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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四月下旬,刚进入新学期不久。
校园里的樱花树上已长出嫩叶,冬季几乎不见枯黄景色的群山也绽放出了鲜绿色彩,暗示着针叶树花粉纷飞的季节已然结束。
放学前的班会时间,班导师中村可南子发给了所有同学「升学谘询双方会谈」的通知单后,铃原泉水子才忽然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三年级了。一旦毕业升上高中,原本国小、国中时班上一成不变的脸孔,今后也将出现变化。
座落深山的粟谷中学正是一个步调如此缓慢的地方。即使升上高中,多数班上同学仍是就读附近走路不到十分钟的县立高中。虽然也有少数学生为了考上县里北边的私立高中,严阵以待地准备入学考试,但此外的学生几乎都不担心考不考得上学校。
(但还是要参加双方会谈吗……)
双方指的是监护人和班导师。每当有活动必须请监护人出席到校,泉水子都会闷闷不乐。因为她的父母都无法出席。
班会时间结束后,三田春菜走到渡边步实的桌前,很快聊起高中这个话题。
「你果然会去念外津川高中吧?」
「因为现在就算垂死挣扎也太晚了嘛。」
「你觉得有多少人报考私立高中?」
「学生会长肯定报考了吧。另外还有万里奈、上冈同学……」
泉水子心不在焉地听着步实一一列出人名,步实冷不防转头看向她问道:
「泉水子会去读高中吧?」
听见步实问的是自己会不会去,而不是要读哪一所高中,泉水子相当惊讶。
「当然会去啊。」
「太好了。我本来还担心要是你说毕业后要修行当巫女该怎么办呢。」
「怎么可能!」
泉水子双眼眨也不眨地直盯着步实瞧,但对方似乎是半认真地如此担心。泉水子畏畏怯怯地说道:
「我才不会当巫女呢。小步你明明知道,我们神社原本就没有巫女这个职务呀。」
「我知道,可是因为泉水子的头发留得很长嘛。所以我才担心如果你真的要当巫女,那升学就有困难了吧。」
步实摸向自己狠下心剪短的头发笑道。
泉水子的头发确实是女同学中最长的,编成了麻花辫的发尾依然长达腰部以下。自懂事起,她就一直蓄着长发,也始终将头发编成两条辫子。虽然很无奈,但泉水子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大家暗地里都戏称她的辫子是「注连绳」(注1:挂在神殿前表一不禁止入内的一种稻草结绳。)。
「我只是一直没有剪头发而已。而且也没有其他适合的发型。」
泉水子摸着自己的辫子小声地说。由于长期以来都维持这个发型,她迟迟没有剪头发的契机。况且留了这么长以后,想剪短也需要不少勇气。
春菜安抚地说:
「因为你住在神社的院落内嘛,就算不是巫女,留长还是比较不突兀吧?不过,真是意外,我也以为泉水子是因为家里的关系才不剪头发呢。」
「不是的,外公说过我可以不用帮忙神社的工作,至今我也没有帮过任何忙。」
泉水子回答,同时也对和朋友间的这层隔阂感到哀伤。尽管泉水子与渡边步实及三田春菜是自小学起同班八年以上、交情又最为要好的朋友,她的处境还是和她们不一样。
步实神色开朗地说:
「啊,既然如此,大家就一起去念外津川高中吧。升上高中以后,我也打算继续打篮球。小春呢?」
「我想找个男朋友。粟谷中学的男生都太土气了。」
见春菜说得毫不留情,步实和泉水子都咯咯笑了。
「泉水子呢?升上高中以后,还要每天从神社上学吗?外津川高中有学生宿舍喔。」
「学生宿舍?」
「如果泉水子也住进宿舍,不但能参加课后的社团活动,我们也能陪你做很多事情唷。」
泉水子屏住气息。她当然知道高中都有学生宿舍,但一直笼统地以为那是提供给无法住在家里的学生,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住进去。
「我也能住进去吗?」
「你家应该远得足以申请到宿舍吧?因为那里甚至位在无法搭公车上学的地方啊。」
步实说完,春菜也倾身向前说道:
「就是说啊。都已经升上高中了,不要再请人每天从山里接你上下学了。现在的泉水子什么都没有尝试过吧?」
什么都没有尝试过——被春菜这么一说,泉水子当下心里深表赞同。泉水子从以前到现在都无法加入其他同学的交友圈,除了往返于学校与神社外,未曾绕道去过其他地方,放假时也不曾去朋友家游玩。
步实直爽地说:
「到时候,你的视野一定会变得比现在开阔喔。不但能和我们一起玩,只要你有心,多多运动的话,或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上体育课了。」
「对呀对呀,泉水子太害羞内向了。应该要多出来走走,多与人接触。」
春菜摇摇食指。
「我认为不论是泉水子的辫子还是你看起来和普通人有所不同,都是因为你住在神社里的关系喔。毕竟玉仓神社座落在四周一片荒芜的深山中嘛。真亏你忍得住,一直住到现在。」
泉水子有些不知所措。由于自懂事起她就住在玉仓神社,从未考虑过这是否是件需要忍耐的事情——今后该思索看看吗?
「太远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父母都在县外工作,只能由外公来照顾我。」
「我不认为你有理由非得待在深山不可喔。接受义务教育的这段期间,确实不得不和监护人住在一起,但升上高中以后就另当别论了。你父母曾要求你这么做吗?」
泉水子摇摇头后,步实就不容分说地斥道:
「既然如此,就鼓起勇气踏出神社,努力像个普通的女孩子,改善自己的害羞内向吧。如果连和班上男同学说话都不敢的话,绝对不会有明亮璀璨的青春喔!」
泉水子无法反驳。她确实很害怕和男生说话。即便是同性,只要在场有几个人她不认识,也会迟迟不敢开口。
踌躇了一会儿后,泉水子询问两名好友:
「……你们觉得我能变得敢和男生多说话吗?」
步实伸长手摸了摸泉水子的脑袋,
「放心放心,我和小春会陪着你的。泉水子慢慢改变你自己就好了。」
春菜也点点头说:
「是啊,真想改变的话,就先从外表着手吧。光是改变发型,肯定就会变一个人喔。泉水子的两条辫子早已成了根深柢固的注册商标,反而让人很难注意到你本人呢。其实在近距离下仔细看,泉水子也意外地长得算可爱喔。」
「是……是吗?」
不知这番话究竟是褒是贬,泉水子支吾应声。
她也一直觉得自己除了两条辫子外,没有其他特征和优点。既不像步实一样身材高跳,英气勃勃;也不像春菜一样皮肤白皙,有着红苹果脸颊。真要形容的话,泉水子算是身高偏矮,手脚也十分小巧,但又没有纤细到削瘦羸弱的地步。
五官也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地方。眼睫毛虽然长,却总是低低地往下看,所以根本不算优点。墨水晕开般的淡淡眉毛和水润的大眼睛又强调出了她的胆小怯懦,更是没有任何加分效果。
「你也换副眼镜吧。现在不流行那种红色镜框的眼镜了喔。」
「啊,因为这个原本是妈妈的眼镜……」
泉水子推起镜框,春菜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要换眼镜的话,就换隐形眼镜吧,换隐形眼镜啦。」
泉水子走出校门,垂头丧气地心想。
(……也就是说,现在的我,连在小步和小春眼中也是一个怪人罗。)
尽管泉水子希望至少不要低于标准,但班上同学对泉水子的评价似乎也是如此。不论是家庭环境、本人的能力还是容貌。
与校门衔接的水泥围墙转角旁,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光论没有参加社团或是委员会,以自家专用车接送上下学这件事,全校就只有泉水子一个人如此。因为很不好意思,泉水子都要求车子避开校门停在不显眼的地方,但今天她的心情格外沉重。
学校之所以答应泉水子以自家专用车接送上下学,并不是因为她是千金大小姐,而是因为她只能利用这种方式通学。想必没有半个学生羡慕她,这也是泉水子与众人形成隔阂的象征。
(原来大家一直都以为因为我来自深山,才会是一个怪女孩吗……)
泉水子当然也隐约察觉到了,但明明白白当面听到后,仍是大受打击。但同时,她也觉得这是当头棒喝。因为从现在起,她还是有机会成为普通的女孩子。
体型壮硕的野野村慎吾一如往常,耐性十足地坐在驾驶座上。他并非受雇的司机,而是在玉仓神社工作的神官之一,无法专为泉水子一人腾出时间。光是定时接送她上下学就已是极限,因此时间上也难以请他通融。
「让你久等了。」
泉水子说完,便坐进后车座。野野村不发一语地颔首,马上发动引擎。野野村并不是心情不好态度冷淡,而是天生就非常沉默寡言。身边就有一个这样的人,因此泉水子从不觉得自己不爱说话。
她在躺向座椅前拨开辫子,重新审视起已理所当然成为自己身体一部分的长长麻花辫——如果我能剪掉这头长发,个性也会跟着改变吗?
