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啊!真夏同学在骑马……)
马场才一映入眼帘,还远得无法辨视骑手的长相时,一眼就能看出是宗田真夏骑在马上。泉水子定睛细看他的身影。
真夏虽然很常待在马厩,却极少出现在马场上。也许他都是趁着早上没有半个人在的时候骑马,但泉水子始终没有机会目睹。能见到真夏骑在马上的英姿可是非常难得。
真夏的骑马风格独特到了让人不可能误认。首先,除了他以外,没有学生会不套缰绳就上马场。真夏现在也是两手空空地驱策马匹往前进。另外,他虽然坐在马鞍上,动作却又慵懒得仿佛正要做暖身操。
通常骑手都是透过对马匹含在嘴里的口衔施加力道,让马匹明白自己的意思。经过调教的马匹会记得这些指令,或奔跑或停下,或是左右转弯,这是马术的基本。但现在马儿正上下摇摆着头,随心所欲地做出各种动作。然而,马儿又与骑手配合得非常完美,真夏也看似轻而易举地牢牢坐在马背上,一点也不危险。
可以感觉出马儿正欢欣鼓舞地往前奔驰,坐在马背上的真夏看起来也很开心。但听说他只有指导人员未在一旁观看时,才会这么骑马。据说马术社的顾问对于形式又更加严格。
(这里果然很棒呢……)
泉水子在这个地方感受到的明亮感,如今依然没有改变。式神一类的存在并不会靠近马场周边。毕竟这里与校舍有段距离,另外也是因为对马匹的敏感度有所警戒吧。泉水子虽已不再那么害怕式神,但还是因为能够放松而定下心来。
好一阵子着迷地看着真夏自由奔放的骑马英姿后,绕着马场的真夏忽然偏离跑道,接近站在栅栏外的泉水子。明明未套缰绳,是怎么办到的呢?真是教人啧啧称奇。
「你来了啊。有什么事吗?」
泉水子有些为难地左右张望。站在栅栏外的观众不只有她一个人而已。果不其然,学生的目光顿时不约而同投在她身上。
(不行,我必须更加习惯才行……)
最近泉水子慢慢体会到,如果要与宗田姐弟一起行动,这是避免不了的情况。真夏以为这是姐姐真响带来的副作用,有时还会揶揄真响,但泉水子认为不光是这个原因。尽管真夏满脑子都只有马,又老穿着陈旧的运动服,但会自体发光的人仍会绽放光芒。
「我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来参观而已,你别介意。」
泉水子小声地回答真夏,他却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你不是和真响约在这里碰面吗?」
泉水子还没摇头,身后就传来了话声:
「我们并没有约好,但也很类似了唷。因为我听说泉水子在这里。」
真响正飘扬着一头秀发,走近两人。
这是泉水子第一次看见真响来到马场。先前她曾说过不会在弟弟的擅长领域里努力,因此寸步也不曾接近这里。但是,走上前的真响在日光与绿意的衬托下显得明艳动人,双眼与肌肤更加充满生气,令人觉得她其实更适合户外活动。
真响往泉水子身旁一站,对真夏说:
「下来一会儿吧。我有话跟你们两个人说。」
「现在吗?」
「别问东问西的,就是现在。」
泉水子悄悄地在真响背后搜寻人影。自从知道了SMF的存在后,她就发现真响四周一直存在着窥伺照相机会的视线。不知自何时起,那些偷拍的相片已经在男学生之间广为流传。
真响本人倒是不以为意,就算发现了相片,也只是一笑置之,仿佛在说逐一去在意也无济于事。泉水子也不想徒增是非,但有些照片甚至会碰巧照到自己,让她内心惶惶不安。
「怎么了?你看到式神了吗?」
见到泉水子东张西望,真响问。
「不,不是的。」
「有的话我就伤脑筋了呢。因为泉水子说过高柳的式神不会接近这里,我才会过来。」
真响说,言下之意似乎是人类的话就无所谓。
真夏跃下马匹后,轻轻松松越过栅栏。那匹马则停在原地不动,自栅栏内将鼻梁蹭向真夏。
「麻烦你长话短说。今天可是顾问出差的大好机会。」
「别这么说嘛,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喔。跟你们说,我决定答应相乐的条件,加入学生会执行部了。」
真响说得慎重其事,但泉水子和真夏都不怎么感到意外,反应相当冷静地看着她。
管理学生会的学生想必都是极具人望的优秀人才,所以真响一年级就加入学生会并不稀奇。但是,并非所有人都对这件事情感兴趣。就连泉水子实际感受到的情况也是如此。
学生会固然值得尊敬,但如果不是品行端正的人就无法担任,因此平常总让人觉得有些难以亲近。与老师走得近也是原因之一吧。如今泉水子也知道了开学典礼上,致欢迎词的眼镜美女是三年A班的神崎美琴。也知道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去年的副会长如月·金·仄香,会在本月的选举中就任学生会长。
真夏兴致缺缺地说:
「相乐的条件就是代替你加入SMF吧?真可怜。结果真响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成为粉丝倶乐部的会长吧?」
真响点点头。
「那当然,我才不想成为那种团体的活招牌呢。不过,秘密社团的存在也不算是毫无意义吧。你们知道吗?聚集在SMF里的学生,都是抵抗得了高柳法术的人喔。因为高柳的式神一直在对他们施法。」
泉水子眨着眼睛看向真响。
「式神可以做到这种事情吗?」
「很遗憾地,好像可以。如果不这么想,很多事情就都说不通了。还有呀,听说高柳一条接下来打算竞选学生会长。不过,这还只是谣言而已。」
「才刚入学就想成为学生会长?」
「怎么想都一定有阴谋吧?尽管高中部尚未形成任何传统,但现在明明已经有单凭信任票数就等同当选的单一候选人,他竟然还想中途参加竞选。」
真响拨开头发,接着又说:
「我猜二、三年级里头也有阴阳师,他们私底下也结成了同盟——搞不好连老师内部也有。努力一下应该可以查出来,但等到高柳成了学生会长后就太迟了。必须阻止他才行。」
「学生会长这么重要吗?」
泉水子单纯地提问后,真响一瞬间吃惊地看向她,接着才慢条斯理开口:
「说得也是呢,一般人都认为学生会长这个头衔,不过是成绩调查书上的装饰而已。可是在这所学园里,代表的意义应该不太一样喔。学生会确实自成一派,也名副其实成了学生的中心。既然高柳想参加竞选,就表示学生会长的地位可以行使权力。想在国中部称霸的话,方法就是考到第一名,但高中部的情祝又不一样。我也相当意外他的目标竟然是学生会长,看样子是相乐的第六感比较敏锐呢。」
真夏意兴阑珊地附和:
「所以你才会突然想与去年的执行部成员联手吗?」
「嗯。我也想知道学生会有什么内幕,现有成员一旦输给了高柳,那家伙手下的阴阳师集团也会扩大势力范围吧。我可受不了这么讨人厌的事情发生。」
真响注视着泉水子说:
「泉水子早就知道相乐为什么这么快就盯上执行部了吧?」
泉水子惊讶地回望真响。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泉水子终于明白方才真响为何会一脸讶异。因为她误以为泉水子和深行是并肩作战的伙伴。竟然产生了这么严重的误解,泉水子大吃一惊。
「我不常和相乐同学说话,而且有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
「可是,如果如月副会长当上了学生会长,泉水子也打算加入学生会执行部吧?」
泉水子更是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我要加入呢?」
「还问我为什么,你不是相乐的搭档吗?要和那家伙站在相同的立场吧?」
「搭档是什么?我和相乐同学之间什么也不是啊。」
真响似乎无法理解泉水子的惊慌失措,果决地道:
「我个人是无所谓啦,但泉水子是以相乐搭档的身分入学,的确是事实,我想相乐也没有否认过这件事吧。」
(搭档的身分……)
这铁定就是泉水子免试入学的真相。开学之前,深行并未提到这件事,但现在他应该也知道这则内情了吧。
「他什么也没有跟我说。」
泉水子心想,既然不是深行主动告诉自己,在他佯装不知情的这段期间,自己最好也假装还不知道吧。
「更何况,不论我是以何种方式入学,我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社团。」
泉水子试着强力主张,结果只是反被真响调侃。
「但是你现在还没有加入半个社团吧?就连马术社,你每次也只是在旁边参观而已。」
泉水子羞红了脸,无法反驳。
错过了入社的时机后,时至今曰,泉水子还未决定想加入的社团。不是社团不让她加入,而是她提不起勇气交出入社单。她不认为自己能和正常人一样,和其他学生一起并肩运动。偶尔来到马场,也只是想看看真夏在做什么,却不曾想过采取更多行动。
泉水子窘迫地瞟向真夏后,一派悠哉的真夏就为她帮腔:
「只是在旁边参观又有什么关系?又不一定非得加入某个社团。自己的放学时间,就随自己高兴去运用就好啦。」
真响扬起下巴,看向弟弟。
「你不要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加入执行部的话,你也要加入喔。既然是搭档,这也是当然的。」
「咦咦?我已经是马术社的社员了耶。」
真夏大惊失色,但真响毫不理会他的抗议。
「同时参加两边也可以喔,反正我也不期待你真的帮忙做事。不过,总之一到选战,你就要帮忙。我需要对抗高柳的人手。」
「真是麻烦。」
「不行。」
「你到底想叫我做什么?举标语牌吗?还是发表助选演讲?」
「不,是消灭式神。」
真响笑容可掬地回答。
泉水子心头一惊,总算明白了真响为何特地来到马场。真夏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换脚支撑身体重量,边嘀咕抱怨:「竟然丢给我这么麻烦的事情——」真响更加强了语气:
「只要联合泉水子能识破式神的力量,和真夏身上式神不敢靠近的力量,我想就可以打败高柳最强大的式神了。而且非得尽快打败不可。因为现在的高柳八成可以设坛施法。一旦法术对周遭的学生起了作用,就太迟了。要是真的变成那样,对我们来说绝对是百害而无一利。」
「你说高柳同学会施什么法术?」
