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心凉的寒冷让我醒了过来,才发现我连被子都没盖就躺在床上。
看向墙上的时钟是早上六点,我似乎是不小心睡著了。
往室内一看,地上放著一个打开的瓦楞纸箱——从家里送来的行李。
昨晚我想要整理,欢迎会的冲击却使得我无心那么做。
「才第一天就结束了……这是多么不可能过关的游戏啊。」
立刻被日向无视,还被她瞪,甚至还当我是芥虫。从我嘴中吐出的只有叹息声。
我不自觉地看向瓦楞纸箱中的签名板。
听说是在毕业典礼当天,全班一起写的留言。似乎是双亲把那东西丢进行李中。
(别那么沮丧。明年大家都在等著你。)
(我懂你的心情,可是起码毕业典礼要来比较好喔。)
(只不过是绕一年的远路,在漫长的人生中不算什么啦。)
想到留言这种文化的家伙,不是神经非常大条就肯定是现充。完全没想过会有陷入人生的谷底,连毕业典礼都无法参加的人。
既然知道缺席的理由,还特地把这种东西送到家里来的同学,我也觉得到底是想做什么。还有把东西塞进儿子行李的双亲也是。
「好想要……炸死这些人。」
一早这种诅咒就冲出口。
就在此时。
「早安!」
愉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是日向。
「日向你今天也从早上就活力十足呢。」
「充满活力是我唯一的优点!」
她和工作人员间的对话,清爽得活像昨晚没发生过那种事。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偷偷看向位于走廊另一头的客饭厅。
在忙碌地准备要录影的工作人员之间,我看见穿著蓝色蓬松连帽衣的日向。她正在对周围露出笑容。
……昨天或许只是她心情不好。我想大概是那样。
胸中抱持著淡淡的期待,我一步一步慎重地走向客饭厅。
这一步对于人类来说是一小步,对我来说却是一大步。好好谈过的话肯定就没问题。至少前方的那个人如果是我所知道的青叶日向的话。
「啊,早安。」
「哇!」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我差点就要往前方倒下,在好不容易维持住平衡后,我转过头去。
穿著围裙的琴就站在我的后方。
「怎么了吗?」
「啊,没、没事……」
我偷瞧了日向一眼,她正用眼角余光眺望我们。总不能在这种场合说出「我正要再度对日向发动攻势」,我变得仓皇失措。
「凉太同学你起得很早呢。」
「那个……我想要习惯这里的生活,才试著早起。那个,你再来要准备早餐吗?要不要我帮忙?」
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居然能那么机灵。
「可是……」
琴的视线朝向我那房门大开的房间。
「我稍微瞧了一眼,你的行李都还没整理好吧?」
「啊,那个,我……基本上不是很会整理,我会再找时间随便弄……」
「那可不行。我也来帮忙,赶快弄完吧。」
琴卷起袖子马上要进到我的房间内。看来她很喜欢照顾别人。
我连忙说著「我之后会弄!」挡住她,还用手把身后的门关上。男性有很多被看到会困扰的东西。为了打圆场,我把想到的话直接说出口。
「这么说来,接下来要录影吧?早餐的场景。那么,首先果然得先做饭。我,那个……身为成员之一,我想要帮忙。」
「整理……你之后一定会去做?」
「当、当然,嗯。」
我激动地点头,顺便偷偷瞧了日向几眼。看来是录影的准备已经完成了吗,日向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消失在客饭厅的深处。
「整理好行李之后,要把瓦楞纸箱摊平拿到门口喔。」
「啊,嗯。谢谢你。我一定……会那么做。」
「嗯,那就好。那么我们快点准备好早餐吧?」
看来琴终于理解了。她哼著歌进到厨房内。
没办法了,我只好拖著沉重脚步跟上。
我边在厨房洗东西,边偷偷看著隔壁客饭厅的情形。
隔著桌子面对面的是日向和龙之介。
工作人员们边录影,边屏息等待两人开口。两人吃著早餐,偶尔无言地看著对方,闪闪发光的气氛实在太耀眼。
「……只有我们两人的早餐,离上次不知道多久了呢。」
先开口的是日向。
「的确是呢……」
潇洒的龙之介。完全感觉不到他有沟通障碍的完美言行。
「和大家一起很好,不过这样的早晨也不错呢。」
「偶而感受一下安静也不错呢。」
「咦?就只有这样?……你依然很冷淡呢。」
「什么只有这样……还有什么别的吗?」
单手拿著吐司,露出似乎别有用意的微笑,那张侧脸是我所熟悉的青叶日向。
可爱、温柔、活力十足、有点人小鬼大。绝不是会把纯朴的影迷当作「芥虫」的人……昨晚发生的事大概是幻想。我累了。
「你很在意日向吗?」
在旁边一起洗东西的琴歪著头。她眼镜后方的视线带著笑意。
「啊,不,并不是那样……该怎么说,真的在录影呢,让我有点看傻了。这种事我第一次遇到,该说是没有现实感吗……」
我想要蒙混过去而随便说说,琴却发出嗯嗯的附和,点了点头。
「对啊,一开始会在意很多事情呢。但是习惯以后就全部都是日常生活了。」
「琴小……不对,若宫小姐你已经习惯了吗?」
「不要用敬语啦,凉太同学。」
「……可是我的年纪比较小。」
「那种事没关系啦,大家同样都是成员。还有,比起『若宫小姐』,我比较喜欢被人叫『琴』。即使你直呼名字,我也不会像某人一样生气啦。」
恶作剧般的笑容。于是我也就惶恐地回答「那我就叫你琴」来配合她。
「不过只有我直呼名字也怪怪的,你也叫我凉太吧……可以吗?」
「那我从现在开始就叫你凉太啰。」
琴稍微流露出来的笑容,不知为何令我感到非常舒服。
「那么,你问我已经习惯了吗,都在这里待了半年,当然得习惯呢。」
「我记得琴小姐……琴是在去年的……十二月左右参与演出吧?」
「没错。」
「那就是跟杏是差不多的时期吧?过不久后换绫乃加入。」
「好厉害!你记得真清楚呢。」
如果我的记忆正确,节目是在去年的四月开始。留下来的成员只有龙之介是从首播就参与演出,接著依序是日向、拓海,不久后琴、杏几乎在同一个时期参加,最近则是绫乃。
「说不定,凉太比我更了解节目的事呢。」
「不不不不,没有那种事啦。」
……虽然我谦虚地那样说,说实话这点我非常有自信。
每周日晚上十一点三十分到凌晨零点的三十分钟。我从未错过任何一集。
在电视已经失宠的这个时代,这个节目的收视率据说不错。在我们的世代,特别是现充当中人气特别高。把成员和自己重叠,大概是会涌现同感,或是会想反驳吧。会说「大概是」,是因为不是现充的我并没有那种心理。
我的观看目的单纯明快,就是日向。
国中三年级的春天,我在念书的空档打开电视,碰巧刚好在播第一集,一开始我想「这是给消息不灵通的人看的捏造节目吧?」,每集我都当作梗,边看边笑。
但是,从夏天日向登场开始有了大转变,我看得目不转睛。
「这个女孩……太赞了。」
我马上成为日向的俘虏。
外貌当然不用说,比如说在节目中展现的笑容,或者是努力不懈的身影,让「高中这次绝对要把握」而忧郁地努力准备考试的我,内心得到支持、治愈、鼓励。
日向也在加油,那我也得加油。
现在这种时代还迷恋上电视里的人,说实在很难看。我自己也十分清楚。可是在日向面前,那种理性毫无意义。
等到回过神来,我已经是日向纯粹的粉丝。
写真集的礼物抽奖抽中的签名照,我现在还是很珍惜地留著。
甚至,如果没有那样东西,现在我不会在这里。
日向的笑脸旁,和签名一起写上的那句话。
那句话,将我引导到这里。
如果在这里——如果和日向一起,或许人生就能重来。
明明该是如此。
「芥虫!」
突然的怒吼,让我差点把正在洗的盘子掉到水槽里。
仔细一看录影似乎结束了,日向大摇大摆地走向我。
「今天的早餐是你做的吧?太难吃了!你的味觉是不是坏了?」
没有插嘴的余地。因为我边帮忙琴边依样画葫芦地做出来是事实。
「真是没用的男人。」
「你让人家帮忙做,我想不该说那种话吧。」
看不下去的琴叹著气介入。
「怎么了吗?说出那么过分的话,这样一点都不像你喔。」
「我没有怎样啦。难吃的东西就是难吃!」
「对不起。他是在帮我,全部都是我的责任。」
「……琴,你打算包庇他吗?」
「什么包庇,我必须感谢他帮忙我。」
「为何需要感谢这家伙……」
「还有意见的话,日向你也要加入煮饭轮值?」
