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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最初的使者 第二章 深行

一进入五月的连续假期,到玉仓神社院落内享受山林野趣的香客也多了起来。

这是因为玉仓山的野生石楠花盛开着硕大的花朵,为覆盖着绿油油嫩叶的山脊涂上了鲜红的色彩。现下是玉仓山最绚丽多姿的季节,也是百花齐放的时期,远足的游客纷至沓来。

由于要举办祭祀,神社的工作人员都忙得不可开交。泉水子试着向野野村提及休假期间步实她们有篮球比赛,但他实在无法在连假期间抽身下山。如果想请野野村开车载她一程为步实她们加油打气,只能寄望七月两人的退休赛了。

虽说哪儿也不能去,但接连几天都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连泉水子也觉得一直待在家里太无聊了。

泉水子对所有的运动项目都不在行,却相当喜欢跳外公教她的神乐舞。不过,她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自己跳舞的样子。现在这个季节随时会无预警遇见登山客,所以白天都不能使用山顶上的空地。因此她决定在神社四周的山路上散步就好。

(连假期间柑乐先生都不会来吗……)

不知不觉间,泉水子在心里惦记着他。自从直升机在学校降落以后,数日来班上的谈论话题都围绕着相乐打转。泉水子弄坏全校电脑的事似乎早在相乐登场之前就遭到众人淡忘。步实和春菜也都兴奋地七嘴八舌说相乐很像会在电影或电视剧里出现的大帅哥。

面对众人的问题轰炸,泉水子只因自己太过受到瞩目而感到胆怯退缩,心里一个劲儿地祈祷着这些闲言闲语能赶快平息。但是,相乐雪政确实具备某种令人为之疯狂的特质。他在神社住了一晚离开后,泉水子也觉得吃饭时间变得格外安静。

双方会谈是在连假结束过后,但相乐也是一个大忙人,所以就算只有当天能够出现,她也不能埋怨。不过,泉水子总想再和相乐多说说话。

(是因为我太寂寞了吗……)

遍地可见石楠花花团锦簇的这个季节,也代表着神社的工作人员会非常忙碌,所以泉水子每年此时都是孤单一人,但她今天却产生了这种想法。明明耀眼的阳光和鲜艳的花朵都如此欣欣向荣,却只有自己一人郁郁寡欢也真奇怪。

泉水子在熟悉的山路上绕了一圈,正要走下山坡前往神社时,在并排着杉树古木的坡道下方,见到了一名倚着古木而立的陌生少年。

泉水子十分讶异,因为现在明明是连续假期,少年却穿着制服。虽然没穿外套,但那显然是某间学校的制服,白色衬衫上系着细长的红色领带,下半身是深绿色与蓝色交错的格子长裤。体型清瘦修长,看起来应该是高中生。

如果有岔路,泉水子会绕过去避免与对方碰面,但不巧的是,这里只有这条下坡。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开启手机的相机功能,在树干旁弯着腰,专心地拍着某个东西。依那角度看去,拍的应该不是风景和花朵,因此泉水子也被勾起了些许好奇心。

走到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背后附近时,泉水子总算看清楚少年感兴趣的是昆虫。在满是裂痕的杉木树干表皮上,停着一只背部色彩鲜艳花俏的大型昆虫。

当然,栖息在玉仓山上的昆虫多不胜数。但是,泉水子对昆虫不感兴趣。虽没有到嫌恶的地步,也不觉得亲切。分辨昆虫种类的能力和昆虫名称这方面的知识,她也和一般人差不多。看清楚之后,泉水子顿时兴致全消,加快脚步想从少年后方经过。

然而少年察觉到气息后回过头,挺直弯曲的腰杆。

由于泉水子站在比对方高的位置上,因此少年必须抬头仰望她。泉水子急忙想别开脸,但少年的目光就像被吸住了般停在泉水子身上,害她无法避开视线。

「铃原……泉水子?」

少年非常怀疑地开口。察觉到对方不是单纯的香客后,泉水子也不由得停住脚步。但是,她并不认识这个人。

少年有张看来不苟言笑的清秀脸庞,尤其眉毛和眼神特别冷冽锐利。不经意垂落至额头的浏海和传统的制服穿着,都显得凛然毫无瑕疵。整体给人的印象就像是排名数一数二私立学校里的品行端正好学生。

「那个,请问你是哪位……?」

出于无奈,泉水子只好小声询问。少年在举目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脸上掠过了一丝阴郁,显得不太友善。但是,这可能单纯只是反映泉水子自己的心境。少年的神情自认出人之后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别说是阴郁了,反而非常露骨地表现出错愕。

「真的吗?你真的是铃原泉水子?」

少年仿佛不禁脱口而出般反复确认。泉水子不知所措地默不作声后,少年又接着说:

「真不敢相信。你这样子——这种家伙怎么可能是女神?」

(女神——?)

泉水子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少年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泉水子的辫子、眼镜和居家运动棉衫及牛仔裤有多么土气。原本这点就让泉水子感到无地自容了,少年又接着说了莫名其妙的话。泉水子心想她才不是女神呢。

(从来没有人说过这种蠢话……)

「你跑去哪里了?不要擅自在神社院落里乱跑。」

匆地传来相乐的声音。泉水子和少年转过头,望着相乐雪政朝他们走近。相乐的脚步轻快,米色夹克底下是黑色T恤,看起来依然只像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啊,泉水子,你还记得这家伙吗?他是深行。我第一次住在这里的时候,身边就带着他对吧?」

相乐笑嘻嘻地看向泉水子,但泉水子完全无法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她只依稀记得当初相乐的确有带着孩子来到神社,佐和他们也经常提及他与孩子在修行者宿舍里度过的生活点滴。然而,听到眼前的少年正是相乐的孩子后,泉水子只觉得十分吃惊。乍看之下,少年的气质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

「我……我不记得了。」

「当时你不晓得上小学了没有,这也难怪。不过,这家伙也在玉仓神社生活了三个月左右喔。倒是深行马上就认出来了吗?」

「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辫子。」

儿子语气粗鲁地应道。相乐一走到少年身旁,他的表情就变得分外僵硬。

「真没想到她现在还是留着辫子,还穿着一身只会在山上看到的打扮。」

「深行,注意你的口气。」

相乐开口训斥,但脸上依然带着笑容。父子两人近距离站在一起后,可以看出深行的身高已经追上父亲,不久之后还会超过吧。两人看起来实在不像父子,反倒像是兄弟或朋友,但都很醒目突出。

雪政的头发染成栗色,笑容可掬,仿佛是名年轻的男演员。深行则像是品学兼优的高材生,老成地板着扑克脸。不过,无论深行再高或是表情再臭,与雪政并排站在一起时,还是略显青涩。原因不单单是制服而已。

「泉水子,我和深行先去神社办事处打声招呼,之后再去找佐和管家,麻烦你先替我知会一声吧。」

语毕,相乐便转身迈开步伐。高个子的儿子默不作声,脸色难看地跟在他后头。泉水子依然十分惊愕地目送两人。

虽不明白相乐为何突然带着儿子前来,但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深行相当不高兴。泉水子知道国三的男孩子说话都很别扭倨傲,但他对泉水子的态度,还是让泉水子战战兢兢手足无措。

佐和迫不及待地出门迎接相乐父子,在大门口频频发出惊叹:

「哎呀,深行—真教人吃惊,你都长得这么大了,而且变得很成熟呢。完全看不出来你和泉水子小姐同年。真难想像你是当初那个一刻也静不下来的顽皮小男孩呢。」

深行走上前,判若两人地露出谦恭有礼的笑容,模样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到令泉水子暗暗目瞪口呆。

「真是好久不见了。其实我现在只记得一些片断的记忆,但我想以前来这里叨扰的时候,一定为末森管家添了不少麻烦吧?当时真是承蒙您的照顾了。」

「说什么承蒙我的照顾……真没想到会有从你口中听到这些话的一天呢。来,快进来喝茶吧。还有刚做好的蒸蛋糕喔。」

听了佐和的话后,深行更是用兴高采烈的口吻说:

「啊,我倒是清楚记得当时都很期待末森管家做的点心喔。因为我小时候是个爱吃鬼。」

接下来深行的礼仪始终堪称是模范生。他不会在大人面前过度坚持己见,对长辈的遣词用字也应用得宜,交谈时也懂得察言观色。明明是国中生,待人处事却圆滑到了令人狐疑他究竟是从何学来,佐和高兴得眉开眼笑。

