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走,一边想著和「我该怎么办」相反的事。
假如我是明神明,会怎么对付春日透呢?对我能否解除隐形,他应该是半信半疑,而且他是目击我犯罪现场的被害者,怎么样也不会认为我肯平白替他解除,这样的话判断为不可能帮他解除即可。也就是别用解除来引诱他比较好。而明神明接著该考虑的,很可能是杀了我之后能力是否会自动消除。
这部分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或许会解除,又或许会持续下去。假如他真的走投无路,最后一步十分有可能是拿我开刀。
只要明神明无法接受成为隐形人的自己,就无法避免这场厮杀。
不过这些都是我假设自己是明神明而作的想像,参考价值存疑。将立场不同到甚至敌对的他人当自己一样预测行动,实在是件可笑的事。给自己灌输那样的观念,反而还会造成死角吧。
我想像明神明或许正从背后逼近,不禁回头。
有的只是毫无异处,我一路走来的上学路。虽然有人笑称这里是「铁门街」,不过在这个乡镇的整体形象中,它仍是个大放光明的地方。在这时段,正要上学的学生与刚下班的酒家人走在一起,还算热闹,对隐形人来说很难走吧。我转回前方,但又立刻回头。
「喔?」
我忍不住往差点没发现的东西再看一眼。
有个摇摇晃晃的人影,被一辆又一辆的脚踏车追过。自然下垂的头发在额头中央分成两边,一旁毫无光泽的半紫色眼眸,即使走在人行道上感觉也很危险。
是小光。她穿著很不搭的制服,所以是想上学吧。我折回去,小光也随即发现我,脑袋左右晃了两晃,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你可以夸得更直接一点喔。」
「你真的不适合穿制服。」
我配合小光的步伐,跟在她身边走,腰愈走愈酸。
「你真的很适合穿裤袜耶。」
「咦?啊,谢谢……?」
我不晓得她是不是在报刚才的仇,打迷糊仗。
「因为你的脚很结实吧。」
「呃,因为很常用?」
「也可能是因为黑色吧。」
小光明白什么般点点头。裤袜的确是黑的,但满莫名其妙的。
「话说,你是第一次上学吧?」
我带著「竟然能一个人来」的赞意这么问。小光暧昧地「欸~」一声之后擦擦鼻子脸颊,动作像猫一样。
「你今天状况不错呀?」
「开玩笑,不错的话我就在家里打滚了。」
滚到爽喔~小光左右扭腰。或许真的是那样吧。
「不过你脸色真的比较好了。」
我从浏海缝隙间看进去。或许单纯是这里比较亮,白色盖过了紫青也说不定。小光被我这么一看就停了下来,当我纳闷时,她说:
「春日你到底看到我的什么呢?」
有意思。如此呢喃的小光表情变化虽少,但脸色看起来是真的比平常好。
「咦?你受伤啦?」
小光往我看回来,盯著贴布问。应该没多少人受伤会贴贴布吧。
「稍微啦。」
蒙混过去。小光没多问,不再感兴趣般向前走。
……她是真的想知道,还是明知故问呢?
我们就这么散步似的往学校走了一段。小光没有半路蹲下来呕出一片血海,脑袋很不稳般摇摇晃晃地走。很重吗?
「你该剪头发了吧?」
「春日理容院几点开门呀?」
「我是超级大好人,所以死不帮你剪。」
一剪下去,连小光也要变隐形人了。
「那么春日婆婆呢?」
「再等五十年吧。」
我马上换掉自己开的话题。
「我有件事想问你一下。」
「喔喔耶~」
「听我说。」
我有时候真的很想踹这个朋友的屁股。好险好险。
「我就听吧,要问什么?」
「你知道跟年纪比较大的人交朋友有什么诀窍吗?」
或许我不该问一个整天关在家里的人,不过人不可貌相──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嘛。
「你问错人了啦。」
不知道是怎样,她说得有点得意。
「就是说啊。」
「你恋爱啦?」
「你这才真的是问错人了呢。」
幸好没抱多大期待。
我说的人,是明神明的姊姊──明神阳。
我起先是以除去她为前提,而那样的确较无后顾之忧,不过经过约三天的苦思,我改变了心意。目前从人们对明神明的讨论看来,事情没有闹大,而他似乎也没有散布关于我的流言,没人正确掌握那晚的实情。
这让我觉得不用那么急著杀她。
明神明只要屏息不动,我就没法子找到他,不过她姊姊既然能发觉隐形的我,应该能找到隐形的弟弟。
她可能很有利用价值。
而阻碍我利用她的最大问题,便在于如何与她拉近关系。
「难度好高啊。」
「杜鹃太高飞不过,就从底下钻钻看。」
她这个想到冷笑话就说出来的习惯就不能改一改吗?
「比较大啊……大几岁?」
小光忽然问起。原来这话题还没结束啊。我眼睛飘了飘。
「呃……大概四或五岁吧?」
明神明已经大我两岁,那么姊姊大概是那么多吧。
「大学生或社会人士啊……嗯嗯嗯。」
小光抱起胸,似乎想得很认真。
不过我看得出来。
「其实你什么都没在想吧?」
「哎呀,搞不好我有喔。」
于是她抬起头献计了。
「脱光硬上怎么样?」
「笨蛋。」
「那不脱也硬上怎么样?」
「白痴。」
「微妙地变毒舌了一点……」
闹起别扭了。可是过没两秒,她又照常继续打屁。
「你就跟他做朋友嘛,笑一下就一切好办了吧?」
「有一点问题啦,跟『和好』又不太一样。」
模糊了细节,我也不好说明。再说我也不知道明神阳对那件事有多少认知。
以及她当晚对我了解了多少。
「那么,把那个问题解决掉不就好了。」
「就是啊。」
说得还真没错这点恰到好处地令人嘴角抽搐。
「总之加油喔。」
「我会加油~」
对她没心的声援,我只能乾笑。
看样子,还是只能见了面再说。
搞不定再杀掉就好,无论如何我都不吃亏。
我们就这么进行没营养的对话来到学校。其他学生都理所当然地走向校舍,和朋友有说有笑。人潮毫无迟滞,难道失踪的学生会长存在感就只和投入日常这口池塘的小石子一样重吗?这让我深深感受到一个人的性命是多么不值钱。
「春日,可以换我考你吗?」
「考我?」
「猜猜看我教室是哪间。」
「………………………………」
「猜错我就放弃前进纽约,回家打滚。」
不知道自己教室是哪间就直说嘛。
我叹著气回答:
「一C。」
「啊,和你同班?」
「对呀。」我回答。小光以额头划开浏海,轻举双手说:「答对了。」
等了好久,她都没公布答对的奖品是什么。
◆
超能力就像伤口结的痂。
为掩盖缺陷而生,却生过了头。
我至今认识的超能力者,能力大多来自于相关的弱点,对金属过敏的我也不例外。现今社会金属无所不在,活得我怕东怕西心力交瘁,尤其我反应来得很快,更是喘不过气。
因此──我注视掌心。
「……………………………………」
由于我有那样的经历,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我一直想──
隐形能力的根源究竟是怎样的缺陷?
