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柳一条剪齐的浏海还是和往常一样,但其余部分都打扮成了战国时代的天草四郎。东西合并的华服很适合他的领袖气质,比平常更加英气风发。
虽是男生,但单眼皮凤眼和鼻梁上妆后都不显得突兀,反而更加高贵优雅,真是不可思议。
「你真的以为宗田真响比我更加了解灵方面的事情吗?」
他和颜悦色地询问泉水子。没有居高临下,口吻相当亲切。
泉水子仅是皱起小脸回望他,知道陪同的男子们留下了高柳,离开前往阵地。态度表现出这件事全权交给高柳,他们不插手干涉。虽不至于安下心来,但泉水子稍微轻松多了。
高柳继续说:
「我告诉你吧,宗田的视野非常狭隘,根本什么也不明白。毕竟我们出生的家系相差太多了。不同于一千多年来一直在这个领域钻研的专家,忍者中途就往体术方面发展了吧。直至今日累积的知识还不够。」
「真响同学他们是特别的。」
泉水子回嘴。她心想自己尚未被高柳拉拢,想反驳的话,就能反驳,
「家里的人也说这是返祖现象。如果没有真正的灵力,神灵也不会愿意当他们的弟弟吧。」
高柳轻轻摇头,长长的髻发微微晃动。
「竟向神灵出手,从一开始就做错了。阴阳师很清楚人类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以为自己可以操控神灵,真是太狂妄了,总有一天被吞噬的会是术者自己。」
泉水子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三胞胎的代言人。
「是你们想要操控神灵才对吧。真响同学和真夏同学才不一样,他们是将真澄视为弟弟、视为一个拥有自由意志和思考的人,进而接纳他。」
「我没想到现在还有人会做出那么荒谬的事,所以先前也被摆了一道。那种作法短时间内还可以,但不可能长久。」
高柳如此断言,突然又拉回到原先的话题。
「你认为宠物是什么?是人类视为家人、可以一同生活的非人类生物吧?既然如此,当然不能什么生物都豢养为宠物。一个人再怎么喜欢动物,也必须挑选种类才行。铃原同学——你是喜欢动物的类型吧?我也是喔。」
泉水子默不作声,高柳又接着说:
「我这个派系的人,不认为生命仅限定在肉体内部。每个人都不想与心爱的宠物生离死别吧。它们竟会比我们先走,太让人难以承受了,所以我才答应将它们变作式神。因为式神会超越肉体的寿命,一直待在我身边。然而,小坂却可怜地被那家伙吃掉,生命就此迎向终结。」
「我认为真澄没有做错。因为是你束缚了灵,将他绑在自己身边并命令他,小圾同学很可怜喔。到头来是高柳同学不对。」
泉水子疾言厉色地说:
「把式神当成和宠物一样才奇怪吧!你那种想法我才无法理解。」
「有些人可以成为驯兽师,有些人则无法。重点在于先决定好谁是主人。正因为无意看轻、鄙视对方,这点才至关重要。技术也同等重要,至少我们不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出手。」
闻言,泉水子有些畏缩。不是为了宗田姐弟,而是因为她回顾自己,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与和宫接触。她小声地说:
「神灵……是基于自己的意志靠拢而来的吧。所以,任何人都不该妄想抓住神灵。」
「那么,也不可以想要利用神灵吧。这就意味着不该出手,宗田他们就是这一点做错了。」
泉水子想不到铿锵有力的反驳,于是尝试从其他角度切入。
「那么,利用亡灵就可以了吗?高柳同学你们好像擅自召集了亡灵。」
高柳像是听到有趣的事情般笑了起来。
「铃原同学,这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喔。操纵亡灵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亡灵要以原本的姿态出现,便需要借用人类的精神能量。所以,亡灵也不会出现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话虽如此,倘若不慎给予过多能量,有时也会培育出骇人的妖物。现在在这里的亡灵与其说是我们召集来的,不如说是学园学生呼唤来的。换言之,这是小小的舞台布置。」
「小小的?大家都很困扰喔!」
泉水子生气地说,但高柳一派好整以暇。
「我们现在正在接受测试,所以必须做些明知会有风险的表演。这项舞台布置多半可以用来过滤每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心思也无法掌控,更是无法面对灵。就这样,不论信仰宗教还是风俗习惯,都需要能够自由发挥能力。」
(虽然很不甘心,但高柳同学确实知道很多事情……)
泉水子一面眨眼一面心想。他的知识量非同小可,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头脑很聪明,看起来也像是对所有发生的事情了然于胸。一想到泉水子等人摸索了良久,情势似乎对他们相当不利。
「宗田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要将自己的灵能力拓展到全世界,究竟该怎么做吧?现在也只满脑子想着个人眼前的利益,但阴阳师不一样。更何况,你们根本不知道现代的阴阳师推行了多少改革创新。」
高柳的表情透出了自大。一直听他说话也让人很不高兴,泉水子于是开口:
「阴阳师因为改革创新,所以打扮成基督教徒也无关紧要吗?高柳同学,你甚至还戴了十字架项链,所以可以完全无视于宗教,单纯只当作是时尚吗?」
「你是在神社长大的下一代吧?」
高柳忽然想起似地说。态度显而易见地表现出了他对自己的装扮很是得意。
「会被统称为宗教组织,表示这就是山伏的极限,等同于被寺庙和神社的历史给吞噬压垮。
阴阳师即使咏唱密教的真言、朗诵献给神明的祭文,也打从一开始就与宗教组织有所区隔,所以我们才能放眼世界。更何况,这原本就是远古前从海外传来的技术。」
「阴阳师也和山伏一样,明治维新的时候就被国家废除了吧?」
泉水子反驳,心想幸好先前调查了历史背景。听见高柳贬低山伏,果然教人不是滋味。
「高柳同学,你向神明祈祷的同时,却又说这只是一种技术,未免太奇怪了吧!山上也存有日本自古以来的事物喔。」
「问题在于效力。也就是祈祷有效与否。」
高柳若无其事地笃定说道。
「山伏起初也是抱着这种想法,而成为密教僧侣的同伴吧。尔后到了现在,却与西洋宗教势不两立。但是,全世界的人类都拥有某种咒术体系,拿撒勒人耶稣创立的基督教中当然也有。」
「所以呢?高柳同学为了咒术,也能成为基督教徒吗?」
「并不是。可是,铃原同学,你觉得凤城学园为什么要招收这么多外国留学生?」
高柳突然改变方向提出问题,泉水子瞪大双眼。
「咦……?」
「你不认为,宗田从来没想过如果要成为学园第一,也必须得到他们的认可才行吗?」
的确从来没有想过……至少与真响聊天时她一次也没有提过,泉水子自己也未曾想过。
泉水子哑口无言后,高柳语气沉稳地说:
「看吧,你也渐渐明白,宗田为什么比不上我了吧?我们的眼界水平差太多了。今后的时代,必须打破东洋与西洋的藩篱,秉持着全球通用的思想,努力经营才行。有些人即便在不同的土地上,向各自不同的神明祈祷,仍然能够驱使灵展开行动。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高柳还没说完,一道比他低沉的嗓音开始咏唱,犹如低音大提琴般悦耳动听。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神就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事就这样成了。神称空气为天。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二日……」
打扮成传教士——大概是模仿圣方济,沙勿略——的克劳斯走了出来。不知他是何时出现,泉水子全然没有察觉。但是克劳斯如今手拿念珠,咏唱着旧约圣经的经句,走到高柳身旁。
(……我真是的,为什么不尽快逃走呢……)
她刚才应该也心想着必须逃走才行。但是,泉水子却眼睁睁错过了时机。直到这时候,她才终于想起自己还握着仍在通话中的手机。
她必须运用相当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将手机举到耳边。
「相乐同学……你还在吗?」
「你是笨蛋吗!」
深行怒声咆哮,泉水子忍不住拿离手机。
「不可以和高柳辩论!我现在就赶去你那边……」
「不行。」
泉水子领略到自己的反抗力量已所剩不多,同时对着手机低喃:
「绝对不要过来。真夏同学也不可以来。否则的话——大家会被抓住的。」
深行还没回话,泉水子就迅速挂断电话。紧接着按着按钮好一段时间,关闭了电源。
大家如果都中了这里的法术,一切就无力回天了。
而自己——泉水子已经来不及了。
「你没事吧?」
泉水子惊觉地抬起头,一对深邃的蓝色眼睛正俯视地端详她的脸蛋。
那张脸庞容光焕发,下颔看起来格外发达,而那双眼睛正由衷地担心着泉水子,完全是神父这个角色会有的眼神。
「你身体不舒服吗?贫血了吗?」
「不,我没事。」
泉水子感到吃惊,不停连连眨眼,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中断了一瞬。
(我刚才在做什么……啊,对了。我打电话叫深行不用过来……)
她确认自己的身体各处,但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也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她想起了以为自己落入法术中,但看样子只是她自以为是的一时误会。
打扮成天草四郎的高柳说了:
「你真的没事吗?铃原同学每次一看到克劳斯,都很害怕吧?」
「啊,呃……」
