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刀。刀尖指天,刀身落于手中,重心不动。由指到腕、由腕到肩,经言血而系于体干。如同直冲星河中腹之飞燕落入森林一般。由刀尖至心脏,力道一以贯之,有如飞燕翩然降临。此称之为序式,或称天式。
——挥刀。挥刀之际既非任刀自落,亦非恃力强甩。使刀如腕、使腕如刀。此中精妙亦如飞燕。宛如飞燕破风、燕舞九天。解放此前降至躯体之燕,且自身亦须化为飞燕。此乃使刀之根本,序跋两式之间所有举动皆归于此。
——止刀。飞翔、负伤,觉悟死期之燕将降归大地。言血流淌其上,散去刀身余气后吐出气息。于燕舞中采取跋式时,意即对手已死。型之终即战之终。故燕舞无残心,一舞告终时,燕亦随之气绝。跋式有二,其一为刀势绵延不断,自跋而转,再次挥刀之转式;其二为型之终,意为燕之死的地式。
从天而降成燕,辗转坠于大地。
这就是学习刀法者需要时时铭记在心的刀术之理。习理而后动,动后更述理。所谓的言血,其实便是力量、话语。贯串万物、规范万物的力量之流——自在掌控这股力量,正是成为强者的必要条件。赤燕国的组太刀共有四套正传,每套正传又有四组变化,合计共有十六套,人们将之通称为燕舞。
每套燕舞所需的时间都非常长。如果在实战时也像燕舞一样,刀刃多次对击的话,刀锋转眼间就将伤痕累累。因此,大多数兵士所学的燕舞套路都拆解得十分零碎,重新整理成适合用于实战的简易版本……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身负「保护王族」与「敬献燕舞」两项职责的护舞官又另当别论。
到刚才为止,我受到要求先演练打太刀一方的动作,然后是仕太刀,就这样接连完成了第一到第四套的燕舞。最后的地式收招之后,我只能像是溃堤般不停喘气。全身上下都已大汗淋漓,连视野都有点模糊。从头顶到脚尖,每个部位都疲惫不堪。不过,这样就对了。全身的疲累程度都差不多,可说正是动作没有偏差的证明。我打从心底涌现一股像是安心的感觉。
「好,可以了。藉由冥想调顺言血,直到呼吸恢复平稳为止,然后才可以喝水。」
师父就只是站在训练场一角下达指令而已。我压抑住已经来到嘴边的抱怨,闭上了眼睛。
随时都保持言血平顺,确实是一项必要的技术。言血是统御人类感情、感觉、力量等一切要素的事物,掌控言血的行为正是所谓的「克己」。邪念、揣测、懊恼等,只会让刀路变得迟滞。我判断自己的心跳速度恢复正常后,走到墙边拿起水袋。
这时已经接近下午五点,其他兵士早已离开,训练场中只剩下我和师父。这处原本就只由宽广空地和朴实墙壁、天花板所构成的空间,此刻看起来更是无比寂寥。就算只能多喝到一滴水也好——在我把水袋倒过来,在张大的嘴巴上摇晃时,突然感觉到奇妙的视线。
「……师父,有什么事吗?」
「哎呀,我是在想,你也变得有模有样了哪。任用考试的时候,你不是才打一套燕舞就昏倒了吗?」
「那是因为当时差点死在师父手上的关系。我的侧头部拜领了一记凶狠的攻击啊。」
「啊、说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我记得那时应该是像这样重重地敲了一下。」
「如果那是使用真刀的组太刀,我已经有半个头被砍飞了吧。老实说,我到现在都还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自己犯下了那么严重的失误还能合格。」
师父先是沉默了一瞬间,接著以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向我。
「……你想知道吗?」
「咦?哎、当然还是会好奇吧……毕竟,在我看来,其他考生的燕舞也都相当出色。」
「……你真的想知道吗?」
师父的脸一下子凑了上来。他留著一脸刚好介于野蛮与高贵之间的豪迈胡子,虽然散发出即使身处街角酒店也不足为奇的平易近人感觉,不过容貌本身应该还算端整吧。
「那是因为……燕子当时已经降临你的心脏啦!」
师父突然如此大喊,口水喷上了我的脸。脏死人啦。
「脏什么脏啊,哪里脏啦。你多多少少也该露出一点像是高兴的表情吧。」
「说穿了也不过就只是能够控制言血而已啊,请不要这样卖关子。」
「这是在夸你,给我坦率表现出高兴的样子。真是,你这家伙的表情总是跟被勒死的兔子没两样。」
被勒死的兔子……这个比喻实在很过分。为什么常有人拿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比喻我的表情呢?像是死掉的鱼或是被晒死的蜥蜴之类的,几乎都是这种例子。虽然我确实很少用到脸部肌肉,不过它们也都还是正常的啊。
师父虽然看穿了我内心的不满,但还是露出轻松的笑容。接著,师父拿起一把挂在墙上的木刀,说了句「差不多也该开始了吧」,走到了训练场的中央。
「现在要练的是崩架。该教你的也都教得差不多了,今天就随便你出招吧。」
「随便出招才是最让人伤脑筋的啊。」
所谓的崩架,指的是将燕舞的套路加以变化。虽然燕舞是由十六套组太刀的套路所构成,但是,在实际的战斗中,敌人的动作当然不可能与燕舞对练时完全相同。因此,套路中许多地方都设有名为「崩架」的分歧点,可以临机应变,改为使出其他招式。
「唯有在巧妙地将正传与崩架加以结合的时候,燕舞才能发挥出真正的价值喔?燕舞是后发制人的刀术。以正传抢得先机,需要接招时则以崩架反击。能否选出最适合当下的招式,将是胜败关键。」
「要是由我先出手的话,崩架的人就是师父你了啊,我觉得这有点狡猾。」
「如果对手用的是燕舞刀术,势必会碰上这种情况吧。能够以崩破崩才能独当一面。」
少废话,准备开始啰——师父皱起眉头。虽然我还想再多休息一下,不过大概也没办法继续拖延下去了吧。我无奈地拿起木刀,调整呼吸,让言血在身体与木刀间流转。随著我这么做,师父的刀尖也指向我的脖子,然后稳稳地静止不动。这是言血与刀相系的证据。我们双方都停了下来,练习场笼罩在完美无瑕的寂静之中。
彼此间的距离是两步。师父摆出不偏不倚的上段天式,虽然身体侧面明显曝露出来,但却没有丝毫让人能够发动攻击的破绽。我把刀微微一偏,紧紧握住木刀,接著让流往腿部的言血爆发,重踢地面。
我一脚跨越两步的距离,劈出宛如要就此砸碎对手额头的一刀。师父正面接下这刀,微退半步化解冲击。接著,师父的刀像是要掠过我的手似地往上一捞,这是以手腕静脉为目标的反击。因为我的重心处于停顿,没办法闪躲,只能让木刀以画出一小段圆弧轨迹的横斩来应对。
「叩」的沉闷打击声响起,师父随即挥出第二刀,我同样在千钧一发之际撑过攻击。安静的训练场中,轻快的木头撞击声接连不断。自己的崩架被化解,撑过反击后又遭到破崩,甚至已经没有余力判断对手的动作属于哪一个套路,只能凭藉本能反射施展燕舞。
有那么一瞬间,对手的脖子微微偏离了身体的正中线。我立刻侧身避开劈砍,还以一记直指咽喉的突刺。然而,对方让脖子偏得更多以闪过刺击。这是常见的对应法。我本来以为师父会回刀一拖,没想到下一瞬间却是脖子处挨了一记掌打。师父他抱著肩膀中刀的觉悟而抢进了一步。
我就这样轻而易举被打倒在地,背部受到的冲击让我放掉木刀,咽喉受到的打击则让我喘不过气。当我趴在地上,拚命调整呼吸时,感觉到师父以木刀碰触我的脸颊。
「喂,云法,别这样就放开刀啊,又不是手给人砍断了。这招崩架是伸展身体使出的,所以敌人的下一招会比较慢。就像你刚才遭受到反击一样,只要能躲开这招就可以轻易解决对手。哎,不过最好还是能在第一招就放倒敌人就是了。」
因为我还在喘息,所以只能用点头表示理解。
「把言血接好,你的头现在不在脖子上啰。」
听到师父这么说,我拚命想要接起言血,可是,受到呼吸混乱的影响,始终无法顺利完成。
「你也差不多不该再依赖吸气的韵律了吧。以这种战斗中经常处于停止状态的东西为依据也不是办法啊。」
「可……可、可……可是——」
「在人体内会产生节奏的,不是只有肺而已吧。心脏也好、胃也好,都有各自的节奏。虽然燕舞基本上还是可以靠呼吸速度来掌控,不过,参杂崩架时就要配合心跳来行动。只要心脏还没停就有办法一直活动下去。」
