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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来说《糖果屋》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座巨大森林的旁边,住著一位伐木工人、他的太太和两个孩子。男孩叫做汉赛尔,女孩叫做葛丽特。
伐木工人非常贫困。有一年,家里的存粮已经不够吃了。
「再这样下去,两个孩子都会饿死的。该怎么办才好?」
「只好把那两个孩子带出门,丢到森林深处。就这么办吧。」
伐木工人百般不愿意,但也无法说服太太打消念头。饥饿到睡不著的两个孩子,不小心听到爸妈之间的讨论。
「我们要死掉了。」
「别担心,葛丽特,我会想出办法。」
汉赛尔安慰妹妹后,偷偷跑出门,在住家周围捡了许多的白色小石头,装在口袋里。
隔天早上,伐木工人和太太把两个孩子带去森林。在路上,汉赛尔不时停下脚步,把小石头丢到地上。伐木工人和太太抵达森林深处时,要求孩子们乖乖等他们工作回来,并各给兄妹俩一块面包,就直接离开了森林。兄妹俩边吃著面包边等待,不小心睡著了。
醒来后,森林被一片夜色笼罩,葛丽特放声大哭,汉赛尔安慰妹妹说,要耐心等到月亮出来。当月亮升起,汉赛尔丢在地上的白色小石发出光芒,告诉兄妹俩回家的路。他们便顺著石头回到家中。
伐木工人非常开心,但太太非常生气。
又过了不久,家里的存粮再度见底。
「已经完全没法子了,这次要把他们丢到森林更深处才行。」
太太这么说。孩子们也听见这段话。汉赛尔原本打算再去捡小石头,但因为太太已经锁紧大门,没办法到户外捡了。
隔天早上,伐木工人和太太只给兄妹俩一块面包,便把他们带到森林里。汉赛尔和葛丽特一边走,一边撕下小块的面包屑,丢在地上。伐木工人和太太把兄妹俩带到比上次更深远的地方后,就再也没有回去接他们。不久,月亮升起,兄妹俩原本打算循著面包屑走回家,却发现路上一块面包屑也没有,全都被鸟儿吃光了。
兄妹俩在森林里迷了路,只好饿著肚子在森林里漫步。
天亮时,他们发现了一栋房子,那是一栋用糖果打造的房子。饥饿的他们不顾一切开始吃起房子,不仅吃了饼乾做的屋顶,还啃咬了砂糖做的窗户。此时,一位老奶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说:
「哎呀哎呀,是一对乖孩子呢。快进来屋子里吧。」
然而,这位老奶奶其实是利用糖果屋来引诱小孩上门的可怕巫婆。到了白天,巫婆把汉赛尔关到茏子里,对著葛丽特怒吼,吩咐她去做饭。
「快,快给我去工作。我要养胖你的哥哥,做成美食吃掉。」
葛丽特放声大哭,感到束手无策。从那天开始,巫婆每天都会走到笼子前。
「汉赛尔,把手指伸出来。我要确认你有没有变胖。」
汉赛尔故意把细瘦的鸡爪当作自己的手指伸出去。巫婆的眼睛充血发红,视力非常差,所以完全没察觉。
不管喂汉赛尔多少东西,他都没有发胖。因此巫婆说:
「不管你到底有多瘦,我现在就要吃了你,快绐找准备炉灶!」
葛丽特说:
「我不知道要怎么顾炉灶的火。」
「哼,连这种事情都不会,要这样子做。」
当巫婆示范如何顾炉灶的火时,葛丽特用尽全力推了巫婆的背一把,巫婆就掉到炉灶里,被活活烧死了。
葛丽特救出汉赛尔后,两人开心地互相拥抱。然后,他们带著巫婆的宝藏,逃出糖果屋。后来,他们发现了河川,沿著河川走,终于回到自己的家。伐木工人看到兄妹俩回到家,开心得不得了。自从伐木工人遗弃孩子们后,没有一天觉得快乐,而且太太在不久前也已经去世了。
汉赛尔和葛丽特拿出了巫婆的宝藏。
从此以后,三个人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1
兄妹俩又被出去玩乐的母亲赶出家门。
每到暑假总是如此。母亲出门后,还是小学生的兄妹俩呆呆地坐在大门深锁、空无一人的家门前。
年幼妹妹的手腕上挂著装满各种糖果的透明塑胶袋,这是母亲第一次给她这种东西。一定是前阵子奶奶来到家里与母亲大声叫骂争执,和这件事有著什么样的关系吧。
直到现在,才随便地做些露骨的讨好行为。
是不是奶奶对母亲说了什么,才让她起了反抗心呢?明知讨好也没有意义。
哥哥非常害怕又讨厌总在外游玩到深夜,丢下孩子不管,还会为了枝微末节的小事大吼大叫、诉诸暴力的母亲。那样的母亲给的不知道从哪个祭典拿来的无聊糖果,哥哥一点也不想要。
即使肚子有多么饿也一样。
如果只有他一人,他铁定会把糖果丢到路旁或水沟。
但是妹妹不一样。哥哥想把糖果拿给饿著肚子的妹妹吃,这个想法让哥哥对母亲给的糖果存有更深一层的厌恶。从学龄前开始,他们就被母亲置之不理,身上只有少得离谱的零用钱,害得妹妹总是饿肚子,瘦得不得了。哥哥完全无法忍受这件事。
虽然从旁看来,哥哥也和妹妹一样过于痩弱,但若是他自己就可以忍受。
所以,哥哥把装满糖果的袋子交给妹妹。
「走吧。」
「……嗯。」
两人在家门前坐著不动,但最后哥哥向妹妹如此说道,并站起身来。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在奶奶傍晚做完工作,可以让他们进入家门前,得要想办法杀时间了。
兄妹俩想在街上徘徊,于是离开了家门,结伴在路上闲晃。
但是,当他们开始走路后,妹妹马上做出了某种行为。妹妹一边跟著哥哥走,一边弄破抱在手上的塑胶袋,把装在里面的糖果一颗颗丢到地上。
「……你不吃吗?」
「嗯。」
哥哥询问后,只见妹妹点头。
这样啊。哥哥点头,不阻止也不追究原因。他以为妹妹和自己有相同的想法。
…………
†
那天以来,已经过了十年左右。
我们互相依靠,生活到现在。
大学生森野洸平在那天深夜,不发出一点声响地悄悄打开家里的大门,窥探外头的模样,探出去的脸触碰到夜晚的冷空气和黑夜的凉意。被深夜清澄的寂静包围的住宅区,除了远远听到某处车子的行驶声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在冷冽的夜晚中,他观察外头的动静时吐出的热气,在空中融化消散。
门前的巷路装满了像是从天空沉淀而下的浓黑色,横越在寂静之中。
在那条巷子里──
一颗。
有颗小东西掉到地上。
应该是附近人家点著灯吧,被几乎无法触及的玄关灯光映照,家门前有一颗白色玻璃纸包装的糖果躺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光芒。
然后,那糖果──
一颗。
一颗。
一直延续到巷子前方。
洸平悄悄地偷看巷子的前方,有东西咚、咚、咚,规律地掉落。
那东西掉落在地上,靠著深夜住宅区微弱的光线,模糊地浮出光点。那就像引诱人往黑暗的巷弄走去,小小的糖果一颗颗地掉落,并在转弯后就消失了。
「……」
盯著巷子前方,洸平轻轻地吞下喉头中的紧张感。
不是因为一个人夜晚外出而紧张,而是不久前,妹妹才刚离开家中往黑夜走去。
洸平原本一直待在自己已熄灯的房间,穿著外出服屏息等待,等他确认妹妹偷偷出门的状况和发出的声音后,才走出房间,准备尾随妹妹。大约在一个月以前,洸平发现妹妹常在晚上出门,好像要去什么地方的样子。
身为高中生的妹妹美月既朴素又内向,是与不良少女或夜游无缘的人。
至少从以前到现在,他都认为妹妹是这样的人。然而,这样的妹妹竟然会完全不知会哥哥,突然经常在晚上出门。
发现这个状况后,洸平非常担心。但他不好意思质问妹妹,也深信这只是偶发行为。过了一个月,他不曾阻止妹妹深夜外出。虽然他们是对常被母亲置之不理,并相依为命、感情融洽的兄妹,但毕竟到了青春期,兄妹之间也稍微有了距离。
正因如此,洸平才会特别忧心。与其说是以哥哥的身分,不如说比较接近以父亲的身分在烦恼。
事实上,洸平和美月只差三岁,但因为过去的生活型态,让他几乎是带著父亲的心情看待妹妹。
这时该怎么做才好?他带著父亲会有的忧心,以及两人之间的距离感,苦思烦恼了一个月后做出结论:与其质问妹妹,还不如偷偷跟在后头确认情形。若出现了问题,就立即处理,但如果没什么问题,就继续默许妹妹深夜出门。这么一来,两人的关系也不会变得尴尬。洸平决定要等待机会,偷偷地等了好几天后,今天终于展开尾随行动。
「……」
洸平没有发出声音,安静地关上玄关的大门。
房内的灯和玄关的灯都没有开启,家门前显得一片漆黑,站在漆黑巷弄中的洸平朝著延伸至道路前方的黑暗看去。