「我听说深行就读那所很有名的慧文学园吧?」

佐和坐在并排着茶杯的桌前,从这个问题打开话匣子。深行稍显谦虚地回答:

「是因为我们学校的名字很常出现在甲子园,所以才有名吧?能够加入高中棒球社的只有体育科的学生,我并不是其中一员。」

「就算不说棒球,你们学校在国、高中一贯制的升学学校里也很有名喔。入学考试的竞争率一定很高吧?考上之后,课业还是很辛苦吧?」

「是啊。这么说来,我最近好像真的一直都在读书呢。」

「真是优秀。没想到相乐先生的儿子是这么一位优等生。」

佐和频频感到钦佩地问:

「爸爸不在日本的期间,你平常都怎么生活呢?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喔。」

一旁的相乐插嘴:

「因为从小我就将深行教育成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孩子。」

佐和仿佛想要分享佩服的心情般看向泉水子,泉水子慌忙低下头看着蒸蛋糕,假装没发现佐和的视线。

「对了,听说深行国一的时候就在羽黑完成了入峰修行吧?明明这里的熟人比较多,为什么特地跑到那么远的东北地区呢?」

佐和说的,是位于山形县的出羽三山——月山、羽黑山和汤殿山。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泉水子多少也曾耳闻。入峰修行是连续好几天都在山里徒步行走,进行传统修验苦行的修行。此处大峰奥駈道也是修行的场所之一,修行者会花费七天以上的时间翻山越岭自古野走到熊野。据说出羽三山也一样有着入峰的修行方法,称作羽黑修验。

深行用非常轻快的语气答道:

「那是因为千石先生恰巧成了我的前辈。」(注4:入峰修行是修验道修行的中心,都是在前辈的带领下前往灵山修行。)

「啊,千石先生吗?你当初不曾想过请爸爸当前辈,带你进大峰奥駈做人峰修行吗?」

深行瞥向一旁,温文微笑。

「我爸爸就喜欢装年轻,所以不喜欢和我以父子相称在外走动。」

相乐也扬起看来不像是苦笑的笑容。

「不愿意的人是你吧?不过,修行原本就是个人的意志,你不需要和我做一样的事情喔。」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我打算超越老爸。」

佐和哈哈大笑。她大概觉得这是亲子问特有的斗嘴吧。在泉水子看来,她也觉得面带笑容的两人处得和乐融融。深行笑的时候,也比认知中长得更像父亲。那种圆滑世故的笑脸简直和雪政如出一辙。

「看到深行变得如此独当一面,让我深深觉得自己老了呢。明明以前还是个调皮又爱恶作剧的孩子,常常惹哭泉水子小姐,害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呢,竟然变了这么多。」

佐和感慨万千地表示后,深行毕恭毕敬地说:

「啊,这些话刚才铃原宫司也说过呢。他说我小时候是个教人束手无策的顽皮小鬼头……」

「就是说啊。你一会儿爬上神木下不来,一会儿又一个人跑进山里,所有人全都脸色铁青地四处找你呢。」

接下来直到相乐开口辞别之前,好长一段时间佐和都在诉说往事。泉水子完全记不得了,佐和却都牢牢地烙印在脑海里。听佐和叙述过往的期间,有些画面也曾隐晦不明地浮现而出,但泉水子还是没什么印象。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曾被惹哭,这也真是不可思议。

父子两人道别后,泉水子在佐和的吩咐下送两人到停车场。她内心多少有些哀怨,好不容易相乐来了,却几乎无法聊到自己的事情。

三个人好一段时间都沉默不语地走在小径上。连相乐也不说话,泉水子觉得很稀奇。正当她心想相乐是不是在儿子面前很少说话时,深行忽然率先开口: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相乐装傻地反问:

「你指的是什么呢?」

「突然把我介绍给大家,这也太奇怪了吧?还摆出一张父亲的嘴脸,真是让人作呕。」

深行的语气极度不悦,仿佛刚才和乐谈天的画面只是场幻觉。泉水子暗想,这才是他真正的本性吧。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当然是因为现在有介绍的必要,我才会这么做啊。」

相乐冷静从容地答腔。

「我本就打算总有一天将你介绍给泉水子认识,只是时间突然提早了而已。」

「我已经见到她了,也亲眼确认过了。所以呢?」

相乐倏地转过身,嗓音轻柔地询问泉水子:

「泉水子见到深行又有什么想法呢?你觉得能和这家伙好好相处吗?」

(……不觉得。)

泉水子早已得出结论。一旁的深行还目光凌厉地瞪着自己,更是没有可能。但她还是犹豫不前,没有勇气坚定回答。

「呃,那个……」

泉水子支吾其词后,相乐将视线投回深行身上说: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深行也明白了吧?」

深行的话声变得不耐。

「不要说得好像我们在相亲一样。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相亲?真是不像话,你最好抛掉那种愚蠢的想法喔。」

相乐简洁有力地说:

「你们的身分相差太悬殊了。你要有自知之明,自己顶多只能当泉水子的仆人。」

闻言,深行不禁满脸问号。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一个与时代非常脱节的单字,是我幻听吗?」

不知何时,三人已在停车场的出入口停下脚步。当然泉水子也不认为相乐是认真的。站在愕然无语地望着自己的两名国三生面前,相乐耸耸肩说道:

「的确,现在没有人会使用这个单字了。不过,文字就算消失了,关系仍会继续存在。泉水子有选择权,但我们没有。要你有自知之明就是这个意思。」

深行指向泉水子。

「你是指因为这家伙是女神这件荒谬的事情吗?」

「会叫她女神只是因为方便称呼,总之泉水子是个在守护下养育长大的命运少女。而且不只是一、两个人,是在很多人的守护下。」

「你说这种家伙?」

泉水子终于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张口说话:

「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情啊。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相乐用一如既往的明亮大眼看向泉水子。

「泉水子就算不知道也没关系喔。因为这是我们这边的问题。」

深行即刻打断。

「等一下,你说的我们这边也包括我在内吗?」

「那当然。因为你是我儿子啊。」

「你真的是我父亲吗?」

「打离婚官司的时候,我就已经做过DNA鉴定了。」

顷刻间就让深行闭上嘴巴后,相乐开朗愉快地接着说:

「原本我们预定让泉水子和深行都进入东京的凤城学园就读,再让你们在那里见面认识就好。但后来发现,事情似乎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呢。既然泉水子无论如何都想就读这里的高中,我们也必须尊重,深行也就变成要就读外津川高中了吧。既然如此,就算留在慧文学园读书也只是浪费钱,泉水子又怕生,为了让她早日习惯,我认为最好现在就让深行转学过来。」

相乐意气风发地面带笑容,在最后做出了爆炸性宣言。

「就是因为这样,今天才会先过来打声招呼。这下子你明白了吗?」

「喂,雪政!」

深行倒抽口气后,直呼父亲的名讳。

「你脑袋是不是坏掉了啊?你要为了这种女人白白葬送自己儿子的未来吗?」

「深行的一生,可说是为了跟随在泉水子身边才会存在喔。和泉水子在同一年出生,正是决定你命运的关键。」

「别胡说八道了!我死也不干!」

深行飞也似地与相乐拉开距离,怒声大吼。

「不可能会有人乖乖地遵从你那愚蠢至极的自作主张吧!如果对方是个每个人都想跟随的大美女也就算了,但事实上……对象却是一个这么不起眼的黄毛丫头!」

「我也不愿意。」

大概是被对方毫不留情的话语刺激到,泉水子也突然能毅然决然地开口:

「我也不希望深行转学。现在他就读的学校是完全中学吧?请让他继续往上升学吧。」

「听到了吧?刚才你说过铃原有选择权吧?铃原都这么说了喔!」

深行连忙提醒,相乐寻思般地看向泉水子。

「难不成你是在替这家伙着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有些搞错方向了喔。」

泉水子恍然惊觉。如果自己照大成所说的进入凤城学园就读,就不会发生这种问题了——相乐的言下之意正是如此。但是,就算听出来了,泉水子还是无法接受。她紧紧握拳说:

「总之,我也不愿意。不仅是深行,我也不希望别人擅自决定我要就读的高中。」

「嗯~瞧泉水子说得这么坚决,真是有点头疼呢。」

相乐捻着栗色发丝。

「争论就先到此为止吧,况且这件事也不适合在停车场讨论。我大致上明白两位的感受了,今天就先散会吧。」

深行在一旁咕哝抱怨:

「在让我们见面之前就应该猜到了吧?明明稍微动脑想想就会知道。你每次都是临时兴起,给周遭的人添麻烦。你以为听了这种提议后有人会高兴吗?」

说得没错——泉水子也发自内心深表赞同。她甚至还暗暗怀疑,总是突发奇想的相乐该不会其实连思考方式都很孩子气吧?父子两人乘坐的车子呼啸而去后,她在心里无奈叹气。山林间的静谧气氛仿佛都被相乐父子搅乱了。

(……这些事情不会真的成真吧?)