和高柳站在一起时,克劳斯宛如一头熊般魁梧巨大,他眼神认真地颔首。
「是啊。我心想不能吓到你,所以一次也没有和铃原同学说过话。」
「对不起……」
泉水子缩起肩膀,觉得拥有偏见的自己真是丢脸。
「我因为在深山里长大,不习惯接触外国人,所以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你才好……」
克劳斯简短说了一句话,但不小心变回了德语,因此泉水子听不懂。高柳面带微笑地说:
「铃原同学现在刚从狭隘的地方出来嘛。只要你多和这家伙交流,一定也会知道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克劳斯将念珠收进口袋,热切地说:
「我虽然是基督教徒,却是符合当下时代的基督教徒喔。欧洲那里几乎没有人还会像以前一样,以为异教徒是恶魔了。我也可以和信仰神道的人成为好朋友。」
「不是的,我不是神道教徒。虽然在神社里长大成人,但外公从来没有要求我成为信徒。」
泉水子连忙更正,克劳斯开心地点头。
「啊,那么要成为朋友,就简单多了呢。因为不知道的话,就会产生偏见。我来到日本以
后,才知道大家以为德国人都是新教徒,真是有些伤脑筋。每个人都各有不同也很好啊。」
(克劳斯的脾气真温和,为什么我会觉得他可怕呢……)
泉水子大吃一惊地心想。
至今泉水子总是害怕体格壮硕、看起来孔武有力的男生——就是基于这个原因。的确,克劳斯体型与橄榄球选手无异,但言行举止却很敦厚。泉水子感觉自己的紧张慢慢舒缓开来。
「我也这么觉得,每个人都各有不同也很好。」
高柳发出大感佩服的声音。
「你跟普通人一样,想笑的话也笑得出来嘛。这样子好多了。」
经他这么一说,泉水子才发现自己始终都僵硬着脸庞面对高柳。由于下意识对外国学生感到棘手,在留学生面前也一样紧绷吧。如今她反省自己。
(我一直是自己筑起了高墙,明明这样子不行……)
父亲大成也说过,她可以培养在深山里学习不到的国际观。尽管在学园里遇见许多留学生,她也没有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换言之,这是因为泉水子的心胸极度狭窄。
「主力部队的武将也是充满国际色彩喔,还有女生担任武将。安洁莉卡的战国造型虽然有点太偏向动漫风格——但可能因为是法国人吧。」
高柳说完,克劳斯一本正经地补充意见:
「德国人也和法国人一样,有很多日本漫画迷喔。」
「嗯,我们得走了。和裁判聊太久的话,别人会以为我们在进行交易。不过,铃原同学,比赛结束后再找我们聊天吧!安洁莉卡也是很有趣的人喔。」
高柳边说边迈开步伐,泉水子也注意到时间,离开栅栏走向帐篷。
「……嗯,有时间的话。」
她有丝腼腆地回答高柳,完全丧失了敌意,也对这种清爽感心生惊讶。
(没想到不再讨厌某个人,会是这么地神清气爽……)
时至今日,泉水子总是不加批判地全然接受真响的想法。换句话说,她从来没自己思考过。
(……我也没有想过自己的看法很狭隘。)
泉水子已经知道宗田真响为何想成为世界遗产候补,因为她担心和早夭的真澄拥有相同心脏的真夏,这是为了当真夏有可能需要心脏移植时,自己能够站在最有利的位置上。
真响那般为弟弟着想的心意很令人动容,同时她也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泉水子很尊敬她。可是,真响的目的说到底,确实是为了个人利益,泉水子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虽然受真响牵连走到这一步,但现在回头一看,再稍微考虑一下也无妨吧。
(这场比赛,真响同学说不定会输吗……)
泉水子此时第一次心生这种想法。
真响输了的话,自己会尽力安慰她,也可以告诉她,只要稍微改变看法就会轻松很多。
泉水子兴高采烈地接着又想:
(我可以产生这么剧烈的转变呢。现在和以后,还会慢慢改变吧。现在也能用电脑和手机了,害怕的事情也减少了。肯定在不久的将来,我也可以像普通女孩子一样生活。和普通人一样与大家互动,和普通人一样交到男朋友……)
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奇怪了……?)
她试着回想,却还是一头雾水。
于是心想,那算了吧。
穿着会战服饰的学生们正往坡道上自己的阵地集合,比赛场地马场也需要做最后的准备。泉水子放下黑头巾的面纱,急忙奔往大河内的所在地。
开始时间已到。主力部队走出西侧阵地,副主力部队走出东侧阵地,两支军队都正庄严肃穆地在坡道上行进。Y字上的交叉点就是比赛场地马场,工作人员和栅栏附近的观众皆拍手欢迎身着盛装的军团到来。
士兵们高举着五颜六色的旗子、标语牌或是飘带,背上又背着旗帜,看起来相当壮观。
尽管整体并不统一,但每一队花费的心思都很有趣。副主力部队中有一年C班,背上背着独创的「下克上」旗帜,泉水子送上掌声。
武将们则走在举着高大旗子的士兵后头。由于这天规定不能骑马,所有人皆是徒步,但光芒四射的高耸锹形头盔和色彩鲜艳的皑甲,果真最引人注目。
「呜哇……」
在泉水子身旁注视着行军的大河内突然轻喊。泉水子转头看向他,只见大河内的视线紧盯在主力部队的武将上。
「真惊人。」
「嗯,震惊人。」
对面的早川也开口附和,似乎看的是同一个人。泉水子也循着两人的视线望去。
一名金发少女打扮成了武将一员。
(……那个女生就是安洁莉卡。)
泉水子忆起长谷川说过「她就像陶瓷娃娃」,因此一直以为对方是个犹如洋娃娃的女孩子,但事实上截然相反。
安洁莉卡一点也不像娃娃。充满活力令泉水子联想到猫科动物,或许还是头母狮子。
身上的盔甲基本上算是战国武将,但经过彻底的改造。泉水子总算可以想像出,真响所谓的游戏角色设计是什么模样。
安洁莉卡并未过度暴露,反而几乎没有露出肌肤,但她苗条的身材依旧能一目了然。
她拥有一看就知道有别于日本人的体型,腰部位置较高,脸型极小,明明纤瘦,骨架却很结实。以一般高中生来说,胸围也比较丰满。泉水子也不由得佩服地注视着她。
「糟了。」
大河内转头看向泉水子并突然说。
「铃原同学,我们交换工作岗位吧,你去担任桌上游戏的裁判。我开始觉得我可能会有失公允。」
「……是可以啊。」
泉水子没有拒绝,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也就是他有可能面对安洁莉卡时,会被迷得神魂颠倒。选择不接近她,可以说很符合大河内的作风。
田径竞赛方面,多数学生参加的竞技都是众所皆知的运动会比赛项目,诸如两人三脚、含蛋汤匙接力赛、吃面包赛跑等等,所有参赛者都知道规则。
因此泉水子就算担任裁判,也能轻松应对。但是,如果是武将的头脑战,情况就另当别论了。交换资料板后,泉水子慌忙翻看资料。
「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游戏。呃……这是西洋双陆棋吗?」
「规则很简单,所以就算第一次看也能担任裁判。武将会掷两颗骰子,依据骰子数移动棋
子,所以只要跟着他们一起数就好了。小花招几乎行不通,西洋双陆棋就是双六棋(注1:日本一种传统的桌上游戏,玩游戏的人掷骰子在图盘上前进。)喔。」
听到大河内这么说,泉水子看向开始时的棋子配置,在画有细长三角形的几何学图形棋盘上,各自摆着十五枚黑白色的圆形棋子,看起来很朴素单调。
「以前的双六棋盘上都有图案,现在的不一样了呢。」
大河内微微笑了起来。
「正好相反,西洋双陆棋的历史更加古老喔。虽然我选择了学生不熟悉的西洋双陆棋,但这可是世界知名的游戏,有着非常古老的渊源,听说早在古埃及时代就有了。日本也是在飞鸟或奈良时代传人,演变成赌博后才遭到取缔。平安时代的贵族也很热中沉迷。那种盘双六就是这个西洋双陆棋,道中双六和绘双六只是构不成赌博的游戏。」(注2:道中双六和绘双六指的是棋盘上有图案的双六棋,道中双六是在棋盘上画江户时代的东海道五十三个驿站。)
泉水子眨了眨眼。
「这么说来……《枕草子》里头也有玩双六棋的场景呢。我当时还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贵族男人会不顾一切地向骰子祈祷,那么热中沉迷呢。」
「变成赌博的话,就会很认真吧。」
大河内重重点头。
「两颗骰子掷出同点数的话,就可以移动双倍骰子数的棋子。所以有时如果有人掷出两个六,输赢的情势就会一鼓作气产生改变,这是同时考验运气和智力的游戏。」
泉水子深感佩服地说:
「我之前还觉得不适合作为战国武将的比赛呢。」
「因为玩西洋棋或将棋的话,太花时间了。但如果是最近的卡片游戏,熟悉度上又欠缺公平性。西洋双陆棋变成这种设计以后,在战国时代的南蛮渡日之际又再一次传入了日本,所以是最适合的游戏喔。」
泉水子也多少产生了兴趣,想在近处好好观察安洁莉卡和西洋双陆棋。
(来完成学长姐交待的工作吧!因为我现在是在暗处支援比赛的黑衣人……)
泉水子离开田径竞赛的帐篷,前往武将的比赛场地。
各队的武将们就装扮和未参与运动竞赛这两点而言,很类似运动会中的啦啦队。他们分别站在自己的队伍前方,带头为自己的队伍声援打气。为了方便观众参观,武将的对战场地设置在栅栏外的小广场上。
主力部队的武将中确实有高柳,但他的式神们不在附近。泉水子绕着马场行走,东张西望,想找出他们在哪里。
一年C班的同学没有半个人成为副主力部队的武将,获选为武将的人果然多是二年级生。高举着「下克上」旗帜的男男女女都聚集在队伍后方,互相嬉笑打闹,看起来十分开心。不擅长田径竞赛的泉水子并不希望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但还是有些羡慕大家的团结。
注视着他们时,马场的轮廓冷不防变得模糊。
仿佛有两层景色重叠在一起,泉水子急忙眨眼。景色的模糊虽然很快就恢复,但好像只要一受到刺激又会再次模糊般,感觉非常不稳定。
(这是怎么回事……)
她感到如坐针毡,又有种奇妙的心慌,让她无法清楚察觉出自己的不适。
(……是因为昨晚和前天几乎没有睡觉的关系吗?)