我将注意力转向在身体中心处跳动的声音,设法让言血与循环全身的血流合而为一,使力量传遍全身各处。把一度断离的颈部言血之流重新接好后,呼吸才终于恢复平稳。我抓起木刀站起身,再次摆好架式……啊、可恶,全身都在痛。
「从头再来。」
「……是。」
□ □ □
对打训练结束时,太阳已经偏西,从训练场高处的窗户可以看到微暗的天空。虽然还没到寒气逼人的季节,不过,汗水乾了之后依然有点冷。当我在打磨木刀的时候,师父开口了。
「云法,之后要带你去某个场所,回去换上官服。六点在大讲堂前碰面,绝对别迟到。」
「有什么工作吗?」
「嗯,详情之后再说。不用带赤刀,但是记得官服要好好穿整齐。」
师父说完之后就快步离开了训练场。以正式服装而言,一般来说都是官服搭配赤刀,只穿官服却不带刀,打算做什么呢?而且,先把人搞成现在这种疲惫不堪的样子,之后居然还有工作要处理,根本是人面兽心的行径啊。虽然我从小开始就跟随师父接受训练,但还是难免觉得,这个人总是不考虑他人的极限。师父号称是历代护舞官中前几名的强者,身为徒弟的我也因而受到严格要求。这点实在让我很困扰。
回到士官宿舍后,我简单擦乾全身汗水,换上了胭脂色的官服。因为上次穿这身官服是前代国王驾崩后的送燕仪式,之后就一直收在衣柜里,所以总觉得有股灰尘味。前往王宫的路上,我不时用手拉平衣襬处的皱褶。
途中刚好迎面碰上准备回家的一大群士官。猫之血、蛇之血、鸟之血……与我错身而过的人们,分别属于许多血种。先是手臂上有著红色发光鳞片的士兵,然后是在颈部处可以看到黑色羽毛的官员。虽然大家基本上都还是有著人类的脸孔与四肢,不过,身体某部份的形态变化与相对应的能力差异就十分多样化。对于平常净是与蛇血士兵打交道的我来说,这副光景多少有点新鲜。
由于时间已经接近日没,王宫正门附近的人潮往来状况变得更为激烈。加上举国欢腾的耀天祭也即将到来,整座城市似乎都变得躁动不安。我实在不太习惯人多的场合,自然地开始觉得有点不舒服。师父怎么还不快点来——就在我为了忍耐不适感而一动也不动时,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眼前正是我在等的人,对方也身穿官服。
「……请不要这样吓人,又不是小孩子。」
「希望你说我这是童心未泯哪。没能察觉气息是你的问题,我就只是拍了你的肩膀而已。」
师父又有「滔天胡大叔」之称,这可以说是个包含尊敬与亲昵的绰号吧。所谓的「滔天」,意思是水弥漫到天边,简单说就是,这个人神出鬼没。师父经常奔走国内各地守护治安,身处王都时也能处理许多国政机要。如此优秀的师父,肯定是年轻士官们尊敬的对象……让我来评论的话,这人实在过于能干,已经到了会让人觉得恶心的地步。
师父看了我的服装一眼,伸手抚弄胡须,用比较亲近的语气开口。
「我说云法,你官服的袖子是不是太短了点?看起来有点寒酸哪。」
「……是吗?这样很容易活动,我倒是觉得无所谓。」
「你有时未免太过散漫啦。」
虽然师父在练习场之类地方也经常穿得十分随兴,但是,换上胭脂官服后的模样果然还是颇具威严。特别是那件代表官居正三位的黑色外套,即使在人群之中也相当引人注目。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环视周遭,然后露出苦笑。
「连这里也变得这么吵杂啦,想到这种状况还得再持续好一阵子就让人沮丧。」
「大家应该都很期待耀天祭吧,毕竟是一年一度的节日。」
「虽然你嘴上这么说,看起来却不怎么高兴哪。」
「因为我讨厌人潮,所以在庆典时期通常不想上街。」
「对喔!你不但从以前开始就是那副阴沉沉的模样,而且老是喜欢窝在家里哪!」
发出豪迈大笑的师父,吸引了来往路人的视线。不过,他丝毫没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通过了大门。
赤燕国自古就以各种有著巨大圆顶与石柱的建筑物著称,大讲堂更是其中最古老的几座建筑之一。在我们的头顶上,大小不一的许多蜻蜓正携带著货物飞来飞去。
「看到这么多的蜻蜓,真的会有『又到这个时候啦』的感觉哪。」
「耀天祭前后是最多的时期吧。我不太喜欢虫,所以不会觉得高兴就是了。」
「我也不会觉得高兴啊,不如说实在很烦。最近,就算是半夜,它们也一样会撞进我的房间,想好好睡个觉都难。」
王族专用的紫蜻蜓,从大圣堂的最高处笔直飞向远方,随后又有带著其他信件的紫蜻蜓跟著离开。地位越高的人物,在耀天祭时的工作或许也会更加繁重吧。
我们在通往谒见大厅的走廊左转,来到矗立著许多武官连体系建筑物的柱廊。过程中不时会碰上看到师父后急忙低头行礼的人,不过受礼者本人则只是随便点点头就继续往前走。
「这次是武官长的命令吗?」
「不是。」
「来自近卫厅的召集之类的?」
「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事?这个时期,不管是哪个部门,应该都很忙吧。」
「现在是要去谒见王女喔。」
「咦?」
我感到一阵晕眩。谒见王女?我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惶恐地提出疑问。
「亚尔娜莉丝大人吗?」
师父没有回头,就只是像感到傻眼似地耸了耸肩。
「这个国家不就只有一位王女吗,如果不是的话,你还想谒见哪一位王女?」
「我、我想也是……」
「我不是说过这是工作了吗。云法•加尔汀,这是攸关一生的重要工作喔。」
自己的上司兴高采烈、大摇大摆地往前走的身影,从未让我感到如此不安。更何况,事情实在太过突然,我还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从最后一次在那间书库和亚尔娜莉丝大人见面到现在,已经足足有五年之久。虽然偶尔还是有机会错身而过,但是,身为见习护舞官的我,碰上王族时,别说是交谈,甚至不许正面看著对方。
我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她才好?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就该再稍微检视一下自己的衣著。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在意师父指出过的,官服不太合身的问题,也觉得应该要在来这里之前先好好冲个澡,把汗水洗掉才是。相隔五年的再会,绝对不该用汗臭味当成点缀。我现在非常担心,这些事会不会让她感到失望。
「……师父,谒见会在短时间内结束吗?」
「怎么可能,今天还得要一同享用晚餐。接下来的三天也都得在一起生活哪。」
皆夏莱嗲添,兜药载伊岂。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安与后悔,宛如怒涛般朝我挤压而来。这时,师父突然转头对位在他斜后方的我开口说话,不知为何,嘴角还带著笑意。
「哎呀,你果然很有胆识哪。明明马上就要和王族会面,可是却还能这么冷静。」
在我听来,这段话除了讽刺之外别无其他含意。我现在其实就只是紧张得连脸都发麻了而已。
不过,我还来不及提出抗议,我们就已经踏入王族居住的月鸣宫,抵达了王女的谒见室。
我跟在师父身后进入房间。地板由白色大理石铺成,上面还有一层深红色的地毯。织著传统双燕图案的地毯十分柔软,脚踩上去时会觉得整个身体随之一沉。在只靠位于四个角落的微弱烛光照明,有点昏暗的室内深处,摆放著精巧的写字桌与扶手椅,一名少女正坐在椅子上。
宛如将夜空精炼而成的蓝色发丝、彷佛抹上星辰碎粉的雪白肌肤、有著金线刺绣装饰的发饰—在我看来,她像是整个人反射了烛光而静静地闪耀著。她这时正在看书,姿势十分端正。这副景象,和我从小开始就已熟知的光景,几乎毫无差异。
不过,如果还能再补充一点的话……该怎么说呢……哎、真是娇小玲珑哪。记得她以前的身高应该跟我差不多,但是,现在看起来,她像是从那时起就几乎没有再长高的样子。
「抱歉让您久候,微臣已带领护舞官至此。」
师父以毕恭毕敬的态度鞠躬,亚尔娜莉丝大人轻轻点头,在手边的纸上写了些什么。此时,一个小小的红色物体从房间角落飞了起来,停在她的肩膀上。那是一只有著绯红色翅膀的燕子,看来是住在赤燕国王宫中的赤燕之一。
