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深行眼中,野野村慎吾与千石晴信同样是「师父」。
住在山形县的千石在深行就读小学时经常关照他,干石也是深行羽黑修验的前辈。国三的春天至夏天在熊野古道的玉仓神社生活时,深行又认识了野野村。
野野村是一名有着严肃大脸和魁梧身形的安静男子,绝对不会卖弄自己的才智和能力。深行遇见他时,他正沉默寡言地担任泉水子的司机,深行立即尊敬起他,大概是因为野野村与雪政是截然相反的类型吧。现在也三不五时会通电话,向他请教武道和修验道。
但是,位在纪伊半岛中央地带的玉仓山与凤城学园的距离极远,非长野所能比拟。不是一段轻轻松松就能来参观学园祭的距离。
「发生什么事了吗?」
深行深吸一口气后问野野村。真夏一起停下脚步,用大感佩服的声音问:
「哇~他叫你深行耶!是哪里的人?」
「是铃原老家神社的人。」
野野村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看起来从容镇定。但是他一开口,就知道并非如此。
「我也无法清楚说明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联络不上任何人,真是伤脑筋。」
真夏看向小广场深处。
「啊!大贯先生也在。我去问问他还有没有能使用的手机!」
眼见真夏飞奔离开,深行才小声询问野野村。
「难不成,你觉得这和铃原有关?」
「有可能。我们先前只知道会发生某些情况。」
深行蹙眉抬头看向他。
「先前知道?也知道阴阳师布下了结界吗?」
野野村轻叹口气,随即语调沉重地开口:
「其实……布下结界的不只有阴阳师,我们也一样设下了山伏的结界在待命。就另一层涵义而言,户隐的人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其他还有好几种不同组织的结界吧。今天这所学园的校地,会被各种结界层层包覆住。」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新事实。深行错愕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法术的较劲吗?家长之间也在进行会战比赛?」
「不是。」
野野村停顿了一会儿,接着才说:
「……如果是家长,无论隶属于哪个组织,都会考量孩子的安全。当然,也是为了不对学园外头产生负面影响。」
「不安全的事物是什么?是姬神吗?」
深行话声尖锐地问。野野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回望深行。但是,他的眼神给予了肯定。
「那么,我父亲也参与了设置结界吗?」
「今天雪政在学园外头。但是,现在在里头的人也无法联络上他了。」
野野村的口吻变得更是沉重。
「虽不认为我们的结界会支撑不住,但毕竟校地广大,山伏也都分散在各处暗中待命。现在却无法了解彼此的状况,每个组织的人都一样吧。」
深行大口深呼吸之后,说:
「铃原在马场。请告诉我大人们的所有预测,我正要过去看看情况。」
野野村态度审慎地问:
「你应付得了吗?」
「虽然我的力量还不够,但我会尽力一试。」
深行回答。他不擅长逞能夸下海口,但也丝毫没有袖手旁观、撒手不管的打算。野野村凝视着他,然后用深不可测的嗓音说:
「听说泉水子小姐将在今日觉醒,这次学园祭有这样的预言。」
「是……紫子小姐说的吗?」
「没错。」
野野村点头。也就是说,附在泉水子的母亲紫子身上的姬神,说出了她已知的未来。
「可是,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当下会发生什么事。一些小小的主要因素,只要骰子的点数差了一点,事态就会往无人知晓的方向发展,姬神也无法说出蝴蝶效应所引发的全部变化。」
「那么,机率呢?」
深行不由自主问。
「铃原不变成姬神的机率有多少?」
野野村思忖之后,冷不防说:
「深行,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深行看着快步走向义卖帐篷的野野村,感到满腹疑惑,正巧这时真夏回来了。
「果然不行,大人的手机也全军覆没。听说连图书馆里的电脑也全都不能动了。」
「我已经不抱期待了。」
深行有气无力地答腔,真夏半觉得好玩地说:
「这么说起来,我们算是回到了战国时代的环境吧。将学园祭设定为战国时代的话,联络方式也该准备狼烟或是箭书这种有古代风情的东西。」
他还没有说完,野野村就回来了,手上拿着锡杖。
「你拿去吧,我相信会提升机率。」
野野村说完,将锡杖递给深行。
以前野野村要深行拿起锡杖的时候,深行直到最后都没有伸手,双方都记得这件事。虽然深行当时也有过入峰修行的经验,但不论是对自己的修行、自己的力量,还是山伏本身,他都无法由衷相信。
那天之后,他的能力是否有巨大改变还未知。但是,他认为野野村说得没错,因此能够接下锡杖。
「谢谢你,就借我一用了。」
看着金环叮当作响、年代已久的鍚杖,真夏有些开心地说:
「啊,这搞不好很适合你喔!」
野野村最后说了:
「大人只能在背后待命,守住最后的防线。真正能够收拾这个局面的,只有身为学生的你们。就拜托你了!」
两名黑衣人再次起脚飞奔。
深行握着鍚杖奔跑,一边朝真夏喊:
「真夏,要唱被甲护身印!」
「唵、嚩日罗儗儞、鉢罗捻跛跢野、娑婆贺!」
「唵、嚩日罗儗儞、鉢罗捻跛跢野、娑婆贺!」
(效能……除诸般恶魔之障碍,除一切危难,护身体安全,好似身穿金刚甲胄……)
深行也不太肯定使人半途折返的法术在哪一带。他一度以锡杖敲打地面,但几乎是胡乱瞎猜。不过,似乎成功奏效了。
因为深行与真夏就这么继续走上坡道,前方可以看见马场栅栏。
马场的面积不如操场辽阔,深行与真夏眼前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学生。不论栅栏内还是外,都有学生喧哗嘈嚷。
也有学生莫名其妙地大吼大叫,看起来集体就要陷入恐慌。一发现两名穿着黑衣人服饰的人,好几个人都一个箭步冲上来要求说明,导致两人迟迟难以前进。
两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在这边担任裁判的黑衣人。那名黑衣人一边奔跑一边召集学生,由于露出了脸部,可以看出是早川委员长。早川也发现了从下方会场赶来的两名一年级生。
「得救了!你们来传达指示吗?我们这边混乱得根本无法派人手过去。」
费劲一番辛苦走到两人身边后,早川气喘吁吁地说:
「大河内一发现笔电坏了,就震惊得派不上用场。我自己也有点丧失了自信——」
「早川学长吗?」
深行不禁反问。因为他一直觉得在全校学生中,早川是最后才会丧失自信的人。
「事实上我好像看到了幻觉……但我也一头雾水。」
早川佳树游移不决地说。但是,他似乎马上就重振精神,看向真夏。
「令姐的防卫军队伍,那边怎么样了?」
「赢了喔。」
真夏答得冷静从容。
「而且,混乱的情况没有这边严重,虽然我们那边也一样机器全都不能使用了。」
「嗯,那就好……距离不远却始终接收不到消息,真的是很可怕。」
「学长看到的幻觉究竟是什么?请告诉我们。」
真夏要求后,早川也没有敷衍地说了:
「因为我看到铃原同学很亲密地和主力部队的武将们聊天,心想要稍微提醒她一下。结果,我的手就像这样咻地……穿过去了。」
「咻地?」
「穿过去了,就像幽灵一样。然后我一回过神,发现自己正一边走回帐篷,一边心想刚才看到的都是幻觉,也不太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离开那里。随后又发现手机和机器都无法使用,想再一次去找铃原同学时,却没能见到她。而且不晓得为什么,当时在场的几名主力部队成员也都不见踪影。」
深行急忙环顾马场四周。
学生乱哄哄地四处分散,却只有一个角落奇妙地空无一人。
(一定是障眼法,错不了……)
早川脱下吸了汗水的头巾,搔抓一头短发。
「真头痛,也有其他学生说他们看见了幽灵,但我却无法肯定地指责他们是胡说八道……」
深行尽可能平静地提出建议。
「学长,请你集合所有学生,走下坡道前往校舍吧。既然发生了这样异常的状况,全校学生都待在一起比较好。而且也到午餐时间了,只要吃点东西,我想大家更能冷静下来。星野学长也说过,如果决定要中止比赛,最好尽快。」
「说得也是,吃饭啊……」
一讨论到现实话题,早川的表情变得些许明亮。
「常言道『饿肚子打不了仗』,正好适合说明我们现在的情况呢。我会以武将为中心,将大家聚集在帐篷前,你们也去叫四周的学生过来集合吧。」
「真夏,过来一下。在那边。」
深行小声对真夏说,走向靠近树林的马场另一边。
在左右两侧,穿着步兵服饰的学生们都肩靠着肩站在一起,却没有人对中间宽达数公尺的间隔表现出兴趣,很明显非常可疑。真夏也在靠近前就发觉了。
「嗯,那也是阴阳师的法术吗?」
「我想高柳和铃原都在里面,只是让我们看不见而已。」
「要念被甲护身印闯进去吗?」
「试试看吧。只是不晓得里头有几个人,要小心一点。」
深行猜想高柳并非是单独一人,说不定还有式神。强行进入的话,免不了会有危险,深行也已做好觉悟。
「唵、嚩日罗儗儞、鉢罗捻跛跢野、娑婆贺!」
比出手印咏唱了数次真言后,深行以鍚杖用力敲向地面。金环弹起发出匡啷声响,专心谈话的学生们听到声音后,吃惊地回过头。但寻找声音来源时,两人已经进入了看不见的范围里。
在深行和真夏眼中,就像是身穿色彩鲜艳服饰的成员突然从地面上冒出来,多数人的打扮都比服饰轻便的步兵华丽,共有五至六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眼前的两名外国留学生。由于他们背对着深行和真夏,察觉到两人出现后,布满讶色的四只蓝色眼睛不约而同转了过来。
为了先发制人,深行态度坚决地开口: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铃原在哪里?」
谁也没有回答,仿佛化成了石头般,瞪大了双眼僵硬不动。
张望四下,可以发现泉水子不在这里,连高柳也不在。
(……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其他地方吗……?)