已经完全看不见刚刚出门的妹妹身影,不知道她究竟往哪去了,但洸平知道该往哪里走。洸平随后看向脚边那些咚、咚、咚地掉落在地上,包著白色包装纸的糖果。
妹妹正往这个方向去。
这些糖果路标是妹妹丢的。小时候,从母亲第一次拿糖果回来的那天开始,妹妹只要发现家里有糖果就会拿出门,做出一颗颗往地上丢的奇特行为。
当然,这彻底惹恼了母亲,兄妹俩后来被怒骂和殴打了一顿。或许这是某种反抗表现吧,母亲只要一把糖果放在家里,妹妹就会拿出去丢,母亲和兄妹之间原本就恶劣的关系,也就更加恶化了。
总之──妹妹现在正一边丢糖果,一边往前走。
跟著糖果走就会找到妹妹。其实,这些糖果并不是母亲带回来的,而是洸平预测妹妹的行为后,默默放在家里的。
洸平沿著糖果路标,迈步往夜晚的道路前进。他很小心,不能让妹妹察觉。他侧耳提高警觉,几乎能听见空气中微弱散发出的声音,在如此寂静的夜晚,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声、脚步声、衣物摩擦的声音都大到能传至几公里外。他一边感受自己内心的怯弱,一边追著妹妹往前走。
一颗。
一颗。
他追著掉在地上的白色路标。
就像巨大森林里的枝叶压迫头顶,他在低云密布的夜空下,沿著路标走在又黑又静的夜路上。
不能追丢,但也不能追上。
不能被妹妹察觉。洸平走在一下子漆黑不已、一下子微亮起玄关灯的夜路上,逐渐察觉自己对经过的路线很明显地有印象。
然后,当他朦胧的记忆越来越清晰时,也抵达了终点。
是奶奶的家。洸平停在只要在这条巷子转弯就能看到奶奶家的位置,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他感觉到前方有人的气息,使得原本慎重的脚步变得更加谨慎,但同时内心也有一股松一口气的预感。
以前他一直在思考妹妹交了坏朋友或是品性恶劣的男友等各种令他难受的可能性。虽然洸平依旧担忧妹妹在深夜出门,但如果只是拜访奶奶家,至少避免了最糟糕的可能性。洸平感觉自己应该能放心了。
但当他躲在阴暗的转角,正想要窥探巷子里的情况时──
「────」
他听到巷弄前方有小到几乎听不见的说话声音,使得洸平的心脏紧缩猛跳。原先的安心感瞬间转化成焦躁,胃和心脏像是要燃烧似的,焦急和紧张感从腹部扩散而出。
「……!」
有人在那。
有除了妹妹以外的人在那里。有人正在和深夜出门的高中生妹妹对话,就站在那里。
洸平听不见对话内容,但明确地知道妹妹正在和某人交谈。
就在奶奶家门前的巷子。焦躁、紧张、嫌恶的预感因为前方的事实而在胸口烧灼,洸平吞了吞口中的唾液──下定决心,悄悄地从角落往声音来源的巷子看去。
「!」
妹妹就站在奶奶的家门前。
还有一位看起来像是刚和妹妹道别,消失在黑暗巷弄中的「黑影」。
洸平看到的瞬间,谨慎地从转角抽身,直接离开了巷子,哒!的一声在路上奔驰……是谁?刚刚离开的人是谁?他的脑中满是这个想法,一边思考大致上有印象的住宅区地图,打算绕一大圈,往人影消失的方向跑去。
为了不让妹妹发现,他绕了很大一圈的远路。
在寂静黑暗的夜里,他在住宅区的巷弄间大口喘气,任凭冲动驱使他前进。
不一会儿功夫,如他所预料地,在道路前方发现了人影,就在黑暗狭窄的路中央,洸平一发现如影子般行走的人影,便奔跑靠近,趁势出声叫住对方。
「等一下……」
「什么事?」
「!」
一瞬间,「她」回头了,而洸平见到她后全身僵硬。
在黑暗中回头的她,有著令人失去言语的白净美貌,同时,她还穿著彷佛魔女似的黑色哥德萝莉塔服饰。
恐惧感顺著背脊往上爬行。在漆黑的深夜中,洸平邂逅了一个异常的人类。几乎融入暗夜的黑发及黑色服装,以及服装上的白色装饰与如蜡般的白净美貌,两者间形成异常的对比,并随之沉入夜色中。少女用像是因厌倦而扼杀情感的冷漠双眸,盯著洸平不放。
她或许是和妹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这套服装说是夸张也不为过,以这种打扮出门,简直不正常。
但少女令人发狂的美貌,让盯著她看的人彷佛失去了真实感,她的存在反而缠绕著诡异的说服力,主张她那扭曲的意志。她面无表情,就像人偶似地扼杀自己的情感,既然感受不出欢愉的气氛,也就代表她不是装出来的。她身上仅有一股颓废感,在一瞬间,甚至无法认为她是活著的人。
「……!」
洸平感觉像是被美丽的亡灵盯上,冷冷地抓住自己的心臓,他原本想说出口的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立不动。但是他想到自己跑到这里来「应做的事」,勉强恢复理智,重新构筑刚刚失去的语句,并从口中挤出问题。
「你、你是……?」
「时槻风乃。」
听著洸平嘶哑的问句,少女用异常冷静的声音简短地回答。至少这是洸平不曾听过的名字。然后,少女像在评估似地凝视著他。
「你是──森野美月的哥哥?老实说,如果你不是碰巧经过的发酒疯路人,我想不到会有谁在这种地方向我搭话。」
她再度开口这么说道。
「什……!」
「看来我猜对了。」
看著无话可说的洸平,这位自称时槻风乃的少女静静地眯起眼睛。被初次见面,还是如此诡异的人说中自己的身分,洸平摆出在深夜见到怪物的神情,全身僵硬。
「所以,你有什么事?」
当听到风乃出声询问后,洸平才想起自己的目的。
「没……没错,我是美月的哥哥。你是……什么人?你和我妹妹是什么关系?」
他结结巴巴地勉强问道。风乃一听到这个问题,神色不改地轻轻歪了歪头,巧妙地避开重点回答。
「……这个吗?究竟是什么呢?」
「说这什么话……」
洸平当然无法接受这个回答,脸上浮现困惑与不满。风乃看著他的反应,稍微露出思考的模样,又再度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就算摆出那种表情,我也说不出其他答案。」
风乃说著,她那形状皎好的眉毛稍微紧皱。
「我什么人也不是,正因为我什么人也不是,才是个在这样的夜里行走、什么也不是的人类。」
她口中讲著难以理解的说明,稍微以视线朝妹妹所在的方位示意。
「我也不是你妹妹的朋友,我们来往的时间短到称不上是朋友。」
「……是这样吗?」
「是的。我和她见面的时间少到可以数得出来。我常常像这样在夜里散步,刚好在某个夜晚遇见你妹妹,她当时一直站在方才的住家门前。」
「那是……我奶奶的家。」
「她当时也是这么说。从那天以后,我不时会看见她站在那,每当我见到她,才会向她说点话。虽然我对她的行为很感兴趣,但我毕竟只是一个路过的人。」
说完后,风乃远望著兄妹俩奶奶家所在的方向。黑色蕾丝缎带在一头黑发的后脑勺上飘动。
「所以……你没有在晚上找美月出门,对吧?」
「是的,你怀疑我是害虫吧?」
风乃把视线转回洸平的身上。
「我没有这么说……」
「害虫不会认为自己是害虫,对吧?我究竟是不是害虫,随便你决定。」
风乃丝毫不感兴趣。一开始就毫不掩饰地把她当作可疑人物对待的洸平,认为自己的态度过于失礼,稍微垂眼往下看。他的视线停留在风乃的右手腕上,从华丽的袖口中窥探到的白皙手腕,包著白色的绷带,微微渗出血液。
那是割腕的痕迹。
他稍微吞了吞口水,开始理解与这位少女对话时感受到的异常。这位少女果然不正常,妹妹和这样的少女在深夜中交谈,也令他对妹妹目前的状态感到非常不安。
「……美月和你说了什么?」
洸平问。
「没有。没说什么重要的话题。」
风乃冷淡地回答。
风乃推托的态度反而让洸平猜测可能有什么内情。虽然他并没有发自内心这么想,但反正猜错也无所谓。真要说起来,那个内向的妹妹会跟路过的人说话,这件事本身就令他有点惊讶了。
「我想知道妹妹的烦恼,你如果知道些什么,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但洸平打算追问下去。
「我不知道。如果她什么也没对你说,不要深究对你们双方都比较好吧。」
风乃左右摇了摇头。
「我也有妹妹,所以我能这么说。你们或许是感情融洽的兄妹,但兄弟姊妹之间最好不要以为能分享所有的心事。」
被这么说之后,洸平无言以对。理智上虽然能理解话中的含意,但情感上拒绝接受。毕竟他认为他们兄妹俩是相互扶持长大,才会选择相信他们和其他手足不一样。
「……那是你个人的情形吧?」
「没错。」
她承认。
洸平打算再多回点话,但脑中浮现的话语全都像是藉口,无法说出口。方才的他还尾随妹妹,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然后,他也更加怀疑风乃知道一些关于妹妹的事情。