有些事即便对真响来说是理所当然,泉水子却是一头雾水。但是问了之后,她马上就后悔了。因为真响气势十足地接着说:
「喔,关于这个,相乐应该已经调查过了,你再向他问清楚吧。顺便替我转告相乐,说我决定加入执行部了。如果直接在班上告诉他,四周马上会引起轩然大波,而且我个人也有些难以启齿。身为术者,相乐虽然看起来还是初学者,但判断状况的能力比我还要精准呢。」
对于被迫帮忙传话,泉水子哑口无言,正想说「为什么要由我传话」时,真夏却早一步结束了这个话题。
「那么话都说完了吧?我先失陪啦。」
泉水子看向眨眼间就越过栅栏的真夏,再转回脸庞时,真响也正朝她挥手。
「泉水子,那就麻烦你啰~」
看样子除了乖乖向深行传话,没有其他方法了。
现在深行也不再成天待在图书馆,所以泉水子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他。
即便好不容易找到他,他也大多不是独自一人。深行虽然极少和团体一起行动,但经常有人向他攀谈。泉水子也不敢插进他们的对话。自从前阵子冲进A班以后,她就难为情得不敢再尝试第二次。
因此她决定间隔一段距离,等着深行发现她。当她呆站在角落,连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子简直跟式神没什么分别。
(我为什么老是这副德行呢……)
有几次她还觉得深行是故意对她视而不见,让她干等。有时她会死心离开,但这回可不行。泉水子一面孤伶伶地等待,一面苦思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根本不敢公然说我是深行的搭档。因为不论是谁,都不想和我成为搭档吧……)
深行终于走向泉水子,于是泉水子因担心他人目光,移动至没有半个人在的一年C班,再向深行转述真响说的话。
夕阳洒了进来,将地板和桌子照得通红。深行坐在靠窗的桌子上,手塞进口袋里,一只脚还靠在椅上,坐姿不怎么端正。
泉水子自始至终都站着。说话期间,她一直习惯性地差点把玩起麻花辫,但每一次都惊觉地将辫子拨到身后。
转述完毕后,深行十分高兴。真响的参战果然是一则喜讯。
「宗田终于愿意起身对抗了吗?我本来还以为她答应的希望很渺茫。这下子势力版图会出现很大的变动呢。如月副会长他们也会觉得帮了大忙吧。」
「你是指学生的派系?」
「算吧。毕竟宗田真响去年起就在高中部声名大噪,对周遭学生的影响力也非同小可。」
深行的表情开朗明亮。想必是觉得邀请了她的自己也脸上有光吧。
「这会跌破所有人的眼镜吧。论受欢迎的程度,宗田的分数比高柳要高。就算想竞选学生会长,一旦宗田加入了如月副会长派,高柳大概就没有胜算了。」
泉水子提出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真响同学曾说,高柳同学会设坛施法,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吗?」
「喔,这件事啊。」
深行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解:
「既然那家伙是阴阳师,最高境界就是设坛施法吧。典型的做法就是摆放咒术所需的各种物品,再架设特殊的祭坛,并在施法之前花上几天的时间诵读祭文。最大的问题点,就在于他是在学园内的哪个地方进行那么盛大又正式的阴阳师仪式。一般而言,不论在哪里都不可能。凤城学园的占地虽然辽阔,但建筑物内每个角落,都有保全公司设置的防盗摄影机监视,宿舍又是双人房,根本没有地方可以摆设那些东西。」
泉水子听得一楞一楞时,深行导出了结论:
「宿舍会设计成双人房,也是为了不让学生为所欲为。没有人有了室友后还很开心吧?但是,高柳却能尽情施展法术,甚至还召唤式神,就表示只有那家伙拥有特权。假使他的室友是他的同伙——或假使室友是高柳的式神,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在自己的房间里设置祭坛。」
「室友是式神——?」
泉水子不禁抬高音量。光是想象,全身就冒起了鸡皮疙瘩。
「每天都和式神一起起床睡觉,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
「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用不着特意让式神维持人形吧。只不过,我想最靠近主人的家伙,应该会是最强大的式神,无法轻易消灭。」
深行的口吻显示出,他已经知道那名式神是谁。
「和高柳同学同寝室的人是谁?」
「小坂信之,是我们班的。」
泉水子试圆回想,但忆不起对方的长相。她还未将学年所有学生的长相和名字连在一起。但是,她仍然记住了A班中几名较引人注目的学生,也注意到了一些看来古怪的人。因此如果小坂就是式神,表示他被创造得比瑞嘉尔德还要精致巧妙。
「那么,真响说的消灭式神指的就是……」
「就是指小坂吧。」
深行答得干脆。
(真讨厌……)
泉水子一点也提不起干劲,回想起瑞嘉尔德在眼前被消灭时那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泉水子不想再思索下去,决定改变问题。
「相乐同学,你为什么会加入学生会执行部呢?真响同学还说,你判断状况的能力比她还要精准呢。」
「宗田这么说了吗?」
深行反问,但意外地没有得意洋洋。他的表情反而变得凝重,斟酌地说:
「我并没有那么长远的意图。只是在寻找对自己有利的道路时,学生会跃入了眼帘而已。更何况一般而言,学生都是为了让推甄入学的成绩调查书体面一点,才会加入学生会这种组织。这所学园执行部的学生考上知名大学的升学率是真的很高喔。」
「你现在还在考虑念东大吗?」
泉水子不禁脱口询问,但转念一想,才发现这根本不需要问。深行先前之所以无法以东大为目标,就是因为雪政不容分说地替他办了转学手续,只好就读泉水子所在的深山内地国中。但是,如今他已得偿所愿地进入东京的高中。
「选择当然是越多越好。」
深行说得让人听不出其中的真意。
「而且,我也想跟在这所学园内最有远见的学长姐身边。虽然学生会的立场相当偏颇,但也有学长姐非常正派且成绩优异。毕竟我是后来才进入这所学园,也不像高柳和宗田,一出生就属于某个组织,所以先确保自己的前程也是很正常的吧?」
这真是出乎泉水子的意料。深行正在冷静分析真响与自己的差异,仿佛在说他不会无谓地与人竞争,白费力气。
「真响同学果然是一出生就属于现在的组织吗……」
「这点错不了。」
深行说得斩钉截铁,又道:
「那家伙的老家是长野县的户隐。在修验道中,户隐山与饭绳山自古以来就是名地,那里同时也是知名的户隐流忍者村。就算家系特别也不奇怪。」
「忍者?难道——」
「山伏与忍者这两种存在并没有太大的差异。甚至也有人说,忍者是修验道的分支经过特殊的演变而形成。就结论而言,伊贺忍者也经历一样的演变。但虚构故事里出现的那种荒诞无稽的忍术,倒是另当别论。」
泉水子心里半是觉得果然是这样啊,另一半也仍是感到吃惊,接着困惑地开口:
「我脑袋好混乱。我们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凤城学园的学生实际上都与修验道或是阴阳道这些组织有关吗?」
「应该不是所有人。再怎么说,在我们这个年纪就能施展法术的人不可能太多。但是,与神社或是寺庙有关的学生,的确是比一般的学校多吧。」
深行镇定地接着说:
「在我们这一学年,高柳和宗田是实力派的两大龙头,在国中部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那两个人彼此也知道这一点,私底下一直在互相较劲吧。」
真响是基于什么目的与对方竞争呢?泉水子百思不得其解。是必须向某个对象证明自己很优秀吗?证明之后,又有什么好处吗?
「真响同学也说过,这所学园的学生会有些地方不同于一般学校……」
「虽然尚未公开,但我知道极少部分人之间流传着一则传闻。不知道是流言还是事实,但我现在还无法开口询问执行部的学长姐。」
深行的语气更是变得小心谨慎。
「……听说凤城学园的学生会长其实和去年一样还是同一个人,也因为这个原因,学生会才会拥有强大的后盾。」
「什么后盾?」
「我不知道,但似乎值得深入研究。说不定能开拓出新的解决对策。」
泉水子默然不语。尽管没有问出口,她也察觉到了——这就是所谓的自既定的环境中另辟蹊径吧。
(……深行其实很想抽身离开吧?从这个充斥着式神、法术和破解法术的世界……真要说的话,还有脱离山伏和姬神。)
泉水子问什么,深行都会条理分明地回答。但是,还是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她吧。SMF这件事也是。但是,依泉水子现在的立场和能力,她无法问得那么深入。
深行散发出就到此为止吧的气息离开桌子。
「麻烦替我向宗田转达,明天我会将她介绍给如月副会长。毕竟开口邀请的人是我,至少有义务负责介绍。其他我想,应该也能为她介绍神崎学姐和去年担任主要干部的成员。」
迟疑片刻后,泉水子再次确认:
「你完全不打算插手真响同学消灭式神这件事吗?」
深行说得一派轻松:
「嗯,我准备拜见她的本事。先前是宗田看我,所以这次改换成我参观,这样才算是互相扯平吧。」
「可是……」
「更何况,如果要施展高难度的法术,根本没有我能出场的余地喔。宗田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特地透过铃原,要你转达吧。」
语毕,深行又补充道:
「你就牢牢跟着那像伙吧。这样一来应该就不会太危险了。」
泉水子最后鼓起勇气开口:
「真响同学好像打从一开始就认定我也会加入学生会执行部。」
深行正要走出教室,讶异地回过头。
「原则上只要有成员的推荐就能参加,既然宗田以执行部员的身分那么说了,你确实就能进来吧。只不过,执行部大多是利用电脑处理业务,如果你可以接受的话。」
(完全不被需要……吗?)