(……就有勇气不回到山上,在山脚下过生活,住在学生宿舍里吗?)
泉水子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外公竹臣会答应她住进学生宿舍吗?
「那个,野野村先生,妈妈现在的工作地点是冈山吧?」
「是的。」
问向驾驶座的方向后,野野村以低沉的嗓音回答。虽说沉默寡言,但只要与他攀谈,他就会回应。
「学校要举办升学谘询,如果妈妈在冈山,不晓得能不能来。」
「我也不清楚,但听说她很快就会回东京。」
「应该不可能来吧。」
泉水子自己做出了结论。这件事原本的可能性就很低。母亲任职于警视厅公安部,工作结束后,当然会返回东京。
铃原紫子的户籍自泉水子四岁之后就一直在东京。紫子已是警视厅的资深能手,据说隶属于需要卧底搜查的极特殊部门,经常改变名字和居所跑遍全国,几乎不回东京的住家,因此有时就连自家人也掌握不到她的行踪,相当神出鬼没。
玉仓神社的宫司(注2:神社的最高神官。),铃原竹臣是紫子的父亲。泉水子会寄养在神社,紫子的职业正是主要原因,有时甚至一年才见得到母亲一面。
泉水子对母亲不在身边早就习以为常,也坦然接受了两人无法见面。在女儿眼里看来,母亲的确不是宜室宜家的女性,所以泉水子反而与父亲大成比较亲近。
父亲大成的职业是电脑程式设计师,能陪在她身边的时间虽然也不多,但由于与父亲比较了解彼此,偶尔不在家,她也不觉得难以忍受。但是父亲两年前被一间大型企业挖角,前往了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矽谷,现在仍在国外工作。
即便想偏袒,但大成的个性确实有些少根筋,就连在公共场合也喜欢穿和服,还穿着和服外褂去机场,常常被误认为单口相声演员。据说他连在加州的公司也做这副打扮。但是,只要一碰到电脑,大成的工作能力就会变得无懈可击。
(爸爸妈妈一定都远比一般人优秀吧……)
如此大放异彩的双亲却生下了她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女儿,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连在山里的偏僻中学当中,泉水子的学科成绩也是普普通通,体育更是惨不忍睹。
她也早就知道原因何在——因为自己极度内向怕生。
「玉仓神社座落在深山里吧。就连对这附近的居民而言,也是一个非常封闭的地方。」
泉水子边深思边近乎自言自语地对野野村说。
「要是外公的神社建在热闹一点的地方,妈妈也比较方便回来啊。」
野野村的沉默寡言令泉水子大胆起来,忍不住脱口而出。因此当过了一会儿野野村回话时,她不禁吓了好大一跳。
「玉仓山是个好地方,自古以来就是灵山之一,也被指定为世界遗产。这世上也有一些事物是必须在深山当中才能获得。」
(……世界遗产吗……)
野野村带着自豪所说的话都是事实。
但是,也因为被列为必须保护的世界遗产,今后更不可能有巴士会在玉仓山中行驶吧——泉水子默默地如此心想。
车子往前奔驰,窗外可见并排得井然有序的扁柏人工造林和矗立着椎栗树与橡树的山坡往前延伸。浓厚茂密的绿叶贪婪地汲取着阳光与水分,密密麻麻地遮覆了山棱线。
渡过桥进入玉仓山后,随着开始爬上弯道极多的山路,视野不时会豁然开朗,可以眺望到远方色彩浓淡不一又前后相叠的群山。这正是环绕着白色雾霭,山脊连绵不绝的纪伊山地。
在泉水子眼中,这些是再寻常不过的光景,但今天她稍加留意后,不得不意识到,在山地众多的纪伊半岛中,玉仓山更是地处深山间的中心地带。
名列世界遗产的熊野古道就绕行穿梭在纪伊半岛的海岸线与山峦之间。与玉仓神社衔接的,则是正中央的大峰奥骚道。这条古道地处高山,南北向贯穿了吉野直至熊野,是修验道(注3:将日本自古以来的山岳信仰与佛教密教、道教结合的宗教信仰。)的圣地。直至今日,仍有信仰虔诚的信徒会走完整条奥骚道以展开入峰修行。
玉仓神社就建在玉仓山山顶下的不远处,神社院落内建有泉水子的住家和修行者的宿舍。自山脚下的村落举目仰望,确实会觉得此处是与世隔绝的山巅。神社的海拔甚至高达一千公尺,越往高处,气温也越是在转眼间下降。
一到四月下旬,即便学校附近的花花草草都转变成了初夏的色调,泉水子住家周遭的树木仍是新绿色彩。由于大自然的一切事物都属于神,所以玉仓山上没有半点人造树林,也无人会动手修剪整理树木,各种落叶树上的嫩叶都带着缤纷的色泽,闪闪发亮。
泉水子在建于高地上的停车场下车,风中的凉意立即渗入她的肌肤。每天往返于山脚下和山顶的泉水子总会注意到风里有着天空和霞霭的气味。对泉水子而言,这阵风就像在对她说「欢迎回来」一样。
(为什么呢……只要回到山上,我就不觉得这里讨厌。明明待在学校的时候,都会埋怨是家里的关系害得大家疏远我……)
泉水子如此心想,走在杉树林间的小径上,感觉山上所有一切看来都很不一样。
站在山里往四周望去时,这里并不是一个寂寥荒芜的地方。冬季期间虽会封山,但接下来进入春季后,就有不少修行者来来往往,前往神社参拜,在此借宿。纵使位在深山之中,这里的人潮却也络绎不绝。
由于泉水子的住家是改建自一栋修行者宿舍,因此才会位在神社院落内。外观上,房屋的构造古色古香得仿佛能列为江户时期的文化遗产,但其实大成已将内部大幅翻修,改建成使用隔热建料的最新型房屋。竹臣甚至还咕哝抱怨说:「这也太过舒适了。」
费了一番心思在山上建好一栋舒适的住家后,大成却去了美国。不过,自泉水子四岁起就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佐和至今仍和他们住在一起。泉水子一拉开玄关拉门,喊道:「我回来了。」末森佐和就带着一贯的笑容自厨房走出来迎接她。
「你回来啦。我正好做了芝麻布丁喔。我马上拿出来让你当点心,顺便试试看味道。」
佐和是在玉仓神社工作的唯一一名女性,除了担任管家之外,主要负责修行者投宿时的伙食。比起工作,佐和更喜欢下厨。
待在厨房里煎煮炒炸是佐和最幸福的时光。同时佐和也有着与厨师非常相称的圆润脸颊与丰腴体态。
「这次的芝麻布丁和上次不一样喔。我在网路上找到了十分别出心裁的食谱。」
佐和一年当中只下山几天,长年来都住在诸事不便的山上,却从未听她开口抱怨。也许是因为一起生活的佐和从未发过牢骚,所以泉水子也不曾想过住在神社是件需要忍耐的事。
坐在桌前喝着茶,相互发表完对新口味布丁的感想后,泉水子问佐和:
「你从来没想过在这里以外的地方生活吗?住在这里的话,做菜的食材也很有限吧?」
「就是因为有限,才更能突显出我的厨艺啊。」
语毕,佐和笑了起来。
「像是上山采野菜、摘香菇,或是制作大量腌渍食品以防遇到恶劣的天候等等,我很适合做这些事情。这里就是因为四周什么也没有,做起菜来才会非常有成就感呀。服务每一位修行者也是一样。」
「你不觉得辛苦吗?」
「这个嘛,像是因为暴风雨导致道路无法通行时,我也会担心。不过,大成先生将这栋房子翻修之后,不仅能自行发电又有净水器,真是帮了大忙呢。近几年又因为网路的关系,一切都变得很方便。既不会跟不上社会新闻,也能在网路上订购这里没有的东西。」
