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受引领前往接见室等待迪南的期间,沉重的沉默始终横亘在我们之间。虽说卫兵们投来的眼光也有几分刺人,但是,最令人痛心的,还是深深陷入沮丧的伊尔娜。眼看自己的梦想就在面前,兴高采烈等待时却发生那么严重的失态,大概不是一句「出师不利」就能形容的吧。
另一方面,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想法,我还是无法理解。虽然她以「和猫交涉时会造成不利」为理由,一直不让我知道她有什么打算,但是,至少在代理长官遭到绑架这件事情上,我看不出她有动摇的迹象。当我跟她说话时,她还是会以一如往常的态度回应,但很快就又露出像是在思索的表情,一直在思考著什么。
接见室内设有一张大圆桌与一把椅子,只有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席位。苏停在她的肩膀上,我和伊尔娜则像是要守住她两侧一般,分别站在她的两手边。迪南一方的人就只有守门的卫兵而已。室内没有窗户,摆设也相当朴素,有种冷淡的气氛。
「迪南长官莅临。」
不知为何,开启房门的卫兵如此宣布后,所有卫兵就陆续退出房间,接见室内只剩下我们几个人。当我绷紧神经,做好终于要与猫见面的准备时,进来的却是一名少年。这名从衣著看来应该是仆从的少年,以戴著手套的双手捧著一个大杯子。他面无表情地站到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对面,将大杯放上圆桌。
这家伙就是猫吗?根本就只是普通人吧?——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感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彷佛有条长而粗糙的舌头正在舔著自己后颈的不快感。当然,我身后这时并没有任何人。我很快就察觉,这是言血造成的错觉。
『有劳诸位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在下便是马吉斯•巴兰的猫。』
我听到了这样的一股声音,但是,少年的嘴并没有动过。这也是错觉。简直就像是声音直接在我体内响起一样,我再次听见不知从何而来的话语。
『云法护舞官,可有什么事情让您感到格外惊讶的吗?莫非这样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声音直接在您体内响起一样?』
听到对方复诵我刚才的想法,诡异感变得更为强烈。下一瞬间,彷佛整个房间都受到某种巨大生物的大笑声所撼动,接著体内又响起像是带有几分嘲讽之意的声音。
『不需要感到畏惧,看来您是初次遭遇猫的样子。在下的的确确存在于此处,不、或许该说是这处空间吧。您不妨看看大杯之内。』
少年面无表情地将大杯放斜了一些,杯中装著发出翠绿色光芒的液体。看起来宛如宝石溶化而成的液体,在杯中自行掀起波纹。我知道跟这个很相似的东西——对了,言血的液体。人类要生育后代时,从言血泉中汲取的高纯度言血。难道说……
『正如您所料。我等属于猫种族者,早已拋弃肉体等不纯媒介,像这样纯以言血形态生存。虽然我等既没有嘴也没有耳朵,但还是能以如此方式直接朝对象身体发言、直接听取来自身体的答覆。不需饮食也不需睡眠,您不认为这是一种极为洗炼的存在方式吗?……哎呀,您这时应当要表示同意才是,真是位坦率的人物。』
几乎无法构成对话。迪南似乎根本不需要等待我的回答,能够从我的言血直接读取思考的样子——现在这些想法,大概也全都在对方掌握之中了吧。
『云法护舞官似乎具有相当奇特的体质。王女大人果然不愧是王族,完全无法读取您的思考。宛如试图抓住光滑的球体一样,实在令在下深感苦恼哪。』
猫是我的天敌——看来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在迪南面前,我肯定无法说出半句谎言。对方的言血在我全身上下游走,逐渐将我绑紧。
这时,亚尔娜莉丝大人摊开纸,开始在上面写字。她的手一停下来,苏就以刚毅的声音代为念出内容。
「希望您的捉弄能够到此为止。擅自侵入他人内心,相信并非值得嘉勉的行为。他只是一介兵士,没有您想要的情报。」
『喔呀喔呀、这可真是失礼了。毕竟在下从未遇过脆弱到如此地步的言血。』
这话实在很过分,我也不希望自己拥有这样的体质——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迪南又发出了笑声……现在在意这个也无济于事。亚尔娜莉丝大人再次提起笔。
「对于您在繁忙的耀天祭时期仍不吝抽空会见突然造访的我等,在此再次致上感谢之意。我是赤燕国第一王女亚尔娜莉丝•凯•贝赫斯。这位是我的护舞官云法•加尔汀。另外这位,我想您应该早已熟识,她是受您之托引领我们至此的伊尔娜•帕西塔鲁。」
『是的,在下早已久仰大名。数日前收到国王陛下告知亚尔娜莉丝王女失踪的讯息时,在下也极为惊讶。然而,现在看到您平安无事的模样,终于得以放下心口一块大石。』
「为何惊讶?伊尔娜岂不正是您对本次骚动有所警觉而派来的使者?您究竟运用何种手段方能事先得知风声,我实在无从想像。」
『网子越大,能够捕获的虫就越多,不过就是如此而已。这座城市之中,其实也藏有各式各样的毒虫。然而,对于袭击王女的计划是否真的会付诸实行,在下其实也没有把握。毕竟情报未必全然正确无误,只是尽可能做好准备而已。』
「但是,确实发生了符合您预测的事态,看来情报来源相当可信呢。能够在袭击迎燕仪式的计划确立之前便已得知情资,相信可以认定情报来源必然与内奸有密切关系。既是如此,代表王宫内部也藏有行政长官阁下的虫?」
对于这个略带威吓的回应,迪南言血发出的氛围也为之一变。不过,亚尔娜莉丝大人在停了一下之后继续动笔,而苏也多少恢复成了先前的温和语气。
「话虽如此,但在本次接见中暂且不加深究。更不如说,我们才是需要道歉的一方。本次的骚动,连累了代理行政长官与许多兵士。」
听到「深感抱歉」这句话时,伊尔娜似乎倒吸了一口气。迪南马上转回原本的柔和态度,明快的声音透过言血传来。
『您无需在意。虽说马吉斯•巴兰确实幅员广大,但也未必就找不出犯人藏身之处。从对方手握人质却始终未曾提出要求这点来看,看来敌人也束手无策吧。而且,本次袭击时,王女大人恰巧不在场,相信已是万幸。』
「能够听到您这么说,我也感到安心许多。——那么,现今我们所处局势并非易与,状况分秒必争,所以尽快进入正题吧。虽说承蒙相救之余更另有请求,确有不知分寸之嫌,但在此还是有几件事望您提供协助。」
『是,请您吩咐。』
「首先想请教行政长官阁下的是,您身为素以睿智著称的猫之一族,对本次骚动有何见解?我们在王宫之外遭受不明人士袭击,一路逃亡至此。据说,在这段期间,国王亦已发布紧急敕令,下令各都市设立驻扎所。」
『事态正如您所言。国王陛下堪称当机立断。』
「先前亦曾提及,关于本次袭击,相信肯定有内奸参与其中。第一个理由,能够袭击我的人物,必然是熟知国家典仪者,特别是部份高阶官员。仅有极少数人有可能得知适合发动袭击的时机。」
『相信也不能排除这些人因受到胁迫而不得不透露情资的可能性?』
「当然。不过,国王的敕令成为第二个理由。我失踪后经过三天,在此时发表失踪消息尚可理解,然而,驻扎所的设置便非如此容易。诸如兵力、武器的分配,以及确保做为驻扎所的地点等,相信需要经历许多手续。在三天后就能够加以实行,您不认为未免太过顺利了吗?」
『由此可知,国王想必非常担心王女大人的安危,如此措施乃人之常情。』
不过,亚尔娜莉丝大人摇了摇头,继续写下去。
「我也掌握了王宫方面在我遭受袭击之前便已备妥大量武器的情报。自发动袭击起到后续相关行动,王宫中的某人早已全盘规划妥当。」
『……原来如此,但是,在下究竟有何能够略尽心力之处?王女大人聪明过人,洗耳恭听至今,您内心之中似乎并无任何疑惑。』
「您所言极是。因此,我希望请教行政长官阁下的是,关于此事之动机。」
『动机……吗。的确,在下也同意,目前尚无法看出敌人所图为何。』