琴的视线看往冰箱。冰箱门上贴的「本月轮值表」,上面整排都是琴的名字,煮饭、洗衣、清扫。偶尔其他成员的名字也会稍微出现,但基本上都是琴。
「那是因为我有工作……」
日向不好意思地别开视线。
「……当然我很感谢琴喔。」
她用像是在呢喃的声音悄悄补充。那大概是日向的真心话。
轮值表的偏颇,是一眼看去会让人怀疑是不是霸凌的等级。实际上,连我刚才看见的时候也「咦?」了一声就哑口无言。但是本人的表情一派轻松。
「我并不觉得做家事很辛苦。」
然后她继续这么说。
「大家各自都很忙,反而我很高兴能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呢。」
节目的绝对必要条件是住在这里,但只要遵守规则,就允许去工作或上学。应该说,大半的成员都有在去。
写真女星、职业棋士、钢琴家、还有前程似锦的准画家……这种闪闪发光的人们一定很忙碌。另一方面,看似最闲的打工族龙之介好像派不上用场。必然会是因函授制而在时间上有余裕的琴得负责家事。
理由我是能理解,但是即使如此……
电视上播映的「共享屋」,是以全员协力来过生活为大前提。
从结果看来,节目靠著编辑后制,什么都能够办到。
「总之,我要说的是我讨厌芥虫做的菜!」
「再这么任性,就会没有日向你的份喔?」
「……」
琴的压倒性胜利。日向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啊,差不多得洗衣服了呢。」
琴若无其事地用毛巾擦手。仔细一看她已经把餐具通通洗好,还整齐地排到晾乾用的架子上。说话的同时她的手也还在动。看来别说感到辛苦了,家事上她根本无人能敌。
「那边的盘子在你去工作之前要放到水槽里喔,我之后会洗。」
「……我知道啦!」
粗鲁地回答完,日向就没有礼貌地回到客饭厅。
「咦?凉太不是高中生喔?」
琴洗著衣服的手有一瞬间停了下来。
「嗯,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吧?……发生了很多事情。」
在洗完餐具后,我跟著帮忙洗衣,聊天时突然就说到这个话题。
「很多事情……那你是专科生,或是有在工作吗?」
「那种也都,该怎么讲……没有?」
「……」
琴等著我说下去。但要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还是有点沉重。
这不是该跟别人说的事,说出来也不会得到理解。
和其他的成员不同,琴是一般人,性格也很平易近人。在这群闪闪发光的人们当中,大概是离我最近的人。但她仍然是个美少女。拥有的人和没有的人。就算听我说,对方也会觉得是另一个次元的事。
我努力地转成愉快的话题。
「琴你每天都一个人做这些事吗?那个……很辛苦吧?」
堆积在篮子中的七人份衣物,光看就能让人提不起劲。
「咦?嗯~我家是自己开店的,双亲很忙,所以我从小就在做家事。因此这一点都不辛苦……我习惯了。」
「如果可以……今后由我来帮忙你吧?」
虽然几乎是临时起意,但是重新提起刚才的话题我会很困扰,总之我先试著这么提议。
「可是……凉太也有你要做的事情吧?」
「我时间多到可以拿来卖。该怎么说……我没有其他要做的事情啦。」
事实上,我不用去学校,也没有工作,只要没有录影,在这里我没有要做的事。
说实话,我很习惯独自关在房间里,所以那样也没关系。但是节目的——日向的现实与理想的差距让我内心挫折的现在,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八成会笔直往废物之道前进。所以靠做家事来转移注意力,在精神面上并不坏。
梦想破灭的「共享屋」。
昨晚由日向本人吹熄希望的灯火时,我有一瞬间想要直接掉头回家。不过回家之后等待我的,也是和之前相同的谷底生活。那样的话,在这里生活一阵子还比较像样。
只要能够一起生活,或许总有一天能跟日向和解。
那句话……我想要再相信一会。
「……」
琴似乎又想说些什么,但如果继续说下去,似乎会触碰到更深的地方,我决定稍微无视,转而仰望著天空。
清澈的天空之下,山上吹下来的风轻轻吹拂刚洗好的衬衫和毛巾。
「东京也有这种地方啊。」
群山环绕的景色,像是某个乡下地方。可是这里其实是东京都。根据昨晚从工作人员那儿听到的,这里是除了岛屿部分以外,都内唯一的村庄,叫做日野原村。
而分校的校舍——「共享屋」,周围由深邃的绿色所覆盖,即使加上只有普通学校中庭大小的校地,也仅是绿色中的一小点。完全就是陆上的孤岛。
「发生了很多事……吗。也是啦。活著一定会有很多事情发生。」
琴的手忽然停止,小声地这么嘀咕。突如其来的发展让我的手也稍微停了下来。
「真的……有很多事呢。」
她的语气不知为何很没有感情。不像是个温柔的眼镜美少女,有著带刺的感觉。简直像在嘲笑某个人。想装作没听到,又很让人在意。
话虽如此,我的男子气概,并没有强到可以轻易找到现在该对她说的话。
况且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双方关系仅止于单纯的成员——共演者。
总觉得不太想让眼神对上,我只能努力把视线别开。
这时。
琴手上握著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她手上的东西是粉红色的蕾丝胸罩。我拚命忍住差点要脱口而出的「啊」。
「……今后就一起努力吧。」
琴可能是查觉到气氛不太对劲,她用想把那种气氛全都吹跑的语气说。
「衣服晒好之后要打扫……对了,凉太的行李也还没整理吧?」
「对、呢。」
完全就是心不在焉的回答。内容我完全无法听进去。
蕾丝花边……虽然不知道是谁的,内衣裤不会自己洗吗!
「今天的风有点强呢。」
「啊……嗯。」
我硬把视线往下移来保持平常心。
「这样的话很快就会乾呢。」
琴有了动作,似乎在晒胸罩。我一抬起头来,「罩杯不小呢,这是谁的啊?」即使她嘴上小声地这样说,琴的手已经伸向别人的毛巾。
宛如没有发生任何事,我也朝洗好的衣物伸手。
「现在的我们……是不是有点青春的感觉?」
不知道怎么看待我冷淡的态度,琴忽然这么说。
「在蓝天下两人像这样一起洗衣服这种事,你觉得呢?」
「……的确,有点青春的感觉呢。」
这么一说确实有那种感觉。
「这个片段说不定会用到呢。」
「……咦?」
面对不懂这句话意思的我,琴用视线指向晒衣场的阴影处。认真一瞧,那里悄悄地架了一台摄影机。
「咦?咦咦咦咦咦!」
太过惊讶的我发出了几乎是悲鸣的声音。
「抱歉。我只是打算开个玩笑……好像吓到你了呢。」
「真的……没问题吧?那段画面不会用上吧?」
比起隐藏摄影机的存在,不知道这件事而偷看胸罩的我,这个事实才是问题。那种蠢样要是直接登上无线电波……那真是直到末代的耻辱。
「嗯,不要紧。我们只是直接在谈论内部的事情,那种对话无法拿来播出。」
看来偷看这件事能放心了。
和心生动摇的我形成对比,琴相当地冷静。在晒完衣物回到校舍的途中,她像个前辈般教了害怕隐藏摄影机的我很多事。
「假如要用,也会是消掉声音只剪接画面,类似印象画面的几秒吧?所以不需要在意摄影机啦。习惯以后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为求慎重我先问一下……有没有摄影机的地方吗?」
「各自的房间跟浴室、厕所还有仓库……跟校舍后方吧?」
「就只有这些?反过来说就是到处都是摄影机吧!」
「基本上都是用工作人员的摄影机所拍的画面来制作节目,但光这样真实感不够,所以会像那样以各种固定式摄影机来录下日常生活喔。」
听到这里我有点在意,于是放低音量问她。
「你刚说真实感……说真的,我想问这个节目有剧本吗?日常生活先不管……比如说像刚才日向和龙之介哥的早餐,工作人员决定要以两人为主来制造画面吧?那就是剧本吧?」
既然有设定这种东西,「没有剧本的青春」有剧本也不奇怪。
「嗯~,工作人员都说那是『演出』呢。」
「……不亏是媒体制造业。根本是歪理。」
「不过像那种状况真的很少喔。在少数想炒热节目气氛的时候,才会那么做。而且那只是工作人员决定场面,再来都靠成员依照设定来临场演出喔。」
这么难得的「演出」,为什么会选日向跟龙之介吃早餐的影像?