娇小的赤燕先紧盯亚尔娜莉丝大人写下的字句,接著缓缓抬起头,张开嘴喙。
「有劳两位移驾至此。」
有如铃铛般轻脆的声音,给我一种比想像中要来得更为稳重许多的印象。
王族禁止说话。因此,需要与王族以外的人物交谈时,都会由王鸟代为读出其发言。由于我以前曾经和她用手语交谈,所以现在感觉更是格外奇妙。
师父往前踏上一步,一边示意亚尔娜莉丝大人看向我,一边开口说话。
「由于晚餐时刻不应为琐事而有所延迟,请恕微臣开门见山进入正题。此人便是将担任亚尔娜莉丝大人护舞官的云法•加尔汀。」
在这之后,师父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不懂师父的用意,只能以不解的眼神回看他,然后就听到「你还不快点给我打招呼」,像是对我感到傻眼的斥责。
「咦?啊、哎呀、那个,我叫云法。」
我因为焦急而变得嘶哑的声音,在谒见室内空虚地回响……哎呀,这也不能怪我吧。我压根没有想过还需要自我介绍,毕竟我们也的确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而且,虽然说五年前有过约定,但是,实际以护舞官身分面对亚尔娜莉丝大人时还是会紧张。
不过,她倒是非常冷静。虽然模样还带有几分稚气,但是整个人散发出非常成熟稳重的氛围。老实说,稳重到了让我觉得自己如此动摇有点滑稽的地步。师父深深叹了一口气,吐出一句「虽说有胆识是好事,但最好再把神经绷紧一点」,摇了摇头。
「听好了,云法。接下来你要和亚尔娜莉丝大人一同进行迎燕仪式。我想你应该知道,这是王族的成人仪式。虽然在耀天祭时也同样会进行仪式,不过那个就只是单纯的庆祝。我和你要在赤燕森林的仪场中敬献燕舞,这才是真正的仪式。」
「……师父,你说会持续三天,难道说得要连续敬献燕舞三天吗?」
「不,燕舞只有一天而已,前后的两天是用来往返仪场与涤净身心的时间。在这段期间内,饮食只限水与血晶。不用担心,虽然血晶不怎么好吃,不过简单说就是言血块,也可以说是活力之源。至于填不饱肚子的问题,今天的晚餐就是为此而安排的。这大概是你一辈子里头最能够尽情享用各种珍馔佳肴的时候吧。」
师父露出不算太夸张的坏心眼笑容。可能是严苛的训练早就让我饥肠辘辘,肠胃刚好在这时发出听来相当蠢的回应,我根本来不及辩解。
「——虽然这里似乎有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吃饭,不过该做的还是得做。亚尔娜莉丝大人,麻烦您了……云法你跪下,然后低下头。」
师父说完之后就回到我身边,单脚跪地,低头看著地面。亚尔娜莉丝大人无声无息起身,从早已立在一旁的两把刀中拿起一把,朝我们这边走来。她来到我的面前,以十分流畅的动作拔出刀。
宛如白色火焰般的刀纹、呈现优雅曲线的刀锋、刻在刀柄根部的流水图纹……即使是与艺术感性之类事物毫无缘分的我,也能凭直觉感受到这是一把美丽至极的刀。
「云法,给我低下头。」
我在挨骂之后低头,不久之后,左肩处传来刀尖轻触的感觉。在这个瞬间,一股不太强烈的麻痹感流过我的全身。赤燕清亮的说话声,宛如传达天命般响起。
「云法•加尔汀,在此任命你为第一百三十二代护舞官。愿你成为应当驻足于王者肩上的守护之燕、拥有染血羽翼的赤燕。」
刀离开我的肩膀,传来收刀入鞘的声音。我自然而然抬起头,一双手已经将刀递到了我的眼前。
「必将不惜性命全力以赴。」
我伸手接过刀。碰到与王女发色同样是深蓝色的刀鞘时,不知为何,我觉得就像是收下了她身体的一部份似地,心脏顿时揪成一团。
亚尔娜莉丝大人接著拿起另外一把刀,走到师父面前,同样以刀碰触师父左肩。赤燕也再次从小嘴之中发出嘹亮的声音。
「赫达斯•夏古拉姆,命你以第一百三十一代护舞官的身分引导羽翼未丰之燕。虽于片刻之间将无肩可栖,望你直至坠地均仍为赤燕。」
师父恭敬地接下刀,低声说出一句「将竭尽所能不负所托」。接著,师父以宛如稳稳踩在大地之上的姿态起身,将刀插到腰带上。我和师父一样把刀插上腰带之后,自然而然地挺直了背脊。只穿官服却没有佩挂赤刀的那种奇妙不协调感,转眼烟消云散。
「我想你应该也能感受到,这两把刀是仪礼用的『鸟献』。即使在诸多国宝之中,它们也是数一数二的贵重物品。要是在哪里搞丢了,那可不是人头落地就能解决的喔。」
「……拜托师父你不要这样吓人好吗。」
「不不,这不是在骗你,它们都是在建国当时,由赤燕打造的刀,全天下就只有这两把。传说,在战乱的时代,国王曾经亲自与护舞官并肩挥舞它们奋战。就算说它们是这个国家的灵魂也绝不夸张。」
赤燕国自建国以来,人类与赤燕之间便已签订盟约,透过彼此互相帮助的方式存续至今。据我所知,鸟本就是擅长各种工艺技术的种族,赤燕更是其中创造美术品的能手。赤燕国的主要出口品,正是赤燕教导人类制造的陶器、金属工艺品。即使到了现在,住在王宫里的赤燕,依然持续传授技术。
不过,名为「鸟献」的珍品则是赤燕们不藉助人类之手而独自打造出的产物,其中所用的技术远非人智可及。因此,对于像我这样的平民来说,鸟献本来是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的宝物。
我再次紧握刀柄,掌中传来宛如被水打湿的感觉。刀柄好握到令人惊讶的地步,甚至像是形状会随著我握刀的力道强弱而改变一样。
「不论是赤刀或用来练习燕舞套路的刀,都是以这把青刀为模范所打造的。虽然在外表美丽程度方面无法相提并论,但重心、刀身长度等都非常相似。你应该也不会觉得不顺手吧。」
把刀绪在腰带上绑好后,我发觉,就连鞘上连结刀绪的「栗形」所在位置都完全相同。这样的话,相信的确能够像平常一样行动。
「我们要进入赤燕森林,对吧?会有多少护卫同行呢?」
「喂喂、我之前没提过这个吗?两个,就只有我跟你两个人。」
「……两、两个人?难道完全没有任何近卫兵陪同吗……?」
「没错,而且也不会有仆从,这个仪式只会有三个人参加。因为这是自古以来的习俗。迎燕仪式需要秘密进行,不会有任何无关者介入。」
「虽然师父的实力无庸置疑,但我还不成气候喔?要是遭到袭击的话该怎么办?」
「你的经验早已比一般士兵要来得更加丰富,你这五年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师父这番谴责让我无言以对。成为见习护舞官后的五年,我的确做过各式各样的事。不只是身为护舞官的实务,还有巡察、访问其他国家,以及为数不少的战斗。
「就算是护卫任务,你也有过经验了吧。如果是刀对刀的战斗,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是你的对手。」
虽然师父说得一派轻松,但就连亚尔娜莉丝大人也露出了看似感到不安的表情。或许是察觉到我们的疑虑吧,师父的神色变得稍微没有那么严肃。
「我当年进行迎燕仪式时其实也一样感到不安。个性强悍的现任国王,当时对著前代护舞官讲了很多『不该受到类似陋习局限』之类的话,不过最后还是敌不过对方的『传统之所以能够成为传统,必然有其理由』的见解。」
「……这样啊。」
「听说,在很久以前,任何人都有机会成为护舞官。过去采用的是『强者为胜』的遴选方式。在迎燕仪式中,见习护舞官必须彼此厮杀到剩下最后一人为止。那时也没有由前代护舞官担任引导者这种事。」
以前辈们的逸闻而言,实在相当恐怖。
「最后进行决战的两人,获胜者将成为护舞官,战死者的血则会被献给王鸟。相对地,王鸟也会从此负起至死都陪伴在王族身旁的职责……赤燕之所以是红色,据说就是因为它们的祖先饮用了败者之血的缘故——」
「……师父,请你不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这种话不可能骗得过我……」
「哈哈哈!穿帮了啊!哎呀,虽然喝了血而变红这部份是骗人的,不过互相厮杀可是真的喔。最后好像是遭到某一代的国王与王鸟废止了吧。燕舞的套路之所以没有收招后依然保持警戒的『残心』,听说就是来自于这个『战斗结束时必然有一方已死』的传说。」