「行政长官阁下应该也知道,在赤燕国诸多交易都市中,自古便设有驻扎所者,唯有巴兰都市群。中小型都市——特别是位于大街道沿途的都市,也就是属于银环同盟者——长年以来始终拒绝设置驻扎所。」
『多半是为了确保自治权吧。虽说当著王女大人面前口出此言似乎不妥,但驻扎所委实也造成不少困扰。』
「或许真是如此吧。然而,在这样的情势下,发生了本次的骚动。也就是说,在人们情绪较为浮动的耀天祭时期,爆发『王女失踪』这个充满煽动力的事件,接著便以快到令人吃惊的步调设立了驻扎所。虽说是临时性质,但只要一刻未能发现王女下落,驻扎所就有理由得以继续存在。如此一来便能够以『调查可疑的人物或交易』之名义,插手管理进出都市的人员、买卖记录等……对于银环同盟以外的都市而言,这些情报肯定非常有帮助。」
室内的气氛变得紧张,我可以明确感受到猫的言血出现剧烈变化。迪南提出『您言下之意究竟为何』的质疑时,声音听来相当沉重。不过,亚尔娜莉丝大人手中的笔依然十分流畅,而苏也还是以坚毅的声音念出内容。
「我认为,本次事件很可能与您所属的巴兰都市群有所关连。」
咦,亚尔娜莉丝大人在说什么啊?巴兰都市群是敌人?刻意选在这里说出口?这时,迪南像是在代言我内心的疑惑一样,以激动的语气开口。
『怎么可能!您这是在开玩笑吧。在下无意责备王女,但我等确实因敌人而蒙受损害。非但多名兵士遭到杀害,更连代理行政长官都落入敌人手中。您莫非认为连这些都是演戏吗!倘若真是如此,演出代价未免过于惨痛!』
应该就是这样吧。迪南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侧目看去,发现伊尔娜也同样无法理解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想法,整个人在原地呆住了。在这个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的空间中,唯有王女大人和她的赤燕依然不为所动,毫不畏惧迪南的怒气,继续发言。
「大圣堂遭到袭击一事,与主旨无关。可能是不幸遭遇另一次袭击,也可能真的是惨痛的演出代价,不论如何,都不涉及我们目前遭遇的问题。虽然此事令人深感遗憾,但是,您那方的损害并非我方的损害。相信我们只是刚巧曾在遭遇袭击处逗留而已。」
『……但是,兵力遭到削减,很可能进而导致王女大人的安全受到威胁。』
「倘若以此为目的,损害应当更为严重,同时也没有必要俘虏人质。更何况,我们已遭遇过敌人其中之一,对方袭击了卡曾的驻扎所。那个敌人或许也和我做出了相同的预测,正试图揭穿幕后主使者的身分。」
不对,真的是这样的吗?虽然袭击驻扎所这件事是真的,但是我差点死在那家伙手上耶?如果是同伴的话,下手还真是不知轻重哪。
意外的是,在我还不太能够接受这个说法的时候,迪南回答的语气却已经带有几分举手投降的感觉。
『先到此为止吧,毕竟任何人都能提出自己的推测。您特地在已经认定是敌人的我等面前现身,多半正是因为未能取得证据之故。倘若已是可受公认的事实,相信您早已寻求适当管道协助。既然如此,王女大人的目的便不是为揭发罪行,还请务必让在下洗耳恭听到最后。』
「……您终究无意承认这次的骚动是用以对抗银环同盟的策略吗?」
『当然,做为假设的话,在下相当乐意承认。然而,若是没有证据,如此指控便只不过是幻想。』
对方那种似乎在考验我们的语气,听来奇妙地刺耳。反倒更像是迪南承认整件事真的是他的计谋。他继续以带著挑衅意味的言血发言。
『在此,就让在下以宛如幕后主使者般的态度重述一次吧。既然您已经十分明白我等的计划,为何还出现在此处?王女处于失踪状态,正是计划的关键,明知如此却依然自投罗网,堪称是极为大胆的赌注。』
「我也不能一直逃亡下去吧。即使亡命前往他国,如果因此形成新战争的火种,对于期望透过战争获取利益的诸位而言,岂非正中下怀。说不定,王宫的内奸也同样在期待这样的状况吧。」
『……那么,您大胆深入虎穴的胜算何在?』
「与您进行交涉。」
『交涉,是吗。然而,如您所知,我等与王宫的关系十分紧密,本次计划也几乎堪称已然成功,巴兰都市群可望从中获取莫大利益。您的意思是,自己拥有足以相提并论之物?』
我已经完全无法判断迪南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了。亚尔娜莉丝大人一度停下笔,注视著大杯,在挥去些微迷惘之后才缓缓地写出发言。
「——我愿意交出自己的性命。」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不知是言血受到我的感情同化,或者是他本身也同样感到惊讶,总之,这个回应像是让迪南猝不及防,态度顿时软化许多。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王歌之力,行政长官阁下您可以随心所欲使用。相对地,希望您能够协助藏匿我。由于王女自身本就期望失踪,对您那一方而言,相信也不会造成什么问题。」
『然而,这样一来,您就无法拯救赤燕国的人民,变成在守护我等的权益。』
「关于这点,您大可不必担心。我已经对银环同盟各都市送出告知事件真相的蜻蜓,相信在耀天祭结束前后,消息就会传遍各都市了吧。」
这样说起来,昨天晚上,亚尔娜莉丝大人似乎写了许多封信,并且让苏将它们带走。虽然我当时刻意不去追问,原来那些都交付蜻蜓送出去了吗。
『仅是如此,多半难以扭转局势。毕竟驻扎所已经设立了。』
「真的是这样吗?重要的是确实掌握时机。耀天祭在今天结束,就像您那方利用了祭典开始时的狂热一样,我也将利用祭典结束时的冷静。单是洒下疑惑的种子,应该就已经相当充分了吧?」
『……看来您选择了相当鲁莽的方法。若是您的想法与事实不符,如此行为甚至可视为有意与巴兰都市群为敌。在此地发表高见固然是您的自由,然而,一旦有可能造成实际危害,届时请恕在下无法继续陪您演下去。』
迪南的言血在整个房间内盘旋,开始慢慢带有热气。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回头了。这时,亚尔娜莉丝大人轻轻叹了口气,振笔疾书。
「本来就没有必要演什么戏。虽说我的确没有掌握您那方参与阴谋的证据,但是,有件事是无庸置疑的。单只凭这件事,我就能够断定您在协助敌人,实际上,您至今为止的反应也让我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
愤怒的言血应声沸腾。从迪南言血之中溢出的力量,已经强大到了几乎让我以为他打算用言血淹死房间里所有人的地步。
『斗胆请您不吝告知方才提及的无庸置疑之事。』
「其实很单纯,关键在于,先前提过的,没有某人先行安排妥当的话,不可能在短短三天内设立驻扎所的话题。您表示,国王的判断是基于担心我的安危,这正是最不可能的事。就事实而言,母亲对我没有丝毫关爱之情。」
现场的气氛顿时冻结,更出现龟裂。不只是迪南,我、伊尔娜,甚至是负责代念的苏,全都对这段话感到困惑,无法正常思考。唯独看似毫无迷惘,保持毅然态度写出这段话的亚尔娜莉丝大人,下笔依然宛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苏虽然仍有几分困惑,但还是继续开口代读。
「母亲不可能为了我而设立驻扎所,相较于这个理由,用以抑制银环同盟的说法还更让人能够接受。我知道,母亲对于银环同盟的崛起早已心怀不满。在前代国王以王歌建设大街道后,同盟的财力大幅增强,进而开始挑战王权,不时提出降低税负等要求。对母亲而言,国益、王权才是她的优先事项。关于我自己不受母亲疼爱这点,即使世人全都抱持怀疑态度,我的信心依然不会有所动摇。」
如此悲哀的断言出自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手笔,让我感到非常难以忍受。这么温柔、人见人爱的少女,怎么可能得不到母亲的关爱?不过,我也想起了不少足以支持这个说法的回忆。她平时就很少提及身为一国之王的母亲,而且,苏不是也曾经说过亚尔娜莉丝大人幼年时,母女之间的寂寞关系吗?