一想到自己的确信扑了空,深行大为光火。他知道自己握着锡杖闯进来,看起来就像想以武力威胁敌人一样,但实际上他也几乎想这么做。
总之,克劳斯是自己班上的留学生,因此深行毫不客气地向他逼问:
「高柳去哪里了?快说!」
穿着传教士服饰的克劳斯一脸畏惧,与他魁梧的身形格格不入。他小声说了些什么,却是德语。但是,他似乎早在深行责问他之前就很害怕了。克劳斯牢牢捉着念珠,模样非比寻常。深行忽然察觉现场的气氛很诡异。
知名的二年级学姐安洁莉卡穿着华丽的特制盔甲,这时后退了一、两步。因此,可以清楚看见他们包围住的东西。
一只白色日本犬正规规矩矩地坐在正中央。
「怎么回事?是迷路的小狗吗……?」
一样就能看出那是家犬。因为小狗脖子上套着崭新的红色项圈,白色的毛也像刚洗过般干净洁白,没有一丁点野外的脏污。中型犬大小,三角形的耳朵机灵地往上竖起。黑色的眼睛和鼻子都带着湿润的光泽,从它良好的仪态来看,说它是附有血统证明书的日本犬也不令人讶异。
深行自己虽然没有养过宠物,但比起猫,更喜欢狗,所以见到看来聪明伶俐的小狗后,一瞬间心情缓和下来。学生宿舍规定不能带宠物,因此学生鲜少有机会接触到猫狗。他们是在藏匿迷路的小狗吗?深行有些不知所措,说出了感想:
「看起来很像是会说『快挖这里吧!汪汪』(注1:典故出自日本童话「开花爷爷」,故事中一对善良的老夫妻捡到一只白色小狗。某天小狗发出汪汪叫声,指示老爷爷挖开田地,因而挖出了财宝。)的小狗呢。」
「别说蠢话了!」
小狗自己回话了。深行也僵在原地。
经历了寒冰一般的可怕沉默后,真夏勇敢地揭露真相:
「……这个声音是高柳吧?」
「不然还会是谁。为什么大家都看不见我?」
小狗回应真夏,这下子无法再怀疑了。
「呃……看是看得到。」
「我不是狗!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明白?」
白色小狗扬起鼻尖,嘴巴一张一合。
「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吗?我可不允许你们称呼我是狗!」
深行无法置信,战战兢兢地走上前,蹲下身伸长手,他想确认看看能否触摸到小狗的头部。
但是,手还离得很远时,话声就响起了。
「混蛋,住手!我都说了我在这里吧!别这么靠近我!」
距离一近,深行也听得出声音来自比小狗头部更上面的地方。他惊骇愕然地向后倒退。
「是高柳。他本人觉得自己的外表还是跟平常一样,但在我们眼中,他却成了小狗……」
真夏安慰似地说:
「就替身而言,是只很棒的小狗喔!」
(……这就是所谓的,常识对姬神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深行好一会儿不由得茫然自失,但一味惊慌失措的话,情况也不会有任何进展,因此他重振精神。不克服这道难关往前进的话,就到达不了泉水子那里。他问向白色小狗:
「你对铃原做了什么?铃原在哪里?」
小狗撇开鼻头,不打算回答深行的问题。它只是略微吐出舌头喘气,用后脚搔了搔侧腹。
但是,一旁的安洁莉卡下定决心般地开口:
「铃原同学究竟是什么人?身为黑衣人的你知道吗?」
「铃原去哪里了?」
深行散发着一步也不退让的气势问,安洁莉卡夹杂着叹息回道:
「她在我们眼前消失了,去了其他次元。可是,不仅如此,她还将高柳变成了这副模样。真是不敢置信,根本不是人类办得到的事……」
安洁莉卡白皙的脸蛋看起来更是没有血色,明显可以看出她也吓得不轻。亲眼见到铃原的报复就是把人变成狗,那当然会害怕吧——深行暗暗心想。
克劳斯陡地打了个剧烈的冷颤,将念珠举到自己眼前。
「一条,抱歉。我很怕狗。以前曾留下阴影……」
白色小狗狂吠似地动起下巴。
「我刚才就说过了,我不是狗!」
深行环视其他穿着战国服饰的成员。他应该几乎记住了全校学生的长相,但这些人他都不认得。仿佛戴着看不见脸孔的面纱般,五官让人留不下任何印象。也许是施了法吧,无法辨别是否是真的学生。
但是,他们都只是气馁地缩着肩膀。亏深行还抱着大打出手也在所不惜的觉悟闯进来,全员却都毫无斗志到让他有些扫兴。
努力镇定心神后,深行说:
「你们现在都很害怕吧,但其实铃原比你们更害怕。只要你们别额外刺激她,肯定什么事也不会发生。高柳会变成这样是自作自受,你试图让铃原对自己言听计从吧?」
小狗看向深行,张开嘴巴,吐出桃色的舌头。
「铃原同学只是不肯聆听我理所当然的劝说而已,真没想到她是这么过分的女孩子,明明看起来那么文静乖巧。」
深行不予理会,正面望向安洁莉卡,留意着发音问:
「铃原消失的时候,最后人在哪里?请告诉我正确地点。」
安洁莉卡东张西望,金发随之飘扬,似乎无意敷衍回答。紧接着她移动数步,以鞋尖示意。
「这里,就在这一带。」
仅是坚固的地面上长有些许杂草,当然任谁看了都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深行依旧凝神细看,然后望向真夏。
「构造和户隐一样,没错吧?」
真夏也像是看穿了什么般直直凝视。
「……大概是吧。不过,我没办法过去。真澄不在的话,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土地既不同,马匹走过无数次所造成的驱魔效果,今天也完全消失了。」
深行有些犹疑,但又改变主意。已经别无他法了。既已亲眼目睹高柳变成的小狗在说话这种怪异现象,在场众人可说都在同一条船上。他下定决心呼喊:
「和宫,现在不是闹别扭的时候了!铃原去了其他次元喔,你会带路吧?」
从上空飞下了一只乌鸦。
乌鸦扇风似地拍动黑色翅膀,灵敏地停靠在锡杖的金环顶端上。真夏有些吃惊地侧身闪躲,但看见乌鸦开口说话,已经是见怪不怪。
「我确实可以带路。可是,无法再像之前那次一样喔,因为铃原同学自己并不想回来。」
「别罗哩叭嗦的了!你陪伴姬神很久了吧?好几千年都在她身边!」
深行说完,乌鸦意兴阑珊地说:
「她现在是位在起点的铃原同学。而且,另外一边还有强敌。」
「强敌?」
「是力量比我还强的家伙。虽然很火大,但也只好承认。」
深行目瞪口呆地看向和宫。
「竟然做出落败宣言,你到底怎么了?」
真夏无预警地开口:
「在另外一边的人是真澄。」
「怎么回事?」
深行立即反问。真夏目不转睛地盯着空地瞧,说:
「我早就隐约察觉到了。可是又打消这种念头,说服自己不可能。我一直以为,真澄在我们三人中是最不会改变的。但我错了。没想到……那家伙在三胞胎中却是最快的。我和真响还只在意着彼此时,真澄却已经找到了在兄弟姐妹以外喜欢的人——也就是泉水子。他觉醒了。」
二
(不要看我……)
(不要碰我……)
自己似乎长久来只有这个想法,但泉水子浑沌的思绪终究慢慢明朗。因为四周静得异常,毫无人的气息。
由于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又保持着将脸庞埋向膝盖的姿势,肌肉相当僵硬。她鼓起勇气,试着慢慢抬起头。
她置身在不知是何处的森林中。高大的树梢在头顶上方延伸,在半空中缠绕交错。树下的杂草不算浓密,可以一览无遗周遭有着适度间隔的群木。
(这里是哪里呢……)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但土地的气味和氛围与先前没有太大改变。与纪州群山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也不是她在户隐见过的、有着大雪覆盖的山,是类似学园周边山林的树林。但是,大气一
片静悄悄,没有人声,甚至听不见微弱的沙沙声。
泉水子如愿一人独处。
回过神时,一簇头发从黑衣人的头巾滑落出来。她伸手摸索,厌到不可思议地脱下头巾后,未被束起的长发如瀑布般落下。尽管是自己的头发,泉水子却大吃一惊。明明先前编成辫子又盘成了丸子状,现在发夹和发圈似乎都消失了,披散开来的头发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编发痕迹。
(……唉~……)
由于还蹲着,松开的头发就这么披散在自己身边的地面上。如果现在起身,会黏起一大堆枯叶和泥土吧。泉水子心生厌烦,索性屁股着地,真的坐在地上,她已经哪里也不想去了。
(我为什么会这副样子呢……)
尽管百般不愿,泉水子仍慢慢回想起了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
总觉得发生了很多不得了的事,但一会儿过后,她惊觉到最为重要的事情。
(我没有变成姬神。明明发生那么多事,但做出那些事的人都是我,不是姬神……)
泉水子感到寒冷似地抱住自己的双臂。
至今她总是心想是因为姬神会附身,才会一直遇到讨人厌的事情。但今天向高柳等人展现力量的不是别人,正是泉水子。她再怎么想推脱,也无法说这是不自觉间姬神做的事了。
(结果,我就是姬神吗?我只是单纯希望我与她是不同的个体,实际上并不是吗?姬神的未来就是我的未来吗?)
你应该早就知道了——泉水子内心的泉水子如此说道。
她只是不想承认,一直别开目光不断逃避而已。
(妈妈……)
(爸爸……)
她在心底求助。可是,两人都遥远得教人吃惊。
她心想,当然很遥远啊。因为他们都刻意住在离泉水子非常遥远的地方。
而且他们不也将泉水子隔离在深山中的玉仓神社里吗?别说是留在泉水子身边好好疼爱她了,根本是尽可能让她远离所有人类吧?
(妈妈和爸爸一定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知道我是个称不上是人类的孩子,将来还有可能危害人类,所以才想先操控我再想办法……)
从这方面看来,纵使是自己的父母,也和找到泉水子的人、想利用泉水子的人相差无几。他们只是名字称为铃原紫子和铃原大成的正派人类,也是将泉水子封印在这副躯壳里的人类,为了人类的利益,想要得到泉水子。
连父母都这样的话,也难怪其他人会远得仿佛在地球的另外一面。看起来很温柔的无数人们,肯定也都是为了一己之私。
(……别管我了,我不想再让任何人看到这样的自己。)
她环抱住立起的膝盖,紧紧闭上双眼。
现在的泉水子,也想对自己说别管她了。泉水子心底的声音最是嘈杂。因为那道声音会检视至今发生过的种种,从头至尾加以评论。但是,她毕竟无法轻易赶走这道声音。
(……我会如此渴望变成普通的女孩子,是因为那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我好像还到处对身边的人说我想变平凡,现在想来真是可耻。只有自己什么也看不清,愚蠢又差劲。最好就这样别再见到任何人了。如果我够聪明,就算不劳烦他人,也可以凭意志封印起自己。我拥有这样的力量……)
泉水子再次张开双眼,原本就有些昏暗的树荫底下看起来比先前更加昏暗。
(这里多半是现实底下的次元吧……)
泉水子如此心想,但不感到恐惧,反而感到安心。
(只要再也不离开这里,我也许就不用与人类的存亡扯上关系了……)
永远都不离开这里——一思及此,她又有些畏缩。她要在这里做些什么才好呢?