该不会是跟龙之介……说实话,我感到气愤。当然不是对日向,而是对龙之介。
「至于平常是更自由,只有临场演出喔。『能够拍吗?』工作人员突然出现,就直接开始。只要照著设定那就全都OK。以这种意义来说,说成没有剧本也行吧?」
说完琴突然停下脚步,用手悄悄地指著校舍的二楼。
一看过去,拓海从二楼靠边边的窗户探出头来,正轻轻地朝著这边挥手。昨晚那小鬼头混混的模样不知道去了哪里,整张脸都是可爱的笑容。
「对他挥手。照著你的设定。」
琴小声地做出指示,她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设定下的琴,正用力在挥著手。
「这是……正在录影中吧?」
即使对突如其来的状况感到困惑,我还是像个「开朗的领导型少年」,挥著手发出「哟!」的回应。接著龙之介不知为何从拓海的身旁探出头来。
「一早就两个人在洗衣服?感情真好啊!」
「对啊!我们已经很要好了!」
把先前的不悦都藏在心里,我进行著一点都不像我的爽朗对话。不久两人就从窗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忙碌地移动的摄影机跟枪型麦克风。
「那也是临场演出?」
「大概吧。那里是音乐教室,大概是在录拓海的时候,龙之介恰巧经过,那就一起拍的感觉?两个男生在聊新加入的凉太……这样的情景。」
「总觉得是常有的情节呢。」
「不过实际上似乎是这种老套的才好喔。」
琴一说完,又接著「啊,这么说来」拍了一下手。
「说到老套,有能让播出时用上很多画面的秘技喔。」
「那是什么?」
「固定式摄影机的画面,会由工作人员直接观看。所以节目需要的情节或是人选组合,只要在固定式摄影机前面做出那种画面,他们很常会发现,就会立刻进入录影的阶段,听说会提高使用的可能性。」
「听说……那是谁提供的情报?」
「日向喔。她有问过工作人员。她还说实际尝试的时候也很常上钩。」
「上钩……日向她那么拼吗?」
连自己都觉得这是愚蠢的问题。
日向是艺人。当然会想要得到更多萤光幕前的机会。增加曝光度就是她的工作。
但是,我到目前为止所看见的——日向那种让我有时受到治愈、有时得到鼓励的身影,我并不想单纯当作是她在推销自己。
「我认为,她与其说是拼,不如说是认真喔。」
琴彷佛察觉我内心所想的事,突然拋出这句话。
「认真?那是……什么意思?」
「嗯~关于这方面,比起问我,不如去问本人比较好吧?」
琴像在表示她不会再说下去,露出态度含糊的笑容来闪躲。
「凉太你就去整理行李。弄完了再叫我。」
我接下半透明的垃圾袋,琴说著「加油」把我推进房间里,是在早上十点过后。我只好面对纸箱。话虽如此,男生的行李根本没多少。
把为求慎重准备的参考书和题库放进书架,没多少件的衣服塞进衣橱就结束了。我有点迷惘是否要把日向的签名照摆出来,考虑到万一有谁……甚至是日向本人看到就麻烦了,所以就夹进参考书中。
(抓住明日)
写在签名的旁边,日向的一句话。就是这句话推著我前进。
签名照是在三月底送来的。那时我完全忘记有投函参加抽奖,正是我处于人生的谷底,连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的时期。
那句话感觉简直像是从正面冲著我来的。
像我这种无药可救的废物,也能够抓住明日。
那瞬间,在我心中,日向已不只是憧憬的人,而变成了重要的存在。
然后我想,如果在这里——和日向一起,说不定人生就能重来。
当然,我这种人不该出现在这种闪闪发光的地方,这点用不著拓海说,我自己最清楚。我不像大家有什么才能。甚至连凡人都比不上,因为我是「阴影处的蕨类植物」。
可是我还是想来这里。
「谢谢。」
等见到她,我一定要说出这句话。
那句话对日向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我并不晓得。或许是从某处现学现买。
就算真的是那样,我还是想用自己的话语,对日向传达感谢之意。
明明是那样……我却没有说出口。应该说,连能说出口的气氛都没有。
我把夹著签名照的参考书塞回书架上。
墙上的时钟还指著十点三十分。我把纸箱拆开,将垃圾放进袋子里,环顾了一下室内,还算得上整齐。这样琴也不会有意见……当我正在沉浸在喜悦中,忽然发现那张签名板还留在地板上。
「这该怎么处理呢……」
思考了两秒,我把签名板捡起来直接丢进了垃圾袋。黑历史就是该忘掉。
在那之后,我把纸箱折好放到玄关前面,手上拿著垃圾袋,正想著这该丢在哪里而在走廊上闲晃。校舍一楼的角落——似乎代替仓库而堆满东西的房间内,传来说话的声音。
「塞车?我不想听理由!我根本没关系,让一起演出的人等才是问题所在!这是形象的问题!」
从走廊的窗户往内一看,日向正在房间里紧紧握著手机。她正在对某个人发脾气……不要多管闲事就不会惹祸上身。我一步又一步地后退。
「……这种困难模式也太难了吧。」
嘴里小声地呢喃著。刚才琴跟我说「不如去问本人比较好吧?」,根本办不到啊。这样连要靠近本人都很困难。
「这里是深山所以讯号很差,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仓库的角落可以收到讯号。」
听到声音,我转过头去,琴正在对我微笑。她一只手握著拖把,看来正在打扫。
「也没有摄影机,基本上如果在那里,说什么内容都不要紧。」
「这样啊。」
「所以,你的房间整理完了吗?」
「嗯。啊,这个该丢去哪里才好?」
「校舍后方的垃圾场有丢可燃垃圾的……」
琴说到一半就没说下去。反而是眼镜深处的视线在一瞬间变得很可怕。
「那是……签名板吧?」
从半透明的垃圾袋中稍微透出来的签名板……看来我做错了。
「班上的留言?」
仔细看的话,就连上面写的文字都能阅读。琴注视著我。
事到如今也无法藏起来,我连忙改变对话的方向。
「这么说来,这里可以使用手机吗?」
「……原则上是禁止的,但只是像那样使用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有那么严谨呢。」
「不过Twitter或Instagram就不行。除了会泄漏内部的事,还怕会造成负面宣传。」
得到参加演出的许可后,我记得工作人员有教过我这些规矩。
其他还有外出是申请制,把设定之类的秘密泄漏给外部,或是故意接触、联络毕业的成员,会当作蓄意妨碍节目而成为诉讼的对象。
说实话,项目实在是太多了,我没有整个记住。话虽如此,同意书还是契约书上面有盖父母的章并交给节目,说不知道大概也没用。
为求慎重,我有影印一份带来,说不定找时间彻底阅读一遍比较好。
「那么……抱歉我要把话题拉回来,你要丢掉那东西吗?」
「这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看来她不打算装作没看到。在琴直率的视线面前,我只能不情愿地这么回答。
……考虑到之后的发展,老实说我觉得很麻烦。
她当然会问我一堆事,然后用很懂的表情说出「要珍惜回忆」这种大道理,实在太凄惨了。拥有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没有的人是什么心情。
况且,这是跟琴——跟别人没有关系的事。
我们只不过单纯都是节目成员。
「你要丢掉啊。」
看见琴微微地低下头去,我先做好了准备。不过她的下一句话出乎我意料之外。
「垃圾场的旁边有座老旧的焚化炉,等下次再偷偷烧掉吧。」
「咦?」
「那种东西不在自己眼前处分掉,会感觉很不舒服吧?」
「不,那个,是那样没错……」
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发展让我感到困惑。和露出恶作剧般笑容的琴形成了对比。
简直像是以我的反应为乐。
「我啊,也丢掉了国中的毕业纪念册。」
「……真的吗?」
「真的喔。一般来说不会撒这种谎吧?」
「的确是那样……那么是为什么?」
「这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琴故意学我的口气。过了一下子后,不知道从谁开始的,我们两个人都笑了出来。「像吗?」那露出害羞笑容的嘴唇相当迷人。
「总觉得很意外呢……琴你居然会做出那种事。」
说实话我还有些戒心。正确地说,琴所拥有的柔和感和丢掉毕业纪念册这种阴沉的行为,我还没办法好好连结。
只是。
「对不起喔。我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人……」
她的语气跟刚才在晒衣场的一样,非常没有感情。那时的带刺跟在嘲笑某个人的感觉,说不定对象是琴她自己。
……发生很多事吗。这句话的意思现在让人能够理解了。
琴搞不好跟我有点像。
「……所以,搞不好我跟凉太有点像呢。」
琴低声说著。这时我们肯定都用眼睛在寻求对方的同意。琴害羞地低头,跟我轻轻点头几乎是同时。
「琴你……果然也是烧掉了吗?」
「我丢去资源回收了。当天我不想让别人看到,到资源回收车来之前,我从早上就在监视家里附近的垃圾场,说来很辛苦呢。」
「这种东西真的是个麻烦。」
「想到这种东西的人,不是神经非常大条就肯定是现充。」
「我也一直那么想。」
看著对方的脸,我们又笑了出来。两人的呼吸配合得恰到好处,令人相当舒服。
在这种闪闪发光的地方,而且对方还是有著成熟魅力的美少女,但是越说越发现她和我很像……说实话,如果要说我不在意琴有怎么样的过去,那就是在说谎。可是,我也很清楚去追问那种东西根本没意义。