『……您是说,为了王权,国王陛下利用了自己女儿的性命?』
「是的。这次事件的主谋者就是国王吧?」
迪南没有回答。亚尔娜莉丝大人手中的笔还在不停动著。
「恐怕是国王主动提议的吧。即使是纯凭利益得失而行动的猫,相信也不可能自找麻烦,对国王提出陷害王女的计划。」
『……您对于我等的了解真是透彻。』
「透过由自己扮演敌人,自导自演的王女失踪事件,设法使权力往王权集中。即使驻扎所未能有效负起监视银环同盟的责任,只要我还活著的事一天没有曝光,赤燕国就将持续处于危机状态。这个计谋的巧妙之处在于,由于我尚未接受迎燕仪式,因此,世人几乎都不知我的容貌。也就是说,会承认我是王女的人物,势必极为有限。」
『展现王歌之力就可以了吧。一旦得以目睹奇迹,相信民众必然大为惊讶。』
「以我的年龄,王歌能够做到的事仍然相当有限。而且,即使引发事件,多半也会遭到抹消吧。不论如何,只要国王坚持否认我是王女,状况就依然不会有所改变。就算奇迹能够获得认同,我也绝不可能获得国王承认为赤燕国第一王女。于是,这个国家的王女将会持续处于失踪状态,使得王权得以更为增强。」
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态度还是十分坚定,终于让迪南以宛如叹息般的语气发言。
『——原来如此,看来就到此为止了。这出闹剧继续演下去也不是办法。看来王女大人的胆识远远超乎在下的预料……没错,这次计划的策划者正是令堂,在下是她的协助者。』
这时,我注意到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表情稍微绷紧了一点。虽然她自己揭露了那么深刻的内情,但内心某处似乎还是怀有与之相悖的,期待能够听到否定答案的愿望。不过,我们现在真的快要无路可逃了。接下来究竟要怎么找出一条活路,全都只能依靠亚尔娜莉丝大人了。
『言归正传吧。现在不是在演戏,是以敌人身分提出的质问。接受「保护王女」这个要求,对我等而言有何利益?您刚才已经坦承,自己的王歌之力尚不成气候。』
「利用我的力量的时机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国王随时都在担心王权失势,若是巴兰都市群掌握大势,肯定也会成为受到打压的对象。国王迟早会与您反目,届时我必定能够派上用场。」
『然而,虽然您这么说,但王女大人似乎有意连我等当下的利益都加以阻挠。』
亚尔娜莉丝大人就像是没听到猫的讽刺一样,继续往下写。
「正是因为如此,双方才有可能进行交涉。寄往各都市的信件,使各地对于驻扎所的疑虑有所增强,您那方因而失去掌握市场的手段。由于现在能够从中获得的利益已经减少,使得您在这次的骚动中变得几乎没有收获。另一方面,倘若您藏匿我,其实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反而还取得了一张王牌——王歌的力量,甚至可以说是王位继承权本身。若是从合理角度来思考,答案应该已经很明白了吧。」
迪南的言血僵住了。亚尔娜莉丝大人到此暂时停笔,等待回应。
『……方便请教您一件事吗?』
「请说。」
『在这个交涉中,王女大人本身能够获得什么?没有必要逃避追杀的生活?对国王发动反击的机会?……坦白说,换成在下处于王女的立场,做出这样的赌注,实在毫无合理之处。即使说不惜自身性命也不为过吧。的确,若是连投靠他国王族也有所顾忌的话,势必需要舍弃过去养尊处优的生活。然而,就在下看来,您实在不像是会在意那些身外之物的人。如果愿意忍受失踪状态,那么又有何必要像这样深入敌地?让我等关于驻扎所的计划受挫之后,大可继续逃亡。该怎么说呢……您的行动,似乎完全没有将自身安危纳入考量。至少就在下看来是如此。』
亚尔娜莉丝大人手中的笔没有动作。
『既是如此,这个交涉便令人感到危险。缔结契约时,只有懂得重视自身的人才是能够信赖的对象,因为这种人不会撕毁契约。相反地,对不惜性命者而言,契约大概也不过是张废纸。毕竟,不论是什么样的契约,追究到最后,用以担保的都是自己的性命。』
「您的意思是我会背叛?」
『是的,在下不敢相信您,执意追求强大王权的国王,反倒比较值得信赖。此外,您带来的那两位又该如何是好?关于这点,您也尚未表明有何期望。』
「身为护舞官的云法,希望能使之担任我的护卫。对于恩人伊尔娜,请您绝对不要危害她,此外还希望能让她见识您所拥有的飞翼。」
『哦,对于引领您进入敌营的主犯,竟然将之称为恩人吗。不过共度短短数日旅程,她似乎便已深得您心哪。您可曾想过,或许那家伙也同样是个说谎者?』
对迪南这段话提出抗议的,正是伊尔娜本人。她气愤地朝迪南发出怒吼。
「开什么玩笑!当初是你先骗我的吧!从刚才听到现在,就是你害我也搅进了这场乱七八糟的阴谋里头!现在居然还想冤枉我?」
虽然伊尔娜气得像是快要从嘴里喷出火来一样,不过迪南不为所动,只是语气中多了点不快。
『别这样大喊,会导致不纯物混入言血……如此看来,王女大人十分信任伊尔娜的样子。难不成您想要为了恩人而献出自己的性命?』
亚尔娜莉丝大人似乎无意回答,迪南改以瞧不起人的态度发言。
『在下刚才已经说过,这种态度难以博取信任。在下想知道的是,属于王女大人自身的愿望。』
即使如此,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手依然没有动作。室内充满令人感受到失望的言血,少年捧著大杯起身,像是想藉此表达交涉已经决裂。到这时,亚尔娜莉丝大人才飞快写了几个字,交给苏念出。
「这是反抗。」
『……反抗?』
「我的命要由我自己来使用、由我决定如何使用。我不是母亲的道具。」
她注视著装有迪南的大杯,表情绷得非常紧,就连我也几乎要为她强烈无比的眼神感到战栗。对方似乎也没有预料到她会突然如此咄咄逼人,言血中的紧张感放松许多。
在这之后,不知经历了多长的沉默,迪南才缓缓发出低沉的笑声。
『有趣。』
迪南低声这么说完,让少年将大杯放回原位后,命令对方离开房间。
『请让在下向您展示《金翼》吧。』
「我可以认为这代表交涉成立吗?」
『是的。』
听到这个回应,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肩膀微微抖动。室内原本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顿时散去,她也恢复成原本的柔和表情。我们的视线在无意间相触,她的脸上一瞬间闪现笑容。然而,她的眼神之中却带著几分阴影,神色中隐约透露出疲劳。看来,刚才固然有些话是她事先准备好的,但也有一些是原本没有打算要说出口的吧。她那似有若无的微笑,看来像是口中还留有什么苦涩味道的样子。
□ □ □
之后,我们等了相当长的时间。虽然伊尔娜早已迫不及待,但我们还是只能继续忍耐。迪南像是变回普通的液体般安分,也不曾再试著接触我的言血。就这样,当会见室的门终于再度开启的瞬间,伊尔娜飞快转头看向该处。然而,出现在门口的身影并不是那个少年。来者十分高大,背脊像是有根粗大铁条贯穿似地挺得笔直,举手投足都虎虎生风,下巴有著没有修整的杂乱胡须。
「哎呀,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那个男人,笑著对迪南这么说。
「——师父。」
师父看向忍不住脱口喊了他一声的我。亚尔娜莉丝大人也对这次意外的重逢感到愕然,手没有任何动作,就只是注视著他。对于脸上挂著自傲笑容的师父,我开口提出问题。