她发觉自己很害怕寂寞。如果她真的不介意孤单一人,也不在乎永远孤独,她根本没必要离开玉仓山,直接住在山里就好了。
(而且,我会下定决心就读凤城学园的理由。我……我在内心深处依然有所期待的理由……)
思索至此时,泉水子听见细微的声响,大吃一惊。
那是有人走近这里的脚步声。
泉水子一直以为这里是逃避现实、自己专属的场所,因此一时间慌了手脚。她站起身环顾左右,却只有树林绵延不绝,没有可以立即藏身的地方。
接着她又转念心想,与其让来历不明的事物紧迫在后,不如正面迎敌,看清楚对方的真面目比较好。为了能快速跑走,她张开双脚停在原地等候,注视着林木之间,但意外地迟迟看不见人影。但是,她感觉得到对方已经在眼前了。
泉水子忍不住地开口说:
「不要过来!」
「为什么?」
对方迅雷不及掩耳地搭腔。
霎时间可以看见对方。那是一名穿着东西混搭鲜艳无袖外褂的年轻武士,体型秾纤合度、姿态优美,看起来亦男亦女。
泉水子不再想逃跑,叹了口气。
「……是真澄啊。」
「答对了。」
对方颔首盈盈一笑。
由于真澄穿着战国时代服饰,泉水子有种树林又离学园更近了些的感觉,接着也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黑衣人装束。虽然头发狂放地披散开来、垂落至腰际一带,发尾还黏着落叶。
「你怎么会打扮成这样?这样子跟高柳同学身上那套让人不快的服饰有些相似喔。」
泉水子说完,真澄一脸吃惊。
「咦咦!这是真响今天的服饰耶!可恶,跟那种家伙重复了吗?」
「并没有重复喔。」
泉水子努力挤出微笑。
「真响同学就像年轻武士一样威风凛凛,这套衣服很适合她。真澄,你今天应该一直待在真响同学身边才对吧?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啊,嗯……」
「你必须让真响同学获胜才行吧?」
听到泉水子这么说,真澄的反应有暧昧不明。
「是没有错……但是,我最近开始越来越不明白了。成为真响的替身后,我终于懂了。真响认为舍弃自己也无所谓。」
泉水子连连眨眼,还以为是听错了。
「舍弃?真响同学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真响最终想到的愿望,就是把自己的心脏给真夏。」
「把心脏给真夏同学……?」
泉水子依然不知所措。她觉得真澄不适合用文学性的比喻,但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比喻吧?
然而,真澄斩钉截铁地说:
「也就是心脏移植。就像真澄的心脏在小时候就承受不住一样,真夏的心脏出现问题的机率也很高吧。所以真响打算捐出自己的心脏,让真夏长命百岁,成为真夏继续活下去。」
泉水子一时之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屏着呼吸,最后总算喃喃说:
「……怎么会这样。」
真澄的五官基本上像真夏,但也会露出像极了真响的表情。真澄用这样的表情说:
「我们以前确实有过约定,说好要合而为一。当时真响还像男孩子一样,那是个天真无邪的约定。所以我才会回到兄姐身边。所谓真澄,就是那个约定的梦境。」
泉水子睁大了双眼注视真澄。
「可是,这样一来……,真夏同学对这件事又有什么想法呢?」
「他很旁徨。所以才心想这样下去不行,而发生了今年夏天的那件事。彼此之间开始有分歧了,现在也是勉勉强强才维持住现状。」
思索了一会儿后,泉水子说:
「如果我是真夏同学,也会很旁徨吧。毕竟真响同学的愿望很沉重,也让人很难过。真澄觉得呢?」
真澄耸了耸穿着无袖外褂的肩膀。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喔。但铃原同学说过,吞噬掉其他灵也是喜欢的一种。所以,我想这件事也可以用喜欢去解释吧。」
「……我好像不该那么说。」
泉水子小声呢喃。
「这样一来,不管真响同学赢或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会变成其中一个人吗?」
「也就是为了找出不会剩下一个人的方法,他们想了很多。因为看见早一步过世的真澄,比起自己,真响和真复都更想让对方活下来。」
「不会剩下一个人的方法」这句话让她深受感动,真响拥有互相协
助并为此而努力的对象。
「真是羡慕,和我不一样呢……从第一天见面时起,我就这么觉得了。」
泉水子垂着眼帘,说:
「我始终心想,被真响同学利用也无所谓。我想站在她那一边,让她赢过高柳同学,让她成为学园第一。可是,现在我也搞不明白,这真的是一件好事吗……我好像根本没帮上忙。而且到头来,我也无法派上任何用场。」
「为什么?」
「我再也不能回学园了。」
「为什么?」
真澄重复反问。听来就像是小孩子的单纯困惑,泉水子也能如实回答:
「因为我和一般人不一样,我好像不太算是人类。」
「铃原同学是人类喔。」
「那为什么我现在会和真澄一起待在这里呢?」
反问后,真澄难得以严肃的口吻侃侃而谈。
「铃原同学虽然是人类,但天生就可以调高波动。这种人从前为数不少,但现在已经濒临灭绝。也有人只要经过训练,就能稍微调高波动,那种人会亲近神灵,不过甚至能改变土地波动的人更是举世罕见。」
「波动……是指电脑和手机故障那种情形吗?」
泉水子立即联想到,真澄轻声笑了起来。
「那也是波动,但世间万物都是波动。这个世界的物质所在之处,从矿物乃至有机体都处在低波当中,再高一点就是电磁波和光的波动,而神灵就住在远比物质要高的波动中,只是舞台不一样而已。」
泉水子十分意外。
「你真是知识渊博。对不起,我一直以为真澄什么都没有在想。」
真澄摸向绑成长长发髻的头发,显得有些难为情。
「呃~我确实很少思考啦,甚至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场梦境。是铃原同学在户隐的岩户前为我跳舞,我才察觉到这件事。」
泉水子忆起当时是为了带真夏回来。户隐山的底层次元中有着九头龙大神长眠的岩户,为了找到多起来的真夏,她还跑到了那种地方去。
「这么说来,当时真夏同学从岩户出来后,相对地真澄就消失了,之后都没有再露脸呢。」
「当时我一瞬间觉醒了,虽然很快又陷入沉睡并恢复原样。可是,现在的我已经知道自己不是本体,而是梦境了。本体非常巨大,也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知识。」
真澄回答,泉水子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吞吞吐吐地说:
「呃……那个,真澄,我看到了从岩户中跑出来的大蛇喔。可以的话,希望你别说那就是真澄。不然的话,会让人有点难以忍受……」
「嗯,我不会说。铃原同学只是被九头龙大神这个名字影响,接收到了人类经年累月所创造出的形象而已。小时候的三胞胎并不觉得大神可怕,所以,我才会变成我。」
泉水子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重新端详真澄。真澄不再单纯地认为自己是三胞胎其中一人,这项事实渐渐显而易见。
「真澄……你真的是户隐的神明呢。」
「是啊。」
真澄点头思索着,沉默了一会儿后,接着又说:
「再过不久,我可能会吃掉真夏或是真响。这是实现梦想,所以我无法感到悲伤。只有在真响执著的物质波动世界里,才会觉得生死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吧。可是,我最近开始觉得铃原同学比较好。」
泉水子不怎么惊讶地反问:
「所以意思是想吃掉我罗?」
「依据看法不同,或许可以这么说。打从认识铃原同学,我就非常想吃掉你。可是,铃原同学的波动非常高,所以我想一般来说不会遭到吞噬。换言之,我的意思是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让铃原同学一个人。」
真澄以轻佻又温柔的语调宣告:
「也就是说,我喜欢泉水子喔。」
泉水子呆愣了几秒后,才终于心想:
(……难不成,这是生平头一遭有人向我告白?)
但她马上又自我警惕,斥责自己这样太自恋了。
(不对,是我自己告诉了真澄如何判别喜欢,真澄的意思只是想吃掉我而已。)
「你讨厌我吗?需要考虑这么久吗?」
真澄突然间惊慌无措。真是无法讨厌他呢——泉水子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长发跟着晃动。
「我不讨厌你,可是正确地说,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感情。」 ,
「但你不想回学园了吧?不想再和人类在一起了吧?铃原同学是非常稀有的人,所以既能以人类的身分生活,也能在这边生活喔。所以在这边和我交往吧!我绝对不会让你感到无聊,不论几百年都不会让你孤单一人。」
「不论几百年?」
「我有这个自信喔!」
真澄说得信誓旦旦。泉水子心想,如果将这视为告白,时间长度还真是惊人。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还能保有意识吗?你怎么能保证我不会讨厌你?我们明明还不算非常了解彼此。」
「你已经非常清楚我的真面目了吧?而且,我可是迷恋你到眼里容不下其他人喔。让我试试看,我可以让你过得多么开心吧。」
「我总觉得我再也不会觉得开心了……」
泉水子说,对自己的话语感到想哭。明明做好觉悟永远都要孤单一人时也没流泪,却在真澄面前泪眼婆娑,真是太没用了。
「没这回事。你现在只是因为遇到讨厌的事情,受到打击而已。」
真澄弯下腰,认真地安慰泉水子。
「别哭了。这里和学园不同,是我可以随心所欲的世界。能够随意改变,好比说——」
真澄伸出双手,轻碰泉水子的上手臂一带。
在还没有任何感觉的时候,黑衣人服饰就变成了金线锦缎,这是泉水子在着装说明会上穿的、有着云朵图案的红底织锦打褂。但是,如今打褂一点也没有那天让人大喊吃不消的重量,明明打褂的质感看起来不变,穿上的感觉却与黑衣人服饰一模一样。
注意力被引开后,泉水子停止哭泣,拭去眼眶中的泪水。
「好轻喔……」
「对吧?因为波动不同。」
泉水子仰头看向得意洋洋的真澄,话声平静地问:
「你为什么让我变成公主呢?应该是真澄想穿这身衣服吧?」
「我是和真夏同卵生的男生啊,也是铃原同学明确地说了我是男生。比起学园祭,我准备的战国家家酒更是逼真喔。你喜欢热闹的话,我们也没必要单独两人生活。既能过得热闹非凡,生活想要有多豪华,就能多豪华。」
「我并没有……」
泉水子话才说到一般,只见真澄身上的服饰慢慢产生变化。
无袖外褂不见了,变成了色调相当朴素的战国时代肩衣袴,是武士平时的服饰。
「八王子城沦陷后,北桑氏照的正室比左夫人有幸存活了下来。但是,她终究没能再见到夫君一面。出家为尼后,顶多只能为氏照祈求冥福。我不会让那种悲剧结局发生喔。」
(比左夫人……是指我吗?)
