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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祈刀的亚尔娜 【六】送燕

我平安与师父他们会合,侵入了第七塔。通往上水道的门是已经生锈的铁栅栏,师父以手中青刀轻易地砍断了锁头。水道只有必须斜著身体才能前进的宽度,刚开始时,水位几乎淹到脖子。奇妙的是,这些水都散发出微弱白光。光碰到我们的身体后就融入其中而消失。这种清凉的感觉,马上就让我回想起之前喝下血晶时的状况。这是液状的言血。虽然浓度很低,不过和言血泉一样,水中包含著言血。马吉斯•巴兰安详稳重的氛围,或许就是来自这些水的恩赐吧。如果地下有著这么清澈的言血,住在上面的居民自然也会受到影响。在高纯度的言血洗涤之下,为伊尔娜进行调伏时混入自己体内的痛楚,似乎也正在慢慢淡去。

越靠近市中心,上水道的分岔就越多,水位也随之逐渐降低。我们终于来到大圣堂地下的储水槽时,发现该处正是七条上水道汇聚之处,整个空间就像是个巨大的水池。冰冷的水滴不时自天花板落下,滴在我们头上。登上以石炼瓦铺成的地面后,湿答答的脚步声在空洞中回响。我们各自把衣服上的水拧乾之后,师父低声说。

「……照著地图走上逃生用楼梯。上到四楼之后,接下来势必无法避免战斗。虽说敌人同样也是有心守护这个国家的同胞,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但是,对方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先下手为强,一切都是为了亚尔娜莉丝大人。」

之后,在师父的率领下,我们开始登上楼梯。大圣堂的逃生楼梯采取狭窄的螺旋构造,组成墙面的石块之间毫无缝隙。平时多半没有人会走这里吧,地上已经长出不少青苔,有点潮湿。我们不停往上走,汗水沾湿了衣服。终于来到四楼的走廊时,令人畅快的风,带来了萨利扬的乐音。聚集到大圣堂周围的养虫者们都吹响笛子,融合成悠长而巨大的声响。这是点缀耀天祭尾声的盛大合奏。

不过,现在不是倾听音乐的时候,守在走廊另一端的敌兵,已经注意到了我们。

「袭击!」

对方发出喊叫的同时,我们已经分成两行,沿著走廊上全速冲了过去。担任前锋的两人早已推刀出鞘,采取随时可以拔刀的姿势。与我们相对的敌人则是排成一列,举起了长枪。锐利的枪尖,稳稳地对准我们所在的方向。枪阵之后还有手持机弩的士兵。在长枪兵的保护下,五名弩兵瞄准我们放箭。

——啪铛、啪铛。已经拔出刀的两名前锋陆续砍断来箭。虽然被打飞到后方的箭头在一瞬间擦过我的脸颊,但我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判断机弩无法发挥效果后,弩兵迅速将武器换成刀。昏暗的走廊之上,不太明亮的刀身反光不时闪动。

冲在前面的两人,从怀中取出发烟瓶,将之拋向前方。瓶子一破,白色的烟雾随即从中喷出。我们趁著敌兵动摇的瞬间一举杀上,血花在白烟之中四处飞溅,走廊上响起尸体倒地的沉重声响。

在白烟消散之前,我就和师父一起推开了房门。我们几个人拥进房间后,看到已经拔刀的五名士兵与加洛卡。师父在第一时间上前,立即砍飞了一个敌人的头。我朝附近的敌兵出刀,以第二刀刺穿了对方的心脏。然而,另一方面,我方也有两人负伤。其中一人有条手臂被砍断了,但仍在与一名敌兵缠斗。可能是马上判断出己方处于劣势吧,加洛卡冲到亚尔娜莉丝大人身边,抓起她的头,用刀抵住她的脖子。

「……给我住手!」

仍在交战的人也暂时收手,拉开了距离。师父采取下段架式,瞪著加洛卡。

「再敢乱动,我就杀了王女。」

有著和师父一模一样面貌的敌人做出如此威胁。加洛卡一点一点退到墙边,脱离了师父的攻击范围。敌方兵士也为了重整态势而摆出背对加洛卡的三角队形。

「没有迪南的许可,你也不能就这样杀了她吧。」

「不过,一旦她死在这里,你们的希望也将随之消失。」

敌我双方的人数相同,但是,对方的兵士,言血已经因动摇而出现混乱,指向我们的刀尖不停抖动。虽然胜算相当高,但现在还没有救出亚尔娜莉丝大人的余力。

「没想到你还活著,这点是我的失算。照原本计划,现在应该就快要结束了才是。」

加洛卡朝师父露出讽刺的笑容。笑容中已经看不出丝毫手足之情了。

「你不该依靠那些乌合之众的,真的以为凭他们就能杀得掉我吗?」

「想到现在能够亲手干掉你,反而让我觉得庆幸。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自己不是也因为那种程度的袭击就受了伤吗?左手的动作有点不太灵活喔。」

「要杀掉你的话,现在这样就很够了。」

师父这句话,让加洛卡眼中透露出凶光。不过,他们双方都依然维持刀尖相对的胶著状态。萨利扬的悦耳旋律从大圣堂外传来,与此刻室内的气氛完全不相衬。面对这种敌方援军随时可能赶来的状态,战斗拖太久是非常危险的——就在我产生这种想法的下一瞬间,某人抓住了我的脖子。

「怎、怎么回事!」

我体内的言血之流在转眼间陆续遭到截断,握著刀的手不停颤抖,随时都有可能让刀掉在地上。但是,我的背后并没有人影。攻击不是来自背后,这是——

『正是在下。』

迪南的言血,凭藉著强得惊人的力量侵入我体内。为什么迪南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正在参与萨利扬的仪式吗?

