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秋天的天空,越来越晴朗蔚蓝。
樱桃盆栽的土被从窗外照进的阳光晒得乾掉了。美术社的某人好像偶尔会在收拾东西时顺便帮它浇水,不过帮看起来只有土的盆栽浇水当然没办法让人提起兴致,因此最近它被彻底遗忘,表面乾巴巴的。
我斜眼看著它,坐在窗边发呆晒太阳。
「你给我打起干劲喔。」
旁边的美园千冬愤怒地骂。
现在是放学后的社团活动时间,这里是美术教室,美园应该是管弦乐社的社员才对,她却不知为何在社团活动时间气冲冲跑过来,不停在我耳边骂人。
「每天都有个魁梧的男人坐在对面窗户正中央发呆,眼神空洞,像僵尸一样,会害人无法集中练习好吗。」
不只美园,连同属管弦乐社的雏崎弓华都来了。
「对呀!放学后一直被迫看那张痴呆的脸,真希望你顾虑一下我们的感受。你是因为营养不良才会一直呆呆的啦。吃、吃点这个补充体力吧。」
雏崎拿出一个盒子递到我面前,里面装著系了点点缎带、包装得很可爱的杯子蛋糕。
「这是红萝卜蛋糕。上面的起司糖霜我做得有点好吃,所以想带来分社团的人,可可可可可是你看起来太可怜,让人看不顺眼,所以送、送给你。」
她红著脸,讲起话来支支吾吾。
「不想看见我的脸,把窗帘拉起来不就得了?再说美园啊,以你的视力应该看不出我眼神空不空洞吧?」
我冷静反驳,美园瞬间燃起怒火。
「看得出来啦!我还看得出你身边笼罩著一团非──常混浊的黑气。」
「你是灵能者吗?」
「而且拉上窗帘教室会变暗吧。为什么我们社要为了你待在黑漆漆的教室。」
「可以开灯啊。」
「天还亮著就开灯太不环保。」
「我、我认为红萝卜蛋糕的重点在加在蛋糕里的酥脆胡桃,还有这个酸酸甜甜的起司糖霜!绝对很好吃,不吃的话会后后后后悔的。」
雏崎两眼有点泛泪,噘著嘴插话,大概是觉得我无视她吧。
以前的我八成会觉得这是值得欺负的可爱表情,偷偷萌在心里。说是以前,其实也只是短短几天前。
露琪雅退社后,还不到一个星期,却产生了许多变化。
我失去萌心,在电视上看到含泪的柔弱美少女,心跳也不会加速,血液不会沸腾。只会想著「啊──有人哭了」默默看下去。即使现实世界有个完全符合我理想的可爱美少女全裸戴著项圈,头戴狗耳及女仆发箍,跪在我脚边可怜兮兮地哀求「主人,请您欺负我」,想必我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用来与露琪雅讨论下流的话题、倾诉双方的欲望,堪称属于我们俩的秘密基地的这间教室,如今成了只是放学后用来打发时间、像老人集会所的地方。我只是把黏土块放到桌上,一直发呆,没动手捏它,也不是在欣赏窗外的景色。
美园说得没错,或许真的挺像僵尸。
我不在意其他人怎么看我,也没力气因此生气、沮丧。美园和雏崎在旁边怒吼,我也只会觉得这两个人真有精神。
然而,我连回她们话都嫌累,衷心希望她们不要管我,因此我开口说道:
「红萝卜蛋糕我等等再吃,你们看不顺眼我跟僵尸一样的话,我会把这边的窗帘拉起来,所以你们可以回去了。雏崎,你不是下任社长吗?」
雏崎挺起以她娇小的身材来说意外丰满的胸部。
「不是下任社长,是现任社长。因为三年级引退了。」
她似乎挺骄傲的。
「社长跷课要怎么给低年级的做榜样?美园也是,不用监视我了。如你所见,我眼神空洞,不会有人因为被这双眼睛盯著看还以为我喜欢她吧。而且我也暂时不想谈恋爱。」
「唔!」
「呃!」
两人顿时语塞。
雏崎垂头丧气,美园也一样微微垂下眉梢,但她马上又竖起眉头,不耐烦地说:
「别看我这样,我对于之前刺激你行动还满自责的。因为我没想到蓝本同学竟然会退社。不过,你也很没出息耶。」
她朝我凑过来。
「被甩一次就沮丧成这样。那么喜欢蓝本同学的话,就硬把她拖回美术社啊。否则她会被化学社抢走喔。」
「等等。」
我的目光焦点这时才落在美园身上。
「什么化学社?」
「蓝本同学从昨天开始去化学社体验入社,你不知道吗?」
完全没听说。
看到我脸色僵硬,美园嘴巴瘪成了「ㄟ」字形。
「总之,去洗把脸做些什么如何?还有窗帘不用拉没关系。看到你的脸是会很火大没错,不过看不到你的脸更让人焦躁。这绝对不是第四次的告白喔!」
她撂下这句话,对雏崎说「走吧,社长」,带著依依不舍的雏崎离去。
我在她们离开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化学教室。
我刚刚才知道原来我们学校有化学社,既然叫化学社,应该就是在化学教室上社课吧。
──我注定不能和你在一起。
露琪雅冷静地对我这么说,没通知我一声就退出美术社,之后我就没有再主动联络她。
她不是听得进别人劝的女人。可悲的是,我明白露琪雅讲那句话时是认真的。
露琪雅对我的排斥强烈到,如果要她在大猩猩和真田大辉选一个交往,她会选大猩猩的地步。
即使如此,看到露琪雅留在这里的盆栽,我还是有点期待她会不会某天突然晃回来,用酷酷的侧脸对著我,拿红色喷壶浇水。
会不会因为盆栽的土乾了,忍不住来为它凑水。
因为她那么照顾这个盆栽,每天会浇好几次水。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这,是不是代表她对这个地方还有留恋?是不是还有一点回来的意思?
知道她暂时去化学社体验入社,真想向她抱怨「喂,啊你那个樱桃盆栽怎么办?不打算回来就别把私人物品留在这里」。
对了,我不是要去求她回来,是要找她抱怨。
这个举动应该不至于太娘。我迅速站起身。美术社的人往我这边看过来,但我只是闭著嘴巴走出去,前往化学教室。
化学教室在照不到太阳的二楼角落。我来到那里,敲敲门,没等人回应就打开教室的门。
正好看见制服上套著一件白袍,将白金色发丝绑成一束马尾的露琪雅,用修长手指拿著试管,准备将里面装的液体倒进另一支手上的烧瓶里。
教室里充满像尿液一样的酸味,除了露琪雅外,没看到其他人。
「真田同学……?」
露琪雅瞪大眼睛。
「其他社员呢?」
「全部没来。」
「全部?这个社团总共有几个人?」
「加我三个。三年级的退社了,一下少了很多人,所以我同学拜托我加入。目前在体验入社。」
露琪雅冷静、流畅地解释。
我可是因为被你甩得那么乾脆,大受打击,这几天跟行尸走肉差不多,你却一副在享受新生活的样子,害我有点火大。
我的胸襟还不够开阔啊。
「话说回来,真田同学,你来干么的?我听说我退社害你大受打击,在窗边跟行尸走肉一样翻著白眼,整个人超级阴沉。」
唔,美园那家伙不只来激励我,还跑去找露琪雅抗议吗?
