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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序章「透」

从至今以来的案例推断,这次应该也会进展得很顺利,但还是取决于大人们怎么做。我必须配合他们的步调,因此需要做点大动作给他们看。当我审慎推敲那会不会在日后成为指向我的迹象时,同学朝我喊来:「喂!快点扫~」看来我是不经意停下动作了。这时候用没劲的表情回答比较好吧,于是我给了她一个不情愿的苦笑。

接著我扭身,重新咬住倚在肩上的扫把。选竹扫把令我悔不当初,根本是鬼迷心窍。柄有够粗,用力又怕咬碎,得时时注意力道。

既然会认为妆点校门与停车场之间的树的落叶落花堆起来有碍观瞻,一开始就别种嘛。我一边将它们扫成一堆,一面思考治本的方法。可是抬头一看,这些樱树都长得那么大了,想移走恐怕不简单,把周围土石填回去也是一番工程,恐怕为时已晚。原来如此,挺聪明的嘛。我不禁以这般好像有点错误的前提来赞叹校长。

可能是昨天下雨的缘故吧,略显褪色的樱花瓣黏在地上扫不起来。和我扫同区域的同学刮地似的用力扫,但我照办肯定会累死自己,只好半蹲著做做样子,随便扫扫。

「现在是想听我接著叫你认真扫吗~?」

同学又盯我了。大概是不想只有她自己一个在认真吧。

该怎么偷懒……偷懒……呵呵……马上就找到藉口了。

「今天扫乾净了,明天还不是会满地都是。」

「是没错啦。」听我望著春韵犹存的樱树那么说,同学也表示赞同。

成为高中生的这三天以来,打扫时间总是堆满这些没营养的对话。除非樱花完全谢光或整棵树不见,否则这种对话还会继续下去吧。

「……………………………………」

假如某一天。

树真的毫无前兆地消失了,大家会作何表情呢?

或许会露出周遭人们看见我的那种表情吧。

「可是啊,叫我们来这里打扫,不怕我们也出事啊?」

「咦?」

「你也有听说吧,有人失踪的那件事。」

同学将手指如线堆般交缠勾动,试图表现出某种恐怖东西。

那变动不定的动作,无法表现特定形象,但能表现一种涌出的感觉。

「听说那是超能力者搞的鬼喔。」

「……好像是。」

「要是他发疯跑进学校来怎么办?而且说不定他其实人模人样,还彬彬有礼地直接从校门进来,结果是个专挑美少女的高洁变态狂,那他第一个要找的……不就是我吗?这时候就让给我吧!」

同学似乎也不是真的担心,开玩笑地拜托我让出不动如山的美少女冠军宝座。我只是含糊地笑了笑,移开视线随口应付。

校门边一个人也没有,这种状况下有心人士溜进来……

「也对。」

那的确是很令人头痛的事。

钟声在我们闲聊时响起,打扫时间到此结束。所幸同学扫得很热心,落叶落花扫了一大包,不会挨骂。

「丢垃圾跟收扫具那些,嗯,就让我来代劳吧!」

她绑起垃圾袋口,并开玩笑地要我欠她一次人情似的说。

我跟她从国中就认识了,说起来,我也习惯了啦。

「如果可以踢垃圾袋,我是能自己丢啦。嘿~」

我在绝对不会踢到任何人或物的方向小心地慢慢抬起右脚,惹来同学一阵笑。我们俩就这么在轻笑中告别。对对对,就是该这样。

制造这种状况撇开嫌疑,是很重要的事。

我走向鞋柜,跳过下午课程,思索放学后的行程。

我要以代理人的名义,替父亲出席自治会会议,立定活动方针。假如今晚也要动手,就得配合好才行。光是想像,我的大腿内侧就不禁颤抖。

于是我对自己颤抖成这样是来自什么情绪稍微作了番推测。

我想到三种可能答案,挑选其中最好的临阵亢奋当结果。

温柔吹入校门的春风卷起樱花漩涡,往我的背推了一把后连同花瓣分成两边,轻易地超越了我。

同时将头发与制服袖襬导向未来般地向前抚动。

我停下脚步,目送风儿离去,等待颤抖停息。

「……唔唔唔。」

我过去的确失去了些东西。

但我也坚信,我生命的齿轮是从那一刻开始真正契合起来。

「呃,所以希望各位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设法让超能力者的危害不再扩大……」

那根本是在放屁──我在内心如此想著。

超能力的存在公诸于世以来,距今已有十三年。

那阵子的事,我仍记忆犹新。因为当年我住的地区发生一场大规模动乱,因此事情曝了光。有个人将过去隐藏在社会暗处的超能力者猖狂行径全抖出来,成为轰动社会的大新闻,超能力者也从此走进人们的常识之列。

