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学典礼的早晨来临了。
泉水子穿上高中部的制服,看向附在衣柜门板后方的镜子。纵长形的镜子里映照出了一脸紧张的泉水子。上半身是白色衬衫系着深红色蝴蝶领结,和胸前口袋上绣着校徽的深绿色西装外套,下半身则是苏格兰格纹制服裙,再加上藏青色的及膝袜。
除了冬季规定的西装外套以外,底下的衬衫和裙子另外都有多种款式,可以依照气温和个人喜好调整。自由度比国中穿的制服要高,感觉可以尽情打扮自己。
(可是……不适合我。)
正想叹气时,泉水子又转念一想。自己长年来都留着及腰的两条麻花辫,又戴着红色粗框眼镜,不管穿上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耳目一新,跟以前穿着藏青色制服时没有两样。
房门赫然猛力打开,真响冲了进来。一早醒来就冲去淋浴的她也已经穿上了制服。
「现在几分了?啊啊,太好了,还有一点时间。」
真响也打开自己的衣柜,与泉水子并肩站在一起,检查自己的仪容。见到真响那一头刚清洗过的柔顺头发,笔直地垂在西装外套的肩头上,泉水子不禁讶叫出声:
「你要把头发放下来吗?」
「从今天起我要改变形象。很奇怪吗?」
「不不,没这回事。」
不绑马尾的真响仿佛忽然变身成了高贵优雅的少女,好强的眼神柔和了许多,更强调出她知性又冷静的那一面。
「真响同学看起来好像千金大小姐喔。」
「嘿嘿嘿,不过本性还是没有那么容易就改变呢。」
真响笑道,用天鹅绒细绳在一般系发带的位置上绑了个蝴蝶结,然后再次用梳子梳理头发。
「现在真夏也念同一所学校了,为了今后与他有些区别,我想就当个可爱的女孩子吧。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我好像一跟真夏分隔两地,就会不由自主一人分饰两角呢。」
真响将脸蛋凑向镜子,涂上护唇膏后又接着说:
「可是,那家伙却老是我行我素地扮演着男孩子,总觉得我真是吃亏。」
「原来是这样子啊……」
但不论如何,一定很快就有很多人会被真响吸引住吧——泉水子想。真响早已具备着许多可以令人如此断言的特质。
(这所学校的女孩子都既漂亮、活泼又成熟呢……不只是真响同学……)
「我要不要别戴眼镜了呢?」
听见望着镜子的泉水子如此低喃,真响转过脸庞。
「你要戴隐形眼镜吗?」
「我的眼睛不适合戴隐形眼镜。」
泉水子摘下眼镜,稍稍揉了揉鼻梁。
「其实就算不戴,我也不会看不见。这副眼镜是妈妈给我的……有点算是护身符吧。」
真响眨眨眼皮后看向泉水子。
「这么说来,你一直以来都是戴没有度数的眼镜啰?会有人为了这种理由就戴眼镜吗?」
「不,我有散光喔,也有点远视。」
露出腼腆的笑容后,泉水子说:
「不过,我真的觉得这个镜框不适合这所学校的制服。而且也突然觉得有这种想法好像不是一件坏事。」
「是喔,那很好呀。可以不戴的话,不戴比较好喔。」
真响也轻快地表示赞同。
「老实说,我一直偷偷觉得泉水子的脸蛋戴眼镜无法加分。不戴绝对比较可爱,而且你那种柔和的甜美气质也会被眼镜掩盖掉。要不要稍微试试看,不戴眼镜就去上课呢?」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试试看吧。反正等到眼睛酸了,再戴回来就好了。」
「我们两个人都是升上高中后,就新学期新气象呢。」
泉水子与真响相视而笑,精神抖擞地走出房间。
在布置成开学典礼会场的大礼堂公布栏上,张贴着新学年度的分班表。为了按照学号坐进会场的位置,四周形成了一道人墙。分班表贴得高高的,因此可以清楚看见一学年分成了ABC三个班级,以及每个班级底下列出的学生姓名。
泉水子的语调变得心灰意冷。
「我们没有在同一班。真响同学在A班,我是C班。」
「你已经看到了吗?真的有远视呢。」
真响一脸惊讶。两个人加入公布栏前的学生人潮后,停下脚步。泉水子继续察看A班的名单,发现相乐深行的名字也在其中,还有前阵子曾在图书馆打过照面的高柳一条。
(……该不会这个分班表,是依照成绩由上往下排?)
宗田真夏也和泉水子一样是C班,但这只让泉水子加深了自己的疑虑。见到泉水子垂头丧气的模样,真响安抚地说:
「虽然不同班,但凤城这所学校的上课情形,并没有区分得那么彻底喔。可以选择的学分数很多,所以也能选同一门课。等听完选课说明之后,我们再一起讨论课表吧。」
泉水子还无法重新振作精神时,一旁响起了开朗的话声。
「嗨!你在A班啊?」
真夏一脸神采飞扬地拍了拍真响的肩膀。对于跟姐姐不同班,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打击。
「那很好嘛。有我在你旁边的话,你肯定会露出马脚吧?」
「不用你多管闲事。」
真响反射性地回嘴后,转变话题看向弟弟。
「既然你也在C班,可要替我多多照顾泉水子唷。因为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晓得。」
真夏只是哼笑一声。
「她又不是幼稚园小朋友。对吧,铃原同学?」
「跟这家伙说这些也没用呢……」
真响发出叹息后,转向泉水子。
「那么,我拜托泉水子吧。能请你在班上多多注意真夏,别让他在同学之间太过突兀吗?另外,你也可以观察一下这家伙无论身在何处都很厚脸皮的处事态度,稍微向他看齐喔。」
泉水子点点头。被真夏说是幼稚园小朋友,她暗地里十分受伤。的确,因为这点小事就害怕不安也太奇怪了,况且即便只有真夏一人,但光是C班里有自己认识的人,她就该庆幸了。
「宗田同学……今后还请你多多指教了。」
泉水子规矩有礼地寒暄,真夏却直接带过,结束了这个话题。
「铃原同学,多说点有原创性的台词吧。走,我们进去吧。」
不久之后,开学典礼开始了,内容与国中大同小异。校长致辞、理事长致辞和来宾致辞等流程枯燥乏味地持续着。
一年级新生被安排坐在最前面,但C班的泉水子坐在第六排,让她心情轻松不少。对于来自小规模国中的泉水子而言,一学年一百出头的人数可说是人山人海。听说当中还有十七名外国留学生。平均分配的话,一个班级会有五、六名留学生,她也觉得数量相当多。
致欢迎词的在校生代表,是堪称知性美女的学生会长。无框眼镜看起来更为她添加了几分聪颖的气质,泉水子终于明白什么是「戴眼镜反而加分」的容貌。紧接着,代表新生上台致词的是高柳一条。
(虽然长得与和宫同学很像,但是个性截然相反呢。跟所有一年级生相比,最快让在场众人记住长相和名字的新生就是他呢……)
泉水子边听着高柳无可挑剔的演讲,边出神地如此思索时,一股微小的冲动忽然袭向她。好想现在立刻站起来逃离现场——她闷不吭声地压下冲动后,侧腹传来刺痛,背部泛起冷意,是陷入恐慌的前兆。
泉水子以前参加毕业旅行第一次前往东京时,曾经陷入极度的恐慌。她在机场和车站的拥挤人潮里看见了黑影,感觉当中有无数的视线盯上了自己。那是一种冷汗完全停不下来、令人感到无能为力的恐惧。