「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不认为这件事能当成只有三人前去的理由。」
「别急嘛,老实说,其实我也对前代护舞官讲过同样的话。」
「……那么,师父你得到了什么样的答覆?」
「也就是说,过往参加迎燕仪式的,只有王族与将要一决生死的两人,另外就是王鸟。当然,能够成为护舞官的只有一个人,落败而死者,连名字都不会流传下来。即使如此,历代强者们还是怀著『就算成为王鸟的食物也是一种荣誉』的心态,踏入了森林。所以,我们后人也不可以忘记抱著死之觉悟的燕舞——记得好像是这样吧。理所当然的,敬献燕舞时,用的就是你现在挂在腰上的那把刀,有任何差错都很可能会出人命。而且,虽然说只是做个样子,但你还是必须打完套路,而且杀掉身为仕太刀的我才行喔。由护舞官杀死另一名护舞官,将血献给新的王族——燕舞就是这样代代传承下来的。」
虽然师父的语气和平常差不多,不过,我从他的眼神看出,其中没有丝毫玩笑成分。亚尔娜莉丝大人与身为王鸟的赤燕也同样以认真的表情看著师父。不过,或许师父马上就感到不好意思了吧,只见他伸手摸了摸胡子,笑著开口说话。
「哎呀,抱歉闲扯了这么多,总之我们这就准备吃饭吧。」
这句话彷佛让谒见室内的紧张感顿时驰缓许多。
「请亚尔娜莉丝大人您也好好享用餐点。附带一提,身为您母亲的国王,当年到了第三天时似乎备受饥饿所苦的样子。建议您用餐时无需客气。」
虽然亚尔娜莉丝大人还是那副温婉的笑容,奇怪的是,我却无法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任何感情。我不禁觉得,或许这就是五年的隔阂吧。以前可以每天在书库碰面的时候,我明明都很快就可以看出她在想什么的。在我为了成为护舞官而拚命挥刀的这段期间,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我们谒见王女的房间隔壁就是会客室,置于中央的巨大圆桌上,早已摆满多到快要放不下的各式佳肴。叶绿色的橄榄蜜饯,在高脚杯中堆得像小山一样。以葡萄叶包覆羊肉后炙烤而成的葡叶卷,飘散出诱人气味。另外还有加入青菜蒸熟的米饭,在饭粒之中可以看到光滑圆润的黑豆。最值得一提的,肯定是放在房间正中央的汤锅了吧。各式各样的谷物、豆类,以及猪头,全都浸在热气腾腾的白色汤汁之中。不需要闻到香味,光是这副光景就叫人口水直流。实际开始用餐之后,每道菜也都是无可挑剔的美味。士官宿舍供应的,像是泥浆一样的粥、宛如木块般的乾肉,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不过,这场晚餐还真是安静哪。亚尔娜莉丝大人理所当然不会开口,赤燕也同样不曾发言,这样一来,身为臣民的我们也不好主动攀谈。会客室之中,始终只有用餐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就在我享用过大多数餐点,开始吃起同样非常美味可口的各种水果时,晚上八点的钟声响起。我这时正好在犹豫要不要伸手去拿摆在亚尔娜莉丝大人面前的无花果。外形宛如球根,有著深紫色表皮的果实——从五年前在书库错失良机以来,直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味道……真想吃。虽然我非常想吃,但桌上只剩下一个。自己可以抢在王女之前吃掉如此高贵的水果吗?就在我为此苦恼的时候,师父突然站了起来。
「那么,我们也差不多该出发了。」
听到这句话,我暗叫不妙。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没能吃到时,后悔之情油然而生。就在我陷入沮丧的时候,无意间发觉视野边缘有鬼鬼祟祟的动静。我转头一看,发现原来是亚尔娜莉丝大人把手藏在圆桌底下,正在剥无花果的皮。从师父所在位置来看,那个地方似乎正好是死角。在站起身的过程中,王女大人也一直将手放在背后,巧妙地剥著果皮。
就在她这种对于吃的执著让我感到有点怀念时,师父转身面对她。
「亚尔娜莉丝大人,请动身吧。时间并不是很充裕。」
她趁著师父移开视线的时候,把剥下来的果皮放回盘子上,带著无花果,若无其事地离开了餐桌。明明可以大大方方享用的,她这种令人提心吊胆的藏匿行为,反而让我捏了一把冷汗。接著,她突然来到我面前,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我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察觉手中有种湿润的感觉。
……这个嘛,当然就是无花果了。表皮剥得相当漂亮的无花果,白色果肉发出水嫩耀眼光泽。
因为我现在背对师父,所以他应该看不见我收下无花果的经过。就在我因为一时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而僵在原地,注视著亚尔娜莉丝大人时,她迅速地比了几个手势。
〔你刚才想吃这个吧?〕
那是手语,令人十分怀念的,出自王女的话语。她使用手语时的轻柔举动,一点都没有改变。她舔著沾到果汁的手指,嘴角浮现出一闪即逝,但已经足以深深烙印在我记忆中的微笑,接著在嘴唇前竖起了食指。
〔要保密喔?〕
(插图)
她的表情随即恢复成平时的模样,朝著师父走去。
「喂、云法!你还在发什么呆!——怎么,原来你还没吃够啊……快点把那个吃掉,给我跟上来!宴会已经结束啰!」
听到斥责的话,我急忙把无花果塞进嘴里。一口咬下之后,满嘴都是果肉的柔嫩口感。但是,我没嚼几下就把它吞进了肚子里。
其实我早已完全没有感受味道的余裕。因为,脑海之中全是那突如其来的笑容,言血已经乱到不能再乱的缘故。
□ □ □
我带著一直未能平息的莫名悸动,前往王宫的后院。穿过果树园之后,有处规模相当大的犬舍,师父从中带出两头猛犬。一头属于筋骨壮硕的黑毛种,另一头则是长著白毛的长毛种,两头狗都差不多和一般成年人一样高,它们强韧的下颚,大概可以轻而易举咬碎人头吧。师父一边抚摸黑毛种的肚子,一边开口道:
「这家伙是我的军犬泰罗,话是这么说,不过云法你早就相当熟悉了吧。相信亚尔娜莉丝大人您也看过许多次。」
她点了点头,从那副稳重模样之中,我丝毫看不出先前那种像是在捉弄人的氛围……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亚尔娜莉丝大人了。
「那头长毛种是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军犬,名字是……」
「……贝奥尔。」
赤燕低声这么说。现在这句话,应该不是代读,而是出自它自己的意志吧。以鸟而言,它似乎是罕见的沉默寡言类型,除了替亚尔娜莉丝大人发言的时候之外,真的没什么印象。
「这样说起来,我好像还没请教赤燕您的名字吧。」
听到我这么说,站在亚尔娜莉丝大人右肩上的赤燕,顿时似乎有点不安地一再换脚。就在我开始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告诉他人的理由时……
「……斯贝尔伊洛榭。」
听到了这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
「斯贝尔伊……?」
「……叫我苏就好了。」
苏转头看向他处,像是已经懒得再继续订正的样子。师父一边旁观我们这段对话,一边为泰罗装好鞍,完成准备后轻松地骑了上去。
「由我带头,云法你骑贝奥尔,缰绳也是由你来掌控。」
「……这样的话,亚尔娜莉丝大人该怎么办?」
「跟你一起骑贝奥尔。因为耀天祭即将到来,人员都分散到各都市去协助警备工作,军犬也都派出去了,无法安排第三头。」