不管要互相安慰,还是互相鼓励,过去依然是过去,什么都不会改变。
所以现在比起那种事,我更重视我们两人一口气接近的距离。
「那么到烧掉之前,或许你不太愿意,还是先放在房间里一阵子吧。」
「是没关系……不能马上去烧吗?」
「在这里,即使是晚上,也会有一个工作人员在员工房间驻守。之中有些人会累到马上睡著,等到那时候再偷偷地去吧?因为焚化炉其实是禁止使用的。」
「这样啊。那么到那时就麻烦啦。」
要做的事情很阴沉,心情却前所未有地清爽。我把垃圾袋放回房间内,对琴说「让我帮忙你打扫吧」,朝著琴的拖把伸出了手。
由两人分工就能早点结束,打扫完之后到晚餐前的这段时间空了出来。这时琴说了「要不要我带路?」,在同意后我便在校舍内到处晃荡。
「我想你多记住一些东西,今后会比较好生活。」
「谢谢你。」
我发现,自己不知道多久没有这么坦白地说出这句话了。琴原本就给人容易交谈的感觉,在分享了彼此的秘密后又更健谈了。
「里面意外地很新呢。」
「这个节目好像非常花钱喔。」
校舍是木造的两层楼建筑。比起电视上看到的更小而稳重。
中间夹著走廊,一楼有原本是理化教室的仓库、原本是职员室的客饭厅、办公室改建成的澡堂、教室改装的男生房间。房间是把教室照人数隔开的个人房。二楼有员工房间还有音乐室,以及根据琴所说「大概跟男生房间一样」的女生房间。
「然后那台就是『爱之箱』喔。」
琴指著窗外。一台银色的厢型车停在校园的角落。
〈节目只准备了古色古香的房子和很棒的车。〉
不知是否因为赞助商是「TATARA Motors」这间大型汽车制造商,所以「爱之箱」不管是在日常生活,还是烤肉或海水浴等活动都大大活跃,也多次点缀了活动必然伴随的友情和恋爱场面。
某种意义上是节目的另一位成员。
「钥匙就挂在门口的旁边……跟没有驾照的我们没有关系呢。」
「成员中会开车的有谁啊?只有龙之介哥?」
「你连开车都不会吗?芥虫,你真的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听见突然传来的声音,转过头去,果然是日向双手交叉站在那里。
应该说十五岁不可能会开车吧,这根本完全是在找碴。
「咦?你不用去工作吗?」
「我的经纪人因为塞车迟到了。在这种深山里要搭计程车或巴士也会花上很多时间。」
「……那真是令人困扰呢。」
「今天是电视剧的录影首日呢。」
「咦?电视剧?」
糟糕,我反射性地回应了。日向马上瞪著我。
「你有意见吗?」
「不……你是写真女星,能够演出电视剧……我觉得很厉害。」
「顺序反了。我是女演员。写真女星只是迈向女演员的一步。我只是因为经纪公司的方针,才采用这种行销方式。要是下次再搞错顺序,你会不得好死喔?」
虽然不太理解意思,但不管再说什么事情也只会变得更麻烦。在充满侮辱之情的那对大眼睛面前,我只能含糊地点头。
「啊,看来开始了。」
琴突然把食指凑到嘴唇前。日向也跟著把视线移向天花板。
我还想说是发生什么事了,正感到诧异,琴就轻声地说出「钢琴」。的确,如果竖耳倾听,上方传来钢琴的旋律。虽然不知道是哪首曲子,但演奏得驾轻就熟……是拓海。
「要安静喔。拓海他是纤细……又很易怒的孩子。」
「是那样吗?」
「你要稍微看一下吗?」
话刚说完,琴就走上二楼。我连忙跟著她。即使无奈地说出「啊?」,日向也不情愿地跟上。我们放轻脚步,从音乐室后门的门缝偷偷往里面瞧。
在大型的平台钢琴前方,娇小的身体正在摇晃。每当纤细的手指一敲到琴键,他的头发便随之晃动,旋律形成海浪席卷而来。压倒性的魄力。他的演奏让人体会到什么是凡人绝对无法得到的才能。
「平常他都去都心上课,没有课的日子就会在这里练习。」
「然后就会抓狂呢,那家伙。『学校用的钢琴哪能用来练习!』或是『我才不是该在这种地方演奏的人!』之类。明明迁怒根本就没有用呢。」
想到在欢迎会上那种混混的样子,他气愤不已的模样就浮现在眼前。
「你们三个人是在做什么?偷窥?」
忽然传来像在抚摸耳朵的甜美博多腔。我太过惊讶,差点就要发出「噫」的声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站在那里的,绫乃正在我的斜后方歪著头。
然后,我又再一次差点叫出来。不,有点叫出来了。
「什……喂……」
「怎么了吗?凉太。」
用圆滚滚的大眼睛仰望著我的那张脸,是昨晚见到的可爱童颜美少女。
但下方是穿著内衣,真正的「天衣无缝流」。
上下是柠檬黄的蕾丝胸罩和尺度很开放的内裤。丰满的胸部,还露出白皙滑嫩的肌肤,将我的目光夺走。这……已经是无庸置疑的性犯罪了。
这种状态下说实话不要说该看哪里,我连容身之处都没有。
「绫乃,你安静点喔。拓海正在演奏。」
「那样不是很奇怪吗?拓海他的钢琴更吵啊。」
最奇怪的是你。
不,在那之前,为什么都没人提到她的裸露模样?是国王的新衣吗?
「啊,该不会凉太你正在想色色的事情吧?」
绫乃用怀疑的表情把脸靠了上来。
「没……没有……你快点穿上衣服……」
「……你真恶心,芥虫。」
日向冷淡地咒骂我。
「啊,对喔,我还没有跟你说绫乃是裸族吧?」
琴轻轻地拍了一下手。
「绫乃她啊,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都穿成这样,然后有时候她会直接跑到外面来……我们是看习惯了啦。绫乃,你快点去穿上衣服。」
「不需要我去穿衣服,只要凉太同学习惯我穿内衣的样子就好啦。」
绫乃嘟起嘴巴。「而且……」她接著说。
「我的胸罩你今天早上已经看过了吧。」
「!?」
「得让你快点习惯我这种样子,所以我放进要洗的衣物里面。」
那件粉红色的蕾丝胸罩……她是料到我今天早上会帮琴洗衣服,目光还会被胸罩吸引,才事先丢进去的吗?怎么可能。
不过我有偷瞧那东西这件事应该连琴都不知道。这名少女到底能够预测别人的内心到几步以外?我感到不寒而栗。
「凉太同学你很好懂喔,在各种方面。」
绫乃吐出舌头。
「……别、别穿著内衣裤闲……闲晃啦。」
我很不甘心地做出最大努力的抗议,但完全没有说服力。
「可是这样我比较能够集中精神,盘面也比较会浮现出来。」
「那个……那……学校呢?即使是职业棋士……你也还是国中生吧?」
「今天是星期六啊。」
「好好。我们知道了,你快去穿衣服吧。」
琴这么催促,跟钢琴的声音停下来,两者几乎是同时。
「吵死人啦啊啊啊啊!!!!!!!」
碰地敲打琴键的声音响起,我们一齐缩起脖子。
拓海踢开椅子,随即瞪著我们,接著用力地把门打开。
「啊……对不起。」
琴代表我们四人弯腰道歉。可是拓海并没有收起怒火,他皱著眉头眺望著我们。然后不知道为何,视线移到我的脸上。
「你是要找我麻烦吗?啊~?」
「……」
说实话虽然对拓海不太好意思……一点都不可怕。反而是娇小的体格,太像美少女的脸庞,这两点跟台词的反差引人发笑。其他三人似乎也是一样感想,琴露出困扰的表情,日向别过头去,绫乃甚至嘴唇正在发抖。
「Hi!Boy&Girls!!」
在微妙地凝重的气氛中,突然闯进来的人是杏。她似乎刚好要离开房间,大概是要外出,手上还拖著很大的行李箱。
「发生什么事啊?What happened?」
「没事啦!」
听到拓海这么回答,杏说著「Oh!那就好」,稍微耸了耸肩。
「那么我接下来为了准备个展要go out。我会住在那边,所以大概2week不会回家,请各位见谅。Everyone!请多保重!」
「路上小心。」
琴和绫乃一对她挥手,杏便拍了一下手,说:「啊,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
「刚才楼下有喇叭sound。那不是我的车,是在pick up谁吗?」
「那是我的经纪人!」
日向说完马上就冲了出去。
「啊~我去穿衣服吧,差不多要吃午餐了吧?我肚子饿了呢。」
「对呢。今天的午餐该煮什么呢?」
各自说出这些台词,绫乃回到房间内,琴以要思考午餐为理由离开现场,而杏带著行李说:「well…我也该走了。」她朝著楼梯走去,但是大概太重了,她无法好好踏上阶梯。「我来帮你。」我也趁机要闪人。
「Thank You!康介先生。」
「我叫凉太……」
名字没有被记住让我受到些许冲击,但是现在一点小错误没有关系。我想要尽快从这种麻烦的情况下解脱。
「等……你们,我还没说完啊!好好听我说啊!听我说!」
我转过头去,最后留下的拓海正一个人拚命大喊。
结果,实际上的第一天我都一直跟琴在一起。
做好晚餐的善后工作,我和琴坐到沙发上,喝著咖啡稍做歇息。绫乃也在房间内,待在大型电视的正前方。她躺在地上,正要播放上礼拜录下来的「共享屋」。
我把两颗方糖放进咖啡,搅拌一下,香甜的味道就刺激著鼻腔。
「凉太你喜欢甜的东西吗?」
「嗯,算是很喜欢吧?」
我这么回答,琴就说「我也是」,并把两颗方糖放进咖啡里。
「我们好像有不少地方相似呢。」
「真的呢。啊,可是说相似反而对你很失礼。抱歉……」
「没有那回事。」
「不不不不,我实际上是『阴影处的蕨类植物』。蕨类人属,种植方法是注意『根部腐烂』,花语是『百年孤寂』,要是听到连贾西亚•马奎斯都会晕过去吧。」
「凉太你知道很多词汇呢。」
面对自卑地饶舌的我,琴笑了出来。
「咦?重点是那里吗?」
「很厉害呢。」
「啊……嗯,谢谢。」
琴真诚的视线打乱了我的节奏。她称赞了很奇妙的点。
我沉默地喝著咖啡,想要默默带过。
「我很尊敬知道很多词汇的人呢。」
琴吐露出这句话。
「知道越多词汇,表现的幅度就会越宽广对吧?能够炒热气氛……能够传达心意或感情。我觉得这样真好。我对这种事情……很不擅长。」
「是……那样吗?」
我的玩笑话一直无法收尾。琴那特别寂寞的语气也引起我的注意。