泉水子深深地可以理解,只能就此打住。
「你这样子不行啦!」
真响变这种语气时,态度都很强硬,因此周遭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听从她说的话。但是,只有这一次即便是泉水子,也无法轻易点头答应。
「要我加入执行部真的太强人所难了。我又不能碰电脑,就算加入也毫无意义,而且学长姐也不可能让我进去。」
「照你这么说,真夏也差不多啊。可是,我也打算让真夏加入。你用不着这么自卑呀。」
「我办不到。相乐同学也压根没有想过我会成为执行部的一员。」
真响紧盯着泉水子的脸庞斥道:
「泉水子,女孩子呢,绝对不能照对方所想的去做喔。不该管相乐怎么想,而是你想怎么做吧?而且你其实很想加入执行部,让那家伙刮目相看吧?都写在你脸上了。」
「啊?不,才没有,没有这回事……」
「但我很希望你们加入喔,不管是泉水子还是真夏。我想这应该可以当作是我成为其中一员的条件。」
「就算你这么说,还是太强人所难了啦。」
真响忽然矛头一转。
「当然,如果高柳选上学生会长,现在的执行部成员会全部换新吧,所以这也只是暂时的而已。只要想成还不确定是否是成员之一,至少一起去见面认识一下也无妨嘛。」
「我最害怕这种场合了。」
「我也是啊。毕竟对方都是高年级生,只有一个人的话我会很紧张。」
泉水子不禁皱脸。由真响说这句话,听起来很没有说服力。
「你都骗人。」
「才没有呢。现在真夏已经脚底抹油逃跑了,连泉水子也不陪我的话,我一点也不想上去二楼。今天不过去的话,相乐就会颜面扫地喔,这样也没关系吗?」
「你这样说太狡猾了。」
「啊!好可爱。我第一次看到泉水子闹别扭的样子,好可爱。」
泉水子一遇上真响就没辙。经过一番争论后,真响带着泉水子与等着她们的深行会合。
见到真响牢牢牵着泉水子的手以防她逃走,深行意外地没有反对。大概是不想多费唇舌,浪费更多时间吧。
一走上二楼,左手边就是学生会室,旁边是广播室,与录音室各占了教室一半的空间。由于地处校舍中心,来往的学生很多,但只要紧闭教室大门,大家也会毫无所觉地直接经过。
学生会室通常都是大门敞开,因此泉水子也曾在往返上下课时,瞥见过里头的景象。教室内正中央并排着两列共计六、七台的电脑,墙边的铁制书架上摆放着各种物品,堪称是杂物区。墙面上也装饰着以往学园活动的海报,靠窗的长桌上经常放着许多咖啡罐。
现在神崎美琴和如月·金·仄香都在学生会室里,一同迎接一年级生的到来。相较于身材高挑、留有一头长发的神崎学姐,如月·金·仄香的个子显得相当娇小。她蓄着深褐色的短发,有着一眼就能看出是混血儿的立体深邃五官,同时又不会显得过分艳丽,是个散发出沉稳气质的二年级生。
泉水子看到名字后,一直以为仄香是女生,所以见到仄香穿着学生长裤时暗暗吃惊。但是,在观察对方脖颈和手腕的纤细度之后,依然觉得仄香像是女生。泉水子越来越搞不清楚,脑筋一片混乱。
深行介绍完两人后,神崎学姐就口齿清晰地说:
「你就是日本史研究会的宗田真响学妹吧?三年级也有很多人都认得你喔。很高兴你对我们学生会有兴趣。这边这位辫子学妹,是从高中部才进入这所学园的新生吧?」
「我们是室友。」
真响挺起胸膛,语气仿佛在说因此她们两个人是生命共同体。泉水子难为情地很想钻进地洞里,只能全权交给真响。
仄香则是温文含蓄地小声说:「如果选举的时候你们愿意帮忙,我会感激不尽。」身为会长候选人,仄香相当文静,因此泉水子对她颇有好感。除此之外,其他还有两名操作着电脑的男学生,分别自我介绍是大河内和星野,都是二年级。
星野学长塞了一片光碟给深行后,深行就开始帮忙处理业务,真响和泉水子则在对话大致上告一段落后就适时撤退。走下楼梯以后,真响说:
「学长姐都非常普通呢,我还以为他们会更令人畏惧。你觉得怎么样?」
「他们确实和式神那一类的存在没有关系,但问我普不普通的话……那个,你觉得如月副会长是女孩子吗?」
「嗯,她是女生喔。」
真响答得毫不犹豫。
「我从没听说过她有什么性别认同障碍的大问题,所以那身打扮只是一种时尚吧。校规也没有规定不能穿男生制服。」
「的确很适合她。」
「别看如月学姐那样,她穿上和服后非常漂亮喔。不论是谁,如果在文化祭上看见她跳日本舞,都会大吃一惊呢。」
真响懒洋洋地接着说:
「可能因为她是混血儿,才反而能致力于学习传统技艺吧。听说她会剪短发,也是为了跳日本舞时戴上假发。但是,我想那终究只是一种兴趣而已。扎根于土地和文化的事物,光靠憧憬并不能达到最高境界。我们不得不被迫面对的那些事物,根本不是可以当作兴趣的东西喔。」
泉水子吞吞吐吐地反问:
「你是指与式神有关的这件事吗?」
「那还用说嘛,泉水子。不然,我们直接去比较看看吧。看看小坂与那种平凡的人类有多大的差别。」
真响强势地拉着她的手往前进,泉水子却提不起劲。
「不要看比较好吧?一看,对方也会发现。如果现在被对方发现,那就糟了。」
「那是因为你之前是面对面地与瑞嘉尔德互相对视吧?只要别让高柳发现,偷偷地看几眼就好了。」
小坂信之待在自己的教室里。
根据真响的说明,他在A班并非随时随地都跟在高柳身边,在人前反而不会当他的小跟班。但是,既然两人住在同一间寝室,他有时确实会做出与高柳相同的举动。
真响和泉水子佯装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聊天,同时不露声色地观察教室内部。由于下一堂课是选修,留在A班教室里的学生零星无几。高柳似乎也已经移动至下一个定点,不见踪影。
但是,看向真响以眼神示意的方向后,现在终于自座位上起身、外表显得沉默寡言的男学生就是小坂。他戴着眼镜,身高和体型都没有特别引人注目之处。泉水子悄悄凝神细看时,真响就在耳边窃声低语:
「你看,他并没有跟在高柳身边喔。在人前,他既不会找高柳说话,通常也都是错开时间分头移动。他好像也不和任何人交朋友,经常都是一个人。可是,和他说话他会有反应,上课时老师如果点到他,他也会回答。」
泉水子立刻察觉到情况和瑞嘉尔德那时不一样。即便鼓起勇气看小坂,他也不至于令她狂冒冷汗。但是,也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正常人类。
泉水子正犹豫着该如何形容看见的画面时,真响略带愁容地接着说:
「相乐说过,相片上也可以照出他的身影。又说就算他是式神,我们大概也很难找到证据。我也曾经假装不小心,触碰过小坂,可是触感就跟正常人一样。就算这样,泉水子还是看得出来他跟一般人不一样吗?」
尽管透过泉水子互相传话,但平时真响和深行两人仍会交换资讯。感觉上,无论如何都挥不去自己这种不明所以的想法,于是泉水子抿着嘴唇点点头。
「嗯,我看得出来。小坂同学不是人类喔。」:
此时,当事人正巧自教室前方的大门走出,真响一言不发地目送他。小坂对走廊上的女生看也不看一眼,直接走向专科教室大楼。等到他的背影远去,真响才惊叹地回头看向泉水子。
「真的吗?可以这么有自信地说吗?」
泉水子继续压低音量说:
「因为那个人……仔细盯着看的话,身影会突然晃动。虽然不像瑞嘉尔德那样严重到模糊不清,但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由于好不容易压下的恐惧又快要再次复发,泉水子无法详细说明。但是,只有小坂一人仿佛是由粗大的粒子构成,在人群之中显得非常突兀。即便想误认也没有办法。
不光是小坂平凡无奇的五官、头发和四肢,连眼镜和制服也不具有原本该有的密度。他的姿态确实比瑞嘉尔德清晰,但仍旧可以看出他一旦消失了,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泉水子叹气说道:
「啊啊,讨厌。我明明不想看见这种东西的」
「你在说什么啊?泉水子,你好厉害喔。」
真响大大吁了一口气,音量突然拉高。
老实说,我怎么样也看不出来小坂和普通的学生有哪里不同。要是事到如今还重蹈高柳的覆辙,误以为真正的人类是式神,这可是比那家伙犯下的错误还要丢脸,所以我正有些裹足不前呢。啊啊,我放心了。」
泉水子反而想问问说这些话的真响。
「为什么你看不见那种景象呢?就只有我看得到,太奇怪了。明明你比我更有经验和知识,也很习惯这种事情。」
「不可能不可能。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人肯定非常稀有。」
真响连连摆手,又说:
「一旦看到那种东西也无动于衷,有时候反而会无法辨别真伪。不晓得是在这个世界里接受异常事态的能力变强了,还是修行的成果造成反效果的关系,我和真夏从小就习惯了,所以就算遇上也不觉得可怕,但相对地神经大概也变得比较大条吧。」
「我比较想变成不会感到害怕的人。」
泉水子心有不甘地咕哝后,真响轻笑了起来。
「这样啊,对本人来说是很大的困扰吧?不过,泉水子这样的人很宝贵喔。甚至也有人承受不了恐惧,就认定那些事物不存在,闭上眼睛视而不见。而那种闭上眼睛的人,代价就是容易受到暗示,然后被阴阳师玩弄于股掌。」
泉水子不禁暗想,以前戴着妈妈眼镜的那段期间,自己是否就是那样子呢?不论好坏,如今她都无法再次回到戴眼镜的状态。可是,真响称赞了她的眼睛以后,泉水子突然对自己刚才的断言感到歉疚。
「就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或许也不能说我绝对没有看错吧?」
真响的语气变得再认真不过。
「看东西时,用的不是眼睛,而是大脑喔。包括眼睛看的、耳朵听的、手摸到的,甚至是气味,都是在经过大脑的解释后,才变成我们的感觉。换言之,我们相信的是,存在于大脑内部的事物就存在于那里。我想式神就是存在于那个地方吧。如果真要探讨他是否真的存在,也就不得不追究这世上所有的事物是否也都真的存在了。我认为我摸到了小坂,但在泉水子眼中那家伙不是人类。光是这样子就足够了喔。」
二
泉水子和真响并排着椅子,利用电脑萤幕观看电视剧。
学生宿舍的大厅置有大型电视萤幕,在就寝时间之前都可以观看,但互相抢摇控器太麻烦了,因此多数学生都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轻松自在地看节目。真响也不时会在房里收看现在最热门的电视剧,似乎是不想成为跟不上班上话题的人。
最近泉水子很感激可以跟上电视的话题,因为她开始能够加入C班女生的聊天阵容,看完之后,与真响互根分享无意义的感想也很开心。
由于时时谨记要尊重彼此,待在寝室的时候,反而很难挑起私人的话题。因为如果一不小心触及了对方不想提起的事情,狭窄的房间立时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但是,这一天电视剧播毕之后,泉水子鼓起勇气重拾白天的话题。
