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褒奖一位虔诚祭拜荷米斯神的男子,天神授予他一只会生金蛋的鹅。
但是,男人等不及每天都只出现一点利益,以为鹅的身体里全都装满了金子,便下手杀掉了鹅。
没想到鹅的身体里只有肉。男子不仅大失所望,也因此失去了金蛋。
──伊索寓言
1
夜里,洗好澡后。
用浴巾擦拭身体。
穿著睡衣看向洗脸台。
原本放在那里的戒指竟不见了。
「咦…………不会吧……」
刚洗好澡的少女脸色逐渐发青。
消失了。洗澡前明明还放在那里的,那是一只对国中生的她来说,设计略嫌不相衬,还镶入小宝石的黄金戒指。
当然,价格也与她不相衬,就连尺寸也是如此。
不仅昂贵又老气,而且对十三岁少女的手指来说实在太大了,她都直接把戒指当作炼坠,穿上绳子,随时挂在脖子上……除了洗澡的时间以外。
那是死去妈妈的遗物。
是重要的戒指。映照在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因为打击而苍白。
她压抑著胸口剧烈的心跳,拚命地在更衣间的地板来回寻找。晃动篮子、翻找放在篮子里的待洗衣物、窥探柜子间的空隙,都依然看不到她重要的戒指。
「怎么会……!」
即使如此,少女仍继续来回在更衣间翻找。
她带著因拚命寻找而僵硬的神情,又重新在已找过的地方,更深入细微的角落不停、不停地寻找。
她窥探洗衣机的下方、滩开待洗衣物、挖找口袋内侧。还确认了洗衣机内槽、翻找洗澡间,甚至打开了位于高处、不可能有东西掉入的柜子,只是想找出那只遗物戒指。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
不见了?怎么会!少女趴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
濡湿的头发开始发冷,黏在自己的脸颊上,但少女无心顾虑那种事。
那明明是重要的戒指!明明是妈妈的遗物!
脑中只充斥著这些想法。
明明是唯一的遗物!明明绝对不可以弄丢!
混入焦急、后悔等近似于恐怖的情感,淹没了她的心和头脑。
「…………怎么办……」
到现在还是遍寻不著,少女的双手撑在地上,静止不动,呆呆地喃喃自语。
她就这样一动也不动,这时在安静的更衣间内,听到从客厅传出含糊的电视声,声音进入了少女的耳中。
那声音是时下流行的夜间节目,混杂著搞笑艺人喋喋不休的讲话声和笑声。其中还有一个覆盖了电视声的清晰声音,是与那种节目的观众非常相衬的没品笑声。
那是「妈妈」的笑声。
她是爸爸的再婚对象。一听到她的声音时,少女的脑中便有股不好的预感,强烈的怀疑与确信一涌而上。
「………………」
少女一语不发地站起身来。
镜子映照出自己面无血色的脸。
镜子里的她有著又细又短少的湿发,以及相较之下显得比较朴素的脸。
与那个正在客厅大笑、花枝招展的女人毫无相似之处的──和自己亲生妈妈相似的──古我翔花苍白的脸。
………………
…………………………
†
大约一年多前,自从爸爸再婚后,翔花开始有了去朋友家哭诉的习惯。
家对翔花来说,已经不是能让她安心的场所了。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那女人」知道自己在哭。
因此这天,翔花也跑去附近的好朋友家,在对方的房间埋首哭泣。
已经超过晚上九点。
是在发生更衣间那件事情后不久。
算一算,在这一年内,加上这次已经是第九次了。
在这九次内,也就是从第一次到这次当中,有六次哭泣的原因都是因为「那女人」。
「……呜……呜呜……对不起……」
「没关系,翔花,别介意。」
翔花这么晚却坐在别人的房里啜泣,但房间主人毫无不悦之情,只拍拍她的背。
她是和翔花同年级的少女。面对翔花这令人困扰的习惯,她不仅不嫌弃,还打从心底担心。有著从小学开始就在同年级生中堪称超群美貌的她,从一本正经的性格中浮现出一丝担心的神情。乍看之下,虽然是位难以接近的美少女,但自从翔花读小学时在钢琴教室与家教良好、个性认真的她相遇后──或许她并不认为自己对谁都很温柔──对于朋友不多的翔花来说,她已是最重要的好友。
她叫做时槻雪乃,是一名有著珍奇姓氏的同年龄少女。
自从和她打成一片,成为朋友后,翔花便对雪乃畅所欲言,聊了许多事情。
当然,雪乃也知道翔花家里的状况,她现在正因为担忧,而不停地安慰翔花。雪乃这种听到别人的抱怨或烦恼时,就无法忽视不管的老实个性,从翔花看来是非常累人的,但她本人对此毫无自觉。
「我没办法给你什么建议……但当你难受时,我愿意听你诉苦。」
「……嗯。谢谢。」
然而,即使雪乃经常听翔花诉苦,但这类话题她并不会出言介入。
她只是倾听,然后安慰而已。而翔花也不曾要求更多。
不多说不负责任的话,静静地倾听对方诉苦,并提供能让对方躲起来哭的地点。雪乃的应对方法十分理想,毕竟这是翔花的家务事,无论如何,雪乃都无法插手。
翔花终究得自己解决问题。
「……绝对…………绝对,绝对是『那女人』拿走了妈妈的戒指……」
「…………」
这是她的家庭问题。翔花彻底相信这一切都是那女人搞的鬼。
「可恶……!」
她在呜咽后像是呻吟似地、不被自己当下的情绪破坏似地,吐露出憎恶的语句。包含强烈情感的热泪烧灼她的视线,直扑鼻子深处。雪乃静静把手放在这样的翔花背上。
「一定是藏到哪里去了。那女人……不可原谅……」
「……」
「可恶……唔,我得冷静、得冷静……否则找得到的东西也找不到了……!」
翔花在更衣间发现戒指消失后,立刻跑到那女人所在的客厅大吵大闹,她们互相怒骂扭打。后来她翻找到几乎要翻了整个家,还跑去可说是那女人的房间的主卧房翻找,像是要把整个房间掀起来似的。当然,她还是遍寻不著戒指的下落,最后在冲动下飞奔出家门,来到雪乃家。
她气愤地不能自已。
那女人在被翔花殴打前,一边接受翔花的质问,还一边笑个不停。
「可恶……!」
「……」
看著咬牙切齿的翔花,雪乃无言以对,什么也不说。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雪乃的双亲健在,她本身也是个认真的乖孩子,与其说是什么也不说,不如说这是她难以想像的事情。
生母的死。
父亲的再婚。
与继母的争执。
那位继母跑去偷前任妻子的遗物戒指等令人厌恶的行为,甚至露骨地展现对继女的恶意,这种事不仅是雪乃,就连其他人也难以轻易相信。
大部分的人听见翔花说「坏心眼的继母」,都只认为是捏造的童话。但是,至少对翔花来说,「坏心眼的继母」是真实存在,而且是从半年前就持续至今的不愉快现实。
「太过分了……」
来到这个房间的翔花,一开始懊悔地咬牙哭泣,现在则担心戒指的去向,沉浸在悲伤中,哭个不停。
可以观察出屋主一丝不苟个性的整齐房间,响起紊乱的呜咽声。她在呜咽声中脱口而出破碎的话语,断断续续地编织成句子,诉说出心中的绝望。
「怎么办……如果找不到妈妈的戒指……」
她这么诉说。诉说著光想像就几乎要窥探到地狱般的绝望。
「如果找不到的话……戒指被弄坏或被丢掉的话…………我绝对不会原谅她。我要杀了那女人……然后自杀……」
「翔花……」
她是认真这么想的。既然那女人要践踏自己生母的遗物,就算双方互相刺杀也不足惜。岂止如此,她甚至相信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妈妈……我不甘心……」
融入了对母亲的思念和对继母的想法后,翔花脱口说道。
她只会在雪乃的面前说这些话,绝不能在其他人──特别不能在那女人面前做出这么不成体统的事,只有在她的好友雪乃面前,才能不顾他人眼光,哭倒在地又说丧气话,或是发泄憎恨的情绪及吐露真心话。
因为这里是她的好友,雪乃的房间。
但是,由于过于安心翔花忽略了一件事。住在这个家里的人不只雪乃,还有她其他的家人在。她忽略了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实。
叩。
冷不防地传来脚步声。
「啊……」
「……!」
雪乃短促地呢喃,无言的视线令翔花慌张地抬起头来。在房门敞开的对面,直直站立著一个人影。
两人四目相交。而翔花在那瞬间,完全忘了掩饰自己。
她用哭肿的双眼呆呆仰著头,但那并不是因为在非预期的时间点出现了人影,而是站在房门前走廊的人的模样,超脱现实到令人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一位哥德萝莉塔装扮、几乎丧失真实感的美少女,就站在那里。
「…………………………!」
少女和雪乃长得相似,但却有著削除纯真、宛如破碎玻璃般带刺的美貌,那细长清秀的双眼像是要刺穿人,不愉快地眯著。她冷漠傲然地站在灰暗的走廊上,俯视房间内部。
彷佛只会在故事中看见、以强烈的黑白色制作出的高对比服装,装饰著可说是颓废或人偶般的白瓷美貌,伫立在眼前。
比雪乃那头美丽黑发还要长而美的头发,静静地在薄影中飘逸。随之飘逸、带有黑色蕾丝的黑缎带则润饰了恶梦般少女的独有魅力,短暂又强烈地宣告她的存在。
超越难以接近的印象,到达了似乎会啃食灵魂的狂暴之美。
翔花的魂魄就如同被吞食般,她一瞬间忘了自己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态。脑筋一片空白,只呆呆地仰望著「那个人」。
「…………!」
「…………………………」
那位少女在一阵恐怖的沉默中,俯视著翔花片刻,但随即又像是魔女对曾折磨过的牺牲者失去兴趣般,马上将视线从翔花身上移开。她快速地经过雪乃的房间后,打开了隔壁的房门,走廊的另一端传出关门的声音。
「…………………………………………」
「…………………………………………」
一瞬间,诡异的沉默降临。
然后雪乃用微小的声音嘟哝著。
「『姊姊』……」
那声调混杂著困惑与隔阂,实在不像是温柔的雪乃会在幸福的家庭中说出的话。
雪乃可称得上是翔花童年玩伴般的好友。但不论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她也只见过几次这位比雪乃年长三岁的姊姊──翔花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对方。
2
时槻风乃,十六岁。
她原本是位高一生,但她没有去上学。
小学的她曾被孤立且遭到霸凌,她对此感到厌烦,所以从国中开始,她试著与同学好好相处。她靠著演技得到了无趣的平稳生活,却在升上高中时,班上一位同学因为与国中时代霸凌自己的团体同班,而自杀身亡。她见状后,厌恶再继续配合名为学校的牢狱,从此不再去上学。
时槻风乃是「哥德式」少女。
她喜欢被称为哥德萝莉塔的服装,也会若无其事地穿著这种服装散步。
喜欢哥德式服装的人其实并不少,但对她来说,服饰只是附属品罢了。
她是精神上的「哥德式」少女。她的人生和日常总是在思索最终全都会导向的死亡,思索以死亡为前提的生命、世界,并苦恼、沉溺于其中……自她懂事开始便是如此。
时槻风乃知道。
世上所有的一切,总是被名为「痛楚」的火焰熊熊燃烧。
不论是谁,小时候都曾有被火柴的火焰烧伤的经验。从那次经验中,聪慧又感受性强的年幼时期的风乃,理解到不是火很危险,而是火这个东西的本质是「痛楚」。