「您平安无事吗?」
「我怎么可能被人干掉,你以为我是谁啊?」
「不、可是……」
我在卡曾遭遇的那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泰罗跟青刀,难道不是他杀掉师父后抢到手的吗?但是,师父现在确实好端端的站在我眼前。袭击代理行政长官的人是师父吗?不不不,这种行为有什么意义?果然还是该认为那个外套男与师父是两个人吧、不对、可是……
在我的思考还处于混乱之中时,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继师父之后出现。转眼间,一个小队的兵力就闯进了会客室内,而且,不知为何,士兵们还采取了包围我们的态势。到了这时,亚尔娜莉丝大人才总算拿起笔,但表情明显看得出内心有所动摇。苏再次代为念出发言。
「这是怎么回事?赫达斯为什么会在这里?」
「……亚尔娜,答案很简单。」
奇妙的是,开口回答的人是伊尔娜。她对师父投以因为愤怒与绝望而变得阴沉的眼神。
「我们都被骗了。因为,这家伙就是王宫的内奸。」
「但是,赫达斯应该和我们一起受到了袭击才是。」
「我可是记得很清楚,这家伙的声音,和之前参加袭击亚尔娜行动的某个男人一样。」
怎么可能——我的视线转向师父,看到他对伊尔娜微微一笑。之后,师父做了个手势,士兵们随即拔刀上前。我也立即拔刀,虽说总算还能护住亚尔娜莉丝大人,但伊尔娜却很快就被敌人抓住,双手遭到反绑。虽然苏发出一小声惊叫,不过她还是注意到了王女急忙写下的一段话,以宛如发自本身意志的怒吼,对迪南提出质问。
(插图)
「你打算毁约吗!」
在这个瞬间,室内再度充满迪南的言血,可恨的笑声响彻房间。
『您的表情似乎颇为不服,枉费在下特地奉陪演出这场闹剧。哎、好歹打发了不少等待赫达斯到来的时间。不过,没想到您还真的相信了!』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要帮助我,是吧。」
『十分遗憾,我等并没有王女大人所想的那么天真。几位自光临马吉斯•巴兰之后的所有行动,全都在我等掌握之中。遣往银环同盟的蜻蜓也已全数回收。』
我感到一股不安,侧眼看向亚尔娜莉丝大人,发现她的表情也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
「赫达斯,你也同样从一开始就有意欺骗我们吗?」
对于这个问题,师父摸了摸下巴,笑著说出「是的,正是如此」。我握刀的手不禁为之一震。虽然我努力想要将注意力转向士兵们,但是,师父的笑声还是十分刺耳。在王宫共进晚餐的那个夜晚,现在已经变成了遥远的幻影。获得尊敬的护舞官认同,我自己也希望能够为王女尽心尽力的那个夜晚,原来全都只是在师父的掌心上任他摆布而已吗?
「多亏迪南阁下努力争取到了许多时间,总算是赶上了。我也还有一个得要完成的工作哪——喂、云法,把青刀交出来。」
看来师父就是为了回收属于鸟献的青刀而追到这里来的吧。虽然士兵正步步进逼,但我也不打算轻易认输。只要自己还没有放开刀就依然有胜算。我能感觉到,亚尔娜莉丝大人也正拚命写著想要表达的话。
「住手,我拥有王歌之力,要夺走诸位的生命易如反掌。」
听到这句话,猫深深叹了一口气,毫不隐藏话语中的嘲笑之色。
『愚钝的王女大人,在下不是已经说过了吗!缔结契约时,只能相信懂得重视自己的人。遗憾的是,在下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巴兰都市群的繁荣、猫种族的繁荣就是一切!更何况,对我等已经舍弃躯体的种族而言,根本没有所谓个人的生死!王女大人似乎有所误解,所谓的合理性,并非只限于追求自身利益。猫的合理性是以种族整体为对象,在下不过是其中无关紧要的一小部份!』
「但是,相信其他人未必也这么想,我很容易就——」
「关于这点,您同样有所误解哪,亚尔娜莉丝大人。」
师父在苏代读到一半时开口抢白。
「我们的性命早已全都献给国王。只要国王有旨,相信所有国民都会变成您的敌人。即使杀掉我们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还有,您应当仔细审视自身现况。受到威胁的是您,不是我们。您没有看到恩人现在的模样吗?」
一把匕首正抵在被压制在地的伊尔娜后颈上。这是货真价实的胁迫。
『王女大人,带著自己的弱点前来进行交涉,简直是滑稽至极的行为。您似乎相当欣赏这名女孩,看到她受苦,内心想必十分难受吧。』
宛如在回应迪南这番话一样,师父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他走到手被绑住,无法动弹的伊尔娜身边,边轻轻摇晃瓶子边开口这么说。
「如果是云法你的话,所谓言血的痛楚是怎么回事,应该很有经验吧。痛楚、苦闷、绝望,像是随著高热逐渐毁去神经的那种感觉。对了,你猜这个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那个瓶子比亚尔娜莉丝大人的香药瓶还要小一些,里面装有某种红黑色的液体。
「这就是所谓的自白剂,是用遭受拷问至死者之血所提炼而成的东西。可以说是由痛苦浓缩而成的言血。非常适合用来进行拷问。」
师父打开瓶子,伊尔娜已经连反抗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将头转向一旁,用力紧闭著嘴。
「只要滴上一滴,就算是强壮的大汉也不用多久就会投降。它的效果,实际让你见识会比较快——」
「请住手!」
我的喊叫让师父的动作出现一瞬间停顿。然而,他马上就又强行托起伊尔娜的头,将手指塞进她的嘴里,蛮横地拉出舌头。眼看瓶子越来越倾斜,伊尔娜不停颤抖。我再也无法继续忍受,终于放掉了青刀。
「我愿意交出刀!求你不要这么做!」
我也抽出腰上的刀鞘,将之放到地上。赫达斯再次停手,脸上露出像是在赞许徒弟行为的微笑。他让士兵捡起青刀,对我发出「离王女远一点」的命令。除了服从之外,现在也别无选择了。我一离开亚尔娜莉丝大人身旁,士兵随即持刀抵上,接著开始绑住我的手。即使如此,亚尔娜莉丝大人依然拚命地在写些什么,让苏代她发言。
「应该已经满意了吧。我愿意交出自己的性命,请不要伤害那两个人。」
但是,会见室中响起迪南的笑声。他大笑一阵之后才再度让言血开始震动。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王女大人。这里不是还有一件您尚未提出推论的事吗?一切事物皆有其理由,关于「伊尔娜为何会在这里」的问题,您也必须仔细思考答案!哎呀,不过,在此就不麻烦您特地动笔了。毕竟我等也不好浪费太多时间,就简单扼要地将解答告诉您吧。』
说到这里,迪南装模作样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发言。
『首先,之所以将伊尔娜拉进这个阴谋,为的就是要杀掉她。当然,至今为止,她的确是个非常有帮助的情报贩子,然而,今后由于可以依靠驻扎所,所以就不再需要她了。何况,倘若她投向银环同盟,甚至有可能对我等的生意造成妨碍,因此更是非杀不可。那么,为何要采取如此拐弯抹角的方法?这则是为了《金翼》。』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字眼,伊尔娜的眼神也为之一变。迪南为什么会在这时提到它?
