
「与其说喜欢……不如说发生过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啊。」
因为陨石发生过很多事情的人还真少见。
经过停车场后,脚程很快的女生看著我。她一度挪开视线,再度面向我时表情有些羞涩,但她的言语及态度毫不扭捏,使我能正面感受到她胸口满溢而出情感。她的双眼泛起深深的、嘴边则漾起浅浅的纹路。
「命运的相逢。」
这句话大出我所料,害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啊……?」
我半是惊讶,半是佩服。
让人拋下恐惧,深信命运的那个人。
那关系究竟有多深呢?
有关于陨石的惊人邂逅,该不会是遇见外星人了吧?不不,怎么可能。
「当时我很慌张,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之后回想起来,才突然发现,哦~原来那就是所谓命中注定的人……」
大概是因为还有点害羞吧,这个总是超越我的女生以略快的速度说明。
「你和那个人处得好吗?」
我随口一问,看见她的笑容里混杂了一丝阴影,才惊觉我失言了。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朋友。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们相遇的那天,也不想忘记。而且……算了。我们八成不会再见面了。」
最后她把手扠在腰上,仰头说道。
「……这样啊。」
虽然我没问详细的情况,但从她道别的语气,可以听出她并没有完全放弃。
结束,代表新的开始,光是这样就令人称羡。
毕竟我和她之间,什么也没开始。
「你不跑吗?」
她问了和刚才一样的问题。这名总是在奔驰的女生,似乎对于慢吞吞的散步感到厌烦了。
「嗯……有很多事情让我心烦,或许再也不跑了。」
说著说著,我感觉话语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声音似乎没有传进她耳里。
「好可惜。」
爱晨跑的女生说出了意外的感想。
「哦?为什么?」
「怎么说呢,我觉得你跑步的姿势……很独特。」
爱冲刺的女生突然瞪大双眼,把脸往前伸。那模样该不会是在模仿我吧?
「感觉你一直在追寻著什么。」
「……………………………………」
小芹也对我说过一样的话。我的表情就这么好懂吗?
回过头的她,也是觉得我这样的表情很有趣吗?
不过话说回来,她只是与我擦身而过,却这么观察入微。
跑很快的女生,不由得让我产生了一些兴趣。
「你在做什么工作?」
用毛巾擦拭鼻尖后,她摆脱汗水,回答道。
「老师。」
「咦?」
「我是国文老师,教书其实挺有趣的。」
当老师的女生表情十分开朗,看来是真的很有趣。
「我会想当老师,也和刚刚聊的事情有关……所以我才说那是命运嘛。可能就是那次相遇,改变了我的一生。」
她手舞足蹈,心境一览无遗。命运这个字眼,意外地打进我心坎里。
「命运啊……真不错。」
我也想遇见命中注定的人。
……想见。
我想见她!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咬紧了牙根。
即使我逃避自己真正的心意,逼自己转移目标、保持冷静、装没事继续生活。
还是不得不承认,我想见她。
只要我一心想著放弃。
就会对她有所留恋。
而为了见到她,我能做的事情。
终究是……
「你不要紧吧?」
爱担心的女生忧心忡忡地端详我的脸,为我担心。
「什么?」
「我觉得你一直在恍神。」
「嗯?嗯……」
我昏昏沉沉的,彷佛这也是一场梦。
「狠狠跑一跑,说不定精神会比较好。」
虽然她不是刻意的,但这的确是对于我所重拾的事物而言的最佳答案。
只有这个方法了,我在心里总结,瞬间豁然开朗。
「……是啊。」
耳中深处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是熟悉的两个人的足音,朝远方跑去。
「刚才你说再也不会见到的人……你想见那个人吗?」
