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结物语 第四话 葛·人

001

甲贺葛是风说课唯一的「人类」。在堪称百鬼夜行,怪胎齐聚一堂的阵容之中,率领这个部门的龙头不是人鱼,不是泥人,不是狼人,当然也不是吸血鬼,是纯粹的人类。毫不做作的当事人耸肩说「我是不纯的人类喔,因为是人类」,不过在这个场合,询问人类的人类性质只有哲学上的意义。我还没问卧烟小姐为什么选这个人当领袖,不过,由人类率领这群混合怪异要素的警察们,由人类率领这个预防怪异成为怪异的公家部门,应该是有其意义吧。

由纯粹……或许说不纯的人类来率领。

到头来,卧烟小姐「从个体到公共,从单人到组织」的这个计划,依然只不过是一段过程。

卧烟小姐看中我和怪异的沟通能力,所以我来到直江津署进行研修,至于甲贺葛获选为风说课的核心人物,大概是卧烟小姐看中她和人类的沟通能力。必要的时候,要有「人类」在好坏两方面和「人类」站在对等立场交涉,否则风说课的存在本身可能会被当成风说。

大概是因应这种时候的对策吧。

名为「对等」的对策。

所以甲贺葛甚至不是专家。

也完全没有专业技能。

不像忍野咩咩拥有和所有怪异交涉的方法,不像贝木泥舟精通各种透过怪异的诈术。不像影缝余弦是痛殴不死怪异的阴阳师,没有斧乃木余接这样的式神,也没办法像手折正弦使用人偶,往来于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当然也不像卧烟伊豆湖无所不知。

看不见怪异的形体,听不到怪异的声音,无法触摸怪异或被怪异干扰,也无法和怪异对话。

这是纯粹人类的纯粹部分,或者是不纯人类的不纯部分。总归来说,她完全没染上怪异的色彩。

她大概没有背后灵,也没有守护灵。

甚至连算命也不曾算对吧,而且也不曾算错。

「虽不中亦不远矣」。

正因为是这样的她,才能率领人鱼、泥人与狼人。

不会受到正面影响,也不会受到负面影响,正因为是这辈子至今和第六感这种东西无缘的她,才能执掌指挥风说课。

没有特别的情感,因此也没有偏见,能以平常心面对奇幻或灵异事件的公务员。在复杂又奇怪的这个世界,这种人反而意外地宝贵吧。

以卧烟小姐的个性,她找到这种人才(真的是「人才」)的时候肯定欣喜不已。正因为是「无所不知的大姐姐」,所以非常认同「一无所知的大姐姐」具备的稀少价值。

熟知个中价值。

「无知」确实是一种罪,不过「知」会造成恐惧,这也是事实。

风说课是排除恐惧的部门,再怎么样也不能造成恐惧。

风说的速度不能成为强风。

最好是轻柔拂过脸颊的微风。

002

话说,如果这是警匪连续剧,为期四个月的研修期间即将结束的这时候会发生重大案件,这应该已经不是风说而是定论吧,不过没出什么大事,我在直江津署的工作就即将结束。这是当然的,因为风说课的业务,基本上就是将绝大多数的案件处理为「不会出事」。

相对的,我在私人方面发生了大事。应该可以说是重大意外吧。说到唯一的救赎,这是我至今经历过两次的灾难,不过世间也有「事不过三」这句讨厌的俗语。明明是这么正面的警语,听起来却不知为何讨人厌。

我和战场原黑仪分手了。第三次。

为什么?到头来,暂居家乡的这段期间,要说我贯彻无情无义的作风也行,我就某方面来说过着比学生时代还讨厌人类的生活(最后,我过年也没去北白蛇神社参拜,因为我没胆)。即使如此,我至少一直勤于和黑仪保持联络,明明从未怠忽啊?

明明按照周防小姐的建议去做啊?

寄过电子邮件,也打过电话。国际电话。加入国际通话费的优惠方案,逐一报告彼此的近况。只是稍微隔了一片海,这四个月堪称至今最密切联络的一段时期。甚至可以说是蜜月期。

或许造成反效果吧。

我们不只是近况,还不小心聊到将来。

愚蠢至极。

不过,我的研修期间即将步入尾声,和甲贺课长的最终面谈也已经完成,也必须思考离开直江津署之后的事,黑仪也是,身为大企业底下金融交易员的见习生,这时期的她必须决定是否要立志成为正式经理人。不愧是实力至上的海外企业,升迁速度很快,看着父亲背影长大的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回避这条路。

相较于在全球活动的羽川,问题的规模终究不一样。不过,如果黑仪今后将活动据点放在海外,身为国家公务员的我,将来很难和她共度相同的时光。

也就是必须做出某些选择。

严苛又没有余地的选择。

老实说,黑仪干练工作的样子,我光看就觉得痛快……虽然没有明确炫耀,但上司好像相当看好她,想到这里,我无法轻易说出「那就回来吧?」这种话。

如果她愿意回来,我当然会高兴吧,但这是黑仪的人生,不是我的。不是我这种连自己都无法随意掌握的人生。

这是黑仪决定的事。

这种犹豫不决的态度好像激怒女友,我们好久没这么大吵一架了。因为真的间隔太久,所以不知道吵架该怎么吵,彼此都控制不了自己。

七零八落。乱七八糟。

以前在这种时候,我肯定会乖乖妥协,但我这次没能这么做,大概因为我内心也累积一些情绪吧。

即使我不会说这是积愤。

不用说,我也考虑过放弃警察这条路。我是基于「因为爸妈是警察」这种不着边际的理由报考国家公务员,所以对曾经发誓效忠的国家粗鲁举旗造反,启程前往黑仪居住的异国也……不对,真要说的话,黑仪也是受到父亲的影响而任职于同业的另一间公司。

任职于竞争公司的她,虽然方向和我不同,但骨子里大同小异。

只不过,我在风说课的工作找到近似成就感的东西,对我来说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是的,这些同事们选择和自己体内的怪异特性共度一生,和这样的她们共事,对我来说是非常新奇又前所未有的体验。

开放的职场待起来很舒服。

职务内容主要是针对年轻孩子之间泛滥的传闻,在这些传闻演变成残酷的结果之前做个了结,这种工作也很适合我这种无药可救的个性。我甚至觉得国高中时代的各种遗憾得以挽回。

原本以为无法弥补的过错,我觉得稍微得以弥补了。

「阿良良木警部补,你的将来是由你来决定,不是由我或卧烟前辈来决定。卧烟前辈能做的,顶多就是让你『体验』风说课的工作。接下来由你判断。」

这是由你决定的事。

最终面谈的时候,甲贺课长对我这么说。

语气沉稳,像是在安抚紧张的我。

「如果你真的希望对付智慧型罪犯,我可以帮你写推荐信。坦白说,你很优秀。大概是看过地狱的经验让你学到永不放弃的毅力吧。无论分发到哪里,我认为你都能过得很好。我个人希望你将来坐在我现在坐的这张椅子,而且说真的,如果你当上这里的署长是最理想的结果,但我不认为追寻理想才叫做人生。虽然和卧烟前辈的想法不一样,不过就算有能力,就算有特性……」