「请问春日透在家吗~?」
虽然我也觉得现在时间明显不对,但我抵达后还是先问了一下。
话说现在怎么还有门口没对讲机的家呀,令人忍不住笑了。
所以没办法,只好扯开嗓门喊喊看。
按门铃后,我手按在包包上以便随时打开,一个老爷爷在这时慢条斯理地开门出来。满头白发向后梳得很整齐,背也直挺挺的。从手脚还很俐落看来,应该能顺利对话。靠近后,有股浓浓的菸味。
「我孙女没过来喔……哪里找啊?」
他说孙女,所以是春日透的爷爷喽?
「啊~我是春日学姊的……学妹哩。」
与其用朋友这种横向关系,纵向关系比较不容易露出马脚。
「结果真的不在啊~有点来晚了的样子。」
在不熟悉的土地靠手绘地图找房子实在不容易。
这时,我才想到「没过来」的说法有点怪。咦,她不住这儿?
「怎么会在呢,小透家在其他地方嘛……」
「啊,原来这里是她阿公的家啊,原来如此。」
那当然不在。那个隐形哥竟然给我乱报。
我保持开朗态度,试图把这个差错搓掉而随口回答:
「因为学姊跟我说她家在这里啦,不好意思。」
既然明神哥应该有看到她从这里出入,应该不是太久没见。「她家啊,喔~」听了我没多想过的藉口,老爷爷眉上有些喜色。不晓得是为什么,总之他似乎满喜欢「家」这个字。
「这个嘛,这里是我在住的……就是我家啦,不过她今天也说要过来住就是了。」
老爷爷有点害羞地搔著脸颊这么说。
「啊,这样啊~」
既然如此,这一趟或许没来错。
「那我放学以后再来哩,打扰了。」
我鞠个躬就匆匆离开家门口。
老爷爷一脸意犹未尽,还没炫耀到孙女的表情。真不知死活哩。
幸亏遇到一个这么好说话的老爷爷,如果能钓到春日透本人就更棒了。要是她傻傻出来,我已经准备好把她宰了呢。
对付一个潜藏在城镇里的双面杀手,趁大白天在家人面前下手其实效果特别好。对方不容易耍技俩,行动也要考虑到善后而有所限制,攻击方简直占尽优势。
我退后几步,站在路中央环视房屋整体。
「真是古色古香哩~」
包含没有对讲机在内,完全是旧式日本民宅的风情。庭木屋瓦皆为传统和风,墙壁看起来也是木造。周围没有人家,不知是屋主过世了还是年久失修而拆除了。这种环境就算大吵大闹,也得过段时间才会有人来,真是太棒了,不过它真的有够老的。我仰望高高的松树。
「适合这种房子的摆设,就属日本刀了哩。」
在人前扮演弱女子的高中生自己会有刀吗?NO。
她会把刀隐形藏起来吗?NO。
如果她会,那天杀人时就应该看不见了。
要是能让自己和刀隐不隐形都能自由控制,就某方面而言根本超强。
既然她做不到,可以推知她的能力不能任意取消,对明神哥是个天大的噩耗吧。这表示,她需要一个能自然地保管日本刀的地方。
「所以摆在这个家里就很自然啦。」
既然她今天也会来这里住,那就得在放学前准备好。
开打之前,要先调查过那把刀。
不是为了动手脚,就只是想确认材质。
万一误会,问题就大了。
「好啦。」
我左右看看。
该躲在哪里,怎么溜进去呢?
是隐形人就轻松多了。啊,这不是挖苦喔。我笑著这么想。
◆
想不到小光每堂课都待在教室,没有早退。
而放学后,她还不等我就自个儿摇摇晃晃地回家。我追上去问:
「我问一下喔,你还好吗?不舒服的话,我陪你回去。」
「咳呼咳呼。」
「看来没事。」
「你从哪看出来的啊?」
她状况真的差时,会用某种独特的方式装没事,所以一看就知道了。但话说回来,就算她状况好我也不会要她跟我来,所以一起走到鞋柜后我们就分头了。
「你要去其他地方?」
「对呀,有点事。而且我今天要住祖父家,方向不一样。」
「是喔~」
平平都是一年级,低头看著光却有种看著学妹的感觉。
而这个小光左右拨开浏海,露出藏在底下的眼角看我。
并且有点唐突地叮咛。
「那你自己也小心喔。」
「咦?喔,嗯。」
「下周见~」
「……明天继续来啦。」
光无力地挥挥手,有点摇晃地走了。
「是要怎么个小心法啊。」
好歹也说个路上小心吧,不晓得是对什么的叮咛。
但也没错,我的确得小心。
想接触明神阳,就必须考虑到明神明可能就在附近。不是无法提防,假如他想彻底利用隐形优势,攻击手段自然受限。
由于明神明是本人隐形,很难挟藏凶器。说得更精确点,是只能将武器藏到攻击前一刻。这么一来,空手杀我会比较确实。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从背后偷偷接近将我勒毙,从高处推落也很有效。喔不,不需要高处,光是算准时间把我推上马路就足以要我的命了。我如此想像,往马路一瞥。
市营公车正好经过,我彷佛见到自己惨死轮下。
我就这么一次次地在脑中杀死自己,并一个个设想对策。总而言之,隐形的优势全都归著于能够有效偷袭,而我有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隐形现象的自信。使用看不见却存在的东西很容易出错,我起初也是用得跌跌撞撞,直到某天突然跨越了障碍,从此驾轻就熟。
那时,我才终于认为自己真正拥有这个能力。
「不过成功拥抱它之后,感觉倒还满像小型犬的呢。」
而且脾气跟主人一样坏,一样任性。
包含这部分在内,真是可爱到不行。
闲话就说到这儿。
我边走边思考该怎么开口。将猎物一刀毙命,和与人交际时的第一句话感觉很像,但后续大不相同。我该用什么话题接触明神阳才好呢?
若是男性,还能用一见钟情当藉口硬搭讪,可是这招对同性就困难多了,多半会直接吓跑吧。这样或许不会让她想到弟弟的事,是种不错的牵制……有点参考价值……没有吧。
我就这么举棋不定地来到了明神阳家附近,从转角探头偷窥周边状况。虽然遵照小光的嘱咐小心查看,但也没得到任何有用资讯,我也看不见明神明。他到底在不在?