大人告诉风乃,这叫做「烫」,但她认为这是严重偏离本质的错误或欺瞒。
不管怎么想,那感觉除了「痛楚」以外什么也不是。
人类一定是发明了「烫」这个字词,才会迷失了火带给人的真正感受。而她在年幼时感受到的那个她认为存在于世上的重大错误,之后不时成为风乃每天沉思的主题。
火是「痛楚」。
但是,大部分的人认为这个想法是错的。
后来她亲眼见到因高烧而痛苦,最后变成冰冷的,爷爷的死。
因为有了那些经验后,风乃思考著持续在心中冒烟的「火」和「痛楚」,她最后得到了一个结论。
所谓「火」──是「痛楚」的精髓。
所谓「痛楚」──是「生命」本身。
而这世界,总是──由「痛楚」灼烧而成。
举例来说,如果「温暖」真如大人所说是较轻微的「烫」。那么,碰触自己的胸口而感受到的温暖生命,正是缓慢地持续走向「痛楚」的路,除此之外不做他想。
就像树木经火燃烧,纸张经日光燃烧一样。
人类,以及世上所有的生物,藉由寄宿在体内名为生命的「痛楚」,直到燃烧成了名为死亡的灰烬之前,都是不停吞噬肉体,通红冒烟的炭火。
「烫」这个字词,一定是某人为了不让人类对自己的生命抱持疑问,试图掩饰这个悲惨的事实而创造出来的单字。这是对全人类散布的善意谎言。
善意,却是欺瞒。
是风乃又爱又恨的,善意与欺瞒。
时槻风乃是具备激烈情感与感性的生物。
但她不会笑。她会盛怒或悲伤,即使外表看起来是这么冷酷。
这天,风乃和母亲不知道又从哪找来的新心理谘商师面谈后,母女俩起了争执。风乃愤慨地离开接待室,关在自己的房间。内心的激昂翻转,让她被像是跌至地狱般的低潮与不安袭击,冲动地拿出放在桌上的红柄美工刀后,叽哩叽哩地拚命伸长刀刃。
「……」
深呼吸。缠绕著阴暗的瞳孔。
风乃缓缓解开缠在右手腕上的白色绷带,就像把鱼横放在砧板上一样,她把自己的手腕放在加工成黑檀木风格的桌子上。
新旧交杂的割腕伤痕,如同刻度般清晰地印在白皙的肌肤上。
美工刀的冰冷刀刃抵在手腕内侧的皮肤上,光是轻薄锐利的刀片碰触到皮肤,就感受到微弱的疼痛。
「……嗯。」
刀刃轻轻地横划过去。
肌肤上的刺痛往横向爬过,皮肤被拉扯般地裂开,嘶的一声掠过一阵锐利的疼痛。
美工刀的薄刃切开皮肤,在稍微裂开的肉中一面触碰神经,一面移动,并发出「滋滋」的触感。
那份痛楚一开始感觉像是触电,又立即转变成烧灼伤口周围皮肉的炙热疼痛。风乃一边感受,一边在渗出血液时瞬间发红的伤口附近,再次拿美工刀左右划过。
刀刃滋滋地滑过,一瞬间嘶的一声,指尖因疼痛而痉挛。
伤口缓慢地发热,口中吐出哈啊一声的叹息。
她的叹息温热,虽然是因疼痛而发出,但更像是安心般地喘息。
那是因为不久前几乎要让自己发疯、那股在内心暴动又想伤害自己的冲动,已在不知不觉间收敛,让她感觉正慢慢地取回自我的缘故。
「………………」
疼痛给予自己朦胧的肉体和生命真正的形体。
血液从发热疼痛的伤口流出,在桌上形成一大颗血滴。
温暖的血液流落至桌上的感觉,以及血液接触到桌子后逐渐冷却的感觉。
她闭上眼,把身心交给虐待自己的痛楚,并从心底吐出叹息。肉体的疼痛治愈了内心的疼痛,这令她感到舒适。
举例来说──
就像是在爷爷的病房看见的,为了舒缓癌症末期的痛楚而注射吗啡一样令人安稳。
风乃一边用心感受伤口上的灼热痛楚,一边在心里深思。
火焰是痛楚。
痛楚是生命。
风乃感受著手腕上的生命,同时宛如人偶般整齐的眉间因为痛苦与陶醉而紧皱,她眯起眼睛,往上看著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看著彷佛地狱般涂满黑色的天花板。
正确来说,风乃看的是她用像是魔女披风的黑布铺盖整面的洋房天花板。
某天,她抬头看向天花板,突然无法忍受头上洒落的刺眼日光灯,自此以后,她便用像是夜色的布,覆盖原本房内的白色天花板。日落后,桌上和床边放置的附遮罩台灯散发的朦胧黄光成了房内唯一的光源。
她忘了当时无法忍受日光灯的理由,但她很喜欢现在黑暗阴郁的房间。
原本白色的墙壁变成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地垫、以及黑色的窗帘和黑色的家俱。这彷佛是葬礼的房间让风乃感到安心,至少比母亲不知道从哪带来、怎样都无法看出效果、换了又换、来路不明的心理谘商师们给予的精神稳定效果还要好太多了。
虽然赶走谘商师们的始作俑者风乃没资格这么说,但他们的做法根本无法产生效果。他们不是在自己的诊疗设施中的谘商室,而是在个人住家进行谘商,并被强迫面对具有反抗性的患者,一旦看不见改善效果时,就会被炒鱿鱼。
他们只会带著风乃开口要求的药物过来,敷衍了事而已。
那位严厉又无法理解她的心病、身为小公司经营者的母亲,只会用这种方法处理风乃这个女儿的精神异常。
严格的经营者母亲,和温柔笃实的公务员父亲。
还有一位小三岁的妹妹雪乃,他们是这个家中的所有家人。
只有四人的家庭中,存在唯一一个心之怪物。
风乃让本应富裕又幸福的家庭,深深地笼罩在唯一且致命的黑影之中。
「……哈啊……」
风乃伤害自己,鲜血流出,吐出非常安心的叹息。
蚕食家庭的黑色癌细胞。她有这个自觉。风乃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来爱著家人,她虽然为此感到抱歉,但她怎样都无法抑制本质上的某种情感。
不,她曾经抑制过,靠著她从国中到升上高中的演技。至少在从国中到现在所展现的演技中,让她的双亲曾误以为,她从小出现的异常精神状态已经治愈。
然而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改变。
如果风乃在小学为止感受到的「生存的痛楚」可以消失,她认为自己应该能继续演下去。但结果,这样的「欺瞒」不曾为风乃带来任何安心感。
所以她放弃了。
她决定要以精神异常的模样生活。
现在,当附近发生了自杀或拦路杀人魔等事件时,只要当下发现风乃人不在家里,双亲就会愚蠢地担心并怀疑犯人是不是风乃。
令人火大,也感到抱歉。
她讨厌双亲,同时也产生罪恶感。
但是,风乃的本质使她对这个家的罪恶感也严重扭曲。
双亲和妹妹因为风乃而烦恼,但她自然而然想到的并不是忏悔或改善,而是必须伤害自己的身心,当作是在惩罚存在于世的自己。
她也知道这么做只会让家人更困扰。
然而就算如此,风乃也只能藉由伤害自己来做为惩罚。
风乃的世界总是面对著痛楚与死。对她来说,在这丑恶又扭曲的世界中,只有痛楚和死总是温柔又平等地对待任何人。
痛楚和死,正是所谓的「悲剧」。
风乃认为,这个世界太丑陋了,就连她自己也是。
风乃生存的这个世界太丑陋,充斥著几乎令人呕吐的事情和人类。但比起涌现对世界的恶意,充斥著让心灵破碎的悲伤还比较好。至少在哭喊时,还能暂时慰藉魂魄。
对风乃来说,打扮成「哥德式」就类似于哭喊行为。
一切最好都被痛楚燃烧。
像是点燃火焰般诞生于世的婴儿,那哭喊声一定是因为被名为生命的悲剧灼烧使然;为世界投注熊熊燃烧似的光与热的太阳,一定是因为自身散发的激烈疼痛而彻底发狂。
──我的痛楚啊,燃烧世界吧──
风乃灼烧般地虐待自己的手腕,她把早就习以为常的割腕疼痛,当作像在吸麻药一样仔细品尝后,朦胧地这样想著。
她不会割得太深到害自己死亡,或是造成无法自行处理的伤口。她并不想死,以前曾经割太深,导致救护车开到家门前,引起一阵骚动。而当时的结果是,风乃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自己的房间遭他人恣意粗暴地践踏。
3
「那、那……我该回家了。」
「啊,嗯……」
当心中的毒气退去后,翔花离开了雪乃家。
她一个人踱步回家,等著她偷偷打开家门的,是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家的爸爸的斥责,以及站在后头的继母那张彷佛在夸耀胜利的恶心神情。
「……翔花。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立刻察觉翔花回到家的爸爸,马上从客厅走到走廊,双手环胸等待,看著翔花说道。那是戴著无框眼镜的理性父亲的脸。但是,翔花知道那副眼镜正是那女人的喜好,光是看到那副眼镜,就激起她的反抗心,她明显地摆出不想听人说教的态度。
「……十点半。那又怎样?」
翔花赌气地说道。
「给我用常识想想看。」
面对态度反抗的女儿,爸爸用理性的态度回应。
「又去时槻家了吗?你会给他们家添麻烦吧?」
至少说点「晚上出门很危险」这种话吧。翔花听爸爸说完后,心情阴郁地想著。他根本不担心自己真正的女儿,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罢了。翔花不想看到爸爸的脸、挂在那张脸上的眼镜,还有越过爸爸的肩膀可看见的继母正在笑的双眼,她难受地移开视线。
「喂,面向我这里。」
「……不要。」
翔花能说的只有这句话。
「不要说些小朋友才会讲的话。」
真不想看。但这些以错综复杂的根深蒂固理由为主轴的反抗,爸爸却只认为是小孩子耍任性,因此不停地教训她。
「你都准备要当姊姊了。」
「……」
他不懂。爸爸什么都不懂。
也太偏离重点了吧。翔花失去倾听的意愿,擦身穿过爸爸的腋下,打算挣脱离开。
「给我等一下。」
爸爸叫住她,抓住她的肩膀。
「!」
翔花一语不发地甩开爸爸的手。虽然她采取了会让家人生气也不奇怪的粗暴态度,但她知道爸爸不会再动手做出更激烈的行为。
爸爸本来就是个理性的人,并不会使用暴力沟通。
而且理由不只是这些。爸爸知道翔花不肯认同他再婚,因此,自从再婚后,他内疚地决定绝对不能强硬地纠正翔花的态度。
可是──
既然都了解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还是无法察觉翔花的心情,也看不清那女人的真面目呢?翔花怎样都无法理解。
眼前的状况也一样。爸爸以为翔花的态度每况愈下,都是因为再婚的关系,其实那只是过度的妄想。全都是那女人扭曲事实后再夸大告诉爸爸,操纵了爸爸的印象。
但由于那女人巧妙地以事实为基础,所以即使翔花想辩解,也找不到理由。
看来,回到家前爸爸一定又听那女人说什么,导致他对翔花今天的行动有了成见。
所以她没有什么话要跟爸爸说。
翔花甩开爸爸,往走廊走去,到了自己的房门前,又粗暴地开门。
然后──
砰!
翔花在追著她的爸爸面前甩上门。
这扇架构类似日式拉门般的房门并未设有钥匙,翔花的房间和双亲的寝室之间只隔了一扇门,隔著一块门板的爸爸并没有继续追入房间,而是在走廊发出一声叹息,同时对自己的「太太」脱口说了些类似抱怨的话。
一定又在说些什么「女孩子真难懂」之类的话,完全忽略再婚问题,用常见的亲子问题去掩饰了吧。
他不去触及翔花暴躁的原因。因为顾虑那女人和翔花,所以不想触及真正的问题。
可是,顾虑他人的只有爸爸一个,那女人和翔花都有自觉自己在做什么。
只有爸爸一人什么也不知道,这不是正值多愁善感年纪的女儿针对再婚产生的叛逆,而是由那女人起头,打算把翔花彻底击溃的战争。现在只有翔花一个人,在家里为了守护「妈妈」,持续进行著绝望的战斗。
──妈妈实在是太可怜了……!