「所以我觉得凉太很厉害。」
「那是错觉喔。我说的话根据我的性格,不管多么遵守使用方式都会产生负面作用,况且原本就跟使用感冒药时的注意事项一样没人在意,也没人在听啦。因为主要成分可是『阴影处的蕨类植物』……我就是这种人喔?」
试著改变现场的气氛,我稍微努力地想要搞笑。
「可是,我有在听喔。」
「……咦?」
「不管是负面还是正面,我都有在听凉太说话喔。因为那是凉太说出来的话吧?换句话说,那正是香椎凉太啊。」
琴忽然露出微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别开了视线,双眼看向手上的咖啡。说实话我觉得很尴尬,连该怎么回答都不知道。
可是……像这样被别人认同,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呢。
我的成绩还不错,所以偶尔会被老师称赞。但是像这样面对面被人认同……或许是第一次。
而且还是那种玩笑话。
老实说我很害羞,应该说不习惯。我知道我的脸颊开始发烫。
「欸欸欸,虽然会打扰你们,你看过这个了吗?煽动说凉太同学即将登场的那集。你看你看,旁白一直在煽动呢。」
绫乃突然把头转了过来,嘴上挂著的笑容非常故意。
「别……别用那种奇怪的说法!那集我有准时收看啦!」
话先说在前头,绫乃她也会看地点,她现在穿著白色的连身洋装。只是裙子很短,又躺在地上,几乎是差点就要看到了。我装作没发现,把视线移向电视。
画面上播映知道我要参加节目的女性成员们,正在这里……客饭厅像在办女性聚会七嘴八舌地讨论的景象。
〈终于要来了呢。〉
电视里已经看习惯的日向正夸张地交叉双手。
〈听说是男生,会是什么样的人呢?虽然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我都没差啦。〉
和现在正坐在我身旁的琴气氛完全不同,电视中的琴正爽快地回答。
〈是吗?我好在意,今晚绝对睡不著呢。〉
〈通常这么说的人都会have a good sleep呢。Haha!!〉
〈只是日向对这种事很晚熟呢,反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啦。〉
杏跟绫乃都吐嘈日向。绫乃跟现在一样在地板上滚来滚去,杏依然是情绪高昂&说著混杂英文的奇妙日文。
她们两个都和我还有琴不同,电视里跟现实似乎没什么太大差别。
「……这么说来,绫乃妹妹你没有设定之类的吗?」
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就开口问看看。
「你不是都直接叫琴的名字吗,叫我绫乃就好。而我也会叫你凉太。」
绫乃转过身来对著我露出满足的笑容。
「怎……怎么了吗?」
「没有喔。你刚说设定对吧?我没有什么设定喔。他们要我随兴发挥就好。我多少是有为了电视演出假装或隐瞒一些东西,杏她也跟我一样。反而是我听到琴跟日向有设定的时候十分惊讶呢。」
「我也很惊讶啊。这样的我居然是『爽朗有男子气概的少女』呢?」
琴也加入这个话题。
「不不不不,我可是『开朗的领导型少年』喔?这是什么处罚游戏吗?」
「不知道为什么刚好都相差甚远呢?我记得日向是『笑口常开的活力少女』,拓海是『温柔又受人喜爱的少年』,龙之介是『亲切又容易得意忘形的人』。」
冲击强烈的阵容,越听越能感受到节目的恶意。
我定睛一看,节目拋下我们一直在进行,不知何时变成上完钢琴课的拓海被强制参加女性聚会,娇小的他坐在沙发上。
〈拓海你觉得会是怎样的人?新成员。〉
日向很感兴趣地问他。
〈那种事情我怎么知道。只是,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我都想跟他好好相处呢。〉
〈你看看,你该学习这种态度,日向。无法想像你们的年纪相同。〉
〈那是男女的差别吧?我是女生,当然会在意男生。而且下个月就是我的生日不是吗?在那之前会想……对吧?>
画面的另一侧,照著设定的青春剧场正在上演。
在上星期观赏的时候,我即使不认为全都是真实,起码对每个人的角色没有抱持怀疑。没想到现实居然是这样……
〈我好在意喔。真让人期待呢,新的男性成员。〉
呵呵呵,日向把抱在胸口的坐垫靠近脸颊。画面稍微照到了她胸部的那座山谷。
这时。
「你们刚好都聚集在这里,可以拍吗?」
门打开一半,一名工作人员探出头来。他用举起的大拇指比著后方,看来他率领著摄影师。也就是他想要录影。
就是今天早上琴说的那种状况。我们三人的样子成为节目想要的画面。
「当然没问题。」
「我们早就在等著录影呢。」
琴马上就改变设定。刚才那种柔和的气氛完全隐藏起来了。
「那就要拍啰。」
随著这句话,工作人员吵闹地进到房间内并架设器材,接著就直接要开始录影。这期间琴也照著设定边用力伸了一个懒腰边说著「来,加油吧!」,用比平常还低一些的声音来提起干劲。
说实话,整个充满不协调感。
不过这是个节目,我们是节目成员。只要待在这里,就得照著设定。
而说到我,我绝对不想再回到那段谷底的日子。
新的人生才刚要开始,现在还不能离开这里。
「那么在『共享屋』的首日你感觉如何?还能够适应吗?」
看准何时会准备好,琴直接就问我。
或许是关心还不习惯的我,她的视线和散发的气氛不同,依然和平常一样,带有柔和的感觉。像在笑著说「我会协助你」的感觉。
「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才第一天我就感到很兴奋呢!」
即使多少有些不自然,对我而言这是拚了命的临场演出。
「这么说来,你今天跟琴一起做饭,还一起做了不少事呢?」
绫乃依然躺在地板上,她用手托住下颚。
「对对。今天真的受到琴很多帮助,谢谢你!」
「刚好相反,因为有凉太在,帮了我很多忙喔。」
摄影机慢慢转向轻轻挥手来否定的琴。
「啊,你们快看快看,这是凉太吧?」
听到绫乃的声音,摄影机瞬间转向电视画面。
节目尾声,在次回预告上播放的是我的背影。被选为新成员之后,在电视台先告知我设定跟规则,最后拍了「可能会用在预告上」的片段。
〈终于要参加节目了,能告诉我你现在的心情吗?>
发问者我记得是姓田原还是高良的女性节目制作人。画面一直都是我的背影,非常明显是要吸引观众收看下一集。
〈兴奋莫名呢。大概一半高兴一半紧张的感觉吧?>
我第一次照著设定,声音听得出来有在困惑。透过电视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管听几次都让我觉得恶心。而且设定又是那样,说实话我听不下去。
〈不过我并不讨厌这种紧张感呢。反倒感觉不错。〉
正在听的我觉得很不舒服,甚至就想直接消失。
〈下周将要揭开新成员的真面目。〉
在旁白还没结束的时候,「啊~凉太正在沮丧」绫乃指著我。
「……这不太好受,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真的很难以形容。」
想尽办法要遵守设定,可是该沮丧的还是会沮丧。我忍不住抱著头。
「一开始大家都是那样啦,都会感到很害羞,所以凉太你也不用在意。」
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善解人意从设定的内侧显露出来。
没错,不能一直沮丧下去。我是「开朗的领导型少年」。无论何时都要开朗、爽快。
我用尽全力来假装,「说的对!」我抬起了头来。
「就是那样,就是那样。」
「喔!交给我吧!敬请期待我的活跃!」
对著摄影机,我像个蠢蛋似地说出这句话。
「要在今晚烧掉吗?」
琴偷偷地跟我这样说是在隔天中午。
「晚上我会去找你。」
接著到了深夜一点多,琴依约轻轻敲门,我悄悄地打开门后就看到她。
「你会不会想睡?」
「不要紧。我直到来这里之前都是过日夜颠倒的生活。」
我们拿著垃圾袋跟代替助燃物的报纸一起走出门外,绕到校舍的后方。
在满天星斗下,垃圾场的旁边伫立著一座古老的焚化炉。
铁制的门已经生锈,一打开就发出沉重的声响。一瞬间我还担心有人会因为声响而爬起来,但琴似乎很习以为常地说出「要放进去了吗?」,露出带著余裕的笑容。
「最后再重看一次……如果会这样做,你就不会要丢掉了吧?」
「真的,这种感动的强迫推销拜托饶了我吧。」
我把垃圾袋丢进炉中。用打火机点燃报纸,放到炉里。不久火就延烧过去,等到确认签名板开始烧焦,我慢慢地关上门。
「好,结束了。」
「你还真乾脆。」
「国中时代的事情,我完全不想想起来。」
「『我懂你的心情,可是起码毕业典礼要来比较好喔。』上面这样写对吧?」
「啊~你有看到那句啊。」
「我一开始看到的地方就是那里,如果让你不高兴……对不起。」
低头道歉的琴莫名地好笑,我稍微笑了出来。
「现在才说这种话。我们都一起在做这种事情了……」
「……你没有去毕业典礼吧。」
「应该说我不能去。其实我啊,是没考上高中的重考生。」
连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居然轻松地就说了出来。
要是平常我一定不会说出口,无法说出口。
况且根本没有说出来的必要,可是也没有不说的必要。
因为对方是琴。
大概跟我很相似的琴。
「那个,虽然是很无聊的内容……能听我说吗?」
看到我畏畏缩缩地提起,琴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或者,说不定是我一直想跟某个人说。
即使不会希望对方理解,但起码希望对方可以听我说……之类?