「我一直在想,式神和神灵有什么不同。」
「哎呀,怎么这么突然?」
对方笑道,但泉水子无论如何都想问明白。
「真响同学今天说过,式神位在大脑的内部吧?神灵也是一样吗?我们都是透过大脑,感受到不存在于眼前的事物吗?」
真响略微正色,注视着泉水子。
「泉水子曾经见过神灵吗?」
泉水子坦白说出自己的经历:
「起初我一直以为他只是普通的同班同学,也以为从小学就认识他了。班上的其他同学也都这么说。可是,其实不是这样。是多了一个名字,根本不存在于班级名册上的学生。」
「座敷童子?」
真响立即脱口而出,泉水子心想她果然很清楚这方面的事。
「相乐同学也是这么说。我送对方毕业旅行的礼物后,他突然开始作怪,我才知道他的真面目。后来勉强平安无事地解决了,但当时只要一个不小心,我也许早就死了吧。可是,就算是这样,那位男同学仍然不像式神一样,会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即便他现在已经消失了,也还是一样。」
是自己将曾是玉仓山神灵的和宫塑造成了那副姿态、会受到攻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事泉水子还说不出口。泉水子心里也确实有着不想被人触及的部分。但是,真响非常认真地倾听,试图理解泉水子想表达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明明遇到了差点丧命的事情,却还是觉得神灵很亲切吗?」
「当然,我当下也很害怕。可是,我也觉得他会作祟,是我自己罪有应得。我反而觉得他曾经存在于班上是件根棒的事。」
「他是守护神呢。」
真响柔声说,因此泉水子松了口气。
「对高柳同学而言,小坂同学和瑞嘉尔德也是同样的存在吗?虽然我看了会不寒而栗,但他看到他们,是不是会觉得安心呢?」
真响陷入沉思屈起膝盖,抱住膝关节。
「嗯……我从来没有想过高柳对式神有什么感觉呢。可是,先说结论的话,式神与神灵并不相同喔。高柳大概不曾见过神灵,所以才能面不改色地驱使式神吧。」
泉水子屏住呼吸。
「真响同学也曾经见过神灵吧?」
真响微笑回望,点一点头。
「当然有啊。因为从前最贴近自己的存在,就是神灵喔。在学会法术之前,守护神就已经存在了。这种人压根不会想要施法束缚住神灵,进而使唤他喔。神灵既不该依附在人类底下,行动时想法也与人类不同。」
「我想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所以更是无法想象神灵并不存在于眼前。我总觉得他们就和其他人一样,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我也不是说他们全然不存在喔。你会有这种感觉也是当然的。我只是在解释,为什么神灵和式神会在我们眼中形成那副姿态。他们大概是在与我们不同的次元里,存在于大自然当中。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的五感不会感应到他们,因此当他们变幻成可以看见实体的姿态时,我们就会在大脑内擅自形成影像。所以既可以是神明的模样,也可以是同班同学的模样。可是,就算现在存在于此处,有时候也会消失。一旦他们不再致力于影响我们的大脑,我想我们就看不到他们了吧。」
她的声音听来像是发自内心的感受,泉水子不禁脱口问出:
「真响同学见到的神灵长什么样子呢?」
「和我同年的人。」
沉默了一会儿后,真响又接着开口:
「我们都会看到自己很重视的东西喔。与神秘莫测的存在打交道时,这种与之亲近的心情是非常重要的。企图支配、使其服从自己命令的想法,实在太傲慢了。泉水子说式神很令人毛骨悚然,真是说对了呢。我猜高柳大概会杀害宠物。这点也是我无法容忍他的地方。」
「像是小狗或是猫咪,种类我不清楚,但就是可以饲养的小动物。」
泉水子紧张得眨了眨眼。话题突然变得惊悚骇人,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为什么要杀害宠物?在哪里?」
「我也不晓得在哪里。如果是在学园内部的话,那就更加不可饶恕了,但应该是在老家。创造出式神的条件非常严苛。最常见的方法,就是先饲养动物,再残忍地痛下杀手。束缚住被杀害的动物的念之后,再当作式神使唤。这样子也难怪会变成强大的术式呢。正因为明白这些事,我才无法置之不理。」
泉水子捣着嘴角。直到现在这一瞬间,她都不曾考虑过亡灵。但这时才发现,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她见到式神后会那般全身僵硬,也许就是因为那是她至今不曾接触过的死亡。
由于住在神社院落内,泉水子至今当然不曾养过宠物。但是,她暗中也很向往,很想养养看。甚至还在房里摆上小猫或小狗的照片,聊以慰藉。她简直不敢相信会有人杀害宠物之后再加以利用。
「……好过分,他怎么做得出来呢?」
「这是一种古老的咒术喔。大概是在不计其数的人们凄惨死去的时代里,才开发出这种咒术吧。会杀害动物,应该是因为总比牺牲活人好。」
真响寻思般接着说:
「一旦进入了这个世界,知道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事物,有时候就会无法跳脱出来,而偏离一般人的思考逻辑。我爸爸说——啊,之前那些在大脑内部看到神灵的话,也几乎是套用我爸爸说过的话喔——希望我们不要年纪轻轻就陷进去,学生时期就该好好读书。所以,我也打算努力这么做。」
泉水子想起了真响的父亲是大学教授。真响的聪颖是承袭自父亲,他自身也具有很强大的影响力吧。
「真响同学好厉害喔。」
泉水子不由得赞叹。
「我之前就这么觉得了,现在也还是一样。光是可以对抗使唤式神的高柳同学就够厉害了,在学校里各种领域又比一般人更加活跃。我也很想向你看齐。」
「泉水子总能不带任何嘲讽意味地说这种话呢。」
真响神色明亮地微笑。
「泉水子真是没有竞争心呢。我跟你相反。虽然我觉得自己算是努力派的人,但也非常不喜欢认输。不过,比起我,真夏的个性应该更接近泉水子吧。感觉上他似乎真的对人类社会没有兴趣,害我有点担心。」
「真夏同学也很受欢迎喔。他和班上所有人都处得很好,又会讲许多笑话,随时随地都有人和他聊天。」
「是吗?」
真响仰头,撩起颈部的头发。每次泉水子称赞真夏,她总是不以为然。
「那家伙是因为漠不关心,才会不讨厌任何人喔。我常常会没有自信,不晓得他到底放了多少注意力在我身上。人类果然很丑陋呢。」
当晚,泉水子很晚才钻进被窝里,好一阵子仍是不停动脑思索。出乎预期地与真响促膝长谈后,她感到又惊又喜。
(说不定……我能和真响同学成为朋友。)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真响虽然很亲切,但泉水子总是有所顾虑,觉得将真响当作朋友太自以为是了。可是,试着坦诚相对以后,可以如此了解泉水子立场的人并不多。
(能够鼓起勇气聊和宫同学那件事真是太好了。相对地,真响同学也敞开心胸对我说了很多话……)
在希望自己变成平凡人的同时,泉水子也一直尽可能不去正视自己异于常人的部分。但是,泉水子翻身后将脸颊压在枕头上,暗暗想着:
(跟着真响同学加入看看吧……不要再互相比较,觉得对方太过优秀而感到自卑。只要向她看齐,说不定我也能有些微的改变。)
数天之后。
高柳一条要竞选学生会长的谣言传得更加沸沸扬扬,但听说当事人一概装傻,没有给予确切的回应。但反正再过几天,就会张贴学生会长的选举公告,所以目前仍然止在传闻的阶段。
真响也还无法采取具体的行动。她脑海里似乎已经有了消灭式神的明确构思,但因为真夏迟迟提不起干劲,一直没有付诸实行。真响皱起脸蛋说:
「那家伙太无忧无虑了,都不相信我的决心,也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似乎无论如何都需要真夏点头答应。考虑到真响的行动力,泉水子多少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在泉水子看来,真夏会对学生会感兴趣的那一天,仿佛永远也不会到来。
在C班里,真夏确实是受欢迎的人物之一,不论男生还是女生,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聊天聊得那般轻松自在。但是,意识到真响说过的话后,泉水子发现,真夏的确在班上并未与某个人特别亲近。对于同班同学,也没有事情会让他倾注如同对马匹的热情。上课时间经常睡觉,好像也对男生之间热烈讨论的游戏等东西不感兴趣。
(尽管如此,他还是受到大家的喜爱,真是教人羡慕……)
泉水子坐在教室一隅,有些出神地望着真夏时,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恍然回神。
「欸欸,铃原同学,你有空吗?」
出声叫她的是迄今很少交谈的女生。泉水子略感吃惊地看向对方。是佐川真子和高濑彩野。「啊,嗯。怎么了吗?」
「你听说过戾桥吗?」
「京都的戾桥吗?」
泉水子反问。虽然觉得突然,但聊天时提到京都的一条戾桥并不奇怪。自从安倍晴明因小说和漫画而声名大噪后,戾桥也连带摇身一变成了知名观光景点。
佐川和高濑都是普通的女高中生,一眼就能看出她们在穿着和发型上花了不少心思。两个人都绑着令泉水子不禁心想「每天早上得花多少时间啊」的发型。
「不,我们讲的不是京都,是一个网站。」
泉水子松开紧绷的肩膀。
「那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很少上网。」
「你还不知道吗?太好了,找到可以传教的人了!」
泉水子眨眨眼皮,纳闷地看向一脸高兴的佐川,高濑也说:
「真是难得呢。现在一年级里头,大概很少还有人不知道吧。」
「什么网站?」
佐川东张西望之后,悄声地咬耳朵说:
「是一个会回答问题的网站喔,感觉上像是免费占卜,又像人生咨询室或是烦恼咨询室,但是,类型又和这些截然不同。你可以在上面得到疗愈性的留言喔。只要按下滑鼠,内容就会变得越来越深奥,看了会很感动呢。不过,这个网站不实际体验的话,就无法产生共鸣呢。」
高濑也连声附和:
「只要看过一次,绝对就会迷上喔。因为这世上没有毫无烦恼的人嘛。就算心想和自己没有关系,最后还是会情不自禁流泪呢。第二次再去看,又会因看到其他的内容而感动到哭喔。」
泉水子面有难色地露出苦笑。
「我对这种网站还好耶……加上我很怕占卜。」
「就说不是单纯的占卜网站啦,绝对不会让你感到害怕的。那个网站都会说出一些仿佛非常了解我们每一个人的话。听说是一A的高柳设立的,而且也只有知情的人才知道。」
(高柳同学的网站?)