泉水子抚着胸口吁一口气,庆幸自己能开口拒绝,但相乐说过的话语,仍有许多地方令她在意。泉水子心想,晚点再问问竹臣吧。

竹臣自神社办事处返家后,与佐和聊天的主题也始终以深行为中心。

虽然隐约猜想到了,但不光是佐和,连竹臣也对深行的彬彬有礼和聪明伶俐称赞有加。

「相乐的儿子资质很好。至今都听说是个不用让人费心的孩子,不愧是十三岁就进行过入峰修行的孩子。很少有国中生小小年纪就这么成熟稳重呢。」

「头脑聪明这点是遗传到香织小姐吧。从当时我就在想,深行会那么调皮不听话,应该是因为父母离异的关系吧。这孩子一定很想念母亲。现在,他却长成了一个优秀的孩子,和以前判若两人呢。」

泉水子好一阵子都默不作声地倾听,暗想这是因为两人都没有看过深行的真面目。随后她才慢吞吞地问:

「外公,为什么相乐先生说我是在许多人的守护下养育长大的女孩子呢?」

竹臣和佐和都震惊地看向她。

「相乐其他还说了什么吗?」

被反问后,泉水子迟疑不决地又说:

「他说了一些很落伍的单字,像是身分相差悬殊,还有仆人之类的。然后又说想让深行念外津川高中。我当场就拒绝了,深行听了以后也非常吃惊。相乐先生怎么能说得出那种话呢?」

竹臣叹了口气,说:

「这个嘛……因为相乐是山伏啊。」

「山伏?穿着山伏装束的那个山伏吗?」

泉水子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进行入峰修行的修行者必须穿的服装就称作山伏装束。

在与奥驮道接壤的玉仓神社里,每年都能看见穿着山伏装束的修行者,但是一般社会上却很少见。修行者会穿着仿佛歌舞伎或狂言戏剧里才会出现的古代服装,头戴名为兜巾的黑色坚固圆帽,再绑上手背套和裹腿,身上再披着缀有圆形流苏的结袈裟等特殊道具,手上也会拿着法螺贝或是锡杖。

竹臣口吻肃穆地说:

「有些人即便没有穿着山伏装束,或是不处于进行入峰修行的时期,也始终都是山伏喔。他们大多数不会暴露自己的身分,在旁人眼中也与常人无异,但现今依然存在着一定数量的山伏。另一方面,山伏代代皆会暗中守护某个家族——也就是你继承的这条血脉。」

泉水目不转睛地注视外公。

「这么说来,外公也受到了他们的保护罗?」

「不,我不包括在其中。因为这是女子才会继承的血统。」

泉水子陷入沉思后,竹臣安抚似地又说:

「不过,你不用担心。既然你想像个普通的女孩子过生活,那就去做也没关系。紫子也一样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现在于警察机关任职。重要的是做你自己。因为一旦心生动摇,也会带来不好的影响啊。」

泉水子虽然还无法全盘理解,仍旧点点头。

「我应该没有做错吧……」

在这个当下,她觉得这样子就好了。但最终泉水子仍领悟到,想让一切顺利划下句点而毫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事。

三天后的夜里,相乐雪政打电话到了铃原家。

竹臣起身接了电话,回到原位后,略显困惑地向泉水子宣布:

「他说深行答应转学到粟谷中学。星期一就会转过去了。」

(明明深行当初那么极力抗议,不可能愿意转学啊……)

周一,泉水子心神不宁地到校上课。然而直到最后,相乐深行都没有在粟谷中学现身。

班上同学也一如往常,没有出现任何关于转学生的传闻。泉水子大大松了一口气。果然,那种不合常理的事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相乐虽然在电话中那么说,但看来是哪里搞错了。

这天也是升学谘询的会谈日,但由于谘询与上课同时进行,所以到校的监护人不一定能与学生见面。

相乐遵照约定,以泉水子的代理监护人身分出席会谈,但因为是上课时间,他似乎在会谈室与老师讨论完后,没有来露面就直接离开了。泉水子会知道他早已到校,是因为当已经坐进车里的相乐准备离开时,被看着窗外的数名女学生注意到而吱吱喳喳地兴奋讨论,她才发现。偷听了她们的对话之后,泉水子只知道相乐今天穿着崭新笔挺的西装。

(……从他没再找我说话这点来看,转学那件事果然取消了。)

泉水子如此心想,同时卸下心中大石。这样一来,关于自己想就读哪所学校的这场闹剧总算落幕了。尽管要违背大成的计划,相乐内心可能千百个不愿意,但他还是尊重了泉水子的意愿。泉水子暗暗发誓,在神社见到相乐时,要再一次好好向他道谢。

回到家后,泉水子并未见到她以为已经先回来了的相乐身影。但是他已经致电给佐和,表示稍后就会来访。

天色开始暗下之际,穿着西装的相乐终于现身,身后还跟着深行。泉水子大惊失色,将原本准备对相乐说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但这也是无可厚非。因为深行的右手臂上缠了好几层绷带,最后在肩膀上方打结,脸颊上也贴着OK绷,模样与之前大相径庭。

佐和也一样震惊地大喊:

「深行,你怎么受伤了?」

这回父子俩都不再面带微笑,深行脸色也十分苍白。

「……我只是骑脚踏车时被车子撞飞,没什么大碍。」

「你出车祸了吗?真的没问题吗?」

相乐的表情还有些忧心,但口齿清晰地说:

「我很想说是他太不小心了,毕竟是在办完转学手续后才出事,还真有点伤脑筋呢。医生说两个星期左右都不能使用右手,所以这阵子不能放他一个人生活呢。虽然又要给各位添麻烦,但在深行手臂痊愈前这段时间,能劳烦你们从这里接送深行到粟谷中学吗?」

接到消息后,竹臣也自神社办事处赶回家,在起居室与相乐父子相对而坐。关于深行答应转学一事,竹臣当初也和泉水子一样吃惊。竹臣没有看向父亲雪政,而是看着深行问道:

「离开慧文学园这样的升学名校,转到这种深山内地来,你真的愿意吗?我也不是不明白相乐的顾虑,但像你这样有能力的学生,不需要不惜舍弃学业转到这里来喔。决定转学到粟谷中学,真的是你本人的意愿吗?」

「是的,我也和爸爸好好商量过了。」

深行语气平静地回答。尽管绷带和OK绷都让人怵目惊心,但他的神情举止却很坚毅。泉水子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冷静沉着的模样,但深行无视于她的视线。

「我会就读慧文学园的国中部,只是凑巧考上而已,但我觉得在那里除了读书,什么也不能做。因为那所学校会在头两年就先上完中学课程。即便不待在那样的环境里,我还是能考上我想念的大学。」

「你想说你比慧文的学生还要优秀吗?」

竹臣说完,深行甚至从容地露出微笑。

「我认为接下来在因为修完课程而空出来的这一年里,见识一下大峰的奥饭修行也不错。自从国一做过入峰修行以后,我都没有机会再上山。不过,我不希望住在玉仓神社叨扰诸位。我打算在学校附近租间房子,自己生活。」

由于他说话时表情非常真诚,几乎没有人能看穿他只是做表面工夫。泉水子如果不是曾在停车场见识过他的本性,也会盲从地相信他这番优等生的说词吧。但是,她见过他的真面目,所以知道这只是假象。深行脸上挂着微笑时说的话,绝不是真心话。

