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头好重。
有着长长垂发的假发紧密贴合发际,仿佛是天生的头发一样,但额外增加的重量却沉甸甸地压在头皮上,此外,和服也重到难以想像是人类要穿上身的东西。
这是不得不穿上这套衣物的泉水子的感想,但听说战国时代这样的打扮,已比平安时代的公主简约许多。自室町时代起公主就不再需要穿一层又一层的十二单衣,只要在称作间衣的白色小袖披上豪华的打褂即可,也不须再穿裤裙。
身上的白色小袖任其垂挂,仅用织锦细带在前方打结,与江户时代以后的穿法大相径庭。前后半身都穿得较为宽松,未紧紧系起,也无须绑上偌大的腰带结,非常轻松简便。但是,千万不能因此小傊锦缎的打褂罩衫,泉水子一披上后就立刻无法动弹。
红色的打挂布料上有着以金箔贴成的藤蔓图案、又织上鲜艳花草龟甲纹以及云纹,穿上它后,泉水子对其重量大吃一惊,但负责着装的女性却自卖自夸地盛赞道:
「呜哇~好漂亮喔!呈现出来的效果真是一百分!」
她再让泉水子手持扇子,当作最后的点缀。
「这把扇子叫作雪洞,当时的公主都是基于嗜好随身携带。下达命令或呼唤他人时也会使用这把扇子。」
确实手一拿到扇子,突然有种自己也变成了古代人的错觉。跟跳神乐舞一样。摇摆不定的心情霎时平静下来,令人抬头挺胸。
被装扮到这种地步,也难怪镜中人完全不是自己,泉水子凝视镜子,反而不觉惊讶。
脸皮仿佛变厚了一层,因为涂抹在脸上的粉底液厚到甚至看不见眉毛,这也是当然,战国时代女人的眉毛会以淡墨画在比实际眉毛高的位置上,光是如此,就不再是自己原先的模样。嘴唇当然也涂上了鲜艳的红色,比先前擦过的口红还红,与涂白的肌肤形成强烈对比。
(……仿佛铃原泉水子消失了一样……)
泉水子又暗暗心想,她会有这种想法,可能也是一种陷阱吧,她不能因此迷失自我,必须持续坚定地心想内心仍是同一个人。
负责为真响着装的女性从房间另一头喊道:
「你们真是慢工出细活呢,快没有时间了喔。」
从对方调侃的语气听来,真响似乎早已整装完毕,毫无多余心思注意周遭的泉水子此时终于回过头,看向穿上公主衣装的真响。
「真响同学,你好漂亮!」
泉水子不由得发出赞叹。真响身上的打褂是淡紫色,相较泉水子的打褂另有一番韵味。
淡紫色的织锦外褂上交错着由嫩绿、粉红和金银线织成的花鸟图案,比泉水子的打褂更为恬静优雅。相较之下,泉水子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尾红色金鱼,或是参加七五三节的小孩。(※11月15日是日本庆祝孩子成长的节日。男生三岁、五岁,女生三岁、七岁时,当天会身穿和服到神社参拜。)
(不管怎么样,真响同学都是美女呢……)
本人还说自己不适合扮成公主,真是天大的谎言。剪齐了鬓发的长长假发与真响的五官非常相衬,美得令人惊艳。再加上真响身材高跳,打褂下摆摊开后,姿态更显得威风凛凛,也许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吧,感觉众人都想跪倒在她面前,等着她命令自己。
「简直像真的公主一样……」
真响尽管有张足以成为偶像的漂亮脸孔,却不是那种媚俗的美丽,泉水子认为这是因为她有着非常出众的气质。真响扮演的公主仿佛到了危急关头,仍能毫不犹豫地挥舞长刀应战,非常符合战国时代的气氛。
「还说我,泉水子也非常适合啊。大家看了肯定大吃一惊。」
真响弯起鲜红嘴唇微笑道:
「不过,如果一整天穿这身衣服,真的会累死人。我现在真的很庆幸当天不会穿这样。」
「嗯,我也是。」
「你们在说什么啊?不然你们文化祭当天要穿什么?」
负责着装的女性好奇追问,听到会扮成幕后黑衣人后大笑出声。这时主办人正巧打开门,提醒两人准备上台。
真响和泉水子吃力地拖着有长长下摆的打褂,缓慢地进入走廊,但一眼看见男生后,立即体会到她们两人的处境已经好很多了。穿着盔甲的男生遑论走动了,看起来甚至是动弹不得。
「哈……哈罗。」
早川委员长连转头也显吃力,他僵硬地转过身来。高耸出奇的金色头盔从正面看去是渐尖的三角形,但侧面却是扁平的长四角形,约头颅三倍高,恐怕还会卡到大礼堂的出入口。
他身上镗甲以白色的绳索连缀起来,一排排金黄色的小木片。头盔的护颈四周还接了蓬松的白色动物毛。金白辉映的模样可说非常耀眼,但左看右看还是有些奇怪。
就在两名女生瞪大了双眼时,早川脸庞发亮地说:
「喔喔!果然很赏心悦目,公主们的装扮正如我的想像,这下子场面会很热闹了。」
真响怀疑地问:
「早川学长,你那副头盔是游戏的角色吗?」
「你在说什么啊,这是前田利家的正式盔甲喔。」
「有历史考据吗?」
早川略微展现出威严,挺起胸膛。
「这副独特的头盔称作熨斗乌帽子型,据说是以加贺的砂金制成,借以炫耀财力。前田利家在武将当中身材偏高,再戴上这副盔甲更是引人注目,俨然成了战场上的精神领袖。」
「……我还以为头盔都是五月人偶经常戴的那一种。」(※五月人偶是日本在端午节时用来装饰的人偶,多为武将外形。)
「五月人偶通常都戴源平时代的头盔吧。到了战国时代,西洋盔甲的知识也传人日本国土,所以大家竞相展现自己的个性和独特性。如果想看较为重视传统的盔甲,那边有上杉谦信喔,由国中部的学弟扮演。」
早川说着,用戴着护臂的手指向男生等候室。
「对了,听说国中部的学妹没有来是吗?宗田同学我认得,但另一位公主殿下是谁?不好意思,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真响虽然画着公主的眉毛,仍显而易见地皱起脸庞。
「学长,你这么说太过分了。你们不是在执行部见过好几次面了吗?」
「……这么说来,莫非你是铃原同学?咦咦!不要开玩笑,你真的是铃原同学吗?」
早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泉水子不由得抬眼睨向他。
「突然接到要求,我也很伤脑筋……」
「啊!不不不,希望你别觉得不高兴。我的意思是你的装扮华丽到让人无法一眼认出是你,漂亮得判若两人喔。我非常感激你愿意担任模特儿!」
早川拼命辩解,还加了很多赞美的词句,但怎么听都像场面话,所以泉水子不太放在心上。虽对他的吊儿郎当感到生气,但早川又惊讶又慌张的态度实在不像演技,泉水子不认为这是他加入阴阳师阵营所策划的阴谋。
(那么,果然是穗高学长吗?如月学姐没出现也很让人在意……)
穗高不见人影,也许人已经在外头的会场了。费了一番工夫才穿上谦信盔甲的学弟终于走出等候室,最终出场的模特儿全员到齐后,朝着说明会会场大礼堂迈进。
会场大门一打开,学生们窃窃私语的声音立即哄然响起。
大厅内一开始排好的椅子已经散开,学生们形成大约六个圆圈进行实际着装练习,他们或站或坐,也有学生成群结队地到处参观,走来走去。
由于穿着金色盔甲的早川打头阵穿过大门,学生们顷刻间就像涟漪扩散般不约而同回过头来,附近的女生也发出高亢的欢呼声。
泉水子是四人中最后一个,由于不停寻找村上穗高的踪影,第一眼就找到了他。穗高未在着装指导的圆圈里,像正等着模特儿登场般站在入口附近。
另外,站在穗高对面、看似正与他交谈的人,是深行。