「是那个人视力不好,看错了吧。」
「是吗?」
「嗯,就是。」
我不容置嗓地断言。
露琪雅神情冷漠,彷佛对这件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又问了一次:
「所以呢?你来干么的?」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白袍的关系,她看起来更S了。
「樱桃。」
我板起脸,语气不悦。
「没人负责浇水,土都乾掉了。不快点浇水的话,连里面的种子都会乾掉喔。」
喂,我在说什么啊。
这样不是等于在叫她回来浇水吗?
我只是想跟她抱怨别把你种的盆栽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丝毫没有希望她回来的意思……
「只是浇个水,不用放学后来也可以吧。例如下课时间啦、早上啦,或是化学社的社课结束后。」
有如拿小孩当诱饵,要拋家弃子的老婆跟自己复合的丈夫。实在太难堪了。既然盆栽那么碍眼,只要把它拿到化学教室,告诉她有东西忘了带走不就好?为何我不这么做?
脑袋隐隐作痛,还有点想吐,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得出结论。
啊啊,原来如此。
我希望露琪雅回来。
「你要不要回来?」
一承认这点,这句话便轻易脱口而出。
「拜托。」
我看著那对天青石色的眼睛,诚恳地说。
露琪雅金色的睫毛、红润的嘴唇,微微颤抖。
然而。
「不要。」
她回望我,给予明确的答覆。
和拒绝我的时候一样,意志坚定、冷静沉著。
「为什么?」
我焦躁地问。
之前我感觉到她很坚持,所以没继续纠缠。
可是最近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露琪雅为什么拒绝我,烦恼不已。
我们是同类,所以我大概理解她的心情。
──我注定不能和你在一起。
也知道那是她的真心话。
但不知为何,我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对露琪雅有不明白的事,使我相当焦虑。
「我们不是一直是好伙伴吗?不是一直在只属于我们的鉴赏社,分享下流的秘密吗?为什么只有我不行?为什么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露琪雅垂下目光。
「因为是你。」
用比平常还要有感情一些──真的只有一些──的忧伤语气轻声说道。
「我们可以是共犯,却无法成为恋人。」
「所以我叫你告诉我原因啊。」
胸口在抽痛。明明能理解露琪雅的心情──明明知道露琪雅如大理石雕像的冰冷面容下,有著和我一样的焦虑,却不知道原因。
「好呀,我告诉你。」
露琪雅冷冷说道。
她将一张椅子拉过来,翘脚坐在上面。拿下用来绑头发的橡皮筋,轻轻甩了下头。
白金色发丝发出耀眼光芒散开,宛如一道金色瀑布,垂落在穿著白袍的纤细身躯上。
我屏息凝视这华丽的一幕。
「舔我的脚。」
露琪雅向我伸出一条制服裙底下的白皙美腿。
天青石色的眼睛冰冷、高傲地注视我。
我想起她在沙滩排球大赛的准决赛上扭到脚,被我抱到医务室包扎时,也做过同样的事。
露琪雅听见我问她想要奖牌是不是为了暮林,瞬间变得跟人偶一样面无表情,伸出腿叫我舔她的脚。
──是叫我用舔的帮你消毒吗?要舔你自己舔。
──你帮我舔。
飘荡在化学教室的阿摩尼亚味,彷佛变成了夏天海边黏腻的海水味。
那时我以为露琪雅是在开玩笑,打从一开始就没当一回事,拒绝了她。
可是,假如。
假如那个时候,我答应露琪雅的要求。
趴在地上舔她的脚,帮她消毒。
那一天,她是不是就不会一个人先回去,不会被暮林告白,也不会接受他的告白?
我是不是就会将附冠军奖牌的幸运绳送给露琪雅,露琪雅也会收下它,不会拒绝?
我闻著窜入鼻间的味道,思绪被这些想法囚禁住,跪在露琪雅面前。
「帮我脱袜子。」
抚上纤细的脚踝,手指勾住制服袜,慢慢往下拉。
露琪雅用如同冰之女王的眼神俯视我。
我将手指插进肌肤与布料间的缝隙,更加谨慎地脱下勾住脚踝的袜子,光滑的脚跟、脚背、脚趾便映入眼帘。
指甲是淡淡的粉红色,美得有如透明的贝壳。
她应该感受得到我粗糙的手指碰到她的脚,在肌肤上移动的触感才对,露琪雅却不会发抖,也不会脸红。
只是用冰冷的双眼看我动作。
脱掉她右脚的袜子后。
「舔它。」
我听从她的命令,先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凑近她的小指指尖,把嘴贴上去。
然后按照顺序滑过无名指、中指、食指──最后是镶著最大最美丽的贝壳的拇指,用舌尖舔拭,接著仔仔细细舔过脚踩、脚跟、脚底,再往前面舔过去,移向上方。
露琪雅的脚跟外表给人的印象一样,光滑冰冷,微微散发出成熟性感的香味,应该是她爱用的沐浴乳吧。
我单手抓著露琪雅的右脚,慢慢从小腿舔到膝盖、膝盖后方──再移动到大腿。
我突然抬起视线,发现露琪雅非常悲伤地看著我。
「你老实回答,舔我的脚会让你兴奋吗?」
她的语气平静且忧郁。
「不会。」
我冷静回答。
露琪雅露出更加难过的目光。
「我也是。」
这句话和她哀伤的语气,冷冷刺穿我的胸膛。
「你跪在我面前舔我的脚,我也一点都不开心。心跳不会加速,也不会兴奋得脑袋发热。只是冷静地看你舔下去。」
在我舔她脚的期间,露琪雅没有喘息,也没有忍不住叫出来。
「你也一样,真田同学。舔我的脚不会让你心跳加速、体温升高。」
我认为露琪雅的脚很漂亮。
不过,我并没有对它产生欲望。
高傲地俯视我的眼神,也不会使我心生动摇。
「因为我们都是S。我和你都会被比自己弱小、纯洁、纤细、敏感的人吸引。我们只会对那种人兴奋……就算反过来由我舔你的脚,你一定不会有任何反应。」
露琪雅这番话静静刺进心中。
并没有多痛。
像拿一根细针轻刺似的,不会带来疼痛,只留下冰冷的触感,直达我内心的最深处,伴随哀愁逐渐沉没的那种些微痛楚。
我终于明白露琪雅为何注定不能跟我交往。
我不会对她、她不会对我,产生对异性的欲望。
不会产生我对美园和窗子学姊、露琪雅对小笠原和暮林感觉到的那种悸动与兴奋。
我们无法从对方身上得到光凭妄想就能高潮、令人头晕目眩的恍惚感。
我想起在海边的医务室拒绝舔她脚,告诉她「舔你的脚我也不会高兴」时,露琪雅露出像现在这样的忧伤目光。
──是呀……
那个时候,她笑著咕哝道。
她肯定是在那时发现无法与我成为恋人。
「你懂了吧。」
穿白袍的露琪雅轻声呢喃,眼神及语气都与当时如出一辙。
「嗯,我懂了。」
我跪在地上回答,心情同样哀伤。
「可是蓝本啊。」
然后站起来,反过来俯视坐在椅子上的露琪雅。
「我也早就发现了。我不会对你兴奋,也不会拿你妄想。因为我虽然是S,却不是自恋狂,没办法对和自己太类似的你产生欲望。但我在夏天的沙滩排球大赛承诺要为你赢得奖牌时,我是打算把奖牌送你,跟你告白的。吸引到我的异性是窗子学姊,不过我想要一直在一起的对象,是你。」
那一天握在手中的海蓝色幸运绳,绑在窗子学姊的手腕上后,断成两半。
如今,我紧紧握著露琪雅给我的另一条幸运绳,难过地继续说:
「可是,我无意间听见你答应暮林的告白,没能把奖牌送出去。虽然现在讲这些可能太迟了,我真的希望你收下它。」
我激动地看著目光忧愁的露琪雅说。
「这样还是不行吗?不能和我一起寻找把用绿辣椒做成的泰式酸辣汤,淋在用整根红辣椒做成的超辣咖哩上的方法吗?」
露琪雅被小笠原甩掉,我甩掉美园后的数日间。不能从我们悠闲地讨论能不能展开一段新关系的那一天重新开始吗?