现在,聚集于这镇民中心的义警队员也没有一个不知道超能力的存在,从年过六十的自治会长到我这样的新面孔都不例外,完全是跨世代的普遍常识。而对于拥有那种能力的人,社会观感也相当一致。

他们拥有常人所没有的特殊力量,就我们这些凡人来看,明显是纷争的火种。事实上,我们的现况就是如此。一部分逃到乡下避锋头的超能力者,在我们这镇上筑起巢来,令人大伤脑筋。他们似乎误以为那种能力等同施暴的通行证,肆无忌惮地到处作乱。如此一来,不只镇上治安会恶化,其他县市对我们的观感也不好。就像野生动物栖息地遭侵占而迁移会引起的问题一样。

最近还有多名女性在夜间失踪。说是失踪,其实大家心里都认为她们早就没命了,只是没说出口而已。但名义上,巡逻项目里还是摆了条「协寻失踪人口」,虽然我觉得那是警察的工作。

若再以野生动物举例,好比在别的城市设法招揽驱逐害兽的专家,可是其他区域的麻烦也还没根除,这样乡下地方自然会被往后摆一样。

这么一来,能不能提供保护只是其次,成立这个义警队其实是为了社会观感而被逼出来的。说穿了就是怕太太们或某某团体啰嗦,我们才被推出来每晚巡逻。

刚搬来这里就得背这种义务,真是三声无奈。

「这对观光人数有很大影响,我们自当全力改善治安……」

自治会长说的问题,我们根本是看得见,构不著。老实说,根本插不了手。我知道治安恶化的确会导致周围县市疏远,做什么都把我们排除在外,可是个人能提供的帮助实在太有限了。即使我们有自治会,规模也没大到有足够影响力。我只能暗暗打呵欠,祈祷这件事和会长的废话能快点结束。

现在不方便拿手机出来,只好转头看时钟。

我为什么要挑前排座位呢,这样连打瞌睡都不行。

这时──

我发现后排座位有个和义警队很不搭轧的少女。

大了一个尺码的制服盖住了她的颈部,脸小得令人印象深刻……喔不,也不是小,应该说短比较恰当。脸显得很短,加上紧致的下颚轮廓,感觉有点奇特。不过去除掉这点,那成熟稳重的表情和乌亮长发深有魅力,使我忍不住不礼貌地直盯著她看,连自治会长的话都快听不见了。

对上眼了。她朝我微笑,使我慌了手脚,赶紧转向前,会长的声音也回到耳里。实在不怎么好听。

其他来开会的全都是大叔,怎么会有个女孩夹在中间?

她在没什么好看、好听的镇民中心里显得格外醒目,让我很好奇。

我在会长致完词后又转过身去,少女和其他大人稍微寒暄几句,正要离开。我不禁吓了一跳。其他大人已司空见惯了吗?谁也不觉得奇怪──她用脚开了门。套著黑裤袜的脚趾扭开了门把。

看著她罩在长袖底下的双臂像没有意识的棍棒固定不动,一阵寒意从我脑壳底下搔爬起来。

「新来的,今晚拜托你喽。」

有人在我站著发愣时向我说话,又吓得我背脊一绷。往搭上肩膀的粗犷手掌回头一看,原来是会长。也许是我表情紧绷起来,他有点夸张地哈哈大笑。

「哎呀,那家伙似乎专挑女生和小孩,你用不著那么紧张啦。」

「喔……」

我只是因为一下班就被叫过来开会还拖到这么晚,感觉很哀怨而已。

而且第一天巡逻就有我的份。在事情明朗之前,先叫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垫背就对了。

算了,这部分我就认了吧。

不过那对在离去时晃动的袖子让我印象深刻,我不禁问:

「那个,关于刚刚在后面的那个女生……」

「嗯,喔,那是春日家的女儿,好像是代替爸爸过来的。」

长舌的会长聊自家孙女似的说。

「可是那个女生好像──」

他明白我为何含糊其词,解释道:

「她的手在小时候出了点事。是怎样来著……」

「这样啊。」

看来那就是我感到异物感的来源。

虽然很肤浅,但我仍起了些近似同情的感觉。一想像自己也变成那样,就闷得不敢想下去。

或许不太礼貌,但我就是会去想像那种事。

「说到小孩,我家的孙子阿明去年当了学生会长……」

这样都扯得上?傻眼之余,我也为他硬转的功力暗自佩服。

想找人代替自己,可是每个人都串通好了似的背著我。

看来是舍我其谁了吧。我只好苦笑著担下听他炫耀的工作。

看来无论是交际还是公司,新人都是一样难混。

果然是今晚就要开始巡逻。知道以后就没必要再陪那些大人了,于是我简单招呼几句就离开了镇民中心,不让他们用闲聊拖住我。

既然大人们今晚就要行动,就得先下手为强。

我在外头停车场的缘石坐下、脱鞋。穿裤袜是由于我以脚代手,必须细心保护的缘故。我用脚从书包取出手机,点选通讯录中母亲的号码后用脚趾夹住向上一拋,再用肩膀接起缓缓升起的手机,歪头夹住。

每次这样用电话,我都有点紧张。

要是哪个动作出错就糟了。尽管我训练绝对足够,但自信不是那么容易维持的东西。

母亲接了电话,我跟著告诉她今天要在祖父家过夜。祖父从两年前祖母过世后就是一个人住,得有个人定期照看他,我便主动接下这任务。父母虽然都没说出口,但我知道那帮了他们很大的忙。住祖父那儿对我也非常方便,希望他们尽量拜托我。

走没多久,黄昏也开始退至幕后,让夜色登台。在这个菜农还能自产自销的乡下地方,最近也有愈来愈多农田整了地变成住宅,外县市的大超市也跟著一间一间盖,使得当地的老字号超市在上个月吹熄灯号。走在如此常见的乡下道路上,感觉有点冷。

今晚或许会有一波不像春天的寒流呢。

我经过柿园,走进远离新兴住宅区的老街,祖父家就在街口右边。在我小时候建造的邻居家,都在几年前拆光了。

原因有天灾、有人祸。就结果而言,周围视野变得很开阔。

以前有人说这里撑不过下一次台风,不过它倒是顽强得很,一转眼就过了五年光景。

原本想偷个懒,用嘴上叼的书包按门铃,不过想用一整个面按个小点果然不容易。虽也想过换个角度用角去敲,但伤到电铃就麻烦了,只好乖乖出脚。对祖父应话后,他马上就出来了。

即使没有事先通知,有得是时间的祖父仍然笑嘻嘻地来接我。

或许一部分是发型影响吧,我一直觉得他和长○○雄(注:此指长嶋茂雄)颇为神似。

「祖父,今天也麻烦您照顾了。」

「别那么多礼。」我过分拘礼地鞠躬问候,让祖父眉开眼笑。

我们见面总是如此。由于能逗祖父开心,我一次也没省过。

进了门,跟著祖父往里头走的途中,我默默注视地板缝隙暗自窃笑。很好很好,今晚要掩护我出门的地板和之前一样寡言,坚固得很。

「晚饭吃了吗?」

「还没。」

「好好好,我来弄。」

你先休息吧──祖父催我去客厅坐,我跟著照办,乖乖地等。只见祖父以不像老人的速度在厨房忙进忙出,准备晚餐,那轻快的步伐连我都想参考了。

一点关心可以带来这么夸张的效果,可能是血统的缘故吧。

祖父爱吃中式菜色,桌上满满都是那类料理。不过因为我怕辣,所以红通通的乾烧虾仁其实用的是番茄酱,甜甜的我很喜欢。

我用脚趾抓住汤匙,一如往常地用餐。

不能在别人面前用筷子,实在有点闷。

「你的脚真的很软耶,我就完全不行了,会骨折。」

祖父模仿我的姿势弯起右脚,但汤匙还进不了嘴里一半就唉出声了。

他似乎努力试了一阵子,最后撑不住向后翻了过去。

「习惯以后,其实还满简单的喔。」

祖父难为情地搔著头坐起来。他那个动作我并不讨厌。

「好,那就尽量吃吧。」

「开动喽。」

我虽不懂他在「那就」什么,但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吃。

双臂失能以来,我生活的一切就变为训练。所谓的人类社会,基本上都是以人有双手双脚为前提所构成。既然绝大多都是那样的人,构造理所当然是如此。再怎么关怀社会弱势都有所极限,各地都有自己的一套基准。

可是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不如说正因如此,我才觉得这个世界是个乐园。

咀嚼时,我绝不张嘴或说话。自七年前遭遇不测以来,我一直贯彻著这点。这让祖父夸我很懂餐桌礼仪,但另一方面,同学们却认为我不近人情,还有几个朋友以为我是家室显赫的大小姐,但其实只是小康而已。