泉水子回顾前些天。可是,必须克服今天才行。因为今天是重要的日子。
(咦……?)
泉水子再次环顾马场,发现自己明明应该要想起某件事才对,这是令她感到不对劲的主因。
她几乎要停下脚步,但又改变主意重新前进。
因为已经跟人约好了,她不能做些多余的事,要不起眼地度过上午。
可是,她却想不起来是和谁约好了。
四角形的平台上摊着偌大的西洋双陆棋棋盘,两侧又面对面地放有两张折叠凳子。
那是身穿盔甲的大将军,会在兵营里坐着的、古色古香的折叠凳子,虽然外观很符合战国时代,但坐起来似乎不算舒适。
不一会儿,结束声援的武将们成群结队走来。主力部队和副主力部队的大将军往前一步,坐在称不上舒适的凳子上。两边都是二年级男生,其余武将则围站在后方。
执行部二年级的柴田担任主裁判,会场由他主持大局,泉水子则在设置于一旁的白板写上分数,一年级的田村负责与大河内等人保持联系。
「那么,直到田径竞赛结束为止,这段时间将展开攻城军的武将对决:西洋双陆棋比赛。」
柴田清了清喉咙,透过无线麦克风向周遭众人宣布。说完了比赛期间的注意事项和重要规则后,宣布比赛开始。
聚集在武将四周的观众为数不少,但比起观看西洋双陆棋比赛,似乎更多人是对角色扮演有兴趣。最大的诱因是安洁莉卡,这点完全昭然若揭,许多照相机镜头都对准了她。
安洁莉卡甚至还对着朝她拍照的人们露出灿烂笑容。但是,这种场合下若是无视照相机,反而会显得不自然吧。她本人也满心欢喜地享受着自己的装扮。
站在一旁观看后,只见安洁莉卡有着常在古董娃娃身上看见的褐色月牙形眉毛,长谷川的形容也不算有错。立体的鼻梁配上水灵灵的大眼睛,瞳孔是蓝色,但不是克劳斯那种深邃的蓝,而是灰青色。
安洁莉卡无庸置疑是个充满魅力的女孩子,但泉水子无法断言她是否是美女。总觉得心底有某种强烈的情感,让她无法坦率地形容安洁莉卡是美女。
安洁莉卡和高柳一同站在大将军坐着的凳子后方,频频向高柳攀谈。明明看起来块头不大,但两人站在一起后,她却比高柳还高,又因为穿着镗甲,肩膀也宽上许多。两人亲密地脸庞凑近彼此,互相交谈着,再加上高柳又有着和风的细长凤眼,这一幕相当引人侧目。
(看起来感情很好呢……)
泉水子一面觎向他们,一面如此心想。看来高柳是有什么理由,才会特别提到安洁莉卡。
(可是,我能和她好好相处吗……)
泉水子心想,就算比赛结束,她也不会去找安洁莉卡说话。
(……明明我马上就对克劳斯心生好感,真是奇怪。)
泉水子纳闷不解。至今自己总是迟迟不敢和男生说话,只与女生打成一片。然而,她却对安洁莉卡感到棘手。
(……难道是因为她和高柳很亲近吗?)
泉水子扪心自问,然后大吃一惊。
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法立即否认。
二
田径竞赛的热烈欢呼声从后方马场传来。但是,武将之争的得分仍互不相让,战况激烈。
如今泉水子也能深刻体会到,大河内为什么会说西洋棋和将棋太花时间了。西洋双陆棋一局的时间很短,形势的逆转也很快。比赛进行的速度恰到好处,又因为没有平手,不会无聊到转头观看马场情况。
对战的大将军在第一局之后,就交棒给其他武将同伴。轮完一遍,并未重新由大将军掌控全局。因为一同集思广益后,大家也渐渐看出谁是优秀的军师。大伙从成员中找出运气较好的人,负责掷骰子的人也不停交换。
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正如同泉水子隐约预测到的,主力部队的棋手逐渐以高柳为中心。
比赛结束时间越迫在眉睫,高柳就更是坐在凳子上没有离开。但副主力部队中没有如此出色高明的学生,棋手仍然不停交换。
(高柳同学真不愧是全学年第一名……)
身处在二年级生众多的武将中,一年级的泉水子感到自豪。
高柳在武将中装扮较为独特,看起来也显得瘦削单薄,但相对地举止流露出优雅。他顺畅无阻地移动棋子,危急之际也面不改色,赢了一局时,表情更从容自若得仿佛在说理所当然。
比赛进入尾声,高柳将掷骰子的任务转让给安洁莉卡。安洁莉卡面带微笑地接过骰盅,举着照相机的观众立时欢声雷动。
(……我是怎么了呢?)
泉水子忍不住眨了眨眼。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定在高柳身上。
(这么说来,最近我好像也一直很在意高柳同学……)
应该早在学园祭之前,泉水子就很在意高柳一条了。
昨天巡视会场时,她也一边留意着能不能巧遇高柳。那是为什么呢?
(我会担心高柳同学对我的看法,也不想惹他生气……)
可能是因为一边集中精神在棋子的移动上,一边又在心底想事情,记忆非常模糊。但是,脑海中浮现出了自己与高柳站在专科教室大楼走廊上的情景。那是怎么一回事?