身材高跳的深行与穗高差不多高,或是比他略高,但不单是这个原因,深行就算和举止优雅的学长站在一起,也不像一年级生戒慎惶恐。尤其他今天穿着POLO衫,看来格外意气风发。
(为什么穗高学长会和深行在一起……)
当然,两人的关系看起来一点也不友好,想与对方保持距离的气氛甚至扩散到这边来,但是,两人在见到泉水子的那一瞬间同时屏住呼吸,只有这个动作奇妙地一致。
戴着无度数眼镜的穗高按着鼻架,露出若有似无的笑容轻声说道:
「……这真是……」
深行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表情当场彻底冻结。
这还是泉水子第一次见到深行恐惧的表情。
深行既未拥有可以操纵神灵的特别能力,本人也明白说过他出生成长的环境非常普通。但是,当神灵在他身旁失控时,他却显得无所畏惧,就一般人而言,处变不惊的这一点相当奇特。
但是,现在可以明显看出深行受到极大的震撼,从他看见泉水子后打从心底感到恐惧——恐惧姬神的出现。
(用不着用那种像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吧……)
内心受伤的同时,泉水子也没来由地感到气愤,越是暗暗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胡来、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她越是生气。
她仰头瞪向深行,低声说道:
「你不用担心,我才不会变身呢,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变身的。」
这时折口气势十足地执起麦克风说话,开始介绍最后出场的模特儿,因此两人没有时间继续交谈。泉水子撇开小脸,拼命跟上走在前方的上杉谦信。
浑身金光的早川委员长一把抢过麦克风发表演说,但幸好之后的模特儿无须照做。接着分成高中部和国中部,讲师们再为学生进行说明并接受提问,挤在泉水子四周的全是国中生。
国中部的制服颜色和高中部不一样,所以即使有学生人高马大、长相老成,也绝不会搞错。挤成一团的学生们身穿白色的短袖衬衫和女用衬衫,裙子和制服裤子则是藏青色格子条纹和灰色,冬天穿的西装外套也是藏青色。几乎所有国中生都穿着制服参加,不敢穿着宽松的体育服出席这种场合的这一点,也很有国中生的稚嫩感。
而且,大多数国中生手上都拿着五颜六色的手机或数位相机。
由于说明会是在假日举办,原本上课期间禁止携带的手机似乎也能带进来。许多学生从蜂涌而来的瞬间起,就不停对着最后上场的模特儿们拍照。闪光灯犹如眨眼一般快速飞舞交错,泉水子几乎看不见前方。
垂下眼帘后——那个人是谁?不知道。咦?她是谁啊?——即使不愿意,泉水子仍会意识到这样的对话此起彼落。没有学生不认识宗田真响,但泉水子是高中才就读这所学校,又完全不引人注目,可说是没没无闻。
(可是这样一来,连毫无关系的人也会认得我。竟然厚脸皮地担任模特儿,我是不是脑筋不正常了……)
真响虽然叮咛过要有被拍的心理准备,但泉水子始终以为顶多有学生负责摄影罢了,全然忘了现在这时代不管是谁都能拥有她的照片,未持有照相机的人反而是少数。不安紧勒住她的胸口,泉水子急忙动脑思索。
(别担心,我可以护身,现在的我知道护身法……)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这句咒文的意思大概是……保护自己的事物会一同采取备战态势,挡在她与危险之间吧。泉水子虽然还不明白可以称作兵的事物是什么,但相信一定会产生防御力量的心理发挥了作用。
之后只要将自己当作是人体模型,等待说明会结束就好了。因粉底液而厚了一层的脸皮在维持固定不动的表情上倒是很方便,似乎也比较可以忍受人群中不停射来的视线。
泉水子站在原地忍耐着,几乎不去听讲师与学生的对话,这时身旁有人小声呼唤她的名字。
「铃原同学。」
泉水子首度看向观众,发现穿着运动服的两国瑞彦正用略微圆润的身躯推开国中生,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手上拿着比其他学生大上一倍的照相机。
「哎呀,起先我完全没有认出来是你呢。宗田同学告诉我后,我马上飞奔过来。今天的说明会真是太幸运了,没想到不仅是宗田同学,连铃原同学也担任模特儿。」
熟悉的脸孔让泉水子安下心来,稍稍放柔了表情:
「才不是幸运呢,这是迫不得已。」
「但我觉得很幸运喔。我可以拍照吧?」
事到如今也不必问了吧,但泉水子仍是点了点头。
「不过,比起拍我,你还是去拍宗田同学拍到尽兴吧。」
「坦白说,我可是非常想再拍一次铃原同学喔。」
两国一边转动偌大的镜头一边开心地说:
「单眼相机最能真实地拍出眼中看见的景色,透过观景窗看见的铃原同学判若两人到教人吃惊喔,现在也更是给人这种感觉。」
泉水子内心有些惊愕,但转念一想,既然像在拍另一个人那就算了吧。两国是个性情温和的男生,泉水子也知道他是忠贞不渝的真响信徒,所以对他不太有警戒心。
「似乎拍到了不少好照片。铃原同学,你今天真的很漂亮喔。」
两国发自内心的赞美听来没有半分虚假,因此泉水子不由自主放松了紧绷的肩膀,没来由地也坦率心想自己也许今天真的很漂亮。这时泉水子突然才发觉自己明明穿上了美丽绝伦的服装,却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大概是这个缘故吧,两国的相机快门也让她最为自在。
接下来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说明会顺利结束。可以明显看出多数学生都觉得这场着装说明会很有趣。当主持人宣告说明会结束后,仍有许多学生聚集在模特儿四周,想和模特儿拍张纪念照,但真响和泉水子已经比身穿盔甲的男生们早一步逃回等候室。
由于如何保管服装和正确卸妆也算是说明会的一环,泉水子两人回到等候室后,经过一个多小时仍无法离开。但当说明会平安落幕后,心头也涌起些许完成紧急重任的成就感。
泉水子穿上原本的制服,乖乖编好辫子。淡蓝色的短袖衬衫、深绿色苏格兰格纹制服裙、米白色的棉质针织背心——如今穿上这身衣服已是理所当然,但方才因为被国中部的制服包围,泉水子才久违地回想起人学时第一次穿上这套制服的喜悦。
泉水子和真响一边异口同声说清爽多了一边走出等候室后,在玄关大厅遇见了两国瑞彦,他的神情心满意足:
「国中部的学弟妹都一窝蜂地问我模特儿的班级和姓名喔,真是额外的收获。铃原同学,今后在国中部你的粉丝会增加吧。」
「没这回事。」
真响毫不理会手足无措的泉水子,挺起胸膛说:
「那是当然的啊。他们最好牢牢记住这次活动的水准,停止举办美女选拔吧。」
「我才没有那么厉害呢。」
泉水子说,但真响和两国已聊起其他话题。真响尽管很少表现出自己与日本史研究会有关的态度,但她现在依然是日本史研究会幕后团体SMF(宗田真响粉丝俱乐部)的中心人物,背地里他们似乎会交换各种内部资讯。
泉水子稍等了一会,看两人似乎还要聊一阵子,因此她决定先走出大礼堂,因为她精神上感到非常疲倦。
泉水子准备走下短短的石阶时,发现深行独自靠在出口旁的水泥围墙边,四周杳无人影。
(……他在等我吗?)