『在下确实正以其他大杯参与仪式,然而,民众根本无法区别杯中之物究竟是在下,抑或只是普通的水,实际上也没有区别的必要。毕竟就只是个仪式而已,对在下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我迅速环视房间,看到迪南的大杯就放在某个角落。但是,猫的声音再度在我脑中响起,就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一样。

『不管是弄翻大杯或将刀插入杯中,同样都无法杀死在下,因为在下是言血。』

我不由得跪倒在地。虽然我知道师父开始发觉有点不太对劲,但我也不能害他分散注意力。该怎么做才好?我很清楚,任何想法都会马上遭到对方掌握。一切都将遭到迪南的言血吞没——……

啊,还有这个办法。我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有像今天一样如此感谢自己特异体质的日子了吧。虽然刀伤不到迪南,但是言血可以,于于色办阶一一形形色色的言血都可以接触到他。我捞起快要消失殆尽的拷问言血,以蛇之力加以增幅。虽然增强成了心脏像是即将爆开的猛烈剧痛,但是,在这个瞬间,纠缠著我的迪南言血也随之灰飞烟灭了。

『你、你这家伙——————!』

我起身重新握好刀的行动,吸引了加洛卡的注意力。师父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师父将全身言血凝聚起来,踏出宛如爆炸般的一步。他只用一步就抢进了攻击范围,打掉了加洛卡的刀。震耳欲聋的刀剑交击声。势如破竹的一击,让对方的言血之流断裂四散。

「……!」

加洛卡不由得放开亚尔娜莉丝大人,将失去平衡的力量移到身体中心。他接著迅速转为守势,往旁边逃开,躲过了第二刀。师父展开追击,使出无懈可击的突刺,但是,加洛卡以毫厘之差化解攻击,并且马上还以一记斜劈。

在师父他们厮杀的同时,其他兵士也开始采取行动。很快的,房间内鲜血飞溅,刀剑互击的尖锐声响此起彼落。我冲到亚尔娜莉丝大人身旁,解开了她的口衔。她已经恢复意识,正以满脸恐惧的表情紧握我的手。

然而,一名敌兵也在此时朝我们冲了过来。我马上随手举起刀,挡下了对方的攻击。直接继续战斗下去的话,亚尔娜莉丝大人或许会有危险,说不定还会在我挥刀时遭到波及——基于这样的想法,我先是使力强行推开敌人,让对方退出三步,接著马上一刀劈下,砍断了对方的手掌。就在我打算对敌人吃痛后仰的身体再补上由下往上的一刀时,侧头部突然受到冲击。

我凭著直觉往后退开,看到一只燕子在空中盘旋。苏再次朝我扑来。

「喂、快住手!」

我用单手拨开苏的攻击。但是,因为苏相当娇小,要是不小心用力过度的话,很可能会使她受伤。看来迪南也不打算善罢甘休的样子。虽然猫的言血已经变得相当衰弱,但我还是可以微微感受到那种像是在嘲笑人的氛围。

「苏!是我啊!云法啊!」

虽然我这样大喊,但苏依然没有停止攻击。不仅如此,我还在她后方看到了已经重整态势的敌兵。对方似乎认定现在是大好机会,以单手持刀朝我冲了过来。不妙,我不能伤害苏,但是,继续这样下去的话,自己就会被对方砍中。

虽然速度不快,但这一刀确实朝著我的脖子劈了下来。我试著强行压低身体重心来闪躲,然而为时已晚——……

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惊叫声。在这瞬间,地板变成砂而崩毁。

由于脚下地面突然消失,让我们的重心都为之一偏。敌人的刀尖从我眼球前方掠过。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和仍在空中的苏拉开了一些距离,获得了短暂的空档。在我脚踩到三楼地板的剎那,手中赤刀也砍飞了敌人的头。在迪南的大杯摔落的瞬间,苏也停止飞行,坠落在沙堆之上。

师父轻而易举恢复姿势,朝加洛卡展开攻击。但是,对手也毫不逊色,以刀招架后轻松格开来招。之后就又是速度快得恐怖的互砍。当其中一方以燕舞的崩架出招,企图砍断对方的脚时,另一方也见招拆招,回砍敌人的肩骨。双方都以令人目不暇给的速度使出燕舞套路,更以最适合的招式反击。

「云法!快走!」

师父趁著双方互拼较力的瞬间大喊。我将刀回鞘,把尚未恢复意识的苏放进怀中,接著背起亚尔娜莉丝大人,拋下仍在战斗的师父等人,就这样冲出了房间。

走廊十分昏暗,一路上只有排列井然有序的微弱灯火。不过,我还是可以看到前方已经出现了赶来支援的敌兵。我回想伊尔娜画的地图,记得三楼走廊没有其他退路,只能选择走正面大阶梯或逃生用楼梯。但是,两条去路都有已经拔刀的敌兵拦阻。不管怎么想,我现在都不可能应战,没有可用的攻击手段。我回头看向后方,同伴们也都还在和敌人交战,无法期待获得友军支援。

我觉得心脏跳得非常剧烈。

先放下亚尔娜莉丝大人,解决掉眼前的敌人?还是不惜受点伤也要强行突破?如果运用蛇之力跳跃的话,或许有可能直接越过敌人吧。然而,来自背上的呼吸声,让我想起了讨厌的记忆。情况就跟卡曾时一样,刚才的王歌,果然也只是不完全的吶喊。我侧眼看去,发现她露出痛苦的表情,眼神也有些涣散。就算运用蛇之力的我不会有事,但她肯定无法承受高速移动时的激烈冲击。

就在这时,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手突然有了动作。她在我胸口前比出软弱无力的手语。

〔冲吧。〕

「……冲?」

发自亚尔娜莉丝大人口中的平静歌声响起,她的王歌盖过了萨利扬的乐声,传遍整条走廊。随后,走廊的地板便如同要阻碍敌兵通行般高高隆起,附近墙壁的炼瓦也随之崩垮,朝著黯淡无光的夜晚开出了一个大洞。更令人惊讶的是,先前崩垮的炼瓦连接起来,在空中铺出一条路。

〔冲吧。〕

受到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话语鼓励,我从大圣堂三楼往外跳了出去。要是就这样摔落地面的话,绝对是非死即伤吧。不过,王歌从大圣堂墙面扯落的炼瓦陆续集中到我脚边,架出了一条狭窄的桥梁。现在,将虫装在笼子中,吹奏著萨利扬的养虫者集团,就在我的下方远处。我背著仍在以痛苦声调歌唱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在这座桥上狂奔。

当我们抵达附近建筑物的屋顶后,歌声也随之中断。我转头往后看,追兵仍然没能突破走廊上阻挡去路的障壁。但是,或许是运用了如此强大王歌的代价吧,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呼吸也非常粗重。

「亚尔娜莉丝大人!请您设法保持清醒!」

我先让她躺下,确认她的状况。这时,她以颤抖的手指做出发言。

〔……把苏拿出来。〕

我慎重地从怀里取出苏。虽然她应该已经脱离了迪南的支配,但还是没有恢复意识。亚尔娜莉丝大人再次咏唱王歌,白光从她口中散落,渗入赤燕的娇小身躯。苏很快就醒了过来,一脸茫然地望著我。