『就当成是送伊尔娜你上路的礼物,让你看看《金翼》吧。』
迪南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瞬间,室内突然响起高亢的惨叫声。发出叫声的是苏。原本停在亚尔娜莉丝大人肩上的她,突然开始痛苦抖动,接著振翅飞起,猛力撞上天花板又摔落地面后,依然不停翻来覆去。经过一小段时间后,她就变得再也没有任何反应了。
「喂!苏!你怎么了!」
我本能地脱口大喊,同时感受到一股奇妙的力量,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绑住我的身体,让我无法自由行动。不、这是言血的错觉。迪南的强烈言血,正试图吞没我的言血。但是,这股压力又忽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迪南的声音。
『在下刚才就是这么做的。现在,在下能够随心所欲操控这只赤燕。』
苏突然起身,静静地飞落在装著迪南的大杯旁。亚尔娜莉丝大人此刻已经失去声音,即使想要出声批判也无能为力。她紧紧握起拳头,瞪著迪南的大杯。
『相信聪明的王女大人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所谓的《金翼》,其实并不是飞翼。梅托拉吉戈德交付给徒弟的事物是,两把刀与控制虫的技术。现在聚集于马吉斯•巴兰的诸多养虫者,其始祖正是梅托拉吉戈德的徒弟。然而,人类操控虫的技术还是无法与鸟的叫声相提并论。较为细腻的指示、能够传达到远方的声音等等,依然是才能特别出色的鸟之专利。这样的鸟,在过去就叫做《金翼》。虽说在下早已耳闻赤燕一族中有《金翼》诞生的消息,但它不巧获选为王鸟,只能望之兴叹。正当在下苦无良策,不知该如何才能取得它的时候,接获了来自国王的邀约。』
也就是说,其实迪南也一直想取得《金翼》啰?伊尔娜以充满怨恨的语气开口。
「……你利用我,让我把苏带到你的面前,就是这么回事吧。」
『正是如此。哎、其实在下原本并未怀有多少期待。倘若发生王女死亡,《金翼》也已不知去向之类恶劣状况,相信在下早已取你性命。不过,事件发展到最后,你却为我等带来了最理想的结果。你不但成功笼络王女一行,将之引到马吉斯•巴兰,甚至还带来了伴手礼。在下其实相当感谢你哪,伊尔娜•帕西塔鲁。所以,在此就放过你那依然充满活力的肉体,单纯让心灵断气就好。』
对于迪南的宣告,师父点了点头。伊尔娜的头再次遭到固定,舌头又被强行拉出。此刻在她脸上只能找到「放弃」两个字。已经无力抵抗的她,像是在求救般的视线,有一瞬间映入我的眼帘。我觉得,她似乎在向我道歉。我的行动受制,思考也已经停止,只能继续注视著她……住手。拜托不要这么做。算我求你,求求你住手。
但是,上天没有听取我的愿望。小瓶里的所有血液,全都注入了伊尔娜口中。
「————————」
伊尔娜发出尖叫。她先是全身剧烈颤抖,接著疯狂乱动。虽然伊尔娜的动作激烈到士兵们也不得不放开她的地步,但她却开始以头撞击地板、伸手乱抓,痛苦挣扎。看到这样的光景后,亚尔娜莉丝大人转开了头。虽然她眼中不停流下泪水,但还是拚命摀住嘴,忍著不要发出声音。这副景象实在恶劣到极点。虽然我知道自己的言血正在逐渐变得混浊,但就是无法移开视线。
过于突如其来的绝境,以及自己完全无计可施的无力感,持续切割著我的言血。这就是我们的下场吗?三人、一只鸟与一头狗,一同经历的旅程,结局就是这样吗?——我如此质问自己。我不想承认,虽然不想承认,但自己还能做什么?现在已经没有交涉的余地,情势也彻底处于对方掌握之中,我到底又能做些什么?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开启,一名士兵冲进室内。
「——长官!敌人来袭!请您快逃!」
室内气氛顿时为战栗所划破,师父迅速靠近亚尔娜莉丝大人,一记手刀劈中她的后颈。师父扛起昏迷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准备离开会见室。但是,一头狗出现在门口。
那是贝奥尔。
贝奥尔朝著企图夺走自己主人的对象张嘴威吓,师父随即拔刀,退开了一段距离。我看到那把刀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对劲——师父拔出的不是青刀。
先前被剧变冲走的疑问再度复苏。那个敌人……那个手持青刀,身穿外套的敌人,到底是什么人?对了,还有一个没解开的谜题。发生于马吉斯•巴兰的袭击行动,是谁下的手?现在已经确定不可能是迪南的把戏,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我们和迪南之外,还有其他人采取了行动?
跟在贝奥尔之后闯入会见室的是一头黑毛种的军犬。那是泰罗。骑在泰罗背上的,正是我在卡曾遇上的那个敌人。
抱著迪南之杯的少年已经从另外一扇门逃走,士兵们早已被两头大狗吓得不敢动弹。师父依然用刀指著贝奥尔,一点一点后退。骑著泰罗的男子,朝贝奥尔发出「喂!现在先放弃吧!」的喊声。贝奥尔对师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接著就来到我身旁蹲了下来。外套男对我大喊。
「骑上贝奥尔!」
现在的状况到底具有什么含意,我完全无法理解。然而,眼前也没有能够思考的余裕,我非得仰仗这个援军不可。我抱起无人理会,依然倒在地上的伊尔娜,坐上贝奥尔之后,男子随即扔给我一件和他自己现在所穿的十分类似,相当宽松的外套。
「用它藏好自己,我们要躲进市区啰。」
泰罗奋力向前冲,贝奥尔也随后跟上,用全速冲了出去。即将离开会见室时,视野一角瞥见依然昏迷不醒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可恶,我实在太不像话了。感觉心脏像是快要爆开一样。但是,我现在实在没办法连她一起救走。
来到走廊,我看到地上已经躺著多具士兵的尸体,或许是贝奥尔在赶来途中杀掉的吧。泰罗跑下楼梯,准备经由大厅冲出大圣堂。入口处另有一群骑著狗,以外套遮掩容貌与体型的人,正在和士兵们战斗。
「撤退啰!」
外套男一声令下,那群骑著狗的人随即收手,我们就这样冲进了夜晚的市区。
「原订作战没有变更,在预定地点会合吧。」
一听到这句话,我们这群人就分成五组,陆续消失于市区各处。贝奥尔紧跟在泰罗后方,选择非常错综复杂的路线,穿越许多条极为冷清的街道。在这段期间内,伊尔娜的表情始终非常痛苦,脸上不停流下大颗汗水,重复著「杀了我、杀了我吧」的呓语。不仅如此,她的声音还越来越小,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她正逐渐衰弱。
我开始怀有强烈焦躁感的时候,泰罗才终于在无人的小巷中停下脚步。我们让两头狗在巷子里待命,踏入比较大的街道——原来已经抵达了酒家林立的第八街区。我们进入附近的旅馆,来到只有一扇小窗的小房间,让伊尔娜在床上躺好。她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苍白,从咬紧的嘴唇处渗出令人望之生畏的鲜血。
我一碰到伊尔娜的肩膀,她马上又开始剧烈挣扎。
「不要!不要!住手!住手啊!」
拷问的记忆与感觉……现在折磨著她的是言血造成的错觉。如果痛楚是来自于身体所受的伤,那就还有办法治疗,但是,由于造成疼痛的幻觉从一开始就没有实体,所以也同样无法将之消除。
伊尔娜的精神,每一秒都面临更加严重的侵蚀。虽然明知如此,我却甚么都做不到。我之前没能救出亚尔娜莉丝大人和苏,难道现在连伊尔娜也救不了吗?这时,伊尔娜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可能是无意识下的求救讯号吧。她的指甲深深刺进我的手,造成流血。然后,她的言血渗入我的右手,让我感到一阵剧痛。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就是言血。她正受到言血折磨。换句话说,她既没有失去手脚,也不是内脏受创,就只是受到「痛苦」的感觉持续侵袭而已。
如果是这样,或许我救得了她?不是也有唯独我才能做得到的事吗?