佐和从未考虑过离开这里,加入都市的喧嚣。她和泉水子不同,已能熟练地操作家中的电脑。即便大成将家中的用品过度电子化,佐和好像也不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泉水子想,佐和真是一位适合住在这里的女性。
「我在这里什么忙也没有帮,就只是住在这里而已呢。」
「泉水子小姐用不着帮忙喔,因为你还是学生啊。」
迟疑了几秒后,泉水子问:
「今天有朋友对我说,她们一直以为我毕业后会当巫女。但外公总说我不帮忙也没关系,这样子真的可以吗?」
佐和用沉稳的嗓音回答:
「那当然啊。紫子小姐和大成先生不也都从事与宗教无关的工作吗?竹臣先生更不可能会要求泉水子小姐留在神社帮忙喔。」
泉水子鼓起勇气说:
「如果我离开这里过另一种生活也没关系吗?」
佐和意外干脆地点头。
「竹臣先生也认为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喔。」
泉水子松了口气,从书包里抽出通知单递给佐和。
「学校要举办升学谘询会谈。我——希望可以住进外津川高中的宿舍。」
晚上九点过后,泉水子才见到外公竹臣。
泉水子的住家和神社办事处都在神社的院落内,但竹臣早上六点出门后,都会在神社办事处待到这么晚,期间也绝对不会回家。
似乎是因为个性守旧的竹臣待在大成改建好的住家时,总会觉得浑身不自在。的确,在这栋只有竹臣的卧室是榻榻米房间的屋子里,整天都穿着和式裤裙的竹臣应该相当住不惯吧。还说暖气太强了,身体会变钝。
(仔细想想,我根本当不成巫女啊……)
晚上吃着奶油炖饭时,泉水子感慨甚深地这么想。虽说住家位在神社院落内,但她都是对着桌子坐在椅上过生活,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是睡在床铺上。和外公不一样,她也经常摄取大量的鱼和肉。这栋屋子是与神社有所区隔的一般住家,相对地,在神社举办定期祭祀时,泉水子与佐和两人就会关上门窗,尽可能保持安静。
大成当初的设计就是考量到了这一点,竹臣也答应了。他们想必都打算不让泉水子接触到宗教下抚养她长大。话虽如此,她却不觉得自己长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但这点今后也会慢慢改变吧。
知道竹臣已经回来,人在起居室后,泉水子便抓准时机走到外公面前。
「外公,关于学校的升学谘询会谈……」
竹臣拿着茶杯,眯起双眼看向孙女。他有一头花白的短发,黝黑脸庞的眼角旁刻着许多皱纹,是个沉稳随和的老人。当他露出微笑,看起来就像从未发过脾气的样子。虽然会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不过撇开他人不说,至少他鲜少对泉水子动怒倒也是事实。
「嗯,佐和管家已经拿给我看过了。双方会谈的话,应该是大成会去吧。」
泉水子双眼圆瞪。
「爸爸可以从美国回来吗?」
「他说虽然企画案还没完成,但目前已经排好了回国的行程。去了美国的相乐也联络说大成会回来。如果真的按照预定时间回来,应该赶得上这天的会谈吧。」
「真的吗?」
「因为大成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考虑你该读哪一所高中啊。」
泉水子双手合握。大成虽然少根筋,却很为女儿着想,即便隔着一片太平洋,仍然挂念着泉水子的未来动向。
「爸爸能在家里待多久呢?真想快点见到爸爸,和他聊天……」
「泉水子想念外津川高中吧?」
竹臣确认性地询问后,泉水子点点头,
「是的。另外可以的话,我想住进高中的宿舍。」
「你会主动要求住进学校宿舍,是一件好事喔。我也认为时机差不多了。再继续将你留在神社里,对你也没有好处。」
竹臣语气沉重,其中又带着有些为难的音色。泉水子耳尖地听出来后,察看外公的表情。
「外公觉得我无法适应宿舍生活吗?」
「当然不是……」
踌躇了一会儿后,竹臣说:
「其实……听说大成已经决定了你该去念的高中。」
泉水子不由得再一次瞪大眼睛。
「我该去念的高中?那究竟是哪间?」
. 「听说是东京的高中。」
「东京?」
泉水子立时抬高音量,因此竹臣显得难以启齿。
「听说那所高中也有学生宿舍喔。所以,泉水子决定住进学校宿舍这个决心,也许算是帮了大忙呢。」
「外公,这两件事情根本不一样!」
泉水子错愕得身体朝桌子一倾。
「你觉得我能突然搬到东京,在那里生活吗?」
「其实我也觉得不太妥当……」
竹臣用一种像是死心般的口吻说:
「可是,既然大成为了这件事打算特地回国一趟,直到亲耳听见他的说明之前,我也无法擅加评断。」
泉水子断然宣告:
「我绝对不要!」
竹臣喝了口茶,态度很显然想将结论往后拖延。
「总之,先等大成回国吧。」
二
一见到走进教室的泉水子,步实和春菜就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你剪了头发吗?」
「只剪了一点浏海而已。」
虽然朋友一同投来的注目礼让泉水子很难为情,但同时她也在心里大喊:「万岁!」甚至还有勇气露出腼腆的笑容。
「因为我想我必须一点一点改变才行。」
但两条麻花辫依旧原封不动,称不上是大变身。不过,泉水子也觉得长及眉毛的齐浏海可以自由摆动的那种触感很新鲜。她边伸手抚平浏海,边怯生生地问:
「会很奇怪吗……」
「不不,不奇怪。给人的感觉变了很多呢。」
「远比之前有现代感多了。这样子比较好喔!」
步实和春菜异口同声地说。
「不过,没想到泉水子有自然卷呢。我一直以为你的头发跟日本人偶一样笔直。」
其实这点泉水子也大感意外。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发尾竟会四处乱翘,不肯老实地往下垂。至今之所以洗发时都很笔直,是因为长发本身带有的重量将头发拉直了吧。
「其实啊,我很想剪像小春一样的发型喔。」
泉水子的理想是春菜那种长度及肩的发型。因为可以利用形形色色的发饰别住或是绑起部分头发。只是,泉水子很清楚那一定要在美容院剪才行,所以目前对她来说还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春菜开心地笑了。
「泉水子也很有眼光呢。嗯嗯,如果你假日可以出来的话,我就能带你去我常去的那间美容院了呢。」
「我再拜托野野村先生看看,问他六日能不能开车。」
泉水子以下定决心的嗓音说:
「虽然截至目前为止,我都没有和他商量过这种事,但也许这是我能办到的事情。」
步实也兴高采烈地提议:
「如果六日能出来的话,下次泉水子也来看篮球比赛,替我们加油吧。之后还可以一起去逛街呢。」
步实和春菜都是篮球社社员,周末都有比赛。当中步实又是队长,干劲比其他人还要旺盛。泉水子颔首。
「我再商量看看。」
「哇啊,好积极!泉水子,就是这股气势!」
泉水子决定了,要当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为此,就只能自己慢慢努力。
(我才不要去念东京的学校……)