「苏,你还好吧?」

「……云法?我……到底发生了……不,原来如此,我就知道……」

她像是独自想通了些什么,然后注视著亚尔娜莉丝大人。看到亚尔娜莉丝大人依然十分难受的喘息模样,苏宛如自言自语般这么说。

「……和卡曾时一样呢。因为之前的伤也还没完全好,所以这次的伤更加严重。」

「如果是言血不够的话,应该可以靠注入我的言血来补足吧?」

「亚尔娜的言血,现在是血管已经断裂的状态。虽然这么做可以争取到一些时间,但是,想要彻底治好的话,还是需要血晶。」

虽然苏微微摇头,但我还是抱著「总之尽力一试」的心态,在深呼吸后接起言血。确实掌控好之后,我开始将言血注入亚尔娜莉丝大人体内。然而,和伊尔娜的时候不同,我完全感觉不到从她那边流过来的言血。感觉就像是朝著有破洞的桶子倒水一样,唯有自己的言血持续流失。

「……我现在就赶回赤燕森林,拜托苏你转告伊尔娜,要她带著贝奥尔逃走。」

「可是,云法你应该不知道言血泉的位置吧……?」

「可以让虫帮我带路吗?」

「……我试试看。」

苏迅速飞起,接著降到广场低空处盘旋。没过多久,她就带著几只萤火虫回到我们身边。

「跟著它们走,我之后也一定会去跟你们会合。」

苏震动喉咙发出声音后,飞在我们附近的几只萤火虫就开始缓缓移动。当苏正要飞走时,稍微恢复意识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动起自己的手。

但是,她这时用的是手话,我看不懂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她比划了一阵子之后,摸摸苏的头,向她点头。不知为何,苏回答时的声音听来有些苦涩。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亚尔娜。」

苏拋下这句话,随即消失在黑夜之中。亚尔娜莉丝大人看向我,勉强挤出微笑,对我这么说。

〔云法,冲吧。〕

「……遵命。」

我忽视内心忐忑不安的感情,重新背好亚尔娜莉丝大人。接下来,我跟著萤火虫的光,开始在建筑物屋顶上狂奔。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大概在城市里哪个位置,总之只能不停往前跑。碰上比较宽的道路也直接纵身跳过,拚命奔跑。

萨利扬的乐音逐渐远去,眼下的街景也越来越暗、越来越安静。另一方面,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呼吸也越来越凌乱。虽然我不时试著向她注入言血,但也只能让她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的安稳。最令人害怕的是,现在竟然可以清楚看到言血从她身体透出的景象。特别是指尖,从该处泄漏出的言血白光,就像是白色的血正在流失一样。再加上没有任何伤口,让这副光景看来更为诡异。

经过一段时间后,我们终于来到城墙前方,但是,在脚下建筑物与眼前城墙之间,还有房舍低矮的第八街区相隔。我在附近一带的城墙上都没看到门,如果绕远路前往通行门的话,多半又会追丢萤火虫——就像是看穿了我内心的纠葛一样,亚尔娜莉丝大人开始唱起王歌。建筑物上的石块剥落,在空中架出一条路。当我追著已经快要消失在城墙彼方的萤火虫,来到城墙上方之后,临时打造的桥也随之失去支撑,石块纷纷往下坠落。

王歌的力量也已经明显变弱了。她原本还想打造让我能够从城墙上方降到城外地面的楼梯,但是楼梯在途中便已崩毁。虽然我总算还能安全著地,但强大的冲击还是震得双脚不停发抖,整个下半身都痛得像是快要碎掉一样。然而,我不能在这种地方停下脚步。我冲过草原,进入了赤燕森林。马吉斯•巴兰大圣堂告知耀天祭结束的深夜钟声,在我身后响起。

在连脚边事物都看不见的漆黑之中,我不顾一切奋力往前跑,一路追赶著在树木之间若隐若现的萤火虫之光。虽然不知被绊到了多少次,但依旧持续前进。我感到十分疲劳,开始喘不过气。明知是白费工夫,但我还是不时将言血分给亚尔娜莉丝大人。这个行为也导致我的力量大幅减弱。来到森林中某处时,亚尔娜莉丝大人突然碰触我的脸,以漏出言血的手指比出〔停下来〕。

「可是,这样的话就会追丢萤火虫。」

〔拜托,希望你能停下来……〕

我将刀朝著萤火虫消失的方向插到地上,暂时让亚尔娜莉丝大人躺在树根处。她的额头上浮现大颗汗水,勉强咽下一口口水后,转头注视著我。

〔云法……可以停了。〕

「咦?」

〔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所以你也不用再跑了。到这里就好。〕

「您、您这是什么话!只要再吃些血晶的话——」

——安静。

亚尔娜莉丝大人竖起食指放在嘴唇前,露出虚弱无力的微笑。当我还想开口争辩时,她抢先下了命令。

〔用手语跟我说话。〕

我别无选择,只能调整好呼吸,开始动起自己的手。从亚尔娜莉丝大人指尖散出的言血之光,同时也照亮了我的手语,实在非常讽刺。

〔您在说什么啊。怎么可能会没救,我一定能够拯救您。就算迷路,苏也很快就会赶到。现在先休息一下,等会合之后就马上赶去言血泉吧!〕

〔我已经跟苏道别过了。〕

亚尔娜莉丝大人这么说。

〔我已经好好地感谢过她长久以来的种种帮助,所以,就算再也见不到面也没关系。〕

「哪有这种事!」

她再次竖起食指,要求我安静。我勉强吞下到了嘴边的话语,动起不停发抖的手指。

〔您为什么现在就已经放弃了呢?您不可以死在这里,不能就这样死掉啊。老天爷怎么可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亚尔娜莉丝大人无力地摇摇头,嘴角依然挂著微笑。

〔我自己很清楚,过去一直累积到现在的言血,正从身体里流走。身体变得有点热,有种奇妙的感觉。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痛苦,也不会觉得难受喔?〕

这话是谎言。看表情就知道,她现在不可能感觉不到痛苦。

〔……您打算违背约定吗?〕

〔约定?〕

〔……当初不是约定好,等到亚尔娜莉丝大人您完成王族的工作,我们都变成老人之后,要在那处书库里一同生活的吗?只有我们两人彼此交谈、一起吃饭,有时由亚尔娜莉丝大人您念书给我听的啊。您不是说过,我们要在安静的书库里静静谈话的吗?〕

〔你还记得啊。〕

〔这还用说吗……!〕

你知道我到底有多么期待那一天的来临吗?在那个整天从早到晚就只是不停接受刀术训练的孩童时代,和她的交谈是唯一让我期待的事。就算只是梦想,这个约定依然是让我想要陪在亚尔娜莉丝大人身旁的理由。这个约定正是我的核心,是我在自身言血逐渐变得混浊之际,依然能够保有自我的支柱。