就算他是为了今天的事情要狠狠骂自己一顿,但察觉他是在等待自己,泉水子突然觉得心情愉快。四周不见村上穗高的人影,他有说过今天无法久待,因此也不奇怪,应该是坐着那辆高级银色房车回市中心了吧。
深行发现泉水子走出来后,一看见她的长长麻花辫,便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见状,泉水子也才觉得自己极度紧张的情绪终于慢慢纡解开来。
(我完成了一件事情……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地完成了今天模特儿的工作……)
身为执行部员,深行平常在校内多是穿蓝色衬衫,但今天是白底蓝条纹的POLO衫,大概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才没有穿制服吧。
虽然不像高柳那般极端,但就住宿舍的男生而言,深行的衣着打扮已算干净整洁。他的衣服不会忘记送洗,也不会继续穿脏衣服。
穿着POLO衫的深行双手抱胸,不发一语地望着泉水子走向自己。要说好听的话,他现在的态度也实在称不上笑脸迎人。如果是需要交际应酬的场合,他的笑容要多灿烂有多灿烂,但露出本性的时候几乎不笑。
泉水子率先发问:
「你和穗高学长聊了什么?」
深行终于开口:
「他好心来警告我,说你可能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
「我才没有呢。」
「你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答应担任着装模特儿?可以代替你上场的女孩子到处都是吧!」
「那是……」
深行打断说到一半的泉水子,毫不理会她要说的话继续抱怨:
「你难道不知道有人想把你拉到台面上吗?一开始来学园的时候我就说过了吧,不管对方是什么,先被看穿的那一方就输了。被人看到自己的实力不仅不利,还会成为对方攻略和攻击的对象。一旦你落入那种境地,宗田的处境也会变得更糟,所以不能铤而走险!如果你想站在宗田那一边的话,更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姬神的存在——」
深行看向默不吭声的泉水子,接着说道:
「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固然很好,但你特地解开头发,还换上明知道很危险的服装,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究竟有何意义?连村上学长也说搞不懂你在想什么喔。之前姬神在研习小屋里出现的时候,学长就明白说过她是等同天灾的危险存在,这件事我以前也告诉过你了吧?」
泉水子小脸低垂,细声呢喃:
「这么说来……不是他设计好的吗……」
「铃原,不要这么轻易就解开麻花辫。你最近是不是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
深行将脸庞转向其他方向,有些难以敔齿地说:
「辫子头没有那么糟啊,这发型也不算很奇怪吧?这种可以让人感到安心的发型很好啊。」
一脸若有所思的泉水子用手掬起一边的麻花辫,缓缓以指尖抚过交错的发丝,然后说了:
「喔……没有那么糟吗?我倒觉得这个发型很拘谨,但还算新鲜。我从前应该一次也没有绑过麻花辫吧。就我看来,这样的装扮才真正算是乔装呢。」
深行吃惊地回过头,张大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泉水子的表情已与平日不同。拨开辫子后,她以指尖捏起格子裙的皱褶,开心地看前看后。
「发型虽然拘束,双脚倒是非常自由,这样真不错,可以走到任何地方。」
深行的声音变得沙哑:
「骗人的吧……为什么……」
「还用说吗?啊啊,真是舒畅。我终于可以来到这里了。」
她神清气爽地抬头说道。再怀疑下去也是枉然。
站在眼前的人不是泉水子,而是姬神。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头发也跟以前一样编成辫子。」
深行一边说一边逐步后退,姬神将双眼眯成弯月状。
「紫子施加的暗示已经开始解除了,泉水子也不再是那般单纯天真的女孩。今后只能靠她自己的努力了吧。」
深行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微笑的脸庞,但那并非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她的瞳孔深处泛着冷意,使笑脸反而看来更加骇人,深行感到背脊发寒。
「您的意思是,周遭的人已经阻止不了您附在铃原身上了吗?」
姬神眨了眨眼,饶富兴味地瞅着深行。
「能够见到我,汝不高兴吗?每当我出现,大多数人都是感激涕零。」
细语声明明是从泉水子口中发出,却比泉水子的声音低沉。深行尽管不知所措,仍是勉强镇定心神回道:
「目前我觉得只要铃原还是铃原就足够了。」
「汝无须顾忌。」
对方大步向前,扬起下颔,表情充满淘气。
「我是否是天灾,汝大可以自己确认。汝不想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的存在吗?」
「这里是学校,附近还有其他学生。」
深行回答,回想之后问道:
「先前在研习小屋见到您的时候,您说过这里没有结界,所以马上就要回去了。这次也马上就要回去了吧?」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
姬神轻巧带过,眼神流露出怜悯说:
「告诉泉水子护身法的当事人在说什么啊。先前的我还需要紫子制造的结界,如今已无这个限制,就这方面而言,这可说是我第一次真正来到这所学园。」
深行只能闭上嘴巴。告诉泉水子山伏们绝对不教她的九字真言的人,确实是自己。如果姬神是因此变得能在没有结界的地方随意来去,那么事态的责任想当然耳出在深行身上。
姬神将泉水子的右手举到眼前,翻转手背和手心,面带沉思凝视着。
「我已能如常与泉水子的身体同步,今天真是值得纪念的日子。这是我的右手,赐予世人事物的手,彻底变成了我……」
接着她又举高另一只手,同样细细端详。
「这是我的左手,接受天之事物的手,现在也彻底变成了我。那么,哪只手比较好呢?」
「哪只手比较好是什么意思?」
「要握手的话。」
「我说啊——」
用泉水子的脸庞和身体——还绑着麻花辫——对他说这种话,落差大得教深行感到晕眩。
「在这所学园,您会被待在建筑物外的所有人发现,因此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请您先回去吧,让我和铃原说话。」
「相乐深行,对我太冷淡的话,汝会遭到天谴喔。」
姬神不带一丝恼怒地说,可以看出她完全不在乎深行的发言。
「这是我第一次可以自由行动,我想稍微散一下步。陪我吧。」
「……您该不会打算和我手牵手逛校园吧?」
深行小心翼翼地发问,姬神一派泰然自若地答:
「不愿意吗?不过只是要假装成泉水子,我办得到呀。」
「绝对不可能。更何况握手就已经很不自然了。」
听见深行强调后,这次姬神也思索了一会儿。
「看来想参观学校果然不可能呢。今天不用担心会遇到雪政,本来还心想是个好日子。」
确实雪政是约聘讲师,所以星期六不会在校园里遇见他。深行忍不住看向姬神。
「您总是在逃避雪政吗?」
「这也算是一种小小的力量比试。」
姬神微微一笑。
「我还不能成为雪政的所有物。真要说的话,也无法成为任何人的所有物。但是,连怨灵都需要适时的娱乐,神偶尔也需要喘口气啊。既然如此,我久久一次玩个尽兴也未尝不可吧。」
「您究竟是什么人?」
「我就是我。即便有人想称呼我为神,或想称呼我为怨灵,与我自身都没有太大关系。况且会那样称呼我的人,甚至连那些称谓的涵义都不明白。」
姬神以侧脸面对深行,不慌不忙地淡然说道。深行犹疑了半晌后,单刀直入地问:
「学园里有幕后的判定者——他被称为审神者,请问他是否看穿了真相?」
姬神转回头,小声笑了起来:
「汝开始问问题了呢。想从我这里问出答案的话,就得取悦我才行。」
深行无法答腔,姬神突然又用开心的嗓音接着说:
「今天是不会发生问题的日子,所以我才能来。拥有眼睛的人已经回去了,也不会遇见想捉住我的人。不过,既然汝如此担心,我们就别在校园里散步,出去外头吧。」
「……您想去外面的哪里散步?」
听到深行不甘不愿地问,姬神陷入沉思。当她噤口不语垂下眼帘时,看起来就像是泉水子,这点让深行感到非常棘手。
「我想想……那去高尾山看看吧。」
「去高尾山做什么?那里明明和市中心一样挤满了人。」
深行立即反驳,姬神斜眼睨向他。
「别随随便便就口出批评,汝明明不曾去过。顺便告诉汝,泉水子和雪政一起去过高尾山喔,那天也是星期六。」
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深行震惊地连连眨眼,姬神更是乘胜追击。
「泉水子今天也去了高尾山山脚下,和那个穗高学长单独两人。不过是去个高尾山,汝不觉得我们一起去也无妨吗?」
(……那些家伙……)
见到深行不悦的表情,姬神嫣然微笑。
「想去了吗?」
回答之前,深行注意到了细微的说话声。他看向阶梯上方,宗田真响和SMF的两国正一面热络交谈着,一面步出大礼堂。
留意到深行的视线,姬神也回过头:
「啊,真响来了吗?先稍微跟她说声我今天会晚点回来吧。」
姬神没什么大不了似地说,深行大吃一惊。
「请住手,马上会被发现的。」
「才不会,我只要假装成泉水子就好。」
「请您不要冒险!」