她根本无法想像没有了步实和春菜这两个了解自己的朋友后,学校生活该怎么过。就连和她们两人,她也是花了八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能够互相谈心。
若是知道泉水子可以交到朋友有多么不容易,即便是大成,也不会提出那种建议了吧。大都市的学生只会觉得泉水子是个怪人,对她冷眼相待吧。她也不可能主动交朋友。
(结果,就连爸爸也不了解我呢……)
「泉水子,你手机的电子信箱呢?我记得你有吧?」
步实询问后,泉水子恍然回神,捂住嘴角。
「啊,对不起……之前的手机坏了,我还没换新的。」
「既然如此,你的下一个任务就是手机罗。」
春菜开玩笑地说。
「没有手机也没关系这一点,正是泉水子像古代人的地方唷。如果假日可以见面,到时候就必须可以联络到彼此才行。」
(手机吗……)
不知道为什么,泉水子与手机很不合。拿到新手机后总是两、三个月后就故障。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泉水子也变得不好意思向佐和开口,请她再买新的手机给自己。
「那么,我会尽快请人帮我办新的手机。」
泉水子对两人这么说,但内心有些过意不去地回想起佐和的脸庞。
今天早上见到泉水子剪短的浏海后,佐和哑然失声。她们没有交谈几句,泉水子就出门上学了,但很明显可以感觉到佐和不太高兴。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找她商量就擅自决定剪发,让她很生气吧。
(可是,这是我的头发呀。不过是发型而已,我应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吧……)
泉水子如此说服自己,却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她会有这种自作主张的愧疚感呢?可能是因为以前不论是洗头发还是洗完后编麻花辫,都是请佐和代劳的关系吧。
回想起来,至今只有佐和一个人看过泉水子放下头发的样子。泉水子只能让别人看见她编得整整齐齐的辫子,甚至到背地里被人戏称为注连绳的地步,也许就是佐和潜移默化间灌输而来的想法吧。
在粟谷中学三年级的班级中,最横行霸道的男生就是三崎洋平。他的嗓门极大,做事肆无忌惮,又很讨厌上课,总是在上课时径自说起笑话。
虽然还称不上是班上的老大,但总是畅所欲言,力气也不输给任何人,因此大家都忌惮他三分。三崎洋平还与小川智也及濑谷和人等臭味相投的男生组成小团体,是泉水子最避之唯恐不及、既粗鲁又吵杂的一群男生。
为了前往专科教室,泉水子自座位上起身,好巧不巧刚好与洋平正面对上,脸庞近得几乎要碰在一块。洋平低头看向倒抽口气的泉水子,冷不防做出评语:
「现在注连绳上又多了屋檐啦。真土。」
由于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对泉水子说过:「你剪头发啦?」所以她已经不太在意自己的浏海,因此听到这一句话后,猝不及防地深受打击。她不由得抬手遮住浏海后,跟在洋平身后的智也与和人也同样边哈哈大笑边走过她身旁。
(只是这点程度的嘲笑而已,我不能放在心上。反正他们已经不再像小学时一样,会拉我的辫子了……)
泉水子在心里喝斥自己不能气馁,这时走在他们最后头的娇小男生和宫悟在教室门口回过头来,看着泉水子露出微笑。
(甚至连和宫同学也笑我……)
是自然卷太奇怪了吗?泉水子再次介意起来。但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和宫的笑容看起来和其他男生很不一样,莫名地令她印象深刻。可能是因为和宫是个不太起眼的学生,自己才会至今都没有注意到他吧。
(……这么说来,和宫同学从来没有欺负过我或是嘲笑过我呢。)
泉水子虽然极少与男生说话,但毕竟学校里的同班同学成员自小学起就没再变过,所以包括像刚才男生单方面对她说话在内,她不可能从未与男生接触过。尽管如此,泉水子却完全没有和宫悟对自己说过话的记忆。
(为什么我现在会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呢……)
为什么她的目光会突然被一个至今很少注意到的男生吸引住?
还是说,是和宫的笑容中隐含了某种全新的含意?
泉水子怔怔地放下手后,在风的吹抚下,感觉到浏海轻轻摇动,于是再一次伸手触摸。发现浏海好像翘得比想像中还严重。
下一堂课是在三楼的电脑教室学习如何查资料。
专科教室里并排着许多电脑,供学生一人一台,是三年前学校进行整修工程时设置的,也是粟谷中学自豪的设备之一。由于教室内设有电脑器材和空调,再加上铺了毛毯的地板,看起来与校舍的其他教室截然不同,令人有踏进了某间企业办公室的错觉。
泉水子入学时,这间教室就已经完工了,还曾经偶然耳闻大成在中学引进电脑设备一事上帮了不少忙。多半是这个原因吧,泉水子每每走进电脑教室,都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主要原因是基于歉疚,因为她明明是大成的女儿,却不善于操作电脑。
因为只要泉水子一碰,电脑就经常当机,最后不得不重新开机好几次。因此最近在家也好在学校也好,她都尽可能不碰电脑。
不断战战兢兢地接触电脑后,现在泉水子只要听到电脑的启动声,或是待在电脑一齐运作的室内,就会充满压迫感。一想到父亲大成从早到晚都待在这种空间里,感受更是益发强烈。
这天上课,必须利用泉水子最不擅长的网路进行搜寻。不过,因为是分组学习,她还有退路。明白个中原由的春菜与她同组,因此泉水子马上就能拜托她。
「拜托你……抄写的部分我会连你的份一起写的。」
「没问题。」
春菜反而喜欢搜寻资料,非常爽快就答应了。
「泉水子明明很会打字,却不会上网或是发送邮件,真是奇怪呢。明明只要按一下滑鼠,就能连到网页了呀。」
「如果是我自己来,就会耗上很久的时间。」
学生会长越川美沙听见两人的对话后,转过头来说:
「你们两个,都把不会的事情推给别人做吗?」
听了她的口气,春菜显得大为光火。
「有什么关系,分组就是为了互相帮忙啊!」
「明明铃原同学就连报告也绝对不肯自己上台。」
泉水子无法反驳。的确,上台报告也是她最不擅长的事情之一。
见泉水子默不作声,美沙轻蔑地哼了声,再次转向电脑萤幕。
「你们就尽管混水摸鱼吧。虽然我完全无法明白这种偷懒的人脑袋里在想什么。」
春菜小声地对泉水子说:
「随便她去说吧。就因为要报考私立高中,会长她们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了。」
泉水子也自很久前就发现,越川美沙和她那群交情良好的朋友一直在排挤自己。
美沙在三年级里成绩最为优秀,又是个眉清目秀的美人,是男女生都公认的领袖级人物。但是美沙面对害羞内向的泉水子时,只会感到不耐,不曾对她伸出援手。也可能是因为在班上的女学生之间,与美沙各据一方的渡边步实是站在泉水子这一边的关系吧。
(偷懒……吗?)