但是,自从听到雪政说的那些话以后,她就冷静下来了,今年就算走在都市的熙攘人群里,大多时候也都能平心静气。因为她必须习惯,而且只要有足够的胆量不去在意,就不会构成真正的威胁。
现在这座大礼堂里确实聚集着好几百人,可是,所有人都与这所学园有关,身分背景也很明确。既然我已经不介意大批人潮了,待在这里也不该感到害怕啊——泉水子拼命说服自己。
在心中默念好一阵子后,强烈的不安才终于远离,泉水子松开紧绷的肩膀。
(我居然这么容易就变得神经兮兮……)
接着她对自己感到恼怒,咬着嘴唇,心想这样子下去不行。
听说自高中起才进入这所学校的新生将近有三分之一,再加上还有留学生,想必不只有自己还不习惯新环境。
(我得振作一点,以免被人说是幼稚园小朋友。不过是和真响同学不同班而已,我就是太过胆小畏缩,才会这副样子……)
开学典礼结束后,便是各个班级分别带开的第一次班会时间。
教室大楼的三楼是三年级,二楼是二年级,一楼则是一年级,非常简单明了。C班在校舍的尾端,A班前头是一整排的专科教室。
泉水子在走廊上看见了深行,但对方没有注意到她。由于她现在并未想对深行说些什么,所以也没有想与他四目相接。
(……就算来到东京的学校,深行真的在人群中也不会突兀呢。)
深行边走路边与一旁学生谈天的模样显得游刃有余。山上国中的男学生与学园的男学生看起来大相径庭,但深行都怡然自得地融入了他们。
来到凤城学园以后,泉水子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即便是男生,多数学生都很注重穿着与发型。不论男女都打扮得非常时髦,紧跟着时下流行。但深行并未刻意注重穿着打扮,真要说的话,算是中规中矩的保守派。由此反而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相当有自信。实际上,看起来也的确很清爽帅气。
(深行的优秀在凤城的高中部也行得通呢……)
泉水子不由得叹一口气,走进C班的教室后,剎那间僵在原地。
教室内散发着远比大礼堂还要强烈的恫吓气息。
这股气息浓烈地直接扑鼻而来,再也无法一口咬定说这是错觉。
由于身后还有学生,泉水子被推着走进教室后,并排着约三十张桌子的教室却让人觉得狭窄到仿佛落入了陷阱。泉水子边安抚着怦怦狂跳的心脏,边茫然失神地坐在空位上,好一半晌全身上下的脉搏都飞快跳动。
(C班……这个班级里有什么东西……)。
泉水子的座位是从前方数来第二排,但她没有勇气转头环顾身后。希望只是错觉、希望恐慌很快就会平息——她拼了命地祈祷,但冷汗还是不停淌下。
只是,她没来由地可以肯定,这个存在与去年看到的黑影不一样。对方并未注意到泉水子——她并不是因为被盯上才感到害怕。只是待在同一间教室时,距离实在太过接近了。她不晓得如果被对方发现会有什么后果。
其他学生似乎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彼此熟识的人已经开始聚在一起聊天,其他人也慢慢与左右邻居攀谈。就在说话声逐渐变得激昂之际,级任导师出现了。
「如同方才校长介绍过的,我是级任导师笹本。」
站在黑板前头的笹本是个身材中等,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性。他的五官平淡无奇,穿着还不至于皱巴巴的西装和领带。是个既平凡又沉稳,仿佛随处可见的老师。
「我的任课科目是数学。如果在我担任班导的这一年里,害怕数学的学生可以跟着减少一点,我会非常开心。那么,我们马上请各位同学开始自我介绍吧。从国中部升上来的同学,应该也觉得有很多新面孔吧。因为高中部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而且还有新的留学生喔。」
笹本翻开学生名簿,接着说:
「嗯,留学生共有五位,分别来自澳洲、英国、韩国,其中两位是来自巴西。他们都还不习惯说日语,所以请各位同学积极与他们做朋友,帮助他们尽早适应学园的生活。我想相对地,你们也会有许多收获喔。那么,今天自我介绍时,请至少说出自己的姓名、出生地、国中时期的特长、为什么想就读凤城学园,以及往后的抱负。」
笹本为了留学生又以英语重复了一次。他的发音虽然称不上完美,但也确实足以毫无窒碍地进行日常对话。
「那么第一棒,就由你开始吧。」
从坐在最前面的学生开始了自我介绍。由于泉水子完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所以反而不怎么怯场地就结束了自我介绍。因为她既无暇苦思该说什么才好,结束之后也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
不过,就算站在教室前头,她也一直低头往下看,声音又细若蚊蚋,中途笹本还提醒她再大声一点。在周遭众人眼里,其实已经算是怯场了。
介绍完自己后,泉水子也慢慢地能够集中精神在其他同学的自我介绍上。那些坐在泉水子身后,她害怕得不敢转头去看的同学们依序上台。
截至目前为止,自我介绍的学生都很正常。
新班级成员一个个地站到台前,但泉水子皆无法看出他们有什么奇特之处。所有学生肯定怎么想也想不到,单凭很正常这一点,就会令泉水子心生好感。但是,光是不用对新同学感到恐惧,泉水子就非常感激了。每轮到下一个学生走到台前之前,她都会紧张得面无血色。
(这个人没问题。太好了,这个人也很正常……)
宗田真夏的座位也在泉水子后面。当他精神奕奕地站在黑板前方时,身体四周似乎比其他同学还要明亮。
「我来自长野县长野市。由于有亲戚在北海道培育赛马,我从小就开始骑马。会读凤城,是因为姐姐也在这里。以前我的梦想是成为赛马骑师,但其实当不上也无所谓。因为长太高的话,想当骑师就很困难。不过,我很想参加看看东京的马术比赛呢。」
班导笹本打岔道:
「我们学校的马术社去年甚至还出场参加关东大赛喔。既然如此,你是为了加入马术社才就读这里的吧?」
真夏露出笑容,但回答意外地慎重。
「不,我还不晓得会不会加入。不过,我喜欢照顾马,如果只是照料马匹的话,我倒是完全可以接受。」
内容始终都绕着马匹打转这点,倒是跟在餐厅时的自我介绍一模一样。真夏那种直爽坦率的个性,具有着吸引旁人的魅力。泉水子也感觉C班的气氛变得祥和许多。大家都认为喜欢动物的人不会是坏人吧。
(自我介绍说得真好呢。真响同学也能放心了吧……)
泉水子的心情也轻快许多,第一次有余力猜想自己班上以外的情形。
(现在A班自我介绍的情况又是如何呢?大概可以猜到深行会怎么自我介绍呢……)
就像蜗牛缓缓伸出了触角一般,她的身体总算开始放松。但是,却只持续了十分钟。见到了继真夏之后,第三个走到台前的男同学后,泉水子这回彻底地僵在原地。
泉水子无法注视在黑板前转过身来的那位同学。
因为在他脸上,她看不见五官,仅看到黑漆漆如污渍般的东西浮在半空中,轮廓模糊,也看不清楚他的唇形。心脏的疯狂跳动声在耳畔嗡嗡回响,她完全听不懂那名同学说了些什么。
「铃原同学,你身体不舒服吗?」
听到有人在身旁呼唤自己,泉水子抬起脸,班会时间早已经结束了。真夏正站在泉水子的桌旁,低头看她。