泉水子纳闷不解时,先前也曾听过的声音从四周传来。
「殿下。」
「殿下。」
「太好了,主公回来了。」
几名身穿和服的女子包围住泉水子两人。由于真澄还将手放在她的红色打褂上,看在她们眼里,可能觉得鹣鲽情深吧。
「殿下,请往这边走。」
「请往这边走。奴婢们准备了小小的宴会。」
尽管存在感薄弱,但可以看出所有人说话的时候都笑容满面。真澄也面带微笑。
「大家一直都很担心女主人喔。两个人一起回主殿的话,她们肯定也会非常高兴。时而摆设宴席赏月、赏花,时而在池子上坐着小舟游玩,从前的风雅生活真是教人怀念呢。」
去看看吧——泉水子不自觉间心想。
(既然永远都要留在这里,去看看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
和宫变成的乌鸦说了:
「我好像有些造成反效果了。铃原同学搞不好会决定住在另外一边。虽然我赌了一把,但情势果然很不利呢。」
深行满肚子火,看向停在锡杖金环顶端上的乌鸦。
「输给了真澄后,你就灰头土脸地退出了吗?明明是姬神的从属神,你不会不甘心吗?」
乌鸦轻轻摇头晃脑。
「反正我还可以重来。」
「铃原再也不回来也没关系吗?」
「顶多几百年而已。」
「别开玩笑了!」
深行以锡杖敲向地面,乌鸦因此发出振翅声飞上天空。但是它没有飞离,反而往深行掀起了面纱的头巾落下,停在他的头顶上,然后向前倾身问:
「胜算很低喔,你还是要去吗?」
「废话!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
深行对着头上的对象说得无比坚决。
「我要当面见到铃原,听到她那么说的话,我才相信。走吧!」
无预警地,真夏将手搭在深行的手臂上。
「阿深,等一下。你要去的话,我也一起去。」
深行看向真夏,他似乎并不害怕。
「之前在户隐的时候,铃原同学甚至跑到岩户来迎接我吧?这次情况正好相反,所以我也得去接她才行。」
真夏直觉知道,只要触碰深行,就能一起进入另外一边。深行犹豫了一秒,对真夏说:
「不行。你回去待在宗田身边吧。你对她说了会马上回去吧?不能再让你姐担心了。」
「可是真澄会这么做,我们也有责任。」
真夏说得再认真不过,但深行轻轻摇头。
「在户隐,我和宗田一起前往了岩户。宗田当时慌得六神无主,所以我很能明白她的心情。
别让你姐再次体会到那种心情了,至少我不想看到。」
真夏大吃一惊地松开手,这才明白深行已经知道了。
「……说得也是呢。真澄会与我们分头行动,就表示他的想法已经和我们不一样了。」
真夏不再伸手触碰深行,但仍是又问:
「可是,你一个人不要紧吗?已经不晓得真澄会怎么对付你了喔?」
「基本上我不算是一个人。」
头上还停着乌鸦的深行回答,紧接着忽然环顾四周。安洁莉卡、克劳斯和阴阳师皆一筹莫展地呆站在原地,望着说话的乌鸦,看来众人都束手无策。
深行心生些许同情,对白色日本犬说:
「高柳,要去的话,你也一起来吧。毕竟事情会变成这样,最大的责任出在你身上,而且你那副模样也无计可施吧。去见铃原,好好向她道歉,请她将你恢复原样吧。」
安洁莉卡回过头,沉默不语地看向小狗。
「如果这是铃原同学造成的,确实需要和本人谈谈。」
在这种情况下,高柳的语气倒是相当镇静。
「我和相乐一起去吧。既然相乐去得了,不管要去哪里,我当然也没问题。」
小狗直起腰,踩着轻盈的步伐走来。深行盯着小狗瞧了一会,问道:
「我该摸你哪里才好?头?背部?还是尾巴……」
「哪里都不行!」
「不然就是在项圈系上绳子吗……」
和宫突然打岔:
「这家伙已经够奇怪了,就算不触碰到他,也可以同时前往。」
深行心想原来如此,于是咏唱着真言,用力敲响鍚杖金环后,就这么笔直往前踏步。
一瞬间景色切换。
深行四周是零星生长着纤细树木的林子。学生的身影悉数消失,树林深处宁静清幽,几乎没有半点声响,仿佛就算不刻意去听、仍会听到噪音的耳膜突然间不知如何运作。
和宫再次飞落在深行立于地面的鍚杖上,看来他仍打算维持乌鸦的外形。一想到还可以问他问题,深行松了口气,接着寻找高柳。
他看到了白色日本犬。这下子可以肯定只是进入其他次元,姿态并不会改变。正如真夏所言,维持人型的只有深行一人。
「同行的有鸟和狗吗……」
深行小声嘀咕。
「如果再有猴子的话,我就是桃太郎了吧……」
高柳耳尖地听到了。
「那不是鸟,应该是雉鸡才对。而且我不是狗!」
「我问你,你现在到底觉得自己是什么样子?完全看不见自己是狗吗?」
为了搞清楚,深行询问高柳,他也答道:
「我看得到狗的样子,也知道与狗重叠的自己变透明了。可是,我的手脚和身上的衣服都确实存在于这里,和狗完全不一样。我并不是变成了狗。」
高柳说话期间,白色小狗仰首看着深行,嘴巴一张一合。深行心想,配合得倒很好嘛。
「……这搞不好只是你不想承认自己是狗的妄想而已,好比说幻觉肢现象(注2:指失去四肢的人产生的幻觉现象,会感觉四肢仍附着于躯干,和身体一起移动。)。」
「把我看成狗才是妄想吧!」
高柳反驳。
「你以为狗会有我的声带吗?我的身体多半被移转到了不同相位的空间。」
「嗯,真像是科幻小说。」
深行不再向高柳攀谈,看向和宫。
「你知道铃原在哪里吧?要往哪边走才好?」
「你刚才说过那只乌鸦是姬神的从属神吧?」
白色日本犬感兴趣地略微走近。
「他确实不是相乐的式神,可以感觉出他拥有力量,但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安倍晴明拥有十二神将,但要用非常强大的术式规范住。相乐也不自量力想要操纵无法系上缰绳的神灵吗?」
和宫将鸟喙撇向旁边。
「这只狗真吵。」
「我懂你的心情。」
深行深表赞同,但接下来的指责让他心虚。
「那你干嘛还要主动带他来?」
那是一种难以说明理由的冲动。但深行再次重新思索,试着答辩。
「因为我觉得这家伙需要反省一下,铃原也必须认清自己做的事情。否则的话,她也许再也不会想回到我们的世界。」
「喔……好吧。」
乌鸦的回应非常意兴阑珊,似乎试图彰显自己原本就不支持深行了。
「要往前走可不容易喔。这里的构造从一开始就太虚假了,不像熊野和户隐是自然形成的灵域,是临时伪造的,而且复合而成。」
深行端详林中的树木,但看不太出差异。
「在我看来,确实是自然森林啊……」
「方位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挑喜欢的方向前进吧。只不过,我们无法顺畅无阻地抵达铃原同学所在的深度,因为有好几层断层。」
「断层是指类似刚才的切换吗?」
深行反问,但和宫拍了拍翅膀,这次真的消失不见。深行决定朝最先转头看去的方向前进。
白色小狗小跑步地跟上来,问:
「乌鸦是擅自消失了吗?我一直以为相乐是山伏,但如果那只乌鸦是神灵,表示验者也兼任凭坐,这是怎么一回事?」
深行很想叫他闭嘴,但最后放弃。和宫消失不见后,四周静得让他心生些许不安。能够分散注意力的对象,只有高柳化身而成的狗。
「我也不清楚。和宫只会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动,但有必要的话也会马上出现。」
「铃原同学究竟是什么人?我几乎想用恶灵两字形容那个真澄了,但她更是超出我的理解范围。竟然让我看起来像是只狗,她到底想做什么?而且还消灭了式神,就算这是诅咒反扑,也未免太不合乎常理了。」
「是因为你跟她提过宠物吧?变成狗还算不错了,你搞不好还有可能变成老鼠。」
「为什么是老鼠?」
「阿尔吉侬。」
「怎么可能!」
高柳嘟嘟哝哝地低声抱怨。
「我明明只是想跟她讨论放眼世界这件事……」
「你还真敢说!」
深行语带气愤。
「你也该承认自己错了吧!难道没想过如果以后永远都这副模样,该怎么办才好吗?」
「我是阴阳师,必须可以应付各种光怪陆离的现象才行,这是我受的教育。」
「啊,是吗?看来我果然该把你留在学园里。同伴中负责照顾你的人会对你百般奉承,搞不好还会给你狗食当午餐呢。」
深行不再作声,好一半晌快步前行。树林的景色始终一成不变,看似平坦地往前延伸。感觉和学园周边的树林很相似,但地形又不一样。树荫底下有些凉意,但几乎感受不到寒热之分。微阴的天空很明亮,但看不出太阳在哪里,也没有微风。
高柳又开口说了:
「……铃原同学不喜欢那个结界吧。她很生气,说我们召来了幽灵。既然会对怨念有反应,她应该是人吧,不是灵。」
「她是人啊。」
「该不会铃原同学是想向我报复吧?」
「真不敢相信你现在才想到。」
深行冷冷地反唇相讥。
「你太小看铃原了。就算你是全球社会代表,也要向那家伙道歉,否则你就没有机会补救喱。」
高柳以怪异的声音问:
「你觉得可以把这里当作是学园当地吗?虽然是不同的空间,但位置和学园差不多?」
「有很高的机率是在同一个位置上重叠吧。」
深行答完,高柳的音量变得非常小声。
「那么……如果有东西会出现,应该就是八王子城的亡灵了吧?」
深行也倒抽口气,停下脚步。
明明没有人的气息也没有半点声响,仿佛突然涌现般,前方的树木之间可以看见为数不少的影子。天空虽灰暗,但至少还亮得可以一眼望穿前方景色,然而,人影的轮廓却融入四周般毫无存在感。但是,可以明显看出人影都穿着会战服饰,手上拿着类似箭矢和长枪的武器。