翔花的想法只有一个,就这么一个而已。
爸爸没有察觉。爸爸在这问题中不只忽略了女儿翔花,他也同时忽略了「妈妈」。
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妈妈」。
翔花希望对爸爸来说「妈妈」也是世上的唯一。
不过,翔花并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情绪性地反抗。
一开始虽然对那女人只有花枝招展的坏印象,但翔花还是赞成爸爸再婚。因为她认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但翔花的赞成也仅止于再婚成了定局,那女人准备住进这个家以前而已。当那女人一搬进翔花和爸爸、妈妈的家之后,马上著手彻底抹灭这个家和爸爸之中所有有关妈妈的痕迹,当然,她也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阴险敌意,面对因为受到打击而反抗的翔花,甚至开始施加外人绝对无法看清真相的极端阴险攻击。
现在,翔花正处于压倒性不利的状况。
真要说起来,打从一开始,爸爸就一直被那女人笼络,传达给爸爸的资讯全都先被那女人扭曲一番。翔花为了守护「妈妈」的战斗,被眨低成不懂事的女儿在反抗继母。
然后,那女人不停消除家中妈妈的味道,而那破坏的行径竟然被美化成:立场薄弱的现任妻子希望适应这个家而采取的行为。可怕的是,当翔花察觉时,包括翔花本身的一切,都变成为了从世上抹灭「妈妈」而启动的零件,并早已开始作业。
妈妈要被杀害了。
翔花在战栗中这么想著。
那女人要抹灭妈妈的痕迹,包括爸爸在内的这个家的一切,她都要亲自从翔花和妈妈的身上夺去。这个家已经几乎找不出妈妈的物品了,那女人用难以置信的嗅觉找出妈妈选的物品,全部替换成符合自己兴趣的东西,她打算用自己的颜色涂遍家中的每个角落。
窗帘、地垫、餐盘,全都失去了妈妈的痕迹。
不只这些,就连爸爸穿的衣服、别在身上的物品,全都渐渐地更换,爸爸在其他人尚未察觉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曾和妈妈相处过的那个爸爸了。
最后只剩下这个房间。
翔花为了保护回忆,把剩余的妈妈所有物全都放在这个房间里,但这个行为从爸爸的角度来看,只是展现出对『妈妈』的讽刺和挖苦罢了。
……这是侵略。
那女人打算把这个家、爸爸以及爸爸的钱,全部一滴不剩地抢夺殆尽。
她不断地对毫不屈服的翔花做出令人厌恶的阴险行为,目的是为了让翔花待不住,最后无法融入这个家。虽然不知道她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但自从发现那女人怀孕后,翔花就更确定自己是个碍事者。如果有不会被定罪、绝对不会被拆穿的方法,翔花就算被杀害也不足为奇。
一切都是那女人为了把眼前所见归为己有的缘故。
那女人喜欢气派、喜欢名牌,也喜欢金钱和社会地位,她的目标是确实掌握身为中小企业董事的成功人士爸爸,和其收入以及位于高级住宅区的这个家。
为此,那女人什么事都敢做。
为了排除碍事的翔花,不论多么阴险的事那女人应该什么都敢做吧。
不对……那女人有著恶劣的个性,她会发自内心开心地思考要如何招惹地位压倒性不利的继女,然后愉快地付诸行动。
这不是憎恨那女人的翔花戴著有色眼镜深信的幻想。
只要回想那女人对翔花拥有的遗物戒指做过的事就会知道了。
一开始,翔花并没有像现在一样,把戒指放在身上寸步不离。一切的契机都是那女人。那女人偷走原本放在翔花抽屉里的戒指──混在剩饭中,强迫附近的猫吃下。
听起来很令人难以置信,但翔花全都亲眼目睹了。
那是翔花和那女人之间的争执浮现台面之后不久的事。指导老师因为急事而暂停社团活动,那女人刚好就在那偶尔早点下课回家的日子付诸行动。
一想到如果不是凑巧在那时发生还真不知道会怎样,这让翔花现在回想起还是会吓得打颤。当时,翔花骑脚踏车回家,为了从后门进去车库,她牵著脚踏车进入庭院时,发现那女人蹲在铺设磁砖的庭院中,拿著放有饲料的盘子伸向猫群。
「……!」
那是令人意外到瞬间倒抽一口气的景象。
这个地区有著照顾社区内野猫、在庭院喂食的文化。翔花的妈妈在生前也不例外,经常喂食野猫。
翔花和妈妈都喜欢猫。但是,那女人认为动物骯脏因此厌恶,别说是喂宠物吃饲料,要她照顾街猫都是天方夜谭。她就是这种人。
那女人甚至厌恶到不肯让留恋妈妈的喂食而来到庭院的猫进来。
那种个性的女人是怎么转变心态的,讨厌猫入侵的她竟然会喂猫吃饭,还会触摸觉得骯脏而讨厌的动物。
翔花怀疑自己看错了,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那女人的手上戴著厨房用的手套。而且,好几只猫围往像是盛装剩饭的那个饲料碗。当翔花察觉那是「她常用的饭碗」时,在惊讶之余不由得出声说话:
「等、等一下?那个……!」
「!」
那女人听到声音吓了一跳,睁大双眼转向翔花。
「那是我的……!」
「……啧。」
翔花放著脚踏车不管,出声抗议。因为这场骚动,使得几只胆小的猫慌张地离开饲料碗,翔花侧眼看见那女人神情从惊讶转变成憎恨地紧锁眉间,大声地咋舌。
翔花在剎那间,以为继母终于显露出对她隐藏的厌恶神情。但之后当她立刻冲上前,打算拿回饭碗的时候,那女人展开的行动令她头一次惨痛地察觉到,用刚刚那种程度的言语解释实在是太小看那女人了。
那女人突然抓住还留在附近的最大只灰猫。
「!」
嘎!被抓住的猫又叫又闹。剩下的猫马上四散,离开庭院。
但那女人毫不在意地把手上的猫压在地上,另一只手伸向当作饲料碗的饭碗内,用带著橡胶手套的手指粗暴地挖著剩饭。翻倒饭碗后,从饲料中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
「……哈。」
然后,那女人在一瞬间看向翔花,浮现出满是卑鄙恶意的笑容。翔花在同时发现,虽然距离很远、虽然那东西看起来很脏,但她绝不会看错!那女人从饲料中挖出来的东西是她重要的「妈妈的遗物戒指」。
「………………!」
翔花因为妈妈的遗物竟然在那女人的手中而打了寒颤。光是这样,就令翔花极度恶心到起鸡皮疙瘩。没想到,那女人接下来要做的事,远远超过翔花当时的想像,那行为充满著恶魔般的创新与恶意。
那女人带著惹人厌的笑容,用手指掐住猫头,撬开猫的嘴巴后,一个劲儿地把戒指塞到猫的喉咙深处。
嘎!猫像只虾子一样疯狂挣扎。那女人又紧抓她压制住的猫头,用尽全力强迫猫闭上嘴巴,几乎要让猫的下巴骨折或移位,并彷佛要逼猫直接吞下去,用力地摇晃猫。
「什……?」
翔花震惊到无法言语,她看著这个诡异又凄惨的行为,瞬间停下脚步。
她觉得畏惧。翔花打从出生以来,从未被如此明确又强烈的恶意攻击,更没见过别人会直接把恶意显露于表、付诸行动。
阴险又强烈的大人的恶意。
那女人暴露恶意的行为,对头一次目睹的翔花来说,那个瞬间是她无法理解的恐怖。
但是──
「快……快住手!」
翔花察觉事态严重后大叫出声,并试图抓住那女人。她飞奔扑向前,抓住倒下的那女人的手腕和头发,但那女人显露在脸上的阴险笑容又更加歪斜,使劲地把猫丢了出去。猫先是在铺设磁砖的庭院跌倒,爬起来后就一个箭步逃跑。
「啊──!」
「啊哈哈!真可惜!」
那女人嘲笑著正在惨叫的翔花。翔花慌张地放开那女人,往吞下戒指的猫逃离的正门方向跑去。
在那瞬间──
砰!啪哩啪哩啪哩!
嘎!的一声,随著凄厉的猫叫声,从大门的方向同时也传来笨重的冲撞声,以及类似毛皮粉碎的声音。
「!」
当恐怖到让身体缩成一团的声音,被驶离的跑车凶狠的引擎声覆盖时,翔花瞬间用直觉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事,她一脸惨白地打开大门的围栏跑到外头。
「唔……!」
猫已经不具有一只猫该有的形体。
当猫沿著马路飞奔的时候,被出现在这附近也不稀奇的低底盘跑车从旁辗过。灰色猫毛混著血喷洒在路上,在不该被碾压的地方被碾压,不该破裂的地方惨遭撕裂,成了由肉与毛皮组成的块状物。
猫的上半身彻底被轮胎碾碎,贴在路面,身体像是水管被挤压后般膨胀破裂。从腹部破裂的缝隙和屁股内部喷出符合这只大胖猫体格的量的粉红色物体,而以诡异的模样从肉块中长出来的脚和尾巴,像是痉挛似地抖动了一下。
然后──在喷泄而出的血和内脏中,埋著一只戒指。
「…………………………!」
那是翔花喂了好几次饲料、抚摸过好几次的猫。上前探查残骸中的戒指前,她感觉胸口被勒紧,呼吸急促到几乎要昏厥。
……哈啊、哈啊。
她抓著胸口,听著自己的激烈呼吸声,伫立不动。
真不想看,好想逃走。但她不能这么做,必须拿回妈妈的戒指。
她一边感觉膝盖抖个不停,一边接近凄惨的尸体。
光是远看就快要呕吐。头部被碾碎、内脏全摊在外头的猫尸,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俯视,然后伸出手。
指尖不停地颤抖,指尖下出现的是腹部裂开的猫的下半身,还有炸开的血,及黏糊糊沾著脂肪、像是肉的皱褶的内脏。
其中埋著──黏著饭粒的戒指。
「唔……!」
可怕的景象。又再往前靠近到一半时,朝著她的脸部飘散出血味、猫味,以及猫体内像是脂肪的腥臭味,令胸口一阵恶心。
胃里的东西开始往上窜。
她勉强吞回那些东西,暂停呼吸,蹲下来伸出手,让指尖碰到她非常重要的戒指。
噗啾。
指尖伸进微温的柔软物体中。
温暖又有弹性的肉。还有附著在指尖的血和脂肪,以及猫胃中混著黏液的饭粒。
「…………!」
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再度从胃部往上涌,因为过于恶心,导致带著恶寒的鸡皮疙磨爬满全身。但她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忍耐著,勉强用指尖捏起因为脂肪和黏液而湿滑、还留有猫内脏温度的戒指。
黏液还牵著丝。
她边颤抖边从口袋里扯出一条手帕,包住。
才刚紧握著包好的戒指,她的防线就崩溃了。在那瞬间,胃袋像是被人揪住挤压,胃里的东西一口气窜到喉头,嘴里充满著酸酸的糊状液体。
她摀著嘴巴,弯著身子。
「……呜噗!呜……!」
发出了唰啦唰啦唰啦的声音后,呕吐物从手指之间的缝隙流泻而出。
舌尖和手指传来混著固状物的液体粗糙的触感,一股刺痛感冲上鼻腔,嘴巴和鼻子充满了异臭。
然后──
「恶!」
翔花趴在路边吐出所有东西。
「……呜……呜恶……!」
她毫不在意他人的视线,不停地呕吐、反胃,脸上还沁著泪水。口内满是微温的唾液,不停地从她张开的嘴巴中流出来。
然后,在这样的翔花背后──
嘎哒。
一道彷佛什么也没发生的大门围栏关闭声。
听见声音时,翔花第一次明白自己的敌人真正的模样──随著时间的经过,当那女人开始暴露真面目的现在,对翔花来说,这场战斗已陷入被那女人一手操控掌握的状态,她完全失去胜算。
「………………」
那天开始,翔花站在防守线上,持续战斗至今。
从雪乃家回来,甩开爸爸,关在房间里的翔花低头站在房间的正中央,以阴沉负面的思想紧咬双唇。
当时拚了命拿回来的戒指,又从翔花的手中失去了。
只可能是那女人干的,那女人也用态度承认了。只要一想到当时的体验,就不得不考虑戒指最糟的下落…………不对,应该「已经」面临最糟的状态了吧。
「……妈妈……」
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
戒指在哪里?被随便丢掉或卖掉固然令人绝望,但那女人不会轻易放过妈妈的戒指。
一定是采取了充满恶意、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方法。虽然对翔花和戒指来说是可怕的悲剧,但同时也是一种救赎。因为那女人会花不少时间处理戒指,翔花还有机会能找回来。
应该是如此。她这么相信著。
如果不相信的话,她几乎会发疯。翔花对那女人的不信任,到目前为止都还没破坏掉,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那女人绝对不可能会用稀松平常的方法处理戒指。
她应该会用某种阴险的手段,让她可以边看著悲伤慌张或逞强的翔花,边暗自窃笑。
──最令自己大受打击的丢戒指方法是什么?