「你不太对劲呢,没什么精神。」
「啊……我没事。」
她下意识地立即否认。因为一看到真夏小麦色的脸庞,她就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如此泰然自若,班上也没有半个人大呼小叫。
「我没事,只是在发呆而已……」
「那就好。」
真夏没有继续追问。
「再不快点走的话,就占不到好位置了喔。接下来是联合选课说明吧?」
教室内大多数的学生都已离席。泉水子察觉后连忙起身,接着鼓起勇气询问真夏:
「那个……坐在宗田同学那一排,最靠近走廊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啊……?」
「你是说瑞嘉尔德?」
泉水子咬住嘴唇。
「瑞嘉尔德……」
「就是那个巴西的留学生吧?」
「因为我听不清楚那个人在说什么,所以才会问问你。」
泉水子用不自然的嗓音掩饰带过,但真夏没有特别留意。
「嗯,他的音量的确很小呢。有些人比较怕生也是当然的。只要我们亲切一点,不久之后就会融入我们了吧。」
(原来是外国留学生……)
泉水子张口结舌。由于目击到的景象太过震撼,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对方是留学生。
「你到底怎么了?」
「没有,我真的没事。」
泉水子边摇头,边跌入谷底深渊般地思索。
(害怕外国留学生这种话,我根本说不出口。就算对象是宗田同学也一样。不论是谁,如果听了我这种带有成见的话,肯定会瞧不起我吧……)
真夏轻声笑了。
「我总觉得,多少可以明白真响为什么会那么说铃原同学了喔。」
学生再次聚集在大礼堂后,开始了选课说明会。根据学年主任的说明,英文、数学和国文课都是按照原来的班级。包括班会时间在内,总课堂数相当多,因此泉水子暗暗意志消沉。不过,体育课是同年级的男女分开,再各自一起上课,其他就分成了不限班级的自由选择科目。
泉水子刚看起厚厚的一叠说明时,真响便自对面的座位走来。似乎比起自己的班级,她更在意真夏与泉水子所在的C班。见状,泉水子十分开心。从真响身后的情况,可以看出A班当中也有很多学生想引起真响的注意,但她撇下了他们。
「怎么样呀?哎呀,泉水子,你很没有精神呢。」
一看到泉水子,真响就这么说。
「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瞬间,泉水子很想对她坦白一切。但是,这些事情她还是不能对真响说。真响谴责地看向一旁的弟弟。真夏恰巧正伸长双手打着呵欠。
「她应该是因为进了新班级,太紧张了吧。」
「你也稍微紧张一点啦。你有认真听选课说明吗?」
「好想睡喔~」
真夏说,一骨碌起身。
「反正选课这件事都是交给真响嘛……这部分是真响负责的吧?」
「真受不了。你连有兴趣的科目都没有吗?」
「有啊,体育课。」
真夏大方地表现出获得解脱的喜悦后,挥挥手径自离开了。
「真是的!」
目送他离开后,真响气呼呼地对泉水子说:
「就跟之前说好的一样,我们一起上课吧。真夏那家伙,之后就算向我哭诉也没有用。不管是家政科还是艺术科,全让他和我们修一样的!」
泉水子不禁莞尔失笑。现在她总算可以明白真响为何会变成一个这么善于照顾他人的人。
「我想宗田同学很快就会跟班上同学打成一片喔。」
「天晓得。」
真响忽然将注意力拉回到泉水子身上。
「泉水子,是不是因为突然不戴眼镜你才会这么无精打采?有些人会因为眼睛不舒服而出现头痛的症状喔。」
泉水子伸手摸向脸庞,这才注意到总是戴着的眼镜不在脸上。连她也惊讶于自己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但当时的情况,她也的确没有心思去注意自己的仪容。
「不是的,我眼睛没事。我甚至还忘了自己没戴眼镜呢。正如同宗田同学说的,我是太紧张了……」
尚未说完,泉水子就心头一惊。她真的能够断言没戴眼镜之后,看到的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吗?明明遇到了那种事情。
(……难不成是因为我没戴眼镜,才看得见那个画面?)
泉水子终于联想到,今日的异常可能是没戴眼镜的缘故。虽然她总说妈妈的眼镜是「护身符」,但从未想过自己为何会习惯这么说,也不曾考虑过是否不能随便摘下眼镜。
(我是几岁开始戴眼镜的呢……)
当晚上床之后,泉水子反复思量。虽然无法确切回想起来,但似乎在升上小学之际就已经戴着了。
很久以前,泉水子就在瑞穗的医院里诊断出有散光。但是,对日常生活几乎不构成障碍,有时戴眼镜,也是为了安抚哭泣的泉水子。
(每当我哭个不停,佐和就会拿出眼镜,说妈妈的眼镜就在这里,要我什么都不用担心。因为我每次都是在妈妈回去后,任性地大哭大闹……)
在警视厅工作的紫子鲜少有机会可以回到座落于纪伊山区的深山中。现在泉水子早已习惯见不到母亲,甚至还怀疑母亲是不是不想见到自己,但小的时候还是会想念母亲。每次母亲都刚来不久就离开,让她非常伤心。
「因为你的眼睛和我很像,看得太清楚了。」
泉水子也依稀忆起了紫子曾笑着这么说。她一直以为母亲是指远视,但如今知道了自己自母亲继承了姬神附身的体质后,也许该重新思索其中的含意。
(假设妈妈经常看见的就是那些奇怪的东西……)
据说泉水子的麻花辫是由紫子所编,还加上了封印。去年自己试着剪短浏海后,也导致发生了各式各样奇怪的现象。看得见和宫的身影和黑影,都是在剪了刘海之后。母亲会送给自己眼镜,说不定也有她的理由。
从小泉水子就很胆小,经常哇哇大哭,在小学也被人嘲笑是爱哭鬼。所以母亲也许是为了让泉水子尽量不看到可怕的东西,才会给了她自己的眼镜。
(我会不会因为在意外表,又重蹈覆辙了呢……)
泉水子紧捉着被子思索。
但是,不管她再怎么反省,一切都为时已晚。
翌日早晨,泉水子这回重新戴上眼镜走进C班的教室,却领略到这是徒劳无功。看样子既然已经看见了,就无法再恢复原样。
的确,就算隔天看不到黑影,也不代表她就不会再警戒。既然已经察觉了有可怕的东西存在,也许看得见还比较好。话虽如此,只要对方一进入自己的视野,泉水子就会吓得缩成一团。自己究竟能否与诡异的同班同学一直待在同一个班级里,泉水子半点头绪也没有。
二
日复一日,泉水子越来越肯定母亲的眼镜失去了防护功效。
大概是受过了一次震撼,让泉水子变得过度敏感,如今她就算戴上眼镜也毫无意义。教室外也存在着一眼看去就令她毛骨悚然的学生,不论有没有戴眼镜都会遇见,不单只有C班的巴西留学生。
泉水子时而会在走廊上与这种学生擦肩而过,当并班上课,对方坐在自己附近时,她就仿佛有人冷不防朝自己倒了一桶冷水。令人困扰的是,这种学生大多是外国留学生。泉水子甚至不由得心想,自己这样子根本是种族歧视。
他们什么也没有做,也不曾向泉水子搭话。是我自己在害怕他们而已——泉水子再三说服自己。但是,她还是无法平心静气。到了最后,光是外国人一跃入眼帘,她就坐立难安。
(……我果然不该来读凤城学园吗?)