调伏——就像之前控制狗的感情时那样,用我的言血来控制伊尔娜的言血。虽然不确定究竟做不做得到,但要是现在不试试看的话,伊尔娜的心灵就会完全毁坏了吧。
我割破衣角,将之捻成细绳,把自己和伊尔娜的手紧紧绑在一起。这样绑好之后,不论伊尔娜再怎么挣扎,我们的手都不会分开。现在说什么都绝对不能放手。
「……你打算做什么?」
外套男开口询问,但是,我没有时间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进行调伏,我要设法救她。」
我说完这句话就将全身的言血连接起来,并且运用蛇之力在瞬间将之增强,一口气注入伊尔娜——……
□ □ □
就像摔落剧毒湖泊之中一样,强烈的痛苦扎进全身。死于拷问者的痛苦,在自己的身体上重现。一瞬间就足以毁灭神经的苦痛,宛如怒涛般排山倒海而来。
痛楚,手臂从中裂开的痛。痛楚,脚被压烂的痛。痛楚,长针刺穿肺部的痛。痛楚,眼球受到切割的痛。痛楚、痛楚、痛楚、痛楚、痛楚、痛楚、痛楚、痛楚。
但是,在黑水之中,不时还是会传来某个声响。既不温柔也不温暖,让人感到和剧毒相似的痛楚,充满执著的话语。我拚命伸出手。手遭到斧头斩断,于是我改为伸长脚。脚被烧烂之后换成头,头被砍掉的话就用全身挤过去,还是不行的话,至少要把心脏送过去。我一点一点接近伊尔娜的中心、伊尔娜的核心。
……爸爸?
突然接触到这个字眼。太多的感情、太多的记忆,彼此纠结在一起,变成了我无法轻易解读的某种事物。但是,我还是慢慢找出了端倪。单片眼镜、热情之人、翼人传说。这些言词形成裂缝,让我得以更加接近中心。我开始逐渐了解伊尔娜对她父亲怀有的奇妙感情。为追求飞翼而不顾一切,导致家庭崩坏的父亲。但是,这些都是在伊尔娜出生后才开始的。眼看女儿因为耳朵而受到市镇居民迫害,为了让周遭人物刮目相看,父亲开始对翼人传说产生狂热,变得越来越不瞻前顾后。她确实憎恨父亲,但更加痛恨自己。飞翼与猫耳都让她厌恶,但也无法摆脱它们,因而备受煎熬。在这里也有感情,存在著会让心灵感到痛苦的感情。不是只有拷问的痛楚而已,从很久以前开始,伊尔娜就一直处于苦痛的言血之中。
然而,言血本就会为人带来痛楚,感情也是如此。我每次接触到他人的言血、他人的感情,总是被砍得遍体鳞伤、遭到压溃,备受它们所苦。所以,我学会了如何不去在意、不去思考它们的方法。在不知不觉间,我也随之忘记了如何好好表达出来的方法。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逃离言血、无法忽视感情。虽然总是受到它们所苦,但还是无法将之割舍。没错,或许我们只能选择放弃,只能放弃抵抗而咬牙承受吧。不管是拷问的感觉,或者是对于父亲的感情,伊尔娜也都只能尽力忍受。我比谁都更了解言血的痛苦,而且也比谁都更清楚,这种痛苦永远没有尽头。我能够做到的,就只有陪著她一起承受而已。
……这下子,我多半又会变得更加无法辨别自己了吧。像这样言血相交、与他人相系,都会让我逐渐忘记自己。不过,我还有著自己的核心,还拥有和亚尔娜莉丝大人的约定。
没问题的,如果是为了伊尔娜,我愿意将自我稍微分给你一些——……
□ □ □
我睁开眼睛,马上惊醒了过来。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似乎也在床上睡著了的样子。不仅如此,整个人还像是被水淋到一样,身上衣物早已被汗水湿透。在我试著起身时,虽然全身上下都传来像是有钉子刺入的痛楚,不过并没有任何外伤,可能是为伊尔娜调伏时流过来的言血,有一些还留在我这边吧。我尝试将言血连系起来,但就像遭到抗拒一样,力量始终无法凝聚。
伊尔娜就睡在我身边,她的右手依然和我绑在一起,不过表情已经恢复安稳了。看来调伏相当成功的样子。
隔著一道门,传来隔壁房间的说话声。为了避免把伊尔娜弄醒,我轻轻解开细绳后要离开时,手却突然被她抓住。她该不会还没脱离痛苦的言血吧——我一度为此感到不安,不过她这时已经清醒,一语不发地盯著我。
「……你还好吧?」
伊尔娜慢慢坐起来,但始终没有要放开手的样子。我在她身旁坐下之后,她才微微低下头这么说。
「感觉糟透了。总觉得自己像是明明已经被杀死了不知道多少次,可是却还活著。」
「可是,你应该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吧?虽然说,或许多少还留有一些言血的残渣……」
「嗯,觉得好像有一大团热气慢慢脱离身体,就像是把累积在胸口的毒都吐了出来,全身都被洗得乾乾净净一样。」
「那真是太好了。」
「救了我一命的人是你吧。」
「哎,调伏本来就是我的拿手好戏嘛。」
「毒血脱离我的时候,你的言血流了进来,让我稍微看到了你的记忆。」
「……拜托你忘了吧。」
「你心里一直都只有亚尔娜呢。」
伊尔娜微微一笑,抬头看向我,接著以像是取笑的语气开口。
「你是从孤儿院进入士官学校,然后在书库遇见亚尔娜的吧。你总是怀著想和亚尔娜见面的期待,就这样活到了现在。那孩子还真是幸福哪。」
……记得这么清楚的话,应该已经不只是「稍微」了吧。
「你看到了我的记忆吗?」
「稍微啦。」
伊尔娜露出像是感到困扰的笑容,再次低下了头。之后,她主动开口谈起自己的过去。
「我之前没说过,其实我父亲长有猫的尾巴。一般来说,男性应该是耳朵才对。所以,街坊邻居以前就经常取笑他。然后,身为女儿的我又是这样。一家人都被当成怪人,实在是很差劲的巧合哪。」
难怪伊尔娜会受到强烈迫害,原来她家连续两代都抽到了下下签啊。
「我父亲是个傻瓜,所以才会为了想让别人另眼相看而全心钻研翼人传说。我想,父亲他应该是非常认真的吧。只不过,他最后还是受到别人『有飞翼要卖』的话语欺骗,欠下许多债务之后死掉了就是。」
「……所以你才希望能够取得飞翼吗?代替父亲完成梦想?」
「或许吧?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我还是觉得父亲他很笨,自己起初也认为翼人传说只是讲给小孩听的故事。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有了『或许真有这么回事』的想法。如果真有为了人类而存在的飞翼,能够在空中翱翔的话,说不定眼界就会有所不同。说不定我会变得敬爱父亲,甚至有可能开始喜欢自己。」
我握在掌中的那只手,似乎稍稍绷紧了一些。她以看似带著几丝寂寞的表情转向我,展现出坦率到让人不太敢面对的眼神。
「对不起,因为我的任性,害你们陷入这么恶劣的状况。」
「……没人认为是伊尔娜你的错吧。」
「不、如果只有你跟亚尔娜的话,或许还能逃得掉。早点跟我告别就好了。要是我没有受到『可以看到飞翼』这种话蒙骗,现在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
「可是呢,我啊,跟你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真的就只有短短几天而已,但是过得非常快乐。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即使只是一些小事,其实也充满乐趣,知道原来自己也是能够从这些事情中感受到乐趣的人,让我觉得很高兴。就算找不到飞翼也没关系,我就只是觉得,如果能再待在你们身边一阵子,应该还会发现更多快乐的事吧……本来以为会是这样的……可是现在却……」
伊尔娜的眼中流下泪水。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真的很对不起……」
她的泪水流个不停,虽然她试著用单手抹掉眼泪,但未能全部拭去的泪滴还是陆续滴落在床铺上。
「不是伊尔娜你的错。」
就是这样,既不是伊尔娜的错,也不该归咎于任何人。
「我自己也希望能够和伊尔娜你再继续旅行久一点,亚尔娜莉丝大人跟苏,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吧。虽然是这样,但我们毕竟还是有自己该做的事。我们就只是想要回归自己被赋予的角色,可惜没能顺利成功,就只是这样而已。大家都没有错。」
