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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炮铜魂」

我只是捡到狗。

就在回家路上,黄昏时分。有著淡淡光芒的迟暮天空下,这只幼犬独自待在路上。它坐在道路正中央不动,耳朵与尾巴都下垂,显得没有生机,就好像是一滴黑色的水珠落在道路上。

我和这样一只狗对看了一眼。

一双埋在毛球内,有如黑曜石般的眼眸,看上去也像是在对我诉说。

我也不是那么讨厌狗,条件如此完备,实在无法视若无睹。当我想著至少应该让它避到路边去而抱起它时,就应该要注意到,这一切都错了。

小狗的鼻子按捺不住似的抽动。

然后小狗小小的嘴大大张开。它的嘴虽然小,张开的程度却大得过度。打开的方式就像扭开瓶盖一样,与开关无机物的感觉有共通之处。

接著从它稚嫩的嘴与舌头深处,喷出了一种白色的东西。

这东西像床单似的张开,盖住我整个人。

颜色从白色转为灰色。

我跟不上这转瞬间的情形变化,意识却莫名地尽力于不要让小狗摔到地上。毕竟要是让它摔下去,说不定就会害它受伤。

我的手与视野都被占据,事态继续恶化。

灰色就像咀嚼我似的,抱住我不放。

我是很确定有过这么一回事,可是……

意识随著睡出的一身汗展开。我躺在昏暗的室内,背上有著棉被的闷热。

起初我想到,是晚上吗?因为我必须考虑到打工的需要。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的。既没有开锁的记忆,脑子里也有著满出来的疑问,搞不懂何时躺下,而且垫被又是何时铺的。即使试著把记忆的碎片聚集起来,也毫无成效,只有钓鱼线徒劳无功地甩动。

我心想说不定是梦,确信产生了动摇。黑暗也在这时搭便车似的动了。

「……啥?」

我发现肚子上热热的,伸手一摸,就「呜哇!」的一声惊呼。因为有个冰冷而黏腻的东西摸了我的手指。我心想有鬼,明明季节不对,却一阵恶寒,起了鸡皮疙瘩。

我听见这种生物似的呼吸,全身战栗,僵在半起半坐的姿势。

我用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细看,要看清楚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在路上捡来的那只小狗,待在我肚子上。

「………………………………」

由于并不是什么未知的生物,让我微微放下了心。

但同时我又吓得面无血色,被一种人称不祥预感的事物,不愉快地笼罩住。

我战战兢兢地抱起小狗看看。小狗像是在跟我玩,甩动脚和尾巴。伸出舌头很吵地不断呼气,还来舔我的鼻头。我觉得有点温馨,先是温馨,然后烦恼。

我不记得自己带它回家来。我连自己回到家的记忆都没有,说来也是当然。即使仔细看著它张开的嘴,银色也并未直扑而来,我十足提防著,确定不会有任何危害之后,才站了起来。

我拉了拉电灯拉绳。从灯光下看去,小狗用它那依然纯黑而与体毛难以分辨的眼睛看著我,那是一种像是有所期待的眼神。

「……追根究柢来说,我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自认没这么爱护动物。我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事态,对人类都不怎么会好心帮忙,却忍不住照顾起狗来。即使想后悔,也掌握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连后悔的矛头都不知道该指向哪里。

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重新在棉被上坐好,然后看著这只嬉闹的小狗。

结果这只狗张大了嘴。

「看来你总算醒了啊。」

当然不是小狗在说话,声音来自一个更不可以张开嘴的地方。

这个说话声,这个听起来有点冰冷的冷漠少女嗓音,是从肚子那边传来的。

我看过去。

一名灰色的少女从我的肚子长出来。

她掀开衬衫,冒了出来。

我的眼球表演了后空翻。我翻著白眼,大为动摇地口吐白沫。

一股寒气让我脑袋冻僵。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命令我后退。

我用几乎磨掉屁股一层皮的力道后退。然而,无论我怎么后退,我和她的距离都不变。这当然了,毕竟她是从我肚子冒出来的。

而从肚子长出什么东西,照常理来说也不可能是好事。

「你似乎在动摇。」

她淡淡地观察我,对我报告状况。她、她在说话,她在说话耶,喂。

我的背撞在墙上,再也无路可逃。冒出来的她凑过来,就近和我对看。她的头发与皮肤颜色都没有变化,就像雕像一样。

「什!」

「如果有什么要问,我会回答。」

这种状况下,会说没有问题想问的家伙,根本不是人类。

「你是什么人?」

「我是外星人。」

有光泽的嘴唇每次一动,都让光泽闪动,烧灼我的眼睛。

「外、外星人,吗……」

再怎么说,我也不认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觉,而且这个答案本身倒也不是那么令人震撼。

原来是这种路线的真相啊。我想起坠落到附近的陨石,据说坠落到三个地方的陨石,全都没有被人发现,不知道是不是就和这女的有关。

不,更重要的是,我的肚子变成怎样了?这样不会有问题吗?各种本来该有的功能都正常吗?

「我是从外太空来的,所以这样介绍自己没错吧?」

你问我,我也很难回答。就算你轻描淡写地说你是从外太空来的,我消退的血色也不会恢复。但地球上多半没有这样的生物,这点是没有怀疑余地的。

紊乱的呼吸让我愈来愈觉得刺耳。即使咬紧牙关想按捺,全身上上下下都使不出力气,感觉就像活力被肚子上长出来的这东西给抢走了。

没有力气,连跑都跑不掉。但我又不能只是吓得发抖。

这种时候我觉得还是尽量镇定点,接受眼前的事态,仔细观察。

我掀开衬衫,露出肚子。

少女只从我身上长出上半身,根部则像是绞紧我的肉一样,形成漩涡状。我并没有感受到肉被绞紧的痛楚。我战战兢兢地摸著肚子,知觉本身是还有的。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好。」

她说话的口气有几分像男人,而且我对这种口气也不陌生。

「我是地球人。」

「是啊。」

「为什么,你会从我身上长出来?」

异形啊,你该不会想穿破我的肚子出来吧?

「我的本性就是要寄生在其他生物上来活下去,留在你身上的理由就只有这个。」

寄生,怎么想都不觉得是用来形容好事的词。

被从外太空飞来的寄生生命体这种东西寄生,根本会让人吓掉半条命。

「你该不会打算就这么一直长在我身上吧?」

「不会是一直。我想想,大概两年左右吧。」

寄生生物说得轻描淡写,但这期间的长度可不能说得这么轻松。

「两年!」

「我没说一辈子,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寄生生物把手肘顶在我胸口,拄著脸,就近抬头看著我。

除了皮肤和头发的颜色以外,包括肩宽与手臂的纤细感,都像是个女子,让我有点退缩。

说得更清楚一点,坦白说她就像是一尊雕像,也就是含有某种艺术性,我也就没有理由对她怀抱邪念,而且也没有这样的心情,但她上半身是全裸的。

也就是胸部全露。只是她的胸部却又光溜溜的,毫无性感可言,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是哪门子的大幸啦。

「我看你的动摇似乎镇定了点。」

「……你为什么知道?」

「我只是读出了你体内的资讯。」

也就是偷看我的脑了?别这样啊。

若说想忘记的事、不想想起的事,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那么光是想像,就会产生一种冲动,想拿菜刀把我的肚子和这东西的躯干切开。啊,这个方案似乎还挺不错……

「这么做的话,你会死的。」

她读取别人的心思,抢先制止我根本没开口说起的事。我让本来正要起来的身体坐回去,同时心想,真的假的?但如果她说的是对的,我就会死掉,所以也不能尝试。

擅自住到别人身体上,真会找麻烦。

既然连切除也不行,我是不是就非得做好共生的觉悟不可?

「说起来,你有什么目的吗?」

「目的?」

「就是问你来这个星球做什么?」

她说了两年这个期间,所以我想到她有某种愿景。

我怀抱著淡淡的期望,期待只要这个愿景早点达成,她就会愿意离开。

「我并不是特意指定这个行星。但既然来了,应该就会产生某种意义吧。」

她的说明就像廉价的诗人作的诗,同时还滑不溜手地溜开。

这个回答并未加深我任何理解。

「说得更具体点。」

「我为什么得跟你说?」

「我!是你的……什么东西?」

我无法贴切地说出来。

「应该是宿主吧。」

我差点就要信服外星人的意见,但这时我也想到了答案。

「不对,是受害者,这个说法要贴切多了。」

「是吗?」

她一脸漫不在乎的表情,彷佛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放弃谈判。

连细部的口气都一模一样,让我觉得就好像在跟自己吵架,很不来劲。

「……你叫什么名字?」

我讨厌这种像是要陷入自问自答的感觉,所以试著问问题,让先前的对话告一段落。

但得到的回答很无味。

「用你们所用的语言讲不出来,告诉你也是白搭。」

所以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她一副没兴趣的模样,把问题丢回给我。

「…………………………」

名字啊?

总觉得一旦帮她取了名字,就等于接受了她,所以继续叫异形就好了吧。

但这外星人还真是很有金属质感。她的表层是流动的金属,看著就会令我想起魔鬼终结者。

「如果你对我从腹部探头不满,我也可以从别的地方探头。」

她说完就先缩了进去,等等原来你可以缩进去喔!她就这么无声无息消失,我正觉得惊愕,她就从背上冒了出来。伴随著一种挤海藻凉粉似的,温温软软的触感。我忍不住发抖。

而且换成这种姿势,感觉有视线从背后的死角射来,又另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

「就没有不冒出来的选择吗?」

「那样对我不方便。」

是要怎么个方便啦?难道她是打算开玩笑说不出来会闷吗?

她缩进去,又回到肚子冒了出来。看来这位异形很有礼貌,愿意和我视线交会来说话。被人这么轻松地经过体内移动,让我觉得快要发疯了。我现在想要呕吐的感觉,应该就是这么来的吧。

露出胸部或肚子,会让我不自在,所以我把掀起的衬衫往下拉。

结果卡到异形的身体。往下拉,拉不下来,她愈来愈不耐烦地眯起了眼睛。

「这样很碍事。」

「你才碍我的事。」

「这应该是见解的不同。」

她这么说,看来完全没有让步的打算。对这个太自私的不速之客所涌起的怒气,以握拳的方式体现出来。要是摸摸看,不知道是软,还是硬的?手会痛吗?疑问在我脑子里翻腾。

如果外表是男的,我早就打下去了,她的手法还真卑鄙。

我的衬衫仍然掀起,思绪卡在原处。我接受异形存在的现实,对遭到寄生这件事也算是接受,而且看来也没有什么解决方案,那么就得思考都来到这一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的问题。要就这么照常生活下去……吗……我神经没这么粗。

往旁一看,幼犬缩起身体,发出鼾声。

这小狗也一样赖著不走,让我觉得傻眼。真希望它能把这种厚脸皮也分给我一点。

我看著睡著的小狗,抓起枕边的时钟,看看现在几点。一看时间,发现已经接近深夜,换做是平常,我会钻进被窝里,可是今晚我实在不可能顺利睡著。而且说起来,要是睡下去,这家伙怎么办?我可以翻身吗?大大小小的担忧接连浮上心头。

「你啊……是要就这么生活下去吧?」

「我是这么打算。」

有回答。我摀住耳朵,声音就变得遥远了点。不是从我体内出声。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就是现实。

因此,虽然比较接近死心而不是觉悟,但我还是接受了现状。

「吃饭怎么办?」

「不必,我会从你的身体吸收。」

真是寄生生物的典范。而且很热,一镇定下来,酷热就一口气从四面八方攻来。

我想开个窗户,朝窗框一看,就有一段记忆随著夜景浮现。

我想起了一起令人推测不出犯人面貌的犯案行为。

事情发生在几天前,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由于房间并未被翻乱,我也就没有报案,不知道其他房间是不是也遭到了同样的入侵?我和同一间公寓的房客没有往来,所以也没有机会去问个清楚。我想多半是从窗户跑进来的,但大费周章从二楼闯进来,却只偷走冷面,这是搞什么鬼?

「我一开始是寄生在这只生物上,但立刻发生了问题。它没有语言。」

异形面向幼犬。

「它脑子里真的很吵。」

异形第一次露出苦涩的表情。狗的思考啊……也许我还真想偷看一下。

「毕竟你们虽然尚未成熟,但仍然可以透过语言来沟通。」

「你这外星人,日语可说得真流利啊。」

全球语言不是英语吗?

「因为我沿用了你的知识啊。」

外星人的手戳了戳我的额头。这种触感很柔软,和外观给人的印象相反。

「我对这个行星的知识和语言型态,大致上都根据你的知识来认知。」

「原来如此啊……」

难怪说话口气每每令我不爽……我当然对自己的不爱理人有自觉。

「那毛茸茸的东西是汪汪吧?」

「那是它的叫声。」

「嗯?……嗯,狗,是狗啊,汪汪比狗好叫呢。」

我用看著奇妙事物似的眼神,看著异形这样独自点头。

异形察觉我的视线,把瞩目焦点从狗移到我身上。

「干嘛?」

「我是想到你说了些很女孩子气的话。你有性别吗?」

「没有那种东西。我现在这个模样,也只不过是投影我第一个接触到的生物所具有的形象。」

异形朝我伸出手。她那纤细的女子手掌与手指,摸了摸我的下巴后又放开。

「是这只狗的?」

「不是,是更久以前的事。」

异形淡淡地诉说,但她静静闭著眼睛的模样,像是在想起往事。

她的外表会显得稚气,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

不管怎么说,比起肚子长出丑怪的宇宙生物,至少带来的嫌恶感要淡一些。

我把手肘顶在盘起的腿上,发著呆让意识发散。我很累,但只有眼睛格外清醒,老实说这样很累人。我对这个感觉不陌生。就算直接钻进被窝里,多半也只是猛打呵欠却睡不著,对此愈来愈不耐烦吧。

隔壁间有点吵。是我刚刚撞到墙壁弄得很吵,对方才还以颜色?

我仔细倾听这些声响,等声响中断后,我动念起身,走向玄关。

「你想去哪里?」

「散步,我想让脑子冷静冷静。」

我想尽可能接触冰冷的空气,先把这场骚动重置一下。

要是不把这层黏腻的气氛弄得平静点,我永远都睡不著。既然没有把握能够说明自己身上发生的大事,明天的打工也就不能不去。

「晚上在外面游荡,实在很难说是健全的活动啊。」

我鞋子穿到一半,异形就对我说起这种像是训导老师会说的话。

「晚上就该睡觉。」

「就是你害我睡不著。」

至少该有点自觉,还有给我缩进去。她这样冒出来,我根本没办法走在外面。

异形顿了一会儿后,提出一个提议。

「要不要我调整一下你的脑,让你睡得著?」

「不要好心乱搞别人的脑袋。」

你这个异形总算露出本性啦!光是这句发言,就让我觉得脑袋好像被人用爪子抓个不停。

「你有什么不满?」当事人似乎完全不了解。

如果真的办得到,那么洗脑不也是拿手好戏吗?

也许我应该要多一点危机意识才好。

我说这样很可疑,命令异形缩进去,她就心不甘情不愿地躲到皮肤底下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她完全躲了进去。我从衬衫上摸摸肚子,并没有东西卡著。背上我也摸了摸,她没有出来,所以看样子是完全收纳到体内了。

想像到异形和我的内脏同居,膝盖就差点要发抖。

我走出公寓,看见装设在屋外的洗衣机前面站著一名女子。我认出她是邻居,但由于时候这么晚了,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人在,所以吓了一跳。她拿著沾满泥土的衣服,探头往洗衣机里头看,看见我后露出狐疑的表情,但仍对我微微一鞠躬,我也跟著简短地回礼。

不知道我们在玄关的对话是不是被她听见了?也许她把我当成了一个很爱自言自语的家伙。再出更多洋相前,我从衬衫上按住腹部,匆匆离开。我自顾不暇,不知道隔壁房间是不是也出了什么事?

亏我本来还觉得这间公寓里住了很多怪家伙,只有我比较正常,却在一夜之间把他们遥遥甩到了后头。

出了公寓后往右手边走,沐浴在便利商店的强光中。我应该没吃晚餐,但神奇的是肚子并不饿,是因为肚子里塞了一只异形吗?