〔对不起。〕

亚尔娜莉丝大人再次露出微笑。她用那个我绝对无法抗拒的笑容,摇了摇头。

〔我没办法守约了。〕

「亚尔娜莉丝大人!」

我忍不住抓住她的肩膀前后摇晃,但却因此发觉她的身体变得异常地轻,不禁为之悚然。

〔对不起,不管是与赤燕国人民的约定,以及跟云法你的约定,我都没办法遵守了。我无法引发像爷爷那么伟大的奇迹,也不像母亲大人那样聪明。虽然我也试著努力过,但结果却是彻底遭到猫欺骗,害云法你们遭遇危险而已……〕

〔没有这种事,我们还有机会破坏迪南那群人的计划!只要亚尔娜莉丝大人能够活下去,只要这样就好了。言血肯定也是想要再增加多少都行的吧,只要再读更多书就可以了吧?多读些书,累积更多的言血,成为能够引发伟大奇迹的国王,这样不就好了吗!〕

〔……云法,你知道吗?我呢,其实是非常讨厌看书的喔。〕

〔……咦?〕

〔我小的时候,总是和苏在外面玩。毕竟看书真的很无聊,还有,因为是王族就不能说话的限制,也让我觉得实在很过分。你应该也同意吧?我从诞生的瞬间开始就是王族,直到死都还是王族喔,不许拥有其他身分。〕

〔……可是,那是……〕

〔碰见云法之后,我才开始每天去书库。看到云法因为我运用王歌而惊讶的表情,让我觉得很高兴。那时我才头一次觉得,幸好自己身为王族……可是,我果然还是讨厌王族。云法,你应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教你手语吧?〕

〔难道不是为了让彼此能够交谈吗?〕

〔其实是为了能用对等的话语来谈话喔。我猜想,云法你大概始终认为自己的手语包含敬意,不过,手语毕竟是专属于王族的话语,所以其中是没有尊卑关系的。我呢,一直认定云法你是用对等的话语和我谈话的喔。就算云法你自己不这么认为,但是,因为我就是希望自己觉得是这么回事,所以才会让你用手语和我对话的。〕

我的手停了下来。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手语并不是声音,所以一切都是由观看者自行解读。就算我认为自己是以臣下身分对王族发言,亚尔娜莉丝大人仍然会将之当成王族的话语。

我顿时觉得,自己手语中的敬意似乎开始褪色。

〔——这样好吗?把我这种小人物当成和你对等的人,真的好吗?〕

亚尔娜莉丝大人看似满足地点点头,接著一阵剧烈咳嗽。她用来摀住嘴的手,上面沾了许多发光的液体。她没有擦掉自己吐出的言血,就这样继续往下说。

〔我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啊,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王族嘛。我们之所以成为王族,就只是因为生在王族之家的关系。不像云法你一样,是从许多竞争者之中脱颖而出的。所以,我才是不值得云法你赌命帮助的人喔。〕

哪有这种事——虽然我想要如此大喊,但是,看到亚尔娜莉丝大人之后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根本不想要什么能够引发奇迹的力量,也不想要王族的地位与权利。跟这些事物比起来,我更想要拥有声音,想要能够自由交谈的语言……云法,我呢,其实很希望自己拥有会说喜欢我的家人,也希望自己同样能对他们这么说。我希望自己有个会说爱我的恋人,也希望自己同样能跟对方这么说。〕

可是,你是王族,是赤燕国的第一王女。此外,对我来说,我一直非常重视的人,多半也是身为王族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吧。

她以平静的声音开口唱起王歌,宛如白雾般的光从她口中流出,持续传入此刻依然插在地上的刀之中。

〔你这是……〕

〔王歌。〕

〔我不是问这个。〕

〔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

亚尔娜莉丝大人一边继续唱著王歌,一边慢慢地动著手对我说话。

〔因为我是个不像样的王女嘛,所以想要为了自己而使用生命。既不是为了人民,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确的事,只想为了我自己来使用剩下的生命。〕

从她口中溢出的言血量越来越多,周遭充满白光,逐渐集中到刀上。

〔云法,你今后也还是得继续活下去喔。你必须去见识、去感受我已经没机会接触到的世界,好好活下去。然后,我想你一定能够获得他人的爱情,而你自己也要向他人开口表明爱意喔。〕

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脚开始化成光,这些光也同样朝著刀流去。

〔我就快死了,所以希望你能带著这把刀。我会把所有言血注入其中,让云法你每次握住这把刀时都会想起我。〕

亚尔娜莉丝大人全身上下都开始发出微光。我知道,她是认真的。

〔我要对刀献上诅咒,好让云法绝对不会忘记我。〕

已经没办法阻止了吗?

〔对不起,云法。〕

啊啊……

〔我并不是你喜欢的亚尔娜莉丝大人。〕

不要再说了……

〔我是亚尔娜喔,一直非常喜欢云法你的,平凡无奇的亚尔娜。〕

(插图)

在白光即将笼罩她全身的时候,她在嘴唇前竖起食指,露出有点悲伤的微笑。

——要保密喔。

即使我还想紧紧抓住她的手,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彻底消失了。构成她身体的光之碎片,已经全都为刀所吸收,周遭恢复成只有些微月光的黑暗。

一片宁静。这个世界就像不曾发生过丝毫变化一样,淡然地注视著我。

然后,我开始哭泣。

倾注了她没办法喊出的所有悲伤,痛哭失声。

□ □ □

被马吉斯•巴兰的军犬发现之后,我毫无抵抗,任凭对方俘虏。我的手遭到反绑,就这样被军犬一路拖出了森林。抵达草原之后,等待著我的是数百人的部队。黑暗之中随处可见点点篝火,火光的数量说明了部队的规模。可能是因为害怕王歌之力,也可能是以为还会出现其他援军吧。不过就只为了抓一个人,有必要投入这样的战力吗——我抱著有点事不关己的心态。但是,当我看到率领部队者是加洛卡时,这才察觉到,对赤燕国来说,此时此刻,敌人真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人而已了。在加洛卡身旁的士兵,枪尖上挂著师父的首级,像是在夸耀他们的胜利。有人将我带到加洛卡面前,强迫我朝对方跪了下来。接著,一名士兵向加洛卡提出报告。