人影并不是穿上了租借服饰的学生。摇来晃去的众人看来更加年长,而且整体杀气腾腾,胴
镗等镗甲都陈旧又破烂不堪。还有人手脚不成比例——也有人没有头。
「喂,和宫。」
深行忍不住小声呼唤。
「你不会要我们突破这层重围吧?不是和方位没有关系吗?」
乌鸦没有现身,但传来了和宫的声音。
「目的地当然是在这层重围后头,你至少预测一下户隐的那家伙有可能会做什么吧。相乐同学真是没有学到教训。」
「是真澄吗?」
深行大吃一惊,立即回想起在户隐林道上,实力遭到测试时的情况。
「……所以是和当时戴天狗面具的人一样吗?」
实际上,深行在林中小径上遇见的是日本史研究会成员,只是群戴面具的无害之人。但是,在真澄所操作的其他次元中,这些人影赤裸裸地表露出敌意,是准备排除他们的魑魅魍魉。
和宫接着说:
「那些家伙会牢牢地守住入口,所以我说过很不容易了吧。如果能够突破重围,前往断层的另一边,届时亡灵也会消失。不过,他们相当凶恶,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白色小狗仰起鼻子。
「什么?乌鸦说了什么吗?」
深行耸肩大叹口气。
「他要我们穿过去。」
「那就穿过去吧。幽灵的姿态是借用了人类的心灵能量。只要我们有防御力,遭到侵蚀也不受影响的话,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实际损伤。」
高柳说得乐观,但深行斜眼睨向他。
「你也不想想自己先前曾被真澄狠狠揍了一顿,完全败在他手下。更何况,你打算用狗的哪个部位比护身印?」
高柳也闭上了嘴巴。
三
「只能上了吧。」
深行举起鍚杖,转动两肩当作暖身操。
「那些人影肯定会攻击我们,但高柳说的话应该也没错——也就是只要相信护身,就不会有实际伤害;但前提是自己必须如此深信,否则什么也办不到。」
白色小狗似乎相当恐慌,低着头左右来回打转。
「没效的时候该怎么办?」
「既然是狗,你应该比我灵活矫捷吧。」
如果外观仍是高柳,深行绝对不会这么说,但一见到小狗惊慌失措,他不由得出言安抚。
「我无法保证我可以掩护你,但我会试试看,你尽可能牢牢跟着我吧。如果看情况还是不行,你就赶紧拔腿逃跑。」
深行静下心,比出净三业、三部和被甲护身印。最后划下九字,冲出林木之间。
顷刻间可以看见亡灵群起而攻,有些亡灵动作一致地射出箭矢,有些亡灵面目狰狞地一涌而上,数量多到难以计算。
深行在口中咏唱锡杖经。因为若不这么做,有可能会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到无法动弹。
他立即感觉到如雨丝般从天而降的箭矢一一掠往身旁,护身法形成的障壁确实成功奏效。深行对此稍微松了口气,但自己身穿轻薄的黑衣人服饰,穿着坚固镗甲的亡灵们却都拿着沉甸甸的武器朝他袭来,教他冷汗直流。
这些男人们虽说轮廓模糊,但都是双眼圆瞪,只差没口吐白沫。所有人的脸都暗沉发黑,有一些人浑身是血,也有些人没了脸或部分身体。要不感到害怕简直是不可能。
空气中听不到半点呐喊声和声响,一切都在静寂中发生。但是,往深行挥来的刀刃仍是夹带着风压。也许是错觉吧,划过身体附近时,肌肤也感受得到。
亡灵们的武器五花八门,和学园祭上装饰用的长枪及刀子截然不同。有镰刀和锄头等农具,也有竹矛和棍棒。就被攻击的立场而言,他觉得被这种东西杀死更恐怖。
深行反射性地挥起鍚杖应战,每一次也都有货真价实击中的触感,亡灵看来也像是烟消云散。但是,深行打斗得浑然忘我,根本没有闲暇一一确认。
他满脑子只有不停向前跑这个念头,纵然中途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咒文也念得断断续续,大脑也对异常状况麻痹了,唯独这个念头他牢记在心。
毫无预兆地,有什么东西猛然切换。蜂拥而来的男人们消失了。
「越过断层了。」
和宫宣告,深行屈膝坐在地上。这好比是拿着不算轻的鍚杖,跑了一、两百米的障碍赛跑。
「呃,高柳呢……」
深行取下头巾擦拭额头汗水的同时,这才有时间环顾四周。事实上他全然没有余力留意小狗,甚至忘了他是否在自己身边。
然而,白色日本犬吐着舌头,活力充沛地跑来。
「相乐,你吓得直不起腰了吗?我一点事也没有喔。亡灵们似乎完全无法对我出手,而且我再怎么跑也不会气喘吁吁。」
「那是因为你是『快挖这里吧!汪汪』——吧?」
深行低声嘀咕,但高柳不予理会,兴高采烈地说:
「你应该看不到我身上穿的衣服吧,但我怀里有几张咒符。看样子即便是不同相位的空间,咒符依然有效。」
深行转过身体,将两只脚往前伸,一面叹气一面往后仰。
「你这么安全的话,难道就没有稍微想过当个忠犬保护主人吗?」
「谁是主人啊!」
他们置身在一处较为辽阔的空地。但是,前方依然是和方才相似的无边无际树林,没有特别的变化。深行的头部后方又响起和宫的声音。
「相乐同学,如果我是你,会继续提高警觉赶紧前进喔,断层不只有这一个。」
「还有吗?到底有几个?」
深行油然升起不祥的预感,问:
「该不会下一层和下下一层,你都要我对付那种家伙吧?」
「嗯,就是这样。」
和宫的回答让人完全开心不起来。
「凶恶等级还是一样,甚至有可能更高。接下来棘手的程度恐怕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于是乎,深行心中不祥的预感彻底命中。
同样情况重复三次后,深行开始觉得自己仿佛是孤军奋战的攻城军,正和所有防卫军战斗。
亡灵的出现方式、发出无声怒吼的模样,以及突兀的消失都没有变。但是,攻击他的士兵身上的盔甲,慢慢变得比一开始统一整齐。仿佛他真的越来越接近城堡的天守阁,重臣即将出现。
「至少……幸好不用登上山城吗……如果这是爬山,我应该已经累到再也走不动了吧……」
深行咕哝地将锡杖刺向地面,才一说累,两肩就感受到仿若有人放下杠铃般的沉重。
「虽然筋疲力尽,但这是精神上的压力吗……」
白色小狗跑来,轻打了个哆嗦。
「我也有点累了。还要再穿过几次才行?」
和宫回答:
「问题不在于次数,而是突破断层的强度。只要你们没有到达那个强度,会让人厌烦地一直重复。」
「你说得也太事不关己了吧。我们可是命运共同体,至少想想办法啊!」
深行说着,连动怒的力气也没有了。和宫难得发出有些消极的话声。
「是啊。可能就是命运共同体产生了不好的影响吧。」
虽然没有出现在眼前,但深行总觉得看见了乌鸦正缩着脖子。
「你会待在这里,是运用了我的力量,但我继续施展力量的话,就会对你的身体造成负担。
如果是不习惯此种情况的人类,听说体力消耗得更是剧烈。虽然我继续维持乌鸦的外形,尽可能减轻你的负担,但这样一来又会产生影响。离开你身边的话,届时会酿成无可挽回的事态……」
深行恍然领悟。
「对了,宗田说会反应在身体上….:还说明天可能会睡一整天,指的就是这样吗?」
白色小狗一副无所不知般地仰起鼻子。
「那跟施展大型咒术一样,通常都会对身体造成负担。所以只能施展自己身体能够承受的法术,有时施展法术、遭到诅咒反扑时,还有可能会丢了性命。」
深行无视于高柳,挺直背脊重新握好锡杖。他越来越觉得剩余的时间有限。
「可恶!早知道该先吃午餐再进来……如果我无法到达铃原那里,那会怎么样?」
「回头就好了。回程路上不会有亡灵看守。」
和宫的回答让人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但是,如果你体力耗尽到再也站不起来,那要回头恐怕也很困难。」
听了和宫的告知以后,深行不再数自己第几次穿过了亡灵军团。
只是,透过身体可以直接感觉到,受到的损伤一次比一次严重。
亡灵消失以后,他蹲在地上的时间也拉长了。然后每当他回过神,以为自己是站着时,其实都不是站着,头始终感到晕眩。
深行将手支在地面上,小狗像要嗅闻他四周味道般地走到身旁。深行用失焦的双眼看向小狗,对方身上白色的毛依旧光鲜亮丽,似乎对高柳没有什么影响。
「相乐,你的黑衣人服饰都变得破破烂烂了。那只是看起来破破烂烂,还是你实际上遭受到了攻击?」
「没什么,只是轻微的擦伤而已。」
喉咙变得干渴无比,深行用沙哑的嗓音回答。
其实他的手臂、侧腹、后背和肩膀都很痛。一丧失体力,也会确实影响到气力,维持护身效用的力量越来越弱了。一开始还觉得是风压,如今已变成了身体的疼痛。
(……但是,这里不是现实,所以我不是真的受了伤。可是,我如果真的深信自己受了伤,到时伤口就会裂开……)
深行想起在户隐听到的话,竭力无视痛楚。一旦开始想像伤口,一切就完了。
所以他索性不去看疼痛的地方,尽管觉得有种不快的濡湿感,也当作一切没有发生。由于是黑色布料,也看不出任何醒目的污渍。只要不去检视,他就能骗过自己。
(可是,会变成这样,结果也是因为我无法彻底相信吗……)
他无法彻底相信护身法,无法彻底相信山伏,也无法相信和宫、相信一切。就连现在自己遭遇到的异常状况,他也并未完全相信。
(因为从以前我就深刻地体会到,不能仅凭事物的表面就接收一切……)
事到如今,深行分外感慨地心想,自己的个性还真是难搞。一直到这种体内余力都消失了的最后关头,深行才首度察觉。
(……我会不会其实也不真的完全相信铃原……?)