我沿著从这间便利商店旁边延伸出去的坡道,不断往上爬。一路爬上去,就会去到一间大学,我不时会为了去那里的学生餐厅吃饭而跑进去。今天我在看得到停车场前的警卫先生的地方就右转,往山上走去。说的精确一点,是走过盖在山坡上的一处墓园。从这些盖在高处的坟墓间穿越,就吹过一阵有如灵魂般冰冷的风。

我的头发与袖子被风吹得啪啦作响,让我觉得有些舒畅。

我更往前进,在西洋墓园边缘的楼梯坐下。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就像庭园一样有著许多绿草与花圃,从中吹过的山风感觉十分清澈。西洋的墓园和日式的墓园不一样,并不是只放了些墓碑。这里占地虽小,却将天使和女神的雕像当成墓园的一部分来装饰,所以显得很热闹。感觉就是明亮了些。

我闭上嘴而坐著不动,就觉得只有风很忙,其他的一切都沉默不语。相信除了我以外,这里没有其他客人。回头一看,被影子上身的山,切下了夜幕的一部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世界一片漆黑,和墓园很搭。

在这种地方,若说有其他人在,那么多半就是幽灵或妖怪了吧。

我并不相信有所谓灵魂或幽灵存在,所以并不害怕。但我想到既然实际有这种外星人存在,那么说不定幽灵也是存在的,改变了自己的认知。

我有点害怕起来了。

夜色中浮现出人影。异形擅自掀起我的衬衫,冒了出来。

在夜色中乱动的她,比幽灵还可怕。

「这里是墓园啊?是埋葬人类尸骨的地方吧。」

「是这么说没错啦。」

虽然不只是这样。

「不然你说是怎样?」

异形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我才想问你干嘛对我没说的话做出反应咧。

我觉得受不了,但也或许是因为凉快,姑且还是回答。

「是要埋葬回忆。」

我回答的同时,想起了各式各样的事情,不争气地嗓音都带了哭腔。

「抽象的形容很不好懂。」

「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要你懂。」

我不是你的老师。就只是你问了,我才回答。

我对像是陷入思索而住了口的异形不管,仰望夜空。深深吸一口气。

吸入的空气替换填满肺部的闷热空气,我总算喘过气来。

从会适应墓园的宁静这点看来,也许我比较接近死人这一方。

但异形就像要打断我这一刻似的,冒出来出现在我眼前。她凑过来几乎遮住我整张脸,没规矩地将像是在观察我的视线直射过来。异形不会看人脸色,而且她有在呼吸吗?有痛觉吗?眼球不是装饰吗?耳朵有意义吗?

我全都不明白。

「你有同伴吗?」

「同伴?」

异形眯起了眼睛。

「例如有一大堆跟你同种类的生物,大举降落到地球,之类的。」

然后这些家伙连人的大脑都占据,混进人类社会,发展成重大事件。

常见的故事。

异形从我的腹部消失。我正等著看她搞什么鬼,右手就溶解了。

我把痉挛的眼睛往右一看,从我手上长出来的异形就说:「也可以像这样,借用右手形成我」「别这样别这样!」我赶紧挥动右手赶她走。异形若无其事地又从肚子长出来,让我松了一口气……不对,放心的环节太奇怪了。

被她转移到右手上时,我的几根手指相互分开独立的知觉消失,让我毛骨悚然。

我朝异形离开后的右手瞥了一眼。手指是五根,也会照我的意思动。

但仍无法完全抹去留在心中的不安。

我用力闭上眼睛,当作没看见,等恐惧消融在脉搏中。

睁开眼睛一看,无论我怎么等,眼前就是有著灰色的异形。

我跑不掉。

无论想去哪,她都会跟著我,而且连我的安祥都会被抢走。

白天蝉鸣,夜晚则是一时的平静。

我那本应一成不变的二十二岁夏天,染成了炮铜色。

「你最好赶快起床。脑应该已经觉醒了。」

「…………………………」

讨人厌的闹钟告知我早晨的来临。醒来的感觉堪称史上最差。

异形凑过来看著我睡得满是汗水的脸。都是她害的,虽然不会睡昏头,但也不觉得有睡到。昨晚发生的事情不但不是一场梦,甚至让我没有心思作梦。

正好就在我坐起时,墙壁像是被东西撞到似的一震。声响也很大,隔壁从昨晚就很吵闹。但我这边也很吵,所以没办法抱怨。相对的,另一边的邻居则很安静。我不太常在外面看到她,所以印象也很淡,记得应该是个女的。

「你最好立刻用餐。从营养不足的你身上夺取能量,会很没有效率。」

「不上缴给你才有效率得多了。」

一想到以后每天都要进行这样的互动,就觉得头昏眼花。

虽然不是乖乖听话,但我仍然粗鲁地张罗好剩下的五谷片。包装上写说请加牛奶食用,但牛奶已经喝完,所以我加了麦茶。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吃起来很淡,但想到只要灌进胃里就都一样,也就不怎么在意。我大口大口地灌。

「我搞不懂你啊。」

默默看著我的异形对我拋出疑问。

「搞不懂什么?」

「用餐这回事,对人类而言不是会觉得幸福吗?」

异形一脸意外的模样,反而还让我意外的多了。

原来我动著手和嘴巴的模样这么无聊吗?也是啦,说不定真的是。

「这种事是因人而异吧。」

我只是没有兴趣。我想我只是隐约有著非吃点东西不可的意识,也就遵照这个意识形式。所以餐点内容也就理所当然地不均衡。

「这样我会很为难。」

「为什么?」

「得请你备妥各种对我而言必要的营养素才行。」

我哪管你怎么样……慢著,这也就表示,如果我不吃不喝,她也会死掉?而在这之前,她应该就会跑掉,所以这种驱赶的方法也有其可行性啊。

我一边想著,一边把碎碎的五谷片送进嘴里。

之后连睡醒的幼犬也磨蹭过来。小狗肚子应该也饿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能喂它吃的东西?我知道有的东西可以给狗吃,有的东西不行,但没有相关知识。曾经在狗体内待过的外星人会不会知道些「我不知道」啊,是喔。

真没用。我打开冰箱一看,里面放著香蕉。尽管皮已经变色,但果肉应该不要紧。

「要吃香蕉吗?」

我对小狗问问看。它磨蹭到我脚边来,彷佛要我赶快拿给它吃。

吃个一根大概不会有问题吧?

我把香蕉剥了皮,切成一片一片排到盘子上,放到小狗面前。小狗开始嗅了起来,像是想弄清楚这是什么东西。它大概很饿吧。它很习惯跟人相处,所以像是有人养,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是没有饲主在,我可就伤脑筋了。

我把麦茶倒进另一个盘子递过去,它就对麦茶也舔了起来。

顺便说一下,我的盘子就这么用完了。以一个人生活来说,两个就已经绰绰有余。

我看著小狗开心地吃著香蕉,过了一会儿。

「那么……」

小狗要怎么办?可以丢下它,自己去工作吗?我擦擦汗心想,不,这样应该不太好吧。

听说狗很容易中暑。它看起来就毛茸茸的,所以我觉得这是当然的。

「说起来,为什么这只狗会在这里?」

「我转移到你身上后,它就直接跟来了。」

赶走它好不好,你这个残忍的异形。

「说到这个,我完全不记得了。真亏我有办法回来啊。」

「是我控制你回来。」

「你还是给我马上滚出去。」

我不能对掌握宿主主导权的寄生生物视若无睹。

「放心吧,控制全身需要花费大量的能量,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这么做。是因为你昏过去了,我才只好控制你,你反而应该感谢我没把事情闹大。」

我不放心也不感谢。只要她有这个意思,就能够控制我,光这一点就是很大的问题。而且这也表示不吃不喝作战是不可能成功的。真到了紧要关头,她多半会控制我,硬把食物塞进胃里吧。说到塞,我按住下巴,总觉得下巴的关节从昨天就一直在痛。

「应该是我从嘴钻进你体内时造成的吧。」

「……是这样啊。」

我什么都不说了。光是喉咙和内脏没出问题,就姑且当作是赚到了吧。

「可是……该怎么办呢?」

我试著拉上很少去碰的窗帘试试看。积在窗帘轨道上的灰尘洒了下来。我挥开这些灰尘,以免掉进倒了麦茶的盘子里,然后查看变暗后的房间状况。这不是遮光窗帘,所以效果只是聊胜于无。我打开电风扇,开到强,朝小狗吹去,发现不只是毛,连耳朵也在晃动,让我有点担心会不会把它的耳朵都给吹掉了。

我隔著窗帘仰望阳光。到了中午,阳光可没这么温和,让我愈想愈担心。小狗又不是说热了就会自己去泡冷水澡,而且也无法向任何人求救。

我正觉得烦恼,异形就再度长了出来。她手按下巴,注视著我。

「你对我一点都不慈悲,对汪汪倒是很体贴啊。」

「要是回到房间却发现它死了,不是会很不舒服吗?」

「我倒是觉得死了也无所谓啊。」

不,我是还没有想到那么远啦。

「倒是你也该想想办法,这小狗等于是你带来的吧。」

自己捡来的狗,就该自己照顾。大家在台面上都会这么说。

异形做出双手抱胸思索的动作。看著她这样,我忽然想到。

把事情交给她做,会不会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说穿了,只要能让这只狗自动自发因应温度的改变就可以了,对吧?」

「啊?嗯,是这样,没错啦。」

我含糊地点点头,异形就缩回肚子里。

喉咙底下有个声音,伴随不祥的预感发了出来。

「这会有点难受。」

「啊,喔,咳噗咕咕喔波波波波嘎!」

感觉就像一整根圆木在食道逆流。一团又粗又黏稠的东西,从身体内侧爬出来,填满了喉咙、口腔。我的嘴被强制拉开得几乎下巴脱臼,却仍有一大团丝毫不适合从这个通道通过的体积往外硬推,满溢而出,感觉就像连内脏都一起挤了出去。

我受不了这种像是上半身被淘空的失落感与疼痛,趴到了地上,下巴连连抖动,止不住眼泪和鼻水。我吐出了一大团带著点紫色的灰色物体,盖住了小狗,把它包覆起来揉动。等揉动结束,灰色的块体中只浮现出亮泽的嘴唇。

这嘴唇发出异形说话的声音。

「好,那我回去了。」

「呜呜,喔吧吧吧吧吧吧!」

这次是往里灌。从另一种方向让我想吐,眼睛几乎都要翻白眼了。

噗通一声收进胃里的物体,就像溶解似的消失无踪后,我连站都站不起来,酸酸的液体和眼泪满了出来。感觉就像把呕吐出来的东西又灌水胃里,让我觉得胸口苦闷。

「我对汪汪的中枢神经做了些调整,这样一来,它应该会能够靠自己处理一定程度的危机。只是这种调整的幅度很难控制,也有可能会并发智能增加的情形……」

又回到我肚子冒出来的异形,唠唠叨叨地喃喃自语。

我没心思陪她讨论那些,只回得出这么一句话:

「你给我一直待在小狗体内……」

「里面很吵,我不要。」

异形很任性。而被这个异形包住过的幼犬在叫。

它很有精神地跳来跳去,还在我头上跳舞。喂,这小狗被异形操纵了啊。

「你果然觉得我最好死掉吧?」

「嗯。」

这次不是说谎。

我身心都已经精疲力尽。基本上,我没有不去上班的选择可选。真羡慕那些会觉得只要请假就好的大学生。公寓的居民大半都是学生。

混在其中的异物走出公寓,一如往常地走向地下铁车站。小狗的问题,我也只能相信异形有处理好,但异形指著我准备的大量麦茶和作为午餐的香蕉,对小狗说「不要马上就吃掉」,小狗就一副听懂的模样,也就让我觉得似乎不要紧。反倒让我担心起,要是狗听得懂人话怎么办。

「开水龙头的方法,我也已经以知识的形式教过它了。要是太热,它应该会用冲澡的方式应付吧。」

「那样的话,事后收拾起来可辛苦了啊。」

我会就这么被状况牵著走,一直养下去吗?

包括被房东发现而闹得很麻烦的可能性在内,怕麻烦的感觉压过了想养的欲望。

湿度很高的夏天早晨,就像放弃了早晨这个时段的义务一样,显得十分倦怠。感觉像是空气随时都从旁挤压身体,感受得到一种质量。再加上肚子里有个不时会动来动去的家伙,更让我受到一种不愉快感侵袭,想用力乱搔脑袋,大声呼喊。

途中我从陨石坠落的现场前走过。四周的损害情形与陨石刚坠落时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任何人动手收拾。包括报导记者等各方人士一组又一组地进进出出,挤得水泄不通,而这些情形也总算渐渐过去,相信收拾的工作才正要开始。

停在停车场的车被掀翻,还因高热熔解,情形满目疮痍,简直像是爆炸中心地。铺设的水泥也被掀起、熔解、飞散。

看在汽车和土地的所有人眼里,多半是惨不忍睹。

由于是在深夜坠落,并未有人牺牲,但相对的损失也很惨重。

异形从衬衫上面,也就是我的胸口冒出头。我哇的一声往后退,但距离不变。她的后脑杓压住我的嘴,让我觉得气闷。

她缩回去,一直看著现场,所以我固然焦急地担心被人看见,但更在意的是她为什么这么关心。

「这颗陨石,跟你有关吗?」

「这颗没有。」

她虽然否认,回答中却也包含了令我好奇的部分。主要是在于「这颗」这个部分。

「你是说也有跟你有关的?」

「如果有,那就是有吧。」

我的疑问固然含糊,但她的回答更加令人莫名其妙。

「若说有什么悬念。」

她吊人胃口似的说到这里就停住。我等她开口,但没有下文。

「若说有?」

我好奇起来而催促她说,但异形仍然沉默,而且还难得自动自发地缩回去。

看来她有事瞒著我。只是话说回来,现阶段别说隐瞒,我等于什么状况都不了解,所以也没太大的差别。我对宇宙的秘密没有兴趣,所以也不会觉得不舍得离开,很快就再度迈出脚步。

我搭地下铁前往打工的去处。为了减少交通费的开支,我也在找附近的工作,但自然没这么容易碰巧被我找到。我心想至少比搬家要便宜,于是做出妥协。

我走著通往地下的楼梯下去。愈是往下走,就连气味也一起变浓。

地铁站的空气温温的,还掺杂著多种人类的气味。

看著通往月台深处的黑暗,就觉得自己好像走在生物的肠道里。

这个时段是往这边的人比较多,前往都市中央的人很少会需要排队。不管哪里都好,我只想随便找个地方排队,忽然发现自己慢了很多很多拍,才注意到一件事。

我没停步,一边大步走向月台前端,一边问起。

「你刚刚在小狗和我之间往返了,没错吧。」

「是啊。」

衣服里传来说话声。一想像肚子现在是什么状态,就不寒而栗。

「那不就表示你要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也很简单?」

「是啊。」

她很乾脆地承认了。

「是吗,果然是啊。」

这么说来。

这股情绪,随著电车接近月台的声响,在我心中爆发了。

「我哪有需要这么辛苦!」

「啥?」

「这样不是谁都可以吗?」

既然可以轻易寄生在任何人身上,那为什么挑上我?我对这种蛮横作风的愤怒爆发了。也不考虑周遭等电车的那些人在看,气得跺脚。

「去找其他那些,会欢迎你的家伙。」

毕竟你自称是外星生命,多得是有兴趣的家伙。

「我拒绝,毕竟不应该轻率地增加知道我存在的人。」

异形从衬衫下面只冒出头来。

我虽然已经渐渐看惯,但仍差点吓得尖叫。

既然你说不想被别人知道,那就不要露脸。要是在这种地方被人看见,连我都会被送进实验室。我从衣服上拍著躯干教训她,她就嫌烦似的皱起眉头缩了回去。

「我也不偏好被人类追赶。」

「就算是这样,寄生在我身上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吧。」

她断定的回答了。我正哑口无言,异形就说:

「你碰巧路过。然后你又贸然接近了汪汪,我认为机不可失,于是就转移到你的身上。就只是这样。但我就在这样的前提上问你一声,是不是只要有理由,那么你即使陷入不幸,也能接受?」

电车停在月台边。就像换血似的下了一批旅客,又换了一批上去。

我从这稀松平常的景色退开一步,跟异形对话。

「如果是这样,要我弄出个待在你身上的理由也行。」

「……理由?」

「就当作是我选择你代表全人类?」

异形多半也是以她的方式,顾虑到我的精神状态而做出这样的发言。

我的肩膀自然而然地一晃。

外星人的灵魂,似乎远比我们的灵魂更合逻辑。

「如果是这样,我就以全人类代表的身分拒绝你。」

由于我今天早起,时间还很充裕。至少不是晚个一两班电车就会很紧迫。

但我仍然动身想搭上眼前的电车。

就像呼应身体晃动似的,肚子里有东西在蠢动。

「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想。」

「……怎样啦?」

「你真是个没有适应力的人。」

我真想杀了她。

我就这么把异形养在肚子里,搭上电车。

当社会大众知道这件事,我还能以人类立场坐在座位上吗?