说实话,如果是琴一定没问题,有种东西让我安心。
因为她接受我说的话——她是真诚地接受我的琴。
连自己都觉得这样有点卑鄙。不过一旦溃堤,话语就涌了出来,无法停止。
「很好笑吧,现在还有重考生。从第一到第三,我的志愿学校全部落榜。啊,不过我的成绩从以前开始都还不错喔。在班上都是第二、第三名左右。」
越说越空虚,可是我无法不说下去。
「这样你却……落榜了?」
「说起来就是很不会应付正式上场……第一志愿的考试我弄错答案格,那种打击一直留在我心里,第二、第三就发烧啊,肚子痛啊,才全部落榜……感觉好像是老套的藉口,但这是真的,我没有说谎。」
不管要对神还是佛,我都能发誓这不是谎言。
「重要时刻我一定会失败。起头是国中入学考的失败……」
那天的事情我无法忘记。
搭乘的电车突然停在隧道里,还因为停电变得一片漆黑。当我被关在里面的时候,不知为何心跳越来越快,等我察觉,我已经躺在医院的床上了。原因不明的发烧一直持续,我住了一阵子院,结果全部的志愿学校我都无法参加考试。
「最后我就进了附近的公立国中。这次为了要卷土重来而紧张过头……不管怎样我就是个废物呢。」
「……你很辛苦吧。」
琴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表情低声说道。
「没有啦,被你一说也好像没有那样,不过,确定高中全部落榜的时候……实际上我想乾脆放弃人生算了。」
这不是夸饰,我那时真的认为一切都结束了。
「原本就是考试失败才不甘愿地就读的国中,我没有丝毫留恋,以『只要成绩好就行了吧』的心情,像『阴影处的蕨类植物』不起眼地活著,最后却是这种结果。我只有成绩还算是优点,真的无地自容啊。」
在全部落榜后,我没有脸见人,变得不再踏出家里半步。
我删除LINE上面少数的朋友。「重考生并没有那么稀奇啦。」说这种话来关心我的双亲跟教师都很烦。肤浅的善意塞满了我的胸口。
然后我缺席了毕业典礼。
对闪闪发亮的青春时光——对高中生活感到雀跃的同学,我不想看到他们的脸。任何人都拥有的东西,只有自己没有的现实,会把人逼上绝路。而且那是想著这次一定要成功而拼死努力的结果,那就更是如此了。
到头来,我是做什么都不行的废物。
等到一发觉,留在我手上的只有一个想法——对自己的绝望。
「真的是人生的谷底。」
「……」
似乎是想更了解我的心情,琴默默地闭起眼睛。那身影温柔到甚至会让我感到歉意。我有好一阵子不发一语。
在静谧深山的夜晚中,只有垃圾在燃烧的声音特别响亮。
「所以我才应徵了这个节目。」
为了改变气氛,我努力地把话题带往明亮的方向。琴困惑地发出「嗯?」的声音。
「这里不是闪闪发光吗?」
「闪闪发光?」
「嗯。比起普通的高中生活,这里的生活更闪闪发光。闪闪发光的程度大概是日本同世代中首屈一指的吧。于是我就想,如果在这里,连我这种人也能闪闪发光,甚至会有心跳加速的时候。那么,我就能让人生重来。」
在节目的尾声,有一段一直以来都会播出的通知。
〈我们在募集成员。十三岁~二十岁的男女来者不拒。详情请见本节目网站。〉
之前我都漫不经心地看著的这段话,在三月底的那一天,得到日向的签名照——得到(抓住明日)这句话的瞬间,染上了色彩。
人生还能重来。就算是我也能抓住明日。
如果是在「共享屋」——如果跟从背后推了我一把的日向在一起。
幸好离明年的考试还有一年。想要重新站起来就要趁现在,不管用上什么方法。
给废物的最后机会。应该说,能够翻转谷底的就只有「共享屋」。为了抓住明日,我用抓住救命稻草的想法,应徵了成员的募集。
然后我现在站在这里。
「……那种想法我能够理解。」
琴的嘴角终于柔和地绽放。
「我也想说来到这里就能闪闪发光喔。」
「真的吗?」
「并不特别的自己能够成为某个人……大概是这种感觉。」
那是几乎小到听不见的声音。琴别开视线,忽然露出扭曲的笑容。
「我……很讨厌我自己喔。」
一瞬间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是要重新发问又令人有点犹豫。
讨厌自己。
这句话我是懂。我也肯定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是我感觉琴在这句话中加上很多意思。话语比话语本身还沉重、还痛苦。
虽然只有片刻,但彷佛就只有我们两人的时间停止了。
「啊,抱歉,我说了很奇怪的话。」
我看见想用苦笑来岔开话题的琴,连忙摇了摇头。
「不会。反而都是我在说话,对你很抱歉。」
「……那个,我在国中的后半几乎都没去上学。」
琴突然开始倾诉。
「虽然我的设定是那样,我啊,本性是这么普通,既没有亮点,也没有自己的主见……我从以前就是在班上的角落默默听著别人讲话,再点头回应的女孩。连成绩单上都会写著『变得更积极一些吧』。」
即使她刻意用开朗的语气说话,听的人还是会感觉到胸口刺痛。
「我说过我们家自己开店吧?双亲也会用开玩笑的口气跟我说,『你不适合做生意』。说要是我这种人站在店里,客人也会闪避。」
是无法冷静下来吗,她隔著镜片的视线正在空中游移。
就像在承受她的视线,我默默地听著她说。
「然后大概从国中开始吧?和别人相处宛如强迫我正视这样的自己,我就开始变得不去上学。会选函授制的高中也是想说可以不用碰到任何人。所以,正因为是这样的我……」
琴说完就把视线移向地面,不久,她像是在窥探我的神情似地继续说著。
「我跟凉太果然很相似。想说来到这里就能闪闪发光。」
「……这样啊。」
无法好好回答的自己令人焦虑。有很多想说的话。「琴现在就很棒喔」或是「那让我们一起闪闪发光吧」之类。如果能这样开朗地回答,那有多么轻松。但是能用这种话语就解决的话,琴就不会拋弃过去。
所以。
「现在呢?你还是讨厌自己吗?」
「……果然还是没办法喜欢呢。」
一回答完,琴就咬著下嘴唇。过了一会,她似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抱歉。这种话不该对刚来这里不久的凉太说,可是……」
琴说到一半突然闭上嘴巴,取而代之则把视线稍微移往校舍的方向。
仔细一看,不知何时起,厕所的窗户发出微小的亮光。
「会不会被听见了?」
幸好两边还有些距离。只要不是刻意要听应该就没有听见。我们注意著对方的动向而闭起嘴巴,不久等到亮光消失之后,琴才静静地开口。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她这样劝我,我也点了点头。
其实我想再待一会——起码想知道她刚才本来想说什么。
不过,琴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率先开始走回校舍。即使想要问她也不再有那种气氛,反而是她的脚步快得彷佛刚才想说出口本身就是错误似的。
我边在她身后眺望著纤细的背部,边缓缓地往校舍走去。
「哇!好冰!」
「你无路可逃了,日向!」
橘色的浓郁光线将我们的影子描绘在地上的黄昏时分。
在门口旁的花坛,我把水管对准日向。
摇晃著白色衬衫,全身湿透的日向到处逃跑。黏在肌肤上的榇衫和头发上滴落的水珠,让可爱更添一分色彩。
「哈哈哈哈,凉太!继续喷她!」
琴用比平常还大三成的音量怂恿我。我抱持服务观众的想法稍微握著水管前端,对准日向再度朝她喷水。
「啊!真是!凉太!琴你也是!」
「我也来炒热气氛了!」
在旁边看著的龙之介选了绝妙的时机介入。接著日向说「连你都……会不会太过分?」她冰冷的视线朝向龙之介。
「抱歉抱歉。这是配合气氛啦。」
道歉完之后,龙之介做出大人该有的对应,他的手朝我握著的水管伸过来,说:「那凉太你也——」就突然把前端朝向我。「噗哈!」我也马上湿透了。
「这下双方都受到处罚了。」
龙之介用完全感觉不到他有沟通障碍的模样,试著要打圆场……这家伙是怎样?把自己当日向的男朋友吗?摄影机并不在意不高兴的我,而是聚焦在日向身上。
日向微妙地把视线从摄影机上移开,稍微鼓起脸颊。
今天是实质上来到这里的第三天,我也算是习惯录影了。