她顿了一下,搔搔脸颊。
「当然会啊。」
她爽快地承认。也对,我向前迈进。
这是一定的嘛。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
来到大学前,她准备离开,向我道别。
「嗯。」
我没有留下她的理由。但看著正把毛巾收起来的她,我突然想问一个问题。
「那个,你喜欢跑步吗?」
早起型的女生看来稍微思考了一下。
「我也不晓得。」
她撇开视线,偏著头。
「但我很注重养生,我想长命百岁。」
「是喔。」
我很少遇到把这当作目标并且明确地说出口的人,尤其是在还年轻的时候。
人都是上了岁数,才开始想要长寿。
「你想活到几岁呢?」
我半开玩笑地问,她的表情却出乎意料地认真。
「这个嘛……我想活到一百一十岁左右。」
她说著,面向太阳。阳光将她的双眼映照得如彩虹般复杂而闪亮。
「再见。」
爱跑步的女生轻声打完招呼,踏著轻快的脚步跑走了。为了从团团包围住身体的烦躁情绪中转移目标,又或是想摆脱它们,我专注地目送她逐渐缩小的背影。
「长命百岁啊……这目标未免太难了。」
但或许她所追求的事物就在长命百岁之后。
那个女孩也是,她看起来……似乎总在追著什么跑。
我的脚受到感动似地一震。
我将震动的右脚一口气抬高,用力踩向地面。
柏油路坚如磐石。
而我的脚,也没有骨折。
用力踩踏大地的脚,稳稳支撑著我。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水不断涌出。我用与老家的味道、气味都不同的自来水频频洗脸,将汗水、脏污一一洗净。
我舀起水来,将眼睛遮住,用手指用力地来回搓揉。
锐利的疼痛彷佛要把皮肤划破般,在疼痛深处,散落的东西束成了一团。
「好。」
我用双手拍打脸颊。刺激麻痹了眼睛周遭,接著我看清楚了。
一直在脑中嗡嗡作响的蝉鸣消失了。耳中听到的,只有瞬息万变、四处奔窜的血流声。
我感觉到我的上臂、挺直的背,与脖子后侧。
我总算摆脱梦境,意识清醒了。
你觉得最辛苦的事情是什么?
国小老师站在黑板前问大家。
记得那时已经没有蝉鸣了。
年幼的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随意回答。跑马拉松啊、写作业啊、受伤啊。我一直想著是什么,毕竟我一时想不到。大概是因为当时还没经历过挫折吧,好令人生羡。
等一片嘈杂稍微安静后,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与重要的人分开。
一位比其他学生更聪明、也更成熟的女孩说道。
老师神色温柔地点点头。教室里同学们的目光,自然都集中到这名女孩与老师身上。
你们的爸爸、妈妈、好朋友、兄弟姊妹,包括宠物都是。他们现在或许还很健康快乐,但总有一天得离开。请大家试著想一下,当重要的人全都消失,而且无可避免,代表著什么意义?
我不晓得大家是否都有听老师的话认真思考。
我想了,但还是懵懵懂懂的。
有几个女孩哭了起来。我看见前几天宠物刚过世的同学也在哭。
即使好几名学生哭了,老师始终很平静。
先不论谈的内容,她本身就是一位很坚强的老师。
也有可能是她没有把我们当成小孩子。
没有人可以躲过生命里最煎熬的部分。
所以,我们更要珍惜著每一天活下去。
在有限的时间中,创造许多幸福的回忆。
……当然,愈是幸福,也有可能愈痛苦。
老师最后低声说道,眼神彷佛看著很远的地方。
我也常被这么说,所以很好奇老师在看什么。
几天后,有家长抱怨怎么可以上这种课,把小孩弄哭。
老师虽然很有诚意地道歉,但只剩她一人的时候,我偷看到她扮了个鬼脸,说了声「好辛苦」。
而我,则为了见到她,开始跑步。
为了不让最痛苦的事情追上我,拚命奔跑。
「小蓝。」
小芹唤我的名字。我刚要抬头,半开的嘴就闭在一起,上下牙齿互相碰撞。
「好痛。」
巨大的声响从左耳灌入,这才想起我搭上了电车。
广播正在通知不久即将抵达目的车站。
站在一旁的小芹一脸受不了的样子看著我。
「你竟然连站著都能睡著。」
「小事一桩。」
「这不是称赞。」