猛然回神时,比赛已经结束。
柴田接到田径竞赛结束的通知后,也宣布这里的比赛正式结束。坐在凳子上的人是高柳,得分分数较高的是主力部队。
留下欢天喜地的主力部队,泉水子离开了白板前方。
她还是无法置身在吵吵闹闹的人群中。向柴田确认了纪录后,她前去拿取饮料。
校方为了学生,在比赛会场的角落以巨大的保冷桶冰镇了许多宝特瓶饮料。学生可以自由拿取,泉水子也很想喝,但在桌上游戏比赛结束前都还无法抽身离开。
至于参加田径竞赛的学生,队伍已经分散,队员三三两两聚集。接下来将依据主力部队的胜率重新编制队伍,但还要好一段时间才会决定结果。
泉水子站在保冷桶旁喝着运动饮料时,一年C班的女生也走来拿取饮料。一见到掀起面纱的泉水子,她们立即兴冲冲地靠过来,是波多野、佐川和高濑。
「铃原~我们班又输了啦。比赛运气真不好呢!」
「我们接下来还已经确定是战死了喔!真想脱下这身衣服:」
三名士兵垂头丧气,背上的旗帜都已不见。她们对着泉水子抱怨连连,看样子是不吐不快。
但这也无可厚非,所以泉水子也好一阵子陪着她们说一年A班真是狡猾。
「总觉得只有A班抢尽风头呢。宗田被选为公主将军,就已经是全学园的注目焦点了,高柳又成了主力部队的武将。」
「明明C班里也有很多杰出的人才啊。」
「这样一来,只能请铃原多加把劲了!」
高濑说,泉水子于是眨眨眼。
「我吗?」
「是啊!因为铃原也是与宗田不分轩轾的战国公主嘛!」
泉水子心想她是不甘心之余随口乱说,淡淡笑道:
「不可能啦,而且我今天是黑衣人。」
「正因为是黑衣人,你哪里都可以去吧?刚才也在武将的比赛会场吧?」
「在是在,但我什么也办不到喔!」
佐川突然说:
「铃原,趁着今天攻陷高柳吧!肯定会造成一大轰动喔!」
「咦咦!为什么这么说!」
泉水子震惊得险些松开手上的宝特瓶,波多野笑着对她说:
「哎啊,真是的!班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喔!长谷川都说了。铃原很迷恋高柳吧?」
「才不是呢!」
「少来了~你们发展得不错吧。长谷川说你放学后还去见高柳,就连今天早上,也在比赛开始之前聊了很久。」
「不是的……」
泉水子反驳,脸颊却涨得通红。她发觉自己的脸红和慌张根本显而易见,因此非但没有冷静下来,脸蛋更是火热发烫。
佐川伸出自己的双手,牢牢握住泉水子拿着宝特瓶的手。
「我们都会为铃原加油!你要加油,不要因为强敌出现就退缩。身为日本人代表,要精彩地夺得胜利!」
波多野也覆上自己的手。
「对啊,像安洁莉卡那种只有外表漂亮的人,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站在一起,就能看出铃原更适合高柳喔!」
「……我并没有这种想法——」
你们完全误会了——泉水子本想这么说,但转念一想,又陷入混乱。因为并非完全没有。应该有某种想法才对。
泉水子回想起了自己在走廊上与高柳相对面,长谷川并非是散播无凭无据的谣言。
「铃原,而且安洁莉卡之前还——」
高濑正要说什么时,忽然大吃一惊闭上嘴巴,其余两人也瞪大了眼僵在原地。察觉到她们的视线朝向自己身后,泉水子回过头,发现安洁莉卡本人就站在那里。
跟在她身旁的是穿着传教士服饰的克劳斯。两人光是身高和打扮,就显得鹤立鸡群。
「铃原同学,你好。」
安洁莉卡的话声有着鼻音,听来娇柔悦耳。
「高柳明明说过你会来找我们,但你却迟迟没有出现,我们就来接你了,我一直很想跟铃原同学说话喔。」
「咦?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我们走吧!」
异国少女站在眼前时,就仿佛是从美女海报中走出来般耀眼动人,有着小波浪的一头金发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泉水子深受震撼,就这么被她推着肩膀往前走。C班三名女生也受到震慑,甚至不敢出声,只是茫然地目送泉水子。
克劳斯宛如性情温和的巨人,保持沉默地跟在后头。安洁莉卡边走边神采奕奕地说:
「我非常喜欢日本,非常喜欢,所以来到这所学园。越是了解日本,越觉得有趣。所以,我喜欢高柳,非常喜欢高柳的长相。你也是吗?」
「啊,不,呃……」
泉水子感到难以回答。安洁莉卡的发音很标准,日语也非常流利,但泉水子不太能肯定是否该就字面理解她的意思。
「只论长相的话……」
「喔,当然,我的意思不是高柳的优点只有长相。」
她眨眨眼后,仿佛还能吹起微风。真响的眼睫毛也很长,但两人的重量截然不同。
「我也喜欢铃原同学的长相。别用黑布盖起来,让我仔细欣赏吧!」
「啊,呃……」
泉水子不知所措,但心想不能对外国学生表现出模棱两可的态度,她经常听人这么说。
「谢谢你。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想和我说话呢?」
安洁柯卡露出明亮开朗的微笑。
「因为铃原同学是公主。星期六着装说明会那天,我马上就成为你的粉丝了。真的非常可爱,是我理想中的日本。」
(……她的态度……不像是情敌呢。)
泉水子暗暗心想。安洁莉卡似乎正拼了命地释出自己的善意,至少言行举止不像是互相争夺高柳的女孩子。
(可是,为什么我又有种可能会被她抓住吞噬的感觉呢……)
「如果是战国公主,宗田同学更加华丽漂亮吧?你没有成为宗田同学的粉丝吗?」
泉水子小心翼翼地询问后,安洁莉卡答:
「当然没有。她是将军。公主是不会成为将军的。」
泉水子心头一惊,觉得该问更多问题。
「你也是基督教徒吗?」
「我家人星期天会去基督教会喔。不过,不太算是吧。」
「和克劳斯不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喔!」
安洁莉卡看向身后,征求同意似地对克劳斯微笑。克劳斯也回以温文微笑。
「因为我的专长是塔罗牌和占星术。不过,我也很尊重圣经喔。」
(……她擅长占卜啊……)
泉水子从来不曾对西洋占星术感兴趣。由于在神社长大,有些不敢涉猎。但是,她不至于认为那是异文化。她也在杂志等书籍上稍微接触过塔罗牌或是十二星座,也知道身边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欢占卜。
「塔罗牌的图案都充满神秘感呢,也有很可怕的图案。」
「嗯,确实有很多呢。看来铃原同学也看过。」
安洁莉卡转为得意洋洋的语气又说:
「『高塔』、『死神』和『恶魔』这几张牌图案虽然恐怖,但能够正确解释其涵义的人,就不觉得有什么了。那是透过图画,强调打破自己躯壳的力量、舍弃无用之物的力量,和影响他人的力量。」
明明是稀松平常的话题,泉水子却没来由地感到不安。安洁莉卡为什么会特意提起这三张塔罗牌呢?
「欸,我们要去哪里?我不能离开太远,得做黑衣人的工作才行。」
「对于新的攻城军队伍,铃原同学有什么想法?」
听到安洁莉卡的问题,泉水子看向主力部队阵营。副主力部队落败后,一部分队员会被主力部队吸收,一部分则遭到淘汰成为战死士兵。被淘汰的人之后便负责观看比赛,其余队员组成攻城军进行最终决战。
泉水子想看清楚聚集在一起的学生,却莫名无法看清。轮廓模糊开来,仿佛有两层影像。
(啊!又来了……)
她想起比赛开始之前,自己也像现在这样看东西时出现状况。她用手揉了揉眼睛,这次却没有马上恢复。
每个学生模糊成两道身影,一个人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但是,并不是人数看起来变成两倍。
有哪里不太对劲,因为两道身影上租来的战国服饰并不一样。
泉水子皱起小脸,聚精会神细看后,突然发现了不同之处,全身打了个冷颤。因为第二道身影的盔甲都损坏了。如果只是身上的胴铠看起来破破烂烂那倒也罢,但有些人看起来像是缺了手脚,那些人影涌现在平凡无奇的学生之间。
「那是什么……」
泉水子不自觉喃喃低语。安洁莉卡转头看向她,张大了眼睛,睫毛宛如星星般伸展散开。
「你果然看得到。」
「竟然有这么多……是故意的吗?」
一领悟到安洁莉卡也知道这件事,泉水子的语尾变得尖锐,停下脚步质问:
「你们对学园学生做了什么?」
泉水子再也无法和他们走在一起。见安洁莉卡朝她的肩膀伸长手,她后退一步不让对方碰触到她。安洁莉卡似乎说了要她冷静一点的话,却是语远极快的法语。但是,她立即又重说一递:
「铃原同学,你看到的一定是幽灵喔。他们没有危害,你冷静一点。」
「你怎么能肯定没有危害?明明有那么多幽灵混在学生里头!」
听见她安抚的口吻,泉水子感到气愤,但安洁莉卡仍是话声温柔地说:
「不可怕啊。你并没有感到害怕吧?」
经她这么一说,泉水子骇然心惊,然后发现确实如此。
(真的耶。明明人影很诡异,但我只会担心大家,并不感到害怕……)
真是不可思议。泉水子也很清楚自己的个性极度胆小。这么说来,她也不害怕式神了。一思及此,她很快冷静下来。
(我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大胆的人了……)
恐惧的事物减少后:心情确实比较轻松。泉水子吐了一口大气,仰头看向安洁莉卡。心想,自己一定也能克服对于这名少女的莫名恐惧吧。
安洁莉卡回望向她:
「这下子你明白了吧?高柳会说明全部的事情,也会让你心服口服,我们一起走吧。」
回过神时,高柳一条就在眼前。
和他站在一起的不是二年级生扮演的武将,而是早上曾见过的那群人。
明明学生喧哗吵闹地聚集于此,却只有他们四周弥漫着诡异的静谧。泉水子马上知道了原因,因为其他学生没有半个人看这里一眼。
走到可以说话的距离后,安洁莉卡率先说:
「她可以越过次元。千真万确是个特殊的孩子,很值得期待唷。」
「嗯,我也隐约有些察觉。」
高柳泰然自若地回答,眯起双眼看向泉水子。
「结果,我的第一印象可以说最接近正确答案吧。」
泉水子也想起了与高柳的初次见面。三月,开学典礼前在图书馆,成排的书架间,高柳主动走来并向她攀谈。
「铃原同学,你应该不知道吧,但在消息灵通的人之间,谣言可是传得沸沸扬扬喔。听说在这所学园里,有最接近世界上最伟大神灵的女孩子。难不成铃原同学就是那个女孩子?」
泉水子板起小脸回望对方,她才不想知道这种事情。
「比起那种事,请先说明一下你聚集幽灵想做什么吧?」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你看到的,只是学园学生创造出的心灵能量。」
「是你促使大家变成这样的吧!马场变成了两层空间,你们想要创造出次元吧?」
泉水子疾言厉色地指控。要是以为没有任何人察觉,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但是,打扮成天草四郎的高柳看起来神色自若,笑容可掬地接着又说:
「会察觉到次元,是因为你是可以走到另一边的人喔。如果是拥有审神者之眼的人,一般自己会与灵方面的事物保持距离,你却毫不在意地靠近。我最初把你看成了式神,是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活着的女孩子。」
总觉得他说了很失礼的话,不过内容奇特,泉水子也不晓得自己该生气到什么程度,但至少无法笑脸以对。
「真不巧,我还活着喔。」
「我已经不会再误会你不是人类了。可是,纵使你是人类,也可能是这世上极其罕见的人。
既然我们能这么友好地交谈了,我稍微调查看看也无妨吧?」
泉水子感觉到快要遗忘的警戒心瞬间掠过肌肤。但是,和平常的泉水子相比,这份警戒心还是很微弱。
「如果我说不要呢?」
高柳略微瞪大双眼。
「你不会这么说吧?铃原同学不是已经站在我们这一边了吗?」
(咦?是吗……?)