焦急地心想必须赶在真响他们发现之前离开,深行拉起姬神的手冲向大门。
他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该握住哪只手。但是,深行握住的是姬神的左手。而姬神也毫不反抗地跟在奔跑的深行身后。
二
一鼓作气冲下大门外的斜坡后,深行才停下脚步放开姬神的手。
在看得见的范围里没有半个路过的人影。深行再回头看向身后的大门,真响他们似乎没有追来,就算出现了,也应该能马上逃离这里。
深行松一口气,看向身旁的泉水子。安静站着不动的话,她就只是绑着辫子的平凡女学生,但是,脸上从容不迫的笑容却一点也不适合泉水子。看来,就算牵着她的手狂奔,姬神也不会因此离开这副躯壳——深行有些失望。
深行看向手表,时间是四点半。
「现在去太晚了,您真的要去高尾山吗?到的时候很多店家都关门了喔。」
深行说完,姬神将手倚在太阳穴旁,试探性地说:
「即便天色晚了,好像也有山顶露天酒吧喔。」
深行露出认真的苦恼神色:
「……我们不可能穿着制服进去。」
「就算换了衣服再过去,也不可能进去吧?真是个不懂玩笑话的家伙。」
深行闭上嘴巴,为了不让自己发火而做了个深呼吸后,才问道:
「您可以共有铃原的多少记忆?」
「只要是我有兴趣的,有意回想起来的话都不成问题。」
她漫不经心地在原地来回踱步。
「对了,别去高尾山了,去八王子城迹吧。那带少有人烟,泉水子也曾走过夜路。」
「但是,那里没有缆车也没有登山电车。」
「无妨,我想走路。」
姬神说完笑了,不同以往,笑容看来像是发自内心。仿佛介于她与泉水子之间,非常自然。
「我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四处走动了,现在我想再一次体会用自己双脚走路的感觉。」
深行内心有些五味杂陈。因为那一瞬间,姬神看来就和泉水子差不多年轻。
「既然如此,我们快点出发吧。」
与其要带着她走进人山人海的高尾山,去八王子城迹好得多了,会看到他们的人越少越好,就算别人只是看见他和泉水子一起出门也一样。
深行走向暑假期间和执行部员一同走过的道路。
比起先前,现在几乎没流什么汗。入秋之后,天气虽然仍炎热,但早晚已变得凉爽,日落时间提早了,天空的云层也变得很高。
有很多准备工作原本预计在周末一口气完成,翘掉了制作吉祥物的工作,深行感到十分愧疚。虽然被骂逃兵也是无可奈何,但首要之务是尽快让姬神心满意足,并让泉水子恢复原样。
(总不可能一直都这样吧……我希望不是……)
一想到这可能是自己教了泉水子护身法所致,深行如坐针毡。最终手段说不定得向山伏求助,要找野野村吗?还是千石?——不行的话,就找雪政。但这是紧要关头下的最后选择。
「安静不说话真无聊,说几句话吧。」
姬神老大不客气地要求。深行试探地问:
「城迹分上下两部分,您还想登山吗?我想铃原也知道那段山路很陡峭。」
姬神再肯定不过地说:
「当然要爬上去。这次要一路走到中心城迹。上次明明想去就去得成,结果却没有去。」
「那请您早点说,我们没有带任何照明用具耶。」
所幸半路上还有便利商店。虽买不到坚固耐用的手电筒,但也聊胜于无。
姬神迟迟不想走出便利商店,在店里浪费了不少时间。只有深行口袋里有现金,所以他对她的举动捏了把冷汗,好不容易才赶在店员起疑心前另外多买了饮料,将她带出便利商店。
「之前途中也进来过这里吧。现在就连铃原也不会这么好奇喔。」
「自己进去便利商店和记忆中来过是两回事。」
想到修验灵山上备受尊崇的女神竟在超商里徘徊,物色小菜、巧克力、冰品,深行就叹气。
「您肚子饿了吗?我们至少还可以买些饭团。」
「不了,我只是觉得好玩。」
姬神答得眉飞色舞,之后她也一直兴奋雀跃地边走边东张西望。除了态度、语气与表情和泉水于截然不同外,感觉就像带着普通的女孩子一起出游,深行觉得非常奇妙。
但是,姬神的要求却是泉水子无法比拟的多。
要时时留意她是常识,一遇到山路就要牵着她的手小心脚边也是常识,不出多久深行开始冷汗直流,担心她接下来搞不好会说她累了,要他背她。
(……然后一旦背了她,事态就无法挽回……)
背上肩之后就再也无法分开的「海边老人」传说、背上的婴儿逐渐变得比石头还重等等怪谈接二连三浮现脑海,因为自己身旁的人和那些传说一样来历不明、神秘莫测。
只要一段时间不说话,她必定会要求自己开口,这也让深行精疲力尽。偏偏她又很少回答问题,两人共通话题等于零,因此深行自然只能问起泉水子,但姬神也答得敷衍了事。
「您出现的时候,铃原人在哪里?」
「谁知道,我没兴趣。」
「为什么铃原都要间隔一段时间才会想起您附身时的情况?」
「是因为她觉得麻烦吧。」
最后,姬神说道:
「我不喜欢谈论自己以外的女人,也不想记起如此繁琐小事。如果我一直提到雪政,汝又作何感想?」
「我想这和那不太一样吧……」
「没有不一样。」
姬神不假辞色地反驳。
「难得我正享受着『现在』,汝别泼冷水。在这里的我,是仅出现一次的我,不会有第二次。因为我不可能在同样的情况下回到同样的地点。」
「回到……?」
姬神不理会仓皇失措的深行,继续说道:
「凤城学园很新,这所学园会成立,我也觉得十分新奇。也许是因为我曾努力促使这件事发生,也可能只是我主观如此希望,必须审慎应对才行。」
每当姬神说出非比寻常的发言时,声音总是低得教人心惊,一点也不像少女的语气,深行很想松开手远离她。但他强忍下冲动,再走了一会儿,突然又觉得姬神和泉水子没什么两样。
之前与仍然是少年姿态的和宫悟一起站在玉仓山山顶时,感觉也和现在一样。对于对方拥有的印象不停变换,时而可怕得教人起鸡皮疙瘩,时而看起来又像同年的学生,始终飘怱不定。
上次爬到八王子外围城迹时,深行确实也想过该去中心城迹看看。在中心城迹的天守阁,据说有两名修验僧直到烧死前都不停祈祷。既然姬神说要去那里,肯定能在那里发现什么。一思及此,就值得耐着性子爬上去。
大概是气候变好了,途中有两、三次遇见走下山路的登山客。但是,深行他们走到外围城迹时,木制长椅四周却没有半点入影,周围万籁俱寂,唯独黄昏的余晖缓缓消失在天际。
不能再继续磨蹭下去了,深行拿着手电筒往前赶路,但透过山路的模样,可以清楚看出前方的路也少有人通行,路面变得格外难行,宽度也很狭窄。
深行和姬神终于抵达了中心城迹,这个地方却远比想像中阴暗狭小。
眼前有一座小庙祠和石碑,虽能肯定这里是中心城迹,但四周杂木林围绕,丝毫看不见山下景色。之前并不觉得,但现在反而觉得外围城迹附近的景色比较宜人,休息区还设有长椅。
这里什么也没有。
树荫下是一片静谧之地,以毛骨悚然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是,目前深行并不觉得眼前的景色恐怖,一路走到目的地后,他只觉如释重负,汗水淋漓地坐在庙祠的石阶上喘气。
深行半晌都没说话,姬神也没有要求他开口。她似乎也相当疲累,见她并肩坐在自己身旁,深行朝她递出宝特瓶,她沉默地扭开瓶盖。
呼吸稍微平复后,深行终于向姬神搭话:
「来到中心城迹,您满意了吗?」
「是啊……」
姬神喃喃说道,起身往前走了数步,仰头看向天空环顾左右。稍微远离照明的亮光后,四周便暗得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深行也有所顾忌,不敢用手电筒照亮姬神。
她自言自语似地说:
「不出我所料,这里什么也没有。如今在这座城迹里,可以称作怨灵的存在仅有我一人。」
黑暗中浮现出了雪白的下颔线条,看不见姬神的表情。事到如今,深行才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力,惊觉在黑暗中与她两人独处这件事有多么愚蠢后,身上的汗水急远冷却。
「您是怨灵吗?」
「我也不清楚。想那么叫的话,我也不介意。」
深行拼命地思索,怨灵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怨灵……即是怀抱着怨恨死去的人类灵魂。
「您已经死了吗?」
深行好不容易才咽下口水挤出这个问题,姬神却惹人怜爱地干脆点头。
「嗯。」
「您是怀恨而死吗?」
姬神低头看向依然坐着的深行。然而,还是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当然是怀恨而死。因为就是我害得人类灭绝。」
这不是马上能消化的话题,深行无法回话,但想起之前姬神在研习小屋里出现时,也说过自己会毁灭人类。看来这两件事相互连贯。
「我遗弃了自己的种族,让他们与我一同走向毁灭。但是,在失去了身体的那一瞬间,我才知晓自己可以回到过去。这是没有了肉身后才办得到的事。我试着回溯遗传基因,回溯到好几百代、好几千代前……但我这条血脉似乎寿命都不长,所以人数多到教人头晕目眩。而后,我从一千数百年前起开始仔细地重新回溯,寻找解决的办法,为了不让我存在的那个未来发生、寻找可以帮助我的人们。」
「不让同样的未来再度发生……那种事情办得到吗?」
姬神不理会苦恼地思索着时间悖论的深行,声音既平静又坚定。
「既然我能够身在这里,当然是办得到。只是我孤陋寡闻,不清楚想改变未来的人除了我以外还有多少。总而言之,我是由衷地需要帮助,我一直一直在寻找可以理解我的人物——而且不单单是理解我个人,并且是具有改革后世之潜力的人物。我会回溯到一千数百年这么久以前,可知这样子的人物有多么难以找到。」
「……您说的,难道是山伏的始祖?」
深行细声低喃,但由于太过小声,姬神没有中断,继续说下去:
「改变历史的现象时,规模越浩大,改变就越艰难。因为不是靠自己做些准备即可,因为会有无数的要因集结在一起,要解开巨大的结绝非易事。但是,我仍是不死心地一点一点慢慢累积,为了不被发现,一点一点地打下基础……」