我父亲在电器行工作,母亲在补习班教课,哥哥是普通的大学生,弟弟是随处可见国中生。

我的家就是这么稀松平常,而我出生在这里。

无中生有地诞生了。

「好吃吗?」

「嗯,很好吃。」

我放下汤匙笑著回答。用脚趾夹汤匙的诀窍,我也练得很熟了。

我曾摸索嘴含汤匙把汤送进嘴里的方法,结果刚起锅的味噌汤浇在鼻子和脸颊上,烫得我满地打滚。那次真的很惨,想不到我也会有发自内心惨叫「啊嘎嘎嘎!」的一天。

老实说,在那之前我还自认脑袋不错,后来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脱线,至今仍没有答案。

「今天要住下来吗?」

「要,明天要穿的制服也带了。」

我这么说跟著往书包一瞥,祖父眯细了眼。他高兴的时候,眼皮好像特别重。

我高兴,祖父也高兴。

这样皆大欢喜。

晚饭后,我在祖父放的热水泡了一会儿。纳凉。睡觉。

「……不对不对。」

我当然不会真的睡,在棉被里翻动。

这个有壁龛的房间本来是祖父的房间,是我耍点任性跟祖父讨来的,他现在睡的是祖母的房间。我说喜欢这房间,并不完全是谎言。

只要伸长脚敞开纸门,躺著的我也能见到夜空。其他房间都只能看见围墙,这里没有多余的东西遮蔽视线,我很喜欢。车灯不时像浸湿般快速穿过中庭的墙面和对面的屋檐。即使在乡下,夜里路上同样有人车往来。

必须小心谨慎。

等光线消退,我竖起耳朵,等待家中不再有任何声响。必须等到祖父睡著才能行动。

我不必等太久。

幸亏祖父是个信奉早睡早起身体好的模范老人。

……就这样,那一刻在深夜之前到来了。

我钻出棉被,将准备好的衣物如斗篷般披在睡衣上。

扭动上半身调整位置之后──

拿我的刀。

祖父家里,摆了一把真正的日本刀。

它是我喜欢这个家的最大原因。

尽管不是名刀,刀刃还是利得轻轻碰一下就会受伤,更别说用来砍人了。

当然,那并不真正属于我,是祖父从祖先那继承下来的。

而今晚,我要借它一用。我咬著刀鞘提起来,调整好位置后从外侧缠上腰带固定在腰间。虽然我一个人没办法穿衣服,只要勤加练习,还是能用脚在低腰位置系上腰带。

其实不带刀鞘最轻松,但有些时候没有鞘也很麻烦,再说不必要的暴露容易使刀刃平白受损,鞘不能不带。

这部分只能再想办法折衷处理了。

「收在哪里……有了,应该是这个。」

我将脚伸进底下的柜子,靠触觉找出那个。用脚趾拿出来后,从头套下去。可能是吸付了不少存放地点的味道,灰尘味很重,血腥味也是。

但没有这个可办不了事。迷彩搞定后,我来到外侧走廊。

走玄关可能会吵醒祖父,所以我从中庭外出,没穿鞋的脚直接感受到土地的冰凉。吸饱夜寒的土地,使我意识不由自主地集中在脚底。啪啪啪、啪啦。脚步声晚一步才跟过来似的。

上了马路,地面与温度的质感又不同了。走在土上,有种在做某种不能做的事的感觉,但站在马路上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彷佛天下任我遨游。

我检查刀鞘角度,以免鞘尖拖地。

一瞥熄了灯的祖父家后,仰望夜空。

很不巧,今天乌云蔽月。不过它迟早会再露脸的。

就像日升日落一样。

我所企盼的夜晚又来了。

这一次像是真正的临阵亢奋,大腿内侧又抖了起来。

「这是什么?」

那是看似木板变了色的祠堂,我询问后带头的大叔回答:

「那是菜农的直销站啦,你没看过啊?」

「呃……是喔。」

菜农直销站啊,我脑里还是没有画面。他那样问我,感觉像在刻意设一堵墙,划清自己和外地人的界线……这样的自我意识使我不敢多问。

「这么晚了,会有女人在外面走吗?」

「就是有才会有人失踪啊。」

一起在镇上巡逻的中年男子以沙哑的声音回答。他似乎和我一样没什么干劲,两支手电筒往前面乱照,而我们就像在光线指引下行动。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是她们自己活该吧。」