看来我盯著地下铁黑漆漆的景色,似乎不知不觉睡著了。
右手残留著吊环的痕迹,我弯了弯手指。
「我梦到国小的时候。」
好怀念啊,我说著,将内容大致讲解了一遍。
小芹缓缓摇头。
「那时我们不同班,所以我不知道这件事。」
「啊,这样啊。」
我连声道歉后,转过头。
电车即将抵达车站。到地面上后,我要……
我要……
「等一下。」
小芹慌张的声音自一旁传来。我歪著头,想不透是什么事。
「怎么啦?」
「你的眼神又回来了。」
眼神?我盯著正面的门,但因为列车已经进站,外头不再漆黑,玻璃没有映照出我的脸。
「我只是睡傻了。」
我揉揉眼睛,待迷蒙散去后,看著小芹。
「恢复了吗?」
「……嗯。」
小芹含糊地笑了笑。
走出地下铁站,我搭著长长的手扶梯上楼,朝混杂著光的地方离去。车站的电灯与户外的阳光左右逼近,强迫我苏醒。同时,暑气再度袭来。
「好热啊。」
我以出站为目标,在车站内走著,发起牢骚。
「夏天到了。」
「是啊。」
我们闲话家常。小芹不耐烦地说道。
「希望夏天赶快过去。」
「才刚开始呢。」
「那不要开始就好了。」
「……是啦。」
但我认为任何事情只要不开始,都会很辛苦。
因为这样会连该思考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来到车站外。一起出来的人潮大致分为两列,我们也有样学样。
我往左,小芹往右。
离开前,小芹确认了我的脚,稍微放心地抬起头。
大概是因为我没穿运动鞋吧。
「再见。」
「嗯。」
我们像往常一样道别。走没几步,我回过头。
「小芹。」
我唤得很轻,但人潮中的小芹似乎还是听见了,她做出反应。
「工作加油哦。」
「你也是。」
我挥挥手,小芹先是不知所措,接著也向我挥手。这是我们小时候常做的动作。
一些回忆,使我的手自然动了起来。
夏日清晨薄而锐利的阳光倾注而下。
光的夹缝间,渗进了蝉鸣。
对不起。我发出声音,但这次并没有传到她耳中。
「接下来……」
呼,我用力吐息,深吸一口气。肺部清洁完毕。我把包包的背带缠在手臂上,紧紧捆住。检查过不会妨碍手臂挥动后,我脱下通勤穿的鞋子,扔在一旁。上次赤脚踩在地面上是什么时候呢?
虽然人们并没有停下脚步,但他们奇异的目光还是赤裸裸地射了过来。
我转动右脚底摩擦著地面。太阳虽然没有直射,毕竟是夏天,地面温温的。但至少没有热到跑不了,我放下心来,盯著正前方无数如墙壁般延展的背部。
直线冲刺永远赶不上她,但若在人群里,或许她也会跑得碍手碍脚。
忽略大人的常识,像个孩子一样奔跑。
说不定就能追上她。
问题是,在这个地方能达到最高速吗?不试试看不知道。
一切都是未知数。或许可行,达成后也许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正因为不清楚,才要试试看。
结果,我还是只能靠跑步与她联系。
该走的路只有一条。就算我必须为此甩开某人的手也一样。
脖子上的汗珠像结冻了一样冰冷。披肩的长发,在徐风下摇曳。
好久没跑了。以前曾在电影里看过某个角色说这句话。
大人的确不跑步。既然这件事令我坐立难安,是否代表我不是大人呢?
我缓缓调整逐渐紊乱的鼻息。
相逢就是日后别离的开始。
最终只会徒留痛苦回忆。
即使如此,我还是期待见到她。
这份念头催促著我,使我开始奔跑。虽然会给大家添麻烦,但我仍自顾自地跑了起来。
我千钧一发地闪过阻挡在眼前的人群,尽力直线狂奔。一直担心能否跑步的右脚,也因为终于尝到渴望已久的重力和加速度,将身体自然地往前推。我迅速穿越我应该爬上的往电车月台的楼梯,随著鸡皮疙瘩,回忆起冲刺的快感。
数不清的背影不断被超越,疾风随心跳刮起。
即使很久没跑步,血液却仍记得跑步的感觉。流经手臂的血沸腾起来。
像用震动通知来电的电话一样,发出预告。
她要来了。
我从刮在鼻尖上的风的变化察觉到这点。
接著,我看见了。
我看见她了!光是这样我就差点哭了出来。双眼被某种迫切的东西勒紧而疼痛。我擦去泛出的泪水,用肩膀推开人们的背,宣示著我现在就过去。
感谢数月不见的她依然安好无恙。
持续了二十年的躲猫猫,今天又不厌其烦地开始了。