「…………」
「……话题结束了吗?」
洸平一语不发,还陷入疑惑中无言以对,让风乃认为两人的交谈已经结束,她的长发和衣服在黑夜里翩翩起舞,并背对著洸平。
然后,风乃背对著洸平说:
「你似乎为此感到难受,但在我看来,不彼此分享烦恼还比较美妙喔。」
「……美妙?」
「没错。我的痛楚是我的东西,至少对我来说,我不会想要分享自己的烦恼,『害得妹妹也跟著难受』。」
她最后意有所指地说完后,迈开步伐,踏著坚硬的靴子脚步声,从无言以对的洸平眼前走向黑暗。
「…………」
洸平在夜里片刻站立不动
他不知道该怎么思索才好。不久后,他悄声迈步,前去确认奶奶的家门口,发现妹妹还在奶奶家门前站立不动,凝视著玄关。
妹妹是因为什么、又在想什么,才做出这种事呢?洸平完全不明白。只是脑中还残留「她」的身影与对话,彷佛连同不安的预感一同烙印在脑里,始终无法抹去。
而这正是──
森野洸平和神秘少女时槻风乃最初的邂逅。
2
早餐的餐桌,洸平悄声询问:
「喂,你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妹妹的双手拿著盛好的荷包蛋,愣了一下,又用她小小的声音否定道:
「咦?并……没有呀。」
「……这样啊。」
洸平没办法再问下去,只能就此打住话题。美月摆出有点不可思议的表情后,把早餐餐盘放在桌上,一边晃著围在睡衣外的围裙,一边回到厨房。
这是洸平尾随半夜出门的妹妹,遇见了诡异的「她」之后的隔天早晨。
安静到几乎能听见外头声响的餐桌前。虽然洸平已经把房间角落的电视打开,目前正在播放晨间新闻,但播放出来的音量非常小,早就调整成坐在桌前才能勉强听到的声音。这是为了不要吵醒每天四处喝酒,直到白天才会回家睡觉的母亲。但这并不是出自体贴而考量的行为,只是因为把母亲吵醒的话,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上小学的妹妹第一次做早餐的那天,母亲听到声音而起床,便发了疯似地痛骂「为什么没做我的份!」后,把餐桌扫乱翻倒,弄得乱七八糟。使得妹妹因此受到打击,花了好几个月才能再度在家里做早餐。
打从洸平懂事后,待在家里的母亲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兄妹俩是常被母亲暴力相向,弃置不顾的儿童。父亲因外遇而离婚,他们小时候见过几次面的父亲是个温柔的人,父亲原本希望可以接他们过去照顾,也付了抚慰金和赡养费,但母亲用那些钱每天闲晃玩耍,没多久就不让他们与父亲见面了。
年幼的两人每天除了手上的几十元以外,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学不到,他们总是饿著肚子,徘徊度日。再这样下去,他们总有一天会出手偷窃、偏离正轨,也无法过像现在这样的生活了吧。
这一切都多亏了奶奶。
奶奶是已离婚的父亲的母亲。那时无法和父亲见面的洸平兄妹,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奶奶住在同一市内,甚至是走路就能到的距离。
某天,洸平他们在街上闲晃时,奶奶碰巧发现了他们。奶奶非常惊讶于兄妹俩的现况,便带他们到家里来,之后也尽可能地支援他们的生活。
洸平得以正常地念大学,大多归功于奶奶的援助。奶奶是恩人。不仅是金钱上的资助,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奶奶会教导他们常识,以及日常生活所需的知识。
洸平不至于走偏路、美月会做早餐,都是奶奶教导的。由于他们的父母已离婚,法律上奶奶已算是外人,能帮忙的事情有限,但奶奶却给予最大的协助,甚至做了更多。
……虽然洸平很怀疑,母亲愿意让成了外人的奶奶援助他们,是打著什么主意。
总之,多亏奶奶的协助,洸平被养育成认真的人,美月也被培育成稳重温柔的孩子。
然后,他们终于能过著勉强称得上是「普通」的生活。有著煎蛋土司的简朴早餐,以及放在餐桌旁,用手帕巾包好的便当盒,他们得到了「普通」的生活。小时候,他们想都没想过会存在于世上的「普通」,现在终于掌握在手中了。
再过些日子,洸平也能自立了。
他原本不打算念大学,想直接独立,出门工作,但后来被奶奶说服要多考虑将来,所以他现在一边累积学历,一边等待。等洸平独立后,就能够拯救美月了。再一下子、再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正因如此,美月最近出现的奇怪行为,让洸平格外不安。
美月的心底还残留幼时的不安定感,就像她至今都还会边走边丢糖果一样。洸平的脑里浮现昨晚见到的诡异少女,他不禁觉得那位少女是美月心中那份不安定感的具象化。
洸平看著厨房里的妹妹,她为了方便在厨房工作而将头发用发圈绑起来,发长稍微过肩,在她的背上摇来晃去。
那是和平常一样的美月,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是,这样的美月却假装没事,向哥哥隐瞒深夜外出及关于黑衣少女的事。
「美月,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困扰?」
洸平看著美月的背影说道。
「咦?什么?」
「如果有什么烦恼,可以找我谈。再过不久我就能独立了,别太勉强自己。」
「嗯……我没事。」
洸平虽然出声催促,但美月只摆出客气的微笑,把烤好的吐司和乳玛琳拿去餐桌。
「我当然不可能没有烦恼……但那不是需要和哥哥说的事。」
她这么说后,开始把早餐排在桌上。
「我没事,哥哥你也不要勉强自己。」
「啊,嗯……」
美月只字不提。
洸平也无法继续追问下去。
「好,已经做好了,来吃早餐吧。」
然后,当他们正准备开始吃早餐时──
喀擦喀嚓!
玄关发出了钥匙开门的声音,美月在那瞬间,吓得肩膀跳了一下。
「!」
洸平也神情僵硬,原本平静安稳的气氛,一瞬间充满了紧张的氛围。当玄关大门毫不客气地敞开后,随即听到粗鲁的脚步声走进家中。两人所在的客餐厅的门帘被粗暴地拉开,房里出现「那女人」的身影。
「………………………………………………」
然后,她沉重又无言地低头看著坐在餐桌旁的两人。
那女人并不是什么美女,普通的面貌加上夸张的妆容和服装。身上带著一点菸臭味和酒臭味,走进房内,用完全不能算是好意的视线,面无表情地盯著两人所在的餐桌。
停滞不动的视线。
威压般的沉默。
面对那女人,美月一开始就垂著头,洸平也避开了视线。女人片刻一语不发,最后「哼」地发出鼻息,一把抢走桌上包著保鲜膜、预定当作晚餐吃的菜肴,就往里面的房间走去,闭门不出。
「……呼哈。」
等那女人离开,也听不见她发出的声音后,洸平终于开始呼吸,吐出一口气。
那女人是洸平和美月的母亲。他们原本以为母亲一如既往在那个房间睡觉,但看来她到刚才为止都在外头。虽然美月好不容易做好的晚餐被抢走,但一想到突然与母亲碰面,像这样的情况已经算是伤害较少的了,没有口出恶言或暴力相向就好。从他们完全无力抵抗的幼年时期开始,母亲便不停地重复这些行为,让洸平和美月都感到非常疲倦了。
「美月。」
洸平喊著妹妹。
他原本想问垂著头的妹妹好不好,但没想到美月因为哥哥突如其来的问题慌张地抬起头,正准备说点什么时,滑落脸颊的泪水却先传达了一切。
「啊……」
美月慌张地低下头。「糟糕。」洸平后悔地想著。
时机太不凑巧了。在强压下原本压抑在心中的东西之前,美月慌张地回应洸平,却不小心流泻出情绪来。
从小时候开始,美月总是因为枝微末节的小事,承受了母亲毫无理由的激烈恶言和暴行,母亲对她来说,是个光待在同一空间,就令她畏惧的可怕对象。洸平虽不至于那么严重,但情况也很类似。没料到竟然会和母亲打照面,洸平原本以为只要双方没有对话,就能暂时安心,但看来自己的考量还是不够充分。
「美月……要不要去洗把脸?顺便去换衣服吧。」
「……嗯,抱歉。」
洸平催促后,美月便从餐桌旁站起身来。
「明天就可以去奶奶家,明后两天不要遇到那个人就没事了。」
「嗯……」
洸平安慰著妹妹说道。他们到了周末,就能住在奶奶家了。
目送妹妹离开客餐厅的背影后,洸平猜想,美月离开家里前去奶奶的家门口,说不定是因为等不及周末的到来吧。因此才想至少站在奶奶的家门口,让心情稳定一下吧。
到现在为止,他总想著再一下、再等一下,让美月再忍耐一下。
会不会是自己这样的想法把美月逼到绝境了呢?