多半是看出了泉水子的表情倏地丕变吧,佐川故弄玄虚地说:
「没错,就是一年级代表高柳同学。听说他在二年级学姐之间非常受欢迎呢。这个网站最初也是从二年级开始流传的。由于这个网站没有介绍人就进不去,也没有那么容易就传开呢。」
那个网站……那么厉害吗?」
「你有兴趣了吗?」
泉水子点头之后,佐川自口袋里掏出记事本。
「你想知道密码吗?想看网站的话,必须先输入登录过的人的名字和密码。你可以用我的名字,但相对地一定要在今天之内登入网站喔。我之后马上就会知道你有没有登录。」
虽然有些犹豫,但怎么想这件事都不能就此置之不理。泉水子甩开迟疑,说:
「告诉我那个网站吧,我也想去看看。」
「既然如此,这是网址和密码。第二次之后,就是用自己的设定登入喔。」
佐川真子撕下写有资讯的那张纸条交给泉水子,心满意足地说:
「如果今后铃原同学也能传给别人,成为一条信徒,说不定就会发生更多好事情喔。」
(这件事情绝对有什么阴谋……)
泉水子紧握着那张纸条,心跳加速地想。虽不晓得与法术有无关系,但这一定是高柳布下的某种计谋。如果真响还不知道,这肯定会变成非常严重的疏失。
听完泉水子说的话,站在A班教室门口的真响深深皱起眉头。
「那家伙竟然会成立占卜网站,太可疑了。这种东西不应该存在吧?」
她果然大感意外。真响会如此眉头深锁也很少见。还以为真响正认真思索时,她却冷不防转身回教室,接着带着深行一起出来。
深行一到走廊,真响就气势汹汹地质问:
「听说二年级学姐几乎都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月学姐明明是二年级的,却完全不晓得高柳架设的网站吗?」
「她八成不晓得吧。知道的话,应该会在学生会室里提出来。」
深行也不掩饰惊讶。
「原来如此,还有这一招啊……既然如此,就表示那家伙在高年级生里也已经拥有众多支持者了吧?」
「执行部的学长不是网站达人吗?」
「他们总不可能搜索到这种口耳相传的事情吧?而且通常都是女生才对占卜感兴趣,所以不会传进他们的耳里。」
深行说完,真响就交叉手臂。
「那不就等于都不和女生说话吗?不受欢迎的学长就是这样。」。
「别直接说出别人的痛处啦。」
泉水子战战兢兢地将纸条递给真响。
「我没有说出我不会用电脑,就跟佐川同学问了密码。感觉很像是骗了她,很过意不去。」
「泉水子,你做得太好了!能够顺利取得情报,真是帮了大忙。如果只有我们,大概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真响注视着那串手写的英文字母,再次皱起脸庞说:
「我先登入网站看看吧,必须调查它究竟出现多久了才行。既然光靠口耳相传就流传得这么广,说不定上头施加了诱使登入者拉人进来的法术。虽然在网路上施法是种新手段,但我想只要看过,大概就能知道是什么了。我真的很介意,现在就去电脑教室试试看吧。」
如果要去图书馆二楼的电脑教室,下一堂课绝对会迟到。但是,泉水子也点点头。因为她也觉得必须及早调查清楚才行。
深行叫住迈开步伐的两人。
「等一下。学生会室里也有可以自行使用的电脑。那边比较近,也不会被人偷听吧?」
「可以吗?」
「都到了这种地步,这也不完全算是公器私用。更何况,我也想看看高柳架设的网站。」跟着深行走上二楼后,只见学生会室里没有半个人。三人皆对可以省下说明的时间松了口气,开启手边设定为休眠的一台电脑。
真响单手拿着纸条,另一手输入网址后,跳出了要求输入密码的小视窗。真响又敲了几下键盘,出现了一个富有和风的画面。上头有写着「戾桥」的红色标题和ENTER一字。看向显示登录人数的计数器后,数字为六千开头。如果是单凭学园学生的介绍来传播,就表示有相当多人会反复登录。
深行低头察看后,感佩地说:
「他根本不打算透过竞选演说搏得支持呢。的确,这又不是总统选举,他也很清楚自己并不是靠演说就能加分的角色。」
真响出言反驳:
「在暗底里讨好学生,真是太卑鄙了,这样不公平。」
「不,称不上不公平吧。虽然令人火大,但这个做法相当聪明。」
「等看完里头的内容,你再称赞他吧。」
真响中止话题,按下ENTER。
下一瞬间,泉水子其实不太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自电脑萤幕飞了出来,她被弹开似地往后倒退,但并不是真的肉眼看见有东西飞出来。所有事情仿佛都在同一时间发生,她搞不清楚事情发生的前后顺序。
她以为四周变得一片雪白,但可能是搞错了,实际上是变成了一片漆黑。总之,电脑和教室都消失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是周遭出现了偌大的声响和冲击,可以感觉到窗户玻璃倏然破裂。总觉得她是在破裂的那一瞬间恍然回神,但也觉得正好相反,是破裂之后才恢复意识。
泉水子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但她听见了真响和深行的惊讶大叫。也听见了在破裂发生的前一秒,真响迅速喊出的话语。
「吾灵呀,护身!」
一股野兽臭味直扑鼻腔,在半空中盘旋飞舞的某种东西发出了胡蜂振翅般的低鸣声。当声音变大猛然逼近时,泉水子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唵、嚩日罗儗侕、钵罗捻跛眵野、娑婆诃!」
被某个人一把推开后,泉水子撞上了坚硬的物体。一瞬间她只觉得那物体硬得让她分不清楚上下左右,但原来是地板。撞到地板的膝盖痛得令她想哭,泉水子放声大叫:
「不要!」
同一时间,玻璃粉碎的声音响起。泉水子倒抽口气张开双眼,学生会室的窗户玻璃掉下了一大块,化作碎片往外飞散。
真响和深行皆远离电脑蹲在地板上,但两个人都比泉水子靠近窗户。泉水子也倒卧在地板上,但飞散在她身旁的玻璃碎片数量不多。但是,其他两人就不同了。
深行弯着腰按住手腕,真响则是头部朝下,捂着单边的脸庞。地板上同时散落着玻璃碎片和斑斑血迹。在泉水子屏着气息注视的期间,淌下的血滴数量仍在逐渐增加。
「宗田,你没事吧?」
深行伸出手后,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也被鲜血染红,在快要碰到真响的肩膀前又缩了回去。泉水子拼命鞭策自己起身,脚步踉跄地冲到真响身边。
「真响同学!」
由于长发往下覆盖,看不清楚真响低垂的脸部表情。但是,鲜血不停地自她捂住脸庞的指缝间往下滴落。见到她是脸部负伤,伤又在左眼一带,泉水子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她心慌地将手叠在真响的手上,试图从她的脸上拉开手。
「你哪里受伤了?拜托,让我看看伤口。你的——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真响终于小声开口:
「不用这么慌张。我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血流进了眼睛里……」
真响微微抬头,看样子伤口是在额头的发际附近。泉水子递出面纸后,真响自己按在额头上,但面纸转眼间被染成一片鲜红。
深行低声问:
「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关系吗?」
「不,不是的。是最一开始的护身来不及……真是太丢脸了。」
「铃原。」
用不着深行催促,泉水子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冲出学生会室,竭尽所能以最快速度奔跑,向保健室的保健老师求救。
深行手腕上的割伤并未深到必须缝合,但真响就不能只做简单的紧急处理了。两个人一同坐车,被载往了医院。
唯独泉水子一人,只要在破皮的膝盖上贴上OK绷即可。独自一人在宿舍房间里干等,令她备感煎熬,甚至心想真希望自己也受了可以去医院的重伤。但是,在晚餐时间宣告结束的八点左右,真响就回到了学园。
真响在舍监西条的陪同下走进宿舍,额头上包着覆盖住了左眼的纱布和绷带,右手上也缠着绷带,教人看了于心不忍。下意识护住脸庞的手掌上也有割伤。大批学生聚集在走廊上,想出声关心真响,但西条厉声告诫道:「今晚先让她安静休息。」赶走了所有人。
本人的模样倒是比预期中还有精神。关上房门前不但向大家挥手,还露出了笑容。见状,泉水子也稍稍安心下来。尤其真响不需要住院这点,让她深感庆幸。
「你回来真是太好了。我还很担心会有什么事呢。」
「真是的,我明明都说过了,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重伤。」
真响面对泉水子也是开朗活泼。她坐在床沿,吁一口气后,接着又展露笑颜。
「只不过,因为是女孩子脸上受了伤,所有人都非常担心。连外科医生也一直提这件事,不过听说伤口非常完整,所以不至于留下疤痕喔。医生还说真想不到这是玻璃造成的伤口呢。」纵然她说得一副没什么大不了,但在房中飘散的消毒药水气味仍旧不会消失,也无法抹除这起事件的异常。
泉水子说出一直憋在心里的话: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
「因为都怪我去找你呀。早知道不该那么做的,我太冲动了。」
「就算这回没有上当,我想高柳迟早也会盯上我喔。我们彼此都很清楚这一点。」
思索了半晌后,真响又补充说:
「我自以为很小心了呢,但看来我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他竟然能满不在乎地设下足以致命的诅咒。老实说,我没想到他会做到那种地步。」
泉水子声音沙哑地说:
「当时真的很危险吧?」
「嗯,要是无法护身就惨了。不过,因为我们基本上都会学习如何护身。」
真响如今才发现到般地看向泉水子,柔声说:
「泉水子没有被诅咒波及呢,真是太好了。」
「居然只有什么也不会的我没有受伤……」
「刚好而已啦。因为教室很小,谁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不是的,我想是因为你保护了我。谢谢你在那么危急的时候救了我。」
真响露出微笑。
「我也没有展现出什么厉害的本事啊,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副德行。」
泉水子满怀感激地说:
「可是,是你把我推开的吧?」
真响的左眼隐藏在纱布的阴影当中,几乎看不见,但右眼眨了好几下注视着泉水子。是试图看穿泉水子想法的眼神。
由于她的反应出乎意料,泉水子不知所措。
「那是……真响同学吧?」
真响旋即摆出饶富兴味的表情,有些坏心眼地问:
「欸,泉水子,那时候推开你的人,我和相乐,哪一个你会比较开心?」
「你不要捉弄我啦。」
泉水子急急忙忙说,不想被真响看出自己的心慌。
「相乐同学不是也说了嘛,是你保护了我们。」
「先别管这个,我是认真的,哪个人保护你,你会比较开心?」
泉水子顿时语塞。由于完全没考虑过会是深行,因此就算真响这么问,她也无从比较。但是,被人追根究底地质问后,可以感觉到脸庞变得越来越烫。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你果然是在捉弄我吧?」
最后泉水子气恼地这么说时,背后的玻璃窗发出了叩叩叩的声音。仿佛有人在敲打般,声音非常清晰明确。
泉水子狐疑地回过头,不可置信的光景便映入眼帘。因为真夏正脚踩在窗沿上拍打窗户,弯着腰察看房间内部。
「咦咦!这里可是二楼耶!」
泉水子大吃一惊地打开窗户的锁扣,真夏轻巧地钻了进来。
他光着脚丫,应该是在下面就脱掉了鞋子,跳下窗户的动作就像猫咪一样。虽然身穿制服,但衬衫下摆完全拉在外面,衣领也往旁敞开。
泉水子吓得目瞪口呆,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他。