……居然有这种事?虽然说军犬确实相当贵重,不过管理体制会不会太松散啦?武官连那些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但是,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抱怨也没什么帮助。因为趴在地上的贝奥尔开始看向我这边,所以我也不再多想,就这样骑上了它的背。不愧是号称不需鞍具的长毛种,骑乘感真的非常棒。至于亚尔娜莉丝大人,或许因为贝奥尔本就是她的狗,所以她也以相当习惯的姿态跨坐到我身后,跟著贝奥尔就站了起来。她自然而然伸手抱住我的腰,这份距离感让我的言血一阵躁动。像是要继续追击似地,她的气息轻抚我的后颈,让我全身都紧张了起来。不过,一股像是薄荷的清澈香气突然钻进了我的鼻子。这样说起来,她以前也总是散发著这股香味—闻到这个味道之后,彷佛书库的寂静悄悄到来,让我有种奇妙的安心感。苏在贝奥尔头上停下来的时候似乎瞥了我一眼,不过马上就又恢复成面对前方的姿态。
「那么,我们走吧。」
泰罗迈开脚步,贝奥尔随后跟上。照明只有师父和我带著的提灯而已,不过才踏入森林几步,四周就完全受到暗夜所掩盖。虽然偶尔能够靠著穿透树叶缝隙之间的月光勉强看到些什么,不过基本上还是像在黑水中前进一样,几乎完全看不到前方景物。
「大概要多少时间才能抵达仪场呢?」
「哎、就算乐观点,至少也得要两个钟头吧。毕竟在森林中无法直线前进。」
师父保持凝视前方的姿势回答。我们出城时是九点,所以抵达时差不多已经是深夜了吧。光是想像就觉得屁股好像开始痛了起来。
「现在还在森林外侧部份,再过一阵子就会进入比较古老的区域。到时路也会变得比较平坦,应该会轻松不少。忍耐到那时就好了。」
这个国家的国土,有一半以上是森林。王都艾斯雷更是刻意选在历史悠久的森林附近,据说一方面也是基于「即使遭受敌国袭击,只要逃进森林就有机会免于一死」这个优点的缘故。然而,不熟悉森林又鲁莽踏入其中,就此一去不归的事件也毫不罕见。仪场之所以选择设在森林之中,大概也是为了避免他人得知吧。要是在这时迷路的话,很可能会有性命危险。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就只是在夜晚的森林中默默前进。由于我在师父后方,其实是和亚尔娜莉丝大人谈话的好机会,但是,空不出手的时候就无法用手语交谈。我又不能放开缰绳,结果就是只能在贝奥尔的背上跟著它晃动而已。
然而,在某个时间点,贝奥尔突然将头一偏,开始交互观察左右两侧,像是在搜寻位于森林深处的什么东西。虽然以人类的眼睛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不过苏也在不久之后开始东张西望。
走在前面的泰罗,似乎也和平常有点不太一样,只见师父像是要安抚它似地,拍了拍泰罗的头。我开始觉得这场暗夜之旅一下子变得危机四伏,全身顿时窜过发自本能的恶寒。就在这时,苏突然飞起来,停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遭到包围了。」
她低声说出这句话。
「野狗吗?」
「……其中的确也有狗……不过这是……」
下一瞬间,有个东西咻一声掠过我的脸附近,我感觉到额头处流下温热的血。
「敌人袭击!要冲啰,云法!」
听到师父的喊声,我夹了一下贝奥尔的肚子。贝奥尔马上加快速度,强风吹过我的脸颊。亚尔娜莉丝大人紧紧抱著我,我也压低姿势,握紧缰绳。我凝神注视黑暗,不时可以看到狗的脚或尾巴。数量至少四头,每头狗身上都有一名骑手,整齐地跑在我们的两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该不会是用来考验新任护舞官的余兴吧?虽然我希望能够找出骑在狗上的追赶者是什么来路,但是,所有人都穿著同样的外套,完全没有头绪。
我突然想起先前在王宫之中,师父滔滔不绝说著传统有多么重要时的模样……我就是因为担心会碰上这种事,所以才会对于只有两名护卫的情况感到不安。要是王族丧命,应当保存的传统也保存不下来了吧。
虽然贝奥尔总是能在最后一刻避开树木与岩石等障碍,但因为背上坐了两个人,速度难免比泰罗慢一此二。再加上我光是为了不被甩落就已经用尽全力,完全没有余力留意周遭。总觉得身穿黑色外套的师父似乎逐渐融入夜色之中,离我越来越远。
——咄。一声闷响,让我感到不妙。下个瞬间,贝奥尔的步伐变得凌乱。
「冷静点!」
虽然我也希望能控制住不停挣扎的贝奥尔,但是,现在只要稍微放开缰绳,我就会被它甩下去。我朝旁边伸长脖子,看到它前腿髋部附近有支刺得相当深的箭,白色毛皮开始渗出血迹。
在这段期间内,泰罗完全脱离我的视野范围,贝奥尔也开始胡乱奔跑。
「贝奥尔!喂、给我冷静下来啊!」
背后传来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身体因紧张而变得僵硬的感觉。贝奥尔前脚的伤让它奔跑时的姿势变得不太正常,我们的身体也跟著剧烈晃动。在这种连视野都不安定的状态下,根本无法构思对策。让思考与身体都陷入麻痹的负面言血,开始侵蚀心脏。
再这样下去的话必死无疑,不管是我或她都会没命……可是,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在剧烈晃动之下,我难以顺利呼吸。受到贝奥尔不安感情影响的言血浸透而来,让我的言血变得更加混乱。
就在这个时候,亚尔娜莉丝大人有一瞬间把我抱得更紧。娇小的身体,从那时起就几乎没有什么改变的娇小身体正依靠著我。我在闻到清澈香气的同时也感受到她的颤抖,脑海中浮现过去约定的话语。
——总有一天还要像这样,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说话。在安静的书库之中,只有我们两个人。
「……可恶!」
还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不管是我或她都不可以死在这种地方。
我摒住呼吸。不要在意呼吸,用心脏来刻下律动。让言血循环、连系起来,使之增强。要是贝奥尔现在停下脚步的话,我们全都会死,该怎么做才好?用缰绳?用脚踢?不,必须用更加直接的方式才行。要让贝奥尔忘记痛楚。藉由支配言血,直接控制它的身体与头脑。
对了,运用调伏。
我以一只手固定缰绳,用另一只手抓住贝奥尔的脖子。以像是让言血流入刀中的方法,把自己的言血送入贝奥尔头部。
「……!」
连接上贝奥尔言血的瞬间,粗暴激烈的感情也随之流入我的内心。痛苦、恐惧、焦虑、愤怒、拒绝——但是,在核心处依然留有忠诚心。想要保护王女的意志,知道自己必须为了主人而继续奔跑下去的意志,在狂乱的感情洪流中还是奋力坚守岗位。我抓住核心部份,将自己的言血注入其中。我尽力不被贝奥尔的苦痛所吞噬,将那宛如滚烫剧毒的浪潮推了回去。我帮它赶走痛苦的感觉,一心为贝奥尔增强奔跑的意志。
「……忍耐一下喔,贝奥尔。」
不久之后,贝奥尔奔跑时的暴躁感逐渐消失,它的意识恢复冷静,步伐也变得比较稳定。言血中的痛苦等感觉慢慢消退,就算我断开彼此言血的连系,贝奥尔也能继续笔直奔跑了。
之后,我偶然间注意到森林的景色出现了变化。四周变得以粗壮而高大的树木居多,杂草与低矮树丛相对减少,贝奥尔跑起来更加顺畅。更重要的是,遍布地面与树身各处的青苔,发出微弱的光。虽然提灯早已在逃跑过程中熄灭,但视野反而比之前更为明亮许多。我们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森林深处。
然而,前方早已看不见师父的背影。虽然我成功让贝奥尔暂时忘记痛楚,但它的体力也已经接近极限,要是继续流血的话,迟早得要停下脚步吧。
「……云法,后面。」
苏在我耳旁轻声这么说。我以为亚尔娜莉丝大人出了什么事而转头往后看,映入眼中的却是紧追在后的两头狗。两头狗身上各有一名身穿外套的骑手。
不仅如此,个子比较大的一方,手上还拿著小型机弩。要是继续这样背对敌人,肯定只会变成活靶。
「亚尔娜莉丝大人,请由您来掌控缰绳。」
我抓住她的手,强行让她握住缰绳。苏代替露出不安神色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开口提出问题。
「……你想做什么?」
「再这样下去的话就会被对方逮住,必须先发制人。」
「那边……可是有两个人喔?」