但毫不知情的竹臣顿觉过意不去,表情变得无比感佩。

「既然你想学习这里的修行,那我也不能强行反对了呢。」

佐和打岔说:

「不过,你得先好好养伤才行。我绝不允许你在没有任何人的照顾下一个人生活喔。直到深行彻底痊愈之前,我都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你。大成先生住的房间现在正好空着,你就住他的房间吧。」

相乐面露犹豫地转向佐和。

「怎么能让您为深行这么费心呢?如果你们愿意,我本来打算就和以前一样,让他住在宿舍里的一间小房间就好了。」

「深行可是伤患,你在说什么啊?既然有一只手不能动,光是换衣服就不能自行解决吧?与其一直来来往往关心他有没有哪里不方便,不如让他和我们住在一起。竹臣先生,您说对吧?」

见佐和向自己征求同意,竹臣也颔首。

「国中生怎么能自己一个人住在宿舍呢?如果是因为没地方睡还另当别论,但旁边明明就有一栋舒适温暖的房子。」

泉水子不禁寒毛直竖,事态的发展令她感到一阵晕眩。

(我……我要和男孩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还要一起到粟谷中学上学?接下来两星期都要从早到晚朝夕相处吗……)

泉水子很想大喊不要,但实在提不起勇气。毕竟深行是伤患,伤患需要有人照顾。自己大声抗议的话,大家反而会觉得她小心眼。

(竟然会变成这样。简直就像某种阴谋一样……)

如果真有幕后黑手,那铁定是相乐雪政。泉水子观向他的表情,却看不出所以然来。深行的落脚处决定后,相乐也恢复了往常的开朗活力,脸上带着任谁看了都觉得神清气爽的灿烂笑容。

「真是不好意思。那么我就接受各位的好意,让深行留在这里叨扰各位了。这下子我也能安心上班了。」

晚餐时气氛非常热闹。这天竹臣也一起共进晚餐,相乐和佐和眉飞色舞地天南地北闲聊。深行用左手似乎不好吃饭,自我解嘲后,几乎没有动筷,却仍是加入谈天的阵容。泉水子既没有食欲,也没有心情开口说话。

就连泉水子也没有注意到,深行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有多么费尽千辛万苦。

泉水子与佐和两人送相乐出门后,回到屋里一看,只见留在房里的深行像是再也无法正襟危坐般,在沙发上蜷成一团。佐和慌忙冲上前问:

「深行,很痛吗?我刚刚还在想你根本没有吃东西呢。」

深行微微撑起背,但脸色惨白,表情非常僵硬。

「……我已经吃过止痛药了。」

「你不用咬牙硬撑,刚才直接说就好了啊。我应该在你来之后就让你躺下才对。你等一下,我现在马上去整理床铺。」

佐和冲向大成的房间。泉水子和佐和的寝室都在二楼,大成的卧室则在一楼,是间相当宽敞的房间。

泉水子无事可做,呆站在一旁,深行则坐在沙发上,脸部朝下低垂着头。泉水子头一回对他心生单纯的同情,然后才察觉到,深行至今是因为相乐还在场,才会倔强地不肯示弱。

泉水子不由得小声问他:

「深行,其实你根本不想来粟谷中学吧?」

深行低着头直接答腔:

「别问了,这不是废话吗?」

「那你为什么决定转学呢?」

「因为总比被杀掉来得好。」

回以令泉水子悚然心惊的答案后,深行嗓音低沉地又说:

「雪政根本脑袋有问题。不管是那家伙,还是跟那家伙在一起的那群人。可是,我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我一定要起身反抗。」

他究竟想起身反抗什么呢?泉水子暗自思索。这时深行抬起头来,他的脸色非常难看,但意外地没有因此失去意识。虽然看起来像在逞强,嘴角还是勾出了冷笑。

「总之就是这样,所以你也是我的敌人。请多指教了。」

现在这名少年内心燃烧着的熊熊怒火,连泉水子也看得出来。他察觉到泉水子在同情自己,无情地将她一把推开。听到他直截了当的敌对宣言后,泉水子惊慌无措。自深行出现后,她一直觉得他很蛮不讲理,现在也依然如此认为。

(我明明也说过请相乐先生不要让你转学啊……)

不一会儿工夫,佐和又跑回来,手忙脚乱地将深行带往大成的房间。然而,泉水子却觉得潜藏在深行体内的怒火余焰还在沙发一带徘徊燃烧。一想到自己成了这些怒火的标靶,明天之后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下去,她就打了个冷颤。

(难不成我现在处在一个不得了的立场上……?)

深行一躺在大成的床铺上后,竟然直到隔天早上都无法起身。他实际上的伤势比所有人料想的都还要严重。

佐和对此大感吃惊,非常难得地在电话上训了相乐一顿,说男人就是这方面太过粗心,才教人伤透脑筋。深行不仅发烧,除了右手臂外全身也发疼,听说这几天几乎没有好好睡上一觉。

泉水子认为,问题应该是出在什么都不说的深行身上,但从佐和的口吻听来,她可不这么认为。她在深行身上发现了需要人照顾、还像个孩子的另一面后,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十分开心。由于佐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深行,泉水子一步也没有靠近过大成的房间,但感觉得到家中的平衡很快出现了变化。

「外公,深行受伤会不会跟他要转学到粟谷中学有关呢?」

泉水子在吃早饭的途中,试着向竹臣开口。佐和去察看深行的状况,不在位置上。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详情我不清楚,但我只是觉得,会在这种时间点发生车祸,是不是因为他不想转学呢?」

「相乐和深行本人都没有对我这么说过,但深行曾在你面前说他不愿意吗?」

竹臣询问后,泉水子点点头。

「深行和我都明明白白拒绝过相乐先生了。可是,不知不觉间事情就变成了这样。我只觉得深行是被强迫的。」

竹臣深思似地咀嚼着酱菜,好一阵子没有回答,所以泉水子又接着说:

「等深行的伤势痊愈后,能不能替他办手续,让他转回原来的学校呢?依外公的能力,这件事情办不到吗?」

竹臣面有难色地说: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等深行的身体状况好一点,我再问问他吧。我也知道这次事情是相乐的计划。可是,既然深行都说了这是他自己做的决定,我也无法插嘴干涉。」

「我没有办法选择吗?相乐先生明明说过我有选择权的。」

泉水子控诉后,竹臣不疾不徐地摇头。

「没错,这是你也无法选择的事情。你选择的,是你自己的道路,而相乐父子也有依自己的想法去选择道路的权利。」

「可是……」

「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相乐想要锻链深行。深行不仅是他儿子,同时也是具有山伏资质的稀世人才喔。」

竹臣的语气让泉水子沉默下来,不由得思考山伏究竟是什么存在。

(这算哪门子的锻链方法嘛……)

三天后,深行总算能到新学校报到。

深行的右手臂还悬吊着,虽无法穿上外套,但仍穿上了粟谷中学的藏青色制服,出现在早晨的餐桌前。大概是休息充足,疼痛缓和多了吧,他看起来容光焕发,爽朗又充满自信。差别之大,连泉水子也能明白看出他来的那天夜里真的非常不舒服。

竹臣没有违背与泉水子的约定,问向深行:

「我想再问你一次,如果你真的不想转学,我可以出面替你说情喔。照现在这样去念粟谷中学,真的好吗?」

「当然好啊。我已经决定了。」

让泉水子大失所望的是,深行用开朗的语气如此回答。

(为什么不说出真心话呢……)

她用责难的眼神看向深行,但深行视而不见,用同样开朗的语气对泉水子说:

「难不成你告诉铃原宫司我不想去吗?我想你误会了。我对你就读的学校很感兴趣喔。」

「骗人……」

泉水子几乎嘴巴合不拢地低喃后,深行毫不脸红地宣告:

「是真的,今后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请多指教。我很期待你帮我介绍班上的朋友喔。」

佐和也在认真不过地表示同意,为深行帮腔:

「是啊,泉水子小姐。这里的环境和之前的学校完全不同,深行若有任何不熟悉的地方,你要多多协助他才行。」

泉水子此刻终于明白,深行完全不打算卸下优等生的面具。不过,当他们两人单独走在通往停车场的路上时,泉水子再也忍不住开口:

「你如果对外公说出真相,他也许就能替你改变这一切了。为什么要自己放弃呢?这明明是最后的机会了。」

「撤回自己说过的话,不符合我的作风。况且,就算宫司愿意替我说情,结果还是会徒劳无功喔。因为策划这一切的人是雪政。」

深行沉声回答。

「你也不要多管闲事。我不想再让自己的立场变得更糟。」

「可是,再这样下去……」

「总会有其他可以反击的方法。我自己也不想默不吭声地对雪政言听计从。可是,只要那家伙还是我的监护人,又握有权限,我就算明目张胆地忤逆他,也只会反被他扳倒在地。我必须更加机灵地四处打探消息,找到那家伙的弱点。」

深行似乎趁着躺在床上的这三天,好好重振了自己的精神。尽管如此,一提到相乐的名字还是会语带怨恨。

「完全把我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谁要鸟他啊?在现今这个时代,他怎么能这么无视人权?我要更深入地了解那家伙究竟隶属什么组织,再好好拟定对策。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就算装作视而不见继续留在慧文读书,也已经没有任何帮助了。」

泉水子回想起自己向竹臣问过的问题。

「外公说……相乐先生是山伏喔。」

「那又怎样?」

「我不久前才知道。」

「你过得还真是无忧无虑呢。明明雪政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全都是因为你啊。」

被对方一针见血地指责后,泉水子不禁闭口不语。深行边走边看向泉水子,冷冷地又补上这一句:

「你不用放在心上,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承认这件荒唐的事情。」

泉水子心想,就算深行表面上能开朗地与她交谈,但他绝不会忘了这一切都是泉水子造成的,也绝不会原谅她。

(这个人的敌人是父亲相乐先生,还有我……)

不再对她迁怒之后,深行的态度相对地也变得更加恶劣。

泉水子忽然觉得,没有人会比深行更让自己心力交瘁了。

想当然耳,来自慧文学园的转学生在粟谷中学造成了极大的轰动。

当个子高跳的深行以悬吊着右手臂的模样走进教室时,全班同学瞬间目瞪口呆,但转眼又变得热闹非凡。转学生本身就很少见了,在场更是没有人亲眼见过就读那所知名慧文学园的学生。

更何况这名学生还是前阵子搭乘直升机、受到万众瞩目的人的儿子,更引起了大家旺盛的好奇心。步实看向在班导师的介绍下站在黑板前的深行,戳了戳泉水子悄声问:

「他看起来就很聪明。泉水子之前就认识他了吗?」

「不是……没有。」

「长得和搭直升机的王子殿下不太像呢。不过,那位王子殿下原本看起来就不像是个爸爸了。他的儿子看起来也比国三生还要成熟。你看,反而是可南子老师手足无措呢。」

深行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却比一旁的中村还要冷静,看起来也比平常还要稳重。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将一学年只有一个班级的偏僻学校学生放在眼里。

不过,他巧妙地没有露骨表现出这一点,一有人问问题,也会适度地微笑回答。泉水子暗想,别说无法融入班级里了,他根本从第一天就笼络了大家的心。不管横看竖看,她都没有出面协助深行的必要。

发现转学生一点架子也没有,有问必答后,一到休息时间,班上同学就争先恐后地聚集在深行身旁。深行坐在靠窗那排的最后一个位置上,四周形成一道人墙。深行一一问了每个人的名字,两三下就记住了班上所有成员。

当中最积极向他攀谈的,是学生会长越川美沙。她领着其他女同学,摆出一副班级代表向他提问的姿态,同时也不掩饰个人的好奇。

「你为什么会离开慧文学园来到这种深山内地呢?」

「因为家庭因素。」

深行干脆地答。

「因为父亲破产,我们被讨债的人追着跑,为了隐匿行踪才会躲到这里来。」

「咦咦?骗人的吧!」

「是骗人的没错。不过,原因类似这样。慧文的学费很贵呢。」

「相乐同学的父亲,就是前阵子出席铃原同学双方会谈的那个人吧?之前他还搭直升机来到学校呢。」

「是啊,但你们觉得他看起来像父亲吗?」

「完全看不出来!」(同意的声音占大多数)

「我也不觉得他像父亲,况且我们很少住在一起生活。可以不要太常提起我爸吗?而且我家是单亲家庭。」

深行一派轻松地回答,没有打算坚决隐瞒,但也没有全盘托出。口吻听起来仿佛正冷眼旁观地欣赏着周遭同学的好奇心。

「听说相乐同学是坐铃原同学家的车一起上学,这是真的吗?」

「真的啊。」

关于这件事,深行也没有刻意隐瞒。他将一边手肘支在桌子上说:

「因为我直到手臂的伤势痊愈之前,都没有地方可住,所以会借住在玉仓神社。那里真的就在深山山顶上,感觉就像来回护送囚犯呢。多亏这样,我在铃原同学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围绕住深行的班上同学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泉水子。尽管泉水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还是情不自禁缩起身子。又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深行话中有话,更是僵硬瑟缩。

美沙仔仔细细端详了泉水子后,又转回身子问深行:

「所以相乐同学的意思是,如果有人欺负铃原同学,你不会轻易放过他罗?」

深行面带笑容地回望美沙。

「铃原同学有受到欺负吗?」

「当然不是。可是,我觉得相乐同学这样好可怜。」

美沙虽然没有明白地表现出来,但深行还是了然于胸。

「你是越川同学吧?看来,领导这个班级的人是你吧?我会铭记在心。」

听到深行这么说,美沙红了脸颊。

「别说领导这种话嘛。我只是担任学生会长而已。如果是相乐同学,一定比我更适合当学生会长喔。」

「才没有这回事。」

「你打算就读哪所高中呢?」

「要读哪一所呢……我还没有决定。」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

放学前的班会时间结束后,春菜边看着美沙再度向转学生攀谈,边在步实耳边窃窃私语:

「会长马上就被迷得神魂颠倒了呢。相乐同学真是个不可小觑的男生。该怎么说呢,格调就是不一样,超有菁英气息。」

步实看向泉水子。

「这下子泉水子也很不得了呢。居然有那么杰出优秀的男孩子借住在你家。等一下还会感情和睦地一起坐车回家吧?」

「是吗?很不得了吗……」

泉水子说,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志消沉。

「我原本还希望小春能带我去店里呢,但看来在相乐同学借住的这段期间,又好一阵子不能变更接送时间了……你们不要抛弃我喔。」

春菜瞬间愣了一下。

「啊,什么,你是指美容院吗?没关系啦,而且你也不需要剪头发了吧?就算维持现状,还是出现了一个这么聪明又帅气的男生啊。我也好想在神社出生呢。」

「你在开玩笑吧?」

泉水子吃惊反问,但春菜显得很认真。

「难道你都没发现到大家很羡慕你吗?自从直升机在学校降落以后,你就一直发生让人羡慕的事情。」

「羡慕?」

「这是当然的吧?因为泉水子是非常特别的女孩子啊。」

泉水子慌慌张张转头看向步实。

「小步也这么觉得吗?」

步实微微耸肩。

「毕竟泉水子是神社的女儿,一想到你认识这么多特别的人,多少会罗。」

泉水子猛力摇头,连两根辫子也跟着跳动,辩解道:

「我才不特别呢……不管相乐先生他们有多特别,但我一点也不特别。他们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况且,我希望自己以后能变得像你们一样。我现在也很努力在向你们看齐啊。」

「我们都只是很普通的平凡人喔。」

「才没有这回事呢。如果没有小步和小春,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拜托你们,不要去下我……不管是从今以后,还是去了外津川高中。」

看着泫然欲泣向她们恳求的泉水子,步实有些仓皇失措地说:

「你不要这么担心啦。我本来想说,要是你能趁这个机会多熟悉男生就好了,但既然不行,我们还是会陪着你的。」

见泉水子松了一口气,春菜深有所感地说:

「的确,依泉水子的个性,可能还是从乖巧老实的类型开始熟悉比较好吧。不管是搭直升机的王子殿下还是慧文秀才,对你来说负荷可能太大了。明明在一般人眼里,你的立场很让人羡慕呢,这个世界还真公平。」