「真夏同学,那个……这里是女生宿舍。」
「嗯,我知道。」
「西条老师很恐怖喔。」
「我听相乐说你已经从医院回来了,所以就赶过来了。」
真夏如此答腔。眼神直接越过泉水子,笔直望着真响。
额头和右手覆着白色绷带的真响自床上起身。真夏与她正面相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姐姐好几秒钟,接着吸一口气。
「你这个野丫头,到底在干什么啊!」
由于嗓门大得出奇,泉水子缩成一团。
「真夏同学,这里是女生宿舍,请再小声一点……」
但是,看见真夏的表情后,泉水子又将话吞了回去。他脸上不再是以往半掺杂着吊儿郎当的神情。
「你干嘛趟这浑水啊!。我明明都叫你别管了,现在却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这件事有重要到值得在脸上留下伤口吗?这种学校不过是个游乐场罢了。为什么老是不知分寸地横冲直撞?你明明就很宝贝自己的脸。要是因此失去了一只眼,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你也无所谓吗?」
泉水子屏着气息,看着真夏那既不掩饰也不隐藏的震怒神色,真响则是始终不发一语。平常,她都会气焰十足地回嘴,现在只是站在原地回望真夏。但不出多久,她的眼眶顷刻间变得湿润,闪着亮光的液体滑落而出。
「真夏是大笨蛋!」
「我就是大笨蛋啊,以前你就知道了吧?」
「笨蛋!我也很害怕啊……」
真夏沉默地往前跨步,真响朝他伸长了手,倚在弟弟的肩膀上,将脸蛋埋进他的衬衫里,开始放声嚎啕大哭。泉水子只能呆若木鸡地看着两人。
三
真响靠在真夏身上哽咽啜泣,真夏则动也不动地支撑着她。
见到真响一直坚强压抑至今的内心层面,泉水子相当受到震撼。此外,有人可以让自己靠着哭泣一事,也令她大为感动。泉水子自身从来没有嚎啕大哭的经验,也不曾倚在大成或竹臣身上哭泣——但已经记不得的孩提时期则另当别论。
(没有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因为我从来不曾努力到濒临崩溃的地步……)
就在泉水子如此沉思时,敞开的窗户传来了话声:
「……我刚才错过进去的时机了,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深行自窗户探进头来,只露出了头部和肩膀。泉水子不禁吃惊得身子后仰。
「为什么连相乐同学也来了?」
「因为宗田弟弟说要来探望他姐姐。」
「你也是伤患吧?伤势呢?」
「我没事,还能爬上二楼。」
深行撑起身体,抬脚踩在窗沿上。左手腕虽然缠着绷带,但似乎确实如他所言,不至于行动不便。
但这样子还是太乱来了吧——泉水子瞠目结舌。由于深行平常看起来不像这么调皮不守规矩的人,顿时产生了极大的落差。但深行若无其事地说:
「只是一点小伤而已。因为老师担心有玻璃碎片刺进去就糟了,才会也带我去医院,但其实这不是玻璃造成的伤口。」
泉水子回想起了在空中嗡嗡低鸣飞舞的东西后,倏地打了一个哆嗦。
「如果是比玻璃更加可怕的东西……那该怎么办?」
「只能听天由命了吧。」
深行将脚放进房间。他同样光着双脚,但态度比起真夏较为矜持一点,似乎多少有自己是闯入者的自觉,也始终压低音量。
「我想宗田不可能一味挨打不还手,所以才会过来看看,但真是出乎意料的发展呢……」
见到哭泣的真响,深行也一样吃惊。坐立难安的人增加为两名以后,泉水子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真响同学也一直都在逞强呢。」
「这么说来,是高柳遥遥领先的胜利啰?这也很教人火大。」
就在泉水子与深行悄声窃窃私语时,真响慢慢止住了泪水,也发现了来到房间的深行。她自真夏的肩膀抬起头来,边用手捂着脸庞边难为情地说:
「啊啊,讨厌。竟然让你们看到这种画面,我明天振作不起来了啦。」
泉水子见状,自抽屉里抽出手帕,无比真诚地递给真响。
「才没有这回事。因为你真的遇到了很可怕的事情啊。」
「谢谢。」
真响坦率地接下手帕,似乎已经恢复冷静,不会再哭泣了。
「真响,你明天请假吧,乖乖留在房里休息。」
真夏说。话声中依然有着不同于以往的音色。
「相对地,我会在今晚之内解决这件事情。你可以吗?」
真响继续压着手帕,张大了红肿的眼睛看向弟弟。
「……真夏要出马吗?」
「都遇到了这种事情,我怎么能坐视不管?我要让高柳那家伙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好事。明明不敢光明磊落地面对神灵,却净耍一些小手段。」
「我赞成他的意见。」
深行也附和声援。真夏再次对姐姐说:
「我知道你受了伤,但一定要在今晚之内还以颜色不可,免得那家伙再一次胡乱操纵式神。你现在太勉强了,由我去吧。」
「可是……」
真响仍然有些迟疑。真夏察看她的脸色问:
「还是说,你的伤口痛到无法呼唤真澄?」
「不,不是这样的。」
真响下定决心般,将手帕放在一旁。
「我只是觉得,可以的话,我也想一起去。毕竟真夏都这么说了,真澄每一次都会出现。」
(真澄……)
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从两人的语气可以推敲出是谁。是他们三胞胎中的另一个人——早已死去的那个兄弟。
泉水子站在一旁注视后,真夏与真响两人身上散发出了有别于以往的气息,再次相对而立。他们边望着彼此的眼睛边调整呼吸,手心互相并拢。接着,同时闭上眼睛。
闭上双眼集中意识的两个人看起来前所未有地相像。小时候,两人的睡脸一定像得难以区分吧。感觉到似乎有什么要开始的气息后,泉水子不知不觉间屏住呼吸。
姐弟两人动着手指,以并拢的手做出手印。结出的手印又紧接着变化成了好几种形态。
「唵萨嚩婆啭、输驮萨嚩、达磨萨嚩婆嚩、输度唅。」
「唵怛他誐都、纳婆啰耶、娑婆诃。」
「唵跛娜谟、纳婆嚩耶、娑婆诃。」
「唵嚩日卢、纳婆嚩耶、娑婆诃……」
两人结束唱和之际,房内并未出现任何异状。但是,泉水子也能明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夜色之中降临了。她甚至觉得空气因此为之一变,夜晚本身产生了变化。
忽然一阵澄净的风自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真响与真夏张开双眼后,带着确信互相对望。
「他回应了呢。」
「干劲十足呢。」
真夏终于露出少许笑意。
「你就乖乖遵守约定,躺着休息吧。因为无论何时,都还能再见面。」
真响乖巧地颔首。
「嗯,你可以相信我啦。毕竟我今晚没办法再逞强了,我也不会再哭了。」
真夏下定决心般地离开姐姐身旁,接着不发一语、目不斜视地自跳进来的窗户,用同样的轻盈身姿跳了出去。
深行也默默地跟在真夏身后。即便没有说出口,但他的企图非常明显——他打算观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直到最后一刻。
泉水子认为起码自己该陪在真响身边,可是,她还是压抑不了求知的渴望。
「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询问真响后,她意外干脆地一口答应:
「可以啊,我觉得我们也有义务让你们亲眼看看。去见真澄,然后张大眼睛仔细瞧清楚,我们的真澄与式神有多么不同。」
慢了几拍的泉水子走到宿舍外面时,四下已经不见真夏和深行的踪影。由于他们不可能等自己,这也是当然的。
这时就算焦急无助也很正常,但她的心情却没来由地平静。好久没这么晚出来外面了,泉水子陶醉在夜晚的气味中。
(果然跟平常不一样……和玉仓山夜晚的气味有些相似。)
泉水子很胆小,却极少无缘无故就害怕黑暗。由于在山上长大,她相当习惯走在没有照明的地方,夜晚的视力也十分良好。如果是在玉仓山,就算深夜走在外头她也不害怕。
她也曾经为了看星星,在日落之后登上山顶。相较之下,夜晚的校园无论多么漆黑,她也不觉得无法随意走动。但是,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夜色中存在着令她感到亲切的元素。明明站在几乎不见星光的东京天空底下,却只有今晚与平时截然不同。
泉水子完全没考虑过自己这样子很大胆,就走下了幽暗的小径。走下通往大礼堂的坡道后,来到了与正门衔接的宽敞大道。大礼堂的正面亮着玄关灯,与校舍管理大楼的灯光一同隐隐照亮操场前方的广场。
定睛细看,那附近有三道人影。其中两道是黑色剪影,一看就知道是真夏和深行。但是,另一道却是对比般的白色人影。
泉水子往前走近,奇妙的是,发出白光的人影也和其余两人一样,直到走近身边之前,都看不清楚细部。等到泉水子靠近到可以分辨出真夏与深行时,她也终于可以看见第三个人的五官和姿态。再接着,等到站在黑暗中的他们全身皆清楚地映照在眼里后,三个人影看起来又变得一模一样,白色亮光也已褪去。
乍看之下,站在真夏与深行之间的是一名女学生。
身高刚好与真夏等高,发型则是留得比真响还长的直发。身上穿着凤城学园的制服,下半身是较短的格子纹制服裙。
三个人似乎正在聊些什么,这时不约而同地转身回头。但是,每个人都不怎么感到惊讶。真夏极其自然地介绍起泉水子。
「真澄,她就是铃原同学喔,是真响的室友。」
打从看见了白色人影起,泉水子就依稀察觉到了,但还是忍不住吃惊地凝视对方。尽管身上散发着一般学生没有的奇特氛围,但对方的存在感非常强烈。现在也像是看见了罕见的事物般,兴致勃勃地打量泉水子。穿着裙子的双脚毫不忌惮地往旁张开,称不上是纤细柔美的人。
「铃原同学,这家伙就是真澄。」
「那个,不好意思我跟了过来。我会小心不要打扰到你们,可以让我待在附近吗?」
泉水子急忙询问后,真澄嘻嘻一笑,意外地爽快。
「可以啊,我不介意。」
他的语调和声音与真夏如出一辙,更是开朗地补充道:
「啊,不过,我的健忘症有点严重,所以以后可能又会问你的名字喔。到时请不要觉得不舒服,再告诉我一次吧。我随时随地都非常欢迎看得见我的人看到我喔。这样一来,精心打扮才有意义嘛。」
一旁的真夏皱起脸。
「你是为了现给别人看,才穿裙子的吗?」
「来到凤城,当然要穿凤城的制服啊。」
「就算是当然,但为什么是女生制服?」
真澄理直气壮地断然宣告:
「因为这样子穿比较可爱啊!」
泉水子一时间不晓得该有什么感想,悄悄地觑向深行的神色。深行虽然面无表情,但似乎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在真夏与真澄拌嘴的期间,他小声问向泉水子:
「在你眼中真澄是什么样子?和式神完全不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
这点泉水子可以非常肯定地回答。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和宫悟与式神是天壤之别的存在。眼前的真澄与和宫更加相似。
(既不是真响同学,也不是真夏同学,而是三胞胎的第三个人。个性和想法大概也和另外两个人不一样吧。所以存在感才会非常强烈……甚至到了看起来像是一道白光的地步。)
很轻易就能看出真澄是基于在世姐弟两人的愿望,才会拥有这个形体。但是,正如同和宫不会对泉水子言听计从一般,真澄也并非臣属在他们之下。是因为他本人想这么做,才会回应姐弟两人的呼唤。
在泉水子如此思索的期间,深行催促他们地说: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由我去叫出高柳吗?反正那家伙肯定正在房里勤奋地念着祭文吧。」
回答的人是真澄。
「不,在这里等就好了。我已经传唤过他了。」
「怎么传唤?」
真澄说得仿佛这是理所当然。