但与当年扔下书包时的我相比,现在的我多了重担。
她跟我一样无法直线奔跑,花了很多时间闪避人群。多亏她是个脚必须著地的幻觉。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卑鄙,但我就是想追上她。尽管装作很抱歉的样子,其实我并没有感到心虚或内疚。只是纯粹地,因可能成功的喜悦而摆动著手脚。
忘了如何奔驰的身体,跑没几步就气喘吁吁。难得她跑得绑手绑脚,若再让她溜走就没意义了。我不能让速度降下来,一定要在力量用尽前解决。
我把注意力延伸至踩在地面上的脚趾,手臂配合著呼吸摇摆。过去培养出的习惯,使身体自然而然地调整为我的跑法。呼吸稳定下来,身体也加速了。
我斜著身子闪过一个高大的背影,将脖子伸长,试著用身体最前端捕捉她的背影。接著某人的手肘和额头撞了上来,差点把我的头弹飞。我脚跟用力,让快被往后带的身体不至于减速,将身体交给迸发出来的力量,死命踏在空中。
我有预感,如果这样都追不上,我们就永世隔绝了。
所以这次绝对不能让她溜走。
我的头一阵天旋地转,意识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徘徊。但事到如今,一天到晚追著幻影跑的我,早就习惯被这种气氛耍著玩了。
动吧。
不论别人说些什么,现在就是我人生最有意义的时候。
我挥动手肘挣脱阻力,让身体前进。
正好赶上被人流挡住、左支右绌的她。
我们的距离一口气拉近,这突如其来的一瞬,使我大梦初醒。
我有预感,错过这次机会,一定永远都追不上她了。
我伸长手臂,已经分不清脚是踩在地面还是飞腾在空中。
探出身子,不顾任何后果。
把手伸向渴望多年的终点。
像把海洋劈开。
像把手伸进无数的鸟群中捉住。
我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啪地一声。
……啪?
有声音,也有触感。
接著,她回过头。
「…………………………………」
心跳如唾液般从喉咙滑落。
沙沙沙,风从背后赶上的声音将我团团包围。
我在人群中碰到了。碰到了在我眼前的她。
她就在这里。
不是幻觉,是现实中的她。
在车站的墙角,跟我在一起。
被搭住肩膀回过头的她,瞪大眼睛看著我。
紧接著。
「啊!」
我大惊失色,突如其来的相逢,使我迎接她的态度不太自然。
「那个……呃?」
连我也搞不清楚状况。我们彼此额上都闪著汗光。
我的手指搭在她肩上。我没在跑步,景色也动得很慢,但似乎因为太过紧张、心有余悸,感觉周遭都在摇晃。好想吐,但我知道在这里若忍不住,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我咬紧牙根忍耐著,度过一段对身体不太好的沉默时光。
「请问……」
再次听见她的声音,比想像中的略为低沉。
「呃,你是?」
她介意地频频瞄向仍搭在她肩膀上的手。
「啊啊,对、对不起。」
我把手从她的肩膀上挪开,往后退了一步。不,应该说是踉跄了一步。
声音、景色离得好远。包围我们的人潮变得模糊不清,彷佛都与我无关。
我想起国中时的事情。如果和她见面,该说什么呢?
能向她说明我为什么认识她吗?
我能感到血液从脖子往上窜,接著发烫、膨胀。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对吧?」
她转过身来,面露诧异。用怀疑的目光盯著我,使我感到非常羞耻,但同时也很感动。
我现在正在和她聊天呢。
「应该是。不,一定是。」
我落寞地点点头。眼睛若不用力,恐怕眼泪就要渗出来了。
头好重,我知道脑袋没在运作。
眼前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多到我只能原原本本地承受。
「嗯。」
她颔首。
「是啊……」
她看著我的脚。对于这个没穿鞋子的怪女人,她的困惑似乎更深了。
啊啊……怎么办怎么办?我焦急得汗流浃背。脸烫得发红,什么也思考不了,耳边嗡嗡作响,心乱如麻,已经无法假装镇定了。
那为什么要抓住我的肩膀呢?