「已拘捕云法•加尔汀。虽然未能发现王女下落,但在他身旁发现这些东西。」

士兵呈上的物品是,亚尔娜的衣服与发饰。加洛卡仔细观察之后这么说。

「……真令人遗憾。即使王女成功逃走,相信也无法再活多久吧。就结果而言,依然可以视为此人绑架王女,更将之杀害……」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看来他们打算以「袭击王女的犯人」的名义杀掉我。不过,这种说法又有什么不对?我的确带走了她,更害得她丧命。的确是我杀了她,我无意宣称这是冤罪。加洛卡缓缓拔出青刀,用刀尖指著我的额头。

「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遭到绞死的鸟哪。」

这对兄弟说的话还真像啊。但是,我现在的表情,或许确实死透了吧。亚尔娜莉丝大人已经死了,这件事其实无异于我自己的死。

「你没有逃跑吗?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伤在身的样子。」

「……逃跑又能怎样?反正你们还不是会持续追捕到我死为止。」

加洛卡以像是在评估的眼神瞪著我。他将刀放低,在我眼前蹲下,以宛如在耳边低语的音量提出质问。

「王女人在哪里?」

「……亚尔娜莉丝大人已经死了。」

「没有尸体的话,我们很难相信你的说法。何况你也可能自己留下来当诱饵啊。」

「……难道国王没有看到女儿的人头就无法放心入睡吗?你们还想要怎样?」

「这是什么话。如果没有好好安葬的话,未免太可怜了吧。即使没能完成迎燕仪式,依然可以举行送燕仪式。不过,国王似乎因为悲痛过度而决定独自举行葬礼的样子。」

也就是说,她杀了自己的女儿,而且还不打算公布死讯。毕竟,王女的失踪是让驻扎所维持运作的必要条件,看来,国王真的打算将女儿的性命彻底用于谋略的样子。

「……为了如此温柔体贴的国王效命,你觉得幸福吗?你真的打从心底想为对方尽忠吗?」

加洛卡的脸微微扭曲,露出有点不快的表情。不过,他还是没有这么容易就受到挑衅,就只是耸了耸肩。

「这还用说,当然是这样啰。我的性命早己献给国王。」

「那是出于忠诚心?还是出于爱意?」

「……这样的区别没有任何意义。国王终究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护舞官也是一样。」

的确,亚尔娜莉丝大人也是如此,我也不例外。可是,我们失败的原因在哪里,而加洛卡他们又为什么能够成功?国王她在保有国王身分的情况下与加洛卡相爱,原来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不、问题不在这里。关键在于,身为护舞官的加洛卡,回应了国王的感情。我无法理解。我自己对于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忠诚,与加洛卡对国王的爱情,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如果没有不同的话,为什么亚尔娜莉丝大人非死不可?我无法理解。

加洛卡突然砍断了绑著我双手的绳索。接著,他从士兵手中接过那把赤刀,把刀放在我面前。他站起身,再度以刀指著我,开口询问。

「怎么啦,你不拔刀吗?」

我依然没有行动。在我看来,现在躺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刀,就只是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尸体。

「给我拔刀,现在就在这里举行送燕仪式吧。我要拿你的命来告慰王女在天之灵。」

加洛卡面无表情如此宣布后,下令要周围的士兵退开。士兵们各自退开六步距离,形成以我和加洛卡为中心的圆圈,并且将大盾插在地上,避免我逃走。

我战战兢兢伸出手,一碰到刀就有种像是心脏被刺破的感觉。言血早已断成无数碎片,全身的力量也失去了均衡。即使如此,我还是握住了刀柄,握起来称手到恐怖的地步。那种宛如亚尔娜莉丝大人正握著自己手的感触,让我感到一阵晕眩。实在是太过相似,相似到根本一模一样的程度了啊。甚至不用注入言血,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言血本就已在刀中运行。我不可能用这把刀砍人,更别说是燕舞,肯定不出几招就会失控。

「……你就爽快点直接杀了我吧,我不想拔刀。」

我将手从刀柄上放开,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瞪著加洛卡。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是吗,那就随你高兴吧。」

加洛卡缓缓摆出架式,踏出一大步,举刀斜劈而下。这刀轻轻砍伤我的大腿,让我感到腿上传来火烧般的痛楚。青刀刀刃接连划破我脸颊、手腕、腹部等处的皮肤,就像是在玩弄我一样,始终没有给予致命一击。每一刀都让我溅血,身体变得像是抱著火球般热了起来。在这之后,他一掌重重打在我的胸口上,让我仰面倒下。因为肺部受到重击而无法呼吸的我,缩成一团不停咳嗽。加洛卡用脚踩住我的肩膀,强迫我面向天空。他以冷酷的眼神拋下一句话。

「简直像是折翼的燕子哪。」

……的确是这样吧。我该为了什么而继续活下去?亚尔娜莉丝大人已经死了。我本来以为世上只有自己了解她,但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只能眼睁睁看著她死去而已。那个约定只是幻想,我完全没有察觉她想传达的心意,就只是自以为是地守著、憧憬著那个约定。如果我曾经试著更加深入了解她,将她当成一个人来理解的话,或许就不会是今天这种结果了吧。就算还是会陷入这次的阴谋,最后依然难逃一死,说不定至少可以让她死时觉得比较幸福一些。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羽翼已经断折,我应当敬献燕舞的对象也已经不在了。让我继续做自己的理由,已经消失了。

「送燕仪式是让获迎为王族的赤燕返回天空的典仪。主人已死,失去应当驻足的肩膀的燕子,将会获得解放。在此时获得解放的双燕,其中之一是王鸟,另一只燕子则是护舞官。」

「……那又怎么样?」

「你还从不曾以燕子的身分飞舞,就已经要死在这里了哪。」

加洛卡充满讽刺……不,其实更像是充满同情的这段话,深深刺进了我的心。这是同样身为护舞官的怜悯吗?或者是献给王女的些许吊唁?看到加洛卡举起刀之后,我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何,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才突然回想起亚尔娜莉丝大人说过的话。

〔云法,你今后也还是得继续活下去喔。你必须去见识、去感受我已经没机会接触到的世界,好好活下去。然后,我想你一定能够获得他人的爱情,而你自己也要向他人开口表明爱意喔。〕

亚尔娜莉丝大人,我其实就只是个没有你的话就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的人喔。我想,就像是你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特别一样,我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坚强。是啊,我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想要成为燕子的话,还是需要羽翼。想要背负两人份的命而飞翔的话,不管是这个身体或这个心脏,都实在太过沉重了——……

——呼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我睁开眼睛。夜空某处传来苏的鸣叫声。在漆黑的天空之中,有某种巨大的东西正在活动。加洛卡也暂时停手,抬头往上看。不停闪动的无数光点,以及大到几乎遮住繁星的一团高速黑影,正在空中盘旋。黑影缓缓靠近地面,带来低沉风声。不对,这不是风声,是某种东西摩擦的声音。这是将风切成无数零碎片段的,翅膀拍动的声音。