他说不定会为了保护姊姊不受我攻击而每天偷偷跟著她。
变成隐形人却只想跟著姊姊屁股跑啊?
死变态。
我不想继续在角落等下去,走了出去,可是速度好慢。
动作迟钝的脚老实得使我不禁苦笑,同时感到不知所措,心中越发混乱。
特地跑来人家家里,说什么「这么巧遇见你」可行不通。
不如别管那么多,劈头就跟她谈弟弟的事算了。
「……啊,对了。」
带著刀去找她比较好吧。我停下来。
刀可不能少,这样苗头不对才能直接宰了她。反正明神阳看不见,带刀去找她也没问题。用谢绝来往的刀代替表示友好的花束,真有我的风格。
于是尽管白跑一趟,我还是决定暂时先回祖父家。
这绝不是想拖延问题而逃跑。
「……嗯~」
会让我这么烦恼的人,还是早点杀了比较省事。
回去拿刀过来杀了她吧。一这么想,脚步就轻多了。
我从原本的通学路绕了一大段来到祖父家,路上天色没什么变,但太阳已经开始斜下。在这个时段,傍晚前吵闹地放学的小学生集团也几乎散光。
虽然早上就说过要在这里过夜,不过直接进门还是不礼貌,于是我照常按了门铃,望著远处的柿园等祖父出来。
发了一会儿呆,眼睛和警戒都松了。其实在这种时候我也该随时提防隐形人袭击,但这部分在自己家就是会变得弱一点。
也不是弱,就是好像变软了一样。
「……奇怪?」
我转回家门。
祖父没出来。在上厕所吗?我再稍等片刻,一样没等到往门口走的人影。祖父没有重听,应该不会没听见。我用脚试著开门,门上了锁,不在家吗?可是祖父不是会明知我在这时间要来还出门的人。
「…………………………」
很难想像他在这时候打盹。
有股纵向流动,一堵墙般停在眼前,令人不快的气氛。
没事的,别乱想。离开玄关绕往中庭的途中,我如此无凭无据地一再在心中安慰自己,并在来到与外廊边时脱鞋进入榻榻米房间,房中变化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
壁龛的刀不见了。我没出声,惊讶得眼睛四处转动,忽一定住。
祖父带走了?这样的疑问窜过眼瞳上缘。呼嘶、呼嘶。我将空气挤出夸张挪动的嘴角,代替深呼吸。咽下几分惊愕后,我往室内走廊移动。
且随即停下脚步,呼吸也停了一会儿。
祖父仰倒在房间前的走廊。
光是这样就够吓人了,还有个更令人全身血液冻结的东西竖在眼前。
那把日本刀,就插在祖父喉咙上。
◆
近午时分,我在老爷爷似乎出门购物后钻出壁橱。这时节已经热得不太适合这样躲,害我全身是汗,一出来就忙著抹额擦脖子。
要潜入这么老旧的住家实在是小事一桩。面对中庭的纸门一打开就是房间,一点防犯意识也没有。春日透的刀也没有严密保管,大剌剌摆在壁龛,一进房就找到了。
这样放是最自然啦,可是她都不怕遭小偷吗?
「乡下小镇」这么一块显眼的招牌,或许真的不是挂假的吧。
好了,不管它。
刀是找到了,可是想光明正大地在房里调查,问题就来了。房子构造应该没考虑到隔音,很容易被老爷爷发现。虽然我已决定一被发现就杀人灭口,可是……哎哟,我又不是杀人魔。
只杀必要的人再潇洒离去,感觉比较好。
除了刀以外,我也想对整间房子做一轮调查,所以才会钻进房里的小壁橱等机会。灰尘味好重,又好像有点腥臭,真是糟糕透顶。
我拍拍衣服和头发上的灰。既然要拍,就拍在八成是春日透睡的床铺上吧。恶作剧结束。
其实我很想先开冰箱找点麦茶来凉一下,但碍于时间有限便拿起了刀。拿起刀以后,那沉甸甸的感觉才让我「啊」地想到一件事。
这把刀会不会连鞘都是铁制的呢?一阵不安涌上心头。我不曾认真研究日本刀的构造,想到紧握著刀鞘的右手晚点会变成什么样就头大,想赶快放开,但又发现那个独特的现象没有发生。
看来是木制的。还以为刀鞘也是金属,真是太好了。
我用左手把刀抽出约一半,注视刀身。
柄感觉比漫画里看过的更长,好重,实在没办法自由地挥。
这也有点类似钝器,重是当然的,可是她有必要特地选这种东西当武器吗?这世界明明还有更多轻巧好用的武器。
我将鞘尖抵在地上仔细检查。食指轻触刀腹,觉得麻麻的。没问题,这是金属。
这样就能摆她一道,稳稳干掉她。
「好像是普通的刀嘛。」
摸了只是手指有点发红,没有隐形。
果然隐形的秘密是在春日透本人身上。
话说她居然咬这么重的东西来挥,该不会是恐龙人吧。要是被她咬中脖子,搞不好会扯一大块下来。
「要注意她的嘴。」
我收刀回鞘。这东西要好好摆回去,给春日透来用才行啊。
低头看著手里的刀时,我发现她将血腥味擦得很乾净。
老爷爷知道自己的孙女没事就会半夜拿这把刀出去捅人吗?
假如知道,他就是共犯,不知道嘛──
老爷爷早上那张开心的脸浮现脑海。
春日透,你也太坏了吧。
「你干什么!」
背脊猛然一抖,我仓皇回头。
出了门的老爷爷从走廊窥探我。原以为他是忘了带东西临时折回来,不过他手上提著超市的购物袋。
这么说来,我没调查过这附近有没有超市。
看样子,应该是超级近的吧。
啊哈哈、哈哈……我乾笑著缓冲情绪。
「哎呀……真糟糕哩。」
这老爷爷会不会太瘦啦。脚步声轻得令人不禁苦笑。
他一直说著「你是刚才的……」、「干什么……」之类的,在见到我手上的刀时脸色大变。嗯,既然就握在手上,就用它了吧。于是我又抽出刚收回的刀,将地上的鞘踢到角落。老爷爷见状扔下购物袋,向前伸出双手。正常人不会有这种反应吧。
啊,果然啊。我笑了。可是,已经太晚了。
都是我的疏忽,很抱歉。
「真的很糟糕哩。」
我又不是一开始就想赶尽杀绝的那种疯子。
可是到头来每次都弄成那样。
◆
刺在祖父喉咙上的刀,随时间慢慢倾斜。
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我用的刀。
我立刻靠到墙边,查看四下,接著缓缓吐气。
闭上眼。
「祖父。」
没有更多言词,静静地为死亡哀悼。
流出刀与伤口之间,沾染脖子的血已经乾了,没救了吧。
祖父双眼瞪大表情惊恐,不知见到了什么。
他是个很温暖的人,可是那份温暖却连同血液全流出肉体了。
谁杀了他?