白色小狗就近仰头望着深行,想到了什么般地开口:
「相乐,你真是了不起的家伙。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想往前进吗?我很少见到你这样的家伙,虽然不晓得真正的战国人是不是这副样子。」
「都来到这里,还回头的话太悲惨了吧!这样子根本只是白白挨打。」
深行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一边鞭策自己站起来,一边说:
「你再稍等一下,我马上站起来。」
「不,你已经到极限了。不过,为了让我能恢复原样并见到铃原同学,你尽了最大限度的努力,我打从心底佩服你。」
深行凝视小狗。小狗也用熠熠发亮的黑色双眸回望他。
「……那个,我倒是很佩服你那种不管发生什么事,也都绝不妥协的厉害个性喔。高柳,你就永远维持狗的姿态吧,我会负起责任养你。」
「我就当作你这是善意的发言吧。不过,我办不到。」
白色小狗略微摇了摇尾巴尖端,说:
「我有必要、而且是必然会抵达铃原同学身边。相乐就留在这里休息吧,我还有余力往前走。其实我甚至还觉得,她将我变成这副模样,是不是因为比较有利。不过,为了报答相乐的好
意,一见到铃原同学,我会转告她你在这里。」
「好意?一见到她?」
深行对高柳的说话语气感到浑身无力。但是,他不得不正视小狗的毛皮现在还闪闪发亮,自己却全身破烂不堪这项事实,不甘涌上心头。
高柳不以为意地问:
「乌鸦刚才说过突破的强度吧?我一直不太了解,是指哪一方面的强度?」
深行不想回答,但和宫却像是对高柳抱予期待般,礼貌地答:
「就是对于自己该做之事的信任强度,连接未来的现象之强度。」
白色小狗思索了半晌,看向前方。
「是嘛。我试试看。」
深行拿起锡杖,但领悟到自己已无法前进。他很想大骂王八蛋,但还是忍住了。不能在小狗面前说丧气话。
(只有一句话也好,如果能和铃原说话……)
他想起了紫子的红色手机。将那支手机交给泉水子后,她真的不疑有他地相信了。而且,成功地没有弄坏手机并通了电话。
深行寻找衣服的胸口,取出自己的手机,液晶荧幕依然一片漆黑。明知不会启动,深行仍是按下通话键。
(泉水子,快发现啊。快点接电话……)
*
「想去了吗?」
穿着武士肩衣袴的真澄问。
「你肚子也该饿了吧?我们一起去主殿,吃为你准备的宴席佳肴吧。不知道会有哪些美食,真教人期待。」
经他这么一说,泉水子才想起还没吃午餐。不过,她觉得真澄说这种话很有趣,微微一笑。
「真澄需要吃饭吗?」
「只要是陪你,要我吃多少都没问题。」
(在这种地方吃东西,就像一种扮家家酒游戏吧。还是说……)
泉水子一思及此,突然联想到其他事。
「我曾经看过神话故事,伊邪那美命因为在黄泉之国吃了黄泉的料理,就算伊邪那岐命前来迎接她,也无法一起回去;波瑟芬妮(Persephone)因为在冥界吃了几颗石榴,和石榴同等数量的几个月都无法回家。在这里吃了东西的话,也会变成那样吗?我再也无法回去了?」
真澄一脸天真无邪地看向她。
「我也不晓得,但身体确实会融入这里吧。」
尽管真澄未明说,但泉水子也明白他的意思是肯定。她渐渐切身体会到自己已无法回头了。
(如果真的再也无法回去,我却没有向任何人说一声,也没有留下一句道别的话语,以后会不会后悔呢……)
泉水子心中涌现些许犹豫。仔细想想,一切发生得好突然。想到学园,泉水子不由自主说:
「我很多私人物品都放在学校了呢,之后可能会想用到。」
「那种小东西很轻易就能取来喔。你想带什么东西过去?」
「呃,爸爸的电脑和……」
真澄轻笑出声。
「当作纪念品吗?带是带得过去,但无法使用喔。那里又没有电源。」
「不,如果是爸爸的电脑,好像不开机也能使用。」
不假思索地说完,泉水子猛然心惊,因为她陡地想起了那段话实际上是怎么说的。
(相乐先生说了,想求助的话就关闭电源使用吧。作为最终手段使用——啊!)
此时,她再一次惊觉,自己还忘了另一件事。
(妈妈的手机!)
她低头看向自己穿着打褂与窄袖和服的胸口。黑衣人服饰变成了公主服饰后,原本在怀里的手机究竟怎么样了?手机也变化成服饰了吗?
「怎么啦?」
见到泉水子摸索衣襟的交叠处,真澄问。
「我应该带了手机。」
「无法使用喔。」
「没关系。」
她总算在衣襟和衬衣间找到了坚固的物体。泉水子松了一大口气,抽出红色手机。
掌心中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泉水子从未听过这支手机发出电话铃声,而且还与现在的场面格格不入到了极点。连真澄也目瞪口呆,注视着发出响亮铃声的机体。
刺耳的电子音乐在一片静寂中回荡,曲子还是泉水子也耳熟能详的活泼动画主题曲。
(……为什么是《龙猫》……)
泉水子吓了一大跳,摸不着头绪地将手机贴在耳边。
紧接着传来了深行急迫的话声。
「铃原,你在哪里!」
泉水子不禁停止呼吸,没有立即出声,她忆起了自己想打电话给深行。明明下意识间一直、一直这么想,却无法回想起来。
「……深行,你在哪里?」
「叫我过去吧,我会赶到。」
「可是,这里是——」
「别废话了!」
性急的打断方式无疑是深行的说话语气。泉水子觉得早上在马场打完电话以后发生的事,似乎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去。深行带来的影响力就是如此巨大。
她终于清醒了般地理解到,不可以和真澄一起走。泉水子若选择了非人的事物,即代表她选择了泉水子这个人的死亡。明知道这意味着死亡,她却一直覆上各种掩饰,好让自己不去正视。
该做的事情,就是求救。
泉水子将颤抖的呼息吸进胸口,朝着手机大喊:
「那你赶快过来,马上!现在马上!」
电话挂断。泉水子将手机拿离耳边,想要确认荧幕。这时,某种东西从手机中飞了出来,泉水子不由得向后倒退。
黑色羽翼拍打着空气发出振翅声。是只乌鸦。
乌鸦在瞠目结舌的泉水子面前拍了好几次翅膀,降落在地面上。接着,用和宫的声音说了:
「哎呀,你终于呼唤我了。终于见到你了,铃原同学也真是坏心眼。」
「和宫同学?」
有着乌鸦外形的和宫,那是仅透过深行的描述得知,真的从头到脚都只是一只黑色小鸟。
「明明是你完全不肯出现在我面前……」
「那是因为铃原同学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情,才会导致那种情形。」
「可是,我一直想见你喔。这样还是不行吗?」
「必须真心诚意地呼唤我才行。不过,真是千钧一发到让人捏把冷汗呢。可以说是最后关头的大逆转。」
乌鸦将鸟喙转向真澄。一边是战国武士,一边则是娇小鸟儿,但和宫不论态度或是语气,都不可一世。
「这下子是你输了。铃原同学不会成为户隐的所有物。我以从属神的名义宣示,你的本体觉醒时,她也绝对不会成为户隐的所有物。方才她会稍微兴起冲动,只是因为你在路边向她搭讪而已。不过,你再继续强迫也是徒劳。」
真澄好一会儿注视着乌鸦,然后肩膀上下一耸。
「我早就知道你了。是在阿深身上吧?但即使知道,不代表我就不能邀请她吧?」
「别太贪心了,你还有兄姐吧?」
「算是吧。」
「快走吧。」
泉水子无法插嘴望着两人,只见真澄露出微笑后消失无踪。但在消失之前,留下了这句话:
「铃原同学,希望我们还可以再见面,毕竟你也说过不讨厌我啊。」
真澄消失以后,四周急遽变得冷清萧瑟。恍然察觉时,周遭主殿的侍女们也消失无踪。刚才还那么高兴,她们一定很失望吧——泉水子对她们感到过意不去,朝和宫说:
「……也用不着赶走他们吧?」
「那怎么行。」
乌鸦回答,带有目的似地走来走去,然后停下脚步看向泉水子。
「我接下来做的事情是破例,所以不想被他们看见。」
「破例?」
反问时,乌鸦的踪影已消失不见。一瞬间,前方什么也没有。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不是乌鸦小巧的身影,而是比泉水子高大许多的黑色人影,而且还立着威风凛凛的锡杖。泉水子已对手机大吃一惊,现在又对此景震惊不已。
眼前站着深行。
他依然穿着执行部的黑衣人服饰,但未戴头巾,头发格外蓬松杂乱地垂向额头,也可以看出黑色上衣的袖子裂开了好几处。但眼前的人千真万确是深行,他略微皱眉,低头看着身穿打褂的泉水子,满脸不高兴。
泉水子战战兢兢地问:
「那个,是深行附在和宫同学身上吗?」
「并不是。只不过,总比被看见我长了翅膀要好。」
深行低声说。
「我先声明,在日本有黑色羽翼的话,就是乌天狗,你要好好记住。」
「嗯。」
泉水子在他的气势震慑下点了点头后,深行突然态度一变,立着锡杖蹲在地上。泉水子慌忙上前,也在他身旁蹲下,深行垂着脸庞说:
「……不要外表变得跟姬神一模一样啦,会让人头昏眼花吧。」
「对不起,我的头发松开了。」
「你是铃原吧?」
「嗯。」
「是泉水子吧?」
「嗯!」
「那就好。」
泉水子胸口一紧,感到想哭。但是,现在的情况并非哭泣就好,但她也不晓得该如何形容,才能最完整地表达出现在的这股冲动。她压下哭泣的欲望,问出最先感到疑惑的问题。
「刚才手机响了,可是,为什么铃声是《龙猫》?」
深行依然低垂着脸庞,答道:
「因为是铃原给人的印象。」
泉水子回想动画。大中小龙猫、小学生、四岁小女孩。总觉得不管把焦点对准哪一部分,都有些失礼。
「我……哪里像龙猫了?」
「不用想那么多吧。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很喜欢。」
深行困窘地说。
「我从小就看过好几百遍了,雪政也有看。」
(这么说来,《龙猫》算是深行爱看的作品罗……)
泉水子屏住呼吸,但忍俊不禁地噗哧笑了出来。笑出声后,泉水子又想像了小小的深行坐在雪政大腿上看《龙猫》的画面,更是笑得无法遏制。
「铃原,你笑的时机太奇怪了吧。」
泉水子终于笑到深行忍不住这样说。笑到眼眶都泛泪了以后,肺部似乎也变得轻松许多。
「今天我发现自己就是姬神以后,对所有人都感到害怕,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一直想躲起来。可是,笑出来后,心情好像轻松多了。」
泉水子边说边揉眼睛。