听到高柳斩钉截铁地这么说,泉水子张皇失措。这么说来,她是什么时候起能与高柳如此和睦地交谈呢?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被高柳的同伴包围呢?
(好像有什么事情必须回想起来才行……)
「你也赞成太过强大的神灵,必须封印起来吧?我们必须封印起危险的事物,将这个世界整顿成人类可以掌控的场所。这就是这个世界赋予阴阳师的使命,日本神道中,称呼同样的事情为『净化』。」
泉水子陷入沉思。冷静下来思索后,她觉得他说的话并没有错,肩膀霎时放松,吐了口气。
高柳微微一笑。
「你现在看到式神也不在意了吧?可以平心静气和他们相处吧?这正证明了我们是对的。」
穿着盔甲的两名式神从高柳背后无声走来,看起来几乎与活人无异。
(我为什么会觉得他们可怕呢……)
泉水子对于自己看法的转变大吃一惊。式神们非但不可怕,看来还有些哀伤。硬是假扮成人类,让人觉得有些可怜。但是,他们愿意遵从人类的命令。不带恶意,只是勇往直前。
确定泉水子的心情平静下来后,高柳开口说了:
「我想请你告诉我,第一学期一开始,你们消灭C班的瑞嘉尔德时,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
依据当时的情况,我本来还以为是鸣弦的法术非常高超。但是,并不是吧?曾是瑞嘉尔德的式神之灵毫无反抗地回到了次元的另一边。当时操控的人——并不是相乐,而是你吗?」
泉水子屏住呼吸。
觉得有什么东西刺在心脏上。
高柳不自觉间犯下了错误。
这个当下,仅因为一句话,一股撼动的力量便袭向泉水子全身。因为高柳不小心脱口说出了泉水子忘记重要的事情后、一直试图回想却想不起来的事情。
(相乐深行。深行——)
仿佛有什么东西剥落瓦解般,如今她可以产生直觉。
(我怎么可能忘了深行。这太奇怪了,绝对不自然。)
恐惧瞬间复苏。更何况,不害怕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恐惧是泉水子熟悉的防护,她至今都是借由对任何事物感到恐惧、警戒,抗拒着暴露出自己。
(必须护身才行——)
忆起深行的同时,九字也浮现在脑海里。在泉水子心中,九字就等同于黑色羽翼。如此一来,她不需要划下剑印也不需要念出咒文,一瞬之间,身体就涌现了力量。
泉水子感觉到自己身体四周卷起了暴风。但是,事实上并未狂风骤起,是激烈的情感起伏让她这么以为。因为方才她本来的意志遭到扭曲,心也遭到蒙蔽、抑制,好让她不心生警戒。虚伪的心境越是安详,察觉到真相的反作用力越是巨大。
尽管无风,高柳与他的同伴却像是感受到风压般慌了阵脚。
安洁莉卡震惊地说了些什么,但不巧是法语。泉水子无视于她,以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目光瞪向高柳。
「你以为可以控制我吗?」
在泉水子身旁,克劳斯倒抽了口气小声说:
「她打破了。真不敢相信!」
高柳此时也很震惊,但还算镇定。
「别生气嘛,你这样子简直就跟恶灵没有两样。冷静下来好好谈谈吧,这也是你同意的事情啊——」
「别开玩笑了!」
泉水子厉声反驳,声音愤怒得颤抖。
「我才不会成为你的同伴!也从来没说过这种话。而且我也从来不认为高柳同学是正确的!但是,你却扭曲我的想法,让我这么以为!」
「你误会了。是你自己认同了我吧。还有怀疑的话,我可以反复说服你,直到你心服口服为止喔。」
高柳动作夸张地摊开双手,强调自己的宽宏大量。
「你再确认一次吧。」
「我不会上你的当!因为我从头到脚都知道高柳同学是不对的!」
泉水子双手紧握成拳,用力跺地。因受骗而涌起的怒火随着一分一秒越来越高涨。
「我不能原谅你那种只要利用对方就好的态度。你对我做的事情,跟对灵做的事情一模一样。不论是创造式神,还是召集土地的幽灵,你都只是在擅自利用非人之物而已!存在于这里的事物并不想受到这样的对待!」
高柳冷冷回应:
「只要是人,就会为了人的利益做出各种行为,你总不会以为我们自己是例外吧?」
(我再也受不了厂……)
泉水子痛切地领悟到,必须让高柳知道他无法支配自己。
她看向穿着盔甲的式神。
想起了身为神灵的真澄,曾分解小坂信之的姿态,并吞噬掉了灵。现在的泉水子似乎可以理解真澄想做什么,他是将不自然地凝聚成体的灵释放回原本的大自然。
泉水子也曾经解开和宫悟的姿态。
但是,她必须一个人跳着神乐舞让精神统一,花费时间到达无我的境界后,才能够灵活操控那股力量。由于无法察觉出来,她本人也始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
但是,现在因为愤怒得失去理智,泉水子在刹那间就到达了其他境界。仅在几秒钟内,就发觉出该如何办到。
「我和高柳同学你们不一样!」
泉水子以沙哑的嗓音宣告,以食指比向式神。这样子就够了。
两名式神在空气中消散无踪。就像删除图案般消失,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安洁莉卡发出惊恐的喘气声,这次勉强说出日语。
「她到底是什么人?真的是人类吗?」
一秒之后,泉水子也察觉到自己做出的事有多么严重。
(……我该不会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吧……)
可以听见其中一名阴阳师对身旁的阴阳师低声说:
「既然能够破解这么多人布下的法术,也许没有东西能压制她了吧?」
「真不敢置信,竟然有人能做到这种地步。这可是天大的发现!」
高柳看向他们,说:
「还不能肯定。还不是所有法术都失效了,气球还在半空中。」
「气球………?」
泉水子此刻才想起,她一直觉得化学社的气球很碍眼,这也是她明明很在意却想不起来的事情之一。她慌忙抬头看向天空。
到处都看不见华丽缤纷的银色气球,唯有多云的淡蓝色苍穹无边无际。
「铃原同学。」
高柳唤道,声音彻底想粉饰太平。
「虽然你大展了身手,但现场的支配者还是我喔。你应该也认同了吧!如果要重现八王子城的攻防战,史实上也说过,攻城军将会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这明明只是游戏。」
「正因为是游戏啊。我会得到我想得到的棋子。『运气』在我这边。」
(我被这里的人看见了自己的真面目……)
这个想法尖锐地扎在泉水子的心口上。她看不见气球,就表示她依然置身在高柳他们布下的法术中,她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
泉水子手足无措地张望左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整副身躯中回响。心跳声一面轰隆作响,一面加快速度。古老又熟悉的恐惧如今化为数倍的洪流,宛如海啸般朝她扑天盖地袭来。
离开玉仓山的守护时,泉水子看见无数可怕的视线,漆黑污浊地盘踞成团的危险事物。第一次来到东京时,让她恐惧到甚至身体不适的无数事物——到了现在,她终于可以明白那些事物究竟代表了什么涵义。
(……一旦被看到自己的真面目,一切就结束了。一旦被人知道自己的本性,我就会被抓住。无数人类的阴谋、无数人类的欲望,将从头将我吞噬。)
泉水子感到毛骨悚然,连动也无法动一下。至今她一直都能感受到这股恐惧,却不曾有过这种仿佛看不见的利剑贯穿了自己的莫大恐慌。
(拜托,消失吧!)