「您说为了不被发现,究竟是指不被谁发现?」
这次深行确切地说出自己的疑惑,因此姬神也答道:
「若想改变已发生过的现象,阻止这项改变的力量也会相对增强。换言之,意图阻止我期望的未来发生的敌人也会随之增加,这即是所谓的平衡吧。」
「喔……」
深行听得一知半解,只能含糊应声。但是,姬神语调认真地接着说:
「尝试了千年以上的光阴,结果我回到未来时,已经成了世界遗产。是仅有大脑和卵巢被永久封存、等待未来科学分析的世界遗产。在无能为力的我面前,其他人同样启动了人类灭亡的开关。如此一来,至今的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世界遗产?」
深行忽然回过神来。原本难以理解的话语,突然间变得贴近自己的生活。世界遗产候补,应该正是现在高柳一条和宗田真响在暗中竞争的那个位置。
(难不成姬神所说的人类灭亡,并非是遥远的未来?而是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
「因此我当下决定从一千数百年前起,再次全部重新来过。在这里的我,是第三次横越好几千个世代而来的。」
姬神若无其事地说出惊为天人的内容。
「这次应该进行得比上次更为有条不紊,但我也发现了意想不到的弊病。对任何人来说,一千数百年的人世都太长了,不具肉身的我渐渐遗忘了自己是何许人也,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指责我无法记得所有的事情吧。从前的记忆混杂在一起,我渐渐难以清楚分辨哪些是最初发生的事、哪些是自己改变过的事。倘若我彻底忘了一切,恐怕也会忘却自己的目的吧。所以,我已无法再重来第四次,这一次将是最后的尝试。」
深行咬住嘴唇。为何姬神眼底总泛着不像少女的可怕光芒,他现在好像稍微可以理解了。正因为她几千年来的岁月都看着这个世间,才会拥有那种让看见她的人皆为之战栗的双眸。她的目光充满哀伤,有着深不见底的乌黑阴暗,也带着绝望和嘲讽。
同时,目光越是充满悲伤,当她娇媚微笑时,越能魅惑人心。深行原本早就隐约有所觉,姬神多半是个危险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总之您不是神,是铃原家系里的一个人吧?光是能知道这一点,可能就算不错了。我一直在想山伏保护的姬神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存在。」
深行提心吊胆地发表感想后,姬神突然诙谐地打岔:
「那可不一定,没有任何人事物能保证我不是神吧。神究竟是什么?」
这次深行无法立即想到定义,陷入苦思时,姬神又说了: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国家的人们就会供奉祖先的灵魂。也相信祖先的灵魂历经长久的岁月,会聚集于山峰成为神只。如果说祖先的灵魂成了这个国家为数众多的土地神,那么活了数千年的我,也能列入神的一种吧?毕竟这肯定不是人类办得到的事。」
姬神走向深行,弯下腰端详他的脸庞,所以现在可以看见她笑得一脸顽皮:
「能够毁灭人类种族的我真的是人类吗?我在过去受人畏惧,在未来依然受人畏惧。由于这份力量太过反常,我才会在第二次的未来遭到抹杀,但又因为太过贵重而无法将我消灭,作成了标本收藏起来,就像被当作研究材料的杀人病毒一样。」
「这些话真是骇人呢。」
深行本想轻描淡写带过,但自己一说出口后,却瞬间打了个寒颤。竟然记得自己变成标本的未来,光想像就教人不寒而栗。
「我的能力,会使我被归在非人的那一方。我不再是人,而是成了与这颗星球同生共死的存在。我在寻找能够理解这一点,能够阻止这件事发生的人们,寻找能够改变我的心意,不让那个未来到来的人。」
姬神以歌唱般的口吻说着。深行勉强自己直视姬神那如杏仁般的黑瞳,那双眼眸反射着手电筒的光芒,带着润泽又美丽的光辉。
「雪政和紫子小姐……所有山伏都是为此而行动吗?」
「正是。」
「您也要我这么做吗?」
姬神轻笑出声,含光的双眼眯起。
「我为何要主动开口这么说呢?」
「既然与我有关,能让我考虑一下吗?」
在互相对视的情况下,这个回答还算冷静。深行如此分析自己。
「……如果您已经散步够了,是时候让铃原回来了吧?您什么时候才愿意回去?」
「回去?回去哪里?」
姬神好像真的不知道似地反问。听到这句发言,深行不禁慌了手脚:
「请您别开玩笑了,您真的要就此留下来吗?」
「我的话也算是铃原喔。」
「我指的是没有活到几千年之久的那个铃原。」
姬神露出「你真是不明白」的眼神。
「我不会特意要汝做这做那,因为即使不说,汝也会遵从我。和宫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是相乐。」
深行气愤地说。无论对方是不是货真价实的神明,他还是大为光火:
「请您不要搞错。刚才您不也叫过我的名字吗?」
「汝同时也是和宫。汝现在仍然没有察觉吗?明明在户隐时那般完美地合而为一。」
深行屏住呼吸,瞪大双眼。很想说「怎么可能」,却发不出声音。
他蓦地想起在户隐,当他站在大蛇姿态的九头龙大神面前时,泉水子说自己长出了翅膀。但是,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自己置身在会出现非现实事物的次元。
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始终极力避免思考的事实。因为他至今为止都在说服自己,尽管感觉很奇怪,但自己与和宫不一样。
深行沉默下来后,姬神语调愉快地说:
「思,我没有认错。和宫无论何时都跟在我的身边,从很久以前开始,远到我都忘了是多久以前,就一直忠实地陪在我身边。」
紧接着她微微偏过脑袋。
「不过,和宫竟会附在其他人类身上,这真是少见。我也想知道他为何与汝合得来,这大概是一种新的演变,因为我对此没有记忆。」
「……别开玩笑了。」
深行终于挤出声音:
「擅自附在我身上,我很困扰。」
「我也可以让他离开喔。虽然如此一来,他会在此处变成乌鸦。」
姬神挺直腰杆,右手随意往上一挥。
头部后方冷不防传来响亮的振翅声。深行大吃一惊,险些松开手中的手电筒。因为他身后就是庙祠,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然而一只黑色鸟儿却意气风发地从他背后往上飞起,在姬神正上方拍了好几次翅膀后,轻飘飘地落在她的手背上,鸟儿降落的方式非常恭谨,连旁人也看得出这个动作有多么轻柔。
姬神对乌鸦说:
「相乐深行说他很困扰喔,汝有什么想法?」
「我才不在乎。反正我也看这家伙非常不顺眼。」
乌鸦好整以暇地以和宫的声音,一本正经的样子回答道:
「这家伙没出息到我都想哭了,所以才决定和他在一起。」
「你这家伙——」
深行火大地想插嘴,但想不到该说的话。此时姬神大感讶异地问和宫:
「汝的个性应该不会想插手管人类闲事。为什么?」
「你忘了也没关系。我会负责记住细节,再为了完成你的期望而行动,这样就够了。」
闻言,姬神有点不太高兴。
「汝这么说,简直像是将我当成了——现在的话是怎么说——对了,简直像是将我当成需要看护的老人吧?」
「事实上也是有些类似啊。」
身为从属神,面对主人倒是毫不客气,姬神明显神色不悦。
「够了,回去!」
黑色鸟儿眨眼间凭空消失。
它是回去哪里?深行冷汗涔涔地想,但现在最迫切的是如何走下这座山。比起自己,问题更在于眼前的姬神,难题一次来一个就非常足够了。
深行吸一口气后说:
「今天我已经对您有深入的了解。但是正因如此,我也清楚明白了您与铃原有着天壤之别,您无法就此附在铃原身上生活吧。」
「是吗?」
姬神倾首。深行握紧拳头:
「请您温和地让铃原回来。这,我也会好好考虑您刚才提起的和宫那件事。」
她扬起绝美的微笑。
「想强行赶走我也是徒劳,因为我已经置身在汝所教的护身法中了。」
姬神再次在深行上方弯下腰,她的脸庞逼近眼前。
「对于我和汝一起待在这里,汝有什么不满?」
深行无法不看得入迷。
他觉得自己仿佛快被那双绽放着非人知识和哀伤的黑色瞳孔吸进去,但是近在眼前的柔软嘴唇与呼吸,却又让他觉得仿佛像是燃烧的火焰。当他察觉自己快要被对方控制住,深行领悟到只能使出一直备而不用的王牌。
「唵枳哩枳哩、跛罗跛罗、贺怛囊啭吒、娑婆诃!」
深行压低声音,毅然决然地唱出咒文。他确实教了泉水子如何比出九字,但是并没有告诉她解除九字护身咒时该咏唱的咒文。
接下来只能随机应变了,他既未带锡杖也没有灵符。
深行站起身,张开双手紧紧环抱住姬神,大声呼唤:
「泉水子!」
他透过身体直接感受到对方的僵硬与战栗。深行更是吼叫般大喊:
「泉水子,快点回来!这个人是你——不要搞错了!」
*
她发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一如从梦中醒来,知觉缓慢恢复。
脑袋还很昏沉,自己的思绪并不存在。就像婴儿般,仅能一味体会接收外来的感觉。
自己正挨着某个人站着。脸庞压在布料上,感觉得出其下肌肤的温度比自己还高。在听觉之前,触觉先感受到了剧烈的心跳,配合着胸膛上下起伏的呼息,自己也跟着一起呼吸。对方张开手臂紧抱住自己的肩膀,她动弹不得。但是,那份紧拥也让她非常安心。
她有种错觉,仿佛在非常遥远的某处地方也曾有一个人像现在这样,保护她不受敌人的袭击。但是,她想不起来是谁——
(不对,我人生中不可能出现那样的人。因为我什么都还没有做……)
我是泉水子——她再一次清醒过来。
(那么,这个人是谁——?)