「他们的等级比我低嘛,我叫他们过来的话,他们也只能过来啊。没有必要自己过去。」真澄像在跳舞般频频换脚。真夏也是一个无法安静站着不动的少年,但今晚的他看起来反而比较沉稳。
「不过是个式神,竟然还跟学生一样注册入学,让我有点火大呢。既然他可以那么做,我也可以成为这所学校的学生啊。嗯,应该可以吧。真夏,我可以变成转学生,白天也出现吗?」
「穿着裙子吗?」
「不行吗?」
「我说你啊,凡事先考虑一下你和我可是长得一模一样这一点啦!」
弯过大礼堂的转角,高柳一条和小坂信之朝他们走来。
尽管真澄那么说了,但见到对方真的出现,泉水子还是大吃一惊,顿时慌了手脚。因为她本想在暗处偷偷观看他们的对决,但现在已经来不及躲起来了。
高柳的打扮也令泉水子瞠目结舌。他穿着白色夹衣和白色裤裙,自黑暗中浮现而出的他看起来有如幽灵。学校并未规定在宿舍房间里不能穿和服,但不管怎么看,他都很不自然。小坂信之给人的印象,则一直是不论在哪里出没都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他看似要融进夜色,但应该是穿着衬衫和学生裤。
看着在微弱的灯光中若隐若现走来的两人,深行有些傻眼地嘀咕:
「高柳看起来反而更像是式神呢……」
从他们的态度,可以看出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是自己被叫了出来。至少高柳走得一派神气活现,仿佛自以为武藏让小次郎干等(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皆为日本江户时代初期的知名剑术家,两人约在严流岛决斗时,武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两小时才现身。)也是应该的。
剩下两、三公尺的距离时,高柳才停下步伐,然后依序看向静默站在原地的真夏和真澄,再看向间隔了一点距离的深行,最后是又隔了好几步的泉水子。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人数的差距,从容不迫地说:
「喔……原来是这样的成员啊。真无趣呢。」
纵然见到真澄,他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高柳转向深行说道:
「历经了白天那件事还没有学到教训吗?没想到相乐也不是个聪明人呢。不管你和宗田还是其他人联手,也无法颠覆我处在优势的地位。我之前早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过你,我们的等级相差太多了。」
深行微微耸肩后说:
「之前的事我已经忘了,但请你别在意我。因为我这次只是观众。」
「观众?」
「有事找你的人是宗田喔。」
「啊,是C班的弟弟吧?」
高柳再一次看向真夏。他似乎只是知道真夏的存在,这还是第一次直接与真夏交谈。
「我也很同情宗田真响进了医院。我想你也有话想说吧,但如果是抱怨的话,我可就伤脑筋了。毕竟是她擅自插手干预我的网站。」
真夏仰起下巴打量对方,然后不疾不徐地问:
「我说你啊,对别人下诅咒很开心吗?」
「怎么说是诅咒呢?请你不要使用这种已经过时的字眼。麻烦换个说法,说这是我的『影响力』吧。」
高柳挺起胸膛。
「我的影响力只是在引导他人而已。除了你们,其他学生造访我的网站后,都说他们很感动喔。会发生这次的意外,是因为本人对我抱持的恶意反弹回去的关系吧。」
「恶意?真响吗?真是笑死人了。」
真夏反唇相讥:
「大概也只有你,才会将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带进这所学园吧。如果顶多只是觉得碍眼,我倒还能忍受,但既然现在真响受了伤,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高柳细长的双眼眯得更细。
「不能坐视不管的话,那你想怎么做?光会耍嘴皮子可是没用的喔。亏我还特地出来一趟,看来是白跑了。我要回去了,我不像你们有那么多闲时间。但如果你想被修理得比白天更加凄惨,那倒是另当别论。」
「修理吗?说得真好呢~」
真夏忽然笑了。
「那你就试试看啊。我会让你明白,什么也不懂的人其实是你。利用术式加以束缚,将可怜的灵当作手下,本人好像还以为这是高等法术呢,但这种把戏不过是骗小孩子的玩意罢了。」
「其实根本用不着两姐弟都受伤啊。你们是赢不了式神的。」
在旁屏息观看的泉水子突然间心想:
(难不成,高柳同学看不见真澄……)
如此思索后,泉水子抬眼望去,也觉得真夏看起来像是独自站在那里。泉水子连忙眨了好几下眼睛。
但是,高柳悠然自得地说:
「我知道有东西附在你身上。可是,你应该无法命令他伤害对手吧?因为只要没有术式的束缚,人类根本无法操控他们。难不成你以为可以使唤他们?如果直接这样子驱使他们的话,反而是人类会被吞噬喔。」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驱使他喔。因为我讨厌复杂的事情。」
真夏不加思索地往前跨步,飞快地走向高柳。
「只是出现了一个我想揍他一顿的人,我要用自己的拳头揍他而已。」
泉水子缩起身子交握双手。依真夏的个性,他很有可能会这么做吧,她却至今都没有发现。真夏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赤手空拳殴打高柳。
(……可是,对方那边还有小坂同学啊。)
见到真夏逼近,小坂紧靠在高柳身旁。尽管看起来乖巧老实,但他是式神。一想起真响受伤时的异常情况,真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高柳轻轻咂嘴后,自袖兜里掏出束成一束的裁纸。
「作风还真野蛮。我更讨厌你这种单纯的地方。我可不管会有什么后果喔!」
高柳对叠起的裁纸吹一口气后,迅速举臂一挥,将整束裁纸丢向真夏。
「急急如律令!」
高柳大喝一声,同时一张张白色的裁纸就像划空的鸟儿般往前飞翔。在半空中分散开来的纸张在触碰到真夏时,瞬间仿佛覆盖住了他的全身。但是,也仅此而已。真夏甚至没有伸手拍落。见到裁纸极其轻易地就掉落地面,高柳微微睁大眼睛,第一次向后倒退。
「上啊,破解那家伙的法术!」
接收到命令后,小坂毫不犹豫地往前直冲。戴着眼镜的脸上没有半点情绪,仅有着集中意识的专注。真夏面对式神也打算以拳头迎击。他的架式和拳击手差不多,手臂先往后拉之后,一拳狠狠揍在对方脸上。
小坂很显然地脚步东倒西歪。高柳一脸错愕地更加后退几步。真夏停在原地,观察情况。
小坂的身体看似变得比之前更加模糊,但很快地又恢复原状,高举起手臂。紧接着下一秒,小坂的全身重重地往后弹飞。一切都发生得非常突然。
飞进空中的不知名物体变化作了五、六个散发出青白光芒的火球,在头顶上方来回飞行。那种仿佛正燃烧着磷的颜色,看起来像极了鬼火。
「怎么可能,你解开术式了吗?」
高柳发出了喉咙窒息般的声音,不敢置信地看向真夏。
「你怎么敢这么做?突然放生的话,连我也无能为力喔!」
「你看,这不是承认了嘛。你带了足以成为凶器的东西进来。」
真夏仰头看向在空中飞舞的火球。
「不要再无谓地创造出生命的怨恨了。总有一天他们会变大到无法消灭,就算术者死了,也会尸骨无存喔。」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会死的人是你。他们会攻击解开术式的人!」
「喔……他们的怨念这么深啊?」
「我真不该理你这种笨蛋……」
高柳捣着脸低声咕哝。在他身上已看不见半点狂妄自大。
「我也根本没有想过要杀人啊。都是你不好,都怪你做了这种事情。」
见到真夏不动如山,高柳的嗓音开始变得尖锐。
「快点护身啊!算我拜托你了,快点护身!」
「我才不在乎那种事情呢。」
高柳像是再也看不下去般就地蹲下。
「饶了我吧……」
泉水子也渐渐体认到了式神召唤术是一种一体两面的危险法术。但是,就连施术者高柳都无能为力了,外人更是什么也做不了。泉水子只能动弹不得地看着事情的发展。
在空中飞舞的青白色火球拉着变作光束的尾巴,呈螺旋状往下俯冲,目标正是真夏。高柳发出了近乎悲鸣的大叫。
仰着头的真夏仿佛在打招呼一般,高举起一只手。
青白色的火球一一被吸进了他高举的掌心里。
最后一团火球消失之后,夜晚又回复到了原本宁静的黑夜。真夏放下手臂,细细端详自己的掌心。
「他们已经哪里也去不了了。吞了他们,也是为他们好。」
见到这样的真夏,已彻底跌坐在地的高柳脸色惨白地抬头看他。
「你……」
高柳声音沙哑地低问:
「你不是人类吗?」
「啊,你现在终于发现了吗?」
真夏豪爽一笑,捉住高柳的手臂协助他起身,甚至还帮忙拍了拍他的裤裙下摆。接着和茫然自失,呆站在原地的高柳重新面对面。
「我先声明,赤手空拳揍你是基于真夏的意志,这点不会改变。我会让他知道,不过是留下淤青而已,我也办得到。啊,我的名字其实是真澄喔。」
毫无前兆地狠狠往髙柳的脸庞揍了一拳后,真澄又接着说:
「我会让你用身体记住,我们是在相同的条件下,变成了现在的我们。这就是和你的式神不一样的地方。」
高柳完全没有时间感到惊讶。怎么看,他都不像是战斗型的男生,这一连串的发展甚至引人心生同情。
泉水子还无法动弹时,身旁出现了一道话声:
「将好处让给他,就是与那家伙相处的秘诀喔。」
真夏正站在她身旁。泉水子完全不晓得他是自何时起站在这里的。
她不由得指向高柳,问:
「那个……他果然是真的在揍他吗?」
「当然啊,真澄也很生气喔。就让他揍到气消为止吧。因为我也非常明白那家伙想出场露面的心情。」
环抱手臂的真夏接着又道:
「虽然我们的条件相同,但是,只有我能时时刻刻陪在真响身边,他却没有办法。如果我是他,也会觉得寂寞吧。所以,有时候我就必须站在只是看着的立场,这样子才能互相扯平啊。」
早在真澄气消之前,高柳就已经昏了过去。有着真夏外表的真澄既不气喘吁吁也没有流半滴汗,早点昏过去也许是明智之举。
真澄以外的三个人都有些担心不醒人事的高柳。小坂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一行人也不想再将事情闹大。但是,尽管如真澄所言,在高柳身上留下了淤青,伤势也不算太过严重。精神方面的打击应该比较严重吧。
高柳稍微回复意识后,就在真夏与深行的左右搀扶下回到了男生宿舍。真澄则是撒娇,要求见真响一面。真夏反对之后,一瞬间他就又变回了女生制服和长发,坚持说:「这样子就没问题了吧?」拗不过他的苦苦哀求,最后是泉水子带着他前往女生宿舍。
两人很顺利地在未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进入了宿舍,至于真响,早已躺在床上睡得香甜。她熟睡到即便有一点声响也没有醒来,就算真澄探头看她,她也没有动一下。
「你看,真夏同学也说过让她好好休息了吧。真响同学今天一整天很累了喔。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泉水子小声说完,真澄温驯地点点头。
「嗯,就算只是看看她的睡脸也好。」
真澄半爬上双层床铺的梯子,蹑手蹑脚地注视真响。见他可能好一阵子都不会移动,泉水子便将他留在原地,自己去了洗手间。回来一看,真澄已在不知何时默默消失了。看样子是终于心满意足了。
(原来他是个怕寂寞的人啊……)
泉水子忍不住会心一笑。如今,她想她完全可以明白真响和真夏究竟想要强调什么了。
到了隔天早晨,闹钟响了之后,真响也张眼醒来。但是,她却显得有些精神恍惚。既没有向泉水子询问昨晚的状况,向她搭话,她也只是含糊应和,也不想去吃早餐。舍监西条前来关心她的情况时,也相当担心真响的无精打采,打了电话内线,叫来保健老师。
「似乎并不是伤势恶化呢,大概是受到的冲击还未完全消退吧。本人也说了伤口不痛,也没有发烧,血压虽然偏低,但仍在正常值范围内,所以应该不需要再去一趟医院。先让她安静休息,再看看情况吧。」