翔花拚命思考。一个人站在房间里想到几乎头痛,脑袋一片混乱没办法集中精神。
她双眼昏花地盯著自己的房间。
狭窄的房间里放满装著妈妈物品的纸箱,这里是母女俩在这个家中的最后堡垒。
…………………………
4
「喔~翔花今天的便当看起来也很好吃耶!」
中午休息时间,两人并桌后,像平常一样打开便当。翔花的朋友小杉璃华,如同往常眯著黒框眼镜后的双眼盯著翔花的手边。
璃华的手边有买来的可乐饼面包和瓶装茶。她看著翔花小而精致的便当盒内装著花费不少时间制作的缤纷菜色,把手抵在下巴,用力地「哼嗯」了一声。
「嗯嗯……真是作法熟练的菜色,色彩也很缤纷……」
「嗯。」
「这都是自己做的……令人感受到人类之间的气量差异。啊!难道你是神吗?」
「嗯~还好啦。」
听著璃华夸大又刻意的话语,今天翔花的双眼和嘴巴拉成一直线,用似乎很困的表情语气平坦地回答。
「今天不给你吃,因为我没多做,也没什么自信。」
「这样啊,真可惜。」
翔花说完后,璃华乾脆地缩回身子,把双手放在留著一头浓密又长的黑发后方,穿著水手服的上半身稍微往后仰。
璃华拥有文学少女般的容貌和以国中生来说非常高的身材,她是翔花自从念国中后交到的为数极少、可称作是朋友的其中一人。虽然是个怪人,但不论男女,她都能轻松往来,是一位交友广泛的受欢迎人物。
从刚刚贫嘴的习惯和直率的对话中,也能看出她的人品。
「嗯…………好了。」
璃华像猫一样伸了伸懒腰,像是忘了刚刚的话题,打开每天都吃不腻、买来当午餐的可乐饼面包,像男人一样大口咬下。
翔花拿著筷子,呆呆看著幸福地咀嚼面包的璃华。
同学们的谈话声在午休教室内蔓延,混合成了喧嚣音,包围著发呆的翔花,不过声音听起来却像是从远方传来。
「……」
「翔花,你好像很想睡。」
看著这样的翔花,璃华说道。
「嗯?啊……嗯,很困。」
「你最近都是这副样子耶,晚上都在干嘛?做色色的事吗?」
「你是色老头吗……」
翔花看起来很疲倦地回应。璃华听见后,恶作剧似地眯起眼睛,像是卡通中的猫一样「噫嘻嘻」地笑著。
「玩笑话就丢在一边,你怎么了吗?璃华大小姐愿意听你说任何烦恼喔!」
「啊……嗯。没事。我只是在忙家里的事。」
「家里的事?你在帮忙做家事吗?」
「嗯……大概是那样。」
翔花回答。虽然璃华是翔花感情融洽的重要朋友,但两人的关系还不像雪乃那样,好到能讨论真正的烦恼。
「这样啊。真是辛苦,伟大伟大。」
璃华频频点头。
「璃华大小姐原本彻底以为你是去夜游之类的,正伤透脑筋想著该好好对你说教才行呢。最近晚上很危险,要多小心。」
「啊,那种事我不会做啦。」
啊哈哈地,翔花发出无力的笑声,挥著手否定。
「不过,因为这个原因,我的便当要暂时偷工减料了。可惜了。」
「嗯,这真的很可惜。」
「抱歉~」
「我看还是别跟你做朋友了吧~」
璃华歪著嘴,表现出真的很遗憾的模样。她不负责任地随口说完后,「之后应该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吧。」不知道是不是正想著翔花以后不分便当菜给自己的日子,她用深思的表情继续咬著吃到一半的可乐饼面包。
此时,一名女同学慢慢地走近翔花的座位。
「午安~翔花,现在有空吗?」
「啊……雪乃……」
出现的人正是就读别班的时槻雪乃。
她穿著和周遭学生一样的制服,但因为她的容貌和举止,使她看起来就是与众不同。
「喔,除我之外的真正朋友来了呀?」
璃华插嘴说道。
翔花带著苦笑说著「别这样啦」,随后雪乃走到翔花的位置旁,浮现出似乎很安心的笑脸,立刻说:
「啊~太好了,你看来很有精神。那天以后,我就很担心你……」
「啊,嗯……当时谢谢你。我没事了。」
听著雪乃说的话,翔花含糊地回答。
因为戒指而跑去向雪乃哭诉后已过了一周。那天以后,翔花便不再去雪乃家,也没有主动联络。
「翔花……当时真抱歉。」
雪乃突然这么说。
「咦……?什、什么?」
「当时我姊姊打扰到你了。那天爸爸和妈妈都晚归,加上姊姊又有在晚上散步的习惯,我以为家里不会有其他人……也不知道姊姊的心理谘商师会在那天来家里。」
「啊,那件事……没事的,我不介意。」
翔花回答。这真的只是枝微末节的小事。
那天,她见到了雪乃的姊姊──风乃。
风乃让雪乃十分担忧。虽然这样的想法感觉既坏心又让人自我厌恶,但翔花听了反而觉得安心,更觉得很有亲切感。
原来看起来幸福的雪乃也有家庭问题。
其实,雪乃烦恼姊姊的奇异行为的话题,翔花到现在也曾听过几次。翔花曾听过雪乃隐约提过她姊姊与众不同,但不曾严肃地聊过。
「你家似乎也很辛苦的样子。」
听了翔花的同情后,雪乃说:
「嗯……但我比较担心你,看到你有精神我也安心了,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情形。」
「嗯,我很好。谢谢。」
「那么,打扰你真不好意思,下次见。」
雪乃说完,轻轻地挥手后便离开教室。她真的是很老实的人。翔花吐出一声叹息。
……老实到令人觉得,一对她说谎,胸口就一阵刺痛。
不对,与其说是说谎,不如说是隐藏。其实翔花根本没有「很好」,不仅和那女人之间的争执恶化,也还没找到戒指。
目前仍在寻找,一切都还没结束。但是,至少还有一个希望。那天以后,她们互相谩骂吼叫了好几次,那女人把戒指怎么了,翔花目前──找到了一个近乎确定的线索。
†
……时槻风乃,在夜里散步。
夜晚即「死亡」。虽然白天也可称为「死亡」,但白天比较像是迈向燃烧殆尽而死心的生。和寒冷到以死终结的夜晚不同,白天的街道像是火灾现场一样令人无法冷静,因此,风乃只会在晚上出门。她在夜晚散步,呼吸著夜晚的空气。
风乃喜欢夜晚。
今天,风乃也打算在夜间出门散步,便往玄关走去。
不过,今天和平常不同,待在客厅的父亲难得出声搭话。
「风乃。」
听到稳重又温和的父亲恭敬地对著女儿的背影说话,风乃带著比人偶还要冷淡的眼神回头,看著三天不见的父亲的脸。
「又要在这么晚外出吗?」
「……」
比母亲的年纪还要大上一轮,已经超过五十岁的父亲的脸。
基本上,这位父亲很溺爱风乃和雪乃这两姊妹,但这几年,父亲的声调里总是隐藏著某种难以彻底抹消的情绪,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女儿,以及与女儿之间的隔阂与焦躁感──不只对风乃如此,对自己也是如此──
「……别管我。」
面对这样的父亲,风乃不讨喜地说道。
「当然不能不管,毕竟我是你的亲人。」
父亲听著风乃强硬的回话后,用像是困惑或疲倦的声音回答。
「……因为你有这个义务所以不得已吗?还是说,因为怕被母亲责骂?」
「因为我担心你。」
「担心我出门做什么坏事?」
「不是这样。没有父亲不担心自己的女儿。」
当风乃冷淡又坏心地说完后,父亲混著叹息,以他的老实个性回应。
「我很担心你,但你的说词……该怎么说,令我很伤心。」
「……」
老实又率直的措词。
风乃眯著眼,又用更加冷淡的语气,斩钉截铁地对父亲说:
「这样啊。但是,别管我。」
「……」
父亲带著灰心的表情保持沉默。
因为风乃的话而受伤的父亲。风乃也因为自己说出了让父亲摆出那种神情的话,觉得心底受了伤,几乎到了胸口疼痛的地步。
每次对话都让父亲受伤,看著这样的父亲,风乃也觉得伤心。他们从以前就维持著这种关系,这是容易因为年少女儿的言行而伤心的纤细父亲,和因为聪慧而能理解自己伤害了父亲便也跟著伤心的女儿之间,互相受伤的负面循环。
风乃很讨厌这个天真纯朴的父亲。
不只这样,风乃更讨厌自己做出伤害善良又脆弱的父亲的言行,以及每一次都感到的沉重罪恶感,她无可奈何地讨厌这样的自己。
然后──
「你们够了吧。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吵闹……」
连完全无法解除两人之间微妙关系的那个欠缺体贴的母亲,她也一样讨厌。
果然父亲是被母亲要求才出面说话吧。因为两人之间的对话停滞,母亲大发雷霆,待在家里时穿著打扮也一丝不苟的她,以严厉的姿态,站在走廊上,不悦地眯起遗传给女儿们的清澈眼瞳,对著风乃说:
「……要出去玩的话,随便你要去夜游或怎样都可以。」
母亲先开口说道。
「但你可别忘了。如果到了二十岁,你还是什么都没变,就得乖乖守本分,就算强迫你也要到我的公司工作。」
「……」
风乃没有回答。这是如果提到「母亲说的话」时,第一个会联想到的句子。她已经听了好几遍,那是母亲为风乃决定好的未来蓝图。
母亲嚷嚷著要尽好在社会上的本分,但说到她在自己女儿身上花费的功夫,也就只是拿钱给风乃,就当作已完成母亲的义务。试著和自己的孩子对话之类的想法,她想也没想过。这样的母亲却说出了「尽好在社会上的本分」。
针对单方面决定的「本分」,风乃从未提出自己的意见。
母亲八成也没兴趣听吧。岂止如此,家人之间也从来没人提出来互相讨论过。
因此,风乃不顾自己的母亲,快速地走向玄关,开始穿起靴子。她不打算跟母亲说话,做那种尝试也只是徒劳无功,因为她从小时候就已亲身体验并铭记在心了。
「风乃,至少可以请你告诉我……你想要去哪里吗?」
父亲在风乃的背后说道。
「没有想去哪里。」
「……」
风乃回答。虽然直截了当,但也是事实,这让站在背后的父亲沉默不语。父亲应该以为这句话除了叛逆以外,没有其他意思吧。
风乃的心情变得阴郁,绑好靴子的鞋带后站起身来。她连一秒都不想多待在这种地方,当风乃把手伸向大门时,母亲立刻高声追问:
「你到底要去哪里?最近晚上常发生野猫被杀的事件。」
「……」
准备要开门的风乃,一听到这句话,不禁停下脚步。
她在一瞬间彻底理解了,理解为什么今天父母要特地叫住她。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风乃转过头,用寒冻般的眼神望著父母。
「……你们怀疑是我做的吗?」
她秀丽的眉毛往上吊起。母亲高傲地回瞪,父亲则摆出很抱歉的神情,郁闷地缩著身子,看向自己的脚边。
此时──
「妈妈!爸爸!你们这样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不知何时站在楼梯中段的雪乃插嘴大叫道。
她应该是听到一楼的骚动才下楼查看的吧。穿著运动服当睡衣的雪乃交杂著愤怒与悲伤的神情,她的肩膀颤抖,向站著不动的双亲抗议。
「怎么可以那样怀疑姊姊──」
雪乃的话唐突地中断。风乃在他们的面前,毫无表情地从小肩包中拿出美工刀。
叽哩叽哩叽哩!