洸平从胸中叹出一口深长的气息,低头看向摆在桌上的早餐。焦色吐司表面的微弱热气逐渐散去,慢慢地冷却。
†
「所以,你在做什么?」
夜晚。
在夜里穿著哥德萝莉塔服饰的少女,用毫不关心的声调出声询问。
听到声音后,洸平慢慢地回头。这里是亮著玄关灯的奶奶家门前,他今天并不是尾随妹妹而来。深夜,洸平为了再次和「她」见面,确认妹妹熟睡了以后,便偷偷出门,来到这里。
「在学你妹妹吗?」
「这么做或许就能了解妹妹的想法。」
洗平回答风乃的问题。
「不过,那只是顺便而已。其实,我是在等你。」
听他这么说后,风乃的眉角稍微动了一下。
「等?等我吗?」
「没错。该说是在等你,还是在找你呢?」
面对回问的风乃,洸平点头说道。他的表情真挚且认真,并直直看著风乃的双眼。
「我希望能和你谈谈关于我妹妹的事。」
洸平说道。说出请求是需要觉悟的,洸平为了妹妹,决定舍弃情感上的意志和犹豫。就如同当时风乃所说,他承认兄妹不可能彼此分享任何事物。他们是互相扶持长大的兄妹,曾相信两人能彼此分享心事,但至少现在,洸平完全无法了解美月的心情。
「我吗?像我这种局外人,并不适合做你谘商的对象。」
听到洸平的请求,风乃以疑问回答。
洸平说:
「美月是个内向的人,朋友并不多。她有像你这样的朋友──或者说是认识的人?老实说我挺惊讶的。所以,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了。」
风乃稍微露出思考的模样。
「……她烦恼的事,我一句话都不会说喔。」
然后她回了一句事先叮咛的承诺。
「如果这样也无所谓,只是跟我说话的话,就随你高兴吧。」
「我明白,谢谢。就算只是零碎的聊天也好,我想要得到一些线索。」
洸平点头。现在只要这么做就好。
妹妹说不定总有一天会亲口向他说,或是不小心从对话中吐露出片段的烦恼,让自己能猜到一点什么。
然后,洸平就会对于之前推测的结果感到安心。此后,只要回想起风乃,他就会突然想到这些事。这位少女在深夜散步,一身诡异的哥德萝莉塔装扮,不论是谈话或态度都不讨人喜欢,但她所说的内容总是诚实、真挚,而且还很温柔。
洸平觉得她应该值得信赖。
得到协助虽然安心,但毕竟洸平不曾和与妹妹同年代的人、身穿这种服装的人,最重要的是,如此美丽的人说过话。因此,真正和她交谈时,洸平还得先深呼吸才行。
一开始,洸平不得不屏息面对她的诡异感,很勉强地才能与她对话。
洸平带著连自己都觉得丢脸的生涩感,在少女面前深呼吸好几次才开口──
「那个……谢谢你今天和我谈话。我可以先问一个问题吗?为什么你要在深夜中出门散步?」
──然后,他问道。
他很紧张,就像正在进行一场蹩脚访谈的外行人。
风乃回答:
「……因为夜晚符合我的天性,白天令我不愉快。」
「这样啊。」
和至今完全没遇过的类型对话,洸平只能说出他不习惯的对答。
「还有,这是为了不要遇到人。」
面对这样的洸平,风乃把手指伸入自己的长发间,静静地补充。说完后移开视线。
「……你讨厌人吗?」
「或许吧。不过,那并不是理由。」
洸平又再度询问。
这位少女即使脱口说自己讨厌人类,也不是什么惊人的答案。但是,风乃接下来的回答却让洸平完全无法想像。
「和我扯上关系的人,『都会死』。」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看著风乃。
惊讶之余,他认为对方是在捉弄自己。但是,风乃的模样平静,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说谎或开玩笑。
「……咦?」
「我一定是个死人,或许,死人会呼唤死人吧。想和我搭上关系的人,大部分都带有一些『那样的特质』,因此会导致死亡等严重的结果。所以,我都尽量在不会遇见人的夜里出外散步。」
洸平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段话。飒的一声,夜风在两人之间的沉默中吹拂,她的黑发与服装一同随风飘逸,像是替她白净的面貌罩上一层阴影。
「你要当作耳边风也没关系,可是……」
她端正而毫无表情的容貌孕育出带有某种恐怖氛围的美貌。
「你们兄妹俩最好要多注意一下。」
「……」
如她所说,她看起来就像是美丽的尸体。
后来──自此之后、自那天以后。
洸平会在美月没有出门的夜里,偷偷离开家中,去和风乃见面,为了总有一天能问出妹妹的烦恼。
3
一开始,被带到这个家的时候,他们很惊讶这里有许多的糖果。
这是奶奶的家。
守著佛坛的老人家的住家,有著堆积如山的糖果。
他们得知可以吃这些糖果的时候,兄妹俩便一起吃下那堆放在眼前的东西。他们从未品尝过的甜味,几乎要令人痉挛似地在口中散开,这时洸平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双眼扑簌簌地流出泪来。
「……欢迎你们来,小洸、美月。」
那天以后,除了美月仍会在晚上出门以外,两人都平安无事地过了两周。
洸平他们每个周末都会去拜访奶奶。因此,他们在周末一如既往按下奶奶家的门铃,奶奶也一如既往堆著笑容出来应门,在玄关迎接他们。
由于先生去世较早,奶奶因为年轻时的一些因素,到现在都还在做庶务性质的工作。虽然差不多也到了周遭的人都开始嫌生活麻烦的年纪,奶奶却依然严谨。服装和住家都乾净整洁,个性温柔,但该严格的时候也很严格。正因为她是这样的奶奶,才肯出手拯救陷入困境的兄妹俩,丝毫不在意他们是已离婚的儿子在前段婚姻中生的小孩。而正因为有这样的奶奶亲自教导,洸平他们才不至于走偏路。
奶奶的家虽然是屋龄老旧又狭窄的小房子,但也是精心照顾的别致和风建筑。
相较于洸平他们的家,虽然大小差不多,却是极度荒废的中古屋。奶奶的家有著不一样的气氛,一开始觉得有股压迫感,现在却是能让心情稳定的家。设有拉门的玄关、铺石的地面,一尘不染、登堂入室用的木台阶。当脱下鞋子进入室内时,便感觉自己逃出了那个有母亲在的家,心情安稳许多。
「小洸先在这里待著,美月,来和奶奶一起去泡茶。」
奶奶笑著说,催促两人行动。
「嗯……哥哥,我等等回来。」
「嗯,加油。」
洸平稍稍抬起手笑著,目送被奶奶带去厨房的妹妹。他则走去客厅,坐在庄严的佛坛前,敲了敲坛前的铃,双手合掌。
兄妹俩从未在母亲身上学习到任何事,奶奶为了让他们成为堂堂正正的人,教导年幼又什么都不懂的兄妹许多生活上的知识。洸平负责粗重的工作,让他有自己是个男生的心理准备,而美月则被培养成家事万能的女生。
现在仔细想想,奶奶认为家事由女人负责的观念是太老旧了。但以奶奶的年龄来说,会有这种观念也是无可奈何。虽然观念太过古板,但或许实际上具备这样的能力是很有必要的,洸平完全能够理解。
多亏如此,美月被培养成一个居家的女性。虽然担心她的个性因此变得太过乖巧又内向,但对于维持以前的生活铁定会堕落至不同人生的兄妹来说,他们也没办法期望得到理想的教育方式。
他们在谷底中幸运地拿到这张牌,除了努力以外别无他法。
要努力,依靠现有的资源,不管是自己,还是美月,总有一天要得到真正「普通」的幸福。幸福就是最棒的复仇,这句平凡的句子,对洸平来说是最重要的目标,也是刻在心底的座右铭。
只要有奶奶的协助,一定做得到。
在法律文件上,母亲是家人,奶奶是外人。但对洸平来说,除了美月以外,能够视为家人的,就只有奶奶而已。
当他在有著些许线香味的客厅桌上托著脸颊,一边凝视用盛满的糖果供奉的佛坛,一边思考这些事情时,纸拉门开启了,奶奶和妹妹一起走了进来。她们各自在手上端著蛋糕和摆放泡茶用具的托盘,奶奶把盘子排在擦得光亮的桌上,妹妹也开始帮忙准备泡茶。
「久等了,小洸。我事先买好了蛋糕,来吃吧。」
「谢谢您,奶奶。」
洸平坐正,向奶奶道谢。
年幼时的自己,就连要像这样子道谢也完全不懂。
「美月,也谢谢你。」
「嗯……」
美月打开茶罐,腼腆地低下头。
「要不要我帮忙?」
「不,我没问题。」
「就是说啊,洸平可是男生,坐在那里等就好了。」
洸平虽然如此提议,但美月摇摇头,奶奶则笑著要洸平坐著。
「这样啊。」
洸平带著有些寂寞的心情,看著动作勤快的妹妹。
以前一个人什么也做不到,只会仰赖自己、拚命守护的妹妹,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再依靠哥哥了。然后──不知从何时开始,妹妹会把烦恼放在心底,不再找哥哥讨论了。最近,妹妹究竟有什么烦恼,甚至需要到把深夜离家、站在奶奶家门前这件事当作秘密呢?在完全找不到线索的情况下,洸平带著复杂的心思凝视著妹妹。她只字不向哥哥提自己心底的烦恼,表现出和平常一样的态度。洸平盯著妹妹半晌也得不到任何资讯,他无法像以前一样明白妹妹在想什么,只能在心底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
「会觉得彼此分享很美妙,大概是怠慢让人如此以为吧。」
「怠慢?什么意思?」
「只要彼此分享,就不用再烦恼对方的事,也不需努力理解对方。所以才会想要互相分享,会认为自己了解对方,也能被人理解。只要能了解对方的想法就觉得轻松,以为自己被人理解也会觉得轻松,所以,就会不愿意认为对方事实上在思考其他事情。如此一来,最后只是在强迫对方,失去自我罢了。」
时槻风乃是个越深入交谈,就越觉得不可思议的少女。
她正是所谓的「哥德式」少女。穿著奇妙的黑色衣服,在深夜外出,嘲讽地看待事物,以古怪的表达方式冷漠地娓娓道来。
从她的衣饰和谈吐可看出她出身环境好,只是打扮和举止异于常人。风乃出身良好环境,却以不普通的作风生活,相较于洸平费尽苦心才得到「普通」的幸福,从他的角度来看,简直完全不能理解,而且这还是种非常奢侈的行为。
很可能是个富家千金的她,以奇怪的打扮在深夜散步。
洸平为了见到这样的她,偷偷离开家中。
目的是打听出妹妹的烦恼。但是,自从洸平与风乃见面后,逐渐跳脱他原本的目的,开始对这位名为风乃的少女产生兴趣。
风乃说:
「我不知道你妹妹的烦恼是什么,但活著对她来说是种痛楚。」
当洸平问:「同为女生,你有没有想到关于我妹妹烦恼的线索?」她是这么回答的。
风乃这名少女总是维持这种作风。洸平一开始感到不知所措,她说话和看待事物的方式都太难理解了,但因为不至于无法沟通,所以不久后洸平也不把这视为问题了。
大约一周两次左右,洸平会在深夜拜访她,谈论一件与妹妹相关的事。听了她冷漠又发人省思的回应后,洸平又会再来回交谈几次,短暂对话后就此道别。
每见一次面、每交谈一次,洸平就对她越来越感兴趣。
风乃不会详细地回答,因此洸平仍不理解她的本性。只勉强知道她是一位拒绝上学的高中生,仅只如此而已。这让洸平更想了解她,这样的心情也与日倶增。
即使如此,每次见面时,洸平还是会记得询问一件与妹妹相关的事。其实并没有人规定要做这件事,只是如果失去这项原则,他认为可能就无法再见到风乃了。对洸平来说,和这位虚幻的美少女之间的联系毫无真实感,像是见到幻影或幽灵似的。
「我就像是死人一样。」
风乃提到关于自己的话题时,几乎都是这种语句。