伊尔娜的手在颤抖。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当然也有脆弱的一面。更不如说,因为她到现在都独自忍受自己的处境,所以变得比别人更擅长隐藏内心的脆弱部份。我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伊尔娜吧。能够帮助这样的一名少女,让我觉得很高兴。即使围绕在我们身边的危机依然没有任何一项获得解决,但是,此时此刻——至少到伊尔娜不再流泪为止——就先让自己为成功守住她的心而感到欣喜吧。
□ □ □
等到伊尔娜冷静下来之后,我们前往隔壁房间。室内除了五名相当健壮,看起来应该都是军队出身的人物之外,位于中央的另一名男性更是让我无法移开视线,受到强烈震撼。
「……师父!」
我不由得想要拔刀,但现在是赤手空拳的状态。就在我急忙将伊尔娜拉到自己身后时,耳熟的豪迈笑声在房间里响起。那人一边随手摸著杂乱的鬅子,一边开口说话。
「喂喂、我可是正牌的喔。」
「啊?」
「你不妨问问自己身后的朋友,她流著猫的血吧?我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样?」
我回头,看到伊尔娜露出吃惊的表情。
「他的声音,跟之前在佣兵群里的那个男人……或者应该说,跟出现在猫那里的男人不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眼前的人的确是师父,但是,在大圣堂逼伊尔娜喝下言血的人,应该也是师父没错。而且,为什么这个人知道伊尔娜是猫血种?
「我已经从代理行政长官那知道大概的状况了。哎、我逼他说出一切,或许是比较正确的说法吧。」
「……也就是说,先前袭击大圣堂的是师父你们啰。」
师父只是耸了耸肩,像是在说「当然是啰」。但是,这样的话,我就还得再问个问题。
「既然如此,那之前在卡曾袭击我的人是……」
「也是我,那时不就没对你下杀手吗?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你产生危机意识——」
「这什么话!那个伤差点害死亚尔娜莉丝大人啊!我是说真的!」
「……别那么生气。说起来,责任还是在弱到让她必须动用王歌的你身上吧。」
不不不,这是两码事吧。要是那时师父好好说明的话,我们根本没必要交手。
「老实说,袭击驻扎所的时候,我自己也同样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你们在卡曾的事已经让我十分意外,我也无法判断你们是不是自己人。因为在森林遭受袭击的关系,我也变得相当多疑。在那之后,我向锻冶场的包登他们探听消息,这才大致掌握状况。」
「那么,师父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马吉斯•巴兰?」
「不、来到这里只是偶然。因为卡曾的地官长提到了猫,所以我就过来看看而已。遗憾的是迪南那时不在,所以我就绑架了代理行政长官,逼他说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话,另外一个师父到底该怎么解释?伊尔娜提出的保证是,那人和眼前的师父是不同人物,并不是关于「哪一个是正牌货」的保证。
「不要让我重复先前说过的话,我就是正牌的赫达斯。你在大圣堂看到的赫达斯是我大哥。」
「大、大哥?」
「他叫加洛卡•夏古拉姆。哎、说来话长,你们先坐下吧。」
受到对方敦促,我和伊尔娜一起在附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人双腿豪迈张开的坐姿,确实相当像是师父。或许是看穿我依然怀有难以抹灭的疑心,对方微微苦笑,从腰带上抽出了刀。
「看这把青刀,现在你总没得怀疑了吧。还有,你不是看过我骑著泰罗的样子了吗?要是谁敢在没有获得我许可的情况下试图骑到它背上,泰罗都会毫不犹豫咬死对方。就算那人是我大哥也不例外。」
「……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难相信对方是师父的兄弟。」
「你这么说,我也很难回答啊。其实我们是双胞胎。还有,你应该也听说过,在下士官之间是怎么叫我的吧。像是滔天啦、行踪比燕子还飘忽之类的。」
我的确听说过「滔天胡大叔」这个称呼。年轻士官当然也都知道。
「难不成,到现在为止,你们都是两个人分担工作的吗?」
「你的脑筋难得动得这么快。没错,通常是我在王宫,大哥在外地奔忙。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国王,所以,护舞官赫达斯就成了能够一人扛起两人份工作的优秀人物。」
历代屈指可数的有能护舞官……当然,就算只有一个人,肯定也非常厉害吧。我自然不可能怀疑师父的能力,但是,如果说师父其实有两个,那就更说得通了。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师父你应该是站在亚尔娜莉丝大人这边的吧?」
「你还在怀疑啊。我不否认之前差点杀掉你,可是这次也把你救出来啦。我们都是亚尔娜莉丝大人的伙伴。总之,你可以先说说你们这段时间发生了些什么事吗?」
我看向伊尔娜,她也点头表示同意。我不时依靠伊尔娜的记忆力,终于讲完了从袭击到今天为止的简单经过,以及亚尔娜莉丝大人和迪南的谈话重点。
在我说话的时候,师父就只是偶尔摸摸胡子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等到我大致说完,师父才像是十分痛心似地皱起眉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居然用这么狠的手段对付年轻人……哎、就像迪南本人也已经承认的一样,基本上就是以国王为首,目的是要压制银环同盟,同时让王权更为安定的计划吧。不过,如果能让我再追加一项的话,应该还要加上大哥的动机。他想趁机暗杀我。」
「为了杀掉师父你吗?怎么会?」
「因为,形式上的护舞官是我啊。在记录上,加洛卡•夏古拉姆早在十七岁时就已经死亡,他大概是想要跟我交换位置了吧。」
「到现在为止,你们两位都保持合作关系吧?为什么选中这个时候?」
「因为是个好机会啊。」
「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迎燕仪式,成为适当的时机?」
「毕竟我们也和迎燕仪式相当有缘哪。在离开王宫之前,我不是稍微跟你提过吗?能够参加迎燕仪式的,只限当年成人的王族与前代护舞官,以及新的护舞官。另外还有国王她曾经强烈抗议的事。」
「……这个嘛,之前的确听过。」
「我们兄弟和国王是童年玩伴,感情相当好。而且,更难得的是,我们两兄弟都是见习护舞官。所以,国王一直希望我们两兄弟都能成为护舞官。然而,迎燕之仪的传统不能通融。在前代护舞官的劝说之下,我们同样遵循历史,透过两人决斗的方式决定谁担任护舞官。」
「也就是说,当时获胜的人是师父你啰。」
「我可没杀掉他喔。不、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还是算杀掉他了吧。因为,从此以后,大哥就在户籍上变成死亡者,我们两人开始一同担任护舞官。」
「加洛卡对这件事怀有怨恨?」
「不、应该是国王吧。国王她和大哥两情相悦,我一直都是他们之间的障碍。」
师父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十分平淡,不过我还是没那么容易就能接受。
「根据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说法,国王是个一切以王权为优先的人物。」