她推出刀刃,发出声响。
「……………………………………………………………………………………! 」
当声音停止后,玄关和走廊也布满了空气冻结般的沉默。
在那股气氛中,风乃看著美工刀的刀刃片刻,随即静静地收刀,再度放回小肩包内,背对著家人开门。
「……既然你们怀疑我,『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吧』?」
风乃不看向那三人,以异常平淡的心情说道。她丢下无言以对的家人,打开玄关大门后,让包著哥德萝莉塔装的身体沉入充斥著凉爽的夜间空气中,一跃而出。
†
……要捕获习惯给人类喂食的猫是件很简单的事。
在深夜公园的草丛暗处亮出面包,因而被引诱过来的黑白花纹猫,很乾脆地任人伸出双手抚摸脖子。而猫开始暴跳挣扎,是在双手用力掐住脖子之后的事了。
用手来回抚摸柔软的猫毛和皮,当手指开始陷入摸得出骨头的肉中,猫已经发不出惨叫声,喉咙内开始咕噜咕噜地鼓动。从大大张开的猫嘴看得到舌头,猫的四肢慌乱粗暴地抓著地面的土,后来也逐渐开始痉挛,瘫软在地,最后连像在反抗的动作都没了。
左手计划好把猫头压在地上,并为了看到猫肚而让猫仰躺。
空出来的右手拿出美工刀,叽哩叽哩地推出一点刀尖。
头部被压住而朝上的猫下巴和嘴边毛,以及摆出幽灵般动作垂在胸前、长著软毛的可爱猫掌。
还有被又白又软的猫毛覆盖且缓缓地上下起伏、饱满的柔软腹部。
一语不发地凝视片刻后,咕的一声吞下口水,再慢慢把美工刀的刀尖抵在猫肚上。随后──
噗滋。
刺进肚子里。贯穿猫皮的触感。袖珍模型般的肋骨被美工刀刺入,正下方的猫在一瞬间痉挛,全身开始细微地抖动,手脚像是在招呼什么似地无力挥动。渗出的血让切口周围的白色猫毛染成鲜红色。虽然做好猫可能最后还会挣扎的准备,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重新将美工刀握得短一点,把刀刃挤入伤口内,入侵到猫皮下方。
握著美工刀的手指已经沾染了带有铁锈味的猫血。
千万别思考。确认刀刃已经确实切开猫皮后,谨慎地紧握刀柄,像是在剖开鱼腹,用力从上往下划下去。
一瞬间──
噗叽噗叽噗叽。
随著沉重弹力的手感,猫的白色肚子裂成一片血红。
美工刀锐利的刀刃转瞬间滑顺地切开猫皮,随后刀锋变钝,最后只好用力扯碎皮与肉,猫血四处喷散,猫肚也被以一字划开。
伤口瞬间满溢鲜血,白色的猫肚马上被染成赤红色。
就连剖开猫肚的美工刀连同握著美工刀的手,都混著鲜血和拔下来的猫毛,并被黏著污泥的东西涂抹成令人不快的红色。
「…………………………!」
激烈痉挛的猫。鼻子和嘴里涌现大量的野兽血腥味。
哈啊、哈啊。脑中回荡并充斥著自己的呼吸声。
但,一切还没结束。手离开还有温度的猫头,然后,那只手便直接战战兢兢地伸进猫肚上那道可以窥探内部,又满是浓稠鲜血的伤口。
噗恰。
手指陷入充满血与脂肪的温暖猫肉中。毛、皮、肉底下塞满了富有弹性的内脏,柔软且带点温度。内脏还轻轻地蠕动,包覆著手指。
那是令人起鸡皮疙瘩、还有生命的内脏触感。
即使如此还是得忍耐,并仔细地移动塞在猫体内的手指,正打算抓住软绵绵的柔软内脏,像是拉绳子一般扯出来的时候────
「在找东西?」
「…………………………!」
突然听到背后有人搭话,「翔花」吓了一大跳,双脚瘫软。
翔花双手染著鲜血,因为恐惧而一语不发地睁大双眼,眼里映照的是又暗又小的公园景色,以及被朦胧的街灯照射的黑白色少女──时槻风乃,她像是夜晚一样冷淡地站在那里。那片模糊美丽的光景,令人无法相信是属于这世界的景色。
5
……被看见了
完蛋了。
翔花陷入绝望的思维中并呆然不动,当她回过神来时,发现风乃正牵著她的手离开公园,往住宅区中有较多老旧民宅的社区里,一间不知名的住家庭院走去。
骯脏的门扉。
宽广但杂草丛生的荒废庭院。
看一眼就知道是被放置不管的住宅。风乃从小肩包中拿出钥匙开启大门后,理所当然地进入屋内,并把翔花带到庭院一角的老旧自来水管前,沉默地指著水龙头。
「………………?」
翔花不解地发呆时,反而是风乃摆出无法理解的表情,眉头紧皱。她不顾翔花,自己转开了水龙头,用水沾湿手帕,开始仔细擦拭因为刚刚牵著翔花的手,而沾在自己的白皙细瘦手指上的血液。
「……你不洗吗?」
风乃对看著眼前景象发呆的翔花说道。
「咦?……咦?啊!」
被风乃提醒后,翔花惊讶地回过神,赶紧把双手伸向混著空气声的流水中,使劲地清洗沾满血、脂肪和猫毛的手。
像是铺了一层膜的手冲洗出红色的水,翔花拚命又专心地洗手,等她稍微变得冷静点之后,她抬头看向风乃。
「那、那个……」
「什么?」
听著翔花的询问,风乃坐在高度适中的庭院石上擦手,看也不看翔花就回答。
「你是雪乃的……姊姊,是吗?」
「对。」
风乃冷漠地回答让翔花不知所措。
「那个……你不会跟别人说,那是我做的吧?」
翔花认为,要是被人揭穿自己是「杀猫犯」,一切都结束了。
传到居民的耳里、遭到社会抹杀,最惨的就是警察介入。刚刚被风乃牵著走的时候,翔花也满脑子以为她是不是要被带去找警察之类的。
「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不、不……不过,为什么……」
「我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要是你做的事被发现的话,雪乃会很悲伤。」
风乃这么说道。翔花听到理由的瞬间,胸口堵塞似地沉沉地被勒紧。
「对、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那……那个、那个,因为我做了让雪乃感到困扰的……」
「我刚刚是说『被发现的话,雪乃会很悲伤』。」
风乃乾脆地说出反社会性的发言。此时的她依然用仔细又珍惜的动作,擦拭浮现在黑暗中的白皙手指上的猫血。
然后──
「……!」
翔花发现风乃的右手腕上缠著绷带后,突然感觉周遭变得凉飕飕的。
她曾听说风乃会割腕,然后她仔细想想才发现,风乃手上拿的那个看起来像是手帕的东西,其实是急救用的纱布。恐怕是为了如她所想的用途而时常准备的物品吧。
她突然因为两人在这个地点独处而感到不安。
但随后她马上想到自己是个虐杀猫的犯人──她为自己的自私而痛恨自己。
「…………………………」
在夜晚的荒凉庭院中,扩散著自来水的声音和沉默。
话题中断了。翔花像是想逃避这股沉默,安静地洗手,最后她按捺不住静默,便转紧水龙头,抬起头来。
「……洗好了?」
风乃看著这样的翔花后说道,并递上手帕。
那不是纱布,而是有著刺绣的华丽手帕。翔花对于要用那条手帕擦拭洗过血的手而感到抗拒,慌忙地谢绝以后,拿出了自己夹在腋下的包包中事先准备好的毛巾。
「没、没关系,我有。」
「这样啊。」
风乃把手帕收回小肩包里。
再度陷入沉默。因为感觉实在太过奇怪,翔花在脑中不停地思考,却越来越晕头转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还有,这里是哪里?接下来会怎么样?然后,为什么风乃光看见那样的场景,就「明白」了呢?
不试著询问不行。
「……那、那个……」
翔花战战兢兢地开口。
「什么?」
「这里……是哪里?」
她看著周围询问。被任其生长的杂草覆盖,花木皆没整顿的庭院,以前应该是个有庭院石装饰的和风造景,里头或许还养过什么动物吧,只见又大又高的笼子被放在那无人处置,网格全被藤蔓缠绕住。
「是我爷爷的家。」
风乃回答。
「是在我小时候,因为意外而杀死小孩,而被所有亲戚遗弃,除了我以外没人在旁守候,最后因为疾病痛苦而死的爷爷的家。这个家也被丢弃不管了。」
「这、这样啊……」
难怪她手上会有钥匙。
「爷爷因为兴趣而饲养的鸡,也被丢著不管。」
风乃慵懒地看向被黑夜包覆,看不见内部的笼子。
「那是气派的观赏用鸡,但当我能进来这里时,鸡早就全饿死了。不过那种事一点也不重要。」
一点也不重要。她虽然这么说,但说不定曾经疼爱过鸡吧。是不是想到以前的回忆呢?翔花稍稍感受到风乃慵懒又毫无表情的神情中,似乎混著一些忧郁。
风乃坐在夜晚的庭院里。
翔花盯著她看。现在她知道这个地方的故事,而且,当两人对话的时候,她原先一会儿高昂一会儿低落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地冷静下来了。
总之,风乃似乎不打算把翔花的事通报警察。
加上风乃什么也不说,她不知道除了基于自己是雪乃的朋友以外,风乃还有什么理由或其他目的,但至少知道,风乃带她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要提供能安全洗手的地方。
仔细想想,风乃牵著她的手往这里走的路,全都是即使她住在这附近,也不曾发现的人烟罕至的小巷。她似乎是真的帮了自己的忙,但是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解答。
翔花打算要问这个问题,却踌躇了。
因为,如果询问的话,翔花的行为反而会成为下一个话题。
「……那、那个……」
但是,她不能不问。
她移开视线,抓著自己的上衣,战战兢兢地开口。
「为什么,姊姊你…………知道呢?」
那个,谜题。
「……什么意思?」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找戒指』呢?」
翔花说道。风乃在那座公圜向杀猫犯搭话时,首先开口的不是其他的问题,而是「在找东西?」。
翔花之所以会杀猫,是因为她确信那女人又再度喂猫吃戒指了。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对翔花来说,从被车辗过的猫的尸体中,边呕吐边拿回戒指是令她最恐惧的戒指去向。
她打从心底不想再做那种事。
正因如此,那女人才会再度「那样做」。既然这样,翔花也不能认输,为了拿回遗物戒指,才不得不这么做。翔花只好把所有可能会去她家吃饲料的街猫一只只杀害解剖,并在猫的肚子里寻找戒指。
但是──为什么风乃会知道这种事?
这应该是只有翔花和那女人之间才能明白的事,为什么好友的姊姊、甚至是连招呼或对话都不曾有过的风乃会知道?
所以,在公园被风乃这么问的瞬间,翔花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止了。
没想到,被这么一问的风乃,却带著疑惑的表情,歪著头回头看向翔花。
「……戒指?」
看到风乃的反应,翔花不知所措。
「咦?咦、可、可是,你当时问我『在找东西?』……」
「我只是在开玩笑。」
翔花感到沮丧。同时也因为她说出了无意义的秘密,内心开始动摇。
「这、这样啊……」
「猫是你的珠宝箱吗?听起来也不是很糟的品味。」
风乃面无表情地眯著眼,做出思考的模样。翔花垂著双肩,内心不只动摇不已,还感觉到听了风乃的回答后,心中无比气馁。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气馁,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
「我猜,那不是什么捏造的童话,而是在找你妈妈的遗物戒指吧?」
「!」
接下来风乃平淡地说出口的话,几乎马上填补了翔花心中的那份气馁。
「是你曾在雪乃那边提过的人吧?若是如此,那个坏巫婆继母把猫当作珠宝箱,把戒指藏在里面是吗?」
风乃继续说。
「既然如此,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咦……?」
「话虽这么说,但我顶多只会在晚上散步的空闲时,告诉你可以藏身的路或地点,顺便帮你把风而已。」
「这……啊……」
完全无法回话。风乃看著太过惊讶而脑袋空白、嘴巴一张一阖的翔花,歪著头询问:
「…………还是说,你只是个会因杀猫而兴奋的人?」
「没、没这回事!」
听著风乃的询问,说不上话的翔花终于挤出一点句子来。
「那、那、那、那种……那种事……我、我完全不想做!」
她揪著自己的上衣胸襟大叫著。脑袋虽然混乱,但翔花怎样都无法忍受那种说词,因此坚定地说出口。
翔花已经动手解剖了三只猫,那皮开肉绽的触感,到现在都还真实地残留在手上。况且,别说是在充斥著血肉脂肪的触感和味道的场景当下,甚至就连一回忆起那个画面,她也会因为厌恶而呕吐好几次。