真想回到可以不用这么痛苦,又十分静谧的玉仓山。她也很想念佐和煮的家常菜,也很怀念在神社度过的每一天和山上的空气。
新生欢迎会结束之后,如今是新生暂时入社、体验社团活动的期间。一到放学时间,高年级生就会积极举办活动拉拢新生。就在所有人都开心地参与热闹非凡的交流活动时,泉水子却觉得这是一种折磨。她逃离校舍,仿徨无措地想尽可能躲到看不见他人的地方。
(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交不到朋友吧……)
真响依然热心助人,邀请泉水子一起四处参观。但由于她自己太过抢手,泉水子压根无法待在她身边。据说学校现在还展开了宗田真响争夺战,当事人也正四处逃窜。
不知何时,环绕住学园的山坡已被鲜艳的新绿色覆盖,先前泉水子都不曾注意到盛开的樱花与群木的嫩芽,此时才发现季节的脚步已经往前走了不少。
泉水子睽违已久地想要站在树荫底下。闭上眼睛,也许就会觉得自己回到了玉仓山。
她本想拨开树丛走进树林,但途中的马场吸引了她的注意。马术社的学生正骑在马上绕着圈子,数名学生在栅栏外观看。想当然耳,这里也举办着新生的参观活动。
泉水子小心翼翼地绕了远路,但没有感受到任何可怕事物的气息,因此又稍微靠近栅栏偷偷参观。她本以为真夏应该也在,却没有见到他的踪影。
泉水子生平头一次观看马术社的活动,停下脚步后,难得地好一阵子看得入迷。骑在马上的学生看起来比想象中还要高。泉水子暗暗赞叹,马匹真的是很巨大的生物呢。
马术社的骑手戴着安全帽和手套,穿着长统马靴,操纵着缰绳的模样威风凛凛,但马匹跳跃奔驰的身影更令泉水子看了心旷神怡。健美的肌肉线条在富含光泽的赤褐色身躯上时隐时现。脚部直至马蹄的骨头和肌腱修长纤瘦,仿佛其存在天生就是为了奔跑。当行进的速度逐渐加快,前后交错的四只脚也优雅得宛如在演奏音乐。
(这是什么感觉呢……让人好安心。)
不单是阳光的缘故,马匹正绕着圈子的马场看起来格外明亮。泉水子试着摘下眼镜。自从知道了眼镜不再有效之后,泉水子仍是徒劳地继续戴着眼镜,此时却不由得想以裸眼观看。
(为什么呢?我一点也不觉得它们可怕……)
迄今,泉水子不曾想过自己喜欢还是讨厌马。但是,它们却没来由地让她感到安心。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回头之后,深行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以诧异的目光注视着泉水子。
「你想入社吗?我是不会阻止你,但也太有欠考虑了吧?」
泉水子也一样感到意外。深行不管出现在哪个运动社团都不奇怪,但泉水子料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他。
「你想加入马术社吗?」
「怎么可能。」
深行立即否认后,看向马场。
「我才不可能加入马术社。因为我讨厌马。」
「明明讨厌马,还特地过来参观吗?」
「我不是过来参观,只是有点事情。」
嘴上这么说,深行倒是相当感兴趣地看着马匹。泉水子忍不住开口问:
「你为什么讨厌马?」
「因为它们不会说谎。」
深行凝视着马场回答。
「我不想在那种假笑派不上用场的地方与人一决高下。虽然我有点在意大成先生说的话,但整体而言并不适合我。」
泉水子悄悄缩起肩膀。
(……原来他也很清楚自己是双面人嘛。)
直到现在,泉水子也亲眼见识过了深行的假笑确实十分有效。看样子本人也是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运用自如。
「你升上高中部以后,也打算加入社团吧?」
「不晓得,搞不好我最后哪个社团也不会参加。虽然一直有学长姐来邀请我。」
深行貌似不怎么在乎,也不显得志得意满地说。闻言,泉水子心想,跟没有任何学长姐前来邀约的自己真是南辕北辙。
深行忽然开口:
「那个,既然你不戴就看得到,为什么至今都要戴着?」
他是指泉水子还拿在手上的眼镜。泉水子支吾以对。一瞬间犹豫了该不该坦白,最终还是不自觉挑起其他轻松的话题:
「小时候你在玉仓神社遇见我时,我就已经戴着眼镜了吗?我想不起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
「那时候你还没戴,但辫子倒是没变。」
深行立即回答。记忆力通常是他比较好。
「不能用足球丢戴眼镜的人的脸,这点分寸我还懂。」
「你那叫懂分寸吗?」
泉水子错愕地反问时,身后响起真夏的声音。
「咦?铃原同学。」
一回过头,穿着破烂不堪运动服和橡胶长靴的真夏就站在眼前。和骑在马上的社员不一样,这身打扮完全不注重外表,还很配合地十分肮脏。泉水子瞪大了双眼。
「宗田同学,你在做什么?」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啊。」
真夏似乎是前来拿取工作用的单轮推车。将车子推出来后,真夏笑道:
「其实社团的人还不准我出去露脸呢。因为参观的新生以为加入马术社会很帅气,但一看到我都会落荒而逃吧。」
深行站在泉水子身旁,目不转睛地打量真夏。
「你就是宗田的弟弟?C班的?」
「我是宗田真夏,你呢?」
「我是相乐,A班的。」
「啊,我好像听过你的名字。」
深行报上姓名后,真夏不假思索地说,但当中似乎不带半点好奇。
「你对马有兴趣吗?只要报名,就可以让你体验骑马喔。」
「不,不用了。其实我是有些话想对你说。」
「找我?什么事?」
真夏看起来相当意外。泉水子也惊讶地看向深行。然而深行却在他们两人面前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不,今天就先算了。我下次再找你谈吧。」
无法启齿说出来意的深行真是前所未见。泉水子呆楞地盯着深行瞧。深行正想旋身离开,但转念一想又停下脚步,问向真夏:
「你听过SMF吗?」
「没听过呢~」
「那就算了。下次再说吧。」
深行挥起单手致意,快步走下坡道。真夏看着他走远。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还特地跑来这里。」
泉水子默不作声。真夏大感新奇地看向她。
「你跟那家伙很熟吗?」
「不,没有。」
泉水子回答,同时心想,就算深行与真夏在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上有所交集,也不需要大惊小怪。就只是泉水子被许多同学的小团体排除在外而已。
(因为我一直以来都胆小畏缩,又四处东躲西藏……)
泉水子低头陷入深思后,真夏冷不防提议:
「铃原同学,你要不要试着照顾马匹呢?好比说清洁马房或是喂它们吃草料,马就会变得很可爱喔。一旦它们愿意敞开心房让你抚摸,光是这样,就能够忘却讨厌的事情。」
泉水子眨着眼睛抬起头。
「我能和马好好相处吗?」
「至少比起人类容易啰。」
真夏大大方方地说,仿佛心思被看穿般,泉水子心跳漏了一拍。但是,真夏的笑容非常直爽真诚。
「马对声音和影子很敏感,偏偏视野又非常辽阔,虽然身体庞大,却很胆小。也会一直记得很久以前天敌曾躲起来那时候的事。我觉得跟铃原同学很像喔。」
泉水子望着马匹,所以她才会看到马就觉得安心吗?但是,如果要承认这一点,内心又会残留下近似不甘心的烦躁。
(我就是因为畏惧他人,才会这么没用吗?始终不明所以地害怕别人,我再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即便自己会在依然无法适应外国人的情况下就离开这所学园,也该厘清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泉水子终于做好了觉悟。
(我的眼睛就算有多么不寻常的散光,也有些留学生看起来很正常啊。一定要搞懂为什么无法清楚看见瑞嘉尔德才行。如果就这样回到玉仓山,我会变成一个哪里也去不了的人……)
她不能再一味闪躲,避免对方进入自己的视野,必须试着正面看清楚瑞嘉尔德才行。不论再怎么寒毛直竖,一定要先将对方的长相牢牢地烙印在脑海里,再决定是否要退学。
然后——
上第一堂课时,泉水子终究对目睹到的景象哑然失声。她紧紧握住笔盒,里头的东西甚至喀答喀答晃动起来,她慌忙塞进抽屉。
(那个人根本不是来自巴西,也不是外国留学生。那个人……其实……「不是人类」……)