步实看着泉水子莞尔一笑。

「小春的个性就是这样,她说完就没事了,但泉水子你最好小心一点,别招来其他女生的嫉妒喔。尤其要是会长对你怀恨在心就麻烦了。」

「没错没错,那家伙从以前对泉水子就很尖酸刻薄了。」

泉水子点点头,但现在的她光是挽留住眼前的两名好友就已竭尽全力,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其他女生。如果深行对自己很亲切也就罢了,但眼下就算要她小心别招来会长的嫉妒,她也无法理解。不过,今天她再度切身体会到,只要相乐父子在她身边,就会产生连朋友也将离她远去的危险性,同时,她也会越来越偏离成为平凡女孩的这条道路。

泉水子在校门外坐上自家用车的光景,众人都已司空见惯,也不会特意回头,但多了深行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们一起离开教室时,不仅被同学揶揄调侃,就连直到坐进车里,后头都跟着一大票女生。似乎是好奇心旺盛的低年级生。

野野村发车之后,泉水子这才松了口气,但与不发一语的深行并肩而坐,又让她呼吸困难。上学时也是如此,深行在车子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野野村又沉默寡言,若要开启话匣子,就只能由泉水子主动开口,但坐在心情不佳又默不作声的深行身旁,她也鼓不起勇气与野野村交谈。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车内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好不容易抵达神社的停车场,泉水子抱着如坐针毡的心情逃也似地下了车。忽然,深行自身后叫住她。

「铃原,你随时随地都这么畏畏缩缩吗?」

趁着回头的泉水子还没有想到答覆,他又继续说道:

「难不成你是班上的残渣?」

「残渣是什么意思?」

「就是多余的人,无法对等相处的家伙。」

深行自顾自地恣意回答,泉水子咬住唇瓣。一想到转学第一天就被深行看穿她的地位,泉水子狼狈地烧红了脸。

「我并不是……」

「班上大部分的同学都不会找你说话呢。也就表示你是可以轻易无视的存在。」

深行老大不客气地一针见血,又以分析的语气接着说:

「其实我也料想到了,但到了学校以后,我更加确定。你为什么会想就读当地的高中呢?就是因为你不仅辫子奇怪,眼镜也很奇怪,此外,根本上就是属于那种会被人欺负的类型吧?的确,有些家伙真的就老是畏首畏尾,反而让人想踹他一脚。这种人不管去了哪里,都是被霸凌的角色。所以你才不敢去念东京的高中吧?满脑子只考虑着不用离开这里,一味躲在宫司和其他人的背后。」

泉水子全身僵硬地呆立在原地,泰半也是因为深行直接触及了事实。这不是教室里男同学会对她说的那种肤浅挖苦——正因为是她无法反驳的真相,这些话听起来才会如此残酷刺耳。竟然会有人当面对别人这么说,泉水子也感到不敢置信,脸上血色尽褪。

深行追过泉水子后,又在前方不远处转过身来,目光依然非常冰冷。

「你这种个性就是会被别人随便当成出气筒。但是雪政却仿佛在处理一件大事般,如此看重你这种女人要读哪所高中。要是能嘲笑你的话,我早就笑了,但既然不能笑,我也只能生气了吧。我完全看不出来你有值得令人那么做的价值。」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让声音颤抖。

「……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价值。」

「那么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意见一致呢。」

深行撇开脸丢下这句话后,就将书包扛在肩膀上快步离去。

(这就是人人称羡的立场吗……)

目送他离开后,泉水子感觉血液又逆流回到了一度惨白的脸颊。

深行只要一踏进玄关,又会挂上优等生的笑脸,和颜悦色地与佐和打招呼吧。在家里也会一派若无其事,温和爽朗地与泉水子攀谈,绝对不会露出马脚吧。

(我才没办法长时间和这种双面人住在一起。更不可能和他上同一所学校……不管是哪一所都一样。)

泉水子下定决心,必须再抱着更加坚定的意志与相乐谈判才行。

泉水子原本还担心,如果相乐接下来半个月都不到玉仓神社露面,那该怎么办才好?他看起来的确不是会体贴关怀儿子的父亲。

但是,即便是相乐,也不会将受了伤的儿子托给他人照顾后,半个月都置之不理。星期六一到,他就带着深行的新衣和随身物品现身。

但他登门造访的主要目的似乎是与竹臣闲聊,而不是与儿子谈心。深行收下东西以后,也待在房里没有出来。

与佐和喝完茶后,相乐对泉水子说:

「我听说你们学校六月有毕业旅行,会去东京参观。这是泉水子第一次去东京吧?深行应该还跟班上同学不熟,但我想这是学校难得举办的活动,想让他也参加呢。到时候,他手臂的伤应该也好了。」

「相乐先生,我有话想跟你说。可以和我出来一下吗?」

泉水子的口气郑重其事,但相乐显得并不惊讶地起身。总觉得不想让佐和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因此泉水子走出大门,自神社再往上走了约十分钟,将相乐带到玉仓山山顶的空地。

不巧,天空似乎快要下雨,由山顶上眺望的景致都被山谷间涌起的白雾覆盖住了。尽管如此,相乐还是心情愉快地环顾四周说道:

「这座山的山顶不管什么时候来,都很舒服宜人呢。听说泉水子都是在这里练习宫司教给你的舞蹈,是真的吗?」

「那只是一种代替社团,活动身体的运动罢了。」

「真想请你跳一次给我看看呢。」

「不说这个了,相乐先生。」

泉水子打断他,语气肃穆地开口:

「我真的很希望你答应我的要求。请你再重新考虑深行的事情吧。你究竟是基于哪种我不知道的理由,要求百般不愿意的深行这么做?我的血缘又跟你这么做的原因有什么关系呢?」

相乐带着笑容注视泉水子,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他穿着浅紫色衬衫和黑色牛仔裤,一如往常看来非常年轻。但泉水子忽然发现,他显得漫不经心的站姿其实并不如外表那般漫不经心。

大概是因为泉水子是站在练舞的地方往他看去,这才猛然发现。相乐的站姿中没有使出任何力量,但由能够瞬间变换成各种姿势这点来看,跟准备开始跳舞时的动作很相似。

「我也不是不明白你为何这么困惑,我就把我能说的都告诉你吧。正好省得我再说明一次,深行也一起过来吧。」

相乐说,头也不回地喊道:

「出来吧。你也有话想对我说吧?」

泉水子暗想怎么可能,但抬头望向相乐的身后,深行竟真的自树荫中出现,她又吃了一惊。

相乐问:

「你躲在那里想做什么?难不成想伺机从背后刺我一刀吗?」

走上前的深行一脸认真地回答:

「如果我右手能动的话,早就动手了。」

「能动的时候还是不可能得手吧?」

泉水子不禁心想:这到底是怎样一对父子啊?

「相乐先生是山伏吗?所以想让深行成为山伏?外公曾这么说过,但我完全听不懂。究竟山伏是什么?」

「山伏指的就是在深山里修行的人喔。也就是修验道的修行者。」

相乐答道,但这点基础知识泉水子也知道。

「我知道相乐先生以前曾在这里修行过。」

「所谓的修验道,是指信仰山林大自然的宗教。修行者会深入山中,前往他界,汲取山的灵力后再下山。在山里感应巨岩上充盈的灵力这项能力,是早在人们发现神佛这种具体的神灵前,就已经存在许久的古老能力。所以修验道的修行者并不是佛教徒,也不是神道家。我们虽然结合了两者以宣扬教义,但存在方式自太古以来都不曾改变,严格来说,与现今的宗教并不同。」

由于相乐的说明太过艰涩难懂,泉水子皱起眉。

「呃……所以也就是说,山伏也和玉仓神社没有关系罗?」

「玉仓神社是经历了明治政府的神佛分离令后,仅留下神社的地方。在那之前,这里原先也存在着兼作神殿与寺院使用的修验道道场。」

相乐看向深行,问道:

「关于修验道的历史,你已经稍微调查过了吧?」

显得有些不太情愿之后,深行才背台词般地说:

「在明治维新中诞生的新政府,决定将存续至今的修验道连根拔除。全国各地的灵山道场都不得不选择要以寺院或是以神社之姿存留下来。千石先生告诉过我,当初出羽三山也是一样。山伏这个存在以当时这件事为分水岭,就此消失在世人眼前。在此之前,山伏原本会行遍全国,为人加持祈祷或是分送护身符。」