从五感厌恶、从魂魄厌恶。
对行为感到厌恶,甚至对进行这项行为的自己,感到厌恶。
翔花原本想要更激动地反驳,最后却是眼泪先流了出来。
果然还是很难表达啊。为了做不情愿的恐怖行为而扼杀的情感一口气复苏,她滴滴答答地滴下泪,脱口的声音也带著哭腔。
「……我、我……我…………那种……」
「那就好。」
即使对话的对象开始哭泣,风乃仍用澄澈的声音说:
「我也常在思考关于不幸的家庭关系。既然你愿意说给我听,我也愿意帮忙……我不会硬性要求。」
「…………呜……啊……」
越是想让自己冷静,翔花滴滴答答的泪水就越是流个不停。
胸口发热且流泪的理由改变了,她终于察觉自己刚刚气馁的理由。为了保护「妈妈」而孤军奋战,无人能理解的翔花,其实心底某处一直渴求著有人可以表明理解她那孤独的战斗,并向她伸出援手。
「……我……我、我……」
「等冷静之后再回答。」
平淡无起伏的体贴。
「呜…………呜哇……呜哇啊!」
翔花接受这句好意的话语,并站在风乃的面前,不顾他人是否会听见,滴滴答答地掉著泪,大哭出声。
抽抽搭搭的声音淡然地在荒凉夜里的庭院中回响。好久没流出不带有悔恨的泪水了。这明明是一片又黑又不安的黑夜,但不知道为什么,翔花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得到了救赎。
†
啪唰啪唰啪唰啪唰……
在小小的稻荷神社腹地一角的自来水管前拼命洗著手,听得到水的声音。
时槻风乃听著背后的声音,站在黑暗的鸟居阴影处,看向神社前的道路,确认有没有行人通过。
就在刚刚,才动手杀害了第七只猫。
这附近她常见的街猫,近乎半数已惨遭杀害消失。
风乃像幽灵一样站著不动,一边听著水声,一边自言自语。
「……最好赶紧收拾完毕。
风乃协助妹妹朋友的残虐行为已届三天。
正如所料,如果放著不管,翔花很可能在几天内就会被逮捕。她令自己陷于危险的行动和对当地的地理认知,就由自幼便经常在夜间散步的风乃来进行决定性的补强。风乃虽然对自己的行为和服装不抱任何疑问,但如果被路人或警察看见而引起骚动,也会觉得麻烦。因此,长期在夜间散步的习惯,让风乃就像小偷一样,早已用身体记住他人难以看见的安全道路,或警察等人常经过的路段、出没的时间等。
在风乃的协助下,从来没有人撞见翔花和风乃的罪行。
而街上盛传的杀猫犯,自从在那座公园里杀害猫之后,再也没有人发现猫的尸体,她们可说是达成了完全犯罪。
杀猫的速度也进步了许多。
翔花不停地重复这项行为时,也逐渐习惯抓猫、杀猫、解剖的流程,这大大地使得她越做越顺手。
即使这项事实有多么地动摇翔花的心。
啪唰啪唰的洗手声依然持续著。她打从一开始就坚持要在「工作」结束后洗手,但这三天以来,洗手的时间像是被什么拖住,慢慢延长。
「……还没好吗?最好不要在犯案现场待那么久。」
风乃朝著背后的水声说道。
「嗯、啊……好,我知道。再一下子……」
翔花在拋出回答前才从恍惚中瞬间回神。她看起来就像是被附身,用双眼看著自己在洗手的模样。
而风乃也只是猜测到她的情形才出声搭话,并没有催促的打算。回过神的翔花依然继续洗手,一边洗一边冷不防地像是回想到某件事情,并用乾涸的声音笑出声来。
「啊……啊哈哈,抱歉。我最近明明还会做便当,但开始不习惯使用油……」
翔花乾笑著说。
「只要搓洗沾到油的手,就会联想起这触感……最近就连吃肉,也觉得想吐……」
「这样啊,真巧,我从以前就不喜欢吃肉。」
风乃回答。她为了延续对话而随口回答,但回答的内容确实是事实。
不过,听到风乃的回答,翔花却从奇妙的联想回应:
「啊、那个……是不是因为,曾经养过鸡的关系?」
「……」
风乃沉默了数秒。
「…………我不知道,应该不是。为什么会这样想?」
「咦?啊……对不起。」
翔花因为猜错而感到抱歉。
「因为你告诉我那个家的鸡笼的事情时,我觉得你似乎很疼爱它们……然后,我觉得你一定很爱你爷爷。因为我没有那样的爷爷,所以有点羡慕,才留下印象……」
风乃听到这里,乾脆地回答:
「我没有喜欢他,毕竟我曾被爷爷虐待过。」
此时,洗手声突然停止,翔花张口结舌。
「咦……?」
「我的父母都很热衷于工作,把小时候的我送去给爷爷照顾。乍看之下温柔的爷爷其实非常沉迷于宗教,为了不让我下地狱,每天都用棒子打我。爷爷之所以会被亲戚遗弃,也是因为如此。有一天,他打得太过火而让我呼吸停止,当他慌张地开车送我到医院时,不慎撞死了小孩。然后,一切真相全都暴露于世。」
「………………!」
「因为这件事,我的父母开始反省,也才认真地照顾雪乃,亲戚们和爷爷断绝关系。在我读小学的时候,他得了癌症,死得既痛苦又孤独,只有我一个人待在他身旁。但我之所以陪伴他,只是为了观察爷爷到死为止的状态。我想在最后一刻对他低声细语,让他在绝望中死亡。大概是这样吧。」
最后,风乃并没有执行那个想法。癌症末期的爷爷因为成天注射药物而失去意识,连声音都听不见。大概吧。
「对、对不起……」
「这没什么,别介意。这只是事实罢了。」
风乃冷淡地面对身心动摇、出声道歉的翔花。
然后风乃延续刚才的话题,反过来询问翔花。
「比起这个,我认为你突然说起『鸡』的话题,才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
这次轮到翔花沉默数秒。
「当时我只是在闲聊而已吧,不是吗?」
当时在爷爷的庭院中只是顺口提到鸡,应该没有深入谈到那与风乃有著什么样深厚的联结,应该还不到那样的程度才对。
仔细回想才发现,翔花一开始就对鸡这个话题起了奇妙的反应。
随著自来水管发出的水声,翔花像是探查自己的内心般沉默片刻,然后嘟哝著说:
「……说得……也是。或许真如你所说。」
翔花沉著声音说道。
「大概……有创伤吧。我可能对妈妈的话有印象,才会特别留意鸡的话题。」
她开始从心底一点一滴地掏出话语。
「妈妈是剖腹生下了我,但剖腹的过程太糟糕,导致她没办法再生小孩。非常想要孙子的爷爷因此勃然大怒……对爸爸和妈妈说:『明知里面没有黄金,还剖开鸡的腹部,你们简直是白痴!』……」
风乃立刻理解,皱著眉头。
「……《伊索寓言》的〈生金蛋的鹅〉?」
「………………没错。」
翔花小声地肯定。
一位男子拥有一只能生金蛋的鹅,但他等不及鹅一颗一颗地生出金蛋,深信鹅的身体里一定有一块黄金的他,下手杀了鹅。当然,鹅的身体里没有黄金,男子不仅拿不到黄金,也失去了原本每天都能得到的金蛋。这是《伊索寓言》中的一篇,说明如果贪得无厌,反而会失去现有的一切。
但是──如果套用以下的说法,寓意就会完全改变。
爷爷把并非自己梦寐以求的男婴的翔花随口说成「不是黄金」,把已经无法产下男婴的妈妈比喻成死去的鹅。
更进一步地,把为了保护即将临盆的妈妈和肚子里的翔花而决定剖腹生产的夫妻,视为太想要金块而杀鹅的愚蠢家伙。听著这种恐怖的自以为是和缺乏思虑、满是恶意的才智,风乃混著轻率与感叹,以及凌驾于其上的不愉悦感,紧皱著眉头。
「……这样啊。」
「是的……我曾听过他直接这么说……感到大受打击。」
翔花的声音显得懦弱。
「所以,我在意鸡这个话题。以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意,但被你这么一说,或许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如此。」
「后来,妈妈对此足足介意了近十年。某一天,她骑著脚踏车的时候,不慎被卡车撞死。那起意外很严重,尸体的情况也很可怕……那只戒指,是从妈妈的肚子里发现的。」
叽的一声,发出关紧水龙头的声音。
「所以──最后那只戒指,我收下了。」
她为了强调自己的决心,而加重了语气。
「那只戒指是妈妈的遗物,同时也是从妈妈的肚子里产下的,我的妹妹。」
「……」
「我非得保护才行。」
沙的一声脚步声。
「因为,爸爸没有打算要保护。」
翔花终于洗好自己的手,她一边说一边拿出毛巾,从装有自来水管的阴暗处走出来。
「……已经好了吗?」
风乃回头,静静地看著翔花。
翔花因为操劳和睡眠不足,这三天来脸色明显变差,相反的是,她的眼里带有一股黑暗的力量,她的身影也对名为家人的不合理现象感到烦恼和焦躁。
「我们走吧。」
「……好。」
翔花回答风乃的问话。
听闻后,风乃点头,为了掩人耳目,她们从盖在住宅区内的稻荷神社后门离开。
她的决定,风乃不会插手。
她的行为,风乃不会过问。
翔花为了戒指而杀猫,就像为了黄金而杀鹅一样讽刺。她所有的认知与行动都带著近乎偏执的错误──也就是说,她完全没有证据确定她的继母有喂猫吃戒指──风乃虽然一开始就察觉到这件事,但依然不过问。
6
「翔花,你又吃饭团吗?」
「嗯。」
「还在帮忙家事吗?真辛苦。」
「嗯……嗯、是啊。还好啦……」
………………
†
……事到如今,也差不多该做点什么料理了。
翔花这么想著,她握著菜刀,唰的一声,刀刃切进青椒,突然间她面无血色。
「…………………………!」
翔花摀著嘴,趴在厨房调理台上,几乎站不住。
她的心脏狂跳,阵阵作呕,握著菜刀的手不停颤抖,原本使力的手也异常发冷。「……怎…………?」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菜刀切进食材的瞬间,眼前彷佛活生生地重现了解剖猫时血流满地的景象,和滑滑黏黏的触感以及那股味道。一股呕吐感涌现,令她快要昏厥。
脑内一片空白。
她的双手撑在地上,颤抖个不停,紧握的菜刀离不开手指,刀尖喀滋喀滋地发出敲打地板的声音,而翔花只是睁大双眼,呆呆地盯著看。
思考彻底地被淹没、停止。
翔花在这种状态下大致明白了。
她明白自己迎来了「某种临界点」。她以为不停地忍受并试图习惯的事,原来就像慢慢注入的水,杯中的水到了盛装的极限,水的表面张力往上膨胀,最后终于溢出。
──等……等等……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翔花没有发出声音,在心底大叫。
还太早了!还得继续战斗才行!戒指也还没拿回来!不能就这样屈服!
但是,她的身体却违反自己的意志,一动也不动。好像很害怕做料理似的,胃被狠狠地拧搅,四肢末梢根本使不上力。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
翔花喜欢做料理。
那是受到喜欢又擅长做料理的妈妈影响,她继承了妈妈的兴趣,把料理当作类似灵魂羁绊的东西。
这样的翔花,怎么可能会对料理起排斥反应。之前虽然稍微感到棘手或恶心,但那只是因为联想到可怕的工作,并不是讨厌做料理。
好喜欢料理、得做料理才行。
可是,光在心里想像自己做著料理时──
只要一切肉,就想到柔软内脏的触感。
只要一切鱼,就想到剥除肉上的皮的触感。
只要一切菜,就想到把刀刃深入完整的猫腹的景象,全都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
想像料理的完成品时,只不过是想到要把料理吃下去,一股扩散在嘴里和胃里的强烈呕吐感几乎要逆流而出。
在她的心底深处,料理和被解剖的猫已经混为一谈。
她忽然发现,做料理和解剖猫的工作是一样的。不对,说不定她早就察觉到了。
「不、不对……」
她拚命地反抗浮现在心头的想法。
自己喜欢做料理,也喜欢吃。喜欢思考要用什么方法切食材、用哪种方法调味、再用哪种方法调理。当料理完成时,她也非常喜欢预测、想像吃起来的口感与味道。
快思考吧,思考那些令人愉快又喜爱的料理。
剁碎后混成一团的颜色,以及因为油脂而滑溜溜发著光的料理。让她联想到这就和剁碎「那个」后混浊的血和黏液,以及因为脂肪而滑溜溜发光的猫内脏一样。把飘散热气的「那个」放入口中,在舌尖感受「那个」的口感,试著咬一下,从「那个」里面渗出来的汤汁味道扩散在口腔内,「那个」的油脂留在舌尖上不散────
「………………!」
一想像的瞬间,她的胃、全身、情感,全都反射性地拒绝了那个。
想像咬碎的食物慢慢地从食道滑落,装在空洞的胃中的感觉时,让她立刻联想到为了寻找戒指而切开的猫的内脏,以及内脏散发出又酸又腥的异臭。两者的记忆重叠,又是一股恶心感。
猫的肠子,和人类吃的食物「一模一样」。
什么都没有改变。她用脑、用常识拚命地试图否定,但她的感觉却如此深信著,胃袋也发出了悲鸣声。
不对!不对!