泉水子慌忙抬头,同时对方亦倏地放开双手往后飞退,发现四周彻底变得漆黑后,泉水子不知所措。此外,站在黑暗中的人是深行。
「深——相乐同学?」
一切都连接不起来。在明白到对方是谁的同时,泉水子的混乱更是一鼓作气加剧。
「这是……怎么回事?」
「得救了……」
深行用力吐了口气,语调中有着再深刻不过的真实感,接着甚至当场屈膝蹲下,亮着灯的小手电筒掉落在地。
「我还担心究竟会变成怎样……」
看样子是放下心来后,浑身无力地站也站不住。泉水子还无法动弹,呆愣地低头看向深行。
「我刚才在做什么?这里是哪里?」
深行依旧低垂着脸庞,用压抑的声音回答:
「你变成姬神了。这里是八王子城的中心城迹。」
「骗人,怎么可能!」
泉水子抬高音量。她确实记得自己的记忆跳掉了一大段时间,但不想立即承认。
「明明直到一切结束前都还是我啊。换好衣服后,我也乖乖重新编好辫子,直到走出大礼堂我都还记得,也记得我看到相乐同学。」
「是在那之后。你明明绑着辫子,却变成了姬神。」
「不可能,辫子是封印吧!」
「我也想这么说啊!」
深行的声音非常奇怪。他试图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却又再次失手松开,他按住手小声咒骂:
「可恶!现在才开始发抖……你暂时先别说话。」
对现在的泉水子来说,要她别说话真是无理的要求,她很难不问问题:
「相乐同学,发生什么事了?姬神究竟做了什么?」
「我说过了,你先等一下。」
深行终于握起手电筒,坐在庙祠旁,念念有词似地开口:
「之前是毕业旅行那时候吧,我对你说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怕得发抖。结果这下子我也亲身体会到了。姬神很可怕。」
泉水子仰头看向天空,星星已然探头,虽然还能说是傍晚,但应该早已过了晚上六点。她环顾四周,阴暗的树林剪影又黑又沉,是处杳无人烟的凄凉场所,只听得见树叶微微摩擦的声响和虫鸣声,立于地上的庙祠、石碑和看得见的所有事物都显得有些哀伤和寂寥。竟在这种地方清醒过来,泉水子突然觉得很丢脸。
她从来不曾这么长一段时间失去自我。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这令她感到恐惧,一想到姬神,泉水子自己也会瑟瑟发抖。没想到编成辫子的长发已经不再安全。
「你一直和姬神在一起吗?除了你以外……」
「唯独这点你放心吧。只有我一个人陪着她而已,其他人没有看见姬神。」
深行加强语气。似乎终于能发出平常的声音了。
「我一直为此而努力,才会对姬神言听计从来到这种地方。」
既然深行这么说了,应该就是这样吧。泉水子略微松了一口气,比起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一大群人面前,两个人单独处在杳无人烟的地方当然好上许多。
泉水子原本这样想,但安静地站着不动后,她突然越来越在意清醒时发生的事。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一口气发生太多,使她的反应慢了好几拍,但等她完全恢复理智,才想起当时的情况可以说非常不寻常吧……
「……刚才……」
泉水子才说了这两个字,深行急忙辩解似地回答:
「我刚才完全是豁出去了!因为姬神认为不管是和宫还是其他事物都在自己的支配下,所以我才试着做出她始料未及的举动。幸好成功了,真不敢想像失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你也见到和宫同学了吗?」
「虽然是乌鸦的外形啦。」
「他说了什么吗?」
深行忽然显得心浮气躁:
「那家伙如果是人类外形的话,我就能狠狠揍他一拳了。」
泉水子陷入沉默。她还想问深行更多问题,但毫无记忆的自己立场太微弱了。虽然大受惊吓,但她甚至搞不懂这是否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还是自己应该更加受到打击一点才对。
她终于问出自己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刚才你不是叫我铃原吧?」
「因为姬神说她自己也姓铃原。」
「怎么回事?」
深行嘴巴张到一半,但又阖上,改变主意似地说:
「一直坐在这里说话也不是办法,必须下山才行。只要过一段时间,你也会回想起来吧?之后再讨论也不迟。」
深行动作僵硬地起身。泉水子才发现自己感到尴尬的同时,深行也一样尴尬。
「你和姬神做了什么?」
「只是一路走到这里来而已。」
深行没好气地答完,又用力耸肩叹了口气,压低嗓音说:
「你之后回想起来就知道了,真的只是这样而已。不过,姬神今天倒是说了很多事情——尤其是一些我从来没想过的事情。不知道雪政他们又知道多少?我现在脑袋也非常混乱,所以我不会马上问你,等你仔细回想起来后再告诉我你的想法吧。」
两人间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对泉水子来说,要她别问问题,等同他拒绝与自己沟通。深行这么说,根本是彻底无视现在存在于这里的泉水子。明明她一无所知,内心充满不安,深行却毫不安慰她也没有半点体贴。
泉水子双手紧握成拳。
「过分!」
「我哪里过分了?」
拿着手电筒的深行一脸纳闷地看向她,似乎真的一点也不明白。泉水子气愤地说:
「竟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讲些不能告诉我的事情!」
深行的声音显得疲倦。
「你干嘛生气?而且根本没有不能告诉你,你也全部看到、听到了啊。我先告诉你的话就会产生先入为主的偏见,所以我的意思只是等你恢复记忆再说。」
「我才不管!」
见泉水子撇过小脸,深行也有些动怒。
「你也稍微想想我当时可是被姬神耍得团团转耶!都是因为你!」
「才不是因为我呢。」
「随便你爱生气就生气吧,但是千万别变成姬神。」
「我才不管。」
两人唇枪舌战后,还要拿着一盏小手电筒一起走下山路,真可说是雪上加霜。但是,遇到陡急的下坡时,深行却意外自然地朝泉水子伸出手。
「小心那边的路,很难看清楚吧。」
深行伸出手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这在泉水子眼里反倒显得很不自然。他是如何和姬神一路爬上山的样子忽然有如历历在目般浮现脑中,更是让她感到生气。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一个人下去。」
泉水子坚决拒绝后,深行也不再多说什么。但是,确实比上次来的时候难以看清脚下,泉水子好几次都脚步踉跄跌坐在地,只好不得已地握住深行的手,但她每一次都握住后又立即放开。
总觉得若不一直对深行生气,她就无法维持住自我。
光是发生了足以让她脑袋陷入混乱的莫名其妙事态——也就是明知天色将暗、还两个人单独一起来到人烟罕至的地方,以及回过神时竟被深行抱在怀里——这些事情就够糟了,姬神那令人打颤的言行举止更是让人摸不着头绪,漆黑地压在心头上。若不借用愤怒的力量,她似乎就无法熬过这一关。
深行大概也和她差不多吧,自半路起,只有必要的时候才开口,其余时间板着脸不吭一声,也未试图修复尴尬。走到平坦道路后,情况仍没有改变,两个人气呼呼地一路走回学园。
三
星期日深夜。
尽管已过了宿舍十一点的熄灯时间,真响仍将手机带到床上,看网路影片看得入迷,又到处浏览网页。明知就是这样才会早上起不来,她还是很难戒掉。
泉水子通常熄灯就睡了,然后一大早起床洗发,重新绑好辫子。虽然早已习惯彼此的生活作息,但这天夜里真响忽然在意起泉水子的动静,摘下耳机。
她会比平常更留意泉水子,是因为泉水子的模样从昨晚起一直不太对劲。
真响略微拉开帘幔,从上层床铺俯视房间,于是发现穿着睡衣的泉水子呆站在黑暗之中。泉水子望着玻璃窗动也不动,变作一抹阻绝了户外幽光的黑色剪影。
「你怎么了?」
真响唤道,泉水子却没有应声,她因此惊觉事态非同小可。平常泉水子是个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会让对方担心,并回答「什么事也没有」的女孩子。
真响急忙爬下双层床铺的梯子,走向室友,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泉水子,跟我说,你昨晚也很奇怪喔。我本来还心想让你一个人静一静比较好……是我帮不上忙的事情吗?」
可以感觉到泉水子纤细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嗳,抱怨也罢,偶尔向我倾吐心事吧,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也会比较轻松啊。」
泉水子终于发出细若蚊蚋的声音:
「真响同学……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
「果然是着装说明会的问题吗?你遇到了不好的事情?」
真响抢先发问。因为她始终担心对内向的泉水子来说负担太大了。
「我害他……遇到了不好的事情。」
泉水子低声说:
「害相乐同学……」
由于这话太过出人意表,真响连连眨了几下眼睛:心a是不是泉水子误会了?