甲贺课长指着我的影子这么说。朝着传说吸血鬼躲藏的影子指指点点,简直是不知害怕为何物,但她真的不知害怕为何物,所以才做得到这种事。

而且,也因此说得出这样的训示。

「却也不一定非得变成『那样』。快乐生活也无妨喔。」

……如果她在这时候说起风说课设立的理念或是崇高的目的,我或许反而会失去热情,但她这番话令我想再做这份工作一段时间。即使清楚知道这是上司的本领。

快乐生活也无妨。

要是我再活十年,就能对羽川讲这种话吧。

就这样,我现在不只是要考虑研修期间结束之后的去向,还要面对是否要离开祖国的问题。黑仪应该是我更该切实面对的问题吧。或许她希望我叫她回来。

只不过,即使我真的这么说,应该也会朝另一个方向吵起来吧。

所以我们分手了。第三次。不,实际分手是第三次,近乎撕破脸的吵架,从大学时代就不知道上演过多少次。聊起这种事,听在人生的前辈耳里,或许像是分分合合的情侣晒恩爱,不过请回想一下,各位肯定也有过这样的时期。

相对的,年轻人听到这种话题,或许会建议这种歹戏拖棚的交往还是赶快结束算了,不过为了日后参考请记住,各位迟早也会变成这样。

高中时代开始交往的女友,若在大学毕业依然保持情侣关系(即使中间有过冷却期间),光是在这个时间点就已经是奇迹。

所以我不想失去这份奇迹。只不过,我不该以这种像是「舍不得」的心情左右黑仪的将来。我的将来也不该被这样左右吧。

不想抱持着后悔结束。也不想抱持着后悔继续下去。

003

「阿……阿良良木,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是我要说的台词。

不对,像是和往生者重逢的这种台词,不可能属于我。这无疑是老仓育要说的台词。

这几年再度断交的儿时玩伴,以意外的形式相遇了。再度相遇。

我这辈子到底要和这家伙断交几次?又要重逢几次?

地点是公所。

决定离开风说课之后,我负责的工作进入交接阶段,交接的其中一个环节,就是我得独自前往公所,依序造访各部门缴交各种文件。这很像是羽川消除己身经历的程序,不过老仓居然在其中的一个部门工作。

头发整齐挽起,戴着闪亮的眼镜,一副像是正规会计师的样子。不,总之,我知道她在大学就读这种科系,她也确实是正规的会计师,不过就算这么说,这个会计师看起来有点假。

站在柜台窗口希望文件受理的我甚至愣在原地……咦?你这家伙为什么会好好工作?而且还是在家乡,就某方面来说比警察还要正派,公家机关中的公家机关工作?

「我……我一直很担心喔。还以为你现在会不会流落街头……」

「不准擅自让我流落街头。小心我宰了你。」

看来即使外表是会计师,个性也没什么变。不,应该只是对我这样。原来如此,这家伙大学毕业之后回家乡了吗?唔唔。

话说回来,她后来居然也报考公务员……看来她再怎么长大也还是爱读书。

「什么嘛。阿良良木,你当上警察了……?警部补?特考?所以相对于地方公务员的我,你是国家公务员?为……为什么你老是走在我前面……」

「不,我并不是想要走在你前面……而且我考会计师的时候挫败了。」

其实关于这方面,我们曾经一起准备考试。我因为某些原因而挫败,不过说来话长。总之简单来说,我的数学天分在迎接二十岁的时候毁了。即使称不上数学家却考上会计师的老仓,我率直认为是数学比赛的胜利者。

「呵。如果是现在,要我叫你『欧拉』也行喔。」

「开什么玩笑。我们在两年前的十月十三日断交第四次了吧?不准顺水推舟想和好。我讨厌你。」

「别气别气,我不是要来你的职场兴风作浪……午饭要不要一起吃?我想和你谈一些事。」

「我奉陪。去那里等我到午休时间吧。」

她以找碴般的语气回应。

就某种意义来说,这家伙真不值得绝交……对喔,我和老仓断交的次数,比我和女友战场原黑仪分手的次数还多。

我不禁惊讶天底下居然有这种偶然,但仔细想想,这里是我们长大的城镇,老仓应该是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公所工作,所以在研修期间,同为公务员的我们有很多机会巧遇。

这四个月来,我也因为各种事情来到公所好几十次,说不定我们甚至曾经在走廊擦身而过只是没发现。机率再低,只要机会够多,迟早都会见面。这也是数学的基本。

比起在医院遇见神原,我遇见老仓的可能性,整体来说反而比较高。既然这样,不知道是第几次才认出老仓的这场重逢,居然发生在我即将离开城镇的这时候,反而算是来得太晚吧。

搞不懂这叫做有缘还是无缘。

幸好在老仓进入午休时间之前,我必须缴交到其他部门的文件多不可数。虽然不记得正确的日期,但我上次和老仓一起吃午餐是两年前了。

是说来话长的「那个事件」之后。

若要讲得更简单一点,就是我和黑仪第一次分手之后。严格来说,应该是第二次?

我和老仓第三次重逢的地点是大学教室。当时还以为这是哪门子的缘分,不过这似乎是羽川设计的。老仓从直江津高中转学之后,羽川好像依然很关心她,以各种方式建议老仓念大学。老仓的综合学力比我好得多,但是有数学系的大学很少,所以说穿了,第三次的重逢就某方面来说是必然。

当时我是从家里通学,不过老仓要找地方住。房租与保证人的问题谈不妥,她好像很困扰———我对父母说明这个隐情之后,接到「那叫她再来住我们家吧」的指令。

当时我还没脱离叛逆期,不会说我只是乖乖遵照这个指令。

即使大略知道和小学时代的状况不同,但我在各方面亏欠老仓,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不知所措。就算我开口,她应该也会反抗,不,应该说有所顾虑,所以我不采用正攻法,而是由妹妹们邀请她。就这样,老仓相隔约七年再度住进阿良良木家。

一起学簿记就是那时候的事。这是久违的读书会。

然后,这件事被黑仪发现了。

让完全不觉得是异性的儿时玩伴借住自己家,依照我的基准勉强不算越线,不过依照黑仪的基准好像完全踩到红线。

不,这件事是我的错。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烂的事。这是我即将迎接二十岁之前犯下最大的过错。

当然会第一次闹分手吧。

多亏老仓,我们才勉强重修旧好。老仓尽心尽力让我和黑仪和好。这里说的尽心尽力,具体来说是威胁我与黑仪说「如果不和好,我就从这里跳楼自杀」的意思。不过除此之外,她也和当时还只是「普通名人」的羽川(只是进行慈善活动的女生,不是活动家)合作,修补我们之间的裂缝。