「……或许是吧。的确,关于王女,国王她多半没有爱情,因为那是她在周遭压力下,与丝毫不感兴趣的他国男性王族所生的女儿。国王全心投入国政,我照顾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时间都还比她多得多。但是,就算是这样的国王,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爱任何人的。大哥和国王,从以前开始就是相爱的一对,所以,他们也会想要独占彼此。」
「独占」这个词,让我有一瞬间觉得内心发凉。我感觉到,在包登的锻冶场中浮现过的感情,此刻正在内心深处起伏。亚尔娜莉丝大人以我不知道的语言和其他人交谈的光景,在我心中留下了块垒。那是一种「希望能够理解王女的人只有自己就好」,充满嫉妒的感情。如果加洛卡也怀有和我相同的感受——
「因为大哥经常到各地出任务,所以和巴兰都市群也有相当密切的连系。多半是各方面的利害关系刚好一致,所以国王才会决定实行这个计划的吧。不论是亚尔娜莉丝大人、云法,或者是伊尔娜小姐你,真的都只能说是运气不好。你们都没犯什么错。」
师父一停止说话,房间内马上就变得非常安静。站在一旁静听的几个人也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低头不语。师父将青刀插回腰间,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再次开口。
「好,回忆就说到这里。我们现在必须思考的问题是,接下来要怎么办。还有,忘记向你们介绍了,身边这些人是我的同僚。他们都跟云法你一样,从小开始就为成为护舞官而持续接受训练,所以不必怀疑他们的实力。这些人是少数我来得及在遭到加洛卡欺骗前取得连络的同志。」
我看得出来,不论男女,姿势都十分端正,言血也接得相当流畅。既然能够获得师父认同,想必刀术造诣也在我之上吧。
「我们现在的处境,即使说是风中残烛也不为过。我们这边是八个人加七头狗。相对地,驻扎在马吉斯•巴兰的兵力达到三千人。正面交战的话绝对没有胜算。」
……三千人啊,听到实际的数字后,有种强烈的绝望感。
「不过,我们也没必要认真对抗他们。总之,我们的目的就是救回亚尔娜莉丝大人,只要能达成这个目标就好。即使现在还不可能与国王对抗,但至少能够保留选择的余地。」
「不知道亚尔娜莉丝大人现在是不是还平安无事。」
「猫也不是傻瓜,应该不至于轻易杀掉王族吧。考虑到还有知道事情真相的人活著,那些家伙应该会把王女留在手边当成人质。而且,派去侦察的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才是……」
师父说到这里,随即有个东西像是早就在等待这个时机似地飞了进来。一只比苏还要小一号的灰鸟,降落在桌子上。它是我也曾经看过许多次的,担任密探的灰雀。灰雀迅速环视我们,然后以冷静稳重的声音开口。
「亚尔娜莉丝大人被囚禁在大圣堂四楼最里面的房间。房间内外各有五名士兵,另外还有加洛卡。王鸟被关在笼子里,处于昏迷状态。大圣堂门前有大约三十名的士兵,街上的斥候、士兵,也都在全力寻找我们的下落。」
师父发出像是感到困扰的低喃,头歪向一边,表情十分严肃。
「这可就麻烦了。我本来还期待他们会把王女移送到驻扎所,人在大圣堂的话,该怎么进攻呢……我知道城门那边当然也会增强兵力驻守,不过,门还开著吗?」
「不,大门已经关上了。现在只能从狭小的通行门进出。」
师父的同伴们,表情也都变得相当僵硬。说起来,他们应该都是应师父招集而来到这里的外地人,就算想要制定计划,拥有的情报大概也不够吧。这时,其中一名女性打破了沉默。
「在深夜袭击的话,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耀天祭的最后一晚,养虫者们都会聚集到大圣堂周围演奏萨利扬,对吧?照往例,猫也会到场,直到萨利扬演奏结束为止,相信这样应该会分散掉部份警备兵力。我们也能以人群做为掩护。」
但是,师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他一边摸著胡子,一边低声自言自语。
「不过,要是爬上墙的话就会遭到怀疑,而且,对方应该也会考虑到这点而加强戒备吧。」
「可是,一旦等到天亮,到时就不知道对方会如何处置亚尔娜莉丝大人了吧?就算他们没有下杀手,我们也不知道亚尔娜莉丝大人会被带到哪里去。机会只有今晚而已。」
想到亚尔娜莉丝大人可能会被带到陌生的土地,我就觉得毛骨悚然。不仅如此,就像是和我的不安起了共鸣似地,告知晚上十点来临的钟声也在这时响起。在沉重的沉默之中,我的焦虑感越来越强烈。不过,伊尔娜在这时突然开口说话。
「这个,我方便说句话吗?」
「什么事?」
「利用上水道,这个办法怎么样?马吉斯•巴兰的七座高塔,其实都是用以过滤雨水的设施。雨水经由上水道,从高塔流往城市中心。如果设计图正确的话,上水道应该有足以让人通行的宽度。虽然无法带狗同行,但是能够抵达大圣堂的正下方。」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我在大圣堂的文书库看过设计图。啊、这里有纸笔之类的吗?」
伊尔娜将师父拿来的纸在桌上摊开后,开始巧妙地画起像是地图的东西。在我看来,那简直就是大圣堂的设计图。根据图面记载,上水道与地下通路的某处相连。伊尔娜的表情非常认真,其他人也都认真地观察她画出的图。师父像是相当佩服似地点了点头。
「……的确,如果这张图没错,我们应该能够给对方来个出其不意。云法,我们可以相信这位小姐的记忆力吧?」
「当然。」
「那就唯有采用这个方法啦,毕竟我们也别无选择了。在我们之中,有两个人要分别在大圣堂正门和后门处带著狗待命,为的是到时能够带著亚尔娜莉丝大人逃出城市。剩下的人参加救援行动。不过,我想你们应该也都心里有数,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能活著回来。已经有家眷的亚法尔、丹吉在外待命,其他人就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 □ □
师父把他以前拿的赤刀借给我使用。与青刀相比,这把刀没有什么装饰,刀纹的美丽程度也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不过,根据我听到的说法,升上较高官位时获赐的赤刀,品质会比低阶士官所用的要来得好。而且,这还是包登在离开刀工厅前打造的少数几把刀之一。既然是这样,那么就不需要担心耐用度、锐利度之类的问题了。加上赤刀也是以青刀为模范,所以实际挥舞起来应该也相当顺手吧。
我们大致完成出发准备后,师父如此交代伊尔娜。
「等到天亮之后,要是亚尔娜莉丝大人或我们其中任何一人都还是没回来的话,你就和贝奥尔一起逃走吧。敌人大概也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应该不会有追兵。」
不管她再怎么有胆识,我们还是不能带著非战斗员参加行动。伊尔娜虽然咬著嘴唇,看似感到有些悔恨,但是没有想要抗议的样子。
我们以两人一组的形式离开旅馆。最后一组是我和伊尔娜。在前往贝奥尔待命场所的过程中,我们都没有说半句话。但是,到了我将贝奥尔托付给伊尔娜,准备转身离开时,她抓住了我的手。
「……你绝对要把亚尔娜救回来喔。」
看到伊尔娜眼眶中再次泛起泪水,我一时无言以对。话语中渗出的言血、来自她纤秀手掌中的颤抖,全都强烈到让人觉得痛的地步。不安、恐惧,以及愿望。在旁注视著我们的贝奥尔,眼神中也透露出相同的讯息。它对自己无法前去拯救亚尔娜莉丝大人的事感到悔恨,所以对我更为期待。在我看来,两者的眼神中都满是拚命压抑住的,心有不甘的感情。我用力回握伊尔娜的手,对著她与它,同时也是对著自己这么说。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带著她回来,到时再见啰。」
——告知晚上十一点的钟声响起,我转身背对她,开始跑向高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