「太自私了吧。」

虽然明知说那种话也于事无补,我还是忍不住抱怨了。

我们已经在负责区域巡了三十分钟,但别说女人,就连补习班下课的小孩都没看见。

「最近小孩大多是家长接送啦。」

世道乱嘛。我问一句,他都会很规矩地回一句,想必是很无聊想找话说吧。

我也觉得很无聊,一点劲儿也没有,不过又多少有点紧张。

即使目前被害者都是女性,下一次是谁可没人晓得。而事实上,确实是有失踪的人。

「也不一定是真的出事啦,搞不好是离家出走或跑去旅行什么的。」

「……你真的这么想吗?」

他没回答。也许是怕祸从口出吧。

是没错啦,那部分谁也说不准。就算模糊不清,犯人还是可能潜藏在这个镇上。为什么我们要在这种状况下巡逻呢?镇上各位大德想送死就自己去吧,我想珍惜自己的性命。

反过来说,只要我能活命,其他人死光了我也无所谓。

「有人说是妖怪搞的鬼耶。」

「咦?」

隔了一小段时间,让我一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有点慌张。

「有个家伙在车上看到,还到处在闹说看到只有一双脚裸以下的脚ㄚ在路上走呢。还知道要走人行道,这个妖怪搞不好还满守规矩的喔。」

「是喔……」

「不过,因为这样,那个到处在闹的家伙被发现是酒驾就是了。」

说著,他肩膀晃了几下,刚才那是笑点吗?我一想到可能遇到杀人魔,表情就僵得根本笑不出来。

配给我们防身的八角棒像砂糖做的,很不可靠。万一遇到犯人,我大概会吓得手脚不听使唤,做不了什么抵抗。脚现在这么抖,逃不逃得了都成问题。

假如对方是妖怪,那我更是没辙。

啊啊,烦死了烦死了。我最讨厌配合这种人际关系了。

我又不是自己想来过乡村生活,只是应公司需要调职来这里而已啊。

好想赶快回都市的想法一天比一天深。

接下来要走的地方,是个人烟稀少、静悄悄的田间小路,想到就闷。不配闹区给我是欺负新人吗?遇不到人就算了,连路灯也没有。

「这附近也有其他人在巡,出事就大声喊,应该会有人来帮忙吧。」

我那缺乏危机意识的搭档还是一样老神在在。

感觉到危险没先落跑就不错了啦。我脸侧向一边偷酸一句。

我心寒地走在这时节果实显得空空洞洞的柿园边,歪七扭八的树枝在夜影遮掩下彷佛变形的人骨,又尖又刺,看了就不舒服。

夜风吹来它们也无动于衷,只有杂草和不知哪刮来的樱花瓣在蠢动。

四周好安静,几乎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在这种夜里,有人凭空消失了我看也不奇怪。被这风吹著吹著,我们搞不好也会突然变成沙粒,飞得无踪无影。

超能力者啊……直接认定他们就是犯人没问题吗?

没问题吧。我没多想就接受了。毕竟大部分的坏事都是他们干的。

嫌疑比妖怪重多了。

不过,这样又有另一个问题。

「那个……我有一个可能有点笨,或者说早该要知道的问题。」

「嗯?」

「为什么超能力者都在做坏事啊?」

十三年前那件事以来,他们就像动物园毁坏而脱逃的猛兽般到处肆虐。我知道有些是精力过剩为所欲为,但总觉得其他普通点的家伙们好像也都是先干坏事。

「我说你啊……假如你,嗯……可以随便摸女人胸部。」

「啊?」

「你会摸吗?」

他无视我的反应自顾自地说。既然这样,我也只好先把疑惑摆一边,搔著头回答:

「这个嘛……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啊。」

总觉得我态度变得很卑屈。

对方听了直点头,接著转回前方,继续舞弄他的手电筒。

「……所以是什么意思?」

「有奶能摸直须摸啊。既然藏不住,不如就光明正大一点嘛。」

原来他在讲超能力啊。亏我还有点期待他是想报好康的给我咧。

但是照对话脉络来看,他说得的确没错,使我为自己感到丢脸。

……先不管他的比喻,假如他们的动机真的都那么肤浅──

那么他们还真的是一群顺从本能的怪物。

是该全部赶走。

「不过超能力者的想法,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啦。」

「喔……」

那倒是。我是个正常人,也没见过那种人。

话说回来,超能力的规模到底可以大到怎样?