「我没有实际活著的感受。自我懂事以来,就只会思考『死』是什么。虽然我曾经假装过著一般的生活,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即使我那么做,还是会有人在我面前死亡,我的心也会跟著死去。就像这样。」
此时,风乃秀出绑在她的右手腕、渗著血的绷带一边这么说道。
「所以,为了活下去而找我讨论,是错误的行为。」
风乃静静地垂下手腕。
「我能提出的建议,只有与『死』相关的建议,所以我没有任何话可以告诉想要活下去的你。」
风乃看著见到割腕痕迹只能胆怯的洸平,虚幻般的容貌带著强烈的视线,伫立在夜里。但是,此时的洸平即使胆怯,他却没有认真看待风乃所说的话。洸平期待与她对话,期待下次见面、再下一次见面。他秉持为了妹妹的原则,毫不在乎地持续寻求建议。
但是,就在某一天。
那是像平常一样,洸平秉持原则开口的时候。
那天,刚好在几天前,洸平获得了一个有发展的工读机会,他的情绪非常高昂。那时,正常来说会冷淡拒绝提供建议的风乃,突然面无表情地看向洸平,开口说:
「……你真的想听?不会后悔?」
她突然这么问道。
洸平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嗯……嗯,当然。」
「真的吗?听了之后,不好好思考的话,可是会后悔喔。」
「……嗯。」
她再度确认。洸平虽感困惑,但还是再次点头。此时,风乃像是叹气似地轻轻吐了口气后,目不转睛地直视洸平,并举起手指向他。
「你们兄妹俩,就像是『糖果屋的汉赛尔和葛丽特』。」
「咦?」
一瞬间,洸平呆愣住了。他思考其中的含意却不得其解。
「……什么意思?」
洸平问。风乃凝视困惑的洸平脸庞片刻,随即摇摇头,静静地断言。
「你的反应就足以证明我说的话。」
「咦……?」
「我指的是你什么也不知道这点。」
风乃垂下指著洸平的手,移开视线,不再看向洸平。
完全搞不懂。风乃刻意说出毫无意义的话,让洸平以为她岔开自己的话题。完全搞不清楚其中的含意,也无从思考。
两人的交谈总是在「请求」与「拒绝」之间来往,他以为这次的对话只是有点变化的重蹈覆辙而已。但后来洸平非常后悔,他竟然不曾仔细思考好不容易从风乃身上得到的提示,以及风乃所有发言代表的意义。
洸平后来这么想。
我啊,大概在没有察觉的时候,开心过头了。
我啊,因为见到了那么不可思议的美少女,开心过头了。
此时,美月看见了、想了些什么──过于开心而没有认真思考的洸平完全无法知晓。
4
和哥哥两个人饿著肚子,走在街上的那天。
我们被自称是奶奶的人搭话,被带到很气派的家中。
那里有好多糖果,得知都可以吃的时候,我就和哥哥一起享用了。第一次吃到甜甜的糖果,我和哥哥都流下泪来──
这个家,一定是盖来欺骗我和哥哥的。
不久以后,从没给我们糖果的母亲突然也这么做,这让我的怀疑变成确信。
美月不吃糖果。
她尽可能不吃。虽然非不得已的时候会吃,但能蒙混的时候,就会偷偷丢掉。
吃糖果会令她不安,糖果是捕获他们的陷阱。那不是单纯在年幼时感受到的创伤,也不是以前会错意,而是那份威胁,到现在都还在美月他们的眼前持续上演。
哥哥完全不知情。
奶奶「正在拉拢哥哥」。
奶奶对美月没有一点爱意。或许对洸平保有一点爱,但至少,奶奶完全不爱美月。
美月讨厌母亲,也讨厌奶奶。
他们都知道母亲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哥哥却不知道奶奶的为人。
哥哥不知道,奶奶在他看不见的厨房里,和美月独处时,摆出多么冷淡的表情。奶奶说:「不想让哥哥担心的话,就不准说出去。」要美月保持缄默,甚至对美月暴力相向,这些哥哥都不知道。
哥哥只看过戴著温柔面具的奶奶,什么也没察觉。他不知道奶奶不仅和母亲一样,非常容易发脾气,还有著母亲远远不及的阴险。奶奶要求美月做料理,只要稍微不合她意,眼神就会变得很吓人,一语不发地抓住手边任何一样东西,疯狂地欧打、丢掷,她只会朝绝对不显眼的部位攻击。因此,在哥哥看不见的衣服底下,美月总是留有好几道伤痕。
而且,只有美月一个人知道,奶奶和亲戚交恶,关系非常差。
起因是奶奶太容易动怒。不只是美月他们的母亲,就连身为儿子的父亲,以及父亲的再婚对象,她都憎恨得不得了。她不只是单纯讨厌而已,所有不如己意的事她全都憎恨。不按照她的话和想法行动的人,特别是亲人,全都是奶奶憎恨的对象。
这样的奶奶,把哥哥当作自己的孙子,把美月当作佣人教育。
哥哥不是奶奶因爱而疼的「孙子」。奶奶从美月他们的母亲手边夺取孩子,当作自己的「孙子」对待,全都是为了要招惹母亲、离婚后组成新家庭的父亲──也就是奶奶的长子,以及长子再婚的妻子。
奶奶只要找到机会,就会想尽办法招惹令她憎恨的这三人。
所以,把洸平以及附属品美月拉拢到自己的身旁,也是招惹他们的手段之一。
奶奶藉由笼络洸平,是想让兄妹俩的母亲知道,已经离婚的丈夫的母亲抢走了她的孩子。同时让她搞清楚,双方做为一个人类的天壤之别。而把已经分手的女人所生的小孩当作孙子对待,是为了让父亲和再婚的妻子察觉,他们不被奶奶承认。
不知道母亲和父亲有没有接收到奶奶的意图,但至少从奶奶的世界来看,她已经做到了。因为大家都不肯按照她的想法行动,奶奶便打造了地狱般的世界。那是奶奶的心制造出来的──心之地狱,而美月正在里面生活。
哥哥被奶奶笼络近十年的日子,对美月来说,这段日子过得比被母亲丢下不管的幼年期还要辛苦。当时她总是饿著肚子,无人肯伸手援助,但至少她还有哥哥。她总是被哥哥保护,虽然辛苦,但不寂寞,即使饥饿也能忍耐,当时兄妹俩还是心灵相通的。
而美月和哥哥之间的联系,却被活生生地拆离了。
被奶奶拆离。自从吃了奶奶的糖果那天开始。
哥哥就被奶奶笼络,因为奶奶的关系,哥哥再也看不见真相。美月被带到哥哥视线所不及的厨房,被当作佣人对待,不停地遭受阴险的责罚、被迫劳动。
这里是无法和哥哥心灵相通的──地狱。
比以前还要辛苦好几倍。
但是,美月不曾向哥哥诉苦,仍是乖乖听从奶奶的指使。不管有什么理由,对哥哥来说,奶奶无庸置疑是庇护者,也是哥哥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美月不希望哥哥担忧,也无法再回到以前穷困的日子。
奶奶隐藏住恶意庇护哥哥,让他年幼时就天真地得到希望。因为有奶奶的协助,哥哥才能成为有经济能力的社会人士,得到了逃出有母亲所在的家的希望,变得有活力。
所以,美月一直在忍耐,忍耐总有一天真的能脱离现在的生活。但忍耐的同时也不断地耗损她的精神,她拚命地隐瞒自己正过著与身处地狱只隔了一面墙壁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不停地消磨她的身心。
大约是从奶奶开始「援助」不久后,美月便出现诡异的行为。
那大约是从与哥哥之间的联系被切断,奶奶阴险地把她教育成佣人,年幼的她无知又害怕得不得了的时候。后来,奶奶突然到家里,和母亲起了激烈的争执,母亲因此唐突地把讨好用的糖果交给他们。而从那时开始,美月第一次出现把糖果丢在路上的行为。
那是年幼的她注入强烈愿望的行为。
哥哥开心地吃著糖果。既然如此,只要把糖果放在从家里出门时走的道路上,哥哥说不定就会回家了。她一直这么想著。美月把糖果一颗颗丢在路上,当作往家里走的路标。那是她的祈愿,希望哥哥可以回到家来。对美月来说,他们该回的家,不是奶奶的家,而是和哥哥相依为命度过的,那个又小又脏乱的中古屋。
一开始,美月认为这个祈愿就像是踩著斑马线白色的部分过马路就会有好事发生般,只是小孩子毫无根据的愿望。但是,她却开始仰赖这偶发且毫无意义的许愿行为。不知不觉,美月开始认真地许愿:「希望哥哥可以回家、希望和哥哥一起回家。」也认真地丢糖果,即使母亲会因此生气也不在乎。她认为如果中途放弃许愿的话,愿望就不会成真,后来也就渐渐无法放弃了。
美月一边偷偷地许愿,一边忍耐过日子。
过了好几年、好几年。她在有奶奶的厨房里,消磨自己的身心。
还差一点。等哥哥高中毕业后,就能逃离现在的生活,所以要忍耐。但是──哥哥被奶奶说服,接受了援助,决定要读大学。奶奶为了要尽可能地拉长哥哥被她束缚的时间,才采取这种策略,然而却只有美月一个人察觉。
……不行。
此时的美月感到焦躁。
再这样下去,哥哥会一直被奶奶囚禁。
只要哥哥被囚禁,美月也会被囚禁。她愿意为了哥哥忍耐,一直忍耐至今。但是,这么一来,美月一直都是奶奶的阶下囚。
她的身心总有一天会磨损、毁坏。
继续维持现状的话,美月无法逃离奶奶,也无法救回哥哥。她每天晚上一个人待在房间时,看著眼前没有终点的未来不断扩大,几乎要对时间的长度感到绝望。只要忍耐到未来的某天就好,但是却怎样都看不到终点。只看到美月和哥哥断了联系,这段无法逃离的未来。那天,美月在脑中想著持续扩散的黑暗未来,几乎要发狂似地在半夜逃出家门。
她在夜晚跑出门,在夜晚奔驰。
就像自己想像中的未来一样,她在不停蔓延的黑暗中奔跑。
她凭著冲动奔跑,从胸口涌上的冰凉疯狂的绝望煽动著她。她不停地奔跑,就像是在黑夜游泳,心灵和身体竭尽全力地嘶吼,不断地奔跑。
然后──美月最后,站在奶奶的家门口。
她一边喘气,一边站在奶奶的家门前,凝视亮著灯的玄关。
冲动在她的胸口掀起一阵阵的漩涡。但即使来到这,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才好、该怎么做才好,一切就像她眼前的未来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
她只是伫立不动。
她带著无法成形的混乱思绪,凝视奶奶的家,什么也做不到,站在那儿不动。
想要大叫吗?想要胡闹吗?她完全不知道。
她就只是任由自己的心底沸腾,在寒冷的夜晚中伫立不动。
然后──
「……你在做什么?」
此时,美月邂逅了。
黑暗中突然叫住她的安静冷淡声调,让她吓了一跳并回头查看。不知从何时开始,一位黑色的哥德萝莉塔装扮的少女静静伫立。
她倒抽一口气。对方是位几乎没有真实感的美少女,有著与夜晚融合的漆黑长发,以及强烈对比的白净面貌,还有那身脱离现实、异常冷静的打扮。看到的瞬间,美月感觉自己像是遇到幽灵,整个人僵硬冻结。
「……!咦、我、我……!」
美月回过神,身心剧烈地动摇。
即使想回答,也找不出适当的语句。「她」用像是玻璃制成的人偶瞳孔,毫无感情地盯著美月,观察片刻后说:
「你一直都摆出像是要割断自己脖子的表情。」
「!」
瞬间,美月惊讶地用手触摸自己的脸和脖子。好像有冰凉的冷水流入心中。突然被人质问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待在这里,这才让她得以真正面对自己。凭著冲动来到这里后,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我……」
美月试著把思想化成言语,她张著嘴思考。
但是,不管她怎么想,都无法把自己抱持什样的想法化为言语说明。如同少女所说,难道自己是因为想死才跑到这里吗?还是想要杀了奶奶,才跑到这里来?