就在她竭尽全力抗拒时,不知何时,早川佳树已站在了泉水子身边。
「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偷懒呢,黑衣人必须快点执行下一个工作才行。对吧?铃原同学。」
他仿若没有察觉到现场的紧张感,悠悠哉哉地开口唤她。
「咦?你身体不舒服吗?怎么了?」
他伸长手想触碰泉水子的肩膀。但是,对此时的泉水子来说,不论何人的手都是威胁、都是自己的敌人。
(不要看我,不要碰我!)
不单是早川骇然失色。安洁莉卡、克劳斯和阴阳师一行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早川的手没有触碰到泉水子的身体,直接穿透了她的肩膀伸出背部。
三
「那家伙在搞什么啊!」
被泉水子挂断电话后,深行立即重拨,发现她关闭了电源后直想咂嘴。
隔着话筒,他也能小声听见高柳一条的声音。
深行绝不会想和高柳讨论神灵的话题。辩论课上高柳可是全班第一,连深行也说不赢他。他就跟高明的律师一样,是那种凭三寸不烂之舌将黑说成白的类型。不习惯辩论的泉水子肯定三两下就被驳倒。
由于他已经一边讲电话一边爬坡,因此决定直接前往马场。
经过图书馆旁边时,左手边的小广场上可以看见系着气球的地方。他想起泉水子提过气球,奔跑之余看向那个方向。
(铃原在意的只有化学社的气球吗?还是说……)
深行有些苦恼。由于没有时间告诉真夏这件事,自己便直接前往马场,但是他不该这么焦急,应该带他一起来才对吗?
前方可以看见操场上的绿色拦球网。
(对了,先找到真夏之后……)
深行瞬间如此心想,但马上大吃一惊。因为他发现自己正走下坡道。明明直到前一秒,他还朝着马场前进。
尽管觉得事有蹊跷,他还是向右转,再次登上坡道。要是回到操场,可以预见到他绝对无法在比赛开始前赶往马场。他再一次经过图书馆旁边。
(……不,就算急急忙忙赶去,我也不懂马的事情。铃原也说过,希望了解马场的真夏过去一趟。)
不知不觉间,他怀抱着这种想法奔跑。
前方看见操场上的绿色拦球网,深行正走下坡道。
他终于发现情况不太对劲,在半路停下脚步。
(这就是之前铃原遇到的阴阳师法术吗?本来想进入理科实验准备室,回过神时却走进了美术教室……)
由于跑了一段时间,深行上气不接下气。他手支着膝盖,努力平复紊乱的呼吸,同时保持着这个姿势说:
「和宫,你在吧?我想赶到铃原身边,你快想想办法吧!」
头一、两分钟什么事也没发生。但片刻后,可以听到鸟类的振翅声。深行所在的走道旁种着成排树木,一只称不上小鸟的硕大漆黑鸟儿飞落而下,停在树干还很纤细的大花山茱萸枝头上。
深行转过头去,乌鸦仅告知结论:
「我不能去马场。」
「为什么?就算铃原变成姬神,你也不打算去吗?你明明是从属神。」
和宫的语调平铺直叙。
「姬神很清楚自己的力量,但铃原同学并不清楚。她说了『不要过去』吧?那种话是有效力的。」
深行诧异地仰头看向和宫,没想到他会变得如此消极。
「你的意思是铃原这么命令你了吗?怎么可能!在户隐那时候,她也没有呼唤你啊。那时到底是哪里的哪个家伙要我过去的?」
乌鸦用鸟喙梳理翅膀。
「这里和户隐不一样。铃原同学现在仍在学园里,并非进入了其他地方。如果是这种结界法术,不久她自己就会打破了,因为她原本就很讨厌人工的创造物,这个法术人造的气味太明显了。」
『高柳就是那种人。让他接近铃原的话很不妙吧!」
深行更是力劝,但乌鸦懒洋洋地回道:
「现在铃原同学看不到我们,去了也没用。」
你是什么意思——深行正想逼问时,乌鸦就已旋身飞离。
和宫极少听从深行的指示。向来是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后,径自消失不见。深行仰着头,不由自主心想,如果能够习得与可恨的和宫争辩的力量,那么隐居在山中修行或许也不错。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深行心脏猛然一跳,看也不看荧幕一眼就按下通话键。是泉水子改变主意了吗?
「相乐,你跑去哪里了?」
如月·金,仄香寒冰一般的怒火乘着电波传来。
「明明是你主动揽下桌上游戏裁判的工作,还不快点回到工作岗位上!」
「对不起,我马上回去。」
深行道歉后挂断电话,他再一次看向坡道上方,但看来只能就此折返了。
(……既然和宫都放任不管了,应该不会发生太过糟糕的事态吧。)
深行如此说服自己,起身前往操场:心中的不安没有消失,他强烈认为是法术阻挡了自己。
分支部队和防卫军队伍将在操场举行淘汰赛。八王子城的防卫军若能在此时让部分敌军倒戈,从人数较多的攻城军那里吸收兵力,就有可能在最终决战上夺得胜利。武将对决的桌上游戏一样是西洋双陆棋。
宗田真响也是防卫军武将之一。她并未穿着传统盔甲,但扮相也非游戏或动画角色。
她穿着华美绚丽的织锦无袖外褂,额头上绑着头巾,下半身是裤脚束起的裤裙。这身打扮前所未见,她宛如年轻武者般绑起头发,整体而言轮廓娇小纤细,虽然她本人不知道,但最为相似的对象就是高柳扮演的天草四郎。
桌上游戏会场设置在操场前方的主要广场上,观众大多聚集在这边。深行回到会场的时候,距离对决开始还有一点时间,但武将们已经结束声援竞赛,正往会场移动。
真响身旁是穿着黑衣人服饰的真夏。但是,即使深行曾尝过教训,走向两人时,依然无法分辨公主将军就是真响,黑衣人就是真夏,因为今天不论哪一方是真澄都不奇怪。
公主将军看向掀起了面纱的深行,目光犀利地察觉到什么,问道:
「相乐,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表情不太对劲。」
这个人的确是真响。深行回答:
「高柳已经开始布局了。坡道途中设有法术,我没办法前往马场。」
「泉水子呢?」
「她说马场很可疑。」
黑衣人发出惊讶的声音。
「咦!才过一晚而已耶,为什么?」
看来他也确实是真夏。但是,真夏负责担任田径竞赛的裁判。
「你是真夏的话,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只是来告诉真响一些事情,因为我看见了大贯先生。」
「大贯先生?」
「阿深暑假也在爷爷的道场里见过他吧?」
经他这么一说,深行也想起来了。大贯是与SMF成员一同造访宗田祖父家时,为学生实际表演古武道忍法体术的人。身手矫捷、看来干净清爽,约莫四十岁上下,给人的印象很好。
「啊,是那位先生。这么说来,他特地从长野来参观学园祭吗?」
「是啊。真受不了:没想到竟然会出现爷爷的代理人。」
真响不知为何显得不太高兴,一脸若有所思。真夏问深行:
「不能去马场是什么意思?马厩也不太对劲吗?不过,今天规定直到比赛结束前,都不能放马匹出来喔。不然我过去看看吧?」
深行迟疑了一瞬。拜托真夏,请他现在立即去看看泉水子的状况也许比较好。可是这样一来,会赶不上比赛的开始时间。
「……不,你最好还是别惹怒如月会长,认真地担任裁判吧,看情况似乎不会马上有危险。
上午的比赛顶多只有两个小时出头,等比赛一结束,我也会再试试看。」
深行说完,真夏点点头,动作俐落地冲向操场。深行一边目送他,一边再次烦恼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我没有掺杂多余的个人想法吧?好比说我明明无法抵达马场,真夏却能不费吹灰之力抵达的话,会让人不是滋味……)
「你很担心泉水子吧?」
这时,真响以亲人般的语气说话,因此深行不自觉附和道:
「嗯。」
真响噗哧笑了出来。
「相乐,你的扑克脸不见了!」
深行没好气地看向她。
「你现在还说这种话。铃原要是倒戈向高柳,你也会很恐慌吧?」
「相乐这么没自信啊?」
「不是这个问题。」
深行浮躁地背对真响,翻看起夹有西洋双陆棋规则的活页夹,但完全无法看进脑袋里。
(……现在的铃原看不见我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相乐。」
真响从后方用平静的语气唤他。
「我们订下了协议吧。所以我可以认定,有困难的时候我们会互相帮助吧?」
事到如今她还说什么啊?深行边如此心想边回头。真响盛装打扮犹如年轻武士,这时漆黑的瞳孔带着毅然决然的决心。
「怎么了吗?」
「相乐最重要的人是泉水子,而我最重要的人是真夏。这件事在你我之间,已经彻底确认完毕了吧?」
深行不由得绷紧身子。
「你想说什么?」
「因为有协议,我才能拜托你……而且,恐怕只能拜托相乐。我想其他男生听了,肯定都会误会。」
真响大力吸一口气后,说道:
「你能够扮演我的男朋友吗?表面上假装就好了。虽然是假装,但可以演技逼真到足以骗过大贯先生吗?」
话题的发展太过始料未及,深行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大脑停止了思考。
「啥……?」
真响露出害羞的表情,用手指搔了搔类似若众发(注3:若众发为江户时代元服前的男子发型,不剃额发剃顶发,再绑上结发带。)造形的太阳穴。
「呃~其实夏季集训的时候,我一时随口瞎掰,对爷爷说了相乐是候补人选……」
「什么的候补人选?」
「未婚夫。因为相乐的外形很好,很适合搬出来蒙混过关,所以就不由得脱口而出……」
(……明明当时另一方面,她还教唆真澄对付我,把我打得落花流水耶?)