我猜她应该在想这件事,慌乱得头昏眼花。
但她烦恼的地方却不太一样。
她抬起头来,对著手足无措的我露出微笑。
「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看到你的瞬间,你不是『啊!』了一声吗?」
她指著我,又真的再大叫了一声,我还以为心脏要停了。
「比起『怎么回事?』的惊讶感,我更有种像是被雷劈到、恍然大悟的感觉。为什么呢?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我却不可思议地想要张开双手……而不是要把飞来的蜜蜂赶走……嗯,我也不晓得。」
她的眉头如波浪般起伏,无法精确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似乎令她很烦躁。但她没说的部分已经传达出来了,过度的冲击使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是、该不会?不不,怎么可能。
「你应该……没空吧?今天是平日,又是早上,还得上班。」
她一一指著时钟、早晨的太阳和我,露出苦笑。
「不不,有空,我有空喔。」
我听懂她话中的意思,趁她尚未改变心意前急忙答应。
「我有时间。」
我点头如捣蒜,保证有空。她对著我眨眼,接著搔搔头。
「那,既然你有空……要不要一起走一段路?不晓得为什么,我很在意你。如果就这样分开,我一定没办法工作。」
她瞥开眼神,说了这句几乎让我窒息的话。
我的舌头一动一动地,忘了发出声音。
「但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在意你,让我边走边想好吗?」
她神色认真地拜托我,使我落入一种「不,其实我才是啊」的心境里。
为什么在意,我心里有数。
但她应该怎么想也想不通吧。
而我现在也没有多余心力能把这漫长的故事脉络分明地交待清楚,所以只点点头。
我站在她身旁。她在等我,等那个不愿让她的背影逃走的我。
伴随著笨重、拖沓又心虚的脚步声,我往前走。
呃……
事情该不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吧?我狂冒汗。
「脚不要紧吗?」
她突然对我说话,我的皮肤像被不合季节的静电电到,震了一下。
「脚?」
我吓一跳。
「你光著脚不热吗?」
她在指我光溜溜的双脚。
「啊,嗯,意外的不要紧。」
「那就好。」
可是为什么打赤脚呢?她歪著头自言自语,漏出声音来。
我叹了一口气,原来是指这个。还以为她要问我骨折的事。
明明就不可能嘛。
「头发好长呀。」
她又对我说话了,这种错愕好新鲜。
「呃?嗯,对啊,很长。」
我的应答变得更加索然无味。
「而且摸起来好柔顺。」
她手中撩起一缕我的长发,欣赏似地以指尖抚触。
「哇~」她眼神发亮,我则大惊失色。
瞪大的双眼来回跳动。
察觉我的反应,她说了一声「啊,对不起。」随即放开我的头发。
「刚刚那样太亲昵了。」
她向我道歉。「啊,不会啦。」我只得挤出这句话。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为什么我对你没有排斥感呢……」
她凝视著刚才握住我头发的手指,似乎愈来愈感到不可思议。
就这样,我与她一起朝乘车处走去。
走呀走。
我不必咬紧牙根将身体往前探,只要一转头,她就在身旁。
每次看著她,都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太不真实,连溽暑都忘了。
不论是夏天,还是周遭的人们,全都离我好远,像假的一样。
这种虚无飘渺的感觉,像极了我在内心描绘无数次的梦境。
这是梦吗?还是现实?
回过头,会有我脱下的鞋子吗?
我害怕得不敢确认。
只感到茫然,有种以后跑步再也看不见她幻影的遗憾。
总觉得,有点想哭。
有如撞见转瞬即逝的美丽事物时的不舍。
「啊……」
她突然抚著额头,发出困惑的声音。接著,用眼角余光偷瞄我好几次。
「怎么了?」
「不,怎么说呢……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她打哈哈,用伤脑筋的表情对我一笑,像在徵询答案。
「说给我听嘛。」
「啊?不要啦。」
她左右来回摇摇头。我也摇摇头。「干嘛学我。」她露出似笑非笑的笑容。
「哎唷,你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
「奇怪也没关系。」
对于紧咬不放的我,她顿了一会儿,向我确认。
「不会逃跑?」
「不会逃跑。」
我好不容易才跑到这里,因此不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退缩。
「你不会因为我突然讲了奇怪的话,觉得我是个怪人而逃跑?」
「你有自信比我怪吗?」
她惊讶地眨眨眼,随即噗哧一声,像漏气般地笑了出来。
「还真没有呢。」
接著,她缓缓地、绽放出另一个灿烂的笑容。
映入眼帘的一瞬间,我静止呼吸,脉搏在胸口与脖子上跳动。
是我打从心底、最期盼的笑容。
她带著象徵夏天般的、爽朗的笑意说道。
「我想说的是,春天虽然也不错,但我也想和你一起去夏天的海边。」
跑得要死要活,抓住她的肩膀,
没穿鞋子、汗流浃背,
还突然泪如雨下。这样的女人,她会喜欢吗?
我已经开始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