我下班踏上归途时,想著各式各样的念头。

想著钱、想著晚餐。想的多半都很现实,都是今天的事情。

每到这个时期,我经常因为满脑子都被很热这个事实填满,变得像个行尸走肉,连动作都变得很马虎,但今天刚走出地下铁的我,想的却是小狗。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的脚步才会比平常快了些吧。

一起从电车流出来的人群,以及正要从大学回家的学生。两股人潮上下交错,我尽可能在人潮的缝隙间穿梭,以最敏捷的方式移动脚步。

「比起人类,你更喜欢汪汪吧。」

「……这我不否认,但你不要再称汪汪了。」

以外星人的感觉来说,这样未免太女孩子气了,坦白说根本不搭。

我爬上公寓的楼梯,就听到隔壁房间在说「麦~~茶」之类各式各样的词汇。大概是有人来找她玩了吧。另一个房间还传来「喔布隆森!」之类的喊声,硬是热闹得很。不只是我个人,连周遭都变得很吵闹,我那本来风平浪静的日子,彷佛正逐渐遭到漩涡吞没。我一边担心起自己有没有办法逃脱这种状态,一边把钥匙插进孔里。

进了房间后,我先查看小狗有没有倒在地上。我准备的两个盘子都空了。由于听得见声响,我过去一看,发现泡澡时舀水用的木盆已经移动到厨房的水龙头下面,而小狗就在木盆子里放了水,哗啦哗啦地泡著……看起来很开心嘛,喂。

我和泡著冷水的狗四目相对,接著小狗就突然从木盆跳了出来。它浑身湿答答地跑来跑去,弄得整个房间都是水,但这种时候我就当作没看见了。

「他会不会太聪明了点?」

「因为我把你的知识复制到了它脑子里啊。」

「你轻描淡写讲出来的话也太可怕啦。」

总觉得对这些事情愈来愈麻痹,另有一种可怕。小狗在我的脚周围绕来绕去,伸出舌头跟我讨晚饭。她说复制了知识?不要有事没事就增加我。而且如果像我,就不可能会像这样缠著人不放。即使完全出于盘算,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香蕉也已经没了,只能乖乖做饭了吗?」

我蹲下来抱起小狗,然后挣扎地心想这是我的职责吗?

去买个狗食来就好吗?以前住在老家的时候,有个以带五只狗散步出名的阿姨,就拿自己做的饭喂狗吃。记得那是用牛奶去炖煮蔬菜、鸡胸肉和米饭。我曾经试著偷吃,所以连内容都还记得。

我想起这样的往事之余,却一直找不出养这只狗的意义。但话说回来,我又已经记得了它的脸,让我很难狠下心把它赶出去。像这样一旦照顾过,就很难拋弃。

亏我就是这样才喜欢一个人独处。

我先把狗放到地上,像是要把心中的异物全都吐出来似的,重重叹了一口气。

之后留在心底的东西,就像沙子一样缓缓流过。

每有一个念头流过,留下的轨迹都在发烫。

「唉,好麻烦啊……」

我只拿著钱包就跑了出去。我说话声调萎靡,身体却想开了似的十分轻快。

我一路跑到超市,一口气买完东西。买了很多东西,然后又使劲跑了回来。

我回到公寓。明明傍晚了,我却汗流浃背,关节残留的疲劳十分沉重。

我先把购物袋放下,然后靠在厨房的橱柜边瘫坐下来。

手刚撑到地板上,就觉得手肘一软。

「果然好麻烦。」

「你对我一点都不慈悲,对汪汪却……」

「好啦对啦就是这样啦。」

光是衬衫贴在皮肤上,就已经让我想到就厌烦,根本没有心思去和多半会从底下冒出来的家伙闲扯。我先用衬衫衣领擦擦汗,然后闭上眼睛,等炎热和倦怠感过去。

「我可没有乾枯到需要靠宠物……」

来滋润心灵。反而满身都是令人不舒服的汗水。

这身汗水,有多少是夏天以外的成分造成的呢?这个问题我根本不想去思考。

「好困。」

我喃喃自语地起身,决定去做小狗的晚餐。

我有样学样地重现出附近阿姨的料理。准备好鸡胸肉、米饭、白菜和起司,再用牛奶和少许的水炖煮。这道菜气味很香,以前放学回家路上肚子饿时,往往就会忍不住受到吸引。

真没想到那种无聊的贪吃劲儿,竟然会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

「你花的工夫是做自己饭菜时的三倍。」

今天的午餐是胡萝卜三明治。我是在百货公司地下楼买的,吃起来还挺有口感的。

我只是头脑简单地想著只要吃蔬菜应该就会健康,就这么持续这样的选择到今天。

「你怎么不乾脆一起吃饭?」

「啊?喔,我晚点再吃。」

我继续炖煮。我自己的脑袋也愈来愈发烫,几乎要煮熟了。

隔壁房间大声嚷嚷个不停,让滚烫更加严重。

我炖得差不多,就先尝尝滋味,尽管觉得太淡,还是关了火。

「是不是先放凉一下比较好?很多细节我都不知道啊。」

我煮太多了,所以剩下的就放进冰箱,明天只要加热应该就行。

我把饭菜装进碗里,拿去给小狗。小狗躲在书桌下躺著,但似乎是感觉到气味和我的动向,就跳了出来。它的反应不太像是小狗,感觉有点人味。而且我在端很烫的东西时,实在希望它不要往我脚下靠过来。因为这样会让我们彼此都很危险。

我把碗放到地上。小狗凑过来看,先嗅了嗅气味,然后一点一点地送进嘴里。看来它果然怕吃太烫的东西。

「好吃吗?」

我问它对滋味的感想,小狗就汪汪叫了两声。不是那种含糊的叫声。我心想,汪汪声咬字如此清晰的狗还真稀奇……是异形造成的不良影响吗?

「汪汪。」

「看你也不会让我抒压。」

所以我才不对你好。

「你也该吃饭了。」

从刚刚她就很啰唆。简单翻译一下,意思就是「我肚子饿了」。

「晚点再说,现在我想先泡个澡。」

要去除黏腻感,洗身体应该会比洗衣服更省事。

昨天我没泡澡,所以这下应该总算可以摆脱那种像是拖著沉重布匹的感觉了吧。这里是做学生生意的便宜公寓,但房间里备有澡盆,这点让我很中意。尽管款式老旧,就只是很深,连腿都没办法伸直,但这种款式我早就习惯了,跟我老家一样。

我等不及热水放满,在浴室与小狗之间晃来晃去。小狗似乎是要把饭菜弄凉,用前脚操纵电风扇往它吹。看著它被风吹得摆动的耳朵,就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觉得到底什么叫做智慧。

澡盆里的热水放满了,于是我一边费力地脱掉黏在皮肤上的衣服,一边跳进澡盆。我脚下一绊,差点一头栽进去。我在疲劳的催促下,想也不想就泡进热水里,但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唔喂~~」

但当我连肩膀都泡进热汤里,很快就觉得那都不重要了。我维持抱膝而坐的姿势,把头往后仰。笼罩在一种像是身体溶解在热水之中却反而正合我意的舒畅里,让我大大打了个呵欠。我忍不住心想,如果死的时候,是死在澡盆里,那也不坏。

吹口哨或哼歌,应该都会被隔壁房间听得清清楚楚吧,毕竟右边房间的房客每次都很吵,所以我也来唱个歌吧。我正想得灵魂都有点出窍,澡盆的水面下就噗通噗通地不断冒泡。我可不记得我放了入浴剂。

就在我背脊发凉,凝神细看那是什么东西的瞬间……

「噗哈!」

「波波!」

她口吐白沫,我也同样嘴角溢出白沫。

异形突然浮了出来。甩了甩她泡得全湿的异形脑袋,把热水甩得到处都是。

「你、你干嘛啦?」

「脸不露出来,就什么也看不见。」

我都忘了,她在。我连一个人泡澡都是奢望吗?

这时我才回想起,上厕所时我也有过类似的挣扎。

「外面气温很高,却还泡在温度更高的液体里,实在令我难以理解啊。」

异形用手肘顶在我胸口,撑住她的脸。她就这么就近抬头看著我,模样和以往不一样,显得很女性化,让我忍不住撇开了目光。

「泡澡就是这么回事。」

「你的回答不构成解释。」

那当然,毕竟我根本不想说明。我才刚想拉回视线,又看到她还在抬头看著我。

「…………………………」

我有点后悔让热水呈透明色了。这下连异形小小的变化都会注意到。

对方是异形,可是……

感觉就像和女人一起泡澡,让我心浮气躁。

我们脸靠得近,又湿润有光泽。

有光泽不重要。

虽然如果问我说换成男人的脸是不是比较好,我可就加倍想敬谢不敏。不过尽管没有下半身,但和裸体女子待在可以互相拥抱的距离,就觉得热水的温度高了三成左右。

她在外面明明也一样裸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发弄湿了,看起来比平常柔软。

「如果不是从肚子长出来,这构图是不是就还算挺上相的?」

反而可以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有办法直视眼前的现实。

「湿度很高啊。」

异形不悦地眯起了眼睛。头发上的水滴随著她的动作而滴下,顺著我的脸颊流下去。从皮肤上流过的水,也和异形一样染成了炮铜色。

本来我对她皮肤的印象就只有坚硬、像是金属,但掺进水气后,就让我意识到这是「皮肤」。

我忍不住把手伸向她的脸颊。

这会不会是我第一次摸到异形?

我把手放到她的脸颊上。

她那亮泽的肌肤,摸起来比想像中更舒服,更柔软。

「……我真吓了一跳。」

「怎么了?」

「你看起来有金属状的光泽,让我一直以为摸起来更硬一些。」

接触到这种近似生物的质感,让我有种战栗的感觉。

一想到这是女人的肌肤,血液就汇集到大脑,让我头昏眼花。

感觉就像喝醉酒,身体吸进了热水似的。

异形不管这些,手放上我的胸口。

我听见水面啪啦一声破开的声响。

「你还硬得多了。」

「……也是啊。」

无论嗓音、皮肤、脸孔,现在甚至连神情举止,都是个女人。

我的日常又被异形以不一样的方式打乱。

异形固定不动,直视我。

被她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凝视,感觉就像水位上升,一口气喘不过来。

「干嘛啦?」

「我给你一个忠告。」

「……怎样啦?」

「我没有雌雄之别,你对生殖活动的渴望是找错人了。」

「少啰唆!」

连浴室也遭到异形侵蚀的事实,让我大吼了回去。

出了浴室后过了好一会儿,身上仍然像是笼罩著热汽。

仔细听著电风扇转动的声响,睡意就像受到引导似的悄悄逼近。

半梦半醒的感觉很舒畅,相对的身体却很沉重。

我手肘撑在桌上拄著脸,为今天这一天做出总结。

「我累了。」

「那你最好早点休息。」

「谢谢你……适切的……建议。」

如果不是这个元凶对我说,我应该就能乖乖听进去了。

「你说过……会抢走我的能量……对吧。」

「刻意说得难听的这种做法,可让人不敢领教。」

「我会这么累,不就是因为你摄取过剩吗?」

「往外寻求原因也让人不敢领教啊。」

「你根本是内部原因吧……」

我连对话都觉得费力整个趴到桌上去。我的身体有一处发出被压扁似的哀嚎。

到刚刚都还全神贯注在吃晚饭的小狗,已经缩在房间角落睡著了。我听说猫睡觉的时间很长,但狗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吃饱了就睡,这生活真令人羡慕。

「汪汪真是没有生产性。」

「我倒觉得你也差不多。」

「我光是待在这里,就已经尽到我的职责。」

从衬衫里跟我问安的异形这么说。刚洗完澡就在肚子里塞进这种东西,多半彼此都会弄得很闷热。

「职责?」

「要跟你说也行。」

「……不,免了。」

对别人的情形知道得太深入,也只会增加难以割舍的部分。

即使对象是外星人也一样。

遥控器就放在我手构得著的距离内,所以我伸出手,打开电视。虽然并非有什么想看的节目,但正好用来消磨睡前的时间。我茫然看著画面。

「……嗯恶。」

当我看懂节目内容,不由得咒骂一声。

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命中注定,电视上正好在播介绍太空的节目。似乎是讲述天体运作机制与飞来的陨石数目之类知识的节目。换做是以前的我,都能当作空气一样听过就算,但现在节目中那种得意洋洋的解说,却让我在意得不得了。我满心想把从我肚子冒出来的异形秀给他看,质问他说你对太空又懂什么了。我对外星人的理解不小心比一般的地球人领先两千步左右,但这种知识我当然没有想要。

节目中还发表了认为没有外星人与认为有外星人的问卷统计结果。认为有外星人的一派占了八成。

我有点吓到,搞不懂大家为什么这么相信,是因为实际遇过吗?

也许外星人其实离我们挺近的。

谈完外星人问题后,接著提到了陨石。弹起每年大概有多少颗陨石掉到地球上,陨石离地球大概多近的时候能够加以预测,这类的话题讲长著,就有一名来宾突然站了起来,大谈他的奇妙假设,换来了众人冷漠的笑。

「哈哈哈。」

我发出声音一笑,异形就探头过来问说:「有什么好笑?」

我都忘了这里就有个太空专家。就说给她听听吧。

「说是两年后会有陨石坠落,这个行星会毁灭。」

我期待她的反应,想看看外星人会怎么一笑置之。

「喔,那就是我。」

但得到的答案却以出乎意料的强劲势头,狠狠揍了我一拳。

她若无其事,轻描淡写,让陨石砸到我头上。

我当场再也听不见节目里的所有声音。

「……你说什么?」

「就是说,你说会坠落的陨石,是我的本体。」

异形一边维持平淡的语气回答,一边朝电视看去。她手肘撑在桌上拄著脸。

我还僵在原地,异形已经收集完情报,点点头说:「这说的就是我吧。」

「地球人,我这可小看你们了。真没想到你们竟然已经察觉到我接近。」

异形说完又补上一句,说可惜察觉了也不能怎么样,态度始终冷静。

电风扇在转。声响听起来比电视更近,让我的远近感错乱。

就像空间扭曲似的,视野往顺时针方向剧烈晃动。

「……本体?」

「是我身体的大部分。只是严格说来不是陨石,是一个生命体。先飞来的我,职责就是引导本体来到这个行星。」

异形说起的事情简直给人找麻烦。

她刚才所说的职责,指的似乎就是这件事。

结果我还是知道了,这让我疲劳更重了。

「也就是那么回事了?你要毁灭地球?」

「说来应该就是会变成这样吧。」

异形维持趴在地上的姿势,坦白承认。

「一旦剧烈碰撞,这颗行星肯定会崩毁。」

异形挂了保证。说挂保证对吗?

我脑袋昏沉。明明应该听说了一件很震撼的事,眼睑却很沉重。只要一有松懈,就开始点头打起瞌睡。也许是因为事情的规模远非我所能承受,让感觉都麻痹了。

我只能像异形那样,平淡地反应:

「是吗?」

「没错。」

我头和下巴都痛,连答话都嫌麻烦。

我关掉电视,站起来。

「怎么啦?」

「要睡觉啦。」

不要再把我往外太空领域拉得更深入,我拿出折好的棉被开始铺床。

现在才刚到八点,但我已经精疲力尽,甚至担心明天起不起得来。

「是吗?那你好好休息吧。」

她这句话不带丝毫恶意,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讽刺。

相信这个异形身上根本不存在恶意。

她的灵魂就像不会有人踏入的地底湖水面,感受不到半点动摇。

昏暗而冰冷,只有一整片灰色。

相较之下,现在的我就是一头栽进滚烫的泥沼了。

我铺好床,关掉电灯后,就精疲力尽地双膝一软。

我听见了电风扇转动的轻微声响,但手脚已经不再动弹。

我发现自己没吃饭,但脑袋比胃先倒下。

就算两年后地球会毁灭,我也要睡。

哪怕有恶梦等著,我也无法继续吊在现实底下了。

即使行星会毁灭,要是没有钱,我连两天后的饭都没得吃。

我这么想,要做的事情并未改变。工作、回家,照顾小狗和自己,然后睡觉。

被带往我并不指望的方向而开始的新生活,持续了三天左右,对于小狗的叫声以及会有莫名其妙的东西从肚子跑出来,都已经渐渐习惯。异形似乎也多少学到了些这个行星上的常识,在人前贸然现身的次数减少了。即使如此,有时候我以为是流汗,却发现是异形在皮肤上爬过而露脸,所以根本不能大意。要是不小心点,我可会没办法继续当人。

而事情就发生在第四天。

这一天,回家的电车上碰巧空出了位子,让我有得坐。正中央的位子就这么空出来,两旁则是两个满身是汗,做学生打扮的人。看样子是从学校一路跑过来,手忙脚乱地上了车。或许就是他们这种热得冒汗的感觉让人敬而远之,站著的人都不去坐。

换做是平常,我也不会去坐,但我被从后面的人推上了车,还顺势把我挤到了正中央的位子上。我缩起肩膀,安分地坐下。

由于是地下铁,前后都是一片漆黑,窗户也没有什么意义。没有值得看的景色。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每当电车摇动,坐我旁边的家伙那湿湿黏黏的手肘碰到我,都让我很在意,念头却仍然渐渐去到那里。

遇上了一段只能想事情的时间,让我愈来愈有切身的体认。

事到如今,一种听到不得了消息的沉重感,才和疲劳一起涌上心头。

说是地球两年后就会毁灭,而且原因就在我肚子里。我想,这个情报多半比知道彩券头奖号码还稀奇。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这个情报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吧。

两年后。听起来很遥远,但若每天都忙得疲于奔命,这点时间转眼间就会过去。尤其是读完高中开始工作后,岁月更像是只要反覆睁眼闭眼,就不断流逝。

没有累积起什么,就只是随波逐流,从右边流到左边。

不过这就先不提,如果我相信异形说的是真话,那该怎么办呢?