她也立刻离开阿良良木家。

这就像是硬生生夺走苦学生老仓的住处,即使是对于自杀威胁不为所动的黑仪,终究也过意不去的样子。虽说不是以此为契机复合,这也是我们好好坐下来谈的契机。

结果就是我和黑仪破镜重圆,和老仓三人暂时享受一段快乐的大学生活。直到我和黑仪迎来第二次分手,真的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第二次分手。

是因为超无聊的理由分手。

对于我们的分手,老仓比任何人都生气,大概是觉得自己明明鲜少如此拼命努力,明明难得如此为他人尽力,最后却成为一场空吧。

或许不是生气,而是失望。

当时我好不容易和黑仪和好,不过后来直到毕业,老仓再也没在学校和我们说话。

这是第四次绝交。

我们就这么留着芥蒂从大学启程,所以无从得知老仓后来过得如何,踏上什么样的未来———直到今天。

她很正常地在工作嘛。

不过,我不认为她会流落街头就是了……总之我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件事告诉黑仪。虽然我这么想,但我现在和黑仪闹翻了。

现在是第三次的分手期间。

要把这件事告诉老仓吗……嗯……不行吧……

可恶,为什么偏偏是在我和黑仪分手的这个时间点?来得这么不是时候,感觉正是老仓育的作风。不对,讲得像是怪到老仓头上很奇怪。

「久等了,走吧。阿良良木,我特别为你空了短短三十分钟出来。」

「真是谢谢你啊。有没有你常去的店?这附近我不太熟。」

「明明是家乡却这么无知?」

「因为这里的风景和以前截然不同啊,连购物中心都盖了。这顿我请客。」

「与其被你请,我宁愿选择去死。」

都二十三岁了还在讲这种话……我要松一口气或许还太早了。不过彼此都已经出社会工作,那就各付各的吧。

在老仓的带领下,我们进入公所旁边的咖啡厅。价格挺实惠的,还以为她平常就会光顾,但我问了才知道她第一次来。

「我不想带你去我平常吃饭的地方。」

老仓这么说。

她真的很讨厌我。

就祈祷这间店是老仓早就想来,却不方便一个人光顾的店吧。我赌上这个可能性,交给老仓点餐。

「所以,干么?找我什么事?找我这种人有什么事?」

「没有啦,想说为两年前的事情道歉……当然不是。」

「原来不是喔。」

「老实说,我没想到那件事让你气到和我绝交……之所以邀你吃饭,终究是因为我吓了一跳。我很惊讶你还活着……更正,惊讶你在公所工作。」

「还活着有什么好惊讶的?谁会去死啊?」

「『谁会去死啊』……听到你这么说,我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哼。总之,并不是因为爱乡情怀觉醒才回来的。虽然先前那么说,但我不太把这里当成家乡……毕竟搬过好几次家,也完全没有美好的回忆。只是……」

老仓继续说。

「想到接下来即将成为大人出社会的时候,我想得到的榜样只有一人。」

榜样。

以我的状况,我的榜样是父母。不过,老仓的父母不是这种父母,甚至会坚定认为不想成为那种大人吧。

就算这么说,其他的大人……比方说学校的老师,以她的个性并不会崇拜。考虑到她曾经拒绝上学的原由,学校对她来说完全不是快乐的场所。

思考到这里,我想到了。

「啊啊,原来如此。记得你住在那个社区的时候,受到公所职员的照顾。从直江津高中转学之后也是。所以……」

「你这么单纯认定也让我火大。」

这家伙听我说什么都会生气耶。

你至今都还没成为大人喔。

这样的你应该不能出社会吧?