对方说得似乎也没错。在旁人眼中,对每件事情都畏畏缩缩不敢去做,和偷懒不去做该做的事情,两者没有什么分别吧。
泉水子出神地环顾教室,隔着电脑可见不喜欢上课的三崎洋平反倒在这里上得很认真。萤幕上不晓得跑出了什么画面,一群男生聚集在他身旁热切地讨论着。和宫悟也混在其中。
(今天一直注意到和宫同学呢……)
即便觉得不可思议,泉水子还是悄悄观察他。和宫为人很谦虚自律,绝不会抢在别人前面出风头,是个也难怪容易让人忽略的男生。尽管如此,他却没有被洋平他们摒除在外,与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
泉水子忽然痛切地反省自己。她希望自己最起码也要像和宫悟一样,当一个不引人注目,却又能融入人群的学生——
(就是因为我认定自己不会操作电脑,更是不想主动去碰,也因此变得更加没用吧……)
「小春,我还是自己试试看吧。」
告知自己的决心后,春菜眨眨眼回望泉水子。
「是因为在意会长的挖苦吗?」
「毕竟她说的是事实嘛。」
大概是突然觉得紧张,泉水子心生一种仿佛风忽冷忽热的怪异感,电脑教室的窗户全都紧紧关上,这时浏海却晃动了一下,因此她抬起目光。但是,她无法肯定是不是空调送出的风。
(现在没有时间管风了……)
泉水子摇一摇头,鼓起勇气敲打眼前的键盘。没来由地,她觉得手边的事物仿佛位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周遭的景色像处在水底般摇摇晃晃。滑鼠仿佛要往上飘起,她慌忙捉住,却发现自己有些头晕。她等着头晕平复下来,然而这阵晕眩不仅没有平复,甚至往四周扩散。
泉水子感觉电脑教室里逐渐涌起了透明的水。那些水和空气一样澄净透明,虽然无法马上看见,但可以看到隔着玻璃窗照进来的阳光因为这些水折射得弯弯曲曲。在透明汹涌的清水包围下,电脑的运作声也跟着变质,听来像是溪涧的流水声。
春菜和其他学生都没有发现异状,继续安静上课。正确地说,是泉水子根本没有心力去确认大家是否察觉到了。摇曳的波光非常刺眼,她几乎看不见周围的景象,仅能清楚看见眼前的电脑萤幕。
泉水子再也憋不住气,试着慢慢吐气。因为水涌上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不想溺水。接着她再试着吸气,发现可以顺利呼吸。这是幻觉吧?这个想法隐隐出现在脑海里。抑或者,上课这件事本身是在作梦呢?
电脑液晶萤幕的画面忽然切换,出现了大成的脸部特写,一头蓬松乱发,滑稽的圆框眼镜,和深褐色的和服领口。大成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马上绽开悠然自得的笑容。
「哎呀,泉水子,你现在会用视讯聊天啦?」
「我才不会用呢。」
泉水子东张西望,心想如果这是视讯电话的话,那收音麦克风在哪里?
「爸爸?真的是爸爸吗?你现在在哪里?」
「啊,嗯,我在公司喔。」
大成说完,将右手插进头发里。
「不好意思啊,泉水子。我本来打算回日本一趟,行李也打包好了,却遇到了麻烦,计划泡汤了。我这里的工作出了一点状况。」
「你不能回来了吗?」
由于这听起来很像父亲会说的话,泉水子便坚信自己确实正与大成交谈。
「你不能来双方会谈了吗?」
「对不起啊。不过,相乐已经出发回日本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
「就算相乐先生来,他也不是我的监护人啊。」
「嗯~不行吗?」
听了父亲少根筋的回答,泉水子鼓起腮帮子说:
「既然如此,要我去念东京的高中这件事也不算数罗。」
「啊,我真的很希望你愿意去念那所学校喔。名字是凤城学园高中。」
「不管它叫什么名字,我都不去。」
「可是啊,泉水子。」
大成气势矮了半截地开口。似乎是因为无法回国感到愧疚。
「那所学校可说是为了泉水子才存在的喔。今年才刚创校,所有设备都是最新的,学校也非常漂亮。师资方面也聚集了优秀的人才,爸爸和校长聊过之后,很赞成那所学校的教育方针喔。妈妈也很赞成……」
「爸爸见过妈妈了吗?」
「不,她一定会赞成吧……」
努力冷静下来后,泉水子宣布:
「爸爸,我已经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了。你这样无视我就自作主张,我会很困扰。况且你也没办法出席双方会谈向老师表明你的意愿吧?总之,我会进入这里的高中就读。」
画面上大成的影像倏地晃动。
「泉水子?」
(可是,我为什么会和爸爸在说话呢……?)
泉水子忽然恢复理智,背脊不寒而栗。她不晓得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无法与过去衔接在一起。
「泉水子,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大成还在说话,但她越来越感到恐慌,溪涧的流水声也随之变大,盖过了父亲的声音。泉水子害怕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拼命地动着脑筋思索,该怎么做才能停止这份恐惧。
(对了,关机……必须快点关闭电源才行!)
关机!
然后泉水子只听见噗滋的关闭声,同时一道闪光掠过眼前。她闭上眼睛缩起身子,好一阵子动弹不得地等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不久之后,她终于再次感受到空气的温暖,教室内的气息与喧嚣也恢复原状。
泉水子油然升起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张开眼皮后,发现眼前的电脑萤幕变成了一片漆黑。真的关机了。
接着在四下的喧哗声中,洋平大声报告:
「老师,电脑关机了,完全没有反应。」
「老师,我也是。」
「完全没办法重新开机耶。」
摆放在电脑教室里的三十台电脑全都无法再次启动。同一时间,教职员室里连上校内区域网路的电脑也都停摆,导致成绩和其他资料悉数消失,酿成了极大的骚动。
三
班导师中村可南子当然是脸色铁青。
电脑专家赶来检查了电脑与线路,宣布电脑再也无法使用之后,她急忙开始寻找犯人。她借着班会时间严厉地训斥全班同学,说如果这是恶作剧的话,实在太过火了,并且要曾经在电脑故障之前有过可疑举止的人自己老实招认。
如果有洞的话,泉水子真的很想钻进去,但她还是老实招认:「好像是我用坏的,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犯人是你吗?」
中村困惑地看向站在讲桌前意志消沉的泉水子。看样子,她本以为凶手会是洋平那群爱恶作剧的学生。
「那么,三田同学看到铃原同学做了什么吗?」
跟着站在一旁的春菜耸耸肩。
「不,那个,我觉得她就跟平常一样啊。」
「可是,铃原同学认为犯人是自己吧?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在做什么……」
泉水子只能反复如此回答。她确实在心里命令电脑关机,但没想到全校的电脑都坏掉了。
中村叹一口气。
「总不可能没有理由就故障吧?更何况不是一、两台,而是全部的电脑喔。请铃原同学和我去一趟校长室,仔细地向校长说明自己做的事情吧。既然现在得换掉所有电脑,再加上所需的费用,这已经不是我们能自行解决的问题了。」
(……我竟然变成了一个会被叫去校长室的学生。)
相较起来,这件事更让泉水子大受打击。迄今她从未惹出过这么大的麻烦。明明她才刚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学生,却马上摇身一变成了被校长训斥的问题儿童。
中村领着无精打采的泉水子敲响校长室的大门,再站在校长与学生指导主任唐泽面前,好不容易才与泉水子一起有条有理地重新叙述电脑教室里发生的情况。校长和唐泽都没有怒气冲天地责骂泉水子,语气也不激动,但被自己闯下的大祸吓得六神无主的泉水子,却觉得这和责骂没有两样。因为他们反复好几次问了自己事情发生时的状况。
(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有点奇怪呢……)
如此开始思索之后,她发现自己有很多地方都符合,大吃一惊。自己为何会被寄养在深山上的玉仓神社里呢?就是因为发生过了什么征兆,才需要像这样将她隔离起来吧?她不是因为住在神社才被当作是怪人,而是因为原本就不寻常,才会让她住进外公的神社以远离人群吗?