第一个怀疑的,是我自己。我是会杀人没错。
无论有多少矛盾与不合理,我仍然怀疑自己。
接著睁开眼,确认祖父的尸体。祖父就在那里,所以不是我。
因为我杀的人不会留下尸体。
那么是谁?
我想起明神明,但感觉不太对,他的身影很快就模糊消散。
他是连是否该当场杀了我都会犹豫的人,很难想像他采取这种从复仇对象周边下手的阴险手段。我边想边咬起刀柄。
并极其慎重,不伤到祖父地抽出刀,以祖父的衣服擦去花纹般的血。祖父的伤口失去刀的阻挡,涌出新血。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鲜红的血。
看著看著,一不小心头就快晕了。
「……………………………………」
凶手用这把刀杀了祖父,为什么还要刺在他身上?若是冲著我来的,想必和明神明有关,可是假如他是凶手,不太可能会把刀留在这里。这会是种警告吗?还是在夸耀他已经不怕我的刀?如果是我……我站在明神明的立场,大概两者皆有。可是我这种想像有用吗?
对方和我除了杀过人以外,没有任何共通点啊。
「……喔不,还有一个。」
我们无疑都是伤人而见死不救的杀人犯,但不仅如此。
还拥有将对手的武器高调留在现场的从容。
散发有别于普通人类的歪曲优越感。
对方,也是超能力者。
站起时,有种声音掺著耳鸣传来。多种音乐与人声彼此交杂,像是电视声。不是来自屋外,而是室内。以祖父平时的音量相比,大得不太自然。祖父听力并不差。
彷佛是告诉我,他就在客厅等我。
我放弃折回玄关逃走的明智想法,在前往客厅前进入榻榻米房间,打开壁橱取出隐形斗篷。「咦?」这时,我发现灰尘的状况不太对劲。薄薄积在地上的灰尘有的地方抹掉了,有的地方堆了起来。
范围大得不像伸手进来摸索,滚了进来还比较接近。可能是凶手杀害祖父之前曾躲在这里,离尸体并不远。以日本刀为武器,可能是因为就在旁边,或是某个他认为方便的原因。
而当然,就算他躲进这里,也不会发现隐形斗篷的存在吧。
确认四下无人后,我盖上隐形斗篷。如此一来,就算对方是明神明,我们也感觉不到彼此。我想起我的天敌,那个女人的脸。看来今天是不适合找她了。
说实在的,我松了一口气。
其实我很讨厌装得一副亲切和善的样子,尤其是对方年纪比我大。
不过当年纪大到爷爷奶奶那种,反而能笑得很自在。
我想我和祖父的关系很不错。
所以,我很遗憾。
准备结束后我往客厅走。尽管我极力削减脚步声,衣物摩擦等细微声响仍无能为力。声音都闷在室内,掩盖不了。
这也算是简易隐形人的弱点之一。
就这样,我保持一定距离窥探客厅。
「…………………………」
甚至暂时屏息,仔细观察。
电视机的光,从傍晚时分的阴暗客厅内映出一道人影。
有个没见过的矮小女国中生坐在电视机前。
「哎呀~这房子真好。我很喜欢木造建筑哩。」
国中生目不转睛地盯著电视,自呓般对我说话。
附近有个破掉的超市购物袋,内容物撒得到处都是。
看起来是晚饭材料,大概是祖父买的吧。
「好就好在气味很棒,有种独特的乾燥香气,沿著鼻子一~直爬上来哩。可能是对金属过敏的关系吧,金属味怎么闻都很难受哩。」
这时,国中生坐著转过来。
目光与其童稚长相相反,相当成熟。
「虽然看不见你,不过你在吧?声音好像消不掉哩。」
我不予理会。视线略为偏离我,应该是真的看不见。既然知道我的能力,可见她的确接触过明神明。
没有任何理由留她活口。
可是,她那份露骨的从容是怎样?就算周围撒那些东西可以侦测我的接近,躲都不躲地这样等我行动也太奇怪了。
放在她身边的运动包有什么机关吗?
「喔~喔~你怕了是吧~」
国中生又转向电视,整个背不设防地摆在我面前。
好粗浅的挑衅。都国中了,应该有足够智能知道这样没用吧。
可是无论她说什么,我都得过去。
老实说,我没有其他攻击手段。
该刺脖子还是腹部呢。考虑到踏位,决定是腹部。
下定决心,静静逼近。
看清脚步如何踏在满地杂物的间隙。
数度想像最理想的肢体动作,将残影烙在眼中。
最后依循这幻想,起脚行动。
右脚钻入菜头与莲藕之间,经过短暂蓄力,从脚踝带动整个身体。
刀也随上半身的跃动刺出。
直接从隐形斗篷底下连布一起贯穿那国中生的咽喉。
祖父怎么死,教她自己也尝一尝。
然而意外发生了。
猛而一滑。
刀往只有空气的地方拐了个大弯。
溜向女国中生的头部上空。
切开的不是血肉,只有空气。
并不是我目测错误,那么这路线──
隐形斗篷因遭刀刺穿而偏移,使我露出半截身体。
还来不及拉回伸至极限的身体,国中生一回头,毫不犹豫地将预藏的菜刀刺进我腹侧。意想不到的巨大力道撞得我弯成ㄑ形,连脚都踏不住地,甩上空中。
剧烈摇撼的脑,想的全都是如何避免刀尖划伤墙或地板。尽管因而强行扭转的身体使得腹侧和脖子几乎抽筋,我仍成功由背倒下,在地上弹跳两、三次,差点没把腰给摔断。飞扬的尘埃,静悄悄地弥漫我与天花板之间。
从头到脚有好几个地方都在痛,彷佛串通好要凌虐我的身体。
剎那间,我想起当年住院的日子。
仍披在身上的隐形斗篷被刀撕裂,马虎地盖著我。
这么一来就只是个累赘,被我一脚甩开。
她那一刀虽撞得我七荤八素,但没有碰到我的身体。
见到我带著刺在腹侧的刀站起来,国中生皱起了眉。
「哎呀呀?」
我这件大号制服可不是穿好玩的,里面藏了些机关。
例如掩盖要害的隐形肉块。
依了那摆明有鬼的挑衅后,结果是各揭了对方一张牌。