「话说在前面,为了避免我这种可怜的孩子诞生,这次换我来照顾别人……这种值得赞赏的心态,我一点都没有。因为这只是我自救措施的一环。」

「为什么你要自己讲这种讨人厌的话……」

真是好懂的傲娇行径。

不,过了二十岁的傲娇,只会是个麻烦的家伙,不过我不禁心想,要是黑仪也像这样好懂该有多好。

「唉~……要是我当年喜欢的是你就好了。」

「这句恶心的台词是怎样?害我心情变差,给我以死赎罪吧。我每天都由衷认为自己讨厌你真是太好了。」

看来她偶尔会变得率直。只在嫌弃我的时候变得率直。

不过,她踏实就职的原因大致算是踏实,真是太好了。

既然这样,昔日负责老仓家的公所职员,她大概也曾在职场重逢吧。如果产生这种师徒关系真的很美妙,不过问到这种程度就太深入了。

之后有机会再问吧。

「你现在住哪里?」

「为什么想问我家住址?想对我做什么?」

「用不着这么提防。不只是现在,你离开阿良良木家之后,不是也到处搬家吗?你没一直换地方会死吗?」

「有问题吗?我可是拼命摆脱你跟战场原还有羽川小姐的追踪喔。」

「居然问我有没有问题,如果是基于这个原因,问题可大了……原来就算是你,称呼羽川的时候也会加『小姐』啊。」

「『Tsubasa Hanekawa』这个名字当然不能直呼吧?……公所上个月也是忙得天翻地覆。」

「这样啊。说得也是。」

比起警察,公所反而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吧。

因为是办理手续的当事人。

「羽川那家伙来见过你吗?」

「没来。我和你们绝交的时候,也和羽川小姐断绝往来了。」

「完全是池鱼之殃吧?」

「她早就已经不记得我了吧。为什么问这个?」

「没为什么。只是羡慕你能像这样放得下。」

但羽川好像没忘。或许她其实也早就知道老仓在公所工作,只是在装傻。

「所以老仓,你住哪里?租哪里的房子住?」

「不准死缠烂打想知道我住哪里。你想纵火吗?我要报警喔。」

「我就是警察。不然在你家设置巡逻箱吧?」

「不准多管闲事。」

「如果想请派出所警员重点巡逻你家,真的可以找我帮忙喔。这种程度的人脉我还是有的。」

「为了保护我?还是监视我?」

「我真的很担心你。」

「少啰唆。小心我停止你的心肺功能。」

即使嘴里咒骂,但她好像感觉到我是由衷关心,所以告诉我了。

「不是租的,是买的。公务员贷款。他们说长远看来买房比较划算。」

「…………」

没问题吗……不,慢着,现在认定还太早……

房子用租的还是用买的划算,双方各有各的道理所以不便议论,但我听到老仓说她买了房子(尤其听到贷款),踏实的气息就完全消失,总之还是听她说完吧。

或许我不会以儿时玩伴的身份,而是真的以警察的身份帮她,但是我愿意为老仓做任何事……只要这个傻瓜能够幸福……

「你……你买了什么样的房子?」

「是等同于废墟的凶宅,所以很便宜……放心,不用站起来。已经好好翻新了。」

「你应该不知道,现代有一种诈骗手法就是透过翻修……」

「不准把我当成全世界顶级的笨蛋。你也知道那个地方。是我国中时期住的那个家。」

「…………」

那里———我知道。也去过好几次。

是老仓和我度过最平稳时期的场所。对于老仓来说,当时肯定是最动荡的时期吧,不过原来她买的是那间房子。

确实,如果是那种屋况,二十岁出头的人也轻松买得起。而且坦白说,以公所职员的立场也解决了空屋问题,甚至可以领一份奖金吧。

不过翻修应该不容易吧……

「话说回来,你还是老样子,做出这种伤害自己的行径……这样不叫自救。你为什么想要回到起点?这么喜欢从头开始?」

「这是『Tsubasa Hanekawa』的相反。我借由吞噬过去活在当下。」

老仓育像是立誓般说明。

「将回忆涂改成我的色彩。我要在那个家建立幸福的家庭。可惜还没有对象就是了。这么说来,阿良良木,你和战场原最近怎么样?」

「总之,你想节省改建费用的话再叫我。用DIY的方式尽量压低成本吧。虽然讲这种话可能假惺惺,不过那里也是我回忆中的场所,我也想在那里留下我的色彩。」

「不准讲得这么假惺惺,然后在我面前装傻。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吗?」

「你可能误会了,说起来我也还不算是回到家乡,现在是研修期间……」

「以为我已经忘记叉子的用法吗?」

老仓说着,紧握住手上的餐具。我一直认为她差不多该想起叉子的用法了。

不得已,说出这件事的时机终于来了。

意外重逢,闲聊往事在内的各种话题聊到气氛正好的这时候讲这件事,或许她又会和我绝交,但我认为这件事本来就必须好好告诉她……包括自己的现状、战场原黑仪的现状以及我俩的现状,我一五一十告诉老仓。某段时期凑成三人组的我们,从此将会各分东西。

听我说完之后,老仓没把叉子当成飞镖,射向我身体的中心。

相对的,她像是傻眼般笑了。

「你这个笨蛋。」

反而像是很开心的样子。

太好了。老仓只显露她的恶劣个性,我免于被她绝交。

原因或许在于我强调这次的状况和老仓当时的第一次完全不同。这家伙总之很讨厌事情的责任出在她自己身上。

我对儿时玩伴的个性清楚得不得了。

「不过,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大概就是这么平庸吧。情侣分手的时间点或许不是升学,而是就职喔。唔噗噗。」

「你发出不像是人类的笑声了。」

「没好好谈过吗?找工作的那时候?一个想进入海外企业,一个想成为国家公务员,明显会造成感情不和吧?」

「说来神奇,当时我们相互加油打气。因为那家伙真的是努力去取得金融方面的各种证照。我也希望她找到彻底发挥这些证照的工作。」

「持续进步是好事。我也会为干练的女性加油打气。即使展翅到海外发展的那个女人再怎么瞧不起回到家乡的我也一样。」

「应该没有瞧不起啦……你毕业之后究竟变得如何,那家伙也很在意啊?」

「应该是在意我怎么流落街头吧?」

「这我没办法否定。」

「给我否定!」

即使嘴里这么说,老仓后来也笑了好一阵子(搞不懂这家伙),接着终于一副稍微关心我的样子询问。

「……不过,你打算怎么做?」

这反应也太慢了。而且只有稍微关心。还偷笑。

「你们吵成这样应该很严重吧?现状应该是你跟战场原其中一边必须放弃现在的工作改变据点吧?咦?所以呢所以呢?」

「不准讲得像是在逼问。如果你接受市井小民洽询的时候都是这种调调,那你这个公务员有够讨人厌。」

「居然说『市井小民』……没问题的。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公私分明喔。让您久等了。您好。请问今天需要什么服务?」

「这落差太猛了。」

既然她确实摆得出应酬式的笑容,我就不找碴了。

「要是你辞去现在的工作搬到海外之后才分手该有多好……」

「你把藏在内心的愿望说出来了。」

「我把愿望告诉别人,是希望这个愿望别成真喔。」

「你把愿望告诉当事人,大家不就拿你没办法了?」

总之,无须她重新强调,现状很难彻底修复我俩的关系。无论如何,都只能做出重大的决定吧。

「诀别不就好了?」

「关于我的事,你不准再提出任何请求。连请多指教都不准。」

「真要说的话,阿良良木,战场原的生涯规划很明确,但你还是很笼统。你究竟想怎么做……要回到家乡?还是打进中央?你是国家公务员,所以如果以日本国内来看,地基应该还没打稳吧?我是地方公务员,所以早就决定在这里落地生根。何况连房子都买了。」

买下不动产成为屋主的她,心情上像是爬到我头上……不过老实说,我很惊讶老仓的现状比我想象得还要稳定。

但是和神原那时候不同,我没有被她抛在后头的感觉……

「这么一来,代表你认为我最好搬家是吧?」

「不,我认为你最好去死。」

「跟你聊天超快乐的。今后我可以每天去公所吗?」

「要是你敢这么做,我就滥用职权消除你的经历。」

「不准真的滥用职权。你这样简直是疯了。从平常就在疯。」

「我可以说正经的吗?我的愿望是你搬家之后分手,在海外流落街头。」

「你这样不是正经,而是严重喔。我是说你的个性。」

「如果要我咬牙为你们的未来着想,我只能提醒你要小心一点,别因为一时冲动就做出决定。就像之前同情我然后收留我那样。」

「……也对。」

如果我提出辞呈,黑仪可能会以这个理由选择和我分手。

即使不像十几岁那时候一样呛辣,但她果然不愧是羽川的好友,是个信念坚定的家伙。

「以那个女人的个性,只要你讲道理好好沟通,我想她也不抗拒回国在家乡找工作。因为她是对爱情很饥渴的女人。」

「你讲得好过分。我不希望她拿我当理由辞职。要是出现这种例子,我觉得对世间不是好事。」

「很像是公务员的想法。原来你想成为世间的模范啊。那么阿良良木,如果你为了战场原流落街头,也会成为同样负面的例子吧?」

「不准动不动就运用各种手段要让我流落街头。也让我出国工作好吗?我会先去住妹妹那里。」

「你这个说法真逊……不过,为世间着想是好事,但你也为战场原想想吧。你又不是『Tsubasa Hanekawa』……嗯?现在想想,既然已经消除过去的经历,这个名字也已经失效了吧……那个优等生今后要叫什么名字?」