附带一提,我到刚才都跟琴两人在花坛用水浇花。
这时结束工作的日向刚好经过,她用开朗充满活力的身影——用这种设定加入了,我们猜她是想要镜头,所以也照设定来回应。接著工作人员便聚了过来,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龙之介也参战。结果就发展成在玩水,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
「好,OK了。拍到很棒的画面呢!」
听到工作人员的声音,我们各自都回归本性,日向边用手帕擦掉水滴,边用萤幕确认刚才拍好的影像。她的侧脸总感觉有点疲累。
实际上今天为了拍电视剧,她在早餐时段就已经离开这里,看来行程非常忙碌。我有点担心,轻声问她。
「那个……你没事吧?」
「你指什么?」
随即而来的是不高兴的声音。
「不……该怎么说,那个……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跟芥虫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丢出这句话后,日向对工作人员说「有点冷,我先进去了」就直接离开。我找不到该对那娇小的背影说些什么。
「赶快擦乾吧,会感冒喔。」
琴轻轻地把手帕递给茫然地站在原地的我。
「谢、谢谢。这个……我会洗好再还给你。」
「不用在意那么多啦。」
稍微擦了一下头发和脸,我把弄湿的手帕摺好,放进口袋。
「这么说来,今晚终于要播映凉太登场的那集呢。」
大概是想要鼓励我,琴突然用开朗的语气说出这件事。
「嗯。说实话我不太敢看呢。」
「习惯就没问题了。做为成员凉太已经有板有眼,如果是你马上会习惯啦。」
「嘛……不过还是会觉得犹豫呢,设定之类的。」
照著设定某种意义来说像是角色扮演,老实说习惯以后就不辛苦。
反而会有成为全新的自己这种奇妙的错觉。即使多少还有些害羞,大家也都这么做,想成是节目就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我心中还是有些放不下。
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该是这样的感觉」。就算知道是节目,由伪装的人们营造出来的闪闪发光感,我实在无法接受。
其实刚才跟日向玩耍的也不是原本的我,而是设定上的我。
等到一录完,就是这种惨况。手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我依然是只芥虫。这样只是场办家家酒,说实话,我感到很空虚。当然我这种人也不是在寻求什么超出期待的东西……
设定跟现实的妥协——这种烦闷的感觉,我忽然想找琴商量。
可是。
「琴琴琴琴,我,头好痛。刚才,我我太勉强……」
「我这边有药你要吃吗?平常那种就好吗?」
「今天的晚饭是……这味道该不会是咖哩?我超喜欢琴做的咖哩!」
「马上就要做好了,再等一下喔。」
「琴,这件衬衫的扣子快要掉了,要麻烦你处理。我要在下次的演奏会上穿。」
「这是你很中意的一件呢。那我等一下会帮你缝好。」
「……琴,抱歉在你很忙的时候打扰。我有点累所以要直接睡了,不用准备我的晚餐。」
「日向……你的脸色不太好喔。没问题吗?要不要我做粥给你吃?」
琴无论何时都很忙碌。
连日向跟拓海都会听琴的话,某种意义上,琴才是这里的领导。集个性强烈的众人信赖于一身的琴。每个人都倚赖琴,她根本没有空闲时间。
结果等到能够好好谈上话,是在晚餐后的厨房。
「我会尽量不去烦恼那种事。」
我说著关于设定的事,琴边洗餐具边直接了当地回答。
「因为这是节目?」
我用海绵仔细地擦掉装咖哩的盘子上的脏污。
「虽然那也是原因之一……你记得我昨晚说的事吗?闪闪发光的事。」
她一说,我就变得有点战战兢兢。我忽然想起了昨晚那沉重的气氛。
琴停下洗东西的手,说「我们去丢厨余吧?」,把垃圾袋绑起来。在这里——在有摄影机的地方她似乎不想讲,也不能讲。
一面慢慢地绕到校舍后方,我们一面断断续续地交谈。
「照著设定的期间,我也能闪闪发光,或者说因为有设定,我这种人才能待在这种闪闪发光的地方。所以,只不过是照设定就可以的话……大概是这种感觉吧?我的情况。」
「……该说是果断吗,你能放下呢。」
「我虽然比凉太还年长一些,姑且也还是『看顾世代』……开玩笑的。」
似乎自己也觉得不怎么有趣,琴的嘴角微微上扬。
那是很常用来指称我们这世代的用语。
意思据说是这个世代要看顾这个衰退的国家的结局。不是「宽松」,也不是「觉悟」,而是「看顾」。在从开始就放弃一切事物的文脉中很常使用。
「闪闪发光这种事……我们根本办不到呢。」
琴从口中小声地吐露。办不到……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我一瞬间吃了一惊。
「关于这些,其实是我昨天就想说的事。」
「咦?」
「虽然对刚来到这里的凉太很不好意思,在这里的人们都是才能的结晶,并不是什么特别人物的人根本无法闪闪发光。这是我在这里住了半年的结论。结果,人不管到哪里都无法改变,不会改变啊。」
或许她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是她的口气很焦虑。
「所以才安于设定……是这么回事吗?」
不知为何我觉得那就像自己的事情而感到心痛,忍不住反问她。
「那样太奇怪了啊。」
当然我也——应该说就因为是我,所以我很清楚琴想说的。
别说才能,连外表都不出众,连唯一的优点「成绩还不错」都因为高中全部落榜而丧失机能。不管怎么挣扎都没用,出色的废物。
甚至连曾是一丝希望的日向都是那样,我可以说已经走投无路了。
可是,我还无法完全放弃。我好不容易为了抓住明日才来到这里。
昨晚,琴说过。「我也想说来到这里就能闪闪发光喔。」
无法喜欢上自己的琴。她会来到这里,肯定也不是抱持什么随便的心情。可是那样的琴却接受了这种结论,太奇怪了。
「并不奇怪喔,因为我说的是事实。」
琴用未曾有过的认真表情说道。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停在和昨晚相同的地点。
「琴,你怪怪的,怎么了吗?」
「……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头了呢。」
琴看来改变了念头,过了一会,她轻轻地低下头。
「我……大概是很羡慕凉太你。」
「咦?」
「设定啊闪闪发光啊,为这种事情烦恼的凉太,我很羡慕。因为我长期待在这里……那种事我都几乎忘光了。或许我想起来了呢。」
低下头的侧脸看起来很痛苦。
「你还记得在欢迎会上拓海说的话吗?凡人还想闪闪发光,真不知天高地厚。琴你没关系,虽然他这么说了,但那大概是事实。不是什么特别人物的人,最后依然不会是什么特别人物。」
我所不知道的——节目上不会播出的日常生活。
琴在那里面感受到什么,在思考著什么,我也不是无法理解。
实际上,在那些闪闪发光的人面前,不是什么特别人物的我们只不过是小角色。光是能待在他们身边就该心存感激。
可是。
「就算不是什么特别人物,琴还是琴……我是这么想的喔。」
几乎是反射性地,不知不觉间我说出了这种话。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我眼中的琴连对我这种人都很温柔,又很会照顾人,家事万能,大家都倚赖你……我不知道特别人物是谁,但在我心目中,比起那种家伙,琴要来得厉害多了。」
「这种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反过来说,我只能做到这些。大家并没有倚赖我,肯定只是觉得我很方便……」
「不不不不,我认为绝对很了不起。」
我到底拚命地想说什么啊。只不过在一起三天,讲得好像我很了解,是想当「开朗的领导型少年」吗?无聊。
这样实在太过傲慢了。