她不停地动脑,但不管是哪个答案都觉得不太对,怎样都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
越是思考,胸口就被勒得越紧,让她好痛苦。
「……!」
叽哩!美月不禁用指甲抓自己的额头。她稍微抖动的指甲陷入额头的薄肉中,那股隐隐的疼痛感,正随著指头的数量刺进额头。
哥德萝莉塔装扮的少女看著这样的美月,开口说:
「你没事吧?」
这句话淡漠且不融入任何感情,却意外地从话语中感受到温柔,对目前美月的精神状态来说,这比那些明显带著温柔的语句还要舒服。
这位在夜晚出门散步、打扮诡异的美少女。
但是,美月被少女冷淡的温柔吸引,使她想要依赖少女,即使对方是幽灵也无所谓。
「我──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美月挤出这句话。
少女回答:
「我不知道。如果你想询问我自己想描绘出怎样的图,那至少先告诉我,你的心中准备了什么颜料吧?」
像是拒绝般的承诺。
自此以后,美月开始私下向自称为时槻风乃,这名奇妙、冷淡又美丽──像是温柔夜晚般的少女「谘询」烦恼。
「……就像『糖果屋的汉赛尔和葛丽特』一样。」
风乃在某天这么说道。
因为自己的冲动而无法找出答案的那天开始,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每当发生美月无法忍耐的事情时,她会在夜晚离家,以谘商的名义向风乃吐露自己的境遇。这是不知道谘商到第几次时的对话。
美月在安静黑暗的夜晚沉淀身心,她几乎都是单方面地和温柔夜晚化身般的少女对话。她们之间的关系仅只如此。但是,风乃就像冷冰冰的夜晚一样接受她,治愈美月因为磨损而悲鸣的心。
「汉赛尔和葛丽特?我吗?」
「没错。」
她们经过好几次的谘商,某一天,风乃开口说:
「你们兄妹俩,就像是被囚禁在糖果屋的汉赛尔和葛丽特。」
风乃稍微眯起睫毛纤长的双眼,看向美月所在的奶奶家门前,并这么说道。
「我是葛丽特?那哥哥是……」
「没错,『他是被巫婆囚禁的汉赛尔』。虽然巫婆命令你照顾哥哥,但被囚禁的哥哥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看不到,所以不知情,就连自己快要被吃掉这件事也没发现。」
「……」
咚的一声,风乃的比喻沉落在美月的心底。她凝视风乃后,转而看向灯光朦胧的奶奶家玄关。
这里是糖果屋。
只要进去这个屋子,就会得到多得数不清的糖果。
这里是囚禁哥哥的家,以及捕获哥哥的巫婆住的地方。
「哥哥什么也不知道,是因为葛丽特没有告诉哥哥,说巫婆有多么狡猾。」
风乃说道。
「如果不赶紧告诉他,哥哥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就要被巫婆吃掉。你要怎么办?」
她问。美月愣在一旁思考。
「我是……葛丽特。」
美月盯著奶奶的家自言自语。嘟哝后,原本她心中的冲动把煮到沸腾的颜料翻搅到糊烂混浊,但现在火力渐缓,也开始看出究竟混著什么颜色了。
「你稍微看见自己想画的图了吗?」
「……」
看著不禁陷入思考,无言以对的美月,风乃开口问道。她奢华美丽、同时又黑又沉的服装和头发,连同她的声音随著寂静的夜风飘逸起舞。
「……还差一点,或许就能知道了。」
美月喃喃说道。然后,她重新看向风乃询问:
「请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有对你好吗?我只是和你们一样罢了。」
听著美月的问题,风乃稍稍歪了歪她细长的脖子,眯著眼睛说:
「我一直在夜里思考,我很清楚因烦恼而寄托夜晚的少女心里的痛楚,痛苦到几乎想死的难受感触。所以我才不禁向你伸出援手,只是──因为我的建议而解开的谜底画,几乎都是悲剧。」
她这么说道,那双美丽的眉毛略显愁容。
「我解开的谜底画,全都和『死』有关。」
「……」
「你的画,又是如何呢?」
风乃问。美月稍微思考。
当美月再度看向风乃时,她的表情就像附在身上的东西已经消失般的沉稳。她情绪稳定地与风乃四目相交,摆出有些哀伤的微笑。
然后──
某天,回到家的哥哥开心地向美月说:「我找到不错的工读机会了。」
哥哥终于能有自己的收入,这是逃离目前生活的一大进展。
哥哥还说如果顺利的话,毕业后说不定能直接转为正职。
只不过,那是奶奶介绍的工作──听到这个消息后,美月开口祝福并鼓励说:「真是太好了。」但心中已被确实的死心和空洞的焦急所支配。
啊,果然还是没办法。
那天,美月又在夜晚离家。
「……果然,你也一样呢。」
风乃看著美月的脸,喃喃说道。
「对不起。」
美月只是这样回答。这天的交谈就仅止于此,后来,美月便不曾再见过风乃了。
5
我知道,奶奶总是在睡前吃安眠药。
我知道,置物柜里面放著暖炉用的携带型灯油罐,置物柜的钥匙则放在厨房,而进入厨房后门的钥匙,就放在哥哥的包包里。
我知道,睡著的奶奶,不会因为打开房间的纸拉门就醒过来。
我知道,睡著的奶奶,不会因为房间里洒满了灯油就醒过来。
啵。
把用炉火点燃的火柴丢在地上,立刻燃起火光,扩散到房间四处。
火焰照亮了原本一片黑暗的寝室与天花板,房内充斥著灯油刺鼻的臭味,随即又被灯油的焦味与榻榻米、布、木头的烧焦味盖过。橘色的火焰沿著灯油,像是爬行般扩散至整片地板,再爬上墙壁、家俱、窗帘。然后爬过铺在房间正中央的棉被,舔舐躺卧在棉被里奶奶的脸──
叽叽滋滋叽叽滋滋。
头发燃烧时发出声音,并飘散出毛发烧焦的恶臭味。
关上纸拉门。
惨叫。
†
洸平呆呆地盯著烧毁的痕迹。
眼前只留下勉强还能分辨出家的形状的漆黑骨架,奶奶的家已经烧成灰烬。
淋过水的土地堆积著化成烧焦残骸的家与家俱,分不清是烟还是水蒸气的烟雾,隐约从缝隙中缓缓升起。原本是玄关的位置已拉起禁止进入的布条,灰蒙蒙的四周飘出烟味,也充斥著烧焦味和混著尘土的水的臭味。
「………………!」
洸平在那景象中怅然若失。
早晨,相关人员到处联络,最后由打工场所的人打电话告知,奶奶已在火灾中身亡。他大吃一惊。虽然对方说有新消息会再联络,但他根本无心等待,因为奶奶是他的亲人。只是洸平没有立场抬头挺胸地说奶奶是家人,他连该联络谁都不知道,他甩开阻止他的妹妹,还是来到这了。
然后──在几乎没人经过的早晨住宅区内,洸平站在烧毁的空洞住家前,呆立不动。
他不敢置信。
凌驾于悲伤或其他情绪,他脑中一片空白。
一路跑来的他呼吸急促,因为身心动摇使得脚底像是浮在地面上。他沿著禁止进入的布条踱步徘徊,伸长身子想往里面看,但眼前却只有烧毁的残骸、烧焦味,只有看不出所以然的废墟。
他无法冷静思考,只听得到自己明显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洸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拚命地想,究竟该跟谁联络才能马上打听到奶奶的事?家人?工作场所?不论是哪里他都没有联络方式。与奶奶最亲近的家人应该是父亲吧,可是,洸平连父亲的联络方式都不清楚。
不然就是──家里。家里某处会不会有联络方式?得找找看才行。
虽不得已,但可能得叫醒母亲。不对,现在可没有时间再从容下去,洸平带著焦急的心情,转身背对烧毁的废墟,在原先跑来的路上奔驰。
「……!」
他用尽全力奔跑,整颗心越来越焦躁。
因为动摇而浮躁的双脚几乎要打结,不过身体却被纠缠不放的焦急感逼迫而全力奔跑。在这段期间,满是焦急的思考仍持续在大脑中空转。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刚刚看到的那场悲剧,究竟该怎么向妹妹说明才好?