目前为止不管再怎么害怕,泉水子也不至于坚信对方不是人类。但是,一旦正视,看穿了这件事之后,对方也察觉到了泉水子。
不论如何凝神细看,瑞嘉尔德都没有脸。她只能看见污渍般的黑点浮在半空中。定睛一瞧,穿着制服的手脚也有些褪色变淡。动作也虚幻飘渺,仿佛是色彩略微晕开后留下的残影。
然而,这样的瑞嘉尔德却能发现泉水子正盯着他瞧。可以感觉到对方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积极地想找出自己。
(难不成,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由于国文老师走进了教室,泉水子只能压下冲击就座。但是,她的手不停颤抖,甚至无法顺利从笔盒中拿出文具。前所未有的强烈视线扎在背上,对方已经盯上了泉水子。
她必须竭尽所有的努力,才能不发出惨叫,冲出教室。泉水子还没有足以促使他人为此展开搜查的证据。倘若主张留学生不是人类,大家只会谴责泉水子。
泉水子从不觉得在钟响之前的时间会如此漫长。她打算钟声一响,不论要捏造什么理由都不再回到教室。但泉水子原本动作就不算敏捷,行动还是慢了半拍。这几秒却成了致命伤。明明没有感觉到对方移动了,瑞嘉尔德却已经站在泉水子的桌子旁。
泉水子完全没有勇气转头面对他。她也已经起身了,但动弹不得。颈上的汗毛似乎都往上竖起,泉水子屏住呼吸,紧接着瑞嘉尔德的话声首度传进她的耳中,但含糊不清得仿佛是直接在脑海里讲话:
「午休时间,视听教室,你能过来吗?」
虽然听起来断断续续,但意思很清晰明确。见泉水子闷不吭声,对方又毫无抑扬顿挫地问了一次:
「你·能·过·来·吗?」
泉水子再也忍受不了对方站在自己身旁,沙哑地开口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所以请你走开……」
瑞嘉尔德向后退了几步。于是泉水子头也不回地直奔向教室门口。
在看穿瑞嘉尔德真面目的同时,泉水子也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能够直接目睹真相——但是,却完全无法处理这种状况。
至今泉水子不曾主动前往A班。真响经常跑到C班见泉水子,但泉水子始终畏畏缩缩地不敢去A班。她也隐约知道真响察觉到了自己最近的模样很奇怪。她真是讨厌如此优柔寡断又提不起勇气与对方商量的自己。
泉水子趁着这股气势直接冲到A班教室,用力吸了一口气。
「相乐同学!」
出声叫唤之后,她本人却对此最为震惊。因为泉水子直到前一秒都打算呼唤真响,但最先跃入眼帘的却是深行。
深行吓了一跳地看向她,周围的A班学生也一样。真响也在同一个区块,讶异地唤道:
「泉水子……?」
恍然回神后,泉水子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见到真响的表情,她才惊觉自己做出了大胆到不可置信的举动。她竟然跑到其他班级,在众目睽睽之下指定要找某个男生。
但是,深行似乎也因此警觉到了这是非比寻常的事态。他走向泉水子,低声问道:
「紧急状况?」
泉水子捂着嘴拼命点头。深行回头瞥了一眼班上注视着他们的同学,仍是直接走出教室。
「跟我来吧。我听你说。」
站在专科教室大楼的楼梯间底下,泉水子吞吞吐吐地道出所有经过。
她慌得无法有条有理说明,说到一半,连自己也觉得就算对方说这是妄想也无可厚非。因为这些都只是她的想法与感受,并未发生任何具体的事情。
最起码深行没有笑。泉水子说完,他更露出了寻思的表情。
「外国留学生吗……我确实也觉得有很多各式各样的家伙来呢。」
「我并不是每位留学生都害怕喔。我承认我还不习惯,但不是对所有人。」
「单凭对方是男生,就算是日本人你也害怕吧?」
深行一针见血地吐槽,泉水子不禁浑身乏力。她无法否认,但该怎么做才能让深行明白,这回恐惧的程度与性质截然不同呢?
深行进一步问道:
「午休时间会被那家伙叫出去,你真的没有半点头绪吗?也许是你的态度带有其他暗示,或是你说了什么。」
「其他暗示?」
泉水子困惑地反问后,深行却略过说明。
「我直接去C班看比较快吧。告诉我瑞嘉尔德是哪个学生,我要用自己的双眼确认。」
泉水子边追上在走廊上迈步的深行,边语带不满地说: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吧?一定想是我自己搞错了吧?」
「没这回事。」
深行的回答却出人意表。
「要嘲笑你很简单,但是,去年我也看见了和宫。那家伙曾经存在于这世上——倒不如说,一旦自己承认了他曾经存在的事实,就算有奇怪的东西在你四周徘徊打转,我也不会打从一开始就全盘否定。」
(……仔细想想也是呢。)
泉水子突然发觉,正因为对象是深行,他们才能在短时间内相互沟通。之所以都不曾想到,是因为她之前认定深行一定会嘲笑她。
泉水子无法鼓起勇气再度进入C班,躲在门后指出瑞嘉尔德的座位和他本人后,深行就堂而皇之地走进去。见到真夏,还开口和他打招呼,过了一、两分钟后又走回来。不管怎么看,他的行为举止都非常自然,令泉水子深感佩服,真不愧是扑克脸。
「你看得见那个人的脸吗?」
泉水子压低音量询问后,深行点点头。
「看见了,长得称不上奇怪呢。不知道是不是有日本血统,轮廓不算特别深邃,看起来是个很乖巧的学生。」
果然是这样吗?泉水子消沉地垂下肩膀。
「既然班上没有半个人发现,我想在大家眼里,他也很正常吧。可是,我真的看不到他的脸嘛,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奇怪。」
该怎么做才能证明呢?泉水子绞尽脑汁思索,深行却不知不觉间紧盯起手机的萤幕。泉水子不自觉说:
「校内不是禁止使用手机吗?」
「那只是象征性的规范吧?」
深行脸不红气不喘地反驳后,微微蹙眉继续盯着萤幕。接着慢吞吞地将手机举向泉水子。
「好像被你说中了呢。那家伙不是普通人类,他没有出现在手机拍下的相片里。」
泉水子倒抽口气,也探头看向萤幕。
相片中映出了教室内的真夏和其他几人,但下方覆着一层薄雾,隔着薄雾可以看见真夏他们。假使前方的薄雾就是瑞嘉尔德,这已不仅仅是看不见脸的问题了。泉水子不寒而栗地往后退。看见真的有人提出证明,她还是非常震撼。
「怎么办……这样子……」
「他要你去视听教室吧?」
深行开口确认后,泉水子咬住嘴唇。
「我根本不敢去……」
「明明是刚进来的留学生,指定的场所还真明确呢。」
深行还在沉思时,钟声就响了。他将手机塞进裤子口袋,下定决心地说:
「距离午休还有时间。我会在上课期间想想对策。你不敢回C班的话,就去图书馆待着吧。午休前我会去找你。」
「能想办法让我不用去视听教室吗?」
「没办法吧。面对这种对手,最好不要违背已经订下的约定,否则肯定会发生更加糟糕的事情喔。」
语毕,深行又补上一句:
「不过,既然已经知道对方不是人类,我也有对应的方法。说不定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令人提心吊胆的午休时间来临了。
来到图书馆的深行再一次说服泉水子后,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前往视听教室。虽说现在不用再单独一人与对方对决,但见到深行莫名的干劲十足,泉水子反倒觉得危险性增加了。
视听教室在三楼尽头,远离了成排的教室,也没有见到半个行经专科教室走廊的学生。由于在楼梯就与深行分道扬镳,泉水子不得不独自一人走在静悄悄的走廊上。
来到教室前头,泉水子忆起了教室内都是黑窗帘,更想临阵退缩。但是,她已经无法回头了。泉水子鼓起勇气打开教室大门,窗户果然都拉上了黑色窗帘,日光灯照亮了内部。
手边前方就是大型银幕,座位往深处形成了阶梯状。瑞嘉尔德正站在踏上了一、两阶高度的正中央楼梯上。
「谢·谢·你·愿·意·过·来。」
泉水子不禁大口喘气。因为她见到了对方怯生和善的笑脸,也清楚看见对方是有着黑色卷发和小麦色肌肤的留学生。尽管讲话有些结结巴巴,但声音很普通。
「为什么……」
泉水子目瞪口呆,端详着如今首度见到的五官。瑞嘉尔德是个温文儒雅的男生。泉水子的脑袋顿时打结,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瑞嘉尔德又开口了:
「我·有·问题。你·是·人类·吗?」
(为什么是你问我这种问题……?)