这下我也明白了她为何将刀留在那里──她要偏折我大步跨出而刺来的刀,还以痛击,这样就能轻松了结身负重伤的我。
她是认为我会看不出那么浅显的挑衅,或是自信过剩到会直接冲过去的大笨蛋吧。死国中生,把我瞧得这么扁。
虽然八九不离十就是了。
碰撞部位阵阵作痛,同时也相当亢奋。
虽然我早已惯于杀人,成为猎物倒还挺新鲜。
她那是什么能力?遭遇未知,使我心跳呼吸都急促不已。
刀滑开了。应要刺穿咽喉的刀不自然地偏移,力道大得连跟著刀扭动的下巴都扯痛了……躲避的力量?不,这样无法解释祖父为何会表情那么惊恐地死在她手下。有某处不太一样。
呈跪姿的女国中生也站了起来,并抱起身边的包包,背著电视光咯咯笑。我也跟著露出笑容,但本质全然不同。
我在偷袭失败的那一刻,也几乎失去了所有手段。
尽管我对自身能力深感自负且以此为戒,可是我并不特别厉害。
老实说,我的底牌几乎都泄光了,形同赤身裸体。
于是为争取时间,我开口说:
「有件事我想先问问你。」
「什么事哩。」
「杀了我祖父的人──」
「祖父!」
国中生拍手大笑。
「你是千金大小姐吗,春日透?」
看来在各种层面上,我都不需要和她对话。她打开包包,手探进去。
紊乱的思绪难以统整。我一瞥地板,计算与国中生的距离。
以动作而言大致是猛冲两大步。
先大跨一步,下一步就能刺中她。
但这么做就只是重复上次攻击而已。
我实践无数次的刺法,绝不会因为巧合或情绪不稳而失准。
可是要丢下刀直接咬她脖子,这个距离又稍微远了点,难以定夺。
这时国中生从包包取出菜刀和小刀,并炫耀似的一把把夹在指缝间,而我每一把都见过。那都是祖父的东西。
她接著握紧那些刀高高举起,如树叶或纸花般一把撒开,看得我脊梁一阵恶寒。即使我想不到她会怎么用,那些刀除了杀我以外不会有第二种用途。
我急忙扭身,向横跳开,但国中生的动作比我更快。
她大张的五指,不知运用了怎样的力量。
应只会平白落地的刃器旋一拐弯,横空飞窜。
动作划一地改变方向,同时往我疾飞。
果然是这样吗!右半脸猛然一绷。
刃器无视常理与重力成功急转,笔直切开尘埃飘散的空气向我逼来。虽然路线不是正确瞄准我的下一步,但总归是全往我的方向。
而我也几乎在这一刻跃起,避开了大半,只有约两把小刀刺中闪躲不及的右腿,且力道大得不像是刺,大腿简直要被射穿似的猛一甩开。落地翻滚时,尖锐的痛楚彷佛将伤口愈撕愈大,脑和眼球最深处迸出大把火花般使眼前满是光点,全身一阵火热。脚每次转动,都能感到刺破丝袜深入肉中的刀在腿中掏啊掏的。
但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这剧痛痛醒了我闭塞的脑袋。
当身体不再滚动,一抬头就能见到刺在腿上的刀也挺侥幸。我就这么带著小刀和菜刀,头也不回地跑出客厅。
「啊,跑掉了!」
我不理会女国中生瞧不起人的语气,留下来必死无疑。吵闹的脚步声紧跟在后,我凭直觉倒数三、二、一转身挥刀,碰巧弹开飞来的美工刀,但仍被剪刀刺中了肩膀。刀刃埋得像箭一样深,尖端碰撞骨头喀喀作响。
唔叽咿咿咿咿噗!惨叫在紧咬的臼齿边暴跳。
另一把美工刀从踉跄的头上飞过。看来她的能力顶多就是直线射出去而已。我没制止擅自流下的泪水与被剪刀刺退的肩,顺势转向前方。即使觉得上半身很不稳,也依然继续直线跑向玄关,但没有冲出家门,一脚踏上旁边的楼梯往上冲,同时扭动上半身以避免刀刮伤墙壁。这时追在后头的脚步声停了,也没有更多刃器飞来。
一上二楼就是祖父的书房,而这也是二楼唯一的房间。我拉开落地窗冲进去,菸味随即扑鼻而来。
是祖父留下的味道。
楼下只有些许脚步声,感觉不慌不忙。看来她是只追到一半,见我上了二楼而改变了策略。不知是仍然有所警戒,还是想稳扎稳打而回收射出的刃器。我想起祖父总是打扫得无微不至的厨房,并深切感到再也见不到祖父站在厨房的样子,心里彷佛破了一个小洞。即使我杀人成性,也会有如此自私的感伤。
我在稍微偏离房间出口正面的墙脚蹲下。在二楼,可以限制她进攻的方向。房里有扇窗,外头是晒衣用的小阳台。凭她一个人,不太可能特地跑出去爬上屋顶而露出一身破绽。
「她也不一定是一个人就是了。」
不过超能力者大多不喜欢泄漏能力,偏好单独行动吧,毕竟一旦能力被人摸透,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
就像我这样。
于是我将其他帮手也列入考量之内,同时祈祷她是单独行动,并用脚拉开抽屉查看。大略搜过一遍后,又蹲回墙脚。
好啦,该怎么办呢?
血液在体内奔流的感觉引人焦虑,但是并不坏。
侵蚀我身体的伤痛,也成了维持亢奋的绝佳顿挫。
剪刀喀喀喀地顶著骨头。
令人加倍紧张。
「……嗯哼。」
回想起来,我并不是第一次杀超能力者,但不曾与「超能力」面对面对抗。堂堂正正对决非我专门。
真的不该做不习惯的事呢。我喘著气苦笑。
接著低头看向横摆在地上的刀。我刺出的刀从敌人身旁滑开了,所以就是那样的力量吧。从我的感觉来说,力量并非作用于我,而是在刀上。
包含能够射出刃器在内,会是操控金属的力量吗……不,不然她早已控制那把刀撕开我脖子了。力量没那么强,范围也不广。既然刃器是直线飞走,会是使金属避开她或是反弹的能力吗?这样就能解释刀为何偏开了。
先前金属过敏的玩笑话,说不定和她力量的根源大有关联呢。
即使她不是能隔空移物那种打不赢的高手,我的刀总归是伤不了她,怎么办呢?