「那家伙的个性没有可爱到会那么轻易遇到不好的事情喔,毕竟他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相乐。应该只是你误会了而已吧?」
泉水子用力左右摇头。真响问了一直很在意的事。
「说明会结束后,你和相乐一起出去了吧?你们是去见某个人吗?」
泉水子又摇摇头。
「那么,是单独两人去了其他地方吧?」
「……八王子城迹。」
「你们又去那种地方吗?而且还是和相乐单独两个人?是相乐约你的吗?」
真响的话声充满错愕。
「你们该不会现在还在意灵异景点,所以想去看幽灵吧?」
「不是的……」
泉水子的声音有些心不在焉,听来像是打击大到整个人都失了魂。
「我才是怨灵喔。现在还留在城迹里的怨灵只有我一个,我是这么对相乐同学说的……」
「泉水子,你振作一点,你到底怎么了?」
真响的手还放在泉水子肩上,因此她急忙摇晃泉水子。
「你是不是作了恶梦?现在有些分不清楚现实吧?」
「是现实喔。」
泉水子首度仰头正眼看向真响,湿润的瞳仁反射着窗外的亮光。
「我一直以来都不想去思考,也不去想像自己是这样的存在。可是,好像已经不行了……」
泉水子瞳孔中的幽光摇晃了一会儿后,化作泪水流过两颊。
「就连相乐同学也害怕我,我是人类的敌人……」
泪水不停涌出眼眶,泉水子开始啜泣:
「……我今后可能会变得再也不是自己。明明选编着辫子,却那么轻易被附身,我已经不晓得还有什么方法能阻止这种事了。」
真响听得一头雾水,但泉水子哀伤泣诉的模样实在太过可怜,她冲动之下张手环抱住泉水子,泉水子更是无法抑制地哭了起来,四肢发软地跌坐在地毯上。抱着她的真响也一起坐下,两个人穿着睡衣静静地坐在未开灯的昏暗房间里。
过了好一段时间后,泉水子总算才能再度开口说话。
「对不起……你都已经睡了……」
虽然还在啜泣,但似乎又有余力关心人了。可能是真响没有叫她别哭,一直陪着她吧。
「我还没睡,你也知道我是夜猫子。这种时候就算熬夜陪你也没关系,又不是常常发生。」
「谢谢你。真响同学真温柔……」
泉水子颤抖地叹了口气,又沉默了半晌后,腼腆地说:
「我至今很少与他人有身体接触……像这样触碰他人,感觉很安心呢。我父母、外公和佐和虽然都很温柔,但我没有办法上前拥抱他们。所以,我一直很羡慕真响同学。」
「因为你是独生女吧。」
真响面露微笑。
「这么说来,我们兄弟姐妹基本上受的教育就是哭泣时要拥抱对方。」
「我终于能明白,人的身体很温暖……真响同学也很温暖。」
「稍微冷静下来了吗?」
见泉水子点头,真响平静地说:
「我从第一眼见到泉水子起,就觉得你是个非常压抑忍耐的女孩子。虽然之后也听说了你在神社长大,因此很多事情都不会做,但不光是这个原因,总觉得你一直在压抑着什么。不管是太过怕生,还是没有察觉自己其实很害怕寂寞。」
「是吗……」
泉水子含糊不清地回答。
「我觉得真澄也是害怕寂寞的人喔。」
「会察觉到这种事,是因为你下意识地将他与自己重叠吧。」
真响又说了:
「我本以为因为你是家教严格的大小姐,才会做任何事都循规蹈矩,但是住在一起后,又发现绑辫子对你来说特别重要。刚才你说编着辫子却还是被附身,是跟解开头发有关系吧?」
泉水子点了点头,大口深呼吸之后,下定决心说:
「真响同学,我至今因为说不出口,所以一直没说自己的事。其实,我是会被姬神附身的体质。姬神附在我身上的那段期间,我会没有自己的记忆,也必须经过一段时间才想得起来当时发生的事情。」
真响并未太过惊讶。既然身处在术者的世界,应该多少有些耳闻。
「我也知道有这种类型的灵能者存在,是称作灵媒吧?泉水子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神明附在你身上吗?姬神是哪个地方供奉的神只?」
「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但如果是修验道的灵山,听说所有山头都是供奉她。」
「那么,她是主神吧。」
「呃……我也不能肯定她是不是主神。」
真响猛然惊觉似地双眼圆睁。
「这么说来,我一直觉得在户隐发生的事情很不可思议,因为泉水子,还毫不害怕真澄救出了真夏。就连遇见了九头龙大神,你们也含糊带过,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地结束了一切,那是因为姬神是灵山的主神吗?」
泉水子显得一脸为难。
「当时姬神并没有附在我身上,其实是我母亲来救我的。我的附身体质是遗传自母系的血脉。对不起喔,这件事也一直没有告诉你。」
「我也满脑子都是真夏,无法顾及你们,所以是彼此彼此。但现在我稍微明白了……」
真响豁然开朗般地接着说:
「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觉得相乐会突然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去其他次元很奇怪。虽然当时没有余力去探究,但我也一直纳闷为什么会是相乐来叫我。单看这件事情,就能明白那家伙和泉水子身上的姬神有很深的渊源呢。」
「他是非不得已被卷进来的……就连这次也是。」
泉水子细声说。真响松开一直抱着她的手臂,用已习惯黑暗的双眼看向泉水子,想看清楚她的表情。
「我一直觉得你对相乐特别顾虑,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泉水子垂着眼睑,用更沙哑的嗓音说:
「……姬神好像选上了相乐同学。」
「这是好事吧!对方可是修验者界中最高位的神明耶。」
真响的语气非常明快,也没有压低音量。
「我很怀疑相乐真的觉得困扰吗?他的态度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觉得困扰啊。身为旁观者,我觉得他应该只是稍微做做样子吧。」
但是,泉水子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鼓舞,只是更加往下低垂着头:
「……的确,我也觉得相乐同学并不怎么讨厌被姬神看上。到了现在,我更加确定了。」
泉水子像是好不容易才说出口般,悄声嘀咕地说:
「说不定他喜欢姬神。因为之前就发生过几次类似的情况。可是,那个人又不是我,是和我完全没有关系的人……」
泉水子的声音开始颤抖,很明显又要再一次哭出来。
「怎么会这样?我都还没有交过男朋友,姬神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附在我身上的姬神却和深行一起出门、和深行握手、和深行互相对望、和深行——」
「停停停!」
真响连忙再度抱住泉水子。
「你不用再说了,我都知道。身为女孩子,那种事情非常糟糕,很让人难以忍受吧,我完全可以了解!」
泉水子抽抽搭搭地哭泣,但这一次比方才还快平复情绪,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后说:
「……我觉得……姬神是坏女人。之前我就不喜欢她,现在还是很讨厌她。为什么……铃原家的血脉会出现那般非人的存在呢……」
「泉水子……」
真响有些犹豫不决地问:
「那么对你来说,姬神算是敌人吗?泉水子眼下的敌人就是那位姬神?」
「因为,都是姬神的关系,我的人生才会乱七八糟。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就算升上高一,也没办法有喜欢的人。我的祖先们也一定都觉得这是天大的困扰,自己的所有人生体验都变得乱七八糟。」
泉水子控诉道,宣泄自己的愤慨。难得文静乖巧的她语气如此强硬。真响试探性地问:
「可是,也因为姬神附在你身上,你才会拥有难以预测的莫大力量。你不能为此妥协让步吗?就算相乐握了姬神的手,同时那也是泉水子啊,这不算是一种体验吗?」
泉水子立即摇头。
「才不算呢!混为一谈反而让我觉得更糟。相乐同学偶尔也会将我和姬神搞混,我真的很生气,因为那样好像我本人怎么样都无所谓。」
「相乐可能没有那个意思吧。」
真响尽可能公正地说,但泉水子并不认同,用力耸肩,深深叹一口气:
「真响同学也无法明白我是什么心情吧。虽然我不认识其他像真响同学这样有神灵近在身旁的人,但是真澄和真响同学并非是同一个身体。况且说到底,真响同学还有非常重要的真夏同学,和我这个身边没有任何人的人不一样……」
真响内心一惊,不由得和泉水子一样深深叹了口气:
「……我的业报就是出生为三胞胎,所以听到你这么说,我也无法反驳。可是,人类拥有想像力,即使立场不同,我想也不至于完全无法明白。泉水子难过的时候,我会努力无条件地去了解你的难过。」