……虫群。

足以掩盖夜空的大量虫群,在我们头上环绕盘旋,逐渐降低高度。虫的数量多到我完全无法分辨的地步,简直就像是把马吉斯•巴兰之中所有的虫都叫到了这里来似的。在周围兵士陷入骚动之际,我听到了什么东西破掉的声音。接著,我闻到那清澈到令人惊讶的香气。那是从我和她初次见面以来就一直伴随著她的香气。看来,刚才从空中掉下来,摔在地上破掉的东西,正是亚尔娜莉丝大人的香药瓶。

就在这时,两股声音宛如要切开夜空般响起。

「「云法!」」

撼动空气的坚毅声音,来自苏和伊尔娜。此外肯定还有此的声音。我像是弹跳起来一样扭转身体,脱离了被加洛卡踩在脚下的状态。随后,数量惊人的虫群从天而降,开始袭击位在我和加洛卡所处空间以外的士兵。

在传出无数惨叫声的战场中,我站了起来,拔出刀。我将遭到切断的言血之流逐一接起,让言血开始缓缓在体内循环。随著我将言血注入刀中,她的言血也流入我的心脏。痛苦、悲叹、愤怒……即使如此,仍然有一股不愿意舍弃我的感情,将我的手和刀连结在一起。这的确是个诅咒。我每次握住这把刀的时候,肯定都会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肯定会在想起之后感到悔恨、为之叹息,然后拚命继续活下去。

「……开始燕舞吧。」

听到我这么说,加洛卡将注意力转回我身上,摆出不偏不倚的上段天式。我也同样采取天式,就像是准备要迎接直冲云霄,从天而降的赤燕。

「我会杀了你,继续活下去。」

「……尽管试试看吧。」

我踏步上前,第一击只持续了一剎那。在两刀相触的瞬间,对方的挥砍就化解了我的力量。我的手一翻,一刀由下往上斩出。加洛卡侧身躲开,刀势一斜,第二刀朝我小腿扫来。我顺利闪过后再抢进一步,跟著挥出第三刀。在加洛卡横刀扫出架开攻击的瞬间,我提膝撞向他的腹部。

但是,为时已晚。加洛卡以单脚挡下膝击,更趁著我重心停止移动的破绽,用左手攻击我的颈部。我急忙扭腰闪避,但也因此陷入只能勉强维持平衡的状态。加洛卡不但一脚将我端开,更迅速补上一刀,让我的小腿迸出鲜血。

「——!」

我闭住气,以言血冲走痛楚。心脏的律动。刀势要比飞燕更快。我将刀中的言血集中起来,将之增强后和全身连结在一起。王女那宛如一大块热气般的言血,缠绕著我的身体,就像是喝下毒药般,传来椎心刺骨的痛楚。我的视野开始摇摆不定,感到眼前直冒金星。虽然还能摆出架式,但刀尖不停晃动。身体的轴心也无法保持平稳。

加洛卡一跃而出。就让刀画个圆弧,从左上方斜劈而下吧——但是,因为我的反应慢了点,刀还没举起来就已进入拮抗状态。不妙。对方的刀锋顺势滑了过来,朝我逼近。虽然我急忙往后跳,但依然处在青刀的攻击范围内。想要斩断对方锁骨的一击,反而使自己挨上了从胸口到肩膀的一刀。

鲜血喷洒而出,但是,我的身体还没有停下来,手和脚也都还能动。对于朝著心脏刺来的一刀,我凭蛮力将之格开,一拳轰中敌人脖子下部。

「唔!」

虽然这拳打得相当扎实,但似乎还是没能打碎骨头的样子。加洛卡迅速后退,用手按著脖子,狠狠瞪著我。不过,他很快就又摆出天式。燕舞已经重新开始了。

温热的血液浸入肺部,四周飘起像是铁锈的气味。这股气味和亚尔娜莉丝大人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充满了我的肺。光只是注入言血而已,她的记忆就陆续从刀中渗出。无法与母亲见面,唯有赤燕成为朋友的童年时光。独自溜出王宫,潜入犬舍,在狗身旁度过的夜晚。和一名少年相遇,在书库中一心一意持续等待的宁静。越是挥动手中的刀,我和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感情就越为交融。她一直累积在心中的话语,形成排山倒海的洪流涌向我。

横刀扫出、直刀斜劈、朝敌人腹部使出突刺。

虽然就只是这样而已,但我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流下眼泪,视野变得模糊,只能险险避开敌人的攻击。我很清楚现在是非得集中全副精神战斗不可的时候,但是,即使如此,我对她的思念还是越来越强烈,甚至快要连自己的感情都无法压抑了。

你为什么就这样死了呢——……

为什么就这样放弃了呢——……

为什么没有表明呢——……

如果王女你其实也就只是个少女,希望你能早点告诉我。希望你能早点让愚蠢的我知道,自己不是亚尔娜莉丝而是亚尔娜。就这样一个人苦恼、忍受,然后死去……亚尔娜莉丝大人,原来你其实也没比我聪明到哪里去嘛。

我也是喜欢你的啊。一直希望你不是亚尔娜莉丝而是亚尔娜。希望我们的关系不是王女与护舞官,只是一对普通的情侣。

没错。

我云法•加尔汀也是一样,一直很想表明自己也喜欢亚尔娜你的啊……!

加洛卡的刀砍中我的肩膀,伤口相当深。我们的刀越挥越快,双方都不停出招,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余地。刀的攻击范围是一样的,刀术也同出一脉。由于敌人的体格比较高大,在我砍断他的手之前,对方应该就能先刺穿我的心脏了吧。所以,我必须比敌人更快,以宛如赤燕破风而去,穿越森林般的速度挥刀。

但是,接起言血而发挥出的力量越多,感情的起伏也就变得越为强烈。泪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沾湿了脸颊。亚尔娜、亚尔娜、亚尔娜、亚尔娜……我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像是在疯狂寻求她一样,刀招也变得不太安定。

不知多久之后,我劈出的某一刀被敌人往旁边架开,让我失去平衡。左手被刀带开,左半身全是破绽。加洛卡在一瞬间拉回青刀,刺出势不可当的一击。这刀擦过我的肋骨,刀尖直逼心脏,让身体头一次感到畏惧。

我来不及控制言血,只能顾著先将全身往后缩,退开了几步。鲜血不停滴落在地上。我的失血量已经相当多,再这样下去的话,迟早会失去行动能力。如果肌肉遭到斩断,即使还有言血也依然无法正常活动。