然后,大脑还没做出结论,他已经先抵达家门了。
洸平喘到几乎要断气。感觉双脚的肌肉像是被紧缚般疼痛,他在家门前弯腰喘气,试图把氧气送到气喘吁吁的肺中,调整呼吸。
进入家门前,他必须调整呼吸、心跳,还有思考。得做好许多觉悟,做好必须接受现实的觉悟;做好必须叫醒母亲的觉悟;做好得和母亲说话,打听许多事情的觉悟;也得做好向妹妹说明连自己都还无法接受的奶奶已死的觉悟。
他拚命地做好心理建设。
然后,就在洸平把视线落在地上时。
他突然发现,往下看的视线角落有道鲜艳的颜色,那是有点偏红色的花俏橘色。家门前的巷子地上,掉落了某个橘色的东西。
「……」
那是用橘色的玻璃纸包起来的糖果。
是细长型的糖果吗?还是牛奶糖?或是饼乾之类的东西?那不是市售品,感觉好像是用玻璃纸包装的手工制品。他一边喘著气,一边移动视线,发现那东西以家门口为起点,掉落了好几颗在路上。
一颗。
一颗。
掉在地上。
地上只有几颗而已,感觉小巧玲珑。对洗平来说,那是偶尔会看见的景象,并不是什么值得仔细凝视的稀奇东西。
可是──
这些东西,自己并没有印象曾在出门时看过。
会做这种事的就只有妹妹。一切只能解释成,当洸平跑去奶奶家时妹妹做了这件事。他满是困惑。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点?妹妹刚刚应该也知道奶奶可能死了,但为什么还要特地做这种事?洸平困惑地想著。
不对。洸平转换念头。
这项小时候就不时会做的强迫行为,是妹妹心中的伤。
难道是因为不安,才害她不做这种事就无法冷静吗?难道正是在这种时候,妹妹非但靠著这个习惯才能让精神稳定,她不安到这种地步了吗?
若是如此就能理解了。
洸平这么想。
洸平这么认为。
但是,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老是有种「非常不妙的感觉」。
视线中那个鲜艳的糖果包装里,总让他觉得有种非常可怕的东西。
「…………」
呼吸恢复平顺了。
洸平看著糖果包装,慢慢挺直弯腰的身躯,转过身,俯视著「那个」。
一颗。
用包糖果用的玻璃纸包装,掉落在地面上的「那个」在早晨寂静的空气中,静静地掉落。
……诡异感。
洸平往下看,又弯了腰,伸出手来。
他伸出手,用指尖捏住橘色糖果的边角。手指捏住触感粗糙的玻璃纸,拿起来后,感受到出乎预料的沉重。
好重。
这不是糖果的重量。
这是什么?他拿到眼前。
将鲜艳橘色的玻璃纸拿到眼前时,里面的东西透过玻璃纸若隐若现地呈现出来。
里面包著切断的手指。
啪!的一声洸平把那个东西丢了出去。他反射性地做出动作。
洸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呼吸、肺全都被挤压。一瞬间,他的全身爬满了鸡皮疙瘩和恶寒,脚软到快站不起来,勉强才用手撑著围墙支撑身体,但他无法眨眼,连视线都无法移开,睁大双眼盯著掉在眼前的橘色包装。
「………………!」
他全身冒冷汗,心脏像是发狂似地咚、咚、咚地敲打。
周围的气氛紧张、凝结。玻璃纸里包著赤裸裸露出切面的人类手指,藉由能吸引小孩的鲜艳颜色,像是在引诱、招手、微笑似地滚动著。
什么?
这是什么?
疑问在脑内惨叫。
他全身发抖。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出现在家门前,洸平完全无法理解。
他一边发抖,一边移动视线。
巷子的地面上掉落著一颗、一颗鲜艳又形状相同的糖果。冷汗无法控制地流遍全身。洸平不敢置信,眼前见到的彷佛是性质恶劣的恶梦,更不敢置信的是,这竟然是现实。
「哈啊……哈啊……!」
他的呼吸像是沉溺于恐怖之中的喘息。
他渴求氧气般急促地呼吸,扶著围墙,用发抖的膝盖站起身。他无法继续待在这里。脑中的其他想法全被恐惧和错乱吹飞。
洸平像是在梦境中,全身动弹不得。拚了命地才移动了不听使唤的四肢,抓著玄关大门,几乎要跌倒。
他勉强拿出钥匙插入因为颤抖而差点插不进的钥匙孔。
转了转钥匙,发抖的手紧抓著门把。
转了转门把,门打开了。
然后,洸平几乎是用冲撞的姿势,从开启的大门飞奔跌进室内。此时────
家里充满著不合时宜的烤点心散发出的香甜气味。
洸平双手撑著地板,跌坐在玄关,呆滞地抬起头。
「咦…………?」
鼻孔、肺、五官,全都充斥著温暖浓厚的香甜味。
他发著呆。隔著一扇门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异,他的大脑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完全停止了思考,跌坐在玄关,久久无法起身。
应该是烘烤点心的甜味,从玄关前的窄短走廊深处的厨房里散发出来。毫无疑问地,这是从家里厨房传来的香味。明明洸平不久前,听到奶奶的死讯而冲出家门时还不存在的香味,现在竟弥漫在整个家的空气中。
那是能让人感到安心、幸福,又具有吸引力的甜腻香味。
被香味笼罩的洸平,完全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困惑不已的洸平眼前,有人在厨房入口的门帘后面走动。然后,对方拉开门帘,盯著走廊看过去。
「太好了,哥哥,你回来了。」
她这么说后,笑了。
面无血色、一脸惨白地微笑的美月,手上拿著正在搅拌香甜原料的调理盆──她的双手有好几根手指被切断。表面原本是银色的调理盆、打蛋器的把柄,以及围裙和饼乾原料────全都沾上鲜红的血液,脏得令人不愉快。
†
吱叽。
安静的早晨厨房中,发出一阵不悦耳的声音。
她将左手放在调理台的砧板上,用力地张开五根指头。
手心用力地压在刀痕有浅有深的粗糙砧板表面,她睁大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在砧板上张开的左手。
她深呼吸,胸口大大地起伏。
无声。连自己缓慢的呼吸声也听不见,只剩周围响起像是耳鸣般的空气声。
感觉到心脏跳动,全身紧绷。
五感清澄宁静。彷佛时间已经停止,周围的空气和自己的感受好像变成透明。
现在站立的厨房里隐约散发著甜味。
那是从调理台上的点心原料中散发出的香气。
甜点的材料、工具,以及五花八门的包装用品,有玻璃纸、袋子、贴纸和缎带。狭窄又老旧的厨房充满著彷佛梦之国的物品,在这些物品的包围下──美月把手放在砧板上。
「…………」
她缓缓地呼吸,紧盯自己的手。
心情缓慢地紧绷,她扼杀了情感,像死人一样冷静。
她冷静地睁开双眼后,又往下看向砧板。沉默片刻才抬起垂下的右手,慢慢地握起放在砧板旁的菜刀,拿到眼前。
「……」
有铁的味道。那是她刚刚才磨好的刀刃味。
她纤细的手握著带有铁锈味的菜刀,感受著沉甸甸的重量。
盯著刀刃表面数秒后,美月缓缓地把刀刃抵在砧板上张大的左手中指的第二个关节。磨利的菜刀就在第二关节上,关节上的松垂皱摺的空隙中,夹著一片又薄又硬的触感。
「……」
大大地深呼吸。
屏息。
一瞬间。
然后。
「…………嗯!」
她把刀刃抵在关节上,用身体的重量和力道,狠狠地往菜刀上压。
喀哩。
在恐怖的声音和触感下,菜刀的刀刃一口气陷入手指中。
一瞬间。
「────────────────────!」
剧痛和令人不快的触感像是电流一样,从指头往头脑窜去。原本压抑的惨叫声彷佛捏爆整片肺般,从嘴里喷发出来。赤裸锐利的铁刃随著施力的强度切开皮肤与肉,抵住骨头,叽哩喀哩地陷入关节之间,削去骨头间的软骨和神经,刀刃入侵了指头一半以上的深度。混著伴随麻痹感的喷火般痛楚,不快的疼痛烧灼手指,一点一点地侵蚀指头。所有手指全都无法出力,指尖和身体像是痉挛似地颤抖,全身喷出冷汗,整脸一片惨白。
但是,就算如此疼痛,手指还是没被切断。
仅剩一点软骨和皮肤勉强连接著指头,敞开的切口流出黑红色的血液,沿著白色砧板上的刀痕扩散。
但是。
还不够。
还没结束。
她施加力气在几乎无力的手,握著刀的手使劲全力,死命地让即将瘫倒的双脚站立。
然后────
喀哩喀哩喀哩喀哩。
她把深入指关节的菜刀当作锯子般快速地来回切割,为了要完整地切断中指。她施压在刀刃上,终于切开指关节,肉、血管、神经全部碎裂。最后,她像是在切割难切的鸡皮,用菜刀不停地来回锯著连接手指的强韧肌肉和皮肤。
剧烈的疼痛烧灼她的脑,仅有一点连接的手指在砧板上滚动,切面流出的大量血液,在一瞬间便把砧板染成赤红色,喷散在围裙上。靠著皮肤连结的手指因为菜刀的动作而跟著来回滚动,伴随著恶心的疼痛,可怕的触感爬上手腕,脸上的汗水不止,因为紧咬牙根而紧绷的嘴角,连同呼吸一起漏出「咿」一声诡异的声音。
然后──
噗滋。