「所以得要一口气解决。我跳下贝奥尔之后会去对付拿机弩的那个人,拜托苏你去戳另一个人的眼睛。」
苏微微摇了摇头,说了句「……太乱来了」,接著叹了口气。
「就算是乱来,但不做就会被抓啊。亚尔娜莉丝大人请紧抓住贝奥尔的背顾好自己,绝对不可以摔下去。另外也请记得不要胡乱伸展手脚。」
在讲这些话的期间内,袭击者和我们之间的距离依然持续缩短。再也不能犹豫下去了。已经稳稳握住缰绳的亚尔娜莉丝大人,以认真的眼神看著我。
「没问题的,一切肯定都会很顺利。」
看到她点头后,我凭著蛮力硬是在贝奥尔背上站了起来,尽全力往后跳。正如原先的预期,我扑中了手拿机弩的家伙,和对方一起从狗身上滚落地面。
虽然来自背部的冲击有点痛,不过我还是马上起身。稍远处传来肉块撞击的闷响,贝奥尔冲向另外一头狗,撞飞了个子比较小的袭击者。
我调顺言血,马上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对手也在短时间内就恢复过来,舍弃机弩并拔出刀。敌人应变速度很快,战斗经验明显相当丰富。
(插图)
我推刀出鞘,握住刀柄。面对踏上两步,朝我左肩一刀斜劈而下的敌人,现在已经没有从天式起手的余裕,只能直接拔刀迎击。
两把刀撞成十字形,刺耳的交击声在森林中回响。照理说,像这样的互击本来应该是要避免的,不过,世上没有比这把青刀更好的刀。既然如此,自然不妨以刚制刚。对方再次挥刀砍来,我刻意承接这一刀,出招时也完全没有窒碍之处。注入言血的青刀,称手到令人惊讶的地步。简直就像是刀能感受到我的意图,自己挥往理想的位置似的。我的身体彷佛与刀合为一体,刀路呈现前所未有的明快,就连破风而去的感觉都瞭若指掌。
敌人完全陷入守势。或许是看穿了我的打算吧,对方不再硬接,改为专心架开攻击。不过,这样一来就是燕舞崩架大为活跃的机会,我看准破绽出手,在对方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口。
然而,地上的柔软青苔,突然让我的脚一滑。糟糕——我这么想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早已前倾的重心彻底偏离,刀路也为之一乱。敌人架开我的刀,随即迎头一刀劈落。
虽然我侧身闪避,但为时已晚。右肩中了一刀,传来破开肌肉直达骨头的酸痛感。不过,我也在第一时间将手一翻,由下往上砍向对方的头。敌人的外套被砍破,露出了脸孔。对方退开三步,宛如弹跳般变换轴心脚,踏上一步使出突刺。我把刀拉回来打直架开,顺势还以一刀。
这刀扫过对方额头,鲜血溅到我的脸上。我本来以为敌人会因此畏惧,但心窝随即挨了一脚。
「啊呜!」
遭到踢飞的我,发出奇怪的呻吟。看来对方也会运用言血,肯定是蛇血种吧。蛇血种能够让言血在瞬间增强,发挥出平常时五倍到十倍的力气。正面挨到这几乎纯靠蛮力的一脚后,宛如被破城槌轰中般的冲击传遍全身。
但是,我体内所流的也同样是蛇之血。我集中流经身体各处的言血,先加以蓄积再使之爆发。使尽全力的一推,让对方的手往上弹开,身体侧面出现破绽。
杀定了。
我的刀顺势一闪,将敌人斜劈成两半。
血如泉涌,虽然我勉强避开,但脚上还是沾到了带有浓厚言血的血液,让我感到像是遭到烙铁烧灼般的剧痛。敌人内心中混有痛苦与恐惧的感情,无情地刺进我的言血。我急忙抹掉敌人的血,看向森林深处。贝奥尔正在和另一头狗缠斗,不过,就体格来看,贝奥尔占优势。贝奥尔咬住对方的脖子,趁敌人稍微失去平衡时挥出前脚。这一击打断了对手的下颚,那头狗也随之丧命。
但是,剩下的另一头狗正瞪著我。彼此间的距离只有五步,就算贝奥尔想赶来救援也来不及。即使我朝著对方挥刀,大概也只会被脚爪打飞吧。
那头狗扑出,不过一转眼的时间,尖牙就已逼近我的眼前。
我本能地低下头。虽然想要用刀刺进对方腹部,但这是个错误的判断。往上刺出的力道过于猛烈,这次换成我的身体侧面露出破绽了。
不妙、会死——我的神经为之一悚。那头狗一转身就蹬地弹出,再次朝我攻来。
冲击。
刀被打飞,爪子刺进我的侧腹。在我面朝上倒地之后,狗随即扑到我身上。虽然我在危急之际抓住了对方朝我头部咬来的嘴,但大狗全身上下重量也一口气都集中到我的手臂上。即使以蛇血之力增强力量,依然无法承受压力,肩膀像是随时会碎裂一样。狗的尖牙刺进我的手掌,混有自身鲜血与狗口水的温热液体,沾湿了我的脸。
「——」
我无法呼吸,双手不停颤抖。耳边响起让人觉得非常吵的鼓动。冷静、冷静、必须冷静下来。再次运用调伏吧,就像是掌控贝奥尔的时候一样。心脏的律动、血的循环。我让言血流遍全身每个角落,使之增强后从手中送出。
「——啊。」
在那一瞬间,我想到火焰。
那头狗宛如一团火焰的言血吞噬了我——让我失去了意识。
□ □ □
令人怀念的音色。比水更透明的话语、比风更祥和的曲调。这是歌,是她的歌。当我受伤的时候,她总是会为我唱歌。寂静的书库。那股像是薄荷的香气、绯红的夕阳。然后是那个竖起食指轻触嘴唇,笑著示意「要保密喔」的她——……
□ □ □
清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底下似乎垫著什么软软的东西。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正看著天空,不过马上就发觉那是蓝色的头发。我的视线呆呆地飘移了一小段时间,最后和亚尔娜莉丝大人四目交接。看到她紧闭的双唇、像是因为痛苦而纠结的眉毛,我忍不住就要开口询问她是不是哪里受了伤,但是,温热的水滴早一步打在我的脸上。
「亚尔娜莉丝大人……?」
泪珠接连从她的双眼中滴落。
〔我真的很担心,因为云法你一直没有醒来……〕
她用来发言的双手不停颤抖,比划完之后就用手拚命摀著自己像是随时会脱口喊出什么的嘴。我伸手想抚摸她的脸,她随即像求助一样抓住我的手,将它拉往自己的额头。
对了——我现在才想起来,王族不许放声哭泣。不管是打从心底想要大笑的时候,或者是害怕到想要大叫的时候,她都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哽咽都要拚命按捺住的她,哭泣时总是十分痛苦的样子。不过就只是「我还活著」这种程度的小事,就让她像是内心堤防有某处溃决一样,泪流不止。我明明就不是那么有价值的人,不是值得让王女流泪的人啊……不过,她喜极而泣这件事,还是让我非常高兴。
我这时才注意到,侧腹处已经不再流血,肩膀的刀伤和全身各处的撞伤也都彻底消失,就像是不曾受过伤一样。
「您帮我治好了伤啊。」
依然止不住泪水的她,带著哭红的双眼露出微笑。我再次开口。
「非常感谢您。」
又有几滴温暖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脸上。
「相隔五年不见,没想到您变得这么爱哭,还是很孩子气哪。」
我说完之后露出微笑。亚尔娜莉丝大人像是感到不好意思似地红了脸,揉了揉眼睛。
〔才没有那种事呢。〕
她微微嘟起嘴,不过马上就又浮现高兴的笑容。
〔……云法你没事就好。〕
「亚尔娜莉丝大人也平安,实在太好了。」
听到我这句话,她稍稍皱起眉头,比出一句〔欸,用手语跟我说话啦〕。
〔以前都会用手语跟我说话的吧?〕
「不、可是……」
〔……在这里明明就没人会看到啊,还是你变得讨厌手语了?〕
她不满地鼓起了脸颊。可能是因为她才刚哭完,眼中还留有泪水的关系吧,看到她这副表情,不知为何,我完全想不出反驳的话,只能不太情愿地动手回应。
〔……从以前开始,亚尔娜莉丝大人就十分顽固哪……〕
〔我哪里顽固啦!我也是有在成长的喔!〕
〔虽然您说有成长,不过现在依然是个小不点啊。身高也几乎没长高……〕
她小小的脸鼓得更大。哎、虽然她似乎多少有长大一些,但是,彼此的成长幅度差异太大,让我觉得像是只有自己变得有所不同。她以一脸冷淡的表情开始比划。
〔某人还不是一点都没有改变。隔了这么久不见,我本来还以为会看到稍微有点高兴的表情,结果一直都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看来她似乎没有发觉我内心的忐忑不安。扑克脸偶尔也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我昏迷的期间,表情看起来果然也还是像条死掉的鱼一样吗?〕