虽然没有人可以保证她说得对,但异形也没有理由算计我。

毕竟不管我知道什么,或是怎么被骗,都不会影响这个行星的末路。

即使我大声疾呼,世界也不会就此接受真相。

电车抵达目的地,我从地下上了地面。地下有著昏暗的热气翻腾,外面则是开放性的炎热。即使傍晚时分将近,阳光仍毫不萎缩地烧灼地面,让我觉得彷佛底下的世界早就已经灭亡,我就是没完没了地走在这末路上。

「肚子饿了。」

就只是饿了,只要能填饱肚子,吃什么都好。

「营养问题也该考虑。」

异形对别人的餐点插了嘴。她似乎认为既然她是榨取我来生活,也就有权插嘴。我很想说这样很麻烦,你自己爱吃什么就去吃。

「你……会吃饭吗?不,这我之前也问过。你有办法吃饭吗?」

「办不到。本来的我,并不存在嘴或内脏器官。采用这种外表,也只不过是为了让你跟我方便说话,才套上了人类的形状。」

从衬衫下浮现的脸孔轮廓闷声说话,总觉得恐怖片里看得到这种家伙啊。

「但我曾经用过餐。」

「这是怎么回事?」

「以前我将寄生的人类纳入支配的那阵子,就会为了维持肉体而用餐。」

异形轻描淡写地说起支配之类的字眼,让我背脊发寒。

「毕竟对我来说这是很平凡的事。」

「就算你觉得平凡,我也……我也,喔,哦?」

我话说到一半,有个奇怪的东西跑进视野,于是我抬起头。

步道的远方,有个躺著的男子从大学的方向朝我走过来……这句话已经弄得不知道在说什么,但这个人就是维持躺在地面的姿势,动著双脚移动过来。

也就是说,他是只动膝盖以下的部位,拖著身体过来。我瞪大眼睛,心想又不是蜈蚣。他蠕动著往这边靠过来,显然是朝我前进。为什么?我完全没见过这个人。他很年轻,但眼睛直视天空。这名青年蕴含著一种与行动不搭调的阳光感,面带微笑地朝我爬过来,这种模样让我战栗。

既然我不认识这个人,那么这种怪事多半就是因为……

他集周遭的瞩目于一身,在我面前停下,然后……

「果然待在附近啊,上半身。」

脚指著我这么说。这已经超出我所能理解的范畴,但就是脚在说话。男子腿上长出的灰色脚,把拇趾摇得像指挥棒一样,发出声音说话。我的理解已经跟不上,但对方说这几句话的对象,以及答话的人,都是异形。

「好久不见啦,下半身。我一直觉得坠落下来的是你呢。」

从衬衫下露出来的异形,也不顾忌旁人目光,展开了对峙。对方虽然没有脸,但他们彼此似乎认识。听到他们互称对方为上半身、下半身,让我隐约察觉到他们的关系。

原来从我肚子里冒出来的异形会只有上半身,理由就在这里啊。

只是即使猜到,我被这种异样感觉震慑住的情形也并未改变。我只想拔腿就跑。

「虽然飞到这个行星来的,似乎不是只有我啊。」

脚似乎远比我这边的异形轻佻。他到现在仍然仰天微笑说话,与那种阳光好青年给人的印象很接近,所以说话口气会根据寄生宿主的知识而改变,这点似乎是真的。

「你似乎找我有事。」

「不用说也知道吧。赶快丢掉你那边的寄生体,过来我这边。」

脚朝我招手……说脚在招手也很奇怪,但他就是弯起脚踝,做出要人过去的动作。事情发展太快,让我完全跟不上,但我又无法逃走。

无论蝉鸣声还是旁人的视线,就连夏天的暮色,都让我觉得隔在一堵墙壁后面。

「哎,我想也是啦。」

以异形而言,她这句话说得很不乾脆。我本以为她只会用不带丝毫情感的方式说话,有时却会突袭似的,在侧脸上露出很有人味的反应。

异形像要甩掉阴沉的表情,往上看著我。

「转身快跑,立刻逃走。」

「什么?」

「叫你快点。」

异形不耐烦地又催了我一声。我被异形的情绪震慑住,这是我第一次被她以情绪撼动,反而为此动摇。说是反应慢了,但我也只迟疑了一秒钟左右,但异形看到我这样,更改了方法。

「没办法,虽然我是觉得还太早了。」

异形噗通一声沉进我体内。然后我迫切感受到在我躯干内潜行的异形蠕动著往上爬,「呜、哇、咿、咿、咿!」的大叫。这个钻过内脏间缝隙冲上来的东西,丝毫不减缓势头,一路冲进脑里。

被人在脸上钻来钻去,让我觉得想吐,但我注意到知觉缩小了。这种感觉的真正来源在四肢。四肢完全无法自由活动,手脚仍然沉重,但还是动了。就像被某种透明的事物推著走似的,擅自以生硬的动作不断活动。我直视四肢,当场连话也说不出来。

感觉就像有几十根手指抓住我的嘴巴与眼睛,夺去我的自由,所有的行动都受到束缚。生硬的动作就这么慢慢变得顺畅,于是展开了一段飞奔。就在正前方的仰躺男缩起灰色脚的同时,我遵从一种不属于我的意志而开始奔跑。我从右侧的一整片陨石坠落现场飞奔而过,也不怕受伤,就冲进正面的树丛。想也知道这样会痛,速度却完全不放慢,所以树枝深深划进露出的手臂。脑袋里的这家伙想说不是她的身体,就给我胡搞瞎搞。但即使想抱怨,背后却不停传来沙沙作响的爬行追赶声,刺激我的恐惧。在这些声响的刺激下,内部决定再把运转速度加快,这时我已经连意识都变得朦胧。

人死的时候,就会像这样意识渐渐朦胧吗?还是说,会感觉像是倒栽葱摔进黑暗深渊呢?

不知不觉间,我人已经在半山腰上,手和膝盖撑著地。四周有著树木围绕,展开左右夹攻的蝉鸣非常吵,感觉就像用声音殴打我。我已经不只是扫兴,甚至觉得快发疯了。汗水就像下雨一样,从自己身上滴下,在地上滴出了黑色的水迹。沿著身体流过的汗水,也都湿润地溶进刚刚弄出来的许多细小伤口上。

说是山上,但我抬头往四周一看,就看到墓园的边缘,所以要下山应该不成问题。更重要的是手脚。我必须先确定我是凭自己的意思将手撑在地上,还是至今仍然被操纵,才跪在地上。

从手肘往下震动,手臂缓缓的往旁边移动。

「……动了。」

一意识到这点,就觉得手指发麻,我连连甩动这只手。然后握起拳头,确定能够用力。确定恢复正常后,我就松懈下来,也不管自己人在泥土上,就这么软倒在地。我往地上一躺,发现或许是因为山上晒不到太阳,泥土坚硬又冰冷。但我的腹部有塞著异物的感觉,搞得我马上又坐起身体。这个冒出来的异物,不用说也知道就是异形。

现在我对她那亮泽的皮肤与头发,产生的是恐惧与一抹的怒气。

「你……控制我了吗?」

「要是不快跑,就会连著你一起遭到捕食了。」

异形垂著头,始终面向下方回答。换做是平常,她会立刻把背挺直,恢复正常,但这次她一动也不动。

「都移动了这么远,应该不要紧吧。」

异形做出按住额头的动作。像这样异形明显表达难受感觉的情形,还是第一次。异形也有「感觉」这件事,让我暗暗吃惊,而她难受的情形,也透过从肚子冒出来时的震动传了过来。

但我的身体也沉重到让我没有余力去关心异形,尤其是脑袋。

我呼吸仍然粗重,闭上了眼睛。

看得见异形。

「…………………………?……!……?」

她不是在眼睛外,而是在眼睛里。

我弹了起来。

「这是怎样?」

我想也不想就用手掌遮住右眼,但异形仍然待在里头。

「我能在眼睛里看到你。」

不,反而应该说只看得到异形。我和从右眼下册冒出来的异形对看。

我只能这么形容。而真货异形也蠕动著挪到我面前,内外两个异形的样貌一模一样,都看著我。

「果然同化的情形加遽了啊。」

「同化?」

「就是说,我习惯了你的身体。」

待在外面而不是眼睛里的异形,对我说出不是闹著玩的说明。

「本来我得再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慢慢理解你的构造才行。」

「……你为什么会在我眼睛里?她是谁?」

「不知道。」

异形不只对我,对疑似她副产物的东西,也一样说得事不关己。

这是多么不负责任。

眼睛里的异形,处于一种矛盾的状况,感觉就像她待在眼睛里头,我却是用右眼看著她。我自然而然在放到右眼上的手掌与手指上加了几分力,让皮肤变形,指甲就像挖过地面似的划破脸颊。但留在眼睛里的异形,用比本体更漫不在乎的表情一直看著我。

我在眼睛里和她视线交会,脑子试图理解这样的状况而发出哀嚎。

我只想大声喊叫,扯下脑袋,只用躯干跑掉。

我一口气失去自信,觉得自己没办法维持自我到两年后。

也或许就是因为变得丧气,我忍不住问出了最想问问看的问题。

「我说啊,你为什么要毁了这个星球?」

「因为我就是这么过活的生物。」

异形的回答当中,没有一丝的迷惘。

异形迅速地恢复正常,挺直腰杆,仰望天空。

这天晚上,我来到几天没来的墓园乘凉。

因为我觉得,我所失去的那些阴暗、低调而宁静的日子,就沉睡在这里。

虽然也许有危险,但灾害多半会比在公寓受到攻击要少。

「听说亡灵会在墓园开运动会,不过都没看到啊。」

「你哪来这种知识……啊,是我吗?」

如果要引用,实在希望她可以参考一些比较有常识的记忆。

即使闭上眼睛,也找不到黑暗。

而是会被直接从右眼「长出来」的异形给填满。

「这个,没有办法治好吗?」

我终究镇定了些,但就是会分心得让我受不了。睡觉的时候应该也是不方便到了极点。

「没办法。」

异形事不关己,毫不留情地驳回我的要求。她一副连试都没试过的模样,让我觉得你好歹也表现一下努力的样子再说。在她离开我身体之前,一直都会是这样吗?就算我想不理她,到时候连她也会蠕动个不停,让我忍不住看过去。

至少现在,我想叫她不要扭腰。

「他今天,不,应该有一阵子不会来攻击吧。」

异形就如她自己所说,毫无警戒四周的模样,吹著夜风这么说。

「是这样吗?」

「是啊。我很久没控制你活动了,操作人类果然会消耗得很严重。」

异形叹气似的耸了耸肩膀。

「如果长时间控制,蓄积的能量有可能一口气耗完。」

「是这样吗?」

「而这点而对方也是一样。」

所以对方也不能贸然行动了……也就是说,如果多让她这样消耗下去,她是不是也会死?

「没有错,但你要怎么让我消耗?」

眼睛里的异形笑得很得意。看来这边和本体不同,情感表达很丰富。

「举例来说,我想想……如果说,眼看我就要发生车祸呢?」

「我只会吸光你的生命力,然后移到另一只生物上。」

「我想也是,我没对寄生虫怀抱什么指望。」

异形抗议说她不是虫,但我不理她,尽情享受夜晚。

我心想,就在这里待到想睡得像只狗一样再走吧。

我对伤口的疼痛也已经习惯,正发著呆,异形就伸手来抓我的膝盖。

「下半身落到这个星球,这点我从波长就料到了,但彼此还真是都选了愚蠢的策略啊。」

「……追根究柢,这部分你给我好好讲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被牵连进来的我可无辜了。异形撇开眼睛,一脸不在乎的表情不理我,所以我举起手,想去戳她的头。结果眼睛里的异形就做出把手拦在我脸前面的动作,我也就停下了手。

她跟她真的没有相连吗?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差点被我打,异形总算开了口。

「那是我的下半身。从他的观点来看,应该会说我是他的上半身。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她口气平淡,却让我感受到她话中有话。她的话里没有友好。

「你……和下半身起了争执?」

还真是不简单。

「我以人形对本体发号施令,就是事情的开端。毕竟我本来并不是以人类的身分出生的,所谓下半身或上半身这样的联系,全都只是形式上的。所以这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但总之下半身也萌生了另一个意识。」

异形谈起自己的身世。她本来说没什么,在我看来却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下半身和人类一样,比上半身更贪婪。」

「这句话真像是女人会开的玩笑。」

「我应该说过我没有性别。下半身似乎对于无法控制我这个上半身而不服气,试图捕食我的意识。我不确定有没有关连,但自从下半身也产生意识后,我的能力就减半了。也因此,或许就是本体认为要尽到职责,最好是能融合的这种意志产生了影响。」

「哦~~?」

我没想到这个异形有著这样的剧情。

看来她并非只是在星际移动,毁了一个星球再往下一个去的生物。

「就在这些问题的影响下,我在移动中从本体脱落了。本来按照计画,我是要和搭著陨石飞来的下半身一样,来到这个年代,为本体的抵达做好事前准备。可是只有我从下半身分开,变成只有我先过来。」

「……你该不会其实只是假装意外而跑掉吧?」

「虽然早了一千五百年抵达,但这段时间正好用来增广见闻。」

我的提问被她畅快地忽视,而且还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一千五百年。

我放弃追问,提起另一个话题。

「记得你说过你的职责,就是将本体引导到地球上来?」

也就是要帮忙毁灭星球了。一旦接受这个现实,就觉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你说的没错。在和下半身分离的状态下,不可能完全引导正确,不过应该是不至于偏离吧……只是,下半身拥有的侦测能力比较优秀。他似乎可以感觉出我的位置,但反过来却是不可能的。我想他应该比较适合担起这个职责吧。」

「那你赶快去跟他融合不就好了?」

然后赶快从我体内离开就好。这样一来,我眼睛的毛病应该也会治好吧。

「我不承认他。」

异形断定地说著。她的话里有著和平常那种冷硬不一样的事物,像是一种力道。

「……是喔。」

「怎么?」

「我没想到你会有这种像是坚持的念头。」

在我本来的认知里,她是个平淡接受现实并付诸实行的家伙。事实上,她对我就是以各种不带感情的判断,把我牵著走。所以她的坚持全都是只针对和她自己有关的事物了?这样一想,就觉得异形比想像中更接近我。

「没想到你还挺任性的啊。」

听到我这句评语,异形也不生气,反对我的评语做出评论。

「你的话很直接啊。」

「以外星人来说,你的说法倒是挺哲学的嘛。」

我说归说,但外星人未必就不写诗,也不可能对活著这件事不抱迟疑问。智慧同时也是一种探求的怪物,也许我们就是为了满足探求的渴望,受到这种欲望驱使而活著。我不时会觉得,肉体也许就只有这点价值。

现在这里还有另一个为了逼我活下去而蠢蠢欲动的东西。

我明明没那个本事养那么多东西。

「而且这样好吗?你又不是不知道透过完全引导,导致星球毁灭的意义。」

「反正都会死,不是吗?」

「你死了也无所谓吗?」

「不可能无所谓。」

说来理所当然,但我不想死。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我也无能为力。

对于这种连加入墓园都办不到的死法,抗拒多半是没有意义的。

既然如此,认为还不如有意义地度过剩下的时间,也是一种答案。

「你……」

我听见夹杂在风中的异形说话声。然后她难得在这里就顿了顿。亏她平常说话才真的叫「直接」。

「怎样?」

「你似乎也和下半身一样,对我的存在不服气。」

眼睛里的异形直视我,真货则仍然面向前方。

「我倒是觉得不会不服气的家伙才稀奇。」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对于肚子冒出外星人这件事,不会面有难色吗?