泉水子张口结舌之际,被人自后方猛力一推。她险些被撞倒地踉跄跌进教室后,耳畔响起了奇异的咏唱声:
「东海神名阿明,西海神名祝良,南海神名巨乘,北海神名禺强。四海大神辟百鬼,荡凶灾,急急如律令!」
泉水子才想抬头看声音的主人,一把类似细小石粒般的东西就迎面朝脸上洒来。
「散供,恶鬼退散!」(注1:散供为撒米或撒钱以驱除恶灵之意。)
泉水子发出尖叫声,跌坐在地。但比起疼痛,主要是因为惊吓。看向散落一地的颗粒,她却发现那不是石头,不知为何竟是生米。
「你做什么?」
「没有效吗?那么,你真的是人类吧?」
对方停下动作。泉水子脑袋一片混乱,只见眼前是秀才新生代表,高柳一条。做出了如此怪异动作后,高柳那张文官般的脸庞却纹风不动。就和在讲台上致词时一样,覆住额头的笔直刘海底下,细长的双眼泛着冷若冰霜的光芒。
「你的头发长得异于常人,给人的印象也很薄弱,又老是躲在别人背后,我还以为你铁定不是主体呢。算了,既然是人类,我也有对应的做法。」
他从西装外套的内侧口袋,掏出了数张裁切成千圆纸钞大小的纸,上头以朱砂细线画着象形般的图案。泉水子不曾见过这种东西,但一样觉得毛骨悚然。她无法起身,一点一点地向后退,但高柳毫不在乎她的恐惧。
「麻烦说明一下,你为什么会识破瑞嘉尔德吧……」
他的态度就像面对害怕畏缩的患者也面不改色的外科医生。泉水子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总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但是,就在高柳准备蹲在泉水子面前时,响起了深行的声音:
「看这情形,就是所谓的霸凌现行犯吧?」
深行就站在门口。见到现场这幅诡谲的画面,他也一样冷静沉着。泉水子内心松了一口气,但也很想对他说「你应该再早一点出来吧」。
高柳一条回过头,薄薄的嘴唇浮出冷笑。
「真是有趣的笑话呢。我和瑞嘉尔德做了什么吗?我想就算问她,她也回答不出什么吧。反倒是你,如果老师来了会很不妙吧?还带来了那种东西,从一开始就打算使用暴力。」
深行手上直立地拿着原木弓,具有相当长度的和弓已绷上了弦。
「我没有带来半根箭矢喔。不论是老师还是别人看了,都会觉得单凭弓没有箭就想伤人,未免太困难了吧?只不过,如果对方不是人类,情况也许就另当别论了。」
深行转向站在教室正中央的瑞嘉尔德,伸直执弓的手,问道:
「要试试看吗?」
高柳受不了地抬头看他。
「蠢毙了。想试的话就试啊。」
「啊,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泉水子冷汗涔涔地看着深行拉开原木弓。既然对方接受了挑衅,还是作罢比较好吧?深行还不知道现在泉水子已能看见瑞嘉尔德的五官。但是,泉水子还无法告知时,深行便已低声吟唱:
「曩莫,萨缚,怛他蘗帝毗药,萨缚目契毗药,萨缚他,呾啰吒,赞拿,摩诃路洒拿,欠,佉呬佉呬,萨缚尾观南,吽,呾啰吒,憾……」
吟唱完毕后,以指尖拨起的弓弦发出了尖锐的声音。泉水子不禁以为深行真的射出了箭矢,也仿佛看见某种东西呈直线飞了出去。
瑞嘉尔德一脸处变不惊。他毫不在乎站在门口的深行打算做些什么,面带笑容望着高柳所在的方向。
但下一秒,教室正中央不见半个人。连一丁点气息也没留下,瑞嘉尔德仿佛最初就不存在一般消失了。
这种有如关掉画面、凭空消失的方式令人不寒而栗。被消灭以后,泉水子才终于惊觉她接触的对象并不是活生生的人类。日光灯照亮的室内弥漫着一种虚幻不实的气氛。三个人好一半晌都注视着空空如也的空间。就连消灭了对方的深行也是不发一语。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高柳。他边按着耳朵附近边说:
「我是故意让你消灭他的。既然已经被识破了,不可能再让他维持同一名学生的样貌。反正我也因此知道了自己的斤两,下一次会做得更好。」
泉水子也总算明白了。高柳就是躲在幕后操纵瑞嘉尔德的人。会如此轻易就消失不见,不大可能是独立自主的存在。
「那个人究竟是什么?这么轻易就消灭他没关系吗?」
泉水子忍不住发问,却被直接无视。高柳面对的对象是深行。
「在我发现这名女孩子是人类时,我就知道你们的底细了,用不着再刻意展现自己的本事。验者与凭坐吗……真是低俗的配对呢。」
深行听了只是面无表情。
「那又如何?」
「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呢。我的意思是要你有自知之明,滚到一边去。」
高柳稍稍抬高音量。
「因为她是第一个识破我法术的人,我才会稍加留意,结果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个女孩子只是看得见这些东西,却什么也做不到。相乐似乎才是修行中的人,但看你只能使唤活人当作手下这点,根本就不值一提。我们的等级相差太多了。」
高柳边说边走向门口,中途曾短暂与深行互相瞪视。但深行默不作声地避向一旁,腾出供人通行的空间。高柳离去前又留下这么一句话:
「我也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冷漠喔。如果你也领悟到了自己能力的价值,我们也能成为朋友。这点你就考虑看看吧。」
高柳就这么无视泉水子的发问,走出了视听教室。泉水子其实也不是真的希望对方回答。高柳的身影消失之后,她只觉得如释重负。
泉水子总算自冰冷的地板上起身,生米纷纷自身上往下掉落。她皱起小脸,以手拍了拍裙子后,看着门口的深行用力吁一口气。
「高柳那家伙,就当作他是死鸭子嘴硬吧。而且我也没料到那东西会在我眼前消失无踪。」
(高柳同学是好面子的类型呢……)
深行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目送他离开,而没有惹恼他吧。因为一旦消灭了瑞嘉尔德,就表示是深行赢了赌注。
但是,这种结果真令人良心不安。泉水子并不觉得瑞嘉尔德消失后,心情就畅快了。她小声询问深行:
「如果他没有消失,结果会怎么样呢?」
「我怎么会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这样子使弓。」
深行面有难色地看向手上的弓。
「我临时打电话给了野野村先生,请他传授我几招。野野村先生说这是一种驱魔法术,但大半仅具威胁的效果。」
泉水子想起了以前深行说过,他从不曾认真地咏唱经文或祭文,也不肯拿起野野村的锡杖。由此可知,修行之后他的能力比当时提升了许多。
「你刚才咏唱的是什么?」
「并不是什么稀奇的经文,是不动明王的火界咒。」
深行回答后,皱一皱眉。
「高柳似乎听得懂呢。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人也咏唱了我不曾听过的咒文……」
(他以为我和瑞嘉尔德是一样的存在……)
泉水子心想,轻轻咬住嘴唇。
「你背上粘着东西喔。」
深行朝泉水子的西装外套伸长手。回头一看,深行撕下了一张方才高柳拿在手上的纸,上头以朱砂画着像是文字又像绘画的图案。泉水子想起刚才高柳曾用力推了她的后背。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灵符吗……」
深行也歪过头。
「我没有看过这种灵符呢。似乎不是山伏会有的东西……」
就在这时,从教室的高处传来了话声。那是清脆悦耳的女低音,口齿清晰字句分明。
「我说啊,那当然是符咒呀。这么简单的东西应该要马上就发现吧?」
真响倏地自阶梯状教室的最上方站直身子。
三
泉水子和深行都震惊得僵在原地,注视着走下阶梯的真响。真响一头长及肩膀的发丝与格子短裙微微晃动,从容不迫地走向两人。然后好一会儿紧盯着描有朱砂的符咒。
「放心吧,这张符咒对于是人类的泉水子无害。是那家伙搞错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那里了?」
深行拧眉质问。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们要来视听教室?是你问高柳的吗?」