「她是猫,直接说『还没有名字』就行了。应该说『已经没有名字』?如果要为战场原著想,我更不能说我希望她回日本吧?」

「那你们就这样分手吧。」

老仓断然这么说。

关于这方面,老仓并不是基于伤害我或折磨我的意图这么说,她自认只是理所当然说出理所当然的建议。

或许是她以公所职员身份提出的建议。

「找工作或是公务员资格什么的,唉,无论是你还是战场原,就算谁都不把这种东西当成一回事,但你们都已经不是孩子了。」

「不是孩子吗……说得也是。」

既然二十三岁都不能为对方着想,那就真的赶快分手比较好。为了对方着想而分手,这种事在十几岁的时候应该会是一种伪善,不过一旦考量各种因素就不能一概而论。

「战场原把青春时代消耗在你身上,要是连二十岁之后的岁月都牺牲掉,你真的是罪大恶极。话说在前面……」

老仓说着取出手机,操作画面之后递到我面前。

是电子邮件网址的画面。

看来是要求我登录她的个人资料……第四次绝交算是正式解除吧。

「不要当场做结论喔。因为我会有责任。事后报告就好。我还想笑。请给我更多笑容喔,我的小丑先生。」

「…………」

「干么啦,我也可以滥用职权收集你的个人情报喔。想让我犯罪吗?」

「并不想。我清楚看得见你双手上铐的未来。真想辞职避免看见这一幕。」

「实际上,你最好别参考我这种人的意见。因为如我刚才所说,我也还没找到对象。」

此时,老仓像是突然想到般这么说。

像是放冷箭般这么说。

「如果,我们过了三十岁都还是单身,那么……」

「那么?」

「就把彼此掐死吧。」

可以和这家伙针锋相对到三十岁,这真是美妙的提议。

004

因为这样,所以我前往北白蛇神社。

「因为这样」究竟是因为怎样,我自己也一头雾水,但我终于下定决心了。我很想说是多亏和老仓聊过之后看开了某些事,不过那家伙应该不会接受我的感谢,所以我在时限将近的这时候不得已启程登山。

结束下午的工作之后,我直接前往北白蛇神社所在的山。上次爬这座山也不知道究竟是多久之前了。我频繁上山的那时候是积雪的一月,那段艰苦的行军光是回忆都会令我抗拒,不过后来大概是气候随着时间变迁,虽然姑且还是积了一些雪,却不到打滑摔倒的程度。

问题来了。

现在的我看得见八九寺真宵吗?

那家伙并不是人类长大之后就看不见的那种精灵(至少卧烟小姐看得见。反过来说,如果是甲贺课长,年龄再小也看不见吧),所以仔细想想,我内心的这份苦恼或许挺脱线的。也可以说我在烦恼这种事的时间点就已经看见结论。

总觉得自己像是担心被讨厌而不敢追求心上人的纯情少女,我这样一点都不像是成熟的男性……

只不过,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虽然现在是北白蛇神社供奉的神,不过八九寺真宵追根究底是迷路的蜗牛。是只有不想回家的人才看得见的幽灵。

是让人在归途迷路的幽灵。

先不提这是去程还是回程,说到迷路,这座城镇没人比得上现在的我。我在或多或少巨细靡遗的所有意义上,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路与前途。

丝毫看不见落脚处。

虽然没有流落街头,却迷失在人生的道路。

基于这层意义,我来到北白蛇神社参拜的这个时间点,或许比新年参拜还要好。然后———

「……我想也是。」

我穿过鸟居,进入境内,沿着参拜道路走到主殿,但是夜晚的神社没有任何人。不只是没半个人,连一只猫或一条蛇,当然连一只蜗牛都没有。

浅浅的积雪上甚至没有脚印。大概是积雪吸收声音,总觉得神社比实际上还要宁静。

我第一次造访这座神社的时候,神社本身废弃已久当然不用说,外观也比现在更像是试胆的景点。包括老仓家在内,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很喜欢在废墟玩。

实际成为试胆———考验心脏的景点,是神社改建之后的事。我不晓得在这里被打得七零八落多少次。

最后还下地狱。

现在看起来管理得很好,但也终究感觉得到五年的岁月……或许只是因为阴暗才让我这么想,也是因为和星空成为对比吧。我曾经在这里观星吗?

哎,虽然这么说,但这里本来就不是夜晚前来的场所……无论是为了试胆还是观星,正常人不会在这种时间,来到这种四下无人的场所。

真是的。

迷路到最后走进死胡同吗?

如此心想的我,从钱包取出零钱,放进香油钱箱。五圆硬币。记得在这种时候,基本上是二礼二拍手一礼吗?

「想寻死了?」

在我思考要许什么愿的时候,落在雪地的影子传出声音。

不只是传出声音,影子里钻出一名金发幼女。星光与堆积的白雪在夜晚也映出影子,所以忍和我的热线是接通的。

由于在山上,所以就像是在搜寻手机基地台讯号般好不容易接上线……忍戴着毛茸茸的毛线帽,身穿像是雪人的厚大衣加上毛靴。

这家伙也深受世俗影响了。

以前即使在多么寒冷的零下世界,她都只以单薄的衣物覆体……不提这个。

「咦?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吾在问汝是否想寻死了。活太久想寻死了吗?像吾一样。」

说完,幼女露出凄怆的笑容。

总觉得好久没看见这个笑容了。

「啊啊……活腻了自杀吗?记得这是吸血鬼九成的死因?嗯,我听说过。」

「不只是听说过之程度。不说别人,吾正是为了寻死而来到这个国家,降临在这座城镇。所以即使吾之主现在想寻死,吾亦丝毫不感诧异。」

「别这样。我才二十三岁耶?」

「不过,汝不是非常怀念从前吗?不曾想过五年前死掉该有多好吗?比方说在这间神社,比方说在那个操场,比方说在那栋废弃大楼,不曾想过死掉何其幸福吗?咯咯!」

她看起来很开心。

即使没老仓那么夸张,但她个性也很差。

总之,我并不是听不懂她的意思。传说的吸血鬼,铁血、热血、冷血的吸血鬼活六百年之后,选择在遇见第一个眷属死尸累生死郎的这个国家死亡。即使我不能和这样的她同日而语,「长生不死并非幸福」也单纯是不死怪异的常识。

人鱼周防小姐或是泥人兆间前辈也一样,是在原本会死掉的时候,以怪异的形式活了下来。在风说课里,也还有桑方纔前辈这种非常特殊的类型。虽然我也不例外……但我的状况是反过来让濒死的吸血鬼成为人类活下来。

「高中时代快乐又幸福,那段时间是人生颠峰,早知道干脆在那时候结束这段人生……你以为我会这么想?少来了。虽然当时有很多快乐的事,幸福的事也多得不得了,但基本上是吊车尾的阴郁高中生活喔。」

先前「镰鼬」事件的那时候,我和兆间前辈聊过这件事。以我个人的经历来说,我就读不符合我成绩水准的私立高中,搞得生活一团乱。

没办法单纯说出「那时候真好」的感想。真要说的话是苦涩的感觉。

和家人的关系也糟透了。

回想起那段时光,我甚至不敢相信现在和妹妹相处得这么好。我不想过度美化过去,同样也不想过度鄙视过去,不过整体来看,我实在不认为高中时代的我比现在的我幸福。

「咯咯,说得也是。现在汝实在是得天独厚。在职场亦是意气风发被捧上天吧。昔日拥有不死之身,眼神却如同死尸之汝,若是看见汝现在之模样,想必会感到骄傲吧。」

「很难说,应该还是会想要一拳打下去吧……因为现在的我动不动就散发以前我最讨厌的菁英感。成为特考公务员而且月领高薪。大学时代即使发生各种事也过得相当快乐。行动范围也很广。原本只骑脚踏车的我,后来开始开车,也搭过飞机,还出远门旅行。高中时代看不懂的书现在看得懂了,原本完全看不懂的电影现在看得出乐趣。当年吊车尾差点步入歧途的我要是看见现在的我,肯定会觉得是不屑一顾的讨厌家伙吧。」

「感觉像是背叛以前之自己,所以不敢享受幸福?对于成功感到内疚?」

「并不是这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吗?