(怎么办……如果我其实是个原本就该被关在山上的人……)
在教师们的包围质问下,泉水子渐渐地陷入负面思考。其实不仅是东京的高中,无论是哪一所学校——就连这里的外津川高中,她也不应该就读吧。
这次电脑故障的事,学校一定会通知家长。听了这个消息后,竹臣不会再赞成让泉水子离开神社了吧?虽然外公很鼓励她住进学校宿舍,但闯下这个滔天大祸后,他想必会重新考虑吧?越是思索,泉水子越是如此认定。
「铃原同学,这没什么好哭的唷。」
大概是因为泉水子低垂着头,中村遂出言安慰。泉水子还没有哭,但听到这一句话后,眼泪就不由自主掉了下来。她本想忍到走出校长室后再哭,却失败了。
「你不用这么自责喔。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大致上都了解了,这件事就先到此为止吧。」
就在校长这么说时,连向教职员室的门扉打开,教务主任神色有些慌张地自门缝探头进来。
「校长,我刚刚接到电话,有架直升机请求在这里降落。」
「直升机?我们学校吗?」
「是的,对方指定我们学校的校园。」
「怎么了吗?是为了运送急症病患吗?」
校长讶异询问,教务主任迟疑了一瞬后,答道:
「那个,对方说是为了迎接我们学校的学生。」
校长起身,与教务主任一同走进教职员室,数分钟后又返回校长室,脸上带着和方才教务主任一模一样的表情。
「呃——铃原同学,听说从南纪白滨机场起飞的直升机要接你回玉仓神社,那个,你之前有接到通知吗?」
中村双眼圆瞪地看向泉水子。
「什么?难不成那是你家的直升机?」
「不过,我能问你,为什么是以直升机接送吗?」
校长掩藏不住困惑地问。
泉水子只是不停摇头。她很明白校长他们会觉得这不合常理,因为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机场飞机库中停有一架铃原家拥有的直升机确是事实。
当大成或是紫子可以回来时,他们就会搭乘直升机回到玉仓山。但是,至少在与玉仓神社有关的人当中,应该没有人会做出开直升机到学校接泉水子这种过分招摇的行为。
校内广播中传来了教务主任的声音。他向全校师生宣布有直升机将紧急降落,请所有同学不要离开校舍,也请在户外的学生暂时进入校舍。不久之后,云层下真的开始响起大鼓连击般的旋翼旋转声。
校长与其他老师都坐不住似地走到面向校园的窗户旁,只有泉水子一个人不去观看直升机降落。从二楼发出的欢呼声都传到了一楼这点来看,教室里的学生们似乎也全都挨在窗边参观这幅景象。
(虽然应该不可能……但听起来好耳熟……)
泉水子将手帕贴在脸上,迟迟没有抬头,但渐渐地还是在意起周遭的情况。直升机降落发出的噪音令泉水子感到十分熟悉。虽然不曾与其他机型比较过,但听起来与泉水子自己也乘坐过数次的贝尔206B的涡轮引擎声一模一样。
(应该不会吧……)
竹臣真的会派直升机到学校吗?毕竟他长年来一直教导泉水子,她的学生生活目标就是变得和其他学生一样,随时随地都不起眼地与同龄孩子和睦相处。
(怎么想都不可能这么大阵仗吧……)
也不可能是野野村。他也总是小心谨慎,以免泉水子显得与众不同,同时竭力不引起他人注意。自泉水子小学起开始接送之后,野野村就不曾主动踏进校园一步。纵使泉水子被男生欺负得哇哇大哭,他也坐在黑色轿车里不动如山。
震得玻璃窗摇摇晃晃的轰隆巨响骤然中断,直升机似乎已顺利地在校园里降落了。教师们边兴奋激动地议论纷纷,边走回教职员室,留下泉水子一个人在校长室里。这会儿泉水子也不好意思哭泣,擦了擦红色镜框的眼镜后重新戴好,不久,有人用力推开校长室的大门。
「泉水子,你在这里啊!」
跃入眼帘的是一头染成栗色的发丝和一张少年般明亮的阳光笑脸。
「我已经赶过来了,所以你不用再担心啦。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全都听说了,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吧。」
男子显得洋洋得意又自信十足,口吻简直就像前来拯救她的白马王子。相乐雪政从以前起就是这样一个人。由于他的出现太过突兀,泉水子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但刚从美国回来的相乐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到。
「相乐先生……你回来啦。」
「我才刚抵达喔。时机掌握得刚刚好呢。」
相乐雪政是神社的旧识,以前曾经住进修行者的宿舍,大成还在家的时候,也经常登门造访。最近他也远渡重洋去了美国,泉水子这半年来都没见到他,但竹臣和佐和仍然经常提起他的名字,不知不觉语气也变得亲昵。相乐确实是个会在所有人心中留下强烈印象的人。
「那个,相乐先生,搭直升机来学校不太好吧……」
「不行吗?现在不是事态紧急吗?」
满脸狐疑的班导中村自相乐的身后往前跨了一步,询问泉水子:
「铃原同学,这一位……真的是你们神社的熟人吗?」
泉水子点点头,但中村似乎还是无法相信。
「之前听说是代理监护人会来接你,可是看起来,他比起监护人……」
中村犹豫不决地看向相乐。相乐穿着一身黑色飞行夹克、紧身牛仔裤再加上薄荷绿色衬衫,笑容可掬地回望老师,像在说:「有什么问题吗?」班导师中村顿时和泉水子一样不知所措。遇上相乐散发出的绝对自信,大多数人都会不知所措。
校长咳了一声,走到相乐身旁。
「我是校长关根。真是不好意思,但是校方为了预防意外发生,若不是监护人的亲人,我们就不能答应让您带走学生。当然,我也很清楚铃原同学的双亲都在遥远的外地……」
「您是校长吗?泉水子真是承蒙您的照顾了。我是铃原大成的友人,敝姓相乐。」
相乐明亮的大眼望向校长,彬彬有礼地寒暄。
「铃原拜托我好好照顾他的女儿。我没有带任何证明文件,这下子该怎么向您证明才好呢……需要我打电话给铃原吗?但这里和美国有时差呢。」
「不好意思,相乐先生,请问您今年贵庚?」
校长打断相乐发问后,相乐霎时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啊,原来您是担心这件事啊。我想我具备监护人的资格喔,我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
「您真爱开玩笑。」
「别人经常说我看起来很年轻。」
相乐有些志得意满地说。他的表情很孩子气,泉水子也觉得他看来才二十岁左右而已。包括不算特别高挑的清瘦身材在内,相乐整个人就和少年没两样。
「我和大成只差四岁。别看我这样,我还有一个和泉水子同年的儿子喔。这样一来,您就愿意相信我了吧?下次我一定会换上监护人应有的服装再过来,但今天是因为情况紧急。」
相乐热情洋溢地滔滔不绝,校长和中村都惊愕地看向泉水子,于是泉水子缩起肩膀应道:
「是真的……相乐先生真的已经三十三岁了,还有个儿子。」