「我想像以前那样,放学后在美术教室跟你面对面坐著,聊只能跟你聊的话题,一面和你一起寻找那个方法。」
我讲到泰式酸辣汤的时候,露琪雅露出怀念的眼神。嘴角浮现淡淡微笑,表情十分梦幻──
「回来吧,蓝本。现在回来的话,樱桃还不会乾掉。」
露琪雅开口说道:
「不可能。」
这次不是「不要」,而是「不可能」。
「我已经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跟你在一起了。所以我选择逃避。因为和你相处的时候,会让人非常寂寞。」
我都把该说的话说完了,露琪雅的意志依然坚若磐石。
这让我有种胸口开出一个大洞,沙子不停从里面流出来的空虚感。
努力想表达的意思,没有传达到对方心里,是这么空虚悲哀的事啊。
和露琪雅待在一起的话,说不定我之后还会继续单恋她,品尝这寂寞的滋味。
「樱桃你可以处理掉没关系。它本来就不可能发芽。」
她默默将白金色发丝绑回马尾,站了起来。
然后冷静地拿起试管,开始做实验。
我又缠了她一会儿,最后甚至讲出「小心樱桃变成怨灵找你喔!」这种话也要说服她,可惜对露琪雅这个S来说,拿怨灵威胁她一点用都没有。
一个人来的我,回去时也是一个人。
◇ ◇ ◇
隔天放学。来到美术教室的我,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拿红色喷壶浇樱桃。
昨天从化学教室回来后,我也帮它浇了很多水,不过要多久浇一次才好?露琪雅只要有空就会狂浇耶。
她昨天说,樱桃我可以处理掉。
目光忧伤,语气平静却坚定。
说丢掉它也没关系。
遭到露琪雅二度拒绝的我,独自在其他社员都已经回去、染上暮色的美术教室看樱桃──还一度两手拿著它,准备走到外面。我打算把土倒进花圃。
然而,我走到美术教室门口就忍不住停下来,怎么样都无法再踏出一步,结果又把盆栽放回去,拿喷壶帮它浇水。
我不仅器量狭小,还不乾不脆。
现在我也在一边浇水,一边想露琪雅。
我都那么诚恳拜托她回来了,露琪雅的答覆却是「不可能」。绝对不会改变自己决定的露琪雅,在喜欢容易被别人影响的听话女生的我眼中,是截然不同的类型。我为什么会喜欢上这种人?
她说跟我在一起,会让人非常寂寞。
我才寂寞好吗。
超寂寞的,混帐东西。
我们真的连以前那样轻松自在的关系都回不去吗?鉴赏社只剩下解散一途了吗?
我烦恼不已,表情凝重到其他社员都不敢看我,持续浇水。
「那个,打扰了。」
这时传来怯弱的声音,一名长得像女生的娇小男性走进美术教室。
是管弦乐社的小笠原忍。
美园不是叫他不可以来这里吗?
小笠原对我露出放心的笑容,像只小鸡似的小碎步走过来。
「真田同学,你好。蓝本同学今天还没来?」
他天真无邪地问。我随口回答:
「喔。对啊。她大概不会来。」
我懒得跟他说明露琪雅退社,而且感觉讲到一半气氛就会变阴沉。
是说,你知不知道露琪雅都退社几天了?美园和雏崎可是在她递出退社信的当天,就来向我确认耶。你没听说吗?噢,确实有这种不太会聊八卦的人啦。班上的人都在讲谁跟谁交往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始终不知情。
「我来还蓝本同学借我的书。原来她今天不会来啊。那真田同学,可以请你帮我还她吗?」
答应他的话,就有理由去见露琪雅了。可是才过一天就又去找她,八成会被人觉得烦。
那么,要叫他自己去还吗?
我为了区区一本书埋头苦思,小笠原开口提醒我:
「那个,真田同学。你是不是浇太多水了……都溢出来啰。」
「唔喔!」
我低头一看,吓得叫出来,拿开喷壶。
水从盆栽下面的盘子满出来了。土也因为吸了太多水,变得烂烂的。
我一把扯过放在旁边的卫生纸,急忙把水擦乾。想到露琪雅也发呆干过类似的事,胸口便揪了一下。
「可恶,种子没事吧?」
我盯著盆栽,思考盆栽里的水是不是也用卫生纸吸一点出来比较好,小笠原问我:
「你在种什么?」
「樱桃。等它发芽长大,我要把它移到庭院,让它结一堆果实。」
这样露琪雅说不定会来采樱桃。
因为她说樱桃是她最喜欢的水果。自己种的樱桃长成那么大的树,应该也会感动吧。到时我再跟她说「想吃樱桃的话给我回美术社来」。
虽然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芽长成树。
「啊,是樱桃啊。清衣小姐最喜欢樱桃了。」
「对喔,你女朋友也是S。」
小笠原是M,和S女友是理想的情侣。令人羡慕。
「S是什么?」
小笠原愣了一下,然后露出柔和的表情说:
「清衣小姐跟我说过,樱桃有自交不亲和性,会排斥同品种植物的花粉。所以种樱桃得跟其他品种的植物一起种。」
「自交不亲和性」?
我著急地回问:
「意思是就算种两棵同品种的樱桃树,它们也不会结果?」
「嗯,清衣小姐是这么说的。她说同类不行。」
我将「同类不行」这句话,与露琪雅拒绝的话语重叠在一起;
──因为我们都是S。
所以不能在一起。
就像两棵同品种的樱桃树种在一起,也绝对不会结出果实一样。
有种沉甸甸的石头砸在头上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
同品种的樱桃不会受粉。
「所以清衣小姐说要跟我在一起。因为我和她『不是同类』,『可以长出很多樱桃』。」
小笠原在面无表情的我旁边炫耀他跟恋人有多甜蜜,开心得脸都红了。
唔唔唔唔,好想踹他。这毫无烦恼、天真烂漫的表情真可恨。
「希望美术社的樱桃也能结很多果实。可是,要让樱桃发芽很难耶。我记得要先洗乾净再等它乾掉,然后保持潮湿放进冰箱冰,有很多准备工作……」
「是吗!」
我再度大吃一惊。
保持潮湿放进冰箱?听起来色色的,不过问题不在这里。美术社没有冰箱。因此露琪雅当然没做这种准备工作。
我记得当时我和露琪雅边聊茎啦洞啦之类的低级话题,边把满满一盒樱桃吃完,然后露琪雅就直接将种子埋进盆栽。
小笠原有点被激动的我吓到。
「对、对啊。清衣小姐说的。她说小时候她种过好几次樱桃,可是统统没有发芽。」
又一颗石头砸在头上。
没有发芽!