我再度采取中段架式,正面迎战敌人。加洛卡也调整姿势,重新摆好天式。双方距离四步半,要是下一轮攻势无法击败敌人,我大概就会死。

我再次调顺言血,轻轻地重新握好刀,传来宛如将手浸入水中的握感。亚尔娜的记忆流入我脑中,带来像是手遭到钉子刺穿的痛楚。感觉就像是她正紧抓著我,喊著自己还不想死,同时也像是在叫我不能死。

亚尔娜,没问题的。已经没事了,我不会死在这里。

我碰触到她的言血,不再是单方面注入自己的言血,而是宛如依偎般贴近。

……原来如此。这把刀其实就是亚尔娜。就像每个人都有著自己的言血,注入异质言血时会受到抵抗一样,亚尔娜的言血也在这把刀中循环流动,依然活在其中。如果像是运用青刀时那样,将自己的言血注入其中,或许反而会难以驾驭吧。不该逼亚尔娜接受我的幻想。就像是倾听她的声音、轻轻握住她的手一样,不是将言血送进刀中,而是要让言血与言血结合。

我的视野豁然开朗,全身混乱的言血之流也逐渐聚合。指著加洛卡的刀尖,宛如巨岩般沉稳。我冲向敌人,拉近距离后朝著对方右手一刀劈出。加洛卡以中段挡开,但是稍微慢了一些。两刀交击,火花四溅。我接著挥出第二刀、第三刀。闭住呼吸,全力挥刀。

燕舞。宛如一只燕子飞过森林般,一再破风而去,持续飞翔到坠地为止。然而,我已经不再是一只燕子了。一旦握住这把刀,我就必须背负两条性命而飞翔。正因如此,所以才能够舞动。想起之前牵起亚尔娜的手,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持续跳舞的那个夜晚吧。跳舞吧、飞舞吧,想著亚尔娜,和亚尔娜并肩跳起燕舞吧。我们要如何舞动,由我们自己决定。为的是要让我们能够再度翱翔。为的是让失去羽翼的群燕,依然不放弃前往天空。

每次互击都会造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声音越来越大,间隔也越来越短。加洛卡也开始使尽全力挥刀。我们以各式各样的崩架互相破招,手腕、膝盖、下颚等处一有任何破绽,刀刃就会立即挥向该处。

双方一进一退,决定性的一击始终没有出现。在这场燕舞中,无法继续动下去的一方就会死。劈砍、闪躲、踢腿、突刺,一连串动作如同流水般接连不断。非但不能有丝毫松懈,而且,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必败无疑。因为我身上的伤比较多,一旦到达极限,多半就会自然而然倒地不起吧。

既然如此,唯有赌一把了。

付出一些牺牲,换取致命一击——在战斗时能够赌上的,总是只有自己的身体而已。

加洛卡挥出威力惊人的斜劈,我稍作格挡,退后半步。他随即继续进逼,一刀横扫而来。

我配合他的刀路,看准时机伸出手。

(插图)

血从我的掌中喷出,手上传来剧痛。但是,我的言血没有因而动摇,我们的燕舞没有瓦解。亚尔娜依然确实握著我的手。

我的血喷到加洛卡脸上,那是以蛇之力增强过言血的血液。充满痛苦感触的鲜血,让加洛卡的动作出现一瞬间停顿。

我以单手使出由下往上的挥砍。如同要穿越心脏一样,斩开了对方的身躯。

加洛卡爆出漫天鲜血,往后倒下。这个瞬间,换成加洛卡的大量血液喷溅在我的身上。果然带有强烈的痛楚。但是,亚尔娜的言血确实地维系住了我的言血,让我没有因而陷入昏迷。然后一段记忆刺穿我的心脏——……

□ □ □

沾染焚香香气的纸张气味。从高处窗户照入室内的血红色日光。尘埃的漩涡宛如受到引导般往天花板升去,彷佛闪耀于昏暗之中的点点星火。唯独少年踩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听来格外响亮,他于是急忙放慢脚步。在书库中要保持安静。少年调整好呼吸,轻轻地拂去沾在衣服上的泥土。

接下来,少年一边注意不要错过任何蛛丝马迹,一边开始在书库各处寻找她的身影。她平常多半在长桌处看书,或者是坐在高脚梯的顶端,偶尔也会直接坐在地板上打瞌睡。有时会身处书库隐密角落,但也有在窗口眺望夕阳的时候。今天,她倚靠在书架上,读著一本像是连她都能一手掌握的小书。然而,当她注意到少年的脚步声后,随即猛然抬起了头。像是以琉璃色的水浸染而成的蓝色头发。内侧潜藏著晶莹光华的雪白肌肤。嘴角浮现出比早春嫩芽更加柔和的微笑。

但是,唯有她那映出夕阳的眼睛,突然泛起看似感到不安的阴影。

〔……那里不会痛吗?耳朵上面看得到血喔?〕

少年抹过左耳附近,注意到该处有伤。已经快要凝固的暗红色血液弄脏了指腹。少年稍微闻了一下血的味道,不过马上笑著摇了摇头。

〔没事的啦,我就只是在比赛时不小心输掉了而已。〕

〔……又是这样?在组太刀时受了伤?你真是学不乖呢……〕

〔我没能完全躲开仕太刀的斜砍。要是那时把脚再往前踏一点的话——〕

〔伤处只有这里?〕

她像是要打断少年的话语般如此询问。那副似乎包含些微傻眼与不安神色的表情,在看到少年点了点头之后顿时冰消瓦解。她眯起大大的眼睛,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也让对方的右肩吃了一招,其实可以算是平手啦。〕

〔这样啊……不要让我太担心喔。〕

她将手上的书放回书架,然后朝少年走来。双方的身高差不多,或许少女稍微高一点吧。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触少年的太阳穴。在〔不要乱动喔〕这句话之后,她直接以手指碰触伤处。一股不太强烈,缓缓渗进内心的痛楚,朝著我扑来。

接下来,她以如同细语般的音量开始歌唱。王歌——唯有王族才能咏唱的奇迹之歌。我所不知道的语言,在沉稳音色推送之下,浸透到少年的太阳穴之内。少年的脸上有一瞬间失去血色,然后慢慢开始发热。我全身血液流转,空虚无奈的力量流动益发加速。宛如云雾般的光从她口中散出,浸透到少年的体内。我内心的痛楚,变得越来越为强烈。