「不会有可以翻天覆地的能力啦。」

「是没错啦。」

既然不足以颠覆社会,到处被人驱逐,所以实际上也没厉害到哪里去吧。

就是因为那种不怎么厉害的人打肿脸充坏人,才会被政府盯上而招致毁灭。

简直是报应。

「只是年纪大了,看法也有点不同了。」

「什么?」

那听起来有点像自言自语,但我还是问了。

简直有如在凛冬长叹,吐出万千唏嘘的身影,活像个龙钟老人。

「弄成这样好像有点太过火了。」

还来不及问那句低喃是什么意思,一阵强风吹过。

彷佛将话尾卷走的风,撼动了我耳廓深处。

全身寒毛随之倒竖。

脚步晚一拍停下,脖子一缩。

风中似乎夹杂了点急切的叫声。

即使想靠努力跨越所有困难,仍免不了有碰壁的时候。

例如背突然发痒就真的很伤脑筋,可比人之三急。我也很想当场躺下来蹭地,但如果被车辗到就不好玩了。

所以只能忍到不痒为止。不过忍的时候,怎么走都走不直。

最后还会痒得双腿扭来扭去、蹭来蹭去,几乎忘了原本的目的。

……算了,先不说这个了。

这算有办法解决,其他无可奈何的事还像山一样多。

对我或普通人都是如此。

无论如何苦苦追求,信念也不是每次都能唤来奇迹。

但只要意志坚定,宽广的大地全都是我的路。一旦立定方向,决心独自踏上征途,哪怕这条路未经任何铺整、没有任何指示,也总有抵达希望的时候。

即使那是其实得走上千百年,根本走不完的距离,只要坚定意志勇往直前,就不会「不可能」。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指的就是这道理吧。

因此我抱持著绝对的信念,走自己的路。

就算不会有一个可期的终点,此时此刻,我仍走得随心所欲。

我从没铺柏油的路穿过柿园,走向新兴住宅区。发现了散漫摇晃手电筒的轨迹后,更加慎重地跟踪。在这种乡下地方,晚上会刻意开手电筒走路的人就只有义警队了。即使是精神异常的人,也会想走在亮一点的路上吧。

凝目估算,距离还有一大段。灯光有两道,有如黑夜中蠢动的飞蛾。两人一组行动是理所当然,没有打算分头的样子。

……两个人啊。一个人可以轻松偷袭,两个人就得考虑不顺利时该怎么处置了,毕竟声响并不在我掌控之下。我稍微再靠近点,查看他们的武装,用的是八角棒。就我看来,在镇上带著那种东西游荡的人还比较可疑呢。

他们平时也没接受什么格斗训练,感觉不到多大威胁。

这会是一场能否战胜自己内心紧张的考验。

我继续保持同样速度跟踪义警队员,不时观察四周环境寻找动手时机。不是每个人都像祖父那么好睡,只要有两三声大喊,说不定就会有人出来查看。虽然我就算事情闹大也能轻易躲藏脱身,但还是想把该善的后一次做完。

所以,我得极力避免目标出声。

人在紧急时,不是叫就是保持沉默。

逼到脸旁的东西爆炸了就会叫,死到临头就发不出声。

由于这因人而异,不管怎么做都需要一定的心理准备。

无论如何,都没有直接撤退的选项。

在还有距离时,我勾起右脚。

踢动鞘尖使柄弹起,在掉回去前弯腰咬住柄,再配合鞘回到原位的动作抽刀。若想成抽的不是刀而是鞘,后半其实不怎么难。我更加小心地压低脚步声,拖著嘴里的刀般加大步伐。脚踝像自由了似的剧烈脉动。

彷佛某种结冻的东西融化了一样。

义警队员们走进住宅区入口的公园。在这被樱树围绕的寂然盛景中,感到落樱纷纷的我发觉这样不太妥当而踩住身上披的布扯下它。火热的肌肤受夜风吹抚,使得后膝一阵凉。

自己也像把出鞘的刀,暴露在世界中。

我思考走位,设定最适合行动的位置。在住宅区的路上打斗,得设想车辆碰巧经过的状况才行。

我绕到他们背后,小心翼翼地前进。

并注意将每个动作做到最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这份紧张真令人陶醉。我的感觉不仅没有萎缩,还逐渐融入意识之海。

往他们空门大开的背每走一步,都会在耳根震出巨响。

我咬平嘴里的刀,猛踏一步。

在脚步声中,骤然浮出他们感官的深洋。

我为该不该说出听见声音犹豫了一会儿。

因为「要是惹上麻烦怎么办」这么一句窝囊的话吊在那后头,试图把它拖在喉咙里。搭档似乎没发现,默默地向前走。

怎么办?我盯著在我手里的棍棒乾著急。居然(可能)要用上这家伙了。

装作没听见算了?可是这样,如果……

万一真的有人被攻击了?