现在把整个盆栽塞进冰箱来得及吗?不,说不定种子早就死掉了。所以才过那么久都没发芽。
「那、那个……真田同学,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我表情僵硬、脸色苍白,小笠原紧张地关心我。
「要去保健室吗?」
「不用……没关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那个,蓝本同学的书──」
「放那边就好。」
我仍然面色沉痛。
「嗯、嗯。那就麻烦你了。还有,保重身体。」
小笠原把跟露琪雅借的书轻轻放到桌上,走出美术教室。
我往旁边瞥了一眼,书名叫《恶行的走运》。
是部有名的虐待狂小说。有名到作者的名字成为S的代名词,是经典中的经典。
小笠原看了这本书吗?不晓得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我想像了一下他每翻一页就瞪大眼睛、脸颊泛红,想要阖上书,却忍不住偷偷翻页的模样,差点被萌到。
不过更让我震惊、难过的是,樱桃的种子不容易发芽,以及就算发芽了,只要不和其他品种的植物凑一起就不会结果。
连在植物的世界中,同类都不会结果吗?
身为S的美园姊姊,和小笠原这个M交往,是件幸福的事。因为他们在一起是自然的,是世界允许的。
同为S的我和露琪雅却不会有结果──有种被迫面对现实的感觉。
──你懂了吧。
露琪雅哀伤的微笑浮现脑海。
──我和你都会被比自己弱小、纯洁、纤细、敏感的人吸引。我们只会对那种人兴奋……
不会在男女情感的意义上被对方吸引。
不会被露琪雅萌到。不会因她兴奋。
即使我们全裸相拥,也一定不会血液沸腾,不会心脏狂跳。
那是事实。
──因为和你相处的时候,会让人非常寂寞。
我们两个处在一起,真的会寂寞吗?
待在鉴赏社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每天放学后有人可以陪自己聊低级话题,不是会让人感到喜悦与平和吗?我是这样的。你不是吗?蓝本。
在游乐园玩的动画被传到网上,和恋人的关系变得有点尴尬时,你不是还担心我解散鉴赏社?
听见我说绝对不会,你开心地笑了。
结果你却不想继续跟我相处,也不能继续跟我相处了吗?
两个S想在一起,是这么无意义的事?
窗子学姊哭著说我们俩看起来更适合。
尤莉卡高中的学生也相信我们在交往。
在别人眼中,我们可是颇相配的情侣喔。
这样还是不行吗?
不能和我在一起?
如果能再和你聊那些下流事,我可是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耶。
头部不停抽痛。
堆积在胸口的泥巴也一直变重,烦恼源源不绝。
结果,这一天我只是坐在窗边忧郁地烦恼就过完了。
虽然比放弃烦恼的僵尸好,当僵尸还比较不累。今天我明明没怎么动,却累到不行。
小笠原留下的《恶行的走运》还放在书包里。
我郁闷地离开校舍,愁眉苦脸走在昏暗的小巷内,看到一对情侣悠闲走在前面。对喔,这里又名情侣之路。想亲密的情侣不会走外面的马路,而是会钻这条小巷子去车站──这是我们学校的常识。
我明知如此,又为什么要绕到这条路?
一定是因为我本能地避开光明热闹的道路,想要藉由独自沉思冷静下来。结果成了反效果。
对现在的我而言,全世界的情侣都是敌人。
反正你们全是S与M的幸福情侣吧。我这个喜欢上S的S有多么烦恼,你们是不会懂的。
是说情侣为何走路都这么慢?男方及女方都像在难为情,整个人坐立不安,扭来扭去,速度有如乌龟。由于这条路很窄,聊天时自然会离得越来越近,双方肩膀快要碰在一起时,他们瞬间吓了一跳,害羞地拉开距离。
可是两人聊著聊著又逐渐贴近,然后又害羞地离开对方,扭扭捏捏低下头。
这是哪个时代的情侣啊。
这条路太窄,两个人并肩走在前面的话,会没办法从旁边超车。
我不耐烦地从后面瞪他们。
仔细一看,女方穿的是我们学校的制服,男方则是西装,看起来像社会人士。男方身材矮小又很瘦,导致西装外套乍看之下像学生制服的外套。
原来如此,是上班族与女高中生的情侣啊。约在学校附近见面,晚上要去约会吗?
但他们连手都没牵,用轻声细语般的音量交谈,始终心神不宁。
我心想「那个背影好像我认识的人」,这时他们刚好转头对看,向对方展露温柔微笑。
带著腼腆笑容深情凝望的两人,岂止是像,根本是我认识的人。
窗子学姊!还有暮林!
「唔!」
大概是听见我的声音了,相视而笑的两人望向站在后面的我。
「你、你是!」
「大、大辉──不对,真田同学!」
他们都像看到鬼似的瞪大眼睛,往两侧弹开,暮林撞上墙壁,窗子学姊则拐到脚绊倒,蹲了下来。
「呜呜。」
「啊呜。」
两人同时发出微弱的呻吟声,又同时慢慢抬头,同时垂下眉毛,怯生生地说:
「你、你别误会……!」
「真田同学,你不要误会……!」
「我我我我们还没交往。」
「对对对对呀,还没交往。」
「这件事请务必保密。」
「求求你,真田同学。不要告诉大家。」
我板著脸低头注视那两个人。他们异口同声、眼眶泛泪,害我很想吐槽「你们是事先排演过吗」。
◇ ◇ ◇
他们俩在咖啡厅里也一直缩著肩膀低著头,静不下心,我对迟迟不开口的两人说:
「暮林和窗子学姊在交往啊。」
「没、没有啦,还没。」
「对呀,还没。」
又是同时红著脸回答。
之后我不停刺激他们,逼他们招供,得知两人在商量恋爱烦恼的过程中,对对方产生共鸣与好感,最后发展成恋情。
他们好像真的还没交往,从他们走在路上那焦虑不安、心神不宁的模样看来,八成连手都没牵过,接吻就更不用说了。
「我虽然只是代课的,毕竟是个老师……所以我跟她商量这次在明年的任期结束前,暂时不要正式交往。」
「我、我也是……我是考生,所以我请老师等我毕业后再说……啊,而且我才刚和大──刚和真田同学分手。」
「不用硬提到我的名字。」
「呜。」
窗子学姊缩起身体,快哭出来了。
要是我骂她「分手不到一个月就和其他男人在一起,你这个贱人!其实你早就劈腿了吧!」窗子学姊感觉会真的哭出来。以这个人的个性,她很有可能会认真烦恼「刚失恋就喜欢上其他男人,我是不是很不检点呀」。
我很不爽窗子学姊和我交往时,偷偷跟暮林见面。不过现在,就算听他们亲口说出之后要交往,我也没有生气,不会觉得空虚。
哎,所谓的现实就是这样啰。
失恋后不可能一直心系著那个人。看看身边的案例,刚失恋反而更容易开始一段新恋情。那段恋情进展得也会意外顺利。
我妈也笑著说过「我和爸爸在一起的契机是我失恋了去喝闷酒,醉倒睡在路边,结果路过的爸爸好心帮忙照顾我喔~三天后爸爸就请我跟他交往,我想说『单身好寂寞,总之先答应吧』就答应了,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啰」。
爸爸也是在和女友分手后没多久遇见妈妈,失恋过后果然比较容易展开新关系吧。
我爸我妈到现在还是黏到不行,小孩都看到傻眼了,假日还会两个人出去约会。
因此,暮林和窗子学姊也会顺利交往下去吧。他们在游乐园也聊喜欢的书聊得很开心……等暮林在我们学校的任期结束、窗子学姊毕业后,应该会成为一对相处融洽的情侣……
想到这里,我觉得不太对劲。
嗯?怎么怪怪的?