喀咚!她丢下菜刀。
她忽视地上的菜刀,撑著流理台,勉强地站起来。
她勉强自己振奋精神,勉强自己面对调理台。她斥责自己,只要做个什么料理,那股错觉一定会马上消失,随即凭著一股气势抓颗鸡蛋,打蛋到调理盆中──
「浮著赤红血管的蛋黄」,滑溜溜地在盆子里扩散。
「────────────────!」
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摀著嘴,才刚站在调理台前,又马上全身瘫软跌坐在地。
胃在翻搅,脑内也一样。
这样根本无法战斗、这样根本拿不回戒指。
没办法保护妈妈。
她拚命地想让自己冷静,呼出好几次紊乱又浅短的呼吸,面对脑中的意识,用尽全力想平息自己猛烈的呕吐感。
「……哈啊……哈啊。」
现在不能做这种事。
明明到了晚上,还得出门杀猫。
去杀我和────妈妈「最爱的」猫。
「……………………!」
她开始颤抖、流泪。
某种决定性的东西,已经迎来了临界点。
翔花瘫坐在厨房,一边颤抖一边紧抓并凝视著厨房地垫的花色,以及掉落在地垫上的菜刀刀尖。
†
眼尖发现风乃缠在右手腕的绷带渗出新的血液,雪乃带著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的表情责备说:
「姊姊,你那个,又……」
「……」
风乃被这么一说,摆出好像现在才发现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盯著自己手腕上的绷带后,瞄向雪乃一眼,又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表情经过客厅。
没错,她又割腕了。在被不安所驱使下割腕了。
这是为了用血和痛楚来确认自己。不这么做就活不下去的自己,看来是个不受责罚就没有生存资格的人类。
风乃不停地想著死,她不得不想。
风乃的爷爷担忧她再这样下去会坠落至地狱,所以不停地拿棒子殴打她,爷爷最后是在如人间地狱的状态下死去。他究竟有没有前往极乐世界呢?有没有方法得知呢?风乃总是这么想著。
活著是痛楚。被虐狂蹲伏著接受痛楚,虐待狂则因痛楚而愤怒,并转而令他人痛苦。活著很丑陋,死亡更是丑陋。而一名活人不停地想著死亡,这种最接近愚蠢又真实的人类是最为丑陋的。
风乃之所以喜欢穿著哥德式服装,是因为那就像是件美丽的寿衣。
甚至可说她为此深深地著迷。装饰著丑陋死者的服装,穿上后彷佛被死亡包围,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具冰冷的尸体,感到一阵平静。
而最为丑陋的那种想著死亡的活人(活死人),也会以一眼可分辨的形式装饰自己。死人应该要有死人的模样。如果隔壁有一位打扮正常的活人,被人察觉其实和只想著死亡的人是同类,那么不论是谁,都不可能觉得舒适。
如果打扮成一眼就能分辨是死人的模样,就不会有活人敢接近。
没人接近的话,风乃打从一开始就不会被任何人伤害,也不会伤害任何人了。
得先去除像雪乃那样的家人,以及像翔花那样的立场不坚定者。在早已死胎的蛋上盖一个区分的印记,以免和其他还活著的蛋或鸡放在一起比较好,这是显而易懂的常识。
死胎的蛋,风乃。
因为没人注意到内容物已死,所以她伤害自己的外壳,刻上印记。
雪乃是还活著的蛋。因为父母以姊姊为警惕,雪乃才得以被珍惜并谨慎地养育长大。明明姊姊早已死去,她还不相信名为姊姊的蛋已死,仍是颗闪闪发光且愚蠢又令人嫉妒的──可爱的蛋。
风乃沉思,想著翔花告诉她的鹅与金蛋的故事。
即使为了寻找黄金而剖杀鹅也只会得到痛楚。
就像风乃一样。风乃为了寻找自我,切割自己。最后,也只得到了痛楚。
她──翔花也在寻找黄金,却只发现了痛楚。
她为了寻找早已不复在的双亲的爱,以及做为唯一证据的黄金戒指,不停地杀猫,却也不停地失去某些东西。
此时风乃突然想到,双亲的爱的证据,不也就是身为小孩的翔花吗?然后风乃又想起翔花先前也说过这种话,虽然她原先说的话并不具有这个意义,但她和那只戒指都是双亲的孩子,这不就是一段孵化出来的金蛋寻找被卖掉的妹妹的路程吗?
翔花是个妈妈被杀害,自己也破裂的蛋。
虽然未成熟,却不得不孵化、不得不战斗,坚强又高雅、脆弱又悲哀的雏鸟。
当风乃这么想之后,也稍微羡慕起翔花了。
和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什么样的方法孵化的自己相比,风乃有一点羡慕远比她强悍的翔花。
7
噗叽一声。像平常一样勒紧猫的脖子,拔出工作用的美工刀。
单手操作刀柄,推出刀刃,固定好。
然后把刀尖抵在猫的肚子上──
「…………………………!」
瞬间,翔花的手开始不停地颤抖,她勉强在握刀的手上施力,试图要把刀刃刺入,却怎么样都无法继续做下一个动作。
「唔……啊……」
她的手毫无力气,原本打算施力,美工刀却反而掉到地上。
铿锵。发出掉落的声音,美工刀掉在安静又狭窄的巷内柏油路上。
「……看来今天还是停手吧。」
不管从哪都无法看见的工厂内侧的巷弄中,风乃监视著出口并如此说道。
翔花压著猫,盯著自己张大且无法紧握的右手,拚命想在不停颤抖、毫不听话的指尖上施力,试图让手指动作。
「快、快动……快点动…………快动!」
翔花拚命又焦躁地喃喃自语。
脑中只充满这个想法。平常明明不需要特地向自己的大脑下令,就能移动手指。这还是她第一次彻底意识到,自己正用尽全力试图使用手指。
但是,她的手违反自己的意志,完全不听话。脑中几乎陷入混乱的疯狂,感觉肌肉和神经被切断似的,手上带著不愉快的痛楚和感受,不停地颤抖,完全无法按照意思行动。
「呜……呜啊……!」
她流泪了。
自从发生厨房那件事以后,她努力走到了这一步,试图证明自己还撑得下去。
但果然一切还是没变。
身体背叛自己、本能背叛自己。心里的某种东西屈服,已经无法再前进了。
为了从那女人手中保护「妈妈」而进行的战斗,她已经做不到了。她想捡起掉落的美工刀,在沁著泪光的视线中伸出手,却无法握住刀柄,只是稍微擦过去而已。
风乃来到这样的翔花面前,如同宁静的夜晚般,静静地俯视著她。
接著,用宛如夜晚般冷淡的声音,漠然地丢出一句话:
「……你今天一开始就怪怪的,差不多到极限了吧?」
风乃毫不犹豫地说出翔花不肯承认的事实。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今天、只有今天、偶尔……!」
「不对,你打从一开始就在勉强自己。」
风乃正面否定了不禁抬头反驳的翔花所说的话。
「可是……可是,目前为止都很顺利……!所以今后我也会……!」
翔花越说越激动。
她不能在此时退缩。如果在这里退缩,就全盘皆输了。
「是啊,就到目前为止。」
但是,风乃却冷淡地回拒。
「就到目前为止了。虽然人不管遇到多严苛的事,最终都会习惯,但你已经到了极限。你的价值观打从一开始就与杀猫不相符。」
「……!」
「只要接受且不断重复,不论多么残酷又阴险的行为,人都能够习惯。所以说,你会到极限,代表你起初就拥有无法容忍残酷的心。你本来就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风乃继续说。
「你无法战斗,大概是因为你妈妈的关系。」
听著风乃的话语,翔花无话可说。
「你妈妈是个温柔的人吧?也喜欢动物。所以只要你还重视自己与妈妈之间的羁绊,就无法消除最根本的价值观。你心中的妈妈痛恨杀猫犯。杀猫是基于你称为『那女人』的人类的价值观而建立,你为了正面与『那女人』对决,才选择执行这种行为。
『对抗恶魔者,要小心别让自己也变成恶魔;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正凝视著你。』
这是尼采的名言,你无法彻底成为恶魔。你不再是你妈妈的女儿,反而快要成为『那女人』的女儿──这样,你还要继续吗?」
「…………………………!」
翔花已经无法回话。
「……不论如何,今天就这样结束吧。」
风乃说。
「今晚就回家吧。然后好好睡一觉,仔细思考究竟要放弃,还是要继续走在成为恶魔的道路上。」
「…………」
「再好好想想要不要寻找保护『妈妈』的其他方法,还是为了要与『那女人』战斗而成为『那女人』。如果决定放弃,最好别继续在晚上出门了。」
风乃用寒冷彻骨的声音忠告,停顿片刻后又说:
「但是,如果你到这地步,依然选择要继续下去──我永远都会在夜晚之中。」
…………………………
†
感觉自己哭了好长一段时间。
翔花待在没有风乃的巷弄中,眼泪像是溃堤般不停哭泣后,才缓缓地站起身来,她发著呆踏上归途,回到家里。
太疲倦了,胸口似乎开了一个大洞。
她非常想睡觉。悄悄打开家人早已入睡、夜深人静的大门,像平常一样在大门口插入钥匙,不发一点声响地打开门。
……这一瞬间,迎接她的是爸爸压抑著怒气的脸。
翔花吓得呆立不动。站在可说是凌晨才回家的翔花面前的人,是一直在玄关等候的爸爸,还有「那女人」。
「…………!」
「翔花,坐到那边去。」
爸爸用带著激动的坚决声调,指向玄关的磁砖。听到爸爸发出至今从未听过的恐怖声调,翔花畏缩地连走入玄关都办不到,抓著门把一动也不动。
此时,只在表面保持冷静的爸爸,突然情绪爆发。
「……动作快!」
爸爸大声吼叫,凭著惊人的气势,穿著袜子走下玄关,抓住呆立不动的翔花手腕,用蛮力把她拖进玄关。
「!」
「我至今都是顾虑到你的心情才放纵你,而你竟然变成这副德行,不可原谅!」
爸爸把因为疼痛和恐惧而面容扭曲的翔花丢在玄关的磁砖上,抓著她的头压在地上,大声怒骂。
「没想到你的品性竟然这么糟,我不会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也不会再容许你继续对妈妈做那些事!」
爸爸的情绪沸腾地说:
「快说,先给我说明今天夜游玩过头的事,好好反省!」
「………………!」
「然后给我向妈妈道歉!不许你顶嘴!」
爸爸用坚决的态度对头被压在地上,因疼痛和苦楚而说不出话的翔花说道。翔花往上看,视线里出现那女人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毫不打算插手管气焰冲天的丈夫。
没想到,当那女人察觉她丈夫的双眼盯著翔花,而翔花正看著自己时,马上发自内心冷不防地浮现出「嘻嘻」的恶毒笑容。
「……!」
这瞬间,翔花被怒气驱使。
即使被压在地上也不停挣扎,用她充满敌意的眼神狠瞪、诅咒那女人。
「翔花!给我安分一点!」
突然,翔花的头撞上地板。叩!额头撞到地板磁砖,连脑内都闪过一阵疼痛。
翔花泪眼汪汪,悔恨地咬牙切齿。那女人终于利用翔花想拿回戒指的行为成功拉拢了爸爸,翔花现在为了击溃她而开始采取行动。
「快点,先给我说明!你今天到底去哪里做了什么!」
「…………!」
爸爸压著翔花质问。
翔花沉默,她只能保持沉默。根本不可能说出口。
「给我说!」
啪!这次轮到侧脸被打了。
她的头依然被压在磁砖上。砰!又一次的冲击,撞弹她的头盖骨。
「哈呼……!」
即使如此,翔花依然保持沉默。
爸爸因为愤怒而双眼上吊,然后,他马上发现翔花背在背上的包包,便伸手抓住。
翔花慌张地抵抗,和打算硬扯包包的爸爸扭打成一团。包包绝对不能被拿走,因为引诱猫然后杀害、解剖、收拾用的工具,全都放在里面。
「让我看看那个!」
「不、不行……!」
翔花用尽全力抵抗,依然徒劳无功。爸爸扯下她背上的包包,随后像是用丢的一样,直接交给在玄关走廊俯视一切的那女人。
「打开来。」
「不可以!」
翔花被压在地上时瞥见那女人的眼神,那女人露出彷佛虐待狂般的笑意,这一定不是错觉吧。
「……好、好。」
那女人顺从自己的丈夫,一边在内心欢欣鼓舞地想揭发相互憎恨的继女的秘密,一边拉开包包的拉炼,再把包包里的东西全倒在铺在玄关木台阶的地垫上。
好几把刀具和沾满血的毛巾全掉落在玄关。
深信会翻出翔花玩乐证据的爸爸和那女人,都亲眼看见了。
一瞬间,原本呈现亢奋状态的气氛,好像是要区隔眼下状况似地冷却下来。翔花也死了心,放弃继续挣扎。玄关中的氛围在那几秒完全静止、冻结。
然后────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女人立刻发出尖锐的叫声,响彻整栋住家。
爸爸也心生动摇,放开翔花。两个大人以翔花和四散在玄关地垫上的物品为中心,吓得拚命地往后退。
「什……什么、这是什么?」
爸爸因为惊愕和恐惧睁大双眼叫喊。翔花缓缓起身,伸手往垂落在玄关木台阶上──防止猫血回溅而使用的──那条沾满血迹的毛巾探去,她看似疼爱地拿著因血液反覆乾燥,导致摸起来粗糙发硬的毛巾。
「……喂。」
然后,翔花的视线投射到瘫软坐在走廊上的那女人身上。
「不要再继续演无聊的戏码了。你不会因为这点事而受到惊吓吧?」
翔花像是吐出东西似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的骚动,她反而变得异常冷静。
「你应该知道我必须这么做吧?还是说,你以为我没胆做这种事?」
「…………什……」