站在受害者立场,我也希望有人能救我。

为使这份期待成真,我也得站上相应的立场才行。

换言之,假如我在发生这种状况时视而不见,等同样的事落在我身上,也不会有人来救我。纵然我的想法称不上善良,结果我还是说出来和搭档商量了。

「那边好像有人在吵,你有听到吗?」

搭档止步转身,眯起一眼。好沧桑的表情。

「那边是哪边?」

「大概,是这边。」

毕竟是夹在风中,我不太确定,只能姑且斜斜指出棍棒。搭档往棍头看去说:

「住宅区那边啊……嗯,在别组的巡逻路线上。」

我错愕地抬起头,往那方向伸长脖子竖耳聆听。

然而得到的只有吹得脖子冷飕飕的风,没有声音的后续。

「会不会……是听错啦?」

但愿如此。说不定只是哪个傻学生在鬼叫之类的和平小插曲。

「……管他的,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他慢慢地动身,我的眼跟著扫向他粗壮的肩膀。

有种用眼球深处拉救命绳,却被拉过去的感觉。

「要去看啊?」

「不然我们是巡心酸的吗?好了,快走。」

搭档说完就往声音来处走去。怎么办?我又停下来烦恼。

「喂~?」

大概是看我畏畏缩缩而不耐烦了吧,搭档以抽象的方式催我。

我「唔」地咬起唇。

假如抵死不去,结果什么都没发生,肯定会变成笑柄。

光是想像被这些人耻笑、瞧不起就让人上火。

为了避免这种「耻辱」,我终究是放弃深思,跟了上去。

假如这里只有我,我绝对不会去。

因为有两个人,就会莫名地比较安心,同时也有种虚荣。

这两样都是足以遮蔽我心思的温暖和情绪。

我们在住宅区的路上走了一小段,进入儿童公园。这里四面种满樱花树,白天或许还好,晚上看起来阴森森的。随后,我跟著搭档穿过林子,向里头探望。

里头没多少游乐器材,碍不了视线。

以成人身高可以一眼望尽的这座公园里,没有任何人的动静。

「……好像,没东西。」

太好了。我大叹一口气。随后迎风摇曳的樱树发出声响,吓得我跳了起来。沙沙沙,枝桠的摩擦声响和海浪声颇为相似。

风中的残樱有如白浪滔滔,在公园中起舞。

「不过都这种时间了,应该要有一些灯光了吧。」

搭档歪歪脖子,拿手电筒往公园照。我在他身旁一起搜索,但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他似乎没多想,习惯性地开始在园里走动,我也像是被牵了绳似的一起绕起来。这公园不大,一下子就巡得完吧。

然而这也不好,假如什么都没发生,他会不会当我是太胆小胡思乱想?唔唔,我开始思索如何挽回颜面,可是我勇敢的一面也不是那么好表现。

该做些什么呢?没有看得见的危险,使我有点松懈地想起这种事。

来到单杠边时,我们差不多也要巡完了。

「那个……?」

好一段时间没人说话,我不安地回头查看。

但就在这当中,身旁有道震耳的大声响掉下来。掉下来?这么说应该没错。那是由上往下,像是某种尖锐物体刺入伞骨之间的讨厌声响。

我伸出缩起的脖子,仓皇地四处查看,结果这一看却使我更混乱。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公园里就我一个。

落单了。我不禁双手紧握棍棒,脑袋猛力左摆右晃。血脉贲张得几乎要从耳朵喷出来的我魂不附体地扫视前后左右,但就是找不到搭档的影子。倒流的血液用力拉扯我的额头,在脑内凝成一团。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疑问随心跳一次次蹦出来。连脚底都在抖,若不是棍棒拄在地上,我恐怕已经摔倒了吧。一点前兆都没有……不,有那个声音。那个大声响把某个东西、东西、东西……我的思考彷佛沾满了泡沫,哽住呼吸。

其实,我打颤的齿缝间也真的涌出了一堆泡沫。

在不知如何是好而忘了眨动的眼乾透之前,突来的强风搧过树枝和我。

樱花收到风的邀请,跳出树枝的指尖飞入空中。

花瓣彷佛有自己的意识,成群结队地围绕我身边,一哄而散。

夜风为樱花带来旅程和死亡,也为我带来寒冷与恐惧。

我拚命地又遮又挡,不让花瓣盖住我的脸。

等风停息,我一面拨去沾在手肘上的花瓣,一面抬头。

后脑跟著结成了冰。

寒毛倒竖。脑子往右侧偏移了一个半的距离,眼角开始发白。

常识这判断基准失去效用,使我无法肯定或否定。

就只能呆呆看著眼前那东西。

樱花的飞雪,竟停留在应该什么也没有的空中。

待花瓣片片剥落,有东西渐渐浮现。

空气中,描绘出少女的身影。

像被虫蛀过,并不完全。

呈花形轮廓的少女是蹲著的,像坐在空中,并且──

将一把断刀如拐杖般刺进虚空。

她注视著远方。

袖子随同长发在夜风中飘动。

她的双臂有如与袖子同化了般无力、虚幻。

我没花多久时间,就看出她是在义警队会议上见到的女孩。

她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飘在空中?