啊──是那个。暮林是露琪雅看上的M,窗子学姊是我一见钟情的M。
也就是说,这两个人是M及M──可是他们在一起了耶,没问题吗?会不会交往后直到结婚典礼当天都没做过比接吻更进一步的事?然后在度蜜月时迎接初夜,却做不了那种事,哭著疯狂责备自己「是我的错」、「不会的,是我不好」,导致分手……
「真、真田同学……那个,你果然生气了?对不起。」
「别骂她。都是我不好。」
他们似乎以为我扶著额头面色凝重,是在气窗子学姊变心。
「不,我完全没生气,也觉得窗子学姊要跟谁交往都可以。我只是为M和M交往的结果感到一抹不安。」
「M和──」
「M?」
暮林和窗子学姊一头雾水。
「没事。这样啊,窗子学姊毕业后你们就要正式交往了。恭喜。」
两人僵硬的表情放松下来,染上红潮。
「真田同学。」
「谢、谢谢你,真田同学。」
他们腼腆地笑著低下头,然而──
「可是。」
我用力皱眉。
「我是没在气窗子学姊没错,但暮林让我很不爽。」
「咦咦!」
「怎、怎么这样,真田同学。」
暮林跟窗子学姊又惊慌失措起来。
「请、请问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我瞪著立刻对年纪比自己小的学生转为使用敬语的暮林。
「要是你没向蓝本告白,蓝本就不会被同一个人甩掉两次。这样她或许就不会退出美术社。」
虽然露琪雅退社的原因不只是和暮林分手,而是一堆事情搞在一起导致的结果,我还是有资格对暮林抱怨几句吧。因为这个眼镜柔弱男甩了露琪雅两次是事实。
不过,暮林和窗子学姊却一脸震惊,同时说道:
「咦?蓝本同学退出美术社了!」
「露琪雅同学真的退社了吗?真田同学。」
不只小笠原,这边也有两位消息不灵通的人。
「对啊,大概一星期前。现在她暂时加入化学社。」
我闷闷不乐地回答,两人的表情都转为严肃。
「真田同学,你好像误会了,我没有甩蓝本同学两次喔。」
「什么?」
「第一次我确实拒绝了她,可是第二次是蓝本同学主动提分手的。」
「怎么回事?你不是在兔子小屋前面对她说『我们果然不适合』吗?」
我陷入混乱。
美园说是暮林主动告诉露琪雅「要分手的话还是早点分比较好」,然后疯狂道歉。露琪雅则回答「是啊」。
「是蓝本同学先在兔子小屋前面说没办法跟我继续在一起,向我提分手的。」
「!」
「蓝本同学讲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因为知道自己不可靠,完全没办法表现得跟男朋友一样,给她造成负担,所以我才说『看来我们果然不适合,要分手的话还是早点分比较好,所以就这样吧』。『对不起,谢谢你跟这么没用的我交往』。」
我听得目瞪口呆。
不是暮林甩掉露琪雅,是露琪雅甩掉暮林?
露琪雅之前说她是被甩的──不对,她一直以来都会说谎,是不会把真心话讲出来的女人。
我自以为只有我看得穿露琪雅的真心,所以彻底被她骗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相信。
「为什么蓝本要主动提分手?你可是她理想中的男人。她还说你是绝世美男子、她的阿多尼斯。」
既然无法跟身为S的我在一起,她应该不需要和身为M的暮林分手才对。
「阿、阿多尼斯……」
暮林目瞪口呆,接著严肃地说:
「蓝本同学说,跟我分手的理由是『现在就算让你伤脑筋,我也只会觉得愧疚,萌不起来』。」
「啥?」
「她说以前我伤脑筋、不知所措的时候,她会兴奋得心跳加速,更想整我让我哭出来。可是我们四个一起去游乐园玩过后,她就完全提不起兴致了。」
「噢……她跟你说了这些啊。」
我们边打桌球边倾诉烦恼的时候。
就像我慢慢对窗子学姊萌不起来一样,露琪雅也慢慢没办法拿暮林妄想。
因为我们传绯闻害暮林难过,导致她有罪恶感。我也相信这个说法,暮林却有不同的意见。
「蓝本同学变得对我没有感觉,是不是因为比起我,她更喜欢你?」
「!」
露琪雅,喜欢我?
「她看起来跟你更合得来。在游乐园玩的时候,好像也是跟你在一起比较开心。」
又来了。
窗子学姊也好,暮林也罢,他们都误会了。
就是因为合得来才不能交往。事实上我就因为和她一样是S,被露琪雅用「我注定不能和你在一起」拒绝。
弱不禁风的暮林却说:
「蓝本同学不是在美术教室种樱桃吗?她之前喜孜孜地告诉我,那颗种子照理说不可能发芽,不过万一真的发芽长成樱桃树,她要种出一堆果实。因为你喜欢樱桃,看到那么多樱桃一定会很开心。那个时候的她看起来真的很高兴,像一般的高中女生。明明她平常都给人一种成熟冷漠的感觉。」
听见这番话,我越来越混乱。
露琪雅和暮林提到我?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窗子学姊也开口了。
「我呀……没跟你说过,暮林老师跟露琪雅同学分手后,我怕露琪雅同学向你告白……去找过她一次。」
她诚恳地坦承。
「我问她是不是喜欢你,露琪雅同学直接回答『嗯,比你还要喜欢他一千倍』。」
我哑口无言。
一千倍?什么东西啊?
露琪雅说过这种话?比窗子学姊还要喜欢我一千倍?
「然后她说,她绝对不会跟你交往,叫我不用担心。」
发热的脑袋瞬间冷却。
露琪雅那句「注定不能和你在一起」浮现脑海──够了,到底是怎样!我不是可以看穿她的想法吗?为啥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露琪雅同学说,樱桃一直不发芽,所以不能和你在一起……她虽然在笑,看起来却有点寂寞。」
我也看过露琪雅寂寞的微笑。那抹试图隐藏自己的伤口,害我看了都觉得难过的平静笑容。
是说蓝本啊!樱桃不发芽就不能和我在一起是什么道理!
「我不晓得露琪雅同学为什么不能跟真田同学交往,不过,她是真的喜欢你。」
「我也这么觉得,真田同学。」
暮林与窗子学姊一同断言。
他们脸都红了起来,看著我的目光非常正经──为了一直玩弄、惹哭他们的我们这种烂人认真思考。他们善良、真挚的表情真的很相似。
我又重新体会到,啊啊,这两个人虽然都是M,真的很相配。
◇ ◇ ◇
和暮林与窗子学姊在咖啡厅聊到露琪雅的当天晚上。
我关掉房间的灯,躺在床上思考露琪雅的事。
比窗子学姊更喜欢我一千倍的话,为什么要离开我?
樱桃不发芽有那么重要吗?