「我还不晓得该怎么面对现实才好,可是,深行来了,我也终于见到了和宫同学。会觉得自己是孤单一人,可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吧,我也领悟到了不能待在这里。」
「我说你啊……」
深行说到一半,沉默了数秒,接着突然语气强硬地说:
「说你需要我啊!」
「咦?」
「不说的话,我怎么会知道。而且你不觉得需要我的话,我也无法展开行动。」
泉水子无言以对地注视对方。
但是,越是凝神细看对方,她越觉得深行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好好说话。看起来像是受了伤,呼吸也很急促、显得吃力。
「那个,你没事吧?脸色很苍白喔……」
「不要像这样把话题岔开,这件事很重要!」
深行的语调严厉。他生性不会向他人示弱,泉水子也在深行来玉仓山时就明白了这一点。
「我想你也很清楚,我绝不会成为仆人,我会选择不成为仆人的道路。可是,你的姬神身分太沉重了,独自承受是不可能的。不要从一开始就选择变成好几千年来都在时光中徘徊的姬神。我会和你一起寻找不用变成姬神、避免未来变成死亡结局的方法。所以,说你需要我吧。」
泉水子闭上双眼。然后心想,啊啊,她果然还是想哭。
「可以说的话就好了,但说了的话,一切就结束了……」
「什么事情结束了啊?」
哭泣让她无法回答。泉水子用双手捣住脸庞,低着头抽抽答答啜泣后,深行默默地朝她伸出手,轻摸了一下泉水子的发丝,然后将她的头按向自己,接着好一会儿就这么安静不动。
(好温暖……)
泉水子本来还不想让任何人触碰自己,但她错了。真澄和主殿的侍女们都没有体温,但感受到深行的体温后,她才发现自己也有温度。内心有某种情感突然苏醒,开始运转。她感觉到某种澎湃激昂的情感也确实存在于自己体内。
(深行并不属于这个地方,但他却赶来了这里……)
泉水子倏地停止哭泣,抬起小脸。
「深行,你流血了。」
她并未摸到衣服湿润的部分,而是厌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向外流失。
「咦……!」
深行相当惊慌。
「我相信自己没有流血,但果然还是不行吗?」
「你太乱来了啦。」
泉水子用红色袖子擦去眼泪,接着确认深行身上各个衣服裂开处。伤口大多很浅,但手臂和背部有两个伤口相当深。大略检查完后,泉水子心想,不晓得自己能否做到从未做过的事情。
「这里不是现实,也许我可以做到像真澄那样。」
「我没关系啦。」
深行依然不知所措。泉水子不容分说地掀开他衣服的破裂处后,他的态度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不再强势。
「你不要动。」
泉水子将手贴在黑衣人服饰的袖子上,运用意志力——比起无法随心所欲的现实世界,在这里,泉水子的意志力稍微可以发挥作用。只要勾勒出明确的影像,在这里就能幻化出形体。虽无法大幅改变,但如果只是小地方,自己应该也能成功改变——
「你变得这么像姬神,让人有点害怕呢……不过,好像好多了。」
深行说完,大感讶异地弯曲和伸直手臂,连衣服被划破的缺口也回复原样。
「嗯,的确,这种能力也许就是始祖的起源吧。」
「我想我在现实中办不到同样的事,因为你是在这里受伤,我才能治好。」
泉水子淡淡微笑,努力若无其事地开口说:
「回应刚才的问题非常重要,所以我现在就先保留吧。但从今而后,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深行在我快气馁时赶来。所以,我往后也会一直思考你对我说的话,我不想当作没有发生过。」
深行似乎也相信泉水子是诚心诚意这么说。
「我也不能保证自己百分之百不会改变主意啊。」
如此说完,深行也露出微笑。
「看来我最好先开始训练相信这回事,今天我彻底上了一课。」
两人间弥漫着自在的沉默。
泉水子心想,当产生甚至不需要言语的共鸣时,就好比诞生了一条磁力线,仿佛有什么力量径自将身体拉了过去。
这时,本来不在场的第三道话声响起。
「相乐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刚才不是中途弃权了吗?」
一只白色日本犬吐着桃色舌头,出现在两人面前。
四
「这个声音是高柳同学吗?」
泉水子也立即听出是谁。
「没错,就是我。我想问问铃原同学,为什么我的模样看起来会是一只狗?」
「这只小狗是高柳同学吗?」
深行看向身旁双眼圆睁的泉水子,混着叹息说:
「你果然没有自觉吗?虽然我早有这种预感。」
白色小狗更是又接着说:
「总之,我已经抵达你的所在地了。既然如此,理论上应该要用公主的亲吻解开魔法,让王子变回原样吧。」
「谁是王子啊!」
大感惊愕的泉水子也渐渐涌起怒火。
「我才不可能亲你。我之前就是生气高柳同学做的事情喔。你施了法术吧?法术还影响到了设在马场的整个会场。啊!我想起来了,你还升了气球吧?」
泉水子接连想起让她大发雷霆的事情,嗓音变得尖锐。
「化学社的气球究竟怎么回事?你以为可以借由法术操控人心,让大家对你言听计从吗?」
「喔……你果然是坏蛋嘛。」
深行不疾不徐地说。
「现在我也明白,你那副模样确实很有利。但就算知道所有事情,你也无法扳倒我们呢。」
小狗略微垂下耳朵,但还是逞强嘴硬。
「何必这么生气呢。我们只是必须施展自己习得的法术,互相比斗而已吧?如果是生气我的法术太过高级,未免太不讲理了。」
「那么,气球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坦白吧,直到铃原接受为止。」
在深行的催促下,高柳虽然迟疑,最后还是不甘不愿地开了口。
「……那是结界的一种,是进化版。我们一直都在研究混合咒术。这是一个实验,混合了少许具有幻觉作用的化学合成物……」
「透过气球散播吗?你还真的是大坏蛋耶。」
「数量很少,而且对身体无害,更何况效用也只有半天而已。」
泉水子错愕地看向他。
「都怪你做了这种事情,学园祭才会变得乱七八糟吧!马场里有好多幽灵。」
这时深行假咳了几声。
「呃,虽然很难启齿,但论及将学园祭搞得乱七八糟的比率,好像是铃原比较高喔。你八成不知道吧,但现在全学园的机器都故障了,手机和笔电也完全无法使用。」
「咦?不会吧!」
「但引发导火线的确实是高柳吧。」
泉水子茫然失神,但想起了自己曾竭尽所能拒绝一切事物。
「全校都是吗?难不成……连校外也这样?」
「我没有确认,但多半对校外没有影响吧。听说学园布下了好几层结界。不单是阴阳师,山伏和其他组织也有。」
深行一边回想野野村说过的话一边回答。
「校内确实从之前就变得很奇怪,毕竟阴阳师到处施法了。不过,使用药物太犯规了吧。」
高柳有生气。
「这才不算犯规!早在很久以前,咒术与药效就是密不可分的关系。借由意识产生转变,引导出平时没有的感觉和能力!」
「你确实是转变了呢。」
这回轮到高柳假咳了几声。
白色小狗端正地并拢前脚坐在地上,注视泉水子。
「铃原同学,我承认你远比我的法术还要强大。岂止如此,我们一行人就算联手也赢不过你。虽然觉得就像是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伏兵,但对于小看你一事,我在此向你表达深深的歉意。今后我会永远尊敬你,哪怕要附加交换条件也没问题,请将我变回原样吧。之后我会再找机会,正式邀请你加入我们。」
「别多说废话!真是学不够教训的家伙。」
深行老大不高兴地说:
「铃原,我倒觉得这家伙维持现状也很好喔。这副模样在学生间更能成为风云人物。」
泉水子不知如何是好地望着小狗,那是一只有着白色毛皮的漂亮日本犬,左看右看都是小狗没错,她完全不觉得自己能够改变这只小狗。
「我不觉得自己可以把你变回去。可以的话,我也想帮你,但是这跟治好相乐同学的伤口完全是两回事。」
深行一脸心满意足。
「也就是善意的差别吧。」
「不会吧!铃原同学,我也是费了一番辛苦才抵达这里耶!」
泉水子依然伤透脑筋,对他们说:
「相乐同学的伤口是在这里造成的,我才能够稍微如愿改变。但高柳同学并不是,所以我就算努力想像,肯定也无法把你变回原样喔。」
高柳高声抗议:
「是铃原同学把我移到了不同相位的空间吧?你怎么可能变不回去?」
泉水子迷糊地歪过脑袋。
「呃……关于这件事……我好像完全没有记忆……」
「这么说来,高柳,你并不是来这里才变成狗,而是在学园里看起来就是小狗了。」
深行发觉这件事,判断道:
「会不会就连另外一边的学园也变成了奇怪的地方?」
高柳气鼓鼓地说:
「你刚才说过,阴阳师以外的人也布了结界吧?就是这样才糟糕!法术混杂在一起后,就像化学反应一样产生了异变。」
深行吐出叹息后,朝着天空呼喊:
「和宫,提供一个好办法吧。不先解决这件事的话,我们也无法回学园。」
乌鸦没有现身,但可以听见和宫的声音。
「铃原同学自己总是很难察觉到,她拥有可以将那只狗、和学园发生的扭曲恢复原状的力量,但本人却不知道怎么做。为了到达无意识的境界,只能试着跳舞了吧。」
(啊,对喔。有跳神乐舞这个方法……)
泉水子也总算察觉,依稀回想起了在户隐岩户前跳神乐舞时的感觉。
(当时那种感觉,就是所谓调高土地的波动吗……)
深行再次看向泉水子。
「你这身装扮正好很适合跳舞,你可以吗?不一定要为了高柳勉强自己。」
泉水子才想起遗忘了好一阵子的身上服饰,往上站起。衣袖和下摆一直摊开在地面上,但只要拍一拍,又是美丽的红色打褂。长长的头发披散在织锦花草图案上,绽放着黝黑光泽,沾附的落叶并未多到教人在意。
「嗯,也不会有其他人看到,我可以在这里跳舞喔。」
泉水子轻轻松松就取出扇子,这比治疗还要容易想像。她拿着扇子,重新环视树林,觉得如果要在这里跳舞,树与树的间隔有些太窄了。
「可是,必须找个空旷一点、可以看见天空的空地才行……」
「啊,我们来的路上记得有块空地。往这边。」
深行说,一行人迈开步伐。
*
真响不安得六神无主,不断谴责自己。
到了现在,她才清楚明白当时不该让真夏离开。
她好几次都想追着真夏前往马场,但现在的她是公主将军,对队伍有责任,真夏说得没错。
更何况现在还处于机器完全无法操作的异常状态,又因为无法查明原因,学生们越来越恐慌无措。队伍中的高三成员虽然没有马上陷入混乱,但国中部的学生们都骚动不安,防卫军队伍的国中生更是倚赖真响,她不能撇下他们离开操场。