要是还无法沟通,那我多半已经发疯。

「我还觉得你希望我离开。」

「……对,我希望你离开,愈快愈好。」

「为什么?」

「我喜欢自己一个人。」

「为什么?」

她一问再问的方式,让我受不了地心想你是小孩子吗,但还是回答:

「因为轻松。」

不只针对她,我不喜欢身边有别人在。有人在就会吵,而且也会像这样,被牵连进麻烦里。若是我牵连对方,又会觉得尴尬,而且也会担心。肯定会导致心灵动摇的幅度变得剧烈。我无法适应这种情形。

我就是会以这种跟晕车相提并论的感觉,产生晕人的情形。

只要能够忍耐,渐渐习惯,也就会慢慢看见新的事物。但要是太习惯,当关系逐渐消失、剥离时,就会觉得痛。

说来理所当然,但沾黏被剥开的时候才是最痛的。

即使能克服晕人的情形,也只是有著些许的自在,最后等著自己的都是痛。

即使能透过和别人有所联系的方式来让世界更宽广,产生可能性,让各式各样的希望不再遥不可及,与其反覆承受痛苦,我宁可只活在自己的手脚碰得到的范围内。

有所匮乏的孤单才让我满足。

我并未把这种念头说出口,但异形面向我。

衬衫随著她的动作而掀起,露出的侧腹部感觉会被夜风吹湿。

「也就是说,你是只懒惰虫了。」

「啥?」

「爱选轻松的路走,不就叫做怠惰吗?」

我被外星人训话了。我想反问说你从我肚子冒出来,难道就不是挑轻松的路走?但相信她应该会这么说。说「寄生在你这种不成材的家伙身上,走的可是荆棘之路」。

「当懒惰虫不好吗?」

「很好吗?」

「……应该是不好吧。」

这番像是一直往上叠的对话,看似相关,其实鸡同鸭讲,但我还是听懂了她想说的话。

我讨厌心灵忙碌讨厌得不得了,老是皱眉头。

这的确是一种无从辩解的,不折不扣的懒惰虫行径。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无论多么怠惰,应该都不会有人抱怨。

可是……

「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

「……我都想哭了。」

我拚了命才忍住想吼出来的冲动,吼说谁想要这样了。

即使跑到这个星球的尽头,我也无法独处。

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地方有著我所期望的事物,这样的绝望让我只能阴沉地低笑。

「你啊,都吃同样的东西,不会腻吗?」

我一边把早饭端给小狗,一边问问看。小狗也不答话,一口口吃了起来。

连我也会把要加在五谷片上的东西从麦茶换成牛奶,但小狗似乎全不在意。我蹲著不起身,看著它吃饭,心想既然它满意就好。

说起来,我还没帮这只狗取名字。我很不擅长想名字。

「……好和平啊。」

从那次遭遇与来,已经过了五天,但还是没有受到所谓下半身的袭击。

异形的说法是:『他是在节省本体的能源。』

『下半身要操纵他寄生的人类,需要大量的能量。而以他的情形来说,是连宿主的意识都纳入支配之下。想来他会不惜用强行捕食的方式来融合,但估计他应该不能贸然行动。因为要是活动过度,最坏的情形下,甚至也有可能自毁。』

她是这么说的。

「日子真是平静啊。」

「我撤回前言。」

像稍有大意就会长出来的鼻毛一样冒出来的异形,离太平的概念非常遥远。最近我身边闹出的事情,全都是她带来的。

我也起身准备吃早餐,结果异形也不缩回去,伸手拦在我面前。

「慢著。」

「干嘛?」

异形掀起衬衫,来到我眼睛的高度。也不知道是不是和我右眼里看得见的异形意识同步,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指向我。

「从以前我就觉得,你营养不良。」

「会吗?我倒是不觉得缺了什么。」

我试著挥动手臂。没有显著的疲劳,身体也很轻盈。并没有哪个部分显得异常。

但异形的不满似乎并未平息。

「你只摄取这点营养,我就非得客气地少拿一点不可。」

「我可没想到你会跟我客气。」

我瞪了她一眼,觉得不是有很多场面更应该客气吗?

当然异形对我的这种怒气丝毫不予理会,只以自己的需要为优先。

「要是没有积蓄,受到下半身奇袭时可就会吃大亏啊。」

「到时候我会把你交出去,求他饶我一命,你尽管放心吧。」

我尽量谦虚地表示,所以你不用担心这种事情。

异形不说话了。我不安地看著她,心想要是她有这个意思,不知道会动用什么手段,结果眼睛里的异形就做出叹气似的动作。然后……

「以后由我来指定你的餐点。」

「啥?」

「我要看冰箱里有什么东西,麻烦你打开。」

她贯彻傲慢的态度对我下令。我虽然觉得这家伙在说什么鬼话,但要是违抗她,多半又会被她在脑子里动手脚,所以只好乖乖打开冰箱。接著异形就把头探进去见闻一番。

「这个和这个,还有这个,应该不能缺。」

她接连拿出蔬菜与鸡肉,放到桌上。蔬菜是一整颗的,所以量相当多。她就这么拿个不停,最后东西堆得像是要把冰箱清空。

异形关上冰箱,摊开手掌催我一声:「来」。

「吃吧。」

「不,你就这么放著,我也……」

很为难啊。

「只要像帮汪汪准备饭菜时那样,全都放进去炖不就好了?」

异形说得若无其事,但这个房间里没有那么大的锅子。最重要的是,她似乎有著很大的误会。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吃饭都随便吃?」

「是因为你有自觉,知道自己比汪汪还不如吧。」

「是因为懒得下厨。」

虽然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没有兴趣。

看著小狗吃得一口接著一口,我也有点羡慕。

「那么就由我来负责下厨吧。」

「咦?」

「我有从你身上得来的知识,应该不会有太重大的失败吧,多半不会。」

异形充满斗志,要我赶快过去。我心想真的假的,但被她催促著「快点」,只好乖乖站到厨房去。然后这个冒得更用力的异形,和厨房展开对峙。之后我只要呆呆站著,她就会帮我做饭吗?

这样似乎满轻松的,但结果我也得要站在厨房里,让我有费两道工的感觉。

「帮我拿出菜刀。」

「你不能把右手变成刀刃之类的吗?」

「我不是瑞士小刀,可没附这种功能。」

我一边看著这珍奇异兽,心想这外星人举例时竟然会提到瑞士小刀,一边准备菜刀。让这种人拿菜刀真的没问题吗?她也可能在回到我肚子里时,不小心连菜刀也带进去了。这想来就和把手术刀忘子里是差不多危险。

从肚子长出来的外星人,地球角落的这间公寓厨房里握住菜刀。半梦半醒说的正是这么回事,让我不由得头昏眼花。我为什么会是这种现场的当事人呢?

外星人俐落地切著胡萝卜。她洗过手了吗?会不会沾到什么外太空的细菌,搞得我半死不活?我心中闪过的尽是这样的不安。大概是因为她动作还挺俐落,让我忍不住去注意别的方面吧。切完胡萝卜,接著是把白菜也切得很细。她是打算做什么菜啊?

肚子附近被异形的动作带得痒痒的。

看著看著,眼睛都茫然地晃动了。

连静止不动的心情也渐渐失去。因为我正看著稀奇的事物。

「…………………………」

不,要说吃到外星人做的饭菜,我多半是史上第一人,但重要的不是这个。我自觉到这不是这种时候应该感受的事情,但还是有很多念头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她把各式各样的材料切完,塞进我帮狗做饭菜时用的小型锅。

「之后只要炖煮就完成了。」

「到头来还是炖煮啊?」

米也放了进去,很接近炖粥。等等,这和我做给小狗吃的饭菜几乎一样。

「参考你脑子里的知识,就会变成这样。」

她把自己不学习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作风和地球人一样。

就这样,狗食的人类版端上了餐桌。

我被她催著来到桌子前面坐下。

外星人做的饭菜就在我眼前。

「…………………………」

热气扑面而来,回顾的走马灯转个不停,转得喀哒作响。

「快点吃。」

右眼里的异形,做出从我的脸内侧拉扯的动作。不要这样,很可怕。

「好啦好啦。」

我连把饭菜放凉一点的时间都得不到,被催促之下,只好舀起来送进嘴里。

「营养如何?」

「我哪知道啊。」

她要我说些崭新的感想,但不巧的是,我并不是那种能在舌头上尝出维他命或蛋白质的人。顶多也只在臼齿上,感受到炖得不够软烂的胡萝卜太硬,有土味。

「那么,好吃吗?」

她模仿我对狗说的话,就连发音也挪用了。

这表示看在她眼里,我和狗也没太大的差别?

「普普通通。没失败的确让我吓了一跳,但这东西本身也没什么特别……就是吃不死人。」

淡得像是医院餐的调味,让我很不是滋味。虽然就营养面而言,也许这样才理想。

「你的感想真无味。」

「你这外星人说话还挺妙的啊。」

我皮笑肉不笑地哈哈笑了几声,把这像是炖粥的东西扒进嘴里。即使一次一大口,滋味还是太淡。吃起来不合我的胃口,但这也证明了下厨的人不是我。

我花时间慢慢咬,再吞下去。滚烫一路送进胃里翻腾。

「……只是──」

我松懈下来,差点脱口而出,这才赶紧自制。异形读出了我慌张的眼神,转回我正面来。

「只是?」

异形凑过来看我的脸。抬头一看,她的脸上隐约有著少女的一面。

明明只要读我的脑袋就会知道。也不知道她是坏心眼,还是喜欢让人把这种话说出口。

被她这么一绕过来,我连假装专心吃饭这招都不能用了。

我试著撇开脸,异形就伸出手,按住我的脸颊。被她手指摸到的感觉,让我背脊战栗。光溜溜的指腹摸过我的脸颊。

异形又细又小的手,光是摸著我,就把我给定住了。

连眼睛里的异形,都感兴趣的看著我。

我无处可逃。

「已经很久,没有人做饭给我吃了。」

调味太淡的炖粥里,掺进了怀念的滋味。我只是想说这句话。

「是吗?」

异形的反应,调味和炖粥一样平淡。但以这个情形而言,比起很乾脆地接受,还不如骂个几句,或是摆出不太明白的表情,反而还比较不会令我难为情。即使外星人稍微远离我,拄著脸往前弯腰坐好,还是有几分难熬。

「……你再讲几句行不行?」

「你的蛋白质我拿走了一半左右。」

「不需要跟我报告这种事。」

但这下我总算能够挺直腰杆了。她这句发言有没有可能是想帮我缓颊……

「不可能吧。」

没错,不可能。

「是吗?原来还有别的啊。」

「严格说来,种族或故乡的概念对我不适用。我是被当成违法生物而毁弃的。」

「没有什么知不知道,那就是我。」

「这么说来,是我麻烦到你了啊。」

「嗯,没有迹象显示看得见。大概那个人是特例吧。」

以上全部对话,都是异形独自说个没完没了。

「……你一直在跟谁说话?」

我不想跟她扯上关系,所以一直不理她,但也快要忍不住了。我占著电风扇前的位子乘凉,而从肩膀上冒出来的她(难得不是从肚子)则靠到窗边,而且还把窗户开著没关。先不说炎热,蝉吵得几乎把我的脑袋给搅得一团乱。

我朝窗外看看,但哪儿都找不到她说话的对象。

这也难怪,这里可是二楼啊。

「是跟太空的哪位说话?」

「这倒是没说错啊。」

拄著脸的异形抬头看著我。要是这种场面被房东还是谁看到,不知道他们会采取什么样的因应措施?换做是我,一定会怕得不敢贸然要求房客搬走。

「已经可以关窗了。」

异形缩回来,回归我的肚子后,指向窗户。

「……你当自己是什么人啊?」

「我就是我。」

我关了窗户。然后又坐在电风扇前面。今天不用上班,所以是我一周当中最伤脑筋的一天。

我没什么兴趣,即使想睡掉这一天,这个季节睡起来也说不上舒适。

小狗躲在桌子底下睡觉。坦白说,我很羡慕它那么能睡。

「要我调整你的脑袋,让你好入睡,倒不是什么难事啊。」

「这样连睡觉都得跟你面对面,所以我不要。」

最近我老是作恶梦,而异形就若无其事地从我梦中长出来。而且这个异形还有自己的意识,会在梦中世界擅自跑来跑去。连我没有自觉的时候,也会理解到现在是在作梦,即使睡著了,意识也仍然明瞭。这样一来,我根本没有睡到的感觉,睡醒时觉得糟透了。这不叫恶梦,又该叫什么呢?

我往前弯腰,凑过去看小狗的脸。

小狗比我捡来时有精神,但这样下去真的好吗?如果是有人养的狗,当然不应该继续待在这里;如果是野狗,那也得去注射疫苗之类的……我是不清楚详情,但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做吧?要拋弃它在心情上会很困难,但我现阶段的因应可说是不上不下。

「你似乎是个只能对汪汪关心的生物啊。」

做出自我主张的异形挡在我面前。

「你是以为你有小狗的任何一点点可爱吗?」

异形不说话。接著她咻的一声翻动,轮廓消融无踪。接著一个灰色的球体出现,像黏土似的揉捏自己,转眼间就变身成和桌子下的狗一模一样的外表。

「是这样吗?」

即使外表变成狗,说话的嗓音与声调都没有两样。该怎么说,我只觉得傻眼。

待在右眼的那只仍然维持人形,眼前这只则朝我比出V字手势。

「我不会觉得讲人话的狗狗可爱。」

「你要求很多。」

「哪有,我什么都没要求吧。」

异形变回少女型态。这表示她基本上是这个外型吗?

之后异形似乎想到了什么,对我问起。

「你有家人吗?」

这个问题令我意外,我没想到异形口中会说出家人这个字眼。

「有啊,现在也还活著,而且说来说去,大概还挺健朗的吧。」

我离开老家后,一次都不曾回去,而且也没有维持联络,所以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还住在同一个地方。不过他们都很健康,应该没这么容易挂掉。

「有爸妈是什么样的感觉?」

「……干嘛啦?」

突然被问到这种问题,这次我起了戒心。因为有些话我难以启口。

「刚才我聊到这个。」

「跟谁?」

「外星人。」

也不知道该说是规模大还是含糊,这情形实在很诡异,我的观感都快要跟著麻痹了。

「那么,感觉怎么样?」

她执意追问。坦白说,我并不想回答,但要是我不说,凭她的作风,难保不会直接钻到我脑袋里找答案。我觉得与其连一些不用说的事情都被她翻出来,还远远不如自己选择要说什么话。虽然两种都是不利。

「有爸妈的感觉啊……不太好说明啊。」

「你的词汇似乎很贫乏。」

「随你去讲啦。」

我为了逃避而打开电视。有如雾气消散一般亮起的画面上,播出的是新闻节目,报导亲子在河川玩水而意外身亡。似乎是双亲跳进河里想救溺水的小孩,就这么跟著陪葬了。这种事很常见,几乎每年夏天总会看到一次这样的新闻。

而这常见的事情,现在仍然让我觉得很遥远。

「我的爸妈……该怎么说。」

虽然不太顺畅,但我的记忆仍点点滴滴流了出来。

「是两个会漫无规划就生小孩的那种,很轻佻的人。他们也没有稳定的工作,对待我的方式也很马虎。虽然没动用暴力,但我想他们对我的待遇,就和对随便捡来的宠物差不多。他们没有恶意,但就是这样看待事情的人。」

虽然讲法不太好,我印象中也不太意识到双亲的存在。

即使我在河里溺水,他们也绝对不会跳进去救我。这是很正确的,但看在溺水的小孩眼里,应该会想不通爸妈为什么不来救自己吧。这样一想,就觉得即使知道不对也要去救,才是当爸妈的人该有的样子吧。

连没有小孩的我,只要在这社会上打滚过,这点事总还能够了解,为什么他们却会什么都不知道地活著呢?我不是恨他们,就只是想不透。

「教学观摩他们也没来,三方会谈是来了没错……但当时导师的眼神让我好难受啊。」

不管是几年级时,被人看到和妈妈在一起,都让我很难为情。

光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妈妈,听老师说起我在学校的成绩之类的事情,在一边笑著。

「她连饭菜也不曾帮我做过,只有心血来潮的时候理我……虽然没办法讨厌她,但也没办法喜欢。爸爸也是差不多邋遢,所以我没有办法说明那是什么感觉。」

不会喜欢也不会怨恨的距离感,这等于是陌生人。

我对走在路上的别人,不曾怀抱过太多情绪。

即使如此,我一边说著,一边也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把这微微发著光的记忆拉到自己前面。

「可是有个不是我妈,却和我爸发生了关系的人来家里过夜时,就曾偶~~尔帮我做过饭菜。她是个炒面会炒焦的人,还帮我准备了果汁……」

我说到这里,才后悔说得太多了。这种过往不必对外星人说起。

虽然她不会胡乱干涉我,这点倒是比说给常人听要好得多了。

我拄著脸压得脸颊变形,住口不说后,异形就连点了两次头。

「原来如此,这我就想通了。」

她弄懂了什么吗?这个看起来不像懂得细微情感的外星人双手抱胸。

「我做炒面给你吃吧。」

眼睛里的异形做出卷起袖子的动作,你明明就没穿衣服。

「你这是做什么?也太突然了吧?」

她早上就说要管理我吃饭,坦白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电视愈来愈吵,所以我把它关掉,结果几乎听得见异形的呼吸声。

「你不是对我的存在不满吗?」

「是这样没错。」

我回答归回答,还是不懂前后脉络,被她的步调牵著走。

「和共生的宿主敌对并不明智。为了不让你试著排除我,我认为让你肯定我,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她好像在讲些有点艰涩的事。我尽管觉得天气这么热,就别叫我想事情了,但还是试著读出她的用意,结果她的意思似乎是说:「我帮你做饭,所以留我在你肚子里」。

哈哈哈。

「这个好,是为了你自己啊?」

「我为什么有必要为了你而做?」

异形歪了歪头。看著这个异形,我笑了。

我一拍大腿,用力站起。

「不,我这可放心了。」

我最高兴的,就是她是出于利己的理由这么做。如果她是可怜我,我多半已经生气了。

不用走上和这个异形培养感情,事后再心有戚戚焉的那条路,让我由衷放下了心。

异形这个提议彻底出于自我本位,我很乾脆地答应了。首先要去买东西。

从受到异形来袭起,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意气风发地走了出去。

姑且不论手法俐落与否,她能够根据我的知识来下厨,也就等于让我用眼睛去追著之前照顾过我的那位小姐。记得有人说过,人不会忘记,只是会想不起来,也许事情真的是这样。即使下了雪,盖住留下的脚印,走过的轨迹仍然会留在鞋底,只是我们没有办法察觉。

「来,吃吧。」

盘子端到了我面前。

这一大盘炒面,传来一种刺激我过往记忆的怀念香气。

「……喂,都有焦味了啊。」

这点不用重现啦。而且蔬菜和肉很多,面却偏少,分量有问题。

「这是重视你所需营养的结果。」

「既然这样,就不用去管回忆中不好的部分了吧?」

「你话很多。」

她把盘子拉过来,要我闭嘴赶快吃。豆芽与胡萝卜就像刺猬一样,从堆得高高的炒面缝隙间探头。这两样我还能接受,但围绕在一旁的芹菜是怎么回事?