我不禁想起小笠原说樱桃不会和同类结果,又因此想起跟露琪雅打桌球时,她语气冷静,反覆强调「我们俩太像了」、「不会被跟自己相同的人吸引」,以及我们久违地畅谈樱桃结果后就能玩期待已久的樱桃Play,被樱桃包围的时刻。
然后想起,露琪雅用蕴含强烈期盼的语气低声说道──
──等樱桃发芽……结出一堆果实……
她讲的话及她的表情,都在眼底徘徊不去,直到早上。
我昏昏沉沉来到学校,打开鞋箱,发现里面有一封信。
『放学后,请你到顶楼来。』
信上没有署名。
放学后,我爬上楼梯,有个女生在通往顶楼的门前喀嚓喀嚓转动门把。
「我们学校禁止去顶楼,你怎么转都打不开啦。」
那人听见我的声音,「哇!」一声跳起来,红著脸回过头,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那封信是你写的吗?雏崎弓华。」
我秀出夹在指间的信,管弦乐社现任社长雏崎瞬间噘起嘴巴,高高在上地回答:
「没、没错!」
「你找我有什么事?」
「唔……」
雏崎又露出怯弱的表情,右手揪紧裙襬。不过,下一秒她就用力闭起眼睛,彷佛做好了什么觉悟,突然向我鞠躬,张开抓著裙子的手朝我伸过来。
「我喜欢你!请、请你跟跟跟跟我交往!」
以雏崎娇小的身材来说,她的手挺大的,长满了茧,我仔细盯著,心想「这就是练乐器的人的手吧」。
想必她每天都在拚命练习。
我觉得那是双漂亮的手。
我想到口袋里有颗同学送的糖果,抓住雏崎的手把手心翻过来,将糖果扔到她手中。
雏崎抬头看看手中的糖果,又看看我的脸,愣在那边。
「给你。」
「谢、谢谢……」
「还有,抱歉。我有喜欢的人,没办法跟你交往。」
雏崎立刻垂下眉头。
「可是我收到你的心意了。你很勇敢。谢谢你说你喜欢我。」
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时会被他人的行为感动。
雏崎的勇气往我心中吹进一阵清爽的风,昏昏欲睡的脑袋都好像清醒过来了。
她握住我给的糖果,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轻声呢喃。
「被蓝本同学欺负的时候,我很高兴你鼓励我。所以──」
她再度噘起嘴,恢复成倔强的公主模式,直截了当地说: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为我做过的事。」
威风凛凛的眼神。
努力挺起的胸膛。
暮林事件的时候,我在陪她到教师办公室时推了下她的肩膀,对她说「去吧」,当时雏崎也是满脸通红看著我,冷冷说道。
──我不会忘记你们对我做过的事。
那不是对我的怨言啊。
挺直背脊一步步走下楼梯的雏崎,感觉很帅。即使从正面看过去可以看到她泪流满面。
等到雏崎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内,美园千冬摆著一张臭脸,从楼下的转角出现。
「雏崎同学哭超惨的。」
啊啊,果然哭了吗。
美园上楼走到我面前,表情有点感伤。
「不过以你来说,甩人的方式还算不错。比甩我的时候好多了。」
「你竟然夸我,看来我也有所成长啊。」
「并没有在夸你。」
她竖起眉头,别开视线。然后抿著唇不看我这边,过了一会儿才把视线移回来。
「你说的喜欢的人,是指蓝本同学吧。」
「嗯。」
「昨天你去化学社接她了?」
「去了,可是她说她不可能回来。」
「所以你就乖乖放弃了?再多卢她一下好吗?」
「我卢了超久,不过还是没办法。」
「……」
她「唔」了一声。
由于美园一直眉头紧皱,我主动开口。
「放心啦,我不会变僵尸,也不会被其他女人诱惑。」
「我又没在担心你……」
她忽然面露不安,再度陷入沉默。
「对了。我要跟你订正一件事。暮林和露琪雅之所以分手,似乎不是暮林甩了露琪雅,而是反过来。」
「随便啦。」
美园又竖起眉头。
「因为谁都看得出蓝本同学在逃避。」
这句话令我紧张了一下。
──所以我选择逃避。因为和你相处的时候,会让人非常寂寞。
那个时候露琪雅刺进来的针还停留在胸口,至今仍会唤醒冰冷的痛楚。
我有那么一点想吐苦水,便低声咕哝。
「蓝本她……好像喜欢我。她跟窗子学姊说的。说她比窗子学姊还要喜欢我一千倍。」
「……」
美园目光忧伤。
「这也超明显的。」
她碎碎念了句。
「你们打从一开始……就互相喜欢吧。」
「互相喜欢……?」
「对呀,超级明显。你们看对方的时候都很得意不是?看起来开心到不行。」
是吗……
我喜欢上露琪雅,露琪雅也喜欢上我。
我们一直是两情相悦。
「但露琪雅始终坚持……她注定不能和我在一起。」
美园咬住嘴唇。
「……蓝本同学果然很狡猾,讨厌死了。」
她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才开口。
「我……向你告白了三次,三次都被你直接甩掉,本来还以为绝对不会有第四次。不过……」
她低著头,小小的手用力握拳。
「不过……如果你现在需要有人陪在身边,好让你放弃蓝本同学,向前迈进……」
她的语尾在打颤。
美园闭上嘴巴,又准备开口。
我在她讲话前先说:
「美园,我喜欢你。」
美园抬头看著我。
「虽然你的个性跟我一开始想像中的不一样,你坚强又不会说谎,讲话直接,即使是其他人的事你也会努力帮忙,真的是很棒的人。很棒的女人。而且外表还完美到足以让我一见钟情,是清纯又楚楚可怜的梦幻系美少女。一百个人里面,有九十九个人都会想跟你交往吧。」
我认真诉说。起初美园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接著垂下眉毛,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听我说话,最后笑了出来。
「你就是剩下那一人。」
我也笑了。
「嗯,因为我是个变态。」
美园捶了我肚子一下。
软弱无力的拳头打在制服皮带上,发出细微的「咚」一声。
「还是算了,跟变态交往感觉太麻烦啰。」
「这样啊,我被你甩了吗?」
「嗯,所以你先回去吧。因为每次都是我被甩先跑走。今天让我目送你。」
「知道了。」
我转身背对面带笑容的美园。
怀著清爽又有点苦涩的不可思议心情,一步步走下楼梯。
我感觉到美园笔直的视线。
原来如此。
就算看不见对方的脸,也会知道有人在看自己啊。
真挚、诚实、柔弱、坚强、哀伤──美园肯定在用这样的眼神看著我。
所以,为了让她能对于甩了我一事感到骄傲,我挺直背脊,头也不回向前走去。
不久后,美园的视线也感觉不到了,我走在通往美术教室的走廊上思考。
我果然是变态。
超喜欢可爱女生的眼泪,越是喜欢的人就越想欺负。看到她们困扰的模样会兴奋、血液沸腾。目前我心中的S魂虽然有点受到挫折,比以前安分,之后又会复活开始肆虐吧。
我不会瞧不起身为变态的自己。
这就是我的个性,我引以为傲。
露琪雅也是这样的女人。
不隐藏自己的嗜好,在我面前不断展开悖德的妄想。
我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就跟我是天生的S一样,露琪雅也是天生的S,我们俩体内流著的血,颜色肯定完全相同。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可是露琪雅,既然你那么喜欢我,给我个机会又不会怎样。」
我讲出她不可能听得见的话语。
「可以一起找找看能让我们在一起的方法啊。」
即使那是条注定不能在一起的道路。
既然我们互相喜欢──
就算这样,露琪雅还是要拒绝我吗?
因为樱桃没发芽。就因为这种理由。
我来到美术教室,走进其中。
经过在专心做劳作的社员身旁,按照惯例走到窗边。
拎起红色喷壶,用教室的水龙头装水,回到窗边浇樱桃──
拿著喷壶的手停在空中。
装满盆栽的茶色土壤。
之前怎么看都只有灰尘的土上,冒出一根长度约两公厘的绿芽。
「这是……」
我把整张脸凑过去,蹲下来让视线与绿芽齐平,歪过头仔细观察。
不是用黏土或塑胶做的玩具。
也不是长得像芽苗的东西。
无疑是天然的新芽!