「既然泉水子也替我做担保了,那么代理父亲这件事就解决了呢。」
几乎算是被迫接受后,校长也不得不答应让泉水子搭乘直升机返家。校长仍与相乐交谈之际,中村压低音量悄声向泉水子确认:
「他年纪真的比我大吗?还有个国三的儿子,太令人不敢置信了吧?」
「但是,是真的喔。他儿子叫做深行。」
「太太比他年长吗?」
泉水子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还是回道:
「这方面我就不清楚了。因为相乐先生现在单身。」
中村显得有些激动。
「单身吗?真的吗?」
泉水子也隐约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相乐雪政身上散发出的独特光芒令他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同时也魅惑住周遭所有人。光是搭着直升机白天空翩然降落,就已经够引人注目了,相乐本人的容貌更是让人不由得行注目礼的最大原因。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泉水子边惊讶于事情的发展,边跟着相乐走出校舍玄关,可以明显感觉到全校学生都聚集在面向校园的窗户旁边。走进太阳底下后,相乐极其自然地戴上原本挂在胸前口袋的太阳眼镜,就连泉水子也觉得他的动作很像是大明星。校舍某处传来了高亢的尖叫声。
走在一旁的泉水子内心一片愁云惨雾。
不但害得学校自豪的电脑设备无法使用,又以这种方式回家,就算她想坚称自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也是枉然。泉水子备觉剌痛地感受着来自校舍的无数目光,沮丧万分地跟在相乐身后。情况变得好奇怪——期望中理所当然该有的女孩子生活正以惊人的速度远离自己。唯有这个令人害怕的预感在她心里汹涌翻腾。
旋翼开始转动,直升机自校园往上浮起两公尺后,滞空停悬,保持着毫不摇晃的稳定性,再让机首转向逆风,接着维持前倾的姿势向上起飞。相乐的驾驶技术无可挑剔,所以泉水子对此并不会感到不安。只不过,在众目睽睽下搭上直升机这件事让她羞得仿佛浑身都要着火,最后她只觉得非常疲倦。
泉水子好一阵子都靠在椅背上动也不动,确定校舍已在遥远下方后,才闷闷不乐地问:
「外公真的答应你开直升机来学校吗?」
「当然是真的啊。因为事态紧急。」
相乐看向仪表板,反射性地回答。
「事态紧急……是指我弄坏了电脑吗?」
「泉水子,你刚才哭了吧?老师们对你大发雷霆了吗?」
相乐反问。方才见面时泉水子已经停止哭泣,但他大概是注意到了她双眼的红肿。泉水子局促不安地答腔:
「不是的,并不是因为老师们对我生气。」
「如果是电脑赔偿这件事,你不用担心。原本校方就是看在大成的面子上才会设置电脑,分公司也会处理电脑替换和资料修复等问题。这点小事我也能安排喔。」
相乐瞥向邻座的泉水子。
「话说回来,我真是太后知后觉了,竟然直到今天才知道泉水子害怕操作电脑。你之前就这样了吗?」
「我不知道。但爸爸在家的时候,好像还不会这样……」
泉水子吞吞吐吐地说完后,赫然发现眼下能够印证自己在电脑教室里所见所闻的人,就只有相乐了。
「相乐先生,你是因为爸爸没办法回国,才代替他回来的吧?」
「是啊,原本我们打算一起回来。但大成突然有急事,只能遗憾地取消行程。怎么了吗?」
「爸爸希望我去的那所高中,难不成叫做凤城学园?」
「没错,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是今天在电脑教室里,爸爸亲口告诉我的。」
泉水子沉着声继续说:
「我本来还以为是作梦,但如果我们真的曾经交谈过,那就更奇怪了,根本可以算是超自然现象了。而且我和爸爸说完话后,电脑就全部坏掉了。」
相乐好一半晌没有回话,但是表情显得并不惊讶。
「其实大成也联络过我喔。听你这么一说,看来是真的呢。你们两人借由电脑以外的某种力量即时连上了线。」
「明明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啊。就连家里的电脑,也只是我一碰就当机而已。」
相乐可能是专心在仪表板上,过了一会儿后才说:
「大成和以前没有两样。所以如果有人突然改变,那应该是你吧。好比说剪了头发这一点。听说你自己剪了浏海?」
真是出人意表的论点。泉水子抬手抚摸乱翘的浏海。
「你是说——都是我剪了浏海的关系吗?」
「我不能肯定。不过,也许有这个可能。毕竟常言道,头发是灵力的源头。」
「你的意思是我有灵力吗?」
「我只是比喻而已。想剪头发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你不同于以往的证据。只是半年没见到你,你看起来就像变了一个人呢。自古以来,剪发也是一种象征性的行为。我之前总觉得你还只是个孩子,看来也该改变一下自己的看法了呢。」
由于泉水子不想和相乐谈论自己的容貌,或是她开始在意起自己容貌这些事,话锋一转回到原来的话题:
「我是不是有点奇怪,和别人不一样呢?我完全没办法变得像大家一样。我今天还突然心想,搞不好就是因为我太奇怪了,才会被隔离在神社里。」
「泉水子并不奇怪喔。」
相乐说,又趁着泉水子还没反驳前接着道:
「但就算我这么说,也无法安慰到你吧?所以这种时候,就不能放着不安不管,而要着手调查。请中山医生替你检查一下吧。如果有不对劲的地方,再请她告诉你。」
听了相乐明快果断的结论后,泉水子连连眨眼。
「我们现在要去瑞穗小姐的医院吗?」
「是啊,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驾驶直升机。」
相乐让直升机往北飞行,干脆地回答。
其实泉水子也不晓得中山瑞穗研究室所在的大学医院究竟在近畿的哪一带。因为他们总是搭乘直升机前往。
不过,瑞穗的专攻领域是脑生理学,泉水子也知道自己看的是脑神经科。至今她都毫无疑问地前往瑞穗的医院接受定期检查,全是因为瑞穗是紫子学生时代的好友。
由于友情深笃,紫子并不在乎专攻领域,总是熟络地请瑞穗为泉水子看诊,因此泉水子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对于害羞内向的泉水子而言,学校举办的身体检查可说是一大酷刑,她也宁愿在相识已久的瑞穗这里进行检查。
从儿时起,泉水子就在瑞穗这里测量过几次脑波。直到今天她才猛然惊觉,也许以前那些检查都是有目的的。
医院是一栋大厦,屋顶上有私人停机坪。不论是画着红白线条的停机坪,还是下楼的专用电梯,都是泉水子打以前起就很熟悉的景象,但她从未像这一次一样,没有预约就造访。泉水子频频觎向相乐,但他似乎不觉得有任何不便,泰然自若地没有先至柜台报到,就径自走向诊疗室,貌似已经通知过瑞穗了。
(……瑞穗小姐是不是以前就预料到,我会像个急诊病患一样突然请她帮我看诊呢?)