「你尽管说好吃。」

「不要硬逼出感想。」

我才想叫她闭嘴让我吃。我拿起筷子,捞起配菜与一团炒面,送进嘴里。一收到透过嘴巴传进鼻孔的这种香气,脸颊就开始收缩。

「…………………………」

我默默动著下巴,始终维持单调的动作,直到把这些大举涌出的东西送去下一站为止。

吞下食物,把口腔清空后,脸颊就整个挤上来,所以我用力咬紧牙关忍耐。只要稍有松懈,眼睛似乎就会颤抖,右眼里的异形还担心脚下站不稳似的看著我。

我本以为凡是对活下去不利的事情,都已经渐渐忘记,不由得讨厌起这个假装拋弃记忆,其实却藏了起来的自己。得把墙壁盖得更高才行,我更加坚定了决心。

我要让心灵更牢固,即使有陨石坠落都不为所动。

等情绪过去后,我看了异形一眼。

「我说啊。」

「好吃吗?」

「有点苦。倒是我可以问你问题吗?」

异形不满地低声唔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眉头似乎皱了起来。

「我有在感谢你。」

我加上这句话。她确实帮我做了午餐,所以我不打算忽略这件事。

我认定只要说了这句话,她至少会回答我,所以我就问问看。

「你说你没有性别,那你有类似爸妈关系的对象吗?」

「我没有生物学上的爸妈,但我记得做出我的人。」

眼睛里的异形望向远方,像是在遥想过往。

「做出」这个很会给人找麻烦的形容令我很在意,不要做出这种会毁掉整个星球的东西。

「你不是自然发生的物种?」

「你不也是透过雌雄的生殖活动而被做出来的吗?」

「这……是没错啦。」

把生命的延续,用「做」这个词来形容,让我有所抗拒。

「也就是说,你也有类似出生的故乡这样的星球吗?」

「故乡这个概念并不适切,但我就回答我的确有出身地吧。我就是被那个星球毁弃的。」

「毁弃?」

异形敲了敲盘子边缘,要我先吃再说。我把停下的手动起来吃面,异形就看著我,继续说下去。

「创造像我这样的生命,在那个星球上是违法的。所以我也被毁弃到行星外,而创造者也因为做出我的罪,被处以1700光年的流刑。」

「……这跟死刑不是一样的吗?」

「搭太空船移动时,应该会施加冷冻睡眠处置。」

也就是所谓的Cold Sleep了?这在地球外,已经是理所当然确立的科技了吗?

反过来说,尽管科学力有著天壤之别,还是能想到这个方法,地球人也许还真不可小看。我们尽管慢了一整圈,但不知道是否有朝一日,也将展开太空旅行?

「这么说来,你说的那个做出你的人,现在还活著了?」

「如果没出意外,应该已经在太空中疾驰了一千六百年以上的时间。」

「那所谓的流刑结束后,这个人会怎样?」

「不知道。看是要回去还是去别的地方,应该是随这个人高兴吧。」

先让人过掉一千六百年,然后才说随你高兴,我看故乡的星球也已经变了样吧。不管是哪一种,在我看来都觉得像是叫人去死。

「别说这些了,你也差不多该说些别的感想了吧。」

异形又敲了敲碗。哪有什么差不多,我就只是没完没了地尝著一样的味道。

「胡萝卜的嚼劲让我愈来愈受不了,我觉得你最好切得再细一点。」

「胡萝卜的切法不会影响营养的摄取,维持现状就可以了吧。」

异形的眼睛述说著,她要听的不是意见而是感想。

我都只吃到一样的东西,感想哪有这么快就改变?

我大口大口继续吃。嚼豆芽,细细嚼著胡萝卜。

我嚼我嚼我嚼,力道渐渐衰退。嚼嚼嚼,嚼嚼,嚼嚼。

怎么吃都吃不完。

我放下筷子,呼出一口气。异形以责怪的神情指出:

「还有剩。」

「我肚子都鼓起来了。」

「胃里应该还有空间,我可以保证。」

外星人似乎没听过八分饱这个说法。

「我晚点再吃。啊,就留到傍晚当晚餐吧。」

剩下的量拿来当晚餐都还很足够。我面向这堆炒面,重新坐正姿势,双手合十。

「谢谢款待。」

我说了以后才发现,吃之前我忘了说开动。因为外星人一直催我。

这个外星人,我是指右眼的那只,伸手摀住嘴,露出非常典型的吃惊模样。

「干嘛啦?」

看你吓成这样,你当我是连一声谢谢也不会说的木头人吗?

「什么东西怎么样?」

相较之下,从肚子冒出来的异形被我问到,却微微歪了歪头。

她对我眼睛里的异形似乎不只是不共有,连详情也并未掌握到。我右眼里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掌管异形的什么?

「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我懒得说明,所以简单带过。异形朝剩下的炒面瞥了一眼后,对我说:

「如果有其他想吃的东西,我就做给你当晚餐。」

「……你这糖果给得真明白。」

她以为这样就能笼络我吗?她真的这么想?多半就是这么想。

我身体右侧朝下,躺了下去。躺下来一看,就和安分待在桌子下面的小狗目光交会。小狗似乎刚睡醒,半张著嘴发呆。看著它这样,连我都觉得眼睑几乎就要变重了。

小狗绕圈绕个不停。它朝著和我相反的方向离开桌子底下,到处晃了一会儿后,往我这边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睡昏头了。它把横躺在那儿的我当成障碍物,时而从我脚上跳过,时而从旁爬上我的肚子,忙得不可开交。之所以不太会叫,大概是因为异形将知识植入它脑中吧。

异形称小狗为汪汪。起初她显得不知道小狗是什么,相对的,对于人类的智慧就很丰富,感觉得出她的知识有偏颇之处。

「你说过你大概是一千五百年前来的吧。」

这个时间让我很没有现实感。说到距今一千五百年前,那可是古坟文化的时代。只要一个弄不好,外星人的存在就会留在传承当中,被记载在教科书上吧。

多半会有一两个民间妖怪故事里掺杂了这家伙。

「我并未精确掌握,但大致上有在数。」

「你从那个时候就胡乱寄生在人类身上为所欲为吗?」

我本来还以为这种家伙都会坠落在北方的大地,撞出一个大空洞呢。

当然,选南极也行。

「那个时代我都在深海的生物间来来去去,持续沉睡。我出来已经是最近的事了,没错,是在十几年前。大约十年前左右,我也曾经寄生在人类身上。」

「之前也有过啊……以寄生来说,倒没闹出什么话题啊。」

也许就是会这样,就不知道这个受害人,现在是怀抱著什么样的心情活著。

「当时我和下半身一样,连宿主的脑都纳入支配之下。我离开时也多少调整了一下宿主的记忆,以免造成什么不便,所以她多半什么都不记得吧。」

她还不以为意地补上一句「虽然可能会多少有点副作用。」

果然从人类的观点来看,这家伙是属于邪恶的一方。

「之前我也说过,要把人从头到脚都彻底操作,是很消磨神经的事。人类这种生物细分过度,已经到了没有意义的地步。只不过一两年的活动,就几乎把我蓄积的能量全都耗光了。」

「哦~~?」

要是她死了,地球是不是也就不用灭亡了?

「接下来十年左右,我都寄生在地底生物身上,不停地睡眠,等能量蓄积够了,才来到外头。」

「你简直像蝉一样啊。」

呃,我反而想问她是不是曾经寄生在蝉身上。

我恍然理解到,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在夏天遇到异形。

「外星人有很多吗?」

连我这种平凡得不得了的人,都这么简单就遇上了,相信多半是因为外星人人数就很多吧?

如果是这种理由,我就可以放心了。

「谁知道呢?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曾经见过银色的生物。」

「银色?」

不知道银色和灰色,哪个对眼睛比较没有负担?

「是一群动辄活上几亿年,非常悠哉的家伙。」

「亿?你喔。」

真的有人数过吗?

「他们没有固定形体,会拟态成主宰这个行星的生物,这点和我有相似之处。」

「那你的创造者就是参考他们,创造出你的吗?」

异形并不特别否定,说也是有这个可能性。

异形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如果你对外星人有兴趣,只要在附近找找,也许就找得到几个。」

「啥?你说这是什么话?」

要知道这附近连外国人都不太常看见啊。

「我在休息前,把我的感应器交给了人类。这样即使我在休眠,只要有人拿著这个东西活动,感应器似乎就会侦测到本体的移动而持续发出讯号。如果有别的外星人侦测到这个讯号,也有可能被引来。」

也许吧──她难得最后补上这么一句缺乏自信的话。

限定在这附近,是否表示就是有人拥有这个感应器?

说不定她的生活圈,从以前就是在这一带。

「你是交给上一个寄生的宿主吗?」

「不是,是交给另一个人。」

异形的讲解总是很简短。看到她不试著说清楚的态度,我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大概是根本没说清楚那感应器的用处,就交给了对方。多半就是这么回事吧。

不然怎么会有人宝贝地保管那种找麻烦的东西?

「一旦打破,就会发生少许灾害,但想来对方应该保管得很妥善吧。」

「你说的少许,大概是多少?」

「这附近有坑洞存在吗?」

这可不算是少许两字的规模啊。我马虎地遗憾了一下,心想这下我说不定明天就会死了。

「……奇怪?这样……你出来做什么?」

我翻身时,顺便问出了心中涌起的疑问。

「你在说什么?」

「既然你说的这个感应器有在运作,那还需要你吗?」

「要微调本体的轨道,就需要我觉醒。工程的最后阶段,也会由人亲手调整或查验,也是一样的道理。本体已经快要来接触了,当然就得让它确实撞上来才行吧。」

「我不会叫你滚出这个星球,你这家伙就给我回到土里面去吧。」

之后我们彼此都不说话,让身体休息。小狗似乎也怕热,先玩了一阵之后,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以往除了我以外都不会有别的东西在动的房间里,混进了足足两个异物,本来应该会让我静不下心,觉得很焦躁,但现在即使躺成大字形,也不怎么在意。

反而还在不知不觉间,说出了彼此的身世……我暗自反省,心想这样不行啊。

弄得好像我们彼此敞开了心房似的,我低下头,不让自己被拖进这种气氛之中。

从我的观点看来,她是活生生的不可思议,所以多少会有点兴趣也是理所当然,但异形会对人类产生关心吗?即使真的萌生了这样的好奇心,那应该也是针对全人类,不会对我个人有什么想法吧?

她竟然为了讨我欢心而帮我做饭,这种心思实在很有地球人的风范。

也许是在十年前的宿主身上学到的。

「……好了。」

既然她说要做,那傍晚就试著来点些什么吧。

过去我极少为了要吃什么而烦恼,所以未必找得到答案。但躺下来想著这种事情的感觉又很新鲜,很能消磨时间。

平常总是觉得那么遥远的假日尾声,今天即使保持距离,仍然看得清清楚楚。

我吃著温温的手捏饭团。连海苔都没包的大团米粒,黏在嘴里不走。

我把剩下的饭团一口塞进嘴里,就强烈涌出了一种在吃饭的感觉。

「滋味如何?」

「盐加得不够。」

而且包煮熟的高丽菜是怎样?坦白说,咬起来的口感很微妙。

这天我空出了时间,所以在附近到处晃晃。我想到可能会有人贴出寻找走失爱犬的布告,于是把会有人潮聚集的超市、便利商店、药局之类的地方都绕过一遍,但没看到这样的布告。

那只狗迷路的可能性眼看就要消失。剩下的不是被弃养,就是野狗了吧。

「只是因为我爬出来时它就在附近,所以就寄生到它身上。」

这是异形的说法。我跟她商量说能不能转移到狗身上来取得情报,但她说「它的思考太吵,读不出来」,在关键时刻根本派不上用场。

不过即使有饲主在,两年后还是会死掉啦。

当我把镇上都绕过一圈,已经过了中午,现在正在公园里休息。

这个在围绕神木而建的庙宇隔壁的儿童公园里,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在。似乎有大量的蝉来到寺庙的树林栖息,让我笼罩在令人头昏眼花的蝉鸣声中。甚至觉得如果随手往头上一捞,都能抓到两三只蝉。公园本身的游乐设施,就只有聊备一格的溜滑梯与单杠,再加上天气炎热,难怪没看到小孩出现。

因为晒不到太阳,就选择坐在树旁吃午餐,也许是一大失败。

是异形提议说「想看一下这里」,我也就答应了她。

从异形开始帮我做饭,已经过了十天。

照理说人类的末日已经一步步逼近,我却没有切身的感受,只觉得夏天永远不会结束。而这夏天也已经过了一半左右,从大学生们迎来暑假后,四周就很吵闹。我租的是做学生生意的公寓,所以邻居们的房间里有人在的时间也就必然会增加。

我养在房间的狗太吵而惹来邻居上门抗议的情形,目前并未发生。真要说起来,那只狗真的成天都在睡,坦白说这帮了我大忙。

只是话说回来,要是就这么找不到人接手,也就只能由我继续照料它。

我一边困扰地想著都自顾不暇了,哪里有心思去照顾狗,一边抓起第二个饭团。

我现在吃的饭团,也是异形捏的。我要异形在捏之前先洗手,就不知道有没有用。就如先前所说,这种说不定含有某种太空细菌还是什么东西的饭团,和煮熟的高丽菜一样软趴趴的。我期待第二个会比较好而咬了下去,但果然还是高丽菜。

「这一个的滋味如何?」

「刺激不够。」

最近她似乎懒得问了,跳过了营养云云。

相对的,她开始要我详细说出针对滋味的感想。实在是希望她不要在我吃同一种菜色吃到一半,就连问我四五次。我并不是懂得那么多词汇的人,要我换个说法会让我很为难。

可悲的是,我已经渐渐习惯与异形的同居生活,抗拒的摩擦已经转弱。

要是这样可以吃得胃下垂,应该就更能表达拒绝的意思,但外星人就是不一样。

这些摆脱过重力的人,对重量的意义似乎理解得更深。

「对了,都没看到那个家伙啊。」

我一边吃掉手指沾到的饭粒,一边对异形说起。异形似乎也立刻猜到我是指谁。她拉起垂下的身体,占据了我的正前方。

「不是在伺机而动,就是……」

异形说到这里,想了想该如何遣词用字。眼睛里的异形则早就按住头蹲著。

「就是已经安排好,只等著收成,这种状况也是有可能的。」

「……而且我也会被牵连进去。」

「应该会吧。」

虽然早就知道,但异形并没有觉得过意不去的迹象。这种生物和明理无缘。

我吃完第三个饭团后,就在原地休息一会儿。我在树荫的保护下,朝太阳照到的地方看去,就不由得想继续躲在树荫下。四周有很多高大的树木,所以没有风,但光是能遮住阳光,就已经相当舒适。今天的热,多半也是因为湿气很重吧。

我一边让血行遍鼓起的肚子,一边发呆。异形也仍然把手肘撑在我的脚上,看著天空。如果不去看她是从我肚子冒出来的这一点,这个在我脚上安居乐业的异形,倒也像是狗或猫。我有点好奇起来,想知道一滴汗也不流的她,是如何看待夏天。

树木的枝叶把周围遮得阴暗了些,再过去则有著开阔的天空。看著一团团的云微微由左往右流动,皮肤就一阵战栗。

这个景色,也将在两年后消失。

无论头上的这些蝉,还是寺庙,都会被轰掉。一把建筑物包括在内,想像就变得稀薄。

大概是因为我不曾看过建筑物倒塌的情形,才会觉得欠缺现实感吧。

如果真的会在两年后死掉,概略算下来,大概就是七百天又多一点。过了十天就表示……我试著屈指计算,把这个比例套进本来的平均寿命,算著算著,就会知道已经用掉了相当多的天数。

只是以我的情形来说,即使寿命有几百年,多半也不会想太多,就这么活著。

去除人际关系,思考就会变得单调。一个人生活至今而了解到,活著是一件很单纯的事。可是正因为单调,思考才会弱化,变得只能思考活著这件事。

想逃避繁琐的人们,多半会觉得这样也无所谓,但大多数人都会害怕变成这样。

一个人生活,会变得像是为了睡觉而活著。

因为今天和明天一成不变,也就不再有理由醒著很久。

……而再过不久,这些苦恼与哲学,也都将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头。

包饭团的保鲜膜,在手中揉得皱成一团。我忽然摊开手掌,抓住边边,在眼前摊开来一看。想来我应该是第一个吃到外星人手捏饭团的人吧?仔细回想起来,就发现像这样在外面吃些像是便当的东西,也是我的第一次体验。学校远足时,爸妈不曾帮我做过午餐。要说我都不会因此自卑,那就是骗人了。

我看著剩下的保鲜膜,情感的碎片就摩擦出声。

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往这个星球走近了一公厘左右?