深行目瞪口呆地回望她。他想到爱马死后、心神不定的真夏曾提到真响的「准女婿」一事,确实不是毫无根据。
真响速度极快地接着又说:
「虽然说了,但我当时完全无意再把更多事情推到相乐身上。可是,事到如今,相乐最了解我的真正心情,也能体谅我无法和任何人结婚。所以,我才想拜托相乐。」
沉默了数秒之后,深行问:
「宗田,你真的不介意这种事吗?对你的评价会定格成我的女朋友喔?」
「我想要伪装。」
真响垂下眼帘,压低音量说:
「我的家人没有灵能力,但相对地,看人的眼光非常敏锐。他们隐约察觉到了,很担心我和真夏……所以爷爷才会那么积极,这么早就开始为我挑选对象。要骗过他真的很不容易。可是,我还是非欺骗他们不可,不然真的会被迫和真夏分开。」
深行脑中想起了SMF的男性成员,以及即使没加入SMF也喜欢真响的男生们。就算只是假装也好,想和真响交往的人所在多有。
「不一定非得找我吧——」
「别再说了!我一开始就确认过,这是协议了吧?对我来说,这也真的是非常重要的秘密啊,我不想泄露给其他人知道!」
真响有些愠怒地打断,接着再次拉低话声。
「当然,泉水子那边,我打算由我全部告诉她。我不会再隐瞒,会坦白告诉她所有我的事,直到泉水子能够接受为止,我会一直说服她。而且,我认为这件事对相乐你们也有好处。」
真响扬起下颔,笔直注视深行,明白说道:
「相乐和泉水子无法成为公认的情侣,没错吧?泉水子也说过会造成你的困扰,所以没有办法。相乐不向泉水子说清楚自己的心意,也是这个缘故吧?既然如此,今后也需要伪装吧?」
深行猝不及防,一时语塞。其实他从未想这么深,但是,也无法断然撇清说她完全猜错。
陷入沉思前,深行发现自己变得无暇在意四周。真响在防卫军队伍中是最为醒目的公主将军,开赛前就吸引了民众的目光。不能在蜂拥聚集的人群前,与这样的人物长时间站着闲聊。
「详细的事情之后再说吧,比赛要开始了。」
深行看向四周说,真响也理解地颔首。
「好吧。比赛结束之后,再告诉我你的想法。」
深行是主裁判,因为二年级学姐秋之川不想担任。
「那么从现在起,直到田径竞赛比赛结束为止,开始进行防卫军队伍和分支部队的武将对决西洋双陆棋比赛。比赛进行期间,有几点敬请各位注意……」
深行一面看着资料板上的便条纸,一面以无线麦克风宣布比赛开始。不单是秋之川,深行也不熟悉西洋双陆棋。但是,这个游戏并没有复杂到无法立即了解规则。
依据两颗骰子掷出的点数,移动十五颗棋子,走完二十四个棋格即完成,也就是双六棋。白黑棋对战时,起点与终点的方向彼此相反。此外,对方不能进入有己方两个以上棋子的棋格,但对方如果攻击己方只有一颗棋子的棋格,该棋子就必须移离棋盘,从起点重新开始。
防卫军陷入苦战。掷骰子时不仅运气不佳,主要又因为分支部队的武将中有人是游戏高手,看来是从以前就很熟悉西洋双陆棋的学生。
深行也耳闻这个游戏在世界各地有许多爱好者。尽管大河内尽可能选择了熟悉度差异不大的游戏,但当中若有学生知之甚详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说是防卫军队伍运气不好。
就连只是以裁判身分观看比赛的深行,见识到高年级生的本领后,不消多久也理解了封住棋格的趣味性。棋子的行走方式有很多种,借由移动时花费心思,逐一布下对己方有利、但对敌方不利的棋阵。
(……需要有能够计算机率的头脑呢。还有战略,也要综观全局……)
深行忍不住认真起来,自己也想坐在凳子上比赛。
公主将军也轮流坐在棋盘前。深行聚精会神地望着她,可以清楚看出真响的聪敏。
真响也跟深行一样,确实吸收了一路比赛下来的所见所闻。她几乎不曾没有察觉到好的行走方式,进而随便移动棋子。即使掷出的骰子点数不佳,她也会临机应变,顺利度过难关。而且就算很遗憾地输了,她也会大方地付之一笑,不会太过计较得失,彻底当成只是普通的桌上游戏。
(宗田真是个厉害角色,虽然很不甘心……)
深行暗暗心想。听了她方才的提议,他更是不由自主重新审视起协议对象。
不仅聪明,还是美女,深行也非常认同她的美貌。之所以想加入SMF,主要原因虽是想了解她的神秘背景,但如果对象是他完全不欣赏的女孩子,他也不会加入。
真响是个依自己利益操控他人的女生,也会毫不留情地测试他人。但是,她并不是阴险狡诈,也擅长体察他人的心思,所以不由得就无法讨厌她,也会默许她的任性妄为。
(……和那家伙交往的话,就算只是伪装,也不会无聊吧。)
坦白说,至今深行与女孩子约会,从未发自内心觉得开心过。从国小高年级起,有很多次都是女生主动提出交往的请求而去约会,但他和每个女生都无法长久交往。即使有些欣赏,也不曾迷恋到满脑子都想着对方。
(……但姬神另当别论。)
深行急忙撇开姬神。所谓的约会,不该是那么蛮不讲理、那么可怕的事情。
(与之相比,既然我们都不迷恋彼此,答应宗田的协议也不错吧……)
深行恍惚出神地想,紧接着忽然思索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做事圆融周到,擅长察言观色,也习惯隐藏真心。只要不怀好恶地广泛涉猎,反而不论做什么都比他人拿手,所以这个倾向也更是强烈。
和宫一事也一样。就算如此奇异,但只要他努力让自己习惯,就能习惯。纵使开始一起行动,也不会彻底悲观,总在内心深处想着,不久后一定会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也能够怀抱着秘密在这世上活下去。就这方面而言,我确实可以与宗田携手合作。)
深行对雪政的强制很感冒,但撇开这点不说的话,不论自己选择哪条道路,他都还算能得心应手地在这世上存活下去吧。为了尽早自立自强,他想有效率地利用到手的事物。可是,正因为这种个性,他也觉得连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铃原的话……)
与自己相比,他认为泉水子几乎没有选择。
她是笼中之鸟,也是试图逃离牢笼的人,就连未来也只剩下狭窄的道路能走。不过依据不同的看法,她可说是尊贵到甚至不能对等而视;又依据不同的看法,她又比任何人都不自由,且受尽折磨。
(……为什么她会是个如此两极化的女孩子呢?又为什么和那家伙在一起,我的步调老是被打乱……)
防卫军的武将们接连惨败。
四周参观的民众皆认为胜负已定。然而,直到最后的最后,防卫军却出人意表地猛烈进攻。
功劳最大的人是真响。因为至今防卫军在重要关头,总无法掷出理想的点数,但骰子一到了真响手上,却能掷出期望中的点数,而且不断出现同数。
在敌方还没有移出半个棋子时就获胜的话,称作全胜:如果落败方还有棋子在分界上,或是还有棋子仍在赢方阵营内的话,就称作完胜,得分各自会变成两倍和三倍。而且,假使比赛前提出了得分加倍的要求,更是会发生教人跌破眼镜的大逆转。
接到田径竞赛已结束的通知电话时,得分领先的是防卫军队伍。深行宣布比赛结束后,现场不约而同大声欢呼。连获胜的队伍也是比起高兴,更显得大吃一惊。
深行将对战结果交给负责联系的岛本,接着再打电话向担任田径竞赛裁判的星野报告状况。
急急忙忙为裁判工作最后收尾时,真响朝他走来。
「靠着宗田的运气,真是精彩的反败为胜呢。」
深行掀起面纱说完,真响微微一笑。
「不是我,最后掷骰子的人是真澄喔。你没看出来吗?」
深行不禁眨一眨眼。明明他一直注视着,却全然没有发现。
「……神灵也会比赛吗?」
「不是啦,真澄只是排除不好的东西而已。因为我发现有人用了某些方法,导致防卫军队伍的运气变不好。一咏唱被甲护身印的真言后、真澄就出现了,替我赶走了奇怪的妨碍。看来不只有马场变得跟平常不一样喔。」
「这也是阴阳师结界的关系吗?」
「应该吧。不过,这下子已经知道真澄破解得了,所以也就不用太过担心。只是……」
真响的神情非常疲惫,用力叹一口气后说:
「在学园里借用真澄的力量,果然很消耗体力。昨天和今天还好,但到了明天,我大概会睡得不省人事。」
「这么说来,之前真澄教训高柳那一次,隔天你和真夏也都没有来上课。」