「对不起……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要老是道歉。你经常道歉的话,我反而会觉得自己是在多管闲事。」
真响说完,泉水子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身边的人常常要我保守秘密,但能向你坦白真是太好了。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始终在想总有一天要告诉你……毕竟我们是室友,而且如果是真响同学,当我变得不再是我,变成姬神时,我想你也不会惊讶吧。」
「思,比起一般人,是比较不会惊讶。」
泉水子做了个深呼吸后说:
「我无法向姬神表达自己的意见。如果你见到姬神,可以代替我,告诉她我的想法吗?」
「没问题。毕竟我欠了泉水子很多人情嘛,我一定会回报你。」
真响一口答应后,泉水子似乎放心了些许,终于回到床上,乖乖沉入梦乡。
在一年A班的教室里,真响凑到深行耳边,要他到走廊上。
看见两人交谈,A班同学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好奇。由于两人都是风云人物,虽然多少有些学生会格外在意,但如今学园祭快到了,对于两名执行部部员总是无止尽地讨论事情,周遭的人也已习以为常。
两人自己也清楚知道这些事,来到走廊尽头,确认无人竖耳偷听后,真响火速对眼前的深行表现出老大不客气的姿态。
「相乐,你这家伙对一个纯情女孩子做了什么啊?」
深行没有立即脸色丕变,但态度上看得出来他很努力不让自己畏缩。
「铃原对你说了吗?」
「没错。我也马上猜到一直要她保守秘密的那个人是谁。」
「我才在想情况差不多会变成这样了,铃原应该无法再对你保密了吧。」
从他死心似地说出这些话看来,深行并不感到意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可是,你没有资格来教训我吧?我是不晓得那家伙有什么想法,但我只是努力想让铃原变回原样而已。」
「那么,我重新再说一遍。面对一个纯情的女孩子,你怎么该做的事情都没有做啊?你这是在逃避责任吧!」
真响将手叉在腰上,气势凌人地说:
「你太不会安慰女生了!你明明也知道泉水子从来不曾正式和男生一起出门,她当然会哭啊。现在泉水子觉得你只是百般讨好姬神,还和姬神约会,完全把自己丢在一边喔!」
深行首度显得不知所措。
「她哭了吗?」
「没错,而且是相乐惹哭的。」
「我还不是……」
说到一半,深行噤口不语,改变主意说:
「跟你说也没用。总之,我先听听你要说什么吧。你想要我怎么做?」
真响的问题非常直接:
「你对泉水子究竟有什么想法?」
「那是我和铃原的问题吧。」
「你看,这就是所谓的逃避责任。如果你对她的关心还不足以向周遭众人宣告,你应该果决地离开泉水子才对,然后把位置让给泉水子能够全面依赖的男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男朋友?」
「没错,泉水子的男朋友。如果你只想和附在泉水子身上的姬神扯上关系,就必须明确地让泉水子明白你们两人间的关系。都怪你态度暧昧又模棱两可,才会害她感到混乱。」
深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如果只要果决地离开她身边就能解决问题,所有人也不会这么辛苦了。但就是因为无法这么做,我才会如此伤透脑筋啊。更何况,我才没有放着铃原不管,是她先突然大发脾气,完全不理我。」
真响受不了似地看向深行。
「真是不会反省的男人耶~明明做了女孩子会生气的事情。」
深行无预警地反问:
「男朋友指的是和宫吗?」
真响满脸问号。
「和宫是谁?他是哪个年级?」
闻言,深行的表情转眼间变得开朗,还露骨地显露出安心神情。
「什么嘛……铃原也不是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
虽然知道自己的立场突然不再有利,真响仍是更加强势。
「关键的部分她都告诉我了。我确实掌握到了不少相乐的弱点喔。」
但是,可以看出深行已经重整态势,不再显得仓皇狼狈,如今和真响同等狂妄地互相对峙。
「我承认被你知道了姬神的秘密,也承认因此必须更新协议。但是,请你不要插嘴干涉我和铃原的关系,宗田你还有很多事都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
真响蹙起笔直的英眉,罕见地流露出焦虑。
「泉水子最信赖的人可是我喔!」
「也许吧。因为那家伙老是不愿正视背后的真相,一有人对她好就亲近对方。」
深行已不再轻易慌了手脚:
「你说你抓到了我的弱点,但一般来说,这种事情的诀窍就在于别当面告诉对方吧?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说去了户隐遇到那些事情以后,我也掌握到了宗田的弱点这种话。」
真响瞪大双眼,身体明显僵直。
「你是什么意思……」
深行目光冷静地回望她。他并非只是单纯以牙还牙,眼中有着知道事实的确信。
「我也不想说出来。可是,将真夏逼到绝境的人是你吧?那家伙最终会逃到岩户深处,结果都是因为你的关系。」
真响在原地呆若木鸡,很长一段时间默不作声。
带着秋意的夕阳余晖从一旁窗户洒进来,将两人面对面的影子映得很长。数名学生横越过前方的走廊,讶异地看向神色凝重的两人,随即急急忙忙走过。
终于,真响动了动身子。
「真无聊……结果我和相乐现在仍然是五五平手喽?」
「嗯,算是吧。」
「相乐真难对付。」
「彼此彼此。」
深行说完,变作正经的语气。
「不过,宗田你们和我们之间的关系确实变得比之前更难以界定了。既然你知道了铃原的真面目,只能请你一起帮忙保密,只要你愿意保守秘密,我也不会说些不该说的话,并会协助你的派系斗争。协议还是跟以前一样,但本质上更像是命运共同体,只要你愿意接受,我也会坦白告诉你更多事情。」
真响双手抱胸: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关系是同样拥有秘密的人建立起了紧密羁绊吧?虽然感觉就像被威胁,我不太服气,但拒绝这个协议也没有好处。」
深行点点头:
「我不会告诉铃原。这只有我发现而已。」
「我知道……泉水子要是发现了,我也一定会察觉。答应我你绝对不会说,至少在我自己想主动开口之前。」
真响的声音有些无助。深行看向垂着眼帘的真响,表情有些惊讶。
「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在乎铃原的想法……」
「随你怎么说。反正你一直都瞧不起我吧?」
「没这回事。不论你还是真夏,我从来没有过负面的观感。」
深行略微别过头,接着又说:
「虽然你们在户隐单方面地任意测试我的力量,害我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丧命,但我一点也没有怀恨在心。」
「……你现在提起这件事,明明就是怀恨在心吧?」
「并不是,我的意思是就算发生了那些事,我还是想和你们联手。至少比起和高柳一条联手好上太多了。所以,我们的利害关系一致。」
听完,真响陷入沉思。
「泉水子的力量……我觉得她拥有的力量足以独自征服学园喔,但你还是愿意协助我吗?」
「不能让她征服学园,也不能让铃原身上的姬神出现。我希望你能帮忙这件事,并且成为世界遗产候补,因为……」
深行踌躇了半晌,下定决心开口:
「因为姬神曾经成为世界遗产,我知道那样的未来曾经发生。而且由于那是一条死路,所以一切才要重头来过。」
真响连连眨眼。
「这是什么意思?预知能力吗?」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虽然并不是铃原没当上世界遗产候补、一切就能解决,但总之最好别让他人知道她的存在。我不可能离开那家伙,放任她不管,但正如同你在集结自己的伙伴一样,我也想要可以隐藏起姬神的伙伴。尤其是紧随在铃原身边的人。」
真响目不转睛地打量深行,最后问道:
「这就是相乐的真心话吗?那男朋友呢?」
「听完了这么深奥的内容,你还要提这件事吗?」
深行无奈地反问后,真响耸了耸肩。
「嗯,好吧,我也有不想被人再次提起的事情嘛。今天我就此撤退,但你要记住,我可是确实发现了你没有说出口、想蒙混带过的事情喔。」
真响如此宣告完毕后,终于放过了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