况且,自己觉得自己怎样是本人的问题,旁人不该插嘴。我根本是多管闲事。我要是站在琴的立场大概就会说:「我才不想被你那样说。」
……我知道。即使知道,我还是忍不住这么说。
因为我们是在这种地方相遇,仅有的两位「不是什么特别人物的人」。
琴无言地把厨余放在指定地点,然后叹了一口气。她苦笑著看了看我,又再度叹气。远方的深山里,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声音传来。
双方都找不到下一句该说的话。
「……凉太你喜欢吃甜食吧?」
在意凝重的气氛,琴大幅转变话题。
「即使是这样的我,对做甜点还算有些自信。下个月日向的生日,我也跟她约好要帮她烤蛋糕。凉太,你喜欢吃什么类型的甜点?」
「那个……饼乾之类?」
「那这礼拜我就烤饼乾吧。」
「……啊,嗯,我很期待喔。」
大概照著这个方向转换话题会比较好,我清楚琴也这么希望。她好不容易改变了气氛,可是我并不想这样结束。
但是。
却想不到最重要的话语。
现在该传达给琴的话语——正是这样的我才该传达的话语,我想不到。
浮现出来又消失的话语。「琴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么无趣的人」或是「我希望你更珍惜自己」,可是不管哪一句都不是我的话语,是跟别人借来的。
那么,我的话语是……
『不管是悲观还是乐观,我都有在听凉太说话喔。因为那是凉太说出来的话吧?换句话说,那正是香椎凉太啊。』
我忽然想起琴说过的话。
这种时候让我更深刻体认到无法面对别人的自己。
在重要的时刻,无法好好传达心意。
就只有思考在空转。接受我的话语——面对真诚地接受我的琴,我居然找不到该回应的话语,只有焦虑感越来越重。
「我啊……」
张开的嘴巴又缓缓闭上。原本想著只要开口就总会有办法,但接下去的话语无法成形。琴困惑地稍微歪著头。我轻轻地把视线别开。
「对不起。我的脑袋无法整理出头绪……下次再说吧。」
结果,说出口的只有这种拖延时间的丢脸藉口。
不过。
「……我会等你。」
琴连听见我说出这种话,都用笑脸来点头回应。
「哎呀,下雨……?」
琴忽然这么说。她一说我才发现,小小的雨滴正落在脸颊和手上。
山上吹下来的风也特别寒冷。不愧是山上的天气,白天时的晴天彷佛是个谎言。
「今晚看来会很冷呢。日向……她不要紧吧?」
才这么说完,琴嘀咕著「啊,得把餐具都洗一洗才行」就要一个人回到校舍内。但是她好像又改变了想法,停下脚步转过来面向我。
「虽然发生了很多事,明天也要加油喔。」
留下一抹浅笑,琴再度往校舍走去。
我总觉得对她很不好意思,无法跟她一起走回去,等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我才返回校舍。
大家都返回房间,剩我一个人在客饭厅看著节目播出。
〈喔!交给我吧!敬请期待我的活跃!!〉
照著设定的我发挥安定的恶心感,不管是欢迎会的招呼,还是和女孩子的对话,都有满满不自量力的感觉。如果没有人吐嘈实在是看不下去。途中我频繁切换频道,之后还换台,等到发觉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我有点在意,就偷看了一下手机。
对初次登场的我,观众们的感想……即使想著只会被鄙视,话虽如此,或许会有一丁点善意的意见,我无法舍弃些微的希望。
这时我忽然发觉。
这里几乎收不到讯号。手机的画面出现「无法显示网页」。不可能吧,都这种时代了。我把身体深深地沉进沙发里,叹了一口气。
回过神来,不知何时雨声变得更激烈,气势彷佛是要打穿校舍。
「啊,不过如果是仓库……」
我想起首日琴教我的事情。只有在仓库的角落不知为何可以好好收到讯号。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吧……虽然是有这么想,但就这样躺到床上也只会烦闷得睡不著。刚才和琴的对话,仍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那时我到底该传达什么样的话语。
越想越讨厌自己的无能。琴还夸奖说我知道很多词汇,我却是这副德性。「……我会等你。」让她这么说,并且仰赖她的好意。反正我的话语就只有这种程度,说玩笑话正适合我。
我拖著沉重的身躯,静静地踏到走廊上。
这时电灯无声地熄灭。
「咦?」
客饭厅当然不用说,走廊和门口,所有亮光都消失了。停电吗,还是断路器跳掉了吗,以这种天气来说应该是前者。不管怎样,我也都无计可施,只好用手机的亮光照著脚边,慎重地在走廊上前进。
从国中入学考的那天被关在漆黑的车厢内以来,我就很怕黑。
特别是这种封闭的场所,不知为何我的心跳会加速,还有手心会冒汗。
「……有人在吗?」
忽然从澡堂的方向传来微弱的声音。是女性的声音。
「欸……有没有人……」
我的背后产生一股凉意。这里原本是分校的校舍,并不缺乏那种故事。季节错误的……幽灵?我知道我的脚正在发抖。
「什么都……看不见。」
感觉被逼到走投无路,很急迫的声音。门发出叽的一声缓缓打开。
「咦……咦————!」
我当场蹲下,什么都不管地把手机的亮光照向澡堂。
「啊……」
在微弱的光芒中浮现出来的是拿著毛巾遮住身前的女孩子……日向。「咦?」双方惊讶不已,一瞬间都说不出话来。
日向在黑暗中微微浮现出的白皙身体曲线,让我目不转睛。看到那柔软的肌肤,就算是「阴影处的蕨类植物」也不得不想起自己是男性。我吞了吞口水。而日向对这样的我完全不手下留情。
「芥虫!」
她朝我的下颚踢来。被踢飞的我头猛烈撞击墙壁,瞬间失去了意识。等我回过神来,包著毛巾的日向正凶猛地站在我的面前。她用冰冷的视线俯视著我。
「手机。」
伸出右手的日向。她是要我借她用吧。不管怎样,踢了人怎么还那种态度。边忍著下颚的疼痛,我故意装作没发现,试著做出小小的抵抗。
「……把手机借给我。我想回房间。」
意外地很老实嘛,说不定她身体还不太舒服。洗发精的甘甜香味抚摸著鼻子,我边反省自己也太孩子气,边慢慢地站起身来。然后我说出「我来带路」,就靠著手机的亮光慢慢地往前走。
日向的脚步声跟在后方,不知道是不是怕黑,听得出她正在害怕。
「这种事很常有吗?那个……我说停电。」
「……谁知道?」
「其实,我也很不擅长应付黑暗。」
「……所以呢?」
就算我关心她而跟她搭话,日向还是一点都不想理我。
「那个……你身体还不舒服吗?」
「……没有啊。」
「啊,黄昏那时候我很抱歉,我太得意忘形,可能朝你喷了太多水。我不太能掌握设定的分寸……」
「等一下。」
来到仓库前,日向突然停下脚步。
我一转过头,日向正在偷看仓库内部,她的视线前方有张隐约浮现在黑暗中的脸。雨声夹杂著讲话的声音,是工作人员,似乎正在用手机跟谁说话。
「把我们这边的亮光熄掉。」
说完,日向就把耳朵靠在门上,试图去听里面的声音。我急忙把手机插进口袋,跟她一样把耳朵贴到门上。
「咦~我有点听不太清楚~」
因为雨声,声音比本人想的还要大声许多。另一方面,日向为了不想漏听一字一句,她的侧脸表现出未曾有过的紧张。
「那个啊,虽然我也一起这么做,可是这种事有点……」
「安静!」
忽然我想起琴说过的「认真」那句话。
工作人员的谈话内容,我当然也会在意。可是日向实在是太过拚命了。
「录影算很顺利。明天我想稍微再拍一下和乐融融的感觉。」
从对话的内容来看,大概是在跟电视台的高层报告。
「咦~?毕业吗!?又要换人,周期会不会太快,不,虽然这不是我该讲的,那么,是要让谁毕业……咦!?」
大概那之后有接著毕业成员的名字。
但是并没有传进我们的耳里。
因为突然雷声大作,把声音都盖掉了。
毕业是……怎么回事?
我悄悄地偷看日向的表情。她用力咬著下嘴唇,保持沉默。
结果在不知道谁要毕业的情况下,即使工作人员的对话已经转移到了别的话题,我们还是有好一阵子无法离开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