相乐轻轻颔首。

「以现代用语来说,用紧密的联系网络串连起全国的正是山伏。他们早在奈良、平安这些时代之前,就一直化身为治世者幕后能够驱使的力量,推动着历史喔——因为他们是一群能够穿梭在深山间的特殊能力者。所以呢,我们可说是他们的后代子孙。是明治之后,自所有世人眼前消失的存在。」

深行的嗓音忽然变得急躁。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为什么铃原会这么一无所知!如果她是很重要的人,这样子也太奇怪了吧?」

泉水子也赞同深行的想法。这些事情她都是初次听说。紧盯着相乐瞧后,他笑容可掬地说:

「泉水子的血缘与山伏代代口耳相传的极重大机密有关喔。所以只要本人不主动开口询问,我们也认为保密比较好,尽可能不让你染上任何色彩。」

「可是现在我也想知道啊。」

泉水子殷切地恳求。

「外公也总说我不需要知道,结果却变成了这样,深行也转学过来,怎么想都很苦恼。」

「喔……深行让你很苦恼吗?」

相乐交叉手臂后,沉思地看向深行。

「这就表示深行的人品不好罗。你真的如你自己所说的那般优秀吗?」

「你真是一个差劲透顶的父亲。」

深行再也隐忍不住似地反唇相讥:

「况且你也几乎没有告诉过我任何事情!事到如今有什么资格把事情都推给我!我一直对千石先生说,我一定要考上东大让那个混帐父亲刮目相看。我原本可以成功的!」

「啊,嗯。我承认——一开始我并不打算让深行接下这个任务喔。」

相乐像是现在才察觉般点了点头。

「毕竟你们看嘛,不管任谁看,都想不到我已经有个儿子,所以不小心连我自己也忘了呢。而且你也和千石先生走得比较近,又在不知不觉间长得这么大了,我才在想那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修行者是谁啊?没想到就是深行呢!」

「你还真敢说……」

「不过,深行也必须认真思考自己受到提拔这件事喔。不只是我,这是基于全体山伏的意志所做的安排。由此可知,大家都认定你拥有极高的能力。」

「提拔?这哪里算是提拔了啊?」

深行猛力挥舞可以自由行动的左手。

「铃原根本是个平凡到极点的女孩子嘛!不管横看竖看,她都没有值得一提的可取之处,搞不好比平凡还要糟糕。既没学过任何东西,又胆小得不敢走出户外一步。为什么我非得陪着这么普通的女人不可啊!」

「深行,你太不守规矩了。」

相乐平静地说,面带微笑。

「快点道歉。」

「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

深行立即道歉,泉水子感到相当意外。但是,这一瞬间,泉水子也在相乐的笑容中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她不禁来回望着两人,相乐又郑重其事地对泉水子说:

「只要这家伙的态度不好,你都可以跟我说,我一定会叫他好好改进。虽然他是个没大没小的家伙,但现在我的本领和力量还是凌驾于他。只不过,我无法让深行离开你身边。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情。」

见相乐说得坚决果断,泉水子不知所措。

「那到底是谁决定的呢?」

寻思了一瞬后,相乐回复道:

「就某方面而言,算是你自己决定的。你之前剪了浏海吧?因为只是一小部分,所以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你的头发是紫子小姐非常重要的封印喔。」

「封印?」

泉水子瞠大双眼,相乐神色自若地说:

「没错,就是封印。最开始将你的头发绑成麻花辫的人就是紫子小姐。她还在上头施加了暗示。」

相乐说的话始终在耳边萦绕不去。他回去之后,泉水子就待在自己的床上,努力回想小时候的记忆。

(妈妈将我的头发绑成辫子……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吗?)

不论她怎么动脑回想,都只记得是佐和替她绑头发。况且母亲紫子几乎不曾在身边照顾过她的生活起居。紫子的容貌十分清秀,个性却像个大男人一样,说白一点,就是很粗枝大叶。

每次趁着工作空档回到神社,紫子大多时候都是和神官们通宵达旦地喝酒。更是没见过她下厨煮饭,佐和为她做的料理也都是下酒菜,全是泉水子不喜欢吃的辣味食物。

包括这些事情在内,紫子在泉水子心目中是有些疏远的存在。不会絮絮叨叨发牢骚这点虽让泉水子很感激,但紫子的个性太过大而化之,与女儿之间完全不曾有过情感交流。

(封印是什么意思呢……)

泉水子查了国语辞典,却也不可能因此茅塞顿开。但是,一想到相乐仿佛是在说都是因为泉水子剪了头发才会导致这些事情发生,她就坐立难安。剪浏海的日子与电脑教室发生异变的日子是同一天,这点也让泉水子很在意。

到头来,泉水子还是没能回想起绑辫子的记忆,但她卯足全力回忆往事这件事,却成了唤醒其他记忆的契机。

那是在上体育课时发生的事。

由于体育老师唐泽出公差,代课老师便提议这堂体育课打躲避球。这就好比是一种消遗娱

乐,因此多数学生都高兴得手舞足蹈。步实与春菜也跃跃欲试,随后发现泉水子一脸不安。

「今天只是打好玩的而已,你应该没问题吧?不会算成绩啦。」

「你只要到处逃跑就好了喔。打躲避球很轻松,我们一起玩吧。」

两人热情邀约,但泉水子还是不停摇头。

「不了……我还是在旁边参观吧。」

步实和春菜两人都知道泉水子有多么害怕球类运动。力邀过一递得知没用后,两个人就径行走进球场。一旦比赛开始,她们也随即将在远处参观的泉水子抛在脑后。

几乎每堂体育课泉水子都是这样度过。

起先,体育老师唐泽还会费尽心思想让泉水子一起上课,但升上三年级后,他已经彻底死心,本人如果表示要在一旁参观,他也默默允许。因为不论花费多久时间,都无法让泉水子像正常人一样打球。

泉水子害怕飞向自己的每一颗球。她原本就非常不擅长与他人竞赛,但重点是她根本不敢接球。如果是器械体操、垫上运动或是田径等项目,她还勉强可以参加,但是一到纪录或评分的阶段,她就必然会僵在原地。光是意识到大家都在看她,她就会变得极度紧张。

泉水子也很清楚只有自己这么没用。好比现在,单纯看着开心地打着躲避球、发出欢呼声的班上同学,她还会有余力心想大家看起来真开心呢。但只要球朝自己丢过来,她的身体就会率先僵住不动。

(……真羡慕小步。)

泉水子心想,同时目光追逐着在球场上格外活跃的步实。她认为渡边步实个性中拥有的温柔和大姐姐特质,是源自于她的高个子和卓越的运动能力。这也是泉水子再憧憬不过的事物之一。

「铃原。」

蓦地有人出声叫她。回过头后,一颗黄色的橡皮球骤然逼近眼前。泉水子发出尖叫声护住头部,橡皮球就撞在她的手背上弹飞开来。虽然打中时的撞击力道不会很痛,还是吓坏了她。

「是事实呢,你真的不会接球。」

深行受不了地说,用左手捡起弹开后滚落在地的球。

泉水子知道深行无法上体育课,却因为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就疏忽大意了。因为深行认为在旁参观也只是浪费时间,之前都留在教室看书。

深行走上前,低头看着抱住脑袋的泉水子。

「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开的想法到底是打哪里来的啊?」

「一般人不会突然丢球过来吧!」

「我有先叫你的名字。」

深行看向忘我地打着躲避球的学生,又说:

「你为什么这么没有运动细胞啊?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你这种家伙要是进行入峰修行,八成一下子就会掉下悬崖一命呜呼吧。」

「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是啊,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做,也不曾自己主动做过什么。所以也不曾自己主动思考。」

深行冷静地再补上这一句。

「我最看不惯这种人了。」

「你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没关系吗?」

「想向雪政打小报告的话,你就去啊。」

泉水子鼓起勇气发动反击,深行却只是眯起眼满不在乎。

「你要是以为雪政的威胁对我有效的话,就大错特错了。那家伙根本什么也办不到。如果他愿意代替我一天到晚都跟在你身旁,那倒另当别论。」

(……想打小报告的话,你就去啊。)

这句话赫然在泉水子的脑海里不停回响,她禁不住倒抽口气。

很久以前,深行也说过一样的话。一样用这种语带轻蔑的口吻,但声音比现在还要尖细。紧接着一个犹如小恶魔,脸蛋和衣服都脏兮兮的男孩子像黑影般浮现至眼前。

「想打小报告的话,你就去啊。」

那大概是七岁左右的深行。

在犹如小恶魔的男孩前方,泉水子正嘤嘤啜泣。哭泣的原因——正是男孩一直拿球丢自己。

(为什么我至今都没有回想起来呢……)

泉水子茫然失神地看向深行,他身上的确已没有半点当年的影子。但是,泉水子恍然大悟,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深行都是欺负人的角色。当泉水子遇见他,永远只会演变成这种关系。

(都是这个人害的……)

泉水子多半是自那时起才会如此害怕球。因为深行让她留下了惨痛的回忆,她的身体才会不由自主瑟缩。这项经历更痛苦到被泉水子尘封在记忆的底层。

「我想起来了。」

泉水子握紧两只拳头说:

「以前你住在神社的时候,曾三番两次用球丢我,欺负我。」

「嗯,我记得喔。」

深行的反应出人意表。

「当时我心想这个辫子丫头真是没用,要好好锻链她才行。会有只要锻链就会变好这种想法,表示我还是个小鬼头呢。现在的我可就没有那么好心了。」

泉水子还在张口结舌地回望他的时候,深行就已转身离开。泉水子再一次单方面被批得一文不值。

(我绝对无法忍受和这个人待在一起……)

回到家后,泉水子突然想尝试看看自己至今一直提不起劲做的事情。她决定利用电脑,直接向大成抗议。

自从电脑教室的电脑故障以后,泉水子就再也提不起劲触碰周遭的电脑。家里的电脑她更是碰也不敢碰,因为她知道一旦故障,要请人上山修理会非常麻烦。但是,如今泉水子已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至觉得顾不了那么多了。

电脑放在大成的房间也是她一直远离的原因之一。打从深行住进那间房间,那里就有如成了禁地,她再也没有踏进去过。不过,既然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她起码能预估深行暂时有多久不会回来。

(因为我一直都在观察他嘛……)

泉水子闷闷不乐地想。深行来了以后,泉水子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偷偷观察他,以避免遇到他。由于担心他会突然出现,她甚至不敢在山顶上练舞。除了自己的房间以外,她在所有地方都会全身紧绷,这种生活也快到达忍耐的极限了。

她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间,探头偷看大成的房间,见深行果真不在,松了一大口气。泉水子带着仿佛潜入他人住宅的心情,睽违已久地再次走进房内。

环顾四周后,发现房间比预想中还要有条不紊。大成是个爱乱丢东西的人,但只要佐和一打扫,他又会叨叨碎念,因此他出门的时候,房里依然杂乱一片。于是大成出国之后,佐和就展开地毯式的大扫除,但现在房里的景象几乎就和刚打扫完一样,仿佛无人使用。

不论是衣服、文具,还是书本杂志类的物品,都没有拿出来后就丢着不管。泉水子正要心生佩服时,忽然惊觉,在这个家里深行其实并不如她想像中的轻松自在。在泉水子看来,深行甚至已笼络佐和与竹臣的心,让自己的地位变得举足轻重,但也许他本人并不这么认为。

桌上型电脑已经开机了。佐和不时会来这里上网找资料,深行可能也会使用。泉水子有些犹豫地凝视着画面,但没有放弃尝试,坐在椅子上。

(爸爸……如果是爸爸,应该可以改变相乐先生的决定吧。相乐先生根本就不明白我与深行有多么水火不容,让他陪着我,我只觉得非常困扰。请你想想办法吧……)

想向大成抗议的念头比先前还要急迫。但现在她才知道,做了实验的瑞穗为何会说这是极少发生的现象。看来这跟泉水子自身意志的强度没有关系。电脑就只是停止不动,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之后也没有出现半点动静。

(需要的时候却不发生,就跟没发生过没有两样嘛……)

大失所望的同时,她也觉得想用如此不确定的方式与父亲交谈的自己真是愚蠢至极。她为什么无法像常人一样,用简讯、电话或是真正的视讯电话这种通讯方式与大成取得连络呢?

(因为一直到今天,我一次也没有想过要这么做。所以连爸爸的电子信箱和电话号码,我都不晓得……)

就在泉水子重新开机,恍惚出神地等待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话声:

「你在干嘛?」

泉水子霍然弹起般自椅子上飞快跳下,僵在原地。

深行就站在房门口。

他狐疑地看着泉水子,头发湿答答的,肩上挂着毛巾,身上穿着运动棉裤和T恤。泉水子彻底失算了。

对泉水子而言,深行能这么快就从浴室回来实在很不可思议。明明还无法灵活使用右手,真想问问他,究竟都在浴室里做了什么。泉水子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她自己入浴都要耗上整整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接着她终于想到了原因。因为其他人不像泉水子,必须耗费时间清洗一头长发。

「你想用电脑的话就用啊。」

深行看向呆立不动的泉水子,用不怎么带刺的语气说。似乎不觉得自己的房间遭人闯入。

「对了,你家有没有游戏片啊?那台电脑里什么也没有,说真的,我很无聊。」

深行边问边拉起毛巾擦拭头发。泉水子摇了摇头。

「因为我没有玩过游戏。」

「一次也没有?」

「我不擅长操作电脑……它又会当机。」

深行大大叹了口气。

「连电脑也不行吗?你真的没用得很彻底耶。」

话虽这么说,深行还是走上前观看桌上型电脑的萤幕。虽然不确定是否是因为刚洗完澡,但他白天的冷漠气息缓和了许多。毕竟他也无法从早到晚都在生气吧。

「那么,你现在想干嘛?上网吗?」

泉水子一时语塞。于是深行边操作滑鼠,边自言自语似地对泉水子说:

「大成先生真不愧是电脑专家。这台电脑里头的设定都是方便佐和管家使用,几乎没有留下半点他使用过的痕迹。我虽然不觉得自己有办法骇进他的电脑,但至少可以找到一点线索吧,结果完全不行。」

「找什么线索?」

「就是雪政与大成先生的联络管道……山伏组织的成员以及他们实际上都在做些什么。」

泉水子抬头看向深行。

「你调查这些想做什么?」

他耸耸肩。

「没做什么,我只是觉得他们很特殊,想了解一下而已。这次雪政还潜进了麻省理工学院呢——说因为他的外表很像学生,所以没有问题。不晓得他是怎么调度资金才能四处行动,因为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拥有正当的职业啊。」

听着深行这番话,泉水子倏地惊觉他会骂自己没用也是理所当然。接着不知为何,她迫切地想向他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没用。

「我正在尝试联络上爸爸。」

泉水子原先压根不打算向深行坦诚,却脱口而出:

「如果是爸爸,一定可以说服相乐先生。因为相乐先生本来就只是代替爸爸处理我的升学事宜。只要能再见爸爸一面,和他商量……所以我才会过来这里试试看。虽然最后失败了。」

「我知道大成先生的邮件帐号已经被删掉了。」

「我之前曾经有一次就算没有邮件帐号,还是和爸爸说到话了喔。」

见深行默不作声,泉水子加重语气补充道:

「你笑我也没关系,但这是真的!可是,之后全校的电脑就都故障了,我就不敢再试了。」

深行间隔了一会儿后,没有大笑出声,说:

「我不会说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但因为我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不予置评。不过,我承认你正以自己的方式思考解决办法喔。大成先生的地位确实比雪政高,在组织当中应该也是一名重要人物。」

深行伸手掩着嘴角,沉思一阵后又说:

「不过,我觉得就算向大成先生抗议,事情也不会改变。你也听到那家伙说这是基于全体山伏的意志了吧?他们都是一丘之貉喔。」

「可是,其他还有什么办法吗?我也不想维持现状啊。」

泉水子不禁抬高音量。她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能在深行面前口齿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趁着这股气势明白表示:

「我也希望他们不要管我。我受够了就因为我没用,有人特地跑来欺负我。我也受够了当出气筒!」

「嗯,我想也是啦。」

深行倒是表现得泰然自若。听了泉水子的宣言,他没有显露出丝毫反省的样子,但也没有跟着一起火冒三丈。

「看来就想要突破现状这一点,我们的意见一致呢。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想要让雪政二话不说乖乖服从,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泉水子倒吸口气后,深行关上电脑萤幕宣布:

「那就是紫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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