下一秒,我摆出胜利姿势,「唔喔喔喔喔喔!」大声咆哮,导致所有人都往我这边看过来。
「万岁!」
我欢呼著跑出刚来没多久的社圑教室。
「万岁!发芽了!」
不只在走廊上与我擦身而过的学生,连在其他教室上社课的人都特地开门探出头,确认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看到我兴奋地奔跑,惊讶得睁大眼睛。
我冲到走廊尽头,一次跨过三层楼梯冲下楼。光这样还不够,我甚至想跳舞。
成功了!蓝本!
你种的樱桃发芽了!
小笠原说想让樱桃发芽很难,所以我以为它再也不可能发芽,差点放弃。
不过,茶色土壤中冒出了绿色新芽,彷佛在激励我。
有种它在叫我不要放弃的感觉。
它在对我说还有机会。
它在叫我好好把握那个机会。
全身涌出活力,脑中一片晴朗、万里无云,双腿如猎豹似的轻盈,强而有力。
「蓝本露琪雅!」
身穿白袍,在化学教室单手拿著试管做诡异实验的露琪雅,看到我突然叫著她的全名冲进来,一脸错愕。
今天化学社的其他社员也有来,所有人──说是所有人,除了露琪雅外也只有两个人──都戴眼镜,同样目瞪口呆。
我快步走进化学教室,抓住露琪雅的手。
「跟我来!」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没等她回应就又飞奔而出。
露琪雅急忙把装著白色液体的试管交给旁边的眼镜男。
「真田同学,你干么?」
被我拉著跑的露琪雅皱起好看的眉头,用像在责备我的语气询问。
我紧紧抓住露琪雅的手,以免被她甩掉,一边跑向美术教室,一边大声说道:
「樱桃发芽了!」
「咦!」
露琪雅惊呼出声,大概是相当震惊吧。然后她就陷入沉默了。
她用力回握我的手,不晓得是因为紧张,还是在期待等等将要看到的景象。
和她牵在一起的手心,烫得彷佛在燃烧。
我跟露琪雅的吐息混合在一起,我加快速度,露琪雅也会跟著加速,我跑到身体都向前屈了,露琪雅也会抬头向前狂奔。我们步调完全一致,转眼间就到了美术教室,打开门。
我发出怪声跑出去后,疑似聚在一起讨论发生了什么事的美术社社员,看到我牵著退社的露琪雅回来,再度面露惊愕。
我紧握著露琪雅的手,带她到窗边看盆栽。
「看,发芽了吧。」
露琪雅低头凝视盆栽,倒抽一口气。
「!」
她跟我一样把脸凑近小小的绿苗,天青石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盯著它,专心到微张的嘴连一点点的吐息声都没有发出。
美术社的人蹑手蹑脚离开教室,大概是想让我们两人独处吧。虽然我过很久才发现,因为现在的我就算全校学生都在旁边看,我也丝毫不会在意、不会停止。
「怎么样!发芽了吧!你之前说它不可能发芽,所以可以丢掉,不过它确实发芽了吧!要是我没有浇水,放著它乾掉直接把它扔了,就不会长出这株芽!」
露琪雅一直盯著它,宛如大理石人偶的侧脸对著我,一动也不动。
不过她应该听得见我说话才对,因此我没有管她,继续说道:
「所以蓝本,你也别放弃啊!我不会放弃你。你也不要放弃我。」
露琪雅视线仍落在樱桃的芽上,用抑制住情感的平淡声音问我:
「『不要放弃』是指?你不会放弃什么?跟我在一起吗?」
「没错。但不是只要待在一起就好。这样没有意义。」
我本来觉得只要能跟她在一起,什么样的形式都无所谓。
一直是同社团的朋友也好。
永远不会有交集的同类也罢。
可是,不是的!
我犯了个大错。
「我想当的不是蓝本露琪雅的同志,不是社团的朋友,是你的恋人!」
露琪雅抬头看著我。
金色睫毛颤动著──冰冷双眸深处,浮现些微的动摇。
「你说你注定不能跟我在一起,这种事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两个S不能交往只不过是你的推论!你知道吗?暮林和窗子学姊在一起了喔。他们说等暮林的任期结束、窗子学姊毕业后,就要正式开始交往。那两个人光是和对方对上视线,就会害臊得脸红,只不过是肩膀碰到就慌慌张张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超级开心,很幸福的样子。完全没在烦恼会不会因为双方都是M就交往得不顺利,说不定他们未来会遇到问题,不过到时再想办法就行了吧?」
抬头看著我的露琪雅,眼神高傲又冰冷,美丽得像一把透明的刀,看起来和「胆小」一词完全扯不上关系。
露琪雅不会否定身为变态的自己。
和我一样,觉得那就是自己,并以此为荣。
正因如此,自己的观念及嗜好与身边的人不同,才会一直默默在她心上刻下伤痕。
在这个过程中,露琪雅养成想像对方的反应做预防措施的习惯。对恋爱也是一样。
对喜欢的人表白,也要事先制定完美的剧本,按照剧本行事。因为这样最能让她放心。
真该早点发现露琪雅强烈的自我防卫本能。真该把它摧毁殆尽。
「两个M都能交往了,两个S应该也能才对!你借给小笠原的《恶行的走运》里面,也有同样是S的夫妻在做下流事的剧情啊!重要的不是S或M!是喜不喜欢那个人!我喜欢蓝本露琪雅!你也喜欢我吧!比窗子学姊还要喜欢我一千倍!所以才对樱桃许愿,希望发芽后就能和我在一起!」
──露琪雅同学说,樱桃一直不发芽,所以不能和你在一起……她虽然在笑,看起来却有点寂寞。
她之所以离开我,是因为无法与我成为恋人。
反过来说就是,露琪雅也想和我交往。
会这么推测是我太自恋吗?