我只是在害怕变化吗?

不,也不能说只是这个原因。

高中时代看不懂的书,现在看的话确实可能看得懂。对于事物的好恶可能会随着成长而改变。但在另一方面,原本觉得很有趣的书,如今也可能看不懂。

明明曾经那么乐在其中,现在却变得不快乐。

明明绝对感动过,但是拿起昔日改变自己人生的藏书重看,会觉得肤浅到像是不着边际,觉得再怎么平庸也该有个限度。这份失望带来的罪恶感,令我好想让自己消失。

讲得夸张一点,这是严重到像是杀了一个人的罪恶感。

「咯咯!感觉像是杀害昔日之自己,所以感到郁闷?即使如此,亦不能永远只看一本书吧?说不定这就近似汝那年春假成为吸血鬼时,想要立刻回复为人类之心情。如同吾受邀成为神那时候,依然想继续当个吸血鬼之心情。」

「…………」

「或是……放过回复为铁血、热血、冷血吸血鬼之机会,选择继续住在汝影子里之心情。」

说到这里,忍整个身体转向鸟居。

「即使如此,吾毕竟是吾主之忠实仆从。若是汝如此希望,吾可以让汝回到从前喔。」

「咦?回到从前是指……」

「当时没这么整洁,但昔日不是在这间神社做过类似之事吗?不是曾经以那座鸟居为闸门,让时间回到从前吗?」

啊啊,确实做过。

真的是高中生的恶搞。只因为暑假作业没写完就想回到前一天。就是这样的调调。

当时忍随口邀我穿越时光……而且最后招致非常严重的结果,不过现在的忍完全以当时的调调邀我再来一次。

「虽然上次失败,不过放心,这次会顺利。回到汝不存在之过去即可吧?这么一来,既然是第二次,汝亦能顺利享受高中生活吧。若是后悔昔日之失败就重新来过吧。若是觉得现在之汝很失败,就选择没升学亦没就业之第二轮人生吧。汝即使如此依然能够活下去,因为是吸血鬼。」

别流落街头,流落在黑暗之中吧。

忍这么说。她讲得像是半开玩笑,不过大概有一半以上是当真的。这家伙总是很干脆地邀我做出这种轻率的举动。真的是来自黑暗的诱惑。

高中时代的我,屡次接受这样的邀请。

没想太多,随便就接受邀请。

虽然这么说,但忍和我是同生共死,既然觉得忍这方面完全没变,就代表我完全没变,若是如此,单就现在来看,这个大问题或许值得祝贺。

我内心那个昔日的我,还没有死。

「忍,我不想回到从前。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都是我。永远的高中生就交给小扇饰演吧。」

原来如此。

相隔四年回到家乡的我,确实沉浸在乡愁吧。见到神原与老仓,和妹妹们交谈,感受到羽川的存在,我或许变得神经质又多愁善感。之所以和黑仪吵架,或许是因为我处于这种微妙的时期。但这只是在痛快玩着「以前真好」的游戏。由于装出自虐的模样,所以更加恶质。

即使擅自抱持「众人弃我而去」的心情,不过大家也不是轻视昔日的自己走到今天。神原历经和劲敌的对战走到现在,老仓吞噬过去之后走到现在。以前的自己造就现在的自己。删除过去的羽川或许出乎意料是最怀念当年的人吧?

我这样像是装出没脸见昔日自己的模样,借以确认自己现在的定位。不过,十八岁和二十三岁的差异,等我三十岁重新回顾,应该会觉得毫无差异。

「『成为大人很无聊』这种话根本不该说吧?卧烟小姐或忍野不也是愉快活到现在吗?哎,即使他们是例外,不过成为大人基本上是快乐的事。无论看风说课的人们还是整个直江津署,我都这么认为。高中时代很快乐,现在也很快乐。现在也和以前一样会遇到讨厌的事情,不过会解决给你们看。这样就可以吧?」

我不再看闸门……更正,不再看鸟居,重新转身面向主殿。

看不见神。这样就可以了。

看不见是理所当然的……必须这样才对。如同甲贺课长那样……怪异原本是看不见的东西。

而且即使看不见怪异,也不代表怪异不存在。

就算看不见,也可以相信位于该处。

「或者这么想吧。我现在没有迷失。虽然假装犹豫迷惘让自己内心舒服点,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已经很明确了。我只是站在分歧点,并没有迷路。所以我看不见八九寺。在我真的遇到问题的时候,那家伙不可能不出现。」

「咯咯!既然汝这么认为,那就这样吧……顺带一提,吾原本一直犹豫是否该说出口,但是那个迷路姑娘,连吾亦完全看不见。」

「咦?是吗?」

你怎么不早说?

应该说……这不是很奇怪吗?我看不见就算了……但即使和这样的我连结,忍身为吞食怪异的怪异却看不见,既然这样……

「嗯。单纯是还没回来吧?那家伙从以前就是经常不在家之神明吧?」

「…………」

明明不是神无之月却不在家……不,并不是不可能。

既然这样,刚才投的香油钱可以退吗?

把五圆还给我。

「……那么,乖乖重新来过吧。改天再来。下次不要隔这么久。」

「要在汝苦恼时再来一趟?」

「不,要在更好的时候过来。我现在决定了。和黑仪的婚礼要在这里举行。在神的面前举行。」

虽然不知道神是否在主殿,但我还是姑且进行二礼二拍手一礼。

回想起来,我和黑仪开始交往,就是由八九寺见证。那么现在供奉那家伙的这里,不就是结缘神社吗?