眼下的情况会这么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但见到深行露骨地表现出戒心,泉水子还是有些意外。深行表面上总是很冷静,但看来内心并非如此。
真响似乎没有因此感到不快,爽朗地应道:
「我才不可能和那家伙说话呢。因为我讨厌那个男人。」
泉水子不希望再次出现刚才与高柳对峙时的紧张情势,竭力以一如往常的口吻说:
「我完全没有发现到你。你从一开始就在教室里了吗?在我进来之前?」
真响对泉水子颔首,温柔微笑。
「抱歉,我没有出来救你。但如果事态变得太过奇怪,我会跳出来阻止他喔。可是,我想尽可能不出现在高柳面前。因为他还没发现我已经知道了,这样子今后对我们比较有利嘛。」
看来她的好心情是因为瞒得很成功。
「我从很久以前起,就一直想设法知道高柳私底下的真面目。不过,他读国中的时候非常小心谨慎,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很难不暴露出自己的企图就问出情报。进入高中部以后,我也一直觉得高柳在策划什么大事。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呢……」
泉水子不知所措地望着真响。
「既然你这么说,那你之前就知道C班留学生的事了吗?」
「怎么可能,我根本不晓得!」
真响捉住泉水子的手臂,钦佩万分地说:
「泉水子真是厉害!竟然能识破那家伙的式神,你肯定是头一个人喔。高柳可是慌得手足无措呢。」
深行干咳一声。
「这么说来,你都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吧?」
「因为泉水子脸色大变地冲进A班嘛,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所以你就偷听?|
「你们都没有发现吧?」
深行先是做出责怪的表情,最后死了心地露出无奈的苦笑。
「真不像你会做的事。」
「看起来不像会做这种事这一点,可是很重要的呢。」
真响说得明快果决。
「多亏你们,我才知道高柳一条是式神术者。但就算知道了,那家伙依然是全学年最不好对付的人。不过,还是跟完全无法看穿敌人的能力差很多喔。」
泉水子小声询问:
「式神术者是什么?因为瑞嘉尔德是式神才会消失吗?」
「没错,才那么一击就被消灭了,表示他的法术还太嫩了。泉水子,所谓的式神术者就是阴阳师喔。」
深行立即插嘴:
「你也是阴阳师吗?」
「我不一样。」
「那么,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很了解式神吧?见到学生消失还如此泰然自若,躲起来偷看更是非比寻常。」
真响干脆地岔开话题:
「相乐果然还没融入这所学园呢。根本不会有人当面质问别人这种问题,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喔。如果是暗地里打听出消息,那倒另当别论。」
闭上嘴巴后,深行露出同意的微笑。
「我一直觉得这里的气氛很奇特呢。不明白大家为何都一副怀有秘密的样子,又互相试探彼此的想法。只不过,没想到连非人的存在也混进来了。」
「相乐同学是山伏吧?我倒是很快就看出来了。」
真响说,脸上浮现了无意间展露的真正笑容,既率真又充满魅力。接着她像是改变了主意,又继续道:
「我并不讨厌你,所以就告诉你这一件事吧。我的底细比起阴阳师,更接近山伏唷。我虽然无法像髙柳那样操纵式神,但也不想像他那样。长久下来,他的人格迟早都会扭曲吧。」
深行也不避讳地表示同意。
「我想他已经扭曲得够彻底了。高柳的全学年第一名,是操纵式神动了什么手脚吗?」
「大概是吧。」
真响看着泉水子说:
「聪明反被聪明误……指的正是这种情况呢。高柳因为自己就是采用这种做法,暗中展开行动,才会误以为泉水子是他人的式神而露出了破绽。他这一点还挺粗心的呢。」
泉水子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就表示在他人眼里,她的存在感薄弱到甚至被人怀疑不是人类。但是真响又说:
「泉水子,你竟然对术式这么敏感,这可是很珍贵的能力喔。所以你这阵子的态度才会这么奇怪吧?我一直觉得你很没有精神。」
「对不起。其实我一直想向你坦白,但又觉得不该说外国留学生的坏话。」
泉水子回答后,真响笑着点头。
「这点正是高柳的高明之处呢。如果是留学生,即便行为和说话有点奇怪,大家也不会在意。反而越是显得格格不入,周遭的人越会努力让他融入班级。高柳设想得真是周到。」
「让式神混进学生当中,高柳那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啊?」
深行嘀咕之后,看向真响提醒道:「我不是在发问喔。」
「他的目的是什么?维持住第一名的宝座?还是想表演给某个人看?」
思索了一会儿后,真响审慎地开口:
「既然如此,接下来只是我的自言自语喔。在这所学园里成为全校第一,对高柳而言似乎有着重大意义。然后,我一点也不想处在他的支配之下。可以的话,我想摧毁他的野心。」
深行倏地放松身躯,不再维持着自一开始就对真响展露的戒备态势。
「现在这样子就够了。我可以支援你的立场喔。我也看那家伙不顺眼。」
真响好像也在此时确定双方都各退了一步。
「那么,我们达成协议了呢。」
这句话莫名地适合这个场合。泉水子松了口气后,深行看向手表。
「先就此打住吧,否则午休时间就要结束了。我可不想因为高柳的关系,导致只有我们吃不成午餐。」
(啊,我肚子饿了……)
突然间,又回复到了日常生活。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以后,泉水子不觉得还吃得下饭,但回过神时,确实已饥肠辘辘。
「现在才去餐厅,赶得及上课吗?」
「我还是要去。我对自己吃饭的速度有自信。」
「我也说什么都要去。光吃果酱面包我可撑不住。」
「我也是。」
泉水子不由得笑了起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彼此都还是肚子饿扁了的高中生,仿佛都可以不用去在意。
(不只有我和深行是不平凡的高中生。现在就算只有明白这一点,也就够了……)
与其追根究柢质问真响,泉水子更想为此感到高兴。既清楚明白了真响的立场与高柳不同,包括深行在内,朋友间的情感也变得更加深厚,这样的发展令泉水子非常开心。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明明遭遇了那些冲击,现在却还能有食欲吧。
三个人一同走向餐厅,但深行必须先收起原木弓。在楼梯间下方互相道别之际,深行忽然问真响:
「宗田,你要加入学生会执行部吗?」
真响大出意料地看向深行。
「你是指神崎学姐那边?相乐打算加入学生会那一派吗?」
「我正在考虑。」
「是他们叫你拉我进去的吗?」
深行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作为交换,我可以加入SMF。同时兼任学生会应该不成问题吧?」
「那种事情就饶了我吧。但基本上我会考虑看看。」
真响说完就不再作声。但是,走在她身旁的泉水子,可以看出真响的脸颊略微泛红。
(学生会执行部……)
深行曾说过也许哪里也不会加入,但从未听他提过学生会。依他与真响的对话,可以推敲出他们已在一年A班里讨论过了某些事情。
泉水子要自己别放在心上。因为她现在一点也没有心情提出问题。
这一天,泉水子和真响大半天都没有谈论到式神这个话题。因为午餐时间光是匆匆吃饭就分身不暇,晚餐之际,同桌的学生又加入了聊天的阵容。但是晚餐过后,当真夏带着作业来到大礼堂休息区时,真响终于压低音量开门见山地说:
「你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遭的情况吗?明明都发现泉水子最近很奇怪了。亏你们还同班,真是太丢脸了,巴西的留学生只是骗人的假象喔,是高柳施了法术,让大家以为他是留学生而已。你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吗?」
「你在说什么啊?」
真夏一派气定神闲,即使听完了详细说明,态度还是不变,似乎不觉得这值得大惊小怪。