大家迅速就决定真响今天请假。知道老师们不晓得的内情,泉水子依然忧心忡忡,但健健康康的自己必须去上课才行。她买了面包和饮品放在再度入睡的真响枕边后,前往C班的教室。
她本想等真夏一到,就告诉他真响的情况。但是,那天早上真夏也没有现身。显然他也请假了,泉水子渐渐地越来越感到不安。
(该不会大家都身体不舒服吧……)
难不成连深行也请假了?虽然昨晚的情况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但也有可能在道别之后发生了某些突发状况。接二连三地见识到了那般异常的景象后,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不稀奇。
泉水子不由得想亲眼确认,小跑步赶到了A班。她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窥看教室内部的情形。教室里没有高柳和小坂的身影,但同时也没有见到深行。
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吗?就在泉水子按着心跳开始变快的胸口时,从其他方向传来了话声。
「有什么事吗?」
深行正从二楼走下来。
看起来一如既往。他的睡眠不足也没有显露在外,穿着干净的衬衫,一脸神清气爽。一看到他,泉水子感觉到紧张一口气烟消云散,还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太好了……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吧?」
「没有啊。怎么了?」
「因为连真夏同学也请假,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喔,我听说他还在睡觉。」
深行微微一笑说:
「毕竟昨晚三胞胎的其中一人那般大显身手,会这么累也很正常吧。虽说与驱使式神不同,但仍然算是某种法术,所以还活着的两个人自然会承接下相对的负担。话虽如此,他们并不是受到他人的加害,所以应该不需要担心。只要休息一会儿就会恢复了。」
「那就好。」
泉水子总算松了一口气。有一个可以像在闲话家常般,谈论昨晚事情的人在,她的心里相当感激。
「因为不晓得你的情况,我还以为真响同学那么精神恍惚,是因为高柳同学的法术还在某处发挥效力。」
「不可能。现在那家伙的『影响力』已经终结了。」
深行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愉快。
「刚才我利用学生会室的电脑确认过了。戾桥网站已经全面关闭。昨晚高柳意志非常消沉,当宗田弟弟逼他二选一,要刊载道歉启事还是关闭网站时,他没两三下就答应了。但也是因为三胞胎的另一个人之后也跑进他的房间威胁他。这又是一记重创呢。」
「真澄吗?在女生宿舍之后,他又去了那里啊。」
「他说他去看了宗田的伤势,看起来可是杀气腾腾呢。」
深行边回想边接着说:
「另外,一旦关闭网站,高柳施法造成的影响力也不会持续太久。不论女学生多么沉迷于那家伙的占卜,都会一天天慢慢淡忘吧。人为筑起的人气就是如此不堪一击。到了下星期,应该所有人都会觉得如梦初醒吧。」
「高柳同学的房间里有祭坛吗?」
泉水子询问后,深行看向手表,似乎是在察看第一堂课什么时候开始,语速极快地说:
「我们先出去吧,还有一点时间。」
两人一同移动至校舍的屋檐底下,先确认不会被其他学生听见后,深行才说出昨晚事情的概略经过。
他与真夏两人好不容易才避开了舍监,将高柳一条送进他的房间,然后草草地将他安置妥当,并且趁着进入他房间这个大好机会,把高柳设置的祭坛等所有物品全都不容分说地塞进垃圾袋,祓除之后丢进了可燃垃圾筒。
「所以,目前那家伙的计划已经失败了。不过,就算处理掉了他的祭坛,也不代表高柳无法东山再起。学园当中似乎也有他的同伙,以后可能还会再打些歪主意吧。但他的手脚再快,也应该赶不上今年的学生会干部选举了。」
做出了这个结论后,深行补充道:
「见到了那家伙的房间后,我才深刻体会到他真的是超级有钱人家的少爷。虽然看到白色裤裙时大概也猜到了啦,总之,在这个圈子里是名门子弟吧。不过,这回三胞胎应该重重挫了他的锐气。就算重新振作起来,他也会领悟到并非只有自己有能力,稍微变得谦虚一点吧。」
「应该会吧。」
泉水子也深有所感地点头。
「宗田同学他们真是厉害呢,真澄简直像是最强的人。」
「我也深刻地体会到,这个世界里也存在着各式各样的人呢。」
深行说完,摸向缠在手腕上的绷带。
「兄弟姐妹其中一人是神灵,的确非常了不起。有时就算光凭宗田一己之力无法完成,但只要三个人聚在一起,就能化为可能。我也上了一课喔。」
「我想我现在也很能明白,式神和神灵是不一样的。」
泉水子想着想着,脱口而出:
「感觉上神灵既清净又自由。可是,高柳同学说的,操纵无法掌控的事物很危险的这句话,也让我很在意。因为我想起了和宫同学。」
深行似乎正将所有事情连在一起思考,间隔了半晌后说:
「总之,他们光是愿意让我们看见这些,就已经很好了吧?」
「你说得没错。我一直以来都觉得很痛苦,以为只有自己是特别又奇怪的人,但现在终于知道并不是这样了。来到这所学园真是太好了。」
泉水子很高兴自己能带着自然而然的心情这么说。
「真响同学他们远比我还要特别,可是却不像我一样老是愁眉苦脸。我想多多向她看齐。」
「你们感情变得很好嘛,这样子很好啊。你从以前就很想要朋友了吧,甚至还为此想去念外津川高中。」
深行难得充满善意地说。泉水子大感吃惊,甚至不由得偷看他的表情。深行似乎没有其他含意,但接下来说出的话语就别有深意了。
「宗田他们会放松警戒,觉得让我们看见他们的真本事也无所谓,是因为那个情况非不得已。铃原,你不想失去朋友的话,就绝对不要对他们提起姬神喔。」
「咦?为什么?」
泉水子瞪大了双眼,深行加强语气说:
「你千万别忘了,宗田知道我身为一名术者还没有什么能力,所以才认为可以成为我们的伙伴。他们也以为你只是我的搭档而已。就这方面而言,他们的看法算是和高柳一致。」
「可是……」
泉水子支吾犹疑。
「所谓的朋友,不应该这样子互相隐瞒吧?明明对方都对我敞开心胸了啊。」
「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我太没用了,所以至少要站在有利的立场才行。」
深行别开目光说。泉水子完全不晓得他是抱着什么心态这么说。看起来不像在生气,说完却又不发一语。不知所措的泉水子尽可能努力往好的方面解释。
(所以他的意思是,就算别人认定我是他的搭档也没关系啰……)
泉水子一直以为自己的存在对深行来说是种累赘。她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他颇受女生欢迎,所以始终以为依深行的立场,一定对这样子的组合感到万分无奈。
(……这么说来,在学生会室里保护我将我推开的人,究竟是谁呢?会是……深行吗?)
真想问问他。可是,光是想起这件事,泉水子就突然心跳加快,说不出话来。结果泉水子沉默不语后,深行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接着他无预警地挑起毫不相干的话题:
「只是修行过而已,我不认为自己就能超越身为术者的他们。起跑点相差太多了。我既不是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现在也还不清楚是否想过那种生活。另外我也觉得,在其他领域上多提升自己的能力也比较好。」
深行半像在说给自己听一般,又补上这一句:
「而且,以人的类型来说,比起宗田,我应该与高柳更加类似吧。」
这个声明太过出人意表,因此泉水子也终于能开口反问:
「我记得……你说过你看高柳同学很不顺眼吧?」
「嗯,很不顺眼喔。」
泉水子偏过头。
「我不是很明白……好像有一点明白,但还是不太明白。」
「你不明白也没关系啊。」
与深行之间的距离仿佛一瞬间突然拉开了。泉水子不加思索就说:
「才不会没关系呢!我也想知道啊。想了解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语尾慢慢消失,形成了无法磨灭的间隔后,深行比先前更清楚地露出微笑。虽然不敢看他的脸,但从他开朗的声音可以感觉出这一点。
「现在我在想,学校会怎么处理小坂消失的这件事。高柳的房间又会有谁进住?教职员当中应该也有他的同伴吧。宗田弟弟大概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但等到宗田恢复活力后,肯定也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吧。」
(也就是说,他可以和真响同学产生共鸣吗……)
就在泉水子胡思乱想之际——听到了一道耳熟的话声。尽管耳熟,却是一道不曾想过会在这里听见的声音。
「公主和随从凑在这里做什么呢?开秘密会议吗?」
也难怪两人会哑然失声。笑嘻嘻走向他们的人,正是相乐雪政。
相乐雪政是一个不论出现在哪里都会格格不入绽放光芒的人。出现在两人眼前的他,看起来也正是如此。
微卷的栗色发丝柔软滑顺,拨成了时下流行的造型。笑容依然显得相当年轻,就算穿着暗色系的上班族打扮,看起来也确实像二十来岁。他的领带格外花俏,西装也和一般的上班族西装明显不同。让人深切地体认到,看起来之所以与C班班导笹本穿的西装不一样,不仅仅是因为剪裁的关系,也是因为穿衣服本人的身材比例与笹本截然不同。
一开始的惊讶逐渐消退后,深行仍是迟迟没有开口,因此回过神来的泉水子急忙问道:
「相乐先生,你今天是来学校参观的吗?」
「不不不,我从今天起就是校方工作人员了喔。我是约聘讲师。」
「约聘讲师?」
泉水子与深行异口同声反问。雪政愉快地来回看着难以置信的两人。
「是啊。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啊!况且雪政有哪个科目可以教我们啊?」
深行总算低声诘问,雪政遂得意洋洋地仰起下巴。
「当然是英语会话啊。我从以前就有教师执照了,只是在更新和办理聘用手续上多花了一点时间,才会拖到现在而已。」
「别开玩笑了……」
深行震惊到无话可说一般,声音嘶哑。
「你为什么做得出这么厚颜无耻的事情啊?你到底是靠做什么过生活到今天的?也不找份正经的工作……」
「我可不记得生活上曾让你遭遇过困难,怎么能这么说呢?珍惜自己觉得重要的事物,这种生活方式有什么不对?我只是来到需要我的地方而已。」
听见雪政这么说,泉水子心惊胆颤地问:
「那个……相乐先生,所以是这所学园需要你吗?」
雪政朝泉水子展露无比灿烂的笑容。
「那当然啊。在重要场合上保护公主的,是真正的骑士喔,而不是那边那个侍童。」
就在泉水子两人无法应声,还呆若木鸡时,远方传来了呼叫「相乐老师」的声音。管理大楼的后窗打开,一名女教职员探出头。
「哎呀,糟糕。我还有面谈呢。」
雪政转身改变方向,很快地说:
「依据到时的班级分配,说不定我们能在教室里见到面呢。再会啦。」
泉水子的心情就像遇上一场暴风般,目送雪政离去,并且睽违已久地想起了雪政每到一处,四周总会伴随着情感的惊涛骇浪。同时,也想起了深行每次见到父亲都无法保持冷静。
她提心吊胆地看向身旁的人,只见深行的脸色有些铁青。虽然听不见他在嘴里嘟哝碎念什么,但他突然大声怒吼:
「蠢毙了!谁管他啊!」
泉水子缩起身子。这就是所谓的怒上心头吧。
「我受够了,随便他想干嘛就干嘛吧!我又不是仆人,也不想看到那家伙像个仆人一样!」
泉水子完全来不及说些什么,深行就头也不回地回到了教室。尽管听见预备铃响了,泉水子仍是好几分钟动弹不得。一点一点慢慢建筑起的某项事物就在一瞬间瓦解崩溃,恢复到了等同于空地的状态,她想,要再重建是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