「……………………………………」
咬中脖子,我肯定能扯一大块肉下来,但她不会让我那么靠近吧。隐形用的布丢在一楼,就算想做新的,来自人体的材料并不好弄。
不能隐形,刀也不能正常刺中她,且不易接近。
「剩下的……」喉咙深处如此震响。
我往窗口看一眼。
出阳台跨上栏杆就能跳到庭院,有路可逃。
当然那不在我的选择之内,傻傻逃走被追到就完蛋了。
我并没有受过跑得比谁都快的训练,要我做也是办不到的事。
无论作任何考量,我总会刻意低估自己,然而实际上仍然高估了的情况还是时常发生。我是一个比自己想像中能力更低的人。
低到无法正面替祖父报仇。
「……没辙了吧。」
放弃了。肩膀放松,不设防地闭上眼。
怎么都想不到解决这困境的方法,无法出其不意。
而我的战法就只有偷袭二字可言。
除了从对方的死角先发制人以外,谁也战胜不了。
只能以自己的无能为藉口,耍尽一切卑鄙手段。
我意识著自己的呼吸,感受所谓境遇的回顾过去。
自从杀害明神阳、明未遂的那一夜起,我平顺的境遇就乱了套。
其结果,就是像这样跪在失去主人的房间。
大大小小的失败与意外,使我头晕目眩。
不禁吐露心声。
「真是太棒了……」
明明就只是想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却遭受困难。
面临灾难。
怎么也无法过得称心如意。
真是,太棒了。
令人再三赞叹的恍惚打撼我每一根骨头。
飘飘欲仙,指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人生就是该这样。」
有令人低头掉泪的困难。
有超越人智所及的灾难。
而人的心中,更有面对如此考验的勇气。
克服破坏理想人生的无理暴力,使其屈服在自己的欲求之下,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啊。我现在就陷入了危机,非常急迫,生死交关。
而这正是代表我正朝向幸福顺利迈进,别无其他。
教我怎能不高兴。
翻越困难,从山巅直奔而下的快感,宛如溜滑梯一般。
而危机与考验,则是一级级助我登上滑梯顶端玩耍的台阶。
啊啊,我爱死溜滑梯了。好想玩到屁股磨破为止。
只是至今仍无法得偿所望,教人唏嘘不已。
……好吧。既然我想不到其他办法,也只能这样了。
真的很不想这么做。
我站起来,从书桌抽屉拿东西做准备。
接著──
「……祖父,请您安息。」
无论您有怎样的过去。
「感谢您给了我这么多一辈子都不想遗忘的回忆。」
结束悼念后,我衔起了刀。
并带刀扭身,俯视地板。
以臼齿咬紧松动而滑脱在即的刀柄,驯服的唾液随之退入喉中。嘴,要化为钢铁般逐渐乾涸。
乾裂唇瓣渗出的血味有如甘露,刺激舌尖。
滴滴浓烈。
陶然销魂。
我乘著盛宴般的高亢情绪,笔直地──
一刀刺入地板。
◆
当我觉得隐形布已经破得不堪使用而放弃,并回收散乱的刃器时,事情发生了。
那当下我的眼眨都不眨地注视前方,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整个家消失了。从我眼前、脚下无声无息地不见了。彷佛房屋的轮廓线全被一把抽走,我突然就站在直连中庭的地上。
发生什么事了?我顿时血液倒流,太阳穴开始结冻。
直到两腿开始打颤,我才发现自己的脚其实浮在空中。呜咿!真是吓死我了。但这时我顺著夕阳的指引般抬起头,见到春日透站在空中,再感到鞋底触感与土地明显不同,依然是地板,才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刺下的刀「伤害了这间房子」,让它隐形了。
这就是她的隐形能力。虽然从明神哥那听说过了,但没想到能一次遍及这么大的范围。
「太强了吧……」
我一时忘了她是敌人,出声赞叹。
这女的说不定就是人家说的「跟别人不一样」的那种。
能看见春日透就站在(原来的)二楼。不仅小刀还刺在脚上,剪刀和菜刀也都插著。先不论菜刀,至少剪刀应该是深深刺中了她的身体。即使不能用手拔,那种程度的伤还是别咬牙硬撑比较好吧。
去除眼前隔墙后,感觉我们位置离得好近,嘴不由得显露凶相。直线距离明明那么近,彼此武器却无法直线接触对方。即使隐了形,墙壁依然存在。尽管嘴上可以接受这样的感觉,眼睛似乎还是跟不上。
我抬头瞪著春日透,努力保持冷静。
现在有很多事得想清楚,不能继续惊讶下去。
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想看透我每一个行动?若只是如此,未免太小题大作了。春日透祖父倒在走廊上的尸体,可以一览无遗。祖父的尸体,飘在空中的孙女,假如让外人看见了这般情境,春日透的立场就要崩溃了。
可是,不属于这个家的我也一样。
就算围困她,在这个全都露的情况下想不被人看见反而更难,得速战速决才行。双脚立刻在如此想法的牵引下开始行动。
这时──
紧接著勾绊的感觉,我嘴张得像蛤蟆似的向前摔倒。仓皇伸出的手撑住隐形的地板,发出夸张声响。墙都看不见了,不晓得声音是否会传出去。视觉与其他感官的乖离使我神经紧绷。
「好……痛啊……」
好像只是撞到某个只有一点点的角。右脚拇趾似乎是扭到了,又痛又热。接著我想起自己正在厮杀,立刻起身。
被她将了一军的深切感受伴著疼痛滚滚涌上。
尽管我曾潜入这里到处走动,这里仍然是别人家。隐形后根本不晓得哪里有些什么,这种事也不能依靠直觉那方面。想在这屋内追春日可不是不利那么简单,简直是瓮中之鳖。情况比看起来糟糕多了。
春日透龟在二楼动也不动,这是为什么呢?她应该知道自己占尽地利才对……喔不,纵使她在这里住过很多次,总归不是自己的家,或许没有绝对的自信。她自己也是一跌倒就玩完了。
并不是绝对有利的结论,又将我导回原来的问题──她为何这么做。我绞尽脑汁一想再想,终于找到了答案。
她打算把我引诱到二楼。
这样便能除却长期抗战的可能,也能夺去我的自由吧。春日透按兵不动,怎么看都是想局限我的攻击路线,引我过去。会有陷阱吗?又可能是明白刀砍不到我,认为得引诱我和她正面对决,从中寻找胜机。
虽不知她胜算是大是小,总之肯定在二楼为我准备了些什么。
知道可能目的以后,我该怎么做呢?
「现在嘛……」
既然没得埋伏,不是进攻就是撤退了。
这么一来,其实我选择并没多到有什么好想。
起手的偷袭被我躲开时,春日透就已落入压倒性的劣势。
因此占优势的我没必要撤退。
她对我的能力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下次再来太过危险。
于是我的结论是──在这里就要解决她。
没问题。我替自己打气并背起包包。在春日透回家前我所调查过的范围内,没发现任何防范敌袭的准备,那么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出什么把戏?