发出这一声后,原本抗拒刀刃的皮肤被切开,手指滚落在砧板上。
终于。美月从满是血的砧板上移开沾血的左手,哈啊──哈啊──激烈地喘气,她边忍受侵蚀手指的剧痛,一边盯著自己切断的手指。
从自己身上切断的手指,就像是涂满血的毛毛虫。她凝视后,又把满是鲜血的菜刀抵在切下指头后的中指根部,用力施压止血。
香甜的气味早已被血味覆盖。
手指好热,全身好冷。她看向一旁,砧板旁边摆著菜刀,再旁边摆的是包装糖果用的色彩鲜艳的玻璃纸,玻璃纸已经事先张开平放好了。
美月看著玻璃纸,她失去血色的苍白脸庞,浮现出一点笑容。
她接下来要用水清洗切断的手指,仔细擦乾净后,再包在可爱的玻璃纸里。她打算将这个家和自己改变成糖果屋,这么一来,哥哥就会回到家了吧。哥哥应该就会理解真正的家在哪,真正的家人又是谁了。
为此,即使自己死了也不足惜。
美月理解了,理解自己想做什么。希望聪明又值得依赖、只属于自己的哥哥能回家。
希望那位不会被糖果诓骗的哥哥能回家。希望以前马上就知道美月在烦恼什么、在想什么、为何悲伤、为何难过的哥哥,能和她一起回到家。
所以,美月并不是想告诉哥哥,他被奶奶骗了。
美月希望聪明的哥哥可以自己察觉,希望哥哥能凭著自己的力量逃离奶奶的魔掌。
她不希望让哥哥幻灭。
其实她希望自己什么都不要做,哥哥就能察觉。但如果无法盼到这个结果,就算牺牲自己也无所谓。
肚子饿的话,不要吃巫婆做的糖果,「吃我就好」。
与其被甜蜜的糖果诓骗,不如这么做比较好。汉赛尔与葛丽特两人与其被巫婆欺骗,还不如互相吃了对方比较好。汉赛尔与葛丽特的父亲如果爱自己的小孩,与其把孩子丢到森林里,还不如吃了兄妹俩,让他们永远成为自己的东西比较好。与其幻灭,或是让人幻灭,还不如死了比较好。与其失去羁绊,还不如一死了之。
所以,美月杀了奶奶,切下自己的手指。
这都是为了让哥哥察觉真相,美月既不想寻死,也不想杀了奶奶。
她只希望自己不用亲自说出口,就能让哥哥察觉一切,就能取回和哥哥之间的羁绊。只是这么一点愿望却如此难以达成。如果做到这种地步哥哥就会醒悟,那么就算自己因此死亡,羁绊也会永远存留于世。
不再让哥哥吃奶奶的糖果。
然后也要让哥哥知道,不能再吃糖果了。
希望哥哥不再被任何人的糖果欺骗。希望那个总是帮助美月,强悍又聪慧的哥哥能够回到家中。
如果不知道回家的路,就切下我的身体,当作路标吧。
把已经毁灭的我当作路标,带哥哥回来吧。
然后──
「太好了,哥哥,你回来了。」
美月在痛苦与疲倦中这么说道。她打从心底挂著开心的笑脸后,立即失神倒下,在充斥著从烤箱飘散出的香甜气味中,她的意识逐渐沉落到黑暗里去。
………………
……………………………………………………
6
一道黑影伫立在又黑又暗的深夜住宅区。
那道黑影是时槻风乃。没有人把视线停留在穿著奢华黑色哥德萝莉塔装的她身上,她像是影子般静静地伫立于住宅区一角。
住宅区中也会有一个集中了许多较老旧房屋的区域,与新屋不同的是不具统一性。在这充斥著不统一性的并排老旧建筑物中,有一块像是开了一个洞般的黑色缺口。
过去,虽然格局小却曾经气派的那个家,已经烧成焦黑,成了连一盏光点也没有的凄惨废墟。不久前,这里还是某对兄妹的奶奶所住的家。在整排住宅中,只有这里开了一个黑洞。玄关灯沿路一点、一点地并排,却只有那里缺损,只有那里一片漆黑,像是掉进黑暗中的大洞。
「……」
风乃隐没在那片黑暗中,双手放在背后,站著凝视烧毁的废墟。
风乃从那天晚上开始就一直等待。虽然以前每晚都会走到这个家门前,但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等待过。
在她平常散步的路上,若发现有人在这个家门前等待,她就会找那个人搭话,仅只如此。风乃没有等过任何人,而这样的风乃这几天都站在这块废墟前,静静地等著某人。
风乃在烧毁的黑暗中,静静地凝视著。
那里没有声响,也没有生物,那里彷佛是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裂开的冥府洞穴,是宁静停止的「死亡」会忽然掉落的空间。
风乃站在那里的模样,就像是每晚站在废墟的亡灵。
也像在废墟中招来死亡的报丧女妖(注:爱尔兰神话中,会在重要人物死去时哭号的女妖精)。
如果两者都不是的话──
「……简直就像死神一样。」
一位年轻人这么说,他站在风乃的旁边。
森野洸平。他脱口说了一句明显是在讽刺的话,那声调异常地安静,也异常地冷静。
「我也这么认为。」
风乃回答。她的回答也极其安静。两人的对话,以及双双并排站在黑暗中的模样,就像是扩散在眼前的黑暗所包围的焦黑废墟,一样安静。
一阵沉默。
「奶奶死了。」
在沉默之后,洸平喃喃地开口说道。
「美月也被带走了。她正在住院,之后可能会被定罪,或被送到精神病院吧。」
「这样啊。」
淡漠地,与其说是扼杀情感的声音,不如说是情感已死的声音。听著洸平的说明,打从一开始情感就已逝去的少女轻轻点头。
之后,又陷入了片刻沉默。
然后,洸平询问:
「……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了吗?」
「我只知道会发生事情。」
风乃回答。
「这样啊。我……没有察觉。你当时明明告诫过我,我依然没有察觉。」
洸平边看著黑暗边说。
「我什么都没看见。因为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什么都无法察觉。美月究竟遭到怎样的对待、怎么看待奶奶、希望我怎么做,我都不知道。因为这些原因,我连美月究竟变得多么诡异都不知道。
我们明明相互扶持到现在,明明互相分享一切到现在,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正如你所说,兄妹之间无法分享一切。当时的我,明明驳斥了你说的话,但我们还是成了心灵无法相通的兄妹。我一直以为我们知道对方的一切,但其实只是我会错意罢了。」
他像是忏悔似地说了一大堆后停顿一下,然后像是叹气般吐露一句懦弱的话:
「就连美月的想法,我都是听警察说明后才知道……」
「……」
啊啊。风乃闭上双眼。
啊啊。妹妹汇集的疯狂和毁灭,全都付诸流水了,真是可怜。
哥哥直到最后都没有亲自察觉巫婆的陷阱,他到最后都无法回去做属于妹妹的英雄。那个内向的少女不惜犯案,都希望能带回自己真正的哥哥。到最后,所谓真正的哥哥原来也只不过是回忆中的幻想罢了。
汉赛尔还是没有回到家。
那个汉赛尔双唇紧闭了好些时间。他在颤抖,像是在瞪视著黑暗,忍耐著某些事。他发出了几乎要咬碎臼齿的声音,然后又一口气地放松。
「……其实,我原本是打算来责备你的。」
然后,洸平这么说道。
「你想这么做的话,就这么做吧。」
「嗯,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很温柔,像毒一样温柔。」
风乃平淡地回答。洸平听完后叹一口气。
「你不会否定人心的丑陋。你会接受,会伸出手。但是,和你讨论过的人都会迈向毁灭。和你讨论后,即使你没那个打算,也会推人一把。你会用自己的言语,挖掘他人心底深处最丑陋、最疯狂的一面。」
洸平说道。风乃一句话也没说。
「所以,如果责备你,我一定也会迈向毁灭。」
「……」
「我越是把情感丢向你、越是把心交给你、越是责备你,我心中的某种东西也会被挖出来,然后迈向毁灭。我原本认为就算如此也无所谓,原本也打算这么做。」
「……」
「我想利用你,让自己毁灭。我无法原谅什么都不明白的自己,也不能原谅推了美月一把的你。所以──我原本想利用你、讽刺你,然后自杀。」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没这么做?」
风乃平稳地提问。
「因为,我知道你很悲伤。」
他回答。
「看见你在这里等待后,我打消了念头。因为我知道,你因为美月的事而悲伤。」
他这么回答。
「可是……我还是无法原谅你。不管是害美月变成那副模样、诞生了像美月那样的人,或是你的存在本身。」
然后,洸平在听到回答之前,吐出一口深长的气,背对风乃。他失去了只有形式的家人、虚假的羁绊,甚至连复仇的对象或任何事物都失去了,那道背影像是脱皮后般瘦小。
「我该怎么办才好?总之,我会先离开家。我必须等待美月,必须支持她。」
洸平这么说完,踏出步伐。
风乃出声说:
「如果无法原谅我……随时都可以来杀我。」
然后,她说:
「我永远都待在夜晚之中。」
洸平没有回答。他迈步离开的背影看来疲惫不堪,越来越小,然后消逝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