她有那么一瞬间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接著就绽放出非常开心的笑容。那副无忧无虑的笑容,彷佛从五年前开始就不曾有过任何改变。
先前袭击我的狗,现在就趴在我们附近,看来调伏似乎成功了。军犬在主人遭到杀害后往往会暴怒,变得非常难应付,不过这次好像相当顺利。那股充满愤怒的言血,在残渣之中留有「帕鲁」这个声响,可能是这头狗的名字吧。
我站起身,将多半是亚尔娜莉丝大人捡回来的刀插到腰间。光苔的微光,让我们勉强可以辨识周遭事物轮廓,缓慢的明暗变化,就像是整座森林在呼吸一样。我摸著青刀刀柄,恢复冷静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师父。在四个袭击者之中,有两人来追击我,所以另外两人应该是去对付师父了吧。虽然赫达斯•夏古拉姆这个男人不可能轻易被人干掉,但我也不认为短时间内就能与师父会合。现在既不知道敌人的身分,又必须独自保护王女,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杀掉的那个敌人,现在依然倒卧在地上的血水之中。检视之后也没有发现什么足以判别身分的物品。他所用的直刀是以纯白刀鞘为特徵的「白轮刀」,据说是邻国「白三日月国」所打造的武器,这大概是唯一能称得上线索的物品。不过,白轮刀同时也是相对比较容易取得的刀,不适合单凭这点就认定敌人身分。
贝奥尔杀死的军犬尸体,躺在森林较深处。我确认后环顾四周,提出询问。
〔亚尔娜莉丝大人,另外一个袭击者呢?〕
她伸手指向自己方才倚靠的树木后方。我和她一同绕到大树另一侧,看到贝奥尔与站在它头上的苏。贝奥尔大概也接受过王歌的治疗,已经看不到弩箭射伤的伤口了。贝奥尔的前脚,此刻正把一个个子不算高大的人压在地上。
「居然还活著吗?」
我惊讶之下不禁脱口这么说,遭到俘虏的袭击者随即抬起头。虽然对方充满怨恨的视线有一瞬间压制住我,不过,这人的模样看来意外年轻,就算说是少年也完全不夸张。对方头上缠著编织细腻的布——或许是出身西方国家吧——再加上那张满是尘土的脸,模样倒是相当像个恶人。
〔似乎已经清醒了呢。我在唱王歌的时候没有注意到……〕
〔未免太危险了吧。对方随时有可能反击喔。〕
〔因为看起来实在不太像坏人……〕
在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敦促下,我靠近遭到俘虏的少年。虽然对方始终一言不发,但视线也从未离开我们身上,一直在观察我们的态度。
「贝奥尔,可以啰。」
我大力抓住少年的手,像是和贝奥尔换班一样,跨坐到少年背上。这时,对方勉强挤出一句话,声音听来果然也像是变声期前的少年。
「……不要坐在别人背上。」
「你好像还没搞清楚自己的立场。要是敢乱动的话,我可不会客气。」
我稍微扭转对方的手臂,少年马上发出痛苦的呻吟。从力气大小来看,应该不是蛇血种。
「像这种危险份子,没人知道他们会偷偷藏著什么东西。」
〔重点不是那个……〕
我一将手伸进对方腰带之中,俘虏就突然开始挣扎。这家伙还不认命啊。
「咦、等一下!住手,你在做什——」
「首先得要剥夺你的战斗能力……看吧。」
我马上就搜出了一把刀柄处已经满是伤痕,品质粗劣的短刀。
「果然带著武器不是?」
麻编腰布被我扯下之后,少年就像是怒气也随之受挫一样,闭上了嘴。接下来,我为了检查敌人长裤之中是不是还藏著什么东西而开始触摸对方的腿部。不知为何,亚尔娜莉丝大人见状之后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调查俘虏的身体,应该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满脸通红——
——啊。
我的手沿著对方大腿来到两腿之间,隔著一片薄薄的布,传来极端出乎意料之外的感触。
少了什么东西。
不对,应该说是根本没有某个东西。
我也在同一时间发觉,自己压住的那副身体意外地柔软。虽然手臂等处多少还是有些肌肉,但仔细想想就好像有点太瘦了。最后,我伸手摸向对方的屁股,注意到肉质感触和自己的完全不同。
「啊——哎呀、这该怎么说呢……」
虽然我向亚尔娜莉丝大人投以求助的眼光,但是,羞红了脸的她,早已用手遮住了脸。停在她肩膀上的苏也明显转开了视线。
「我一直以为你是男生。」
我再也无法承受罪恶感,从少女身上退开。对方一边颤抖一边起身,抓起了掉在一旁的腰布。她边发抖边把腰布缠好之后,狠狠瞪著我。
「唯有你,我无论如何都非杀了你不可!」
满脸通红,暴怒若狂的少女朝我扑来。可能是过于激动的关系,她好像完全没有想到要捡起小刀,就只是拚命朝我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掐死我。不过,我也同样陷入动摇之中,除了从正面抓住对方的手之外,一时之间也没想到其他行动。
(插图)
一进一退的攻防就此开始。对方压过来之后被我推回去,我推过去之后又被对方反压回来。虽说只要运用蛇之力,胜利根本易如反掌,但是,我现在不够冷静,无法接起言血。更何况,气势明显是对方占上风。
「我、我说过自己不是故意的啦!」
「故不故意根本没关系!你做的事本身就是犯罪啊!」
「对不起,我道歉就是了,冷静一点!」
「不行,我绝不原谅你!一辈子都不会饶过你!下辈子变成狗也要咬断你的头!」
对方的力量越来越强。再这样下去的话就会彻底遭到压制——就在我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少女突然被打倒在地。原来是看不下去的贝奥尔伸出前脚压住了她。
「……得、得救了。谢啦,贝奥尔。」
「这家伙!你很重耶——呜、痛痛痛!不要伸出爪子啦!」
贝奥尔像是丝毫不在乎抗议声,保持著脚压在对方身上的姿势,就这样坐了下来。至于那个少女,她似乎真的气疯了,到现在还是拚命伸出手,试图抓住我的脚。
亚尔娜莉丝大人来到我身边,似乎有点沮丧。
〔我本来还想要阻止你的,可是云法你就是听不进别人的话。〕
〔不是,没人能想到袭击者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小女孩吧。一般来说应该都会怀疑的啊。〕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对女生的身体做出那种举动……〕
她稍微看了一眼袭击者,没有继续往下说。稍等一下之后才又开始继续比划。
〔……你替我去问问看她的身分吧?可是不准有什么粗暴的举动喔。〕
〔因为她是女生,所以您就觉得不会有危险吗?〕
〔我当然没有这种想法……可是,她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坏孩子嘛。〕
从眼神来看,她似乎是认真的。
「唉……」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有两次差点没命的经验,亚尔娜莉丝大人会不会对敌人太好啦?但是,我也不好违抗主人的命令,所以还是在少女面前蹲了下来,开口询问对方。
「你这家伙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我不会对色魔报上名字。」
「色、色魔……」
「用一副看起来像是尸体的表情抓住女生两腿之间的男人,不叫色魔还能叫什么?」
少女边抗议边用拳头槌打地面。虽然我也不好强硬加以否定,不过这么说未免有点过分吧?
我转头看向亚尔娜莉丝大人,她一脸像是在说「都是云法你自己不好」的无奈表情。不过,苏突然飞到我的肩膀上,对著少女开口说话。
「……这个男的,其实真的是色魔喔。要是你不说的话就会受到更恐怖的对待,这样好吗?」
咦、啊?这位燕子小姐突然说这是什么话啊?要人扮黑脸也要有个限度吧?