就算她拔枪出来,我也能偏开子弹。
这个升华自金属过敏的超能力,力量就是这么强。
我顾不得形象,在地上爬行。手撑著地板东摸摸西摸摸,进入走廊(似的区域)。现在不能再受无谓的伤,小失误不断累积而导致败亡的情况,我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我就是杀了无数那样的人而存活至今,这次也将是如此。
来到玄关附近后(从摸到拖鞋判断)往旁边靠,找到了楼梯,这时春日透正好就站在我头顶上。上半身拧毛巾似的激烈扭转,姿势诡异。长发如瀑布般直泄而下,该不会是所谓的必胜架式吧。
有那种东西就秀出来看看呀?我全部偏给你看。
我高举起手,指著春日透疏于戒备的裙子说:
「应该算是浅灰色吧!」
并「嘿、嘿、嘿」地虚张声势。春日透听了也咧开嘴笑。
衔著刀,窘迫地剧烈扭曲嘴角与脸颊。
我的妈啊,这家伙也是个变态。某种移情作用蠢蠢作祟起来。
我再度摸著楼梯一阶阶往上爬,即使春日透逐渐接近的身影煎烤著我的肺腑也不断地爬。
在这情况下,很容易被她逮中我登上二楼的那一刻。
她一副就是在等那一刻的样子。必须特别提防投掷物的招呼。
看不见就表示不知道有什么往我飞来。
爬完楼梯,我小心地脚贴著地站到房门边。能完整看见彼此,攻击却会受墙壁阻隔的感觉还真怪。眼前什么也没有,但照样得开门进房,而门的位置还得自己摸索。不过我事先看过一次,知道它是落地拉门,能省点事。
我贴著墙寻找门把,其间春日纹风不动地紧盯著我。要是她杀过来,一步就能砍中我的背,中间看起来什么阻隔也没有。要不停注意这种事,头好像快炸了。在这里待太久,脑子搞不好会被压力和烦躁扭断。这让我很肯定,我一定得在这里解决春日透这个能够怡然自得地待在这种世界的变态。
找到门把沟槽后,我拉开一条缝。
当我将它拉开,就是对决的开始。
额头自然发烫,像火在烤,汗流不止。
春日透似乎也会紧张,侧著身体绷紧了脸。
右脚预演似的往我踢了踢。
当我们视线交错,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的前一瞬间。
我拉开了门。
为一决胜负而动身。
在我跳进房中射出菜刀的同时,春日透也展开行动。
她将向后扭转的头一退再退,然后飞快一甩。
我差点尖叫出来。
春日透居然将嘴里的刀整个扔了过来。全身劲道大得站不住,下半身跟著往前一跳,同时向我踢腿,射出夹在左脚趾间的东西。形状看似雕刻刀的东西被回旋的刀弹开那霎那,冷不防从我眼前消失了。
隐形了!我瞪大双眼。
看不见的刀与回旋的日本刀接连接触菜刀而改变方向,原本往春日透直线飞去的菜刀因而失速,被隐形的墙或地板吸走般坠落。
隐形的雕刻刀也理应遭到弹开,但不可能全是如此,且日本刀仍直线向我逼来。我一步也不敢动,将性命全押在自己的能力上。
双手伸在眼前,对回旋著扫向脖子的日本刀架定不动。眼睛猛一闭上时,一团风紧接著掠过头顶,并挟带细小沙尘般,仍在空中的雕刻刀一枝枝从我身旁交错而过。锯齿抹过脖子般的感觉令我全身起鸡皮疙瘩,胃都缩了起来。在听见刃器深深刺进背后墙上的恐怖声响后,我的紧张逾越了极限,咳噗一声满嘴都是胃液的滋味。
嘴边仍挂著一条残渣的我,终于撬开了紧绷的眼皮。
吓──
吓死我了!差点连魂都飞了,冷汗喷个不停,心脏撞钟似的狂敲。
耳鸣也「滋哗──!轰──!」地奔流而出。
我好像在哪部电影看过那种场面,简直太扯了,那是人类办得到的事吗?虽不知那能有怎样的效果,但的确是把我给吓坏了。然而恼人汗水流下的同时,日本刀在背后落地的闷响让我感到胜券在握而唇角高吊。
春日透失落的神情,表明了双方的状况。
她甚至仓皇地退了一步。
她脚上已经没有武器,就算还有事先隐形的雕刻刀或小刀,刚才已经证明那在我的能力下起不了作用。那么,我也不用再紧张了。全身彷佛热血沸腾,火辣辣地急速升温。
焦躁烧得背后震震刺痛。
不过走投无路的是她不是我,积极一点,上吧。
必须在春日透做出下一步行动之前逼死她的想法催赶著我。假如她丢出日本刀和弹开雕刻刀之后自己也冲过来说不定就赢了,可是她却不愿冒那风险,成了致命的失误。她有发现这一点吗?
希望她有。我要她死得后悔莫及。
我从包包取出剩下的美工刀和剪刀。现在该攻击的是脚,毁了她的移动力。像之前那样攻击腹部,恐怕会被不明物体挡下,而脚流血成那样,应该是不必担心有隐形物体保护。
为了不让她继续逃跑,我仔细瞄准。
一个字也不多说,放开指头夹住的物体,发射出去。
但紧接著,春日透仍要挣扎。
这次奋力踢出右脚,将仍然刺在上头的小刀甩向了我,且彷佛没有闪躲的选项,无论如何都以这动作为优先似的用那条腿承受我所射出的美工刀和剪刀,就此跌坐在地。
而她甩出并纵向回旋的小刀根本就不需要我动用能力,直接往斜上方飞去。啪渣,从刀伤甩出的血喷上我的脸颊,最后喀嚓一声,不晓得刺在哪里。
那是想怎样?我擦擦脸,心中萌生近似错愕的感觉。低头看著春日透脚上插著树枝样的刀坐在地上不动,让我的兴致都没了。到最后,她只做得出这种抵抗啊?