为什么带著刀?

许多问题层叠著冒出来,手脚动弹不得。

「哎呀。」

少女如此低语,不知踏著什么跳到地面上,并再度「残缺」。

无数圆点挖穿了她浮起的上半身,而她却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注视我。

相对于她的淡然态度,我完全无法理解这是什么状况。

为什么只剩我一个人?

陪我巡逻的人上哪儿去了?

浮在阵阵狂风中的刀来回抚摸著我的本能,使戒心乘著寒意窜遍全身。差点垂下的双眼所见到的少女脚边,没有一片樱花。

刚才飞得到处都是的樱花到哪里去了?

少女的刀和她的身体一样残缺,失去功能。

接著,她的身体开了更多的洞。

而少女只现出一半的脸凄惨地歪曲。

彷佛能听见骨头摩擦的声音,恍惚地歪曲。

随后少女一扭身,以她歪曲的嘴咬住刀柄,从虚空中拔出且架定。

就在我被那超现实行为夺去目光的瞬间,致命锐器刺穿了我的胸膛。

明明刺的是胸口,我感到的却是出乎意料,如同后脑杓被猛敲一棍的冲击。

或许是因为无法理解的种种占据了我一切现况的缘故。

少女刺了我一刀。猛一跨步,用力甩头,把刀刺入了我。

摆振衣袖,以一肩撞上来的感觉,向横飞快地一刺。

用的是断了的根本没碰到我的刀。到现在,我看起来还是根本没碰到,但它确实已刺入、撕裂著我的身体。在咬著刀柄的少女因兴奋而闪耀的眼眸目送下,我抱著空洞的胸倒下。背部的痛彷佛踹醒了我胸口的痛,像有几颗蛋在我心脏里滚动的阵阵剧痛,使我的语言和理性逐渐崩坏。

我呻吟著,不禁伸手按胸。

但这却让我一阵战栗,甚至忘了痛楚。

夜空与我之间,什么遮掩也没有。

无论再怎么意识自己的手,空中也没有任何东西。

我,看不见我自己。

我,从自己眼前消失不见了。

手、鼻、脚,都不存在了。也看不见身体。

我不见了,正泉涌而出的鲜血也遍寻不著。

是因为这就是「死」,还是我被其他诈术唬弄了呢?还没有分辨的余暇,我已经清楚感到隐形的自己意识逐渐模糊。

看不见、看不见,我看不见自己。

我无论何时何地都特别重视的自己,就这样消失了。

看得见的,就只有旋动著散开的云,微微带点蓝色的夜空,以及──

排除了我自己,完整无缺尽收眼中的,世界的美。

告诉我,至今自己的身体对这美景造成了多大的破坏。

樱花静悄悄地窜过我和夜空之间。

如此令人感动的赏花,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于是犯人再一次遁入了黑暗之中。」

我将擦去血污的刀收回鞘中,意气风发地踏上归途。反正我走路不会摆手,又需要用嘴咬刀,鞘挂在左边会妨碍我踏步,所以是挂在右边。低头确定刀收好后,一阵夜风摇动染满血的雨衣。

尸体我都用嘴拖到林子深处丢了。前些时候经过的桥边,有栋被讥为鬼屋的大宅子,旁边有片又浓又高的树林,下边一点就是河岸,我就是把尸体扔进了那片树林里。不会有人到那里去,丢到那里就不会被发现了。只要人还依赖视觉就绝对不会。

话虽如此,连续拖五六个大男人,嘴实在是酸死了。我漱漱口、用脚擦脸,预定回去要作个好梦。辛劳与幸福交杂的未来,使我笑弯了颊。

宰掉第二个时他叫了一声,让我的心凉了一截,但大致上还挺顺利的。

更上一层楼了的感觉不断涌现,胸中畅快不已。

既然被害蔓延到义警队,他们态度应该会变得更强硬。

这样很好。

失去双手的我,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为验证这点,我需要爬上更高的墙。

下一次,该装成什么样的犯人好呢?

今天的兴奋与想像未来的昂扬,使我大腿内侧抖个不停。

这不是临阵亢奋,而是三种可能的第二种。

我吁口气,吐露飘飘欲仙的心情。

「啊……好好玩喔。」

今晚的感想,全浓缩在这几个字里。

祖父家里摆了把「刀」。

我有用刀的「性情」。

也有那样的「能力」。我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且深信不疑。

我要把超能力者赶尽杀绝。

想抓我的,也一概照杀不误。

我的世界将因此迎向春天,而这个世界,将蜕变成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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