但是,遭到威胁的那一方却已经脸色发白,用害怕的眼神看向我。
「你这人果然恶劣到极点……」
「不、不对不对,我是——」
就在我打算否认的时候,耳垂被苏咬了一下。虽然我总算忍下来没有喊出声,但真的非常痛。
「……怎么样?你还是不想说出姓名吗?」
「……」
「不说的话,色魔就会对你这样那样了喔?」
「……知、知道了啦。」
少女总算认输,不再继续乱挥双拳。她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小声这么说。
「伊尔娜•帕西塔鲁。平时总是在各地旅行……」
「……为什么旅行者会来袭击我们?」
「我不是要袭击你们,其实是为了要妨碍袭击作战才会埋伏在那里的。」
「……你打算坚持自己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吗?」
「雇用我的人是马吉斯•巴兰的行政长官迪南,情报也全都来自那家伙。」
马吉斯•巴兰是赤燕国三大都市之一,当地行政长官所掌握的权力之大,即使说仅次于国王也不为过。该怎么说呢,她这样把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扯进来,感觉实在非常像是在骗人。
这时,苏马上指出了疑点。
「就算是马吉斯•巴兰的行政长官也不可能知道迎燕仪式的日程喔。」
「知道日程的是敌人吧。迪南的密探掌握到某个佣兵集团企图袭击王女的情报,所以才会派我到这里来。总之,我的工作就是带领王女大人平安抵达马吉斯•巴兰。」
「可是,既然早就知道的话,一般来说应该会先告知王宫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今天的行程会走漏,不就代表王宫某处有内奸吗?既然如此,不要轻举妄动会比较好吧?」
的确,王宫之中肯定有内奸。而且,只有高阶官员才知道迎燕仪式的时程。想要掌握真相的话,稍微把线放长一点会更适合,这个我也能理解,可是……
「为什么会把工作交给像你这么弱的人啊?」
我忍不住开口插嘴。虽然刚才一度遭到对方凶狠的态度压制,但那反倒该说是因为她整个人的氛围实在太过普通的关系。如果真的有杀气的话,我的身体也会有所反应。
听到我这么说,伊尔娜相当露骨地皱起眉头,以充满忌避感的眼神回瞪我。
「我的确不怎么厉害,本来是打算用狗来阻止你们的。如果奇袭能够成功,应该有胜算。都是因为你们多此一举……」
「那么,你手上有关于那个佣兵集团的情报吗?像是幕后主使者可能是谁之类的。」
「……佣兵都是从各地找来的,彼此之间甚至没有讲过话。因为袭击的指示都是透过信件传达,所以不知道主谋是谁……」
「这样的话,想要我们相信你也是不可能的吧。」
「我说的都是真的!怀疑的话,等到你们和迪南见面后直接确认就好啦。」
……实在很难搞。我开始觉得,弄断她一两条手臂,应该很容易就能确认真假。虽然没有证据指出这家伙在说谎,但也同样没有那些话是事实的证据。
说起来,这场袭击本身就相当难以理解。假设目的是要杀害王女,就算在箭上涂点毒之类的,应该也不足为奇吧。但是,敌人却没有做到这个地步。换个角度来看,如果目的是绑架,想要确实抓到我们的话,人数又未免太少。事情真相究竟是怎样?不管是袭击的意图,或者是这个自称伊尔娜的少女的真实身分,全都是一团谜,让人越想越混乱。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令人非常焦躁。我的言血都快要变浊了。
我试著询问歪著头,露出思索表情的亚尔娜莉丝大人。
〔该怎么办呢?在这里等待救援当然不是办法,考虑到有内奸的可能性,回王宫或许也不安全。既然都敢对王族发动袭击,我不认为敌人会只有这一波,途中很可能还有其他埋伏。〕
她像是表示同意似地点点头,以认真的表情做出回应。
〔我们到卡曾去,你觉得怎么样?卡曾大概也是离这里最近的市镇……如果我们经过三
天之后还没有回去,母亲大人应该也会收到出事的消息,至少得要逃避追击到那时才行。〕
〔这家伙要怎么办?我是觉得,随便把她绑在哪棵树上就可以了。〕
〔真是的,那样的话说不定会害她死掉喔。〕
〔现在这种场合,大可不用同情对方了吧……〕
〔既然她说过站在我们这边,那就没有必要随便取人性命。就算她是敌人,或许也能打听出一些情报,就带她到卡曾去嘛。〕
〔但是……〕
带著伊尔娜和我们一起逃亡,将会是相当大的赌注,我还是无法相信她。然而,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表情也让我觉得,大概已经不可能改变她的意见……唉。
〔……不论如何,现在只求能顺利离开森林就好。〕
〔因为有苏在,所以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喔。马上就是耀天祭了,各地市镇应该都会是直到深夜都还灯火通明的状态,对吧?我想,从高处应该很容易分辨。〕
原来如此,能够飞上天空还真是方便哪。苏或许也在读这段手语,只见她马上就轻巧地飞起,钻过高处树枝的缝隙,消失于天空之中。我的视线还在苏消失的位置附近徘徊时,听到脚边传来伊尔娜的声音。
「……我说,你们现在在讲什么啊。我都已经照实回答了,色魔你别乱来喔。」
「早说过不会对你怎样了吧……还有,我不是色魔,我叫云法。」
「叫什么还不都一样。那个人就是王女大人吧?」
「……没错。这位正是亚尔娜莉丝•凯•贝赫斯第一王女。」
我不太情愿地回答后,亚尔娜莉丝大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一脸充满期待的样子。
〔跟她说,希望她叫我亚尔娜。另外就是,跟她说我们的名字有点像。〕
——您说什么?
〔要是让其他人知道我是王女,那就麻烦了。云法你也是,在别人面前要叫我亚尔娜喔。必须尽可能避免引起他人怀疑。暂时就说是……说我们是旅行商人三兄妹吧。就这样决定啰。〕
……这位王女大人,为什么现在还能露出这么高兴的表情啊。面对性命遭受威胁的危险情况,未免也太不当一回事了吧……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要是碰上危险的话,只要我能保护好她就不会有问题。虽然不是很想这么做……我开口喊了伊尔娜一声。
「……亚尔娜莉丝大人希望你用『亚尔娜』称呼她,再来,她说你们的名字有点像。」
「……………………咦?」
「……还有,接下来我们要以旅行商人三兄妹的身分来行动。你也是一样,如果想要获得我们信赖的话,那就要多加留意,别让亚尔娜莉丝大人是王女的事曝光。」
「……………………嗯、这个嘛,我是可以接受啦……」
对于这个让人一头雾水的命令,伊尔娜也无法掩饰内心困惑。老实说,关于这点,我的心情也和她差不多。真是,亚尔娜莉丝大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苏刚好在这时回来。她在我的肩膀上停好之后,说出了「卡曾看起来离这里不远」的情报。
〔对了,再帮我向她介绍苏跟贝奥尔。〕
亚尔娜莉丝大人指了指伊尔娜,要求我这么做。她似乎打算跟伊尔娜交朋友的样子。
「伊尔娜……你眼前的赤燕是王鸟斯贝尔伊……」
伊什么呢……因为只听过一次,所以一下子想不起来。看到我的样子,苏叹了一口气,小声这么说。
「……叫我苏就可以了。」
「苏大人。」
「……大人就免了,说话时也不需要毕恭毕敬的。」
虽然我和赤燕交谈的次数少到可以数得出来,不过,原来她的个性是这样的吗?虽然这只燕子确实在各方面都相当优秀,但是,纯就冷淡程度而言,大概跟我有得比……嗯,这样一想,突然觉得涌现一股亲近感。
「再来,压在你背上的狗叫贝奥尔,要好好相处喔。」
「……我绝对不会跟狗还有色魔变成朋、等一下、会痛的啊!爪子!刺进来了啦!」
看著发出惨叫的伊尔娜与一脸无动于衷模样的贝奥尔,亚尔娜莉丝大人却露出似乎相当开心的微笑。苏也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我觉得自己的脸快要开始抽筋了。
〔云法,不可以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喔,因为我们是感情很好的三兄妹嘛。〕
……这下子,事情到底会变得怎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