深行回想起来,真响腰酸背痛似地交抱手臂伸懒腰。
「土地不同好像会造成很大的影响呢。如果在户隐,不论与真澄见面多久都没事,但在这里,好像有些事情就没有那么容易。」
深行想起玉仓山的神灵和宫,也觉得她说得没错,于是更加在意起高柳的动向。
「我必须去看看马场的情况才行。多亏你的提醒,我也会试试看被甲护身印能不能破解。」
「那我提议的回答呢?」
真响迅速追问。正想别过脸庞的深行再一次看向对方,领悟到真响是真的非常迫切地提出这个请求。
他踌躇了一秒,但下定决心不要拖延,直接明说比较好。
「我认为宗田是和我相似的类型,假装成男女朋友的话,我也不觉得讨厌。而且,宗田最重视的人是弟弟,所以对我也不会有任何挑剔。可是,我还是觉得不该这么做。」
真响双眼圆睁。
「为什么?」
「因为会伤害周遭的人。」
深行说完,真响更是吃惊。
「我不懂,你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深行努力不让语气显得严肃,刻意放柔表情。
「思考宗田的提议时,我忽然察觉到了,我也认识一个做了这种选择的人。也就是说,我父母就是这样的组合。到了现在,我总算可以明白了。」
「相乐的……父母?」
「嗯。不论这是多么有效的对策,不论有多么方便,但只要我们以为伪装就不成问题的话,
越是近在身旁的人就越会受伤。无论宗田在心里再怎么重视对方,真夏也一定会受伤,铃原也是一样。」
真响的声音有些惶恐。
「也就是说,你不愿意吧?」
「我承认。我不能明明自己受过伤,还选择同样的道路。」
「协议……破裂了吗?」
「并不是。宗田应该还能找到其他方法。」
深行说,真响突然变得激动。
「别说得这么简单!你以为我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会拜托你这种事情吗?」
「宗田很聪明,看比赛就知道了。你思路灵活敏捷,才能在双陆棋上反败为胜吧。」
真响眨了眨眼,尽管面露怒色,却不像往常气势凌人,神色真的已疲惫到教人于心不忍。
「这只是说好听话而已吧?相乐心里面一直瞧不起我。我还以为你不是这种人……」
「我没有瞧不起你。可是,我也会坦白地告诉你,拒绝你是为了我自己。我想找到自己周遭的人未曾走过的道路。所以,宗田也这么做吧。」
闻言,真响抬起有些湿润的目光。
「你是指——泉水子吗?」
深行吸了一口气,但在回答之前,一股冲击就贯穿全身。
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冲击,与任何事物都不相像。真要比喻的话,感觉就像用尽全力敲响挂在空中的巨大铜锣。
意识仿佛阻断了发出鸣响的那一瞬间,完全回想不起音色。尽管如此,仍然可以肯定是非常嘈杂刺耳的声音,尾音像是拉长了般,肌肤因阵阵不快感而冒起鸡皮疙瘩。
「唔……!」
心窝一带传来剧痛,深行忍不住用手按住胸口。但是,他不晓得这代表了什么意思。看向真响后,只见她双手垂在身侧,茫然失神地呆杵在原地。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真响说,但很显然她也感受到了相同的冲击,脸上满是惊愕。
「可是,真澄现在离开我身边了。怎么回事……真夏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慌忙从服饰的袖子里拿出手机,想要确认。然而,她一看到手机就放声大叫:
「咦咦!没电了?怎么可能!」
深行也急忙掏出自己的手机。前一秒才与星野通过电话而已,如今手机的荧幕画面却是一片漆黑,就算重按开机键也没有任何反应。
武将们和观众也陆陆续续发出讶异的大叫声,所有人的手机都无法使用。
「怎么回事?是电磁干扰吗?」
「不对,数位相机也不能用了!」
「搞什么?快看那个!」
深行转过头去,发现有学生指着上方。循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众人指的是设置在操场旁、挂在高大竿子上的大时钟。现在那个时钟的分针正不自然地开始旋转,动作就像电波钟在寻找新的电磁波一样。
深行看向自己的手表,大吃一惊!手表的指针也正快速旋转着。
秋之川脸色大变地跑向深行。
「我明明没有让笔电掉到地上,它却突然停止不动。搞不好故障了!这可是星野的笔电耶。」
深行试着对无线麦克风说话,明白这也没电后,对秋之川说:
「我们快去帐篷吧,看看那边的机器是否也无法运作。」
「我也一起去。」
真响脸色苍白地说。三个人小跑步地赶往操场。
结束田径竞赛的学生们都拿着手机和照相机陷入混乱。大伙纷纷询问彼此发生了什么事,却谁也答不上来。明明骚动不断蔓延扩大,全校广播却迟迟没有动静,由此可知在广播室的仄香也无法使用广播设备和自己的手机。
担任田径竞赛裁判的黑衣人都聚集在帐篷里,但众人仓皇得连面纱也嫌碍事,皆脱下了自己的黑头巾。逐一尝试过后,没有一项机器可以启动。由于无法使用扩音麦克风,也没办法向乱成一团的学生们下达指示。
「如果只是接受不到电磁波的讯号,有可能是现场直播出了问题,但所有机器都无法启动的话,这已经超出我理解的范畴了。」
星野不知所措地说。
「该怎么办才好啊?比赛还有后半段耶。这样子甚至无法和会长,以及在另一边比赛会场的大河内取得联系。」
深行当机立断地回答:
「我跑到马场去吧。学长姐们请集合这边的队伍。」
「如果大河内他们也是相同的情况,也得考虑中止比赛才行。」
「总之,我先过去看看情况吧。」
深行转身正想起跑,未戴头巾的真夏就站在眼前。
「我也一起去吧。」
「你是真夏吗?不是真澄吧?」
深行忍不住确认。对方一脸肃穆地点点头。
「真澄没有来。真响问过我了,但他没有来我这里。」
穿着织锦无袖外褂的真响神情僵硬地走上前。
「我也要去马场,我很担心泉水子。」
「真响不能去,你必须留在这里,负责让自己的队伍冷静下来。你现在是公主将军吧?」
真夏说服姐姐。
「而且,如果这是为了让高柳获胜的计谋,大家一起过去的话,只会正中敌人的下怀。」
真响咬着嘴唇好几秒钟,紧接着用压抑的话声问弟弟:
「你知道真澄去了哪里吗……?」
「我不知道。是真的。」
真夏注视姐姐,坚定有力地说:
「你不用担心,我想只要去马场就能搞清楚了。我只是稍微看一下马儿的情况,很快就会回来。」
可以看出真响答应得心不甘情不愿。两名男生不再拖延时间,拔腿狂奔。
(……手机和电脑全都原因不明地故障……)
深行有些内疚,因为他内心其实有头绪,但也因此更是前所未有的心神不宁。但是,如果这是泉水子所为,他又觉得规模未免太过巨大。他祈祷地心想着,希望来源是其他事物。
(拜托别变成姬神啊!要是在学园祭期间变身的话,造成的骚动将难以估计……)
跑上坡道的同时,真夏问深行:
「你说途中施有法术,是在哪一带?」
「就在前面不远处,图书馆前附近。」
想起那里就是结界的中心点时,深行跟着想起了小广场升起的气球。这么说来,是什么时候撤下来的?上空已经没有银色气球的踪影。他问真夏:
「你还记得化学社的气球是什么时候撤下来的吗?」
「咦!是什么时候呢?」
真夏也浑然不觉。
「明明一直觉得碍眼,但不知不觉却消失了。记得比赛开始后,我就不再在意气球了。」
两人逼近布下法术的地点。看向小广场后,似乎有许多未穿战国服饰的一般民众都聚集在那里。由于就在义卖会场旁边,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然而,有个人看似带有目的,从人群中走来。是名体格健壮、身穿灰色西装的男性。
「深行——」
深行瞠大双眼,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野野村先生!」
应该在纪伊山地深处的玉仓神社担任神官的野野村慎吾就站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