执行部的帐篷里有离开校舍的如月·金·仄香,以及教务主任等老师。既然连广播系统都无法使用,老师们也不能将事务全部托予学生管理了。
紧急商议之后,决定更改预定行程,全校学生中午一律暂时休息,先观察机器的修复状况。
休息之前,正费力确认学生人数时,隶属于攻城军队伍的学生们集体从校地远处走下来,另外可以看见率领行进队伍的黑衣人们。
「真夏!」
仿佛是察觉到真响的担忧,真夏立即脱离队伍,跑到真响身边。
「抱歉,没能马上回来。马场那边相当混乱!」
「……太好了……」
真响必须深呼吸好几次来克制情绪,不能让周遭的人看见公主将军竟扑在弟弟身上哭泣。
「我还以为真夏去了更远的地方。真澄呢?」
「他离开了。」
真夏有些气喘吁吁,但眼神十分平静,凝视着姐姐说:
「我之所以没有过去,是因为阿深叫我不要去。」
「相乐呢?」
「他穿越次元去找铃原同学了。铃原同学和真澄都在非现实世界的另外一个次元里。」
深深叹了口气后,真夏又补充道:
「我本来也想去找铃原同学,但也许我其实去不了,因为真澄和我已经不一样了。」
「真澄……不会回来了吗?」
「我不清楚。我想,可能取决于铃原同学和阿深的行动。」
沉默了一会儿后,真响小声说:
「我不希望真夏消失,可是,我也同样不希望真澄消失。这样子太突然了啦……」
「真响。」
「真澄明明说过今天会和我在一起,我也还没有和高柳一决胜负……」
真夏也压低了音量,但语气很坚决。
「详情我之后再告诉你,但高柳现在已经无法再竞争了。而且,我也想告诉你,不要再争学园第一了。仰赖真澄,加入竞争不是一件好事。」
真响的眼睫毛上下拍动。
「你是什么意思?就算你突然说这样子不好——」
「会有人牺牲的。就算可以当作这是我和真响的问题,但也许会对其他人造成影响,也许就是铃原同学会被牺牲。」
真响大受打击般不知所措,注视着弟弟。
「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先引导学生集合吧,之后我再详细告诉你。」
真夏环顾四周,走向他处。真响也勉强振作精神,再次化身为公主将军。
全校学生都集中在大礼堂里。而无法回去的一般民众和家长则在自助餐厅及食堂休息。
虽说厨房的机器无法使用,但幸好因为今天是学园祭,所有菜单都不需要用火。全校学生的午餐也是事前就准备好的便当、调理面包和饭团,既方便随身携带,份量也十分充足。
只不过,由于没料到所有学生会同时在同一个定点吃饭,所以现场状况无可避免地非常混乱。再加上所有国中部学生也挤进了大礼堂,有人找不到椅子坐,连休息区外也人满为患。
这种时候战国服饰也成了障碍,实在很难端庄得体地坐下。结果,很多学生就直接坐在地板上吃饭,靠在三男的旗子、旗帜和盔甲杂乱地散落一地,乍看之下,简直像是提供兵粮的野战
场,搞不好还比会战游戏更有战国时代的风情。
也有学生脱下了泰半的盔甲,但所有老师和学生会,都还无法做出中止后半段比赛的决定。
因为发生的情况太过反常,如果中止比赛导致学生分散,可能反而更加危险,所以必须审慎处理应付。大人们决定先打听到更多消息,不停来回奔波,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由于待命时间变长,真响得以与真夏一同坐在走廊上,从容倾听真夏叙述的所见所闻。她已经听说了深行的校外熟人、早川委员长的情况,以及高柳那令人震惊的事实。
越是倾听,真响越是觉得深行没有带着真夏一同前往,真是勇气可嘉。明知道另外一边有真澄,明知道要与他对抗,却叫真夏回到她身边。明明在那种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他应该也非常渴望真夏的支援,这不是好面子就办得到的事情。
「相乐这个人比我想像中还好心呢……」
真响低声呢喃后,真夏小声笑了起来。
「我一开始就说了吧。他还带着变成小狗的高柳一起过去喔,说要替他想想办法。」
「那是为了泉水子着想吧。」
「嗯。虽然不确定是不是铃原同学将他变成了小狗。」
真响背靠着墙壁,立起一边膝盖,注视着放在华丽裤裙膝盖上的自己的手。穿着黑衣人服饰的真夏则一派佣懒地将两只脚往前伸。
「……真夏,告诉我,我想成为世界遗产候补是不对的吗?所以真澄才离开了吗?」
沉默了半晌后,真响问,但接着又说:
「我一直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和真夏若不同时都在的话,真澄就不会出现,我也想向所有族人证明,这就是我们的力量。可是,那种羁绊已经不存在了吗?从前的约定、羁绊……都不存在于真澄心里的话,表示也不存在于我和真夏之间了吧?」
「就像我们长高一样,那家伙也会改变。明明我们应该知道这一点,而且真澄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代表羁绊消失了,只是形式变得不太一样而已。」
真夏沉思了几瞬,说:
「我不认为真澄再也不会回来。一旦那么认为,就结束了吧?只是,下次他回来的时候,真澄会和我有些不一样,和真响也是。如果我们三胞胎全都还活着,也会发生这种情况吧?」
「真想说声欢迎回来……有机会说的话就好了。不管是对相乐和泉水子,还是对真澄。我只有真夏和真澄了啊。」
真响将上半身往前倾,下巴靠在膝盖上。
「我今天对相乐做了不太好的事情,也许还说了很坏心眼的话。所以听完真夏说的这些事,我越是觉得那家伙的度量真大。」
真夏看向姐姐,但没有要求她仔细说明。
「我喜欢真响精神百倍又不服输的样子,但不太喜欢你看起来垂头丧气呢。你太过努力了,反而执著在奇怪的事情上。再自然一点,任其演变就好了,因为我不会那么轻易就消失。」
「这种话只是在安慰我而已。」
真响闹别扭地说,但真夏又说道:
「既然人总有一死,我也有可能死于心脏疾病以外的原因啊。像是车祸、天灾或是其他疾病。就这方面来说,真响也不晓得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不要再耿耿于怀了。对于爷爷挑选女婿一事,抱着好玩的心态就好了。」
「我才不觉得好玩……」
「不过,就像你今天可以对阿深刮目相看一样,人的看法总是说变就变。我们也留点可以改变的空间吧。只要一边改变想法,一边慢慢确认永恒不变的羁绊就好了。」
真响耐心咀嚼弟弟的话好一阵子后,轻声嘟哝:
「那样想就好了吗?如果在别人的点醒下,很轻易就能改过来的话,我也不用那么辛苦了。不过,我现在可能必须先开始让自己这么想才行呢……」
这时,学生会长领着星野和大河内弯过走廊的转角现身,然后看向坐在地上的两人。
「宗田,你在这里啊?宗田和宗田同学,你们都仔细听好了。我们决定照常举行会战游戏的最终决战,接下来要去通知各个队伍。」
姐弟两人都瞪大双眼,因为他们始终以为中止通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然而,仄香和两名二年级学长不知何时都重新戴上了本已脱下的黑头巾,尽管掀起面纱露出了脸庞,但已是十足的裁判架势。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继续玩游戏吗?」
真响发问后,星野用称不上开心的口吻答:
「大家得出的结论,就是比起不比赛,还是继续比赛以分散学生的注意力比较好。可能是太过无聊,学生的混乱程度又开始升温,不停流传很像是怪谈的谣言。但也难怪啦,毕竟所有人都不明白现在是怎么回事。」
「是鬼故事吗?」
「不,更像是胡思乱想。说什么学园外已是一片荒芜,现在会与世隔绝是因为世界末日。就算想确认外头情况,却没有半个人能走出学园占地——听说会在不自觉间折返回头。」
连真响也觉得这谣言真可怕。不过,因为现在与外界联系完全中断,才会传出这种谣言吧。
「真的走不出大门吗?」
「我是没有尝试过。」
仄香神色阴沉地说:
「在马场比赛的队伍更是集体陷入混乱,点名后还发现有几名学生下落不明。老师已经前往搜寻,但听说没找到人。不过,老师们并没有一路搜索到丘顶,所以也有可能学生基于某些理由离开学园。但是,其中也包括相乐和铃原同学,对执行部来说真是一大重创。」
星野又补充说明:
「关于消失的学生也是谣言四起。像是说他们掉进了异次元洞穴、被亡灵拉走了,或是被带往了过去等等,但我想都只是被害妄想症。」
真响和真夏面面相觑,紧接着真夏急忙起身。
「啊!抱歉,我马上去工作。」
「麻烦你了。现在即便是你这样的人手,我们也非常需要。」
仄香毫不客气,但看得出她也正和不安搏斗着,真响也就没有表示抗议。学生会长接着说:
「如果就这样一直到日落,机器又还没有修复的话,我想学生间的恐惧会更加扩大,演变成真正的混乱场面吧。立即继续进行比赛比较好,能够成为领导人的学生要在这时候齐心合力。」
大河内已经恢复镇定,而且小心翼翼地揣着已无法运作的笔电。
「既然是莫名其妙就无法使用,也有可能莫名其妙就修复啊。不能撇除一切恢复原样的可能性,就靠我们争取时间吧。」
最终决战的比赛很单纯。只不过,因为会演变成混战,必须小心留意分数的计算,比赛是在校舍前广场,举行战国风格的攻击气球会战。幸存至今的士兵们将会背起气球代替旗帜,将其视作自己的性命,互相击破彼此的气球,两军激战这点是最具可看性的精彩画面。
依据先前的分数统计报告,可知攻城军与防卫军的人数相差不多。身穿镗甲、几乎无法动弹的武将们也会在最终决战中背上气球。由于武将们的气球分数较高,防御也是整个队伍的课题。
方才还无精打采的国三军团全围在真响四周,卯足了劲准备保护公主将军。能够忘却谣言、全副身心投进游戏里,真是个好现象。但是,真响发现在应该对决的攻城军武将中,没有高柳的
身影。如果是在毫无反常事态的情况下,她会非常高兴,现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现在根本不该做这种事。明明泉水子和相乐不是在玩游戏,而是真的身处危险……)
天空的云层不知不觉间变厚,明明才下午三点左右,就已经阴沉灰郁得有如黄昏。但也因为太阳不刺眼,反而可以清楚看见所有事物的轮廓。
有人穿上了游戏装备,也有人没有穿,指引众人在外头集合所花费的时间比想像中还久。所有人都深刻体会到了,无法用麦克风下达指示,