丢日本刀那时候就结束不是很好吗?这样多此一举简直倒足胃口。
「搞什么东西啊。」
对战局即将落幕的肯定润滑了我的嘴。春日透眯起眼,答道:
「你看起来好扫兴喔。」
「冷死我喽。」
「汉字不一样啦。」春日透自弃似的笑。(注:扫兴原文「兴醒め」中「醒め」易与「冷め」混淆)
她笑著、笑著,然后──
眼中,有如火光晃荡一般。
「会冷是吧──」
火光痛诉无处容身般喷发。
那表情的变化,使我惊觉有鬼。
──那真是太刚好了。
我看清了那张嘴的后续动作。「──咦?」
同时有东西扑上我的背。
心脏怦然一鼓,收回全身血液,但头却烧起来似的炽烈发热。
一回神,棉花般膨胀的热气团向我推来。我全身顿失自由,没入不明物体之中。什么?怎么了?大幅扒开的眼角,见到了某样东西。那是暗沉的刀光。小刀。刚才没射中我那把。
刺在虚空的小刀倒下且超过肩膀的同时,我的背裂了。
被撕开了。
不具形体的怪物,向我咬下了无数利牙。
◆
到最后,看的全是我有没有舍弃的勇气。
心爱的人。或资产、或日常。
抑或是,人性。
若能不再保护,选择放弃,人可以得到无止境的力量。
像我这么无力的人也行。
我的能力只能使物体隐形,就只有这么多。
无法完全消除物体本身的存在。即使看不见,地板仍是地板,不仅踏得到,原本穿不过的物体也一样穿不过,气味和声音都一样。东西就在眼前,却无法直接触及。比起视觉上的感受,两人的实际距离要远得多了。
「这不仅不适合对女朋友说……说了还会闹分手吧。」
我观看著满地打滚的女国中生,莞尔一笑。
有些爆裂声,啪叽啪叽的。热流包围我俩,哀号阵阵蠢动。
或许是缠绕全身了吧,不知名的女国中生(大概是坏人)的姿势连一秒都定不住,像烤栗子一样到处跳动,不停不得要领地惨叫。所谓的葬身火海就是这么回事吧。看起来又热又痛,而她的叫声正诉说著位在这两端中央的感觉。衣服焦黑,裸露的皮肤也烤得由红转黑。滚落颊上的泪卷起焦灰,一道黑线划过下颚而蒸发。内衣原本就是黑的。
我很确定这个女国中生心里是多么绝望。
在熟悉的家里,我闭著眼也能在屋内自由走动。
看不见也能掌握各种物体的位置,等同于房子隐形了也没问题。
可是,若换成只叨扰别人家了不起几小时的人,情况会是如何呢?
再加上什么都看不见。
又假如我放的隐形「火焰」能烧尽那一切。
我站起身,确定脚没有大碍后纵身翻过窗口,一脚踏上看不见的阳台栏杆跳出去。甩开紧追在后的热气,短暂徜徉空中,然后落地。
跳下二楼阳台后,我正好在家门前落地。即使双脚在土地上弹震而发麻,我也立刻转身。整个家都不见了,使我心中无限哀戚。祖父的遗体没有隐形,就倒在院子小路边。我很想拉他出来,可是情况不允许。
我实在不想放火。后续会变得很麻烦,更何况我很喜欢这个家。可是我想不到其他办法,就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祖父会在书房抽菸,所以我很确定房里有预备的打火机。
再来只要点燃纸叠后撕开,让火也一起隐形就行了。
这么做会导致什么结果?
「就是所谓的比拿火把照还明显吧。」
我抬起头,注视有如快被太阳晒死的蚯蚓,独自在空中痛苦挣扎的超能力者惨死的模样。
◆
我的思想正在蒸散。能听见脑煎烤的声音。
怪物将我紧抱、烧焦,不愿放手。
对烫伤的记忆,告诉了我怪物的真面目。
吞噬我的怪物,是看不见的火焰。
快逃、快逃出去。我要河、河、水沟,什么都好,要赶快浇熄。交互参访的热与痛破坏我的皮肤,龟裂的脸好像要一片片剥落。天啊、天啊。
我会怎么样?
会死吗?我不要。没有办法了吗?我不是该死在这里的人啊,我不一样、不一样,我和别人不一样啊。我会得救,一定会得救,无论什么方式怎么做在哪里好烫好烫好痛好痛,背和手和脚都好痛。
哪里,从哪里才出得去?门呢?窗呢?我现在看的右边是房间右边还是左边?我连自己面向哪里都不知道。我在空中独自翻滚,没有墙,天空好近,也看得见地面,彷佛哪里都能去却无路可走。
我动作像背著火焰的乌龟一样迟钝。头发都烧了,头皮也扭曲变形。烧黏的皮肤不带一点火焰,完整显露在眼前,每次闭上张开的嘴,都会咬中火舌的尾端。
即使我吞下的火焰流过喉咙,也分不清里外究竟哪边更热。
春日、透,我要杀了你。既然你在那里、就快来、救我、救我、我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不对,救救我,帮我灭火。我投降、就是了、快帮我、灭火。
我爬著、爬著、烧著。
隐形阻断了我的去路。
继续前进啊。我往前猛抓,不顾一切地抓。明明看得见,看得见对面的东西、看得见生路,却怎么也过不去。
中指指甲掉了,指皮也碳化而溃散。啊啊啊。我不成声地惨叫,但火焰仍不放过这个机会群簇而上,入侵我的嘴和头。
脑直接烧焦的瞬间,眼球也喷出火焰而失去功能。
我被丢进难以呼吸的黑暗中,什么都再也看不见。
连乌龟都当不成,落入无底深渊。
与疼痛与炙热一层又一层地分离,意识逐渐下沉。
我明白我要死了。
……可是就此失去所有感觉,反而是我些许的解脱。
太好了,不是死在虚假的隐形中。
现在看见的黑暗,就是我自己。
我的所有,我的世界。
我,到最后都看著我自己。
多么地……令人……安心啊。
◆
连名字都没报的无礼丫头,就这么死了。
我还是第一次目睹人烧死的样子。
「……果然还是用刀杀最好。」
看起来一点也不有趣,尸体也不会让我心动。
我只是喜欢杀人,对之后的事提不起任何兴趣。
随著女国中生不断燃烧,我能感到自己对她的兴趣、记忆也不断淡去。
很快地,变得毫不在乎。
我对这场胜利没有自豪到可以细数她的败因,但若要说那么一句──
「不先彻底理解隐形的可怕就一头撞进去,真是猪脑袋。」
而且还撞得头昏眼花,还没了解状况狩猎就结束了。
我丢刀的夸张动作分散了她的感觉,让她错过火焰逼近的预兆。
虽然进行得很顺利,代价也十分巨大,失去了重要的武器。我这样的「被害者」只把刀带走未免太不自然,无论怎么想都只能放弃。尽管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悔恨仍挥之不去。
只能一再反省自己该学的还有太多太多。
不过,火种和小刀都正确飞向了我瞄准的位置这部分,可说是可圈可点。
人要成功,果然是少不了扎实的训练。
「大满足……嗯~痛死了。」
以学生这样的角色而言,想找一把新的日本刀实在很困难。纵火与整间民宅消失不见的部分,我打算彻底坚持被害者立场,可是之后该怎么办才好呢?身心的雀跃徐徐减退,伤口一阵阵地抽痛。
尤其是肩膀。剪刀刃部似乎正好刺进了骨头下缘。
每次肩膀随呼吸上下挪动,那里就喀喀喀地响。
有如不是从外面刺进去,而是从肩膀长出来似的。
血没完没了地流个不停。
忘了是谁曾用血液当作红色的泪。
我跟那种事没什么缘分吧。
「……无所谓,总而言之……」
眼睛左右挪动,思考当前问题。
「该怎么灭火呢?」
我深深吸入看也看不见,却仍逐渐烧成焦炭的祖父家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