「我说啊。」

总觉得我对异形总是这样说话。因为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而我也不曾告诉她我叫什么名字。包括小狗在内,那个房间的房客都没有名字。

「干嘛?」

异形的回答也始终冷漠。虽然我也没有要她热情回应。

现在的我要的是……

「我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地问问,不能不毁掉这个星球吗?」

其实我并不怎么期待,只是提起这个我们不太会谈到的话题问问看。

异形起身,凑过来看著我。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大家不可能会想死吧。」

精神还没崩溃的人,基本上都会是著活下去。走在路上时,要是看到有汽车从远方朝自己冲过来,就会挣扎著想躲开。生物的本能就是会想远离死亡。有命活下去才有物种可言,这是人类共通的情形。

「不是这样,我只是纳闷你会说出这种话。」

她以为我是对生死看得这么开的人吗?

「之前我不也说过我不想死吗?」

「说过是说过。」

异形仍然显得不信服。

我注意到有东西在动而看过去,就看见蝉从树上掉下来。它在空中张开翅膀,赶紧飞到另一棵树上。随著夏天深了,也开始有虚弱的蝉出现。

「我只是想到既然不用坚持要这颗星球,那么换别颗星球是不是也行。」

「这就是所谓的怕了吗?」

「才不是这样。」

是一种淡淡的期待,觉得既然跟异形亲近了,是不是总该有这点好处。

异形抱住手肘,像是在深思。我等待的期间,持续暴露在蝉鸣声之中。

再加上全身喷出的汗水,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正被瀑布打著。

过了一会儿,异形说出了答案。

「如果我和下半身离开这个星球,从现在起把本体往别的地方引导过去,也许可以避开正面冲突。」

「哦。」

我微微探出上身。

「可是我们无法单独摆脱这个星球的重力而离开。」

「原来如此……」

我缩回来靠到树干上。眼睛里的异形在挥手。

「这样啊,原来不成啊。」

那就只能担心受怕地死掉啊。所幸现在的工作很忙,很会累积疲劳。

只要觉得一天很短,相信感受恐怖的时间也会减少。

「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嗯?」

异形眯起眼睛,像是要看穿我脸上浮现的事物。

「你活下去要干嘛?」

这个问题,即使和整个星球的生命相比,也不算小。

「就算活下来,你还是一个人过活。相信以后也是一样吧?」

「……应该吧,然后呢?」

「你不生子女,也不达成伟业。你活下去有什么用?」

她以真挚的眼神,逼我叙述活下去的意义。

每个人都至少曾经不小心在这深邃的疑问山谷上踏空一次,但我没想到竟然会差点被外星人给推下去。我活著有意义吗?和爸妈一起住,独自盖著棉被时,我也曾经在黑暗中,对抗随著自我厌恶一起来到的这种疑问。

而这个问题绕了一圈,再度拦在我面前。说不定一辈子都会缠著我不放。

「……我没什么学问,根本想不到人活下去的理由。」

无数生物相连,拉起线所组成的世界

把身体塞进这小小的缝隙,压低呼吸,孤独延续生命的生物,具有的存在价值。

这个难题未免太壮大,个体无从发现答案。

「可是你也有不懂的事。」

异形挑起右边眉毛,问我是什么事。右眼里的异形也露出同样的表情。

我把食指伸到鼻子前面,同时指著她们两个。

「真要说起来,身为地球人,认识你这件事本身就是丰功伟业。」

和有知性的外星人相遇,不可能被归类为人生常有的一部分就了事。一旦公开外星人的存在,光是这件事就能让我名留人类历史。我有这个权利。

这个绝对不会行使的权利,让我说话变得轻盈。

外星人放下了眉毛。她轻轻抚摸,拨开我的浏海。

「……是这样的啊?」

她有了一阵停顿之后才回答。不知道这阵停顿当中,在异形心中翻腾的是什么情感?

异形转过身去,和我并肩面向前方,靠了过来。

「这样啊。」

异形再次做出的回答很平淡,然后不再说话了。

她看著前方景色的脸上,并未露出表情。

我惋惜谈话就这么结束,正要开口。但我的确没有学问,没有能把谈话继续下去的口才。到了紧要关头,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无言的时间流动。太阳躲到云层后面,一时间影子就像流水似的摊开。

些微的风从树林的缝隙间穿过,摇动了各式各样的事物,为异形的头发赋予了精气。

说来说去,我们后来还是在外头闲晃到傍晚。异形不时会想擅自跑出去,所以我就顺著她的意思,结果身心都比一个人走更累,相信今晚应该会睡得很熟。

我在公寓附近和邻居擦身而过。是住在左侧房间的女大学生,她紧紧握住钱包,全力从我身旁穿过。她挥起的手臂撞到了我的手肘,但我回头时,已经不是可以叫住她的距离。看她那么急,不知道是打算去买什么。

她跑过的轨迹,看起来像是发出彩虹色的光芒,会是我的错觉吗?

「刚刚的难道是?」

异形把头探到衬衫外,看著邻居的背影。说得精确点,似乎是在看著那像是被洒出来而淡淡散开的虹彩,还难得显得惊讶。

「怎么啦?你该不会说刚刚那个人也是外星人吧?」

「是不会啦,可是……」

异形说到这里,不解地住口不说,笑了笑。

严格说来,是右眼的异形用手遮住嘴,露出微笑。

「这个星球虽然没有很强的重力,却似乎有著确切的引力呢。」

「你在说什么?」

她似乎不想说破,维持在以这个外星人来说难得含糊的形容。

「我在自言自语。也算是尽一种道义。」

异形自己做出结论,缩回肚子去。未免太我行我素了吧。

我放弃解决增加太多的谜团,回到房间去。

一走进房间,就和像是等不及我回家而坐在玄关的小狗面对面。

午餐明明有好好吃,却已经在讨晚餐啦?

「明明一直在睡,肚子却饿得真快啊。」

我先脱掉鞋子,然后抱起小狗。这只狗摇著尾巴,张开嘴。

一种眼熟的灰色,从它大大张开的小嘴里扩散出来。

「啊。」

我无法动弹。对于这种像是布匹或糕点面团一样摊开来盖住我的灰色,我完全无从抵抗。但身体擅自有了动作。我做出相当勉强的后仰,弄痛了后颈,但总算躲过了灰色的拥抱。要是留在那像是大型生物咬合的嘴里,相信连我在内,都已经完全遭到捕食。

但我也并非完全躲过,有如触手一般从灰色的边缘伸出的十根手指,在张开时狠狠从我脸上剜过。右边脸颊烫得像是烧焦,脸的正中央则和一种像是皮开肉绽到连骨头都露出似的痛楚沾黏在一起。中间没有任何缓冲,彻骨的剧痛让我全身动弹不得。光是跪在地上忍耐疼痛,就已经让我无暇他顾。

代替我和这个从小狗嘴里跳出来的家伙对峙,是异形的工作。

从肚子冒出来的异形,像是护著我似的站到前面。

「你突袭失败了,还要继续吗?」

异形举起我的右手,对灰色块体这么问。这家伙多半是躲在小狗体内伺机而动,看到他在公寓地板上爬行的模样,就让我冒出的汗水全都消了。

感觉就像闯进了恐怖片的萤幕里。

这个化为脚形状的物体,把剧烈的痛楚留在我右边脸上,就撤退了。他响亮地打破窗户,逃到外面去了。我睁大剩下的左眼,看著碎玻璃洒了一地。

「……呜,真的好痛。」

我太大意了。不,是太不设防了。

根本不需要坚持寄生在哪种宿主身上。对方的想法远比我有弹性。

我的脸很烫,上上下下都滚烫,让我无法确定伤口的位置。

异形来到我左侧。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有点慌张,或是著急。

「你没事吗?」

「很正常,只看得到你。」

我的右眼本来就已经处在功能半毁状态,就算受伤,也没有任何衰退。

这右眼的异形,盯著我的中心看。她真的像是没事。

「刚刚那下,是你控制了我的身体移动吧?」

「事情太突然,所以我没能完全躲开。」

「不,就算是这样……」

也很够了。我差点道谢,但说起来要不是有她在,我根本就不会受到这样的伤。

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口出恶言。

「从你来了以后,我都只有倒楣的分。」

「看来是这样呢。」

我已经不会再对异形不当一回事的态度生气了。我只说声:「就是这样啊」就轻轻带过,按住脸察看小狗的安危。由于下半身出入时让它撑大了嘴,小狗已经躺在那儿失去了意识。我轻轻一碰它的脚,它立刻就睁开眼睛跳了起来,让我放心了。

「要不要紧啊?会不会有后遗症?」

「如果你希望,我是可以去看看。」

异形的手指碰了碰我的嘴唇。我想起这意味著什么,胃和心脏都缩了一下。

「……那么,拜托你了。」

「你对汪汪真的很慈悲啊。」

也不知道她是讽刺,还是单纯陈述事实,异形留下这句话后,就让我呕吐一声,撑大我的嘴钻了出去。恶~~受到这种笔墨难以形容的痛苦侵袭,再加上脸上的痛也还没平息,让我后悔自己判断错误。我正口吐白沫滚倒在地,她又撑大我的嘴跑了回来。这根本不可能习惯,让我痛苦得打滚。我还挺认真地心想,要嘛你就出去,不然就给我一直待在肚子里。

「下半身没有把一部分留在它体内,看来纯粹只是拿它当掩护。」

「……是吗?」

心脏跳得很吵,但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我擦擦嘴,看向打破的窗户。

好好打开窗户的锁不就好了?要知道被房东骂的可是我啊。

「他应该回到寄生的人类身上了吧?」

「嗯,这样啊……会马上跑来吗?」

「应该会吧。他应该也会认为我操纵你行动而耗费了能量。」

既然这样,我也不能只顾著痛,得展开行动才行。

我走出公寓。虽然犹豫该不该带小狗去,但我相信异形「他不会用同样的方式」这句发言,把小狗留在房间里。

「我先跟你说,要是下次他再钻进来,我会考虑连汪汪一起杀了。」

「如果真的发生,你会动手杀它吗?」

「那当然。除此之外,没有办法保证生命安全。」

从中感受不到堪称冷彻的坚定,透出的是一种稀薄的冷酷。

看来要跟异形当朋友会很困难。

接著我去到外面看看,但不知道去哪儿才好。我一边漫无目的地迈步前进,一边对异形寻求意见。

「我是满心不情愿,但如果要迎击,我该去哪里才好?」

我也想治疗伤势,但脑子运转不灵光,无法决定优先顺序。现在多半听异形的指挥,才是比较冷静的判断。尽管处在穷途末路,但像这样信赖异形,就让我觉得自己已经远离了人类。

接著我停下脚步等待,但异形不回答。

「喂?怎么啦?」

平常不会犹豫的异形不说话,让我忍不住凑过去看她的脸。

异形尽管抬头回应我的视线,却仍不开口。

「喂~~」

我们明明没时间了,这样好吗?我做好了唯一一种心理准备,就是无论那个下半身什么时候独自移动过来追我们,我都不会震惊得呆住。异形先闭上眼睛,然后……

「我要借用一下你的身体。」

「啥?」

意思就是说,她又要操纵我了?

从她不是擅自接管,而是先要求我答应这点看来,似乎多少有在跟我客气。

「不用担心会加深同化,你已经充分适应我了。」

「听起来可像是剧毒已经跑遍全身所以多加点毒也没关系啊。」

而且说我适应她?确定不是相反吗?

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会高兴。

我叹了一口气,想了一会儿,但还是答应了。

「要马上还我。」

「我知道。」

异形从肚子消失。我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紧接著视野就转为黑暗。

感觉就像水位上升,让我连头顶都沉入水中。

即使沉入黑暗深渊,异形仍不从我体内消失。

她朝我伸出手,像是寻求什么似的动著嘴。

等我下次醒来,人已经躺在一张长椅上。我在掌握状况前就想动,结果额头撞在椅背上。我按住铿一声撞得轻快弹开的脑袋,滚下椅子起了身。我坐在长椅边边,环顾四周,发现夜色已经降临。

我搔搔头,心想这可不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吗?

回头一看,有著一棵遮蔽住长椅的大树。白天有蝉停在上面,多半吵得不得了,但现在则只听见远方传来年轻人的说话声。我转头看去,看到沿著坡道上去,就有一栋很大的建筑物。像医院一样排得整整齐齐的窗户泄出了灯光。

我极少在深夜来到这种地方,所以花了不少时间,但总算注意到这里是山坡上的大学。

我为什么会待在这里?我缩起背部,看了看肚子,但什么都没冒出来。

「喂?」

「找我吗?」

她立刻长了出来。啊,果然还在啊?

「你要办的事情办完了吗?」

「嗯。」

右眼还是老样子,但并不会连左眼都被异形遮住。和借她身体之前相比,似乎也没什么两样。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睡在长椅上的影响,导致身体关节在哀嚎。

「是怎样?一切都在我睡著的时候结束了吗?」

「什么都没结束。」

「那你是去准备了什么打倒下半身用的计谋吗?」

「不,完全跟这无关。」

异形立刻否定……说到这个我才想到,这个异形不会说谎。

她和人类有著明确的差异,这点也显现在这个部分上。

「我只是确立了今后的行动方针。」

「方针啊……」

「还有,你的伤我也修复好了。」

异形摸摸我右边脸颊,像是要摸个清楚似的,手掌贴在我脸颊上。

异形的手像夜风一样冰凉,让我背脊一震。

「伤……啊,真的耶。」

右边的脸已经不痛了。即使伸手去摸,也觉得似乎已经恢复原状。

外星人你真厉害。我差点就要大改她在我心中的评价,但在这之前,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你说修复,是怎么修复?」

「我非去一个地方不可。我来指挥,麻烦你移动。」

她露骨地无视我。中间完全没有停顿,简直像是要我怀疑她。

附近没有镜子,所以我也无法查看,但就是只有不祥的预感。

异形的右手从我脸上拿开,然后她看著她的手掌。

「怎么了吗?」

「没有。」

异形放下手,简短地回答一声。眼睛里的异形缓缓摇了摇头。

「要去的是今天中午我们去过的公园。」

她告知的去处令我意外。

「那里有什么?」

「去了就知道。」

她答非所问,但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逃命到别的地方去,所以决定奉陪到底。

我一起身,就被手脚的沉重吓了一跳。感觉就像是用绳子绑住另一个人的手脚,将他拖著走。

「不用慌,毕竟他也消耗得很严重。」

异形很淡然所以不容易看出来,但这么说的她自己也有气无力。我看著太阳已经下山的四周,想通这是因为她操纵我的身体相当长一段时间。

时间在我毫无记忆之下进行,这其间身体却还在动,这个事实确实让我恐惧,但我仍然动起沉重的脚往前进。

走下从大学延伸到镇上的长坡道,脑中就浮现下山这个字眼。回头一看,墓园就像与黑夜中的山同化似的,占据了整片光景。我冒起冷汗,心想原来我平常是在那种地方静心。夜色就是这么深,深到足以让妖怪或怪物的传说诞生。

下山到镇上后,我在晚上看得见的范围内警戒四周。要是悠哉悠哉走过去,有没有可能在途中受到袭击呢?异形说对方很快就会来攻击,却迎来了夜晚,而且其间也没出事,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异形什么都不说,所以我尽管吓得几乎腿软,还是继续朝公园前进。一群吵闹的家伙,就像主张他们要开始去喝醉似的被吸进居酒屋,我则与他们相反,背对灯光前进。所谓躲进夜色中的妖怪,说的会不会就是我?