对我来说,这是早已十分熟悉的光景。唯一和平时不同的是,她的表情看来有些暗淡。虽然她正探出头看著少年的脸,但却像是正注视著某个遥远的事物。

王歌在不久之后结束,微弱的光线随之消失。

〔伤口差不多已经愈合,这样就没问题啰。今天的伤好像相当深就是。〕

〔已经完全不会痛了啦,总是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谢啦。〕

少年摸了摸太阳穴,乾掉的血变成粉状散落。伤处已经获得治愈,甚至摸不出伤痕的位置。她轻巧地离开少年身边,一边用手拨弄著已经留长到胸口附近的头发,一边以心不在焉的模样低头看著地板。

在这之后,她与少年开始断断续续交谈。手语。不为人知的,只属于两人的语言。其实我也懂这种秘密的语言,不过他们两人并不知道——……

□ □ □

「你有没有在听啊,云法!」

伊尔娜的声音,将我的意识拉回了现实。我这才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像是随时会倒下的样子。我不经意望向身旁,看到骑在贝奥尔身上的伊尔娜正注视著我,苏也停在她的肩膀上。

「——咳呵!」

眼前的敌人吐出一口血。他的嘴角留有血迹,一边痛苦地喘著气,一边瞪著我。

「……师父。」

听到我如此称呼,对方露出苦恼的表情,低声说了句「……被我的血喷到了啊」。

……这个敌人并不是加洛卡,其实是师父。在我认定自己杀掉加洛卡的瞬间,接触到了对方的血。从中传来的并不是加洛卡的感情,其实是他弟的感情。身为弟弟,对于十分亲密的国王与大哥心怀羡慕,自己却总是孤单一人的记忆。也就是说,在马吉斯•巴兰获胜的人,其实是师父。他趁著混乱伪装成加洛卡,率领军队前来追捕我。不对,说起来,在马吉斯•巴兰发号施令的人物,原本就是「赫达斯」,所以或许该说是他负起本来的职责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于我的问题,师父勉强挤出微笑。血从他身体不停流出,让他甚至无法顺利露出笑容。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我想听师父你亲口说出来。师父,这样的做法……能让你感到满足吗?」

加洛卡企图取代弟弟,藉此独占国王。但是,师父看穿对方的阴谋,对于打算取代自己的大哥,想到了反过来顶替的方法。然而,师父他真的可以接受吗?

「……其实,我也是爱著国王的哪。」

师父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搜寻什么记忆。他看似相当痛苦,眉头紧皱。

「……我也从小时候开始就很喜欢国王。然而……她选择的人是大哥。即使我成为护舞官,处在非常亲近她的位置,还是从来不曾得到青睐。我之所以协助处理王宫附近的任务、努力照顾亚尔娜莉丝大人,其实都是为了讨国王的欢心……不过,从来没有获得回报。最后甚至还搞成这样,国王亲自计划要干掉我。」

师父的话语中带著几分自嘲。但是,他的声音已经丝毫没有平时的豪放,从中透出的只剩下痛苦。

「……但是,我本来还以为好运终于找上门了哪。杀掉了加洛卡之后,敌人就只剩下自己的徒弟而已。本来以为……从今以后,我就可以用大哥的身分,获得国王的爱……」

「就算师父你杀了我,国王爱的人也还是加洛卡,不是吗?师父,被爱的人不是你自己也无所谓吗?」

「这种小事根本不重要!我是……!只要能够拥有国王,就连自己的徒弟也能背叛的人啊……」

到了这时,我才总算了解。就像我和亚尔娜以失败收场一样,师父与国王、加洛卡与国王也同样失败了。我们还不懂任何欺瞒的方法,只懂得高声主张原原本本的自己。但是,师父他们的爱情却只能透过欺瞒来成立,他们不愿面对自己不是自己的问题,即使如此,依然试图争取爱情。

「……天底下果然还是没那么好的事哪。或许我还有什么遗憾吧,实在不该想再为亚尔娜莉丝大人尽什么心意的……早知道快点杀了你就好了……」

师父说到这里,嘴角一歪,看似十分痛苦。他现在满脸都是血污,几乎已经无法区别表情是笑还是苦闷了。师父剧烈咳嗽,再次喷出一口血,接著以像是在叹气的软弱无力声音开口。

「……不必帮我补上最后一刀,横竖我也没剩几口气了。」

「师父,你不会感到痛苦吗……?」

「……这样就好。想到国王她会为我冰冷的尸体流泪,让我正沉浸在幸福之中哪。」

师父悲哀、凄厉到极点的执著,让我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回应。

「……云法。」

「是。」

「……抱歉,我这个师父实在很恶劣。」

说完这句话,师父就断了气。

真的很恶劣,不管是师父、师父的大哥还是国王,全都很恶劣。不惜牺牲女儿,利用她来达成自己等人愿望的恶人……然而,师父果然也还是个有感情的人吧。就像亚尔娜抗拒自己身为王女的宿命一样,师父他也是如此,在临死之前,他既不是护舞官也不是我的师父,就只是个爱著国王的普通人。

世上充斥无数愚蠢之人。

无庸置疑,我自己当然也是无数愚蠢者之一。

我全身上下都是伤口,几乎已经使不上力了。将刀入鞘,放开刀柄后,我和亚尔娜的言血随即失去连系,开始觉得意识逐渐远去。在大盾组成的墙壁后方,士兵们正遭受虫群袭击,四处逃窜。不过,他们的惨叫声也迅速远去,我的视野越来越模糊。必须活下去、必须活下去……虽然我这么想,但却越来越没有力气。

「云法,快点坐上来!」

伊尔娜用力拉扯我的手臂。我竭尽最后的力气,跨到了贝奥尔的背上。

——呼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苏的叫声响彻草原,虫群突然飞上空中,聚集成一条曲线。由虫群组成的桥慢慢延伸到大地之上,最后落在贝奥尔面前。贝奥尔在脖子被伊尔娜轻拍了一下之后就冲了出去。我们踩在虫群背上,越过兵士们的头顶上方,没多久就冲到天空高处,甚至能够俯瞰马吉斯•巴兰的大圣堂。

「……我们好像在飞哪。」

「不是像,真的就是在飞喔。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这就是唯一能够在天空中飞行的方法。」

太阳已经从地平线彼端探出头,为时五天的耀天祭到此结束。从现在开始,失去翅膀的燕子必须离开森林,踏上漫长的旅程。

在旭日照耀之下,昆虫们的翅膀闪闪发亮。眼前的道路宛如光之河川,闪耀著起伏不定的光辉,无止尽地延伸出去。

我们没有翅膀。但是,即使如此,我们还是真的飞起来了——我不禁这么想。

我们留下金色的轨迹,飞过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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