「在我最风光的时候,那家伙应该不可能不现身吧。」

到时候,我要由衷抱紧这个爱散步的神。

让她看看大人也会玩耍的一面。

「……听汝讲得这么动听,吾差点感动落泪,不过就吾在影子里所见,汝和那个姑娘不是闹翻了吗?」

「我说过吧?该走的路早已决定。我决定了。所以我的仆从,对此有一些事情希望你务必帮忙。」

「啊?是工作?」

「不是工作,是百分百的兴趣。」

「若是工作,吾只打算多多少少帮汝一把,不过……」

忍笑了。

不是凄怆的笑容,是可爱的笑容。

「若是兴趣,吾就竭尽所能帮到底吧。」

005

研修最后一天,我拜托甲贺课长特别拨空单独和我交谈。我熬夜整理完成的文件,甲贺课长大致翻阅之后疑惑询问。

「看起来不是辞呈,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是这座城镇的住宅地图。我将怪异……应该说还没成为怪异的『脏东西』列表标记在上面。」

老实说,我想在这些问题全部解决随风而逝之后再提交报告书,不过很可惜计划只达成一半。这肯定是临别留给风说课的礼物,却很难说是令人满意的工作成果。

独创性也不高。

从北白蛇神社下山之后,我所进行的实地工作,基本上和专家忍野咩咩待在这座城镇期间搜集怪异奇谭的活动大同小异。

说到两者的差异只有一个,就是我利用了怪异之王的食欲,这部分其实挺作弊的。

即使如此,还是来不及完成。

力有未逮,我没能看透哪些有害,哪些无害,所以只让忍吃掉明显危险的东西,之后只能交给风说课可靠的前辈们。

即使如此,这份清单肯定会代为传达我的志气。希望甲贺课长至少收下我这份心意。

「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意,但我不能毫无理由收下这个。你不是基于工作这么做的吧?是要当成饯别的礼物,暗示你再也不会回到风说课吗?」

「某部分来说是四个月来受到照顾的谢礼,但这不是饯别礼,真要说的话,是贿赂。」

「贿赂?喂喂喂,我这个课长在你眼中会犯法吗?」

「我用错词了。我重说一次吧,这是小费。其实我想请课长写推荐信。」

「我不是说过我会写吗?不需要刻意进行这么美妙的自由研究。你的志愿不是直江津署,更不是风说课对吧?OKOK,没问题,只要你不是想辞掉警察的工作,我就帮得上忙。无论分发到中央还是地方,我都会给你最好的评价。」

「不过不是中央,也不是地方。」

正因如此,所以我尽可能准备最好的谢礼前来拜托。

我不顾一切,想要一份更胜于最好评价的推荐信。

「我想就这么继续研修。不过,地点是海外。」

「……警政署青年警察海外研修?」

不愧是甲贺课长,一下子就猜中。她惊讶地眨了眨眼。

是的。海外研修。

不知为何,我认定非得辞职才能赶赴黑仪身边,断定只要身为国家公务员就无法出国。

不过,和老仓交谈的时候,我察觉了。

虽然不是在讲「Tsubasa Hanekawa」,不过在这个国际化的时代,警政署也不是只在锁国的国内活动,只要找就找得到制度,和国际刑警组织合作派遣到海外的警察也不在少数。这种工作当然不容易,甚至可能会负责大使馆的警备,就某方面来说是代表国家在海外活动,所以需要相当程度的资格。

比方说……哎,像是必须够年轻,或是拥有警部补的阶级。

像这样看就觉得整件事情挺蠢的。我曾经抱怨如果自己选择不一样的工作就能追着黑仪前往海外,不过实际上,我就像是从大学时代,不,从高中时代就预见这种事态,选择追上她的最短路线。

为什么成为警察?

周防小姐这么问我的时候,我回答「因为父母是警察」,不过现在我会这么回答。

「为了和高中时代开始交往的女友继续交往下去。」

公私混同又何妨?

我是公仆,更是我自己。

这是我的仆从告诉我的。

……我得再说一次,这是难关。并不是身为菁英公务员就可以无限制保送。这就像是明星中的明星,所以志愿者络绎不绝,而且都是精挑细选的志愿者,是菁英中的菁英。因此甲贺课长的助力不可或缺,而且光是这样应该还不够。所以我继续这么说。

「我总有一天会回来。到时候无论是风说课的课长,还是直江津署的署长,要我当什么都没问题。而且我当然也想在海外活用在这里学习到的经验。」

「……换句话说,你也希望我帮你对卧烟小姐讲几句好话?」

「现在在日本公家机关扎根的那个人,也想在海外设立据点吧?若说FBI或是MI5有点夸张,不过像是德拉曼兹路基或艾比所特这种外部帮手,她也不打算永远依赖下去吧?」

「是没错啦……唔~~……」

甲贺课长再度翻开我给她的地图。刚才是速读,但这次是详读。或许是以风说课创立元老的身份评估我的实力。

若是如此,那我这份成品还是太粗糙了……我不敢说自己擅长文书工作。

「外语能力呢?不是考试成绩,你有自信能在当地好好沟通吗?当地的工作要使用当地的语言喔。」

课长的语气从上司变成面试官。

看来她至少愿意考虑帮忙了。既然这样,我也得豁出去。

我对忍放话说不想回到高中时代,不过只有现在,我就回到只以虚张声势撑场面的那个时候吧。

「我连国语都不太行,不敢说自己擅长外语。沟通能力很差,不擅长和别人打交道,性格相当无情无义。但我会带翻译过去,所以足够对抗那边的怪异。」

「翻译啊……小忍吗?」

甲贺课长没从文件移开目光这么说。

「怪异语的翻译。这是我们最看好你的优势。再埼巡查很难胜任这种细腻的工作。」

「那么……」

「慢着慢着,别急。现在还完全处于检讨阶段。阿良良木警部补,你的申请正合我与卧烟小姐的意。真的很理想。不过这么做可能顺利,也可能不顺利。这不是个人能力的问题,是组织构造的问题。如果由我以大人观点判断,那么你很可能在海外被严苛的职场环境压垮,受挫之后辞去警察的工作。我完全猜不到你想到海外工作的原因,但你将会和女友分手。」

这不就猜到了吗?

而且即使如此,我也觉得课长过于断定我会和女友分手。

「与其做了才后悔,你也可以选择没做而后悔啊?」

「我是为了不后悔才这么做喔。我现在明明一切顺遂,却像是缺了些什么般感觉郁闷……之所以感觉愧对以前的自己,不是因为事业成功或成为人生赢家,是因为我没有全力活下去。虽然做到最好,却没有竭尽全力。虽然已经成长,却没有试着继续成长。」

「我说过吧?不追寻理想也没关系。没有义务将能力发挥到极限。任何人都只要在准备好的场所轻松活下去就好。」

「可是,也可以别这么轻松活下去吧?选择拼命活下去,选择在超过自身能力的场所做到极限也可以吧?」

「当然。但是只能在不违反劳动基准法的范围喔。」

甲贺课长说到这里,将整份清单重新审视完毕。

「OKOK。那么,就这样吧。」

「咦?『就这样』是怎样……」

「我会写推荐信。评价栏位会打个花圈圈,也会告知卧烟小姐。之后不关我的事。无论成为什么样的结果,将来也一定要让你回到风说课。到时候就算你想辞职,我也不会让你辞职。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包含的意思太多,我实在处理不来。什么?「OKOK」的意思是「OKOK」?就这么给我明确的承诺了?我明明还有很多对抗用的说词没用到(不过是厥词)……课长全盘接受了?