路上异形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是个很适合一个人活下去的人。」

我突然得到这句评语。我一边在脑海中想起从我肚子长出来的她,以及留在房间里的狗,一边点点头。

「你对懒惰虫给的评语可真是好听。」

所谓的懒惰,就是不要求自己改变。

如果忍耐得了,这也是一种度过人生的方法。

有人重视朋友,有人适合一个人活下去。

两者都只是合适与否的问题,没有优劣之分。

「你有办法一直维持下去吗?」

她问这个问题时的眼神让我很陌生,很像一种即使在其他地方看得到,但我在自己家就是找不到的眼神。这种陌生而且令我觉得高姿态的视线,令我有点想退缩,但我仍然深深吸进一口夜晚的空气,挺起胸膛。我一边回想起自己的年龄与岁月,一边伸出拳头。

「我会办到。」

因为我对自己选的路并不后悔,也不想后悔。

「这样啊。」

她对我的决心所回的这句话,不可思议地深深沉入我的心里。

我不太常听见异形说这三个字,但觉得每次她说这三个字,都隐含著某种东西。充满了一种从底下捞起稀薄感情的感觉。

我对于异形也有生物的感觉这点,已经有著充分的确信,让我能够这么想。

路上被红灯拦住时,我搔了搔头。

说这个有点像是对决战时刻的气氛泼冷水,但我非趁现在说不可。

「要是打起来,我有把握派不上用场。」

我连一支火焰喷射器都弄不到,所以根本不构成战力。

「会用那种野蛮手段的,只有地球人和下半身。」

异形一副以智慧为傲的模样否决了我的说法。右眼的异形用双手对我做出把眼镜重新戴好的动作。以前她可曾展现过什么霸王硬上弓以外的手法?

绿灯了,我在人行道上走著走著,异形就把手指伸进我的肚脐。

我吓了一跳。

「干嘛啦,喂,不要这样。」

「事情结束后,你最好去吃饭。你的肠胃在抗议食物枯竭了。」

异形从衬衫上面探头来多管闲事。

我想起今晚我还没说想吃什么。

「我就先说一声,我想吃味道重一点的东西。」

「也好。」

会觉得异形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是因为我的心情不一样了吗?

说著说著,我们抵达了离镇上有点距离的寺庙。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阻碍。在寺庙附近,蝉连晚上也在叫。蝉鸣声就像转动夏天的引擎驱动声。

「连晚上也很有精神啊。」

「它们应该就是活得这么拚命吧。」

异形表达令我意外的善意见解,也许是因为在地下曾经受它们照顾。

「赶上了啊。」

异形朝寺庙瞥了一眼这么说。我正要绕过寺庙前往公园,冒出来的异形就指了指寺庙说:「到这里就好。」郁郁苍苍的树林随风摇曳,像是在对我招手。

「是要去找寺庙商量怎么对付外星人吗?」

「还有时间,我想跟你聊一下。」

异形打断我的讽刺,提出这个提议。她不太会主动提出这样的提议,而且又是在我正想著她打算开始什么计画的时候提起,打乱了我的步调。

「嗯,是没关系啦……」

我在通往侧面祭坛的楼梯坐下。一坐定不动,肩膀就更加感受到寒意。

「应该就快要来了。」

异形喃喃说道。是指下半身吗?也是啦,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你是跟他约好了还是怎样吗?」

「算是吧。」

异形闭上眼睛,也许她本人倒也挺紧张的。

毕竟要对付的是想吃了她的对手,而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我心想,这种时候可以就这么坐著吗?忍不住想起身,但又没有事情可以做。

「那么,你说要聊什么?」

「我没有任何话要说。」

「……你喔。」

她找架吵的本事实在很高竿啊。如果她是人类,我一定马上就上前跟她扭打在一起。

「要说的话是没有,可是……」

闭上眼睛的异形说得吞吞吐吐,像是在选择遣词用字。

「但是?」

「拿你在全人类当中比较,可以说是优秀的部分非常少。」

突如其来的坏话,而且难得的是我还听得出她说了谎。

「你嘴都在抽筋了,怎么不乾脆讲清楚?」

「没有。」

连很少都没了。我正心想她还说得真乾脆,脸颊不由得抽搐……

「可是,我从认识你的这件事当中,感受到了一种意义。」

「啥?」

「你不是对地球人,是对我而言有意义。」

她手肘撑在我胸口,抬头看著我的脸。

急速接近的异形与她的话,让我不争气地心脏怦怦乱跳。

被夜风吹动的浏海,发出像沙子流泄似的哗啦声。

我困在这种不可能听见的声响当中,好不容易才应了声。

「……这、这样啊。」

「就是这样。」

异形扭转身体,正视寺庙正面。我感觉到她散发出来的气氛变了,迷蒙的视线也跟著定住。异形缩起身体像是要集气,然后……

「我很感激。」

最后这句话听起来不是对我说,而是要说给远方的人听。

随著一个在地上爬行的低矮影子接近,我自然起了身,但立刻又坐下去。

「你坐在这里不要动就好。你听好了,绝对不要动。」

「喔噗,噗哈。」

异形这么吩咐我,然后从我口中跳了出去。她这么一出去,害我根本没有办法发出疑问声。跑出去的异形灰色块体从空中飞过,攀到一棵树上,然后寄生似的埋没进去。下半身的目光跟著她跑,也同样离开男子身上而追去。

之后他们就在寺庙中,展开了一场捉迷藏。两个影子就像漫画里的忍者一样,在树木间飞来飞去,而我只能坐著观战。两者都是黑暗中蠢动的灰色,但我光是看著,就分辨得出我认识的异形是哪一个。

虽然不知道异形一直跑是有什么目的,但速度是下半身占上风,眼看她已经慢慢被追上。我只是旁观,却忍不住想起身,焦躁让我手心冒汗。摆脱下半身寄生的男子,则昏倒在寺庙入口,就这么不动。

异形彷佛在争取时间,逃个不停,过不了多久,她的边缘被咬住。异形几乎被抓住,速度跟著减慢,跳不到本来想攀上的树木。和她展开扭打的灰色块体长出两只脚,圈住了异形。两个块体就这么落到地面,下半身的断面就像一张嘴似的切开来,一口咬上异形。异形也同样从块体伸出躯干、手以及头部。她的躯干,已经有一半左右遭到下半身吞噬。

我看到这种情形,已经有了动作。

异形全不介意受到侵蚀,扭动身体,把手臂插进下半身的接合处。

异形的躯干一口口遭到吞噬之余,不顾一切地动著手臂翻动,进而抓住了某种东西。她抽出的手上有著一个东西,尽管因为太暗而让我看不见,但看来是个小小的白色物体。

异形拿到了这个东西后,对下半身说:

「多亏你比较优秀,可帮了我大忙啊,下半身。」

异形一边拖著身体移动,一边发笑。我震惊不已。

但看起来在笑的是右眼的异形,实际的异形则淡淡地面不改色。看到她的躯干正被下半身渐渐吞没,我跑了过去。

我想拉她的手,把她从下半身口中救出来。

但异形看到我跑过去,不但并未抓住我手,反而伸手推开了我。

她所灌注的力道,加上出其不意地抗拒,让我往后飞了好一段距离,坐倒在地。

「我说过要你别动,离我远一点。」

她的声调明明没有强弱变化,听起来却像是蕴含著平静的怒气。

我受到震慑,正想退开一步,异形就心满意足地看著我。我拿对她这种态度看不顺眼当作反抗的理由,想再度跑向她。

异形看出我的动作,有了行动。

「有一件事,我要趁现在跟你道歉。」

异形已经被吞掉一半,却说得老神在在。

住在我右眼的异形,与她的动作同调,慢慢转过身来。

动著嘴的,是这边的异形。

「其实我不必特地经过嘴巴,也可以从你身上离开。」

「这!」

这是怎样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这是怎样。

我的注意力被这句话分散,跑向她的脚步停下了。

我尚未反驳,这个东西就来了。

异形喃喃说道,我就是在等这个,而她视线所向之处……

当我看清楚的瞬间,太阳与火光已经让夜晚变成白天。

夜晚的太阳洒落到地面。

爆炸与冲击让我的耳朵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迎面而来的光把我撞倒。我无从抗拒掀起的地面,整个人就这么一路摔到寺庙边边去。重重撞在墙壁的背部剧痛,让我把手脚碰撞到强韧树干的痛楚忘得一乾二净。

陨石。是陨石坠落了吗?

因为渗出眼泪而缩小的视野当中,一条光的尾巴吸引了我,让我想也不想就抬头看去。

于是我看见了。

看见坠落下来的陨石画出V字形轨道,消失在空中。

就像在地面弹跳似的,只留下了大规模的爆炸痕迹。

太离谱了。

陨石就像火箭发射似的飞走了。

陨石朝著夜空留下一道光的轨迹而飞走,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坠落现场之中,有著被压扁得不成原形,更因高热而变得像焦炭的灰色残骸。我的目光顺著轮廓描过,才勉强看出有著像是脚的形状。那里是异形他们先前所待的位置。我茫然地看著,隐约理解到异形为什么指定了这个地方。

坠落现场中留著下半身的痕迹,但完全没有她的,没有异形的痕迹。

陨石的轨道已经不只是不可思议,根本是疯了。

该不会是她附身到陨石上加以操作?

被冲击掀飞而游荡的蝉,也没有萤火虫的风情,在寺庙中飞来飞去。

烧焦的泥土气味弥漫在寺庙中。

之后我尽可能想逃避这一切似的仰望夜空,凝视远方。

「……喂~~?」

我身体发麻,站都站不起来,大声呼喊看看。

声音被游荡的蝉盖过,并未送到空中。

即使昨天发生过不得了的事情,到了隔天,理所当然的明天仍然来临。

我帮小狗做了早餐后,看看冰箱里有什么东西。

她最后帮我做的,帮我做了放著的晚餐剩饭,还在里头。

我一回到家,就看到晚餐已经帮我准备好。

「……………………」

调味理所当然地淡,量则非常多,无视于我胃袋的需求。

我正要伸手去拿这昨天吃了一半左右的晚饭,却停住了动作。我的手肘内侧关节肿痛,带得背上与脚都抽筋。昨天的伤势完全没好。

我缩回伸不直的手,关上了冰箱。

朝开著没关的电视看去,看到节目在报导昨天陨石坠落的现场。那个和下半身一起过来但后来昏过去的男子,在接受访问时喊著什么:「Universe!」

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关掉电视的电源。

假日的隔天是上班日。我心想这是理所当然,空著肚子就走出了公寓。

一走出房间,左侧房间的邻居正好回来。

看到她低垂的眼睛湿湿的,平常我根本不会在意,今天却忍不住停下脚步。

她打赤脚,全身都是泥巴,让我想像起她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哭吗?」

我跟她也不熟,但还是忍不住问候一声。

被我这么一问,她正要抬头,但又想起自己现在处于什么状况,立刻又低下头。

从她低下的头传来抽鼻子的声音,然后──

「这是高兴的眼泪。」

邻居回答完,就进去她家里了。

听起来就像是在逞强,但更重要的是,她的眼泪连我的心都弄湿了。

眼泪慢慢渗进乾枯的表面,让先前麻痹的事物苏醒过来。

看到别人的眼泪,我才终于切身感受到异形已经不在了。

我背靠在公寓的墙上,抬头望向她飞走的上方。

不巧的是我仰望的天空乌云密布,即使到了晚上,也不觉得看得见星星。

我吸了吸鼻子,但没有流鼻水;擦了擦眼睛,但并未流眼泪。

我和她的离别,并未伴随会让人哭喊的痛楚。

我心想,那还用说?

吸了眼泪而胀大变重的离别话语,又怎么会适合我们?

所以我也跟著大喊:

「Univer────se!」

异形消失,小狗留下。

铺天盖地洒下的蝉鸣声都已经渐趋平息的八月底。也不知道是不是忙著赶暑假作业,骑著自行车在街上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身影也都不见了。之后只要这像是绞紧皮肤的炎热也缩回去,夏天就会结束了。二十二岁的夏天,即将溶解消失。

我蹲下来,搔了搔脚。我一边看著小狗吃晚饭,一边摸著它的背。它蓬松的毛底下,有著狗温暖的,不,是火热的背。坦白说,这种热在夏天有点过剩。但会觉得这样很温暖的时候,很快就会到了。冬枯的季节看似遥远,其实意外地近。

但即使积了雪,今年夏天留下的事物被埋没,应该也不会消失吧。

异形另外还留下了一样东西。

我用手遮住左眼,这样一来,就可以看见她灰色的背影。

右眼的异形仍然赖著不走。即使本体都不见了,这毛病仍然不会痊愈。

起初我的确是有些多愁善感没错啦,但过了好几周,仍然没有变化,所以最近只觉得喂喂你搞什么。这种东西不是应该要消失得乾乾净净吗?我本来心想,她难道都没有船过水无痕的精神吗,但要是她收拾善后,难保不会把整个星球都打扫掉。

说得更深入点,我的右边脸上也留下了一种改变。平常我不会意识到,但在太阳下查看,就看得出掺进了些许的灰色。被下半身剜过的部分,并未留下一丁点伤痕,相对的却有了不一样的颜色。每次看到这些颜色,我就会想起她所用的「修复」这个说法。

我怀疑她会不会其实还留在我体内,掀起衬衫看看,但我只找到我的肚脐。而且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小狗却探头来舔我的肚脐。我吓了一跳,失去平衡,手撑在地上。

小狗若无其事地缩回去,摇动身体吃著碗饭吃得津津有味。

「你啊。」

我一出声,小狗就一副:「找我干嘛?」的表情抬起头来。看到它一脸不觉得自己有错的表情,我的气也消了。

「好吃吗?」

我一如往常地问它有关味道的感想,小狗就又吃了起来。既然要用态度表示,那也很好。

帮小狗做饭,我也已经习惯了。然后我对自己的饭菜,也变得讲究了些。这也许是听了她的话,因为她一直唠叨地要我多摄取营养;也可能是因为我想到一旦营养断绝,寄生在右眼的异形也可能会跟著消失。

我瘫坐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在射进左眼的些微光线下抬起头。拉上的窗帘,乘著电风扇的风而舞动。我动了念,起身拉开窗帘看去。

尘埃飞舞之余,远方有著红色的天空。

那种色彩比橘色更深邃,与白天看见的蓝天形成鲜明的对比。两者的共通点,大概就是都更加强调出来去的云朵有多么的白。一朵朵飘在空中的云,显得非常低。

天空是一片红海,看上去就像是有巨大的东西在里头游泳,白色的鳞片剥落而纷纷下坠……总觉得莫名其妙啊。心中一股说不清楚的感情在翻腾。我是不是联想到星星燃烧的光景,被带起了不安呢?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让我忍不住凝神观看,竖起耳朵倾听。

她会从这片景色的另一头跑来吗?

眼睛里的异形始终背对我,绝不转身。留下的也许就像是蝉褪下的空壳。始终把看起来很坚硬的后腰朝著我……真没礼貌。

然而,她的腰与背影不时会摇动,像是要转过身来。

这带给我一种预感,告诉我说她多半会永远留在我体内。

异形去到哪里了?而这个星球又要朝哪里去?

一切都取决于消失的她。

不可思议的是,我转著这样的念头,却不觉得恐惧。也许是因为接触过了她的为人。

她是怀著什么样的心境,从我身边离开的呢?我任由地下铁的电车摇著我,有了时间思索,但得不出答案。我连自己的心境都掌握不了,更无从得知异形的灵魂染成了什么颜色。

我和异形之间,有著超越星球隔阂的情谊。我们彼此维持针对对方的不满,互不让步,彼此疏远。这是千真万确。但这同时也表示我们对对方怀抱关心来相处。从这相处中诞生的碎片,对她那恒久不变的价值观、对她的思乡,投下了一颗石子。这个可能性是无法否定的。

对我而言也是一样,花了一整个夏天与异形之间展开的对话,比蜃景要来得确切。

总觉得,要针对她那心血来潮的个性使力,也是有可能的。

哪颗星球都无所谓,维持一贯冷淡的家伙的灵魂,彷佛打翻的砂摇曳著。

『反正都要破坏,又何必非这个星球不可?』

也许她的心意就是有过这种幅度的改变。

既然如此。

我朝著晚霞眯起眼睛,心想原来救了这个星球的人就是我?

所以会有大只的乌鸦飞过,夜晚会来临,这个星球会有明天。

全都是我的功劳。

「……真是的,哈哈。」

这个无聊的玩笑,让我现在心情还不坏。也许这是因为我想起了异形的为人与嗓音,连她会怎么说都想像得到。

她在我的心还有星球的表面上轻轻一摸,始终不受重力束缚,就这么离开。

她的自在,让我也忘记重量良久。我们就是有过一场这样的邂逅。

夏季尾声的傍晚,白天的太阳里所蕴含的苛烈也平息下来,星球放下了眼睑。

我再渐渐转黑的天空中,不时掀起衬衫,摸摸肚子。

觉得那里有点冷时,我察觉到自己的嘴角已经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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