那女人用怯懦的神情仰望著翔花。
「……什、什么……你在说什么……!」
「别再这样了,有够虚假。」
面对无论如何都打算佯装不知情的那女人,翔花厌烦地回答。
爸爸摆出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僵硬神情,看著翔花和那女人之间的争执。
翔花在直到最后仍无法理解事态的爸爸面前,斩钉截铁地说:
「『你从我那里偷走妈妈的戒指,还让猫吃掉了不是吗?』既然如此,我为了拿回戒指而杀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
爸爸似乎倒抽了一口气,那女人也是如此。
只有翔花手握著沾满血迹的毛巾,神情坚毅地站在玄关,周遭降下一片沉默。
似乎有什么东西觉醒似的冷静,在心底深处异常兴奋的翔花,她那又深沉又紊乱的呼吸声在沉默中回响。
不久,爸爸开口,呆然地像是在喃喃自语,对那女人说:
「偷戒指……?真的吗?」
「…………」
询问。
沉默。
最后那女人开口,指著翔花大叫:
「她、她骗人!老公,是她……」
「我在问你这是不是真的!」
那女人才刚开口,马上被爸爸可怕的怒吼声遏止。
那女人发出噫的声音,闭上嘴。然后,曾经用许多谎言和策略巩固地位的那女人,不知道是不是终于因为这场骚动和爸爸的怒吼声而心生屈服,小声地自白。
「………………是真的。」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因为她……根本、不喜欢我。」
「……」
爸爸站起来,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著那女人。
「喂猫吃戒指……也是真的吗?」
「那……那个……」
「回答是不是真的就好!」
「………………我曾经……做过。」
听著这句话,翔花第一次在和那女人对峙时,感到心情舒畅痛快。
但没想到那女人之后的辩解,让翔花又再度气得瞪大双眼。那女人摆出难过的神情,拚命找藉口。她这么说:
「可、可是我是未遂喔!事实上我没这样做!」
以及──
「之前我打算这么做,但失败了!虽然我又偷了一次…………后来就卖掉了!」
「………………!」
翔花受到的冲击让眼前一片空白。惊讶、悲伤、后悔,以及远远凌驾于其上的愤怒,全都在她的脑内爆炸。
「你这女人……你这女人竟然对我和『妈妈』做出这么无聊的事!」
随后,翔花盛气凌人地叫喊:
「我为了从你这女人手中保护『妈妈』,拚命想追上你的恶毒想法!我几乎要挖开自己的心脏,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思考最糟的状况,让自己的想法恶毒到甚至吃不下饭,一边哭一边杀猫!没想到……没想到你这女人竟然做出如此无聊的事!竟然『用等级那么低的恶毒来面对我』!」
她一边流泪一边大叫,几乎要吐出自己的灵魂般惨叫。
她到今天为止做的可怕行为全都付诸流水。
为了保护生前遭到爷爷的恶意对待、死后也得面对那女人的恶意的「妈妈」,翔花领悟到,就算是强迫也得磨锐自己的恶意。她为了拿回戒指,第一次执行了那种事,她也抹灭自己的灵魂努力去做。但最后却因为那女人的一句话,让一切变得毫无意义。
最后剩下的,只有杀了猫又解剖猫的,翔花的罪孽。
她就像是为了根本不存在的黄金,企图剖腹杀鹅的那个寓言中的愚蠢男子。
「我……!」
翔花一边全身颤抖,一边瞪著那女人。
那女人用从没见过的胆怯表情退到走廊,而翔花看著自己的仇敌丢人的模样,失望到了极点,甚至感受到绝望般的愤怒。
「你这女人…………!」
翔花气到发抖。
此时,突然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放在愤怒的翔花肩上。
「!」
那是爸爸的手。
爸爸终于从愕然的表情恢复了。
他把手放在翔花的肩膀上,带著暂且止住疼痛又认真的神情,深深地叹息后,发自内心地向翔花道歉:
「对不起…………翔花。我没想到事态竟然发展成这样。」
然后,爸爸开始用沉重的声音说:
「真的很对不起。爸爸太顾虑再婚后成为一家人的新妈妈,都不相信你说的话。不只这些,我还藐视了你真正的妈妈。」
「…………已经太迟了……」
翔花用带著哭腔的音调回答。
但是,她很开心。她终于得到回报了。
她取回自己的爸爸了,爸爸终于肯再次看向可怜的妈妈。
她快要哭了。她要从几乎杀了妈妈的那女人手中拿回所有的东西。
她已经没什么好留恋了。不管她会因为至今犯下的罪行遭受怎样的惩罚,她都不会后悔。一切都值得了。
「爸爸……」
「是啊,爸爸真笨。你其实只是想保护妈妈而已。」
「没错。我一直都是这样说,我……」
「我不相信与我生活到现在的女儿,害你这么难受,你妈一定也很生气。下次得去墓前道歉才行,你也陪我去吧。」
爸爸把手放在翔花的头上,他好久没有摸摸翔花的头了。
「嗯……爸爸,对不起。」
眼里泛著犹如新生的眼泪。
自从那女人来到这个家,翔花还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在家里脆弱地哭泣。
封印的情感满溢流泻而出。爸爸用温柔的眼神看著翔花,然后又用严峻的表情,俯视著瘫坐在走廊上的那女人。
「好了…………你做了不该做的事。自己知道吧?」
严肃的声音。
「先跟翔花道歉。」
「……」
那女人紧咬下唇,不甘心地撇开视线。但当那女人知道爸爸的态度坚决绝不会宽容时,她才用小小的声音赌气似地道歉。
「………………对不起。」
这是翔花所希望的,和因著逼迫翔花和妈妈的可怕恶意而彻底败北的结果完全不同。翔花觉得这样也很不错。她把爸爸带回妈妈的身边,而那女人将会消失,这样就够了。
「好了,已经可以了吧。」
爸爸说道。
「站起来,到里面去,我们好好谈谈。」
接下来,爸爸又面对翔花说:
「翔花,你也原谅她吧。新妈妈因为再婚,多了一个这么大的女儿,还怀著孕,内心一定很不安吧。」
「………………咦?」
翔花的心立即冷却。
「虽然无法接受戒指的事情,但还是原谅她吧。我们两个人一起去跟妈妈道歉。」
翔花搞不懂爸爸究竟在跟自己说什么。
「来,大家和好吧。然后,我们好好聊聊之后的生活。」
爸爸拍了拍站在翔花旁边的那女人的肩膀,一副很怜悯同情的样子。
「你也懂了吧?今后大家要和睦相处,毕竟我们是一家人。」
「……好,对不起。因为我很不安嘛……」
那女人在爸爸面前摆出好像在反省似的温顺模样。
翔花的脑内一片空白,泪水止住,失去了所有表情,瞪大著双眼。
她发愣。结果爸爸────还是什么都没搞清楚。
「忘了以前发生的事吧。」
爸爸笑著说。
「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懂了吗?孩子的妈。」
「嗯。」
那女人点头。一瞬间,她向翔花投射一道带有某种意味的视线。
「翔花也别担心,我会帮你处理这个东西,你只是一时迷惘罢了。」
爸爸从翔花的手中拿走染血的毛巾。
然后──
「来,握手吧。」
「……」
看著「这男人」以为一切破镜重圆,抓住那女人和翔花双方的手,试图要让两人握手言和────翔花抽出唯一一把放在口袋里的美工刀,狠狠地刺进这男人的侧腹中。
8
风乃在夜空中听到远方的消防车警笛声。
「……」
风乃看向天空。从爷爷荒凉的庭院往上看的天空转变成明亮的灰色,月亮就像是破了一大半的蛋,洁白又格外清澈地浮在空中。
警笛声彷佛呼唤厄运的怪物,远远作响,延续在夜空中。
那声音令人以为被围墙和住宅挡住而看不见的地平线正冒著红光,警笛声就这样载著不吉利的想像,往街道、天空扩散。
彷佛在吊唁浮在空中的那颗破碎的蛋。
风乃被这样的夜色包围,思考著从破裂的蛋中生出的雏鸟。
方才道别的那位名为翔花的悲剧雏鸟,她今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呢?风乃乘著渐行渐远的警笛声思考。
她能不能找到其他的方向?
还是会一无所获,回来这里?
与其一无所获而倒下,还不如回来比较好。可是,连风乃也不知道,她所表达的爱是否正确。
所谓的爱,换句话说,就只是一个触媒,是拿来面对自己想相信的世界。
爱著孙女的爷爷为了不让她下地狱而殴打她,是因为若不这么做,他所相信的宗教世界将会毁灭;雪乃为周遭的人而奉献,袒护风乃,是因为若不这么做,被爱养育的她所相信的温柔世界将会毁灭。风乃一定也只是为了自己的世界,才向翔花伸出援手。
雏鸟与其待在那死去的蛋壳中,当然还是选择起飞比较好。
「………………」
风乃面无表情地坐在她中意的庭院石上,驼著背,连同华丽的裙子布料和膝盖一起抱在胸前。
她在长满杂草、狭窄又荒凉的夜里低头俯视。
头顶上蔓延著广大又温柔的夜,风乃就像无法孵化的死蛋,已经不能和从芦苇巢振翅的小鸟一样,往天空飞去。
……就在此时。
叽。
稍微听到了一点后门被打开的声响。
风乃回头。她从以前开始,五官六感就很敏锐。
她站起来查看,踏著杂草,发出稍稍拖著步伐的脚步声,在阴影处发现一个人影。
是翔花。
翔花单手撑著墙壁,护著看似扭到的单脚,彷佛不想与人四目相交般低著头,往风乃的方向走来。
风乃有一点惊讶,但表情完全不变。
仔细一看,翔花的手沾著血,上衣也沾有一点一点的小小血痕。
翔花的手离开墙壁,慢慢地走到风乃的面前。
然后,她低著头,对一语不发的风乃有气无力地低喃:
「…………姊姊……对不起。」
她嘟哝著说:
「我……果然是个恶魔。也没办法做妈妈的女儿了……」
翔花带著哭腔说道,从低垂的脸可勉强窥见嘴角。但是,那么爱哭的翔花,此时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发生了什么事?」
听著风乃的问题,翔花从口袋拿出一把美工刀。
对少女的手来说过大的工作用的粗重美工刀,收在刀柄内的刀刃几乎从根部断裂,金属缝隙间还附著渗流进去的血液痕迹。
「猫?」
「不……是爸爸和那女人。」
「………………这样啊。」
「我刺杀了爸爸和那女人……在家里洒满汽油,点火了。」
这是个沉重又冲击的自白,但不论是风乃还是翔花都既淡漠又冷静。
「爸爸什么都不懂。」
翔花说。
「我一直认为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不肯思考,但最后还是明白了。爸爸果然就是那个寓言中的『鹅的主人』。他什么也没想,就狠心地把产下的蛋卖给外人,因为他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他根本不懂母鸟和蛋的心情。
当我察觉时──我已经不是一颗蛋,也没办法变成雏鸟。只要鸟还在,就只会被贩卖、被杀害,甚至连向『那男人』报仇都做不到。我──从蛋里出生、化为恶魔。所以,我和妈妈之间的羁绊,早就消逝了。」
平淡地、平淡地,翔花带著哭腔说道。
然后──
「姊姊……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翔花这么说,然后才终于抬起头来。
在消防车的警笛声中,翔花被月光照射的白皙脸庞,和几小时前道别的少女判若两人。她现在的面貌,是看见世界尽头后而绝望的罪人面容。
风乃轻轻地叹息。
她早已察觉一切,却无法阻止。
「……雪乃……会很悲伤。」
「对不起。」
翔花又再度低头。
「但我却很残酷地想著,如果她为了我而悲伤,我会很开心……」
「她会很悲伤,任由她承受吧。那就是包围著、紧缚著雪乃的世界。为了你自己的世界,你非得这么做才行。」
「……是这样吗?」
翔花低著头,轻轻挂著寂寞的微笑。
「那……我、差不多要走了。」
「……这样啊。」
「谢谢你。再见了,姊姊。」
「再见,雪乃的朋友。」
………………
隔天,新闻报导了一起事件。一名国中女生用美工刀刺伤父亲和父亲再婚对象的女性后,放火烧了自己的家,并从位于同一市内的公寓楼梯跳楼自杀。
父亲虽然身受重伤,但没有生命危险,女性则伤势轻微。住家也在只有部分被烧毁时,火势就被扑灭。没能成为雏鸟或恶魔的少女做出的反抗,只是让雪乃残留无比的悲叹。至于翔花的爸爸和他再婚对象的后续情形,只知道他们搬离了那个曾起火的家。除此之外,没兴趣听邻居闲话、也没有人脉的风乃便不得而知了。
几天后的深夜里,风乃前去探视翔花的家。
就像爷爷的家一样,翔花的家已无人居住,部分外墙烧得焦黑,爪痕也成了她曾经反抗的痕迹,残留在墙上。
风乃接收了那份心情。
然后她思考著,原来这样还不足够。如果没有更强烈的痛楚,就连这个家中名为家人的世界,都无法燃烧殆尽。
「………………」
风乃凝视绑在右手上的绷带。
她为了寻找自我而切开皮肤,因为得到了痛楚的自我,而感到安心。
而她隐约有股预感,会不会总有一天,那点痛楚将不再令自己安心?她觉得害怕。到时候,是不是要切开更大的东西,才能够获得足以让自己安心的痛楚?
风乃知道答案。
眼前已真实上演过悲伤雏鸟的痕迹。
或许不要察觉比较好。
死去的蛋────马上就要,孵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