「这份资料做得很好。虽然有些小毛病,不过这种程度,我这边就能处理。濑古应该会感动到哭吧……我从这份资料感受到的干劲,没办法只以小忍的协助来解释。不愧是曾经帮忍野工作的人。」

直接称赞到这种程度,我当然很开心,就算这么说,我也不能在这时候乐不可支……曾经对付过骗徒的我,免不了怀疑是否有什么陷阱或幌子,或是提高警觉认为课长会提出某些条件做为代价。没有什么严酷的考验或艰苦的修行吗?

「这种心理战,你去和卧烟前辈打吧。因为我是等待指示的中间管理阶层,对于专业的怪异,我一窍不通,也没办法用考验或修行的方式打分数。我只是很欣赏和你共处的这四个月,以及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我说过很多次吧?我看不见怪异。」

甲贺课长继续说。

「不过,我自认有看人的眼光。」

006

接下来是后续,应该说是这个事件的结尾。

我想出不必委屈自己也能继续前进的方法,首先成功踏出千里之路的第一步之后,身体除了喜悦颤抖更是精疲力尽,总之我为了补回连日缺乏的睡眠直奔家门,却在玄关门口陷入史上最严重的烦闷心情。看来月火从东京回来了,脱鞋处摆着一双不是我也不是火怜所穿的球鞋。

经过月火与羽川的返乡事件之后,我总是会好好检查脱鞋处,所以才会发现这件事……但我真不想发现。

对喔,这么说来,月火说她回到海外生活之前会再回家一趟……不过为什么偏偏是今晚?火怜今天值夜班,我原本想好好休息,老仓与月火真的每次都像是故意找碴般来得不是时候……算了,难得有这个机会,我就从那个妹妹的口中彻底问出海外生活的心得吧。虽然那家伙乱七八糟的私生活完全不值得参考,不过肯定能当成负面教材。我思念着正在有时差的异邦土地勤快工作的战场原黑仪,准备找小只妹问个痛快。

决定多加把劲而踏入客厅的我一看,交叠双腿坐在沙发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时候应该正在有时差的异邦土地勤快工作的战场原黑仪。

「嗨。」

「嗨你个头啦。」

顿时软脚的我,好不容易踩稳脚步没倒下,像是用爬的前往沙发。

「你怎么进来的?」

「备用钥匙的位置最好改一下喔。」

「你知道这家人都是警察吗?」

「对不起我道歉是我笨。」

她笔直看着我道歉。

虽然这么说,但她就这么戴着看得出刚从艳阳国度回国的深色墨镜,道歉的话语也完全不带情感,说起来黑仪应该也不会为自己大胆的非法入侵道歉。

难道她是为了道歉而回国吗……?

看她身旁放着看起来很坚固的行李箱,应该是连自己家都还没回去就直接来我家。不,以她倔强的个性,就算撕破嘴也不会承认吧。

「不……我才要道歉。我各方面累积不少压力。对不起。」

即使对方像是技高一筹先声夺人,令我有种无法言喻的心情,但我还是感到安心,坐在沙发和黑仪面对面。

虽然以没什么料的脑袋挤出各种计策,但是这个计划完全没和黑仪讨论过。

在出国计划有望成功之前,我想以自己的判断采取行动。原本是想借此表现我的诚意,不过该怎么说,其中或许也包含赌气的成分。

只是,我本来想在明天就打电话给她,但既然像这样见到面,我连一秒都无法沉默下去。我想和黑仪分享我内心规划的未来。

「黑仪,首先希望你听我说一件事。可以吗?」

「只要不是第四次提分手,只要你愿意先听我说一件事,之后悉听尊便。」

「唔……」

这家伙劈头就赏我一根钉子碰,不过也好。要是一时冲动没多想就讲下去,可能会因为擅自决定未来而惹她生气。最好先思考一下怎么告诉她。

「为了满足正式升格为小组经理的条件,我把日本分公司设立草案附在电子邮件每天轰炸CEO,好不容易有了雏形。虽然还没正式决定,不过接下来只要解决预算问题,我今年春天就会和长官与小组成员一起回到这座城镇。这样就可以再度和你一起住了。」

「…………」

她擅自决定未来了。

咦?咦咦?咦咦咦?

你对自己的晋升设下条件?不只如此,还牵连长官跟整个小组?只为了回日本?只为了不再和我相隔两地?

「设立日本分公司的构想很早就有,我只是推进这个计划罢了……这么一来我和父亲真的会变成针锋相对的死对头,不过女儿总有一天得超越父亲才行。」

我觉得应该是儿子得超越父亲,但法律也没规定女儿不准超越吧……话是这么说,不过这是怎样?我们的想法居然一样?不,我始终是在组织的制度范围内行动,想要背负某些条件让自己进步,黑仪则是改变组织制度,成功满足条件之后进步,只能说这次又是她技高一筹……

不过啊……这下子怎么办?

天底下有这种跨国的贤者赠礼吗?(注4)

若是使用小扇的说法,这是愚者的赠礼。

「怎么了?如果你不为我高兴,我哭给你看喔。」

「我很高兴。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我甚至得克制自己别跳起来。不过,黑仪小姐,你可以做好心理准备听我说吗?」

事到如今,我很期待昔日名为羽川翼的和平象征消除全世界的国境,但我可不能慢吞吞等待这一天的到来。说起来,要是这种事态可能成真,黑仪就必须逐一审视国际金融局势,我则是在最坏的状况下可能站在取缔这个事态的立场。

所以先坐下来好好谈吧。

「做好心理准备是怎样……害我紧张起来了。难道真的要第四次提分手?那我就哭给你看喔。」

「不是啦。你为什么这么想哭?当然不是讲这个。何况……」

何况我们还没正式和好,要怎么再次提分手?对了,首先最重要的是必须讲这件事。即使在世间再怎么常见,我还是不想被别人说我们分分合合,更不想糊里糊涂就重修旧好。

我伸手取下她的墨镜。她在室内也戴着墨镜,我以为是她想让我为她取下墨镜才这么做作,但我完全猜错了。黑仪只是想隐藏不知道哭泣几天的红肿双眼。

所以她早就一直哭给我看了。这家伙其实挺常哭的。

那么,要是讲出接下来这句话,大概会害她掉更多泪水吧……但是我必须从现在开始努力学外语。考虑到将来,我希望长期待在国外的她,务必纠正我乱七八糟的发音。

「I love you。」

黑仪睁大红通通的双眼,接着对我说「历,心荡吧」,露出破涕为笑的娇羞表情。

结尾的句子是完全不会蔚为风潮,专属于我俩的回忆。

注4:源自美国短篇小说《The Gift of the Magi》,中译名为《最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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