一思及此,她的心情就不由自主变得沉重。
「啊,泉水子,你来了呀。」
中山瑞穗穿着白袍,一如往常,神采奕奕地迎接泉水子。她的个子高跳,身材纤瘦,用孔雀石长条状发夹固定住紧紧扎起的头发,心境变得不同的人仿佛只有泉水子。
请泉水子说明完电脑教室发生的情况后,瑞穗做了一些笔记,接着嗓音明亮地说:
「表情不要这么严肃嘛。接下来我想做个还原现场的实验,目的就是减轻你心理上的负担。倘若能以科学数据为根据,就能给你更恰当的建议了吧?但我认为基本上最重要的,就是倾听你说话喔。」
紧接着,三人移动至检查室,瑞穗没有请助手帮忙,独自一人准备着测量仪器。见状,泉水子问:
「瑞穗小姐是科学家吧……你不会觉得我的经历是无稽之谈吗?」
「嗯,我不觉得喔。即便发生了『中山医生』不能说出口的事情,但对你来说,我只是『瑞穗小姐』呀。」
瑞穗笑吟吟地道:
「你不要害怕,再试着坐在电脑前面吧。我和相乐都会在这里守着你,确保你平安无事,而且我准备的电脑也已经设定好了,就算当机也不会出现任何故障喔。」
于是泉水子坐在检查室的一隅,戴上状似安全帽的测量脑波装置,身体上也连接着好几条测量心电图和脉搏的导线,和白天一样开始操作电脑。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泉水子知道中山瑞穗是位勇敢坚毅的人,下意识地也认定她做的事情绝对不会有错,所以成功压下了自己的恐惧。
然而,电脑教室里突然与大成连接上的那种现象没有再次发生。泉水子也全然回想不起来当初是怎么操作电脑、又是在何种状态下才导致那种结果。但相对地,在检查室里,泉水子再次明明白白地验证了自己只要一操作电脑,就会当机这个事实。电脑就只是不停当机或强制关机。
实验结束后,泉水子又接着做了内科检查和抽血检查,之后才又回到瑞穗的诊疗室。她招手指向会议桌,请泉水子与相乐两人坐在长椅上。
「我先说结论吧,那就是泉水子并未被测出任何疾病上的异变喔。脑波数值也在正常范围内,也不是脑部过度兴奋。不过,你的确一坐在电脑前就会过度敏感,太过紧张呢。」
相乐问:
「光是因为太过紧张,就会导致电脑当机吗?」
「有可能是她产生了某种电磁波,干涉了电脑吧。不过,我们医院里的仪器无法对此进行测量,所以终究只是假设。」
瑞穗穿着白袍翘起腿,看向泉水子。
「你自己对这个结果有什么想法呢?」
「我也不知道……会觉得爸爸出现在萤幕上这件事反而比较奇怪,到了现在,我只觉得像在作梦。」
泉水子小声回答。但在做检查的期间,她确实越来越觉得这不过是一件不合逻辑又不值一提的小事,却闹得鸡飞狗跳,还劳烦优秀的大人们倾巢出动。
「嗯,太过烦恼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将事情抛在脑后也不好。要是这么做,就会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被反将一军喔。」
瑞穗语气沉稳地接着说:
「尽管在科学上无法认同,但我认为你真的有和父亲交谈过喔。不过,这种情况极少发生吧?大成那边似乎刚好备齐了某些条件,你似乎也前所未有地在意着某些事情。」
泉水子眨着眼睛。若说头绪,她只能想到一个。
「可能是高中升学的事情。当时我和爸爸意见不合。」
「自己的未来很重要嘛。」
见瑞穗颔首,泉水子豁出去地问:
「我是不是与生俱来就和大家不一样呢?妈妈和瑞穗小姐也都知道这一点,才会让我在这里接受检查吗?请你告诉我真相。虽然现在还没有发现异状,但要是将来出现了的话……」
瑞穗摇头。
「所有医生都无法保证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如果发现了不好的征兆,我就会诚实地告诉你,绝对不会隐瞒。现阶段,我只能说你也许有些特殊体质,但还在正常人的范围内,不需要额外治疗或是矫正喔。」
「我……就算有特殊体质,还是能过着一般正常人的生活吗?」
「当然。你现在不就正这么做吗?」
「我可以离开山上,像普通女孩子一样生活吗?」
「啊,原来如此,这些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吧?」
瑞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重新端详泉水子。
「你会开始在意世人的眼光也是当然的。你也到了这个年纪,开始意识到自我,这对本人来说算是一种极为巨大的冲击呢。这次的知觉异常说不定也是『恐慌症』引起的过度反应之一。」
「恐慌症……吗?」
「这个症状好发于青春期的男女。有些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会爆发出不合常理的能量,甚至还在超自然现象中留有纪录呢。不过,这不会持续太久。一旦过了混乱的时期,不久就会适时地恢复正常。紫子也是喔,现在她也变成了一个正常的社会人士——而且还成了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才呢。」
泉水子不禁倒抽一口气。
「妈妈也像我一样发生过奇怪的现象吗?」
「她也有一些特殊体质喔。不过,倒是没听说过她曾经让电脑故障。」
「妈妈曾经引发过什么事情呢?」
「这就请你去问本人吧。不能由我告诉你。」
瑞穗说完,就不肯再透露任何消息,但泉水子的心情确实轻松了不少。她终于能够笔直地抬起头来说话:
「我虽然不优秀,但至少可以和现在的同班同学念同一所高中吧。」
「就是这股气势。不过,今后还是要定期回来我这里做检查喔。如果有什么私人的烦恼,也可以找我商量。」
中山瑞穗最后以亲切的话语作结,结束了这次会谈。
走出瑞穗的诊疗室,坐上直升机之后,相乐才确认似地询问:
「这么说来,泉水子不想去凤城学园高中吗?」
「没错。」
泉水子斩钉截铁地回答,也对自己能这么果断心存感激。
「在我心目中,粟谷中学的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大成还要求我说服泉水子呢……」
「我才不会被说服呢。况且我也当面拒绝了爸爸。」
泉水子噘起嘴唇。
「既然爸爸没有亲自回国说服我,那就表示我今后要读哪所学校,对他来说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吧?就算他很喜欢那所学校,他却完全没有考虑过适不适合我啊。爸爸根本就不关心我。」
泉水子原先还猜想相乐会立即反驳,但他出乎意料地没有说话。就喜欢自信满满妄下定论的相乐而言,也许相当罕见。
「大成无法回国,果然很糟糕呢。」
相乐以沉思的口吻说:
「我知道他为什么抽不开身,但是,你会有这种想法,我也觉得很正常喔。就连我隔了半年后再见到你,也很惊讶你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泉水子没有应声。但她暗忖,如果是指她剪了浏海,今天大成见到画面上的泉水子,应该也注意到了吧,但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相乐先生和爸爸很不一样。如果是他,或许可以理解我吧……)
直升机以采照灯照亮山坡斜面,降落在玉仓神社的停车场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竹臣与佐和都一脸忧心忡忡地在家中等着他们归来。
泉水子试着第三次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时,由于稍早已在瑞穗那里重振了精神,这次不再垂头丧气地哭哭啼啼。吃着佐和替她重新温热的晚餐时,也不觉得食不下咽。
和相乐及瑞穗的反应一样,竹臣与佐和听到泉水子以超乎常理的方式与大成交谈的事情后,看起来都不太吃惊的样子。转速了瑞穗表示这是青春期常发生的现象后,他们也毫不怀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泉水子顿时觉得,除了自己以外,周遭所有人似乎意外地都很习惯这种事情。她既觉得卸下了心口的大石,也觉得看到了其他人出乎意料的另一面。
泉水子暗暗心想:
(这一定是因为妈妈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下次见到妈妈,我一定要问问她……)
听完了大致经过后,竹臣说:
「关于学校的电脑,看来交给相乐处理就好,泉水子也不用再担心这件事了。那么另外一件事,就是大成无法回国,关于泉水子的升学谘询……」
「双方会谈的话,就由我代替大成出席吧。」
相乐打岔。他正久违地品尝着佐和亲手煮的料理,夸大其辞地盛赞有加,因此佐和不停为他添加份量惊人的饭菜。
「我也和学校的老师们说好了,下次会穿上监护人应有的服装去学校。我想必须再去打声招呼才行呢。」
泉水子急急忙忙说:
「我想去念外津川高中,请你向中村老师转达我这个意愿吧。外公,这样子可以吗?」
竹臣沉思了半晌后看向相乐。
「相乐,我知道你和大成从一年前开始就在讨论要让泉水子上哪一所高中。我也很想尊重你们的用心良苦,可是在我看来,要让这孩子一个人去东京,我还是完全无法放心。紫子总不可能一直陪在女儿身边吧?这孩子也不习惯身边都是不认识的人。」
竹臣将手塞进两边袖子里交叉手臂,接着又说:
「如果是这里的外津川高中,不仅大家都是熟面孔,若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们也能照顾到她。最重要的,是泉水子自己如此强烈希望。紫子虽然十岁就离开了山上,但泉水子到现在都留在玉仓神社生活。这孩子绝对没办法突然就到都市去吧?既然她想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过日子,自山脚下开始当然是最好的。我希望泉水子能过着令她心满意足的学生生活喔。」
泉水子绽开笑餍。
「外公,谢谢你!」
「您一直照顾着泉水子,您的意见自然非常重要。」
相乐雪政点点头,平静地说:
「我也亲眼见到了泉水子,听到了泉水子的请求。既然她本人表示无论如何都想就读这附近的高中,我也不能强行反对。我就这么向校方说明吧。毕竟我们当然也是以泉水子的幸福为最优先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