不,不对。
「你的想法我统统看穿了!之前因为你搬出奇怪的歪理,害我被唬弄住,但我不会再被骗了!所以,你也不要再骗人。」
露琪雅张开嘴巴。
用跟我完全相反的沉著语气说:
「我没骗人。你舔我的脚我也不会兴奋。我也一样。那就是一切。」
──因为和你相处的时候,会让人非常寂寞。
这句话反覆刺进我胸口。
可是,这次我不会退让。
「嗯,就算我舔你的脚,你也不会害羞、不会心跳加速。不过!我说喜欢你的时候,你心跳加速了吧?现在你也因为我讲的这些话心脏狂跳对不对!」
露琪雅眼神又动摇了。我直盯著她的眼睛吶喊:
「我会兴奋!牵著你的手在走廊上跑步的时候,心脏都快爆炸了,现在血液也在体内狂窜,兴奋到不行!你,有办法,让我兴奋。我也有办法让你兴奋、让你心跳加速。」
我紧紧握在手中的露琪雅那双手,一直烫得像感冒一样。在走廊上狂奔时,露琪雅用力回握我的手,现在她也没有甩开它。
「如果你完全没有因为我刚才说的话心跳加速,可以甩掉我的手离开。否则就别逃。本来不该发芽的芽冒出来了。我们应该也有成为恋人的可能才对。」
露琪雅冷静凝视我的脸。
深邃的天青石色眼眸眨也不眨,直盯著我看。
「……」
她轻轻抽出被我牵著的手。
「!」
然后把手插进盆栽,将刚长出来的小芽连种子一起挖出来。
「你、你在干么啊啊啊啊啊!」
「这不是樱桃种子。」
「啊?」
我露出错愕的表情,露琪雅把发芽的种子拿到我面前。
确实……比樱桃的种子更小,颜色偏褐。形状也有点──不对,完全不一样。
「这啥东东!」
「大概是风吹过来的吧。也有可能是别人埋的。不管怎么样,这不是樱桃的种子。」
「也就是说……还没……发芽吗?」
我大受打击,双腿无力,瘫坐在地上。露琪雅冷静对我说:
「听说想让樱桃种子发芽,得用湿掉的卫生纸包住种子,保持潮湿放进冰箱冰三个月左右,还要在播种前用砂纸帮它破壳──然后再等一年,久一点甚至要到两、三年唷。直接把种子种进土里就已经不会发芽了,何况时间这么短,除非发生奇迹,否则根本不可能。」
啊──这样啊。
你还真瞭解。
「是说你明明知道直接种下去不会发芽,干么还每天浇水?」
我无力地问。露琪雅轻轻将拔出来的芽苗放回盆栽上,面露苦涩。
「因为我知道不会发芽。我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真田同学,包括和你的关系。」
她轻声说道。
「这个樱桃盆栽是用来警惕我的,也是我的藉口。它不可能发芽,所以我和你也不可能在一起。」
露琪雅的声音平静──却又哀伤,我坐在地上,一脸错愕听她说话。
「被忍甩掉,鉴赏社停止活动的时候,我想了好几次该如何把用绿辣椒做成的泰式酸辣汤,淋在用整根红辣椒做成的超辣咖哩上。不过每次得到的结论都是绝对会很惨。我只能得出『你对我的感情只是从对同伴的共鸣衍生出来的』这个结论。证据就是你从来没有看著我妄想。我便决定既然如此,乾脆不要和你谈恋爱,继续当你的同伴。这样就可以不用失去你……因为我认为,这辈子再也遇不到像你这样不仅不会被我的本性吓到,聊天时还不用隐瞒真心的人……」
不用当恋人,当同伴也可以。
只要能守住属于我们的这个地方,以及这段时光。
我也是同样的心情。但那件事反而在我和露琪雅之间形成了一道鸿沟吗?
「纯平先生来代课时,他对我来说俨然是个救世主。这样就可以不用喜欢你了。我满脑子都在想要得到纯平先生,结果却立刻失恋,害我伤透脑筋。过没多久,你马上对窗子学姊一见钟情,我松了口气。另一方面,看到你们走得越来越近,我不禁觉得难过──一想到要是你向窗子学姊告白,跟她在一起,胸口就闷闷的……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会讲出很可怕的话,非常不安。我心想『如果能跟纯平先生在一起,就不会这么不安了』,一直看著纯平先生,舍不得放弃他。」
我想起我教窗子学姊打排球的时候,露琪雅哀伤地凝视暮林。原来她当时竟然这么纠结。
「我说要组队参加排球大赛时,你问我是不是也想要奖牌。嗯,我想要。我想看看能不能用它挽回纯平先生的心,把它当成救命稻草。可是比赛当天,看到你在和窗子学姊讲话,我一想到『啊啊,赢了的话,真田同学就会把奖牌送给窗子学姊,跟她告白……』心里就不太舒服。结果在比赛时分心,不小心扭到脚。」
露琪雅眼中浮现阴霾。她似乎觉得自己的行为及想法很烦。
「我没有参加颁奖典礼,直接回去,也是因为不想亲眼看到你跟窗子学姊在一起。所以纯平先生叫住我,向我告白时,我觉得他救了我。他在我眼中又变成救世主了。这样就能变成你和窗子学姊,我和纯平先生交往,一边继续鉴赏社的活动……」
露琪雅是因为这样才想要奖牌……因为这样才没参加颁奖典礼就回去……从她口中得知的真实,使我胸口揪了一下。
我──之前到底都在注视什么?
「真没用。最后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选择逃避。我明明希望能一直跟你当同道中人,这件事却让我非常痛苦,唯一想到的方法只有藉由逃避,为永远不会有结果的对你的心意划下休止符。」
我听著露琪雅的告白,再三受到打击。
我深深体会到,本以为自己瞭解这个人的一切,到头来却根本不懂她。
语气沉著的露琪雅,微微扬起嘴角。
「所以,听到你说樱桃发芽的时候,我惊讶得心脏都快停了。看到盆栽里真的冒出新芽时也是,我不知道樱桃的芽长什么样子,所以更加震惊。我以为──奇迹发生了。」
不知不觉,露琪雅的眼神及语气都恢复平静。我觉得有点丢脸,板著脸碎碎念:
「结果不是奇迹,是我误会了,可恶。」
露琪雅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展露微笑。
不是以前看到的寂寞笑容,是更加温暖的微笑。
「要是没揭发事实,我大概会信到现在吧,我想所谓的奇迹就是这样。只要当事者相信是奇迹,就是对那个人来说的奇迹。这个道理,我现在明白了。」
天青石色的眼睛绽放出耀眼光辉,彷佛灿烂的朝阳照亮蔚蓝的大海,我像在等待奇迹发生的瞬间般,凝视著它。
「关于你刚才的疑问──我听见你的告白会不会心跳加速。」
奇迹──
「嗯,答案是会。被你抓著手带到这里来之前,心脏也像要炸开一样──是我这辈子遇过最刺激的事,我很兴奋。」
发生了。
「我现在心脏跳得超快。」
「真巧,我也是。」
露琪雅跪到地上。白金色发丝闪耀光芒,从纤细的肩膀垂到丰满的胸部。
我们感受著彼此快速的心跳声,双唇交叠。
宛如一对相爱的男女。
◇ ◇ ◇
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月。
气温开始下降,秋意渐浓,我们仍然维持男女朋友的关系。
鉴赏社的活动也复活了,我们面对面坐在窗边,露琪雅在画恐怖图片,我则用黏土制造邪恶的物体。
「之前四班的斋藤诚上体育课时手指被篮球打到,含著手指两眼泛泪。诚明明又瘦又小,个性却很倔强,绝对不是柔弱型,不过那类型的男生的眼泪破坏力竟然如此强大,是个新发现。」
露琪雅带著邪恶笑容说,我也点头附和。
「我赞同。女子田径社一年级的那个,有著一头俐落短发的三好菜菜子,跳高时不管撞掉几次竿子,都会悔恨地含泪重新挑战,真是太赞了。」
「我这礼拜要鉴赏诚。」
「我就鉴赏三好吧。」
找到触动心弦的对象,我们会偷偷鉴赏、妄想,愉悦地与对方分享。
盆栽里种著那一天露琪雅挖出来的芽苗,它成长得很顺利,目前已经有十公分左右,长出绿色的叶子。
我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植物。但它搞不好会长成一棵樱桃树。听说外国好像有同品种也能受粉的樱桃。所以可能是新品种的樱桃。这样想也不坏。
露琪雅伸长放在桌子下面的腿,戳我膝盖。
「欸,听到你拿其他女生妄想,我会在心中把那个女生大卸八块、处以火刑喔。嫉妒会让人非常兴奋呢。我这个女朋友提到其他男生,你也会嫉妒吗?」
「会啊。因为欺负男人太无聊,我都在脑中拿刀狂刺你。一边对你献上热情的吻。」
「你拿我妄想呀,我好高兴。」
露琪雅脸上绽放出灿烂笑容。
这段对话他人想必无法理解,不过就是这样才好。
我们梦想著朝天空伸展枝叶的大树,长出结实累累的樱桃的那一天,今天也在放学后的美术教室,持续悖德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