「我知道铃原同学一直都很害怕,但想说她迟早会习惯吧。毕竟对方好像也一样战战兢兢的啊。」
「战战兢兢?式神吗?」
「我也有点同情他呢,因为非人类的存在,如果待在到处都是人的地方应该很辛苦吧。」
真响和泉水子都瞪大了双眼注视真夏。
「你想说你早就知道他不是人类了吗?这是好强嘴硬吧?」
真夏搔了搔剪得短短的头发。
「不,我只是觉得不管他是不是人类,都不重要嘛。」
「怎么可能不重要!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因为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啊。只是,我也很少注意他就是了。」
「真是够了。为什么你老是这副样子?」
真响摔下手中的自动铅笔,泉水子则是仿佛发现了崭新的地平线般望着真夏。
(宗田同学……真是有趣的男孩子。)
对他而言,泉水子、马和式神也许皆是予以同等对待的对象。他不会区分对象是否是人,进而立下藩篱。意识到真夏的宽容大度后,泉水子不禁觉得害怕至今的自己真是心胸狭窄。
「突然觉得生气的自己真像个笨蛋。泉水子也这么觉得吧?」
真响发牢骚后,泉水子点点头。
「老实说,我在视听教室里看到了瑞嘉尔德的脸喔。那个时候,也觉得自己这么讨厌他实在太过分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不过是式神,只会反映出高柳的意图喔。既不具有半点真实的个性,也不是正派的神灵,同情他你就输了唷。这样子就真的中了对方的圈套了。」
真响说得再正经不过。这些话泉水子是头一回听见,但部分内容也能理解。瑞嘉尔德很轻易就被消灭了,因此感觉上是勉强被创造出来的存在。但是,泉水子认为真夏主张的对方也表现得战战兢兢这个说法,比较让人可以坦然接受。
真响边沉思边接着说:
「这就表示高柳选择了非人的存在当搭档呢。很少有人能做到这种事,所以我承认他的能力确实很优秀,也承认他已经受到了特别礼遇。可是我在想,同意学生采取这种做法真的好吗?」
真夏靠在椅背上,轻快地插嘴道:
「单方面指使的关系称不上是搭档吧,这点才是症结所在。如果没有消灭他,继续观察情况的话就好了。应该可以藉此得到更多的情报。」
「都说了,消灭他的人不是我啦。当时的情况是非不得已。」
泉水子想起了一直惦记在心里的疑问。
「瑞嘉尔德消失之后,高柳同学说过『验者和凭坐』。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的意思应该是想问相乐和泉水子是不是一对吧。」
泉水子不知所措后,又补充说:
「可是那个人还说我们很低俗。」
真响间隔了几秒后才回答:
「关于这个呢……虽然只是耳闻,但这是因为阴阳道和修验道追本溯源,源头都是一样的吧。先是吸收源自中国大陆的道教咒术,日本再加以自行发展,这一连串过程据说都是相同的。如果要论有哪里不同,就是阴阳师皆被朝廷拉拢集中,修验者则是在与中央朝廷无缘的深山里修行。还有,修验道是受了在山中修行的真言密教的影响,阴阳道则是对宫廷的神道产生了影响。那家伙在这方面上有着可笑的自尊心呢。」
真响轻轻哼笑。
「低俗的阴阳师也比比皆是,其实他根本没有资格说这种大话。民间的阴阳师也和山伏一样,都是游走全国各地,靠着驱魔或是占卜维生。两边都变得和游艺人士没有什么两样,也同样都在明治时代的神佛分离令(注2:一八六八年,日本明治政府颁发「神佛分离令」,以禁止天皇所遵从的神令与佛教混合,造成佛教衰退,神道教成为国教。)时期遭完全废除。」
泉水子面露难色地看向真响。
「可是,那个,凭坐……是类似于式神的存在吗?」
「这倒是不太一样。」
真响终于明白了泉水子想问什么。
「怎么,原来泉水子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啊?所谓的凭坐,是指驱除附体之物时,让灵附在自己身上的人喔。验者即是山伏,山伏会先将附在患者身上的灵移转至凭坐身上,再降伏驱除那个灵。日本中世的时候,游走各地告知天启的巫女,与驱除邪灵的山伏结为夫妻,再一起携手合作的情况好像很常见呢。」
(夫妻携手……)
这些事情泉水子都是头一回听到,她顿觉一阵头晕目眩。尽管内容和以前雪政向泉水子说明的情况相差甚多,但有一部分也算是说中了泉水子的灵媒体质。只是,如果高柳是将深行与泉水子当成了共同体而得出那种结论,当中可就产生了很严重的误解。
「我们才不是一对。」
「是吗?在我看来,你们倒是建立起了很紧密的羁绊喔。」
真响语带调侃地说,泉水子甩着麻花辫忙不迭摇头。
「只是刚好而已,我们才不是一对。」
「既然你这么说,就当作是这样吧。擅自认定不是一件好事呢。」
真响果决地带过这个话题。不追根究柢是她的优点。真响的思路清晰,也能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变化。
但是,泉水子心里还是不由得好一阵子纠结在这件事上。
对深行来说,自己算什么呢?这时她首度在意起了这个问题。
(深行为什么要进行山伏修行呢……是为了得到姬神吗……)
大礼堂的休息区环绕着正厅形成了L形,排放着可供四人、六人、八人就座的桌椅。由于空间相当宽敞,即便一群人在此召开小型会议或是玩游戏,也不至于让一旁的人无法读书。灯光不仅明亮,又不同于图书馆可以畅所欲言,因此总有不少学生聚集在此自习。经常利用此处的学生所坐的位置,也日渐成了指定的专用席。
目前为止,真夏都认真地每天准时报到,吃完晚饭后,在休息区与真响及泉水子会合。三个人一起写作业和预习,也渐渐变成了一种例行性活动。泉水子不曾在这里见过深行。独自一人念书也比较符合他的个性。
作业大致上写完时,真响暂且离席,泉水子忽然询问真夏:
「宗田同学已经知道SMF是什么意思了吗?」
白天询问真响这个问题时,她难以启齿似地岔开了话题,真夏倒是很干脆地点头。
「啊,嗯,我已经知道了。这是一个同好会,类似于没有顾问的秘密社团。听说高中部去年就有了,就是宗田真响粉丝倶乐部,通称SMF。」
(……看吧,我们果然不是一对。)
泉水子没来由地如此强烈地心想。
「真响同学受欢迎的程度真是惊人呢。」
泉水子说,再一次体会到真响有多么出类拔萃,但真夏的语气十分悠哉。
「现在好像到处都在议论纷纷,真响是否会成为SMF的会长,但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这是那家伙自己撒下的种子,就随她高兴去做吧。」
泉水子此时才意识到,学园内学生之间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行动,而真响与深行早已置身在这场漩涡中。
(……法术和神灵的知识并不是问题所在。重要的是明知道这些事情,却还能保持平常心,开心地度过校园生活。真响同学就是因为办得到,才会这么厉害……真要说的话,深行也是。我以外的人都办得到。)
泉水子终于开始注意到,至今因为一味害怕外界,而无法正视的各种学园生活样貌。
翌日,C班最后一排的课桌椅空出了一个座位。
但是,全班同学似乎都不以为意。即便缺席持续了两、三天,也没有任何人提及瑞嘉尔德这个名字。仿佛来自巴西的留学生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一名般,彻底遭到了众人的遗忘。
老师也没有谈及此事,更没有瑞嘉尔德因故回国等半点说明。当然,也可以去妄加揣测是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但泉水子决定不再理会这件事情。因为她现在终于能平心静气地听课,相对地,与周遭同学对话的次数也跟着增加,突然间觉得日子过得很开心。
之后,她也曾偶然在走廊等地方,与觉得看来古怪的学生擦肩而过。但是,泉水子已不再极度恐慌,或是害怕得连对方都能察觉。一旦了解了对方是式神,而不是来历不明的存在后,她的恐惧就减轻许多。在这方面,真夏的理解方式也确实大大影响了泉水子。
不知不觉间,泉水子的红色粗框眼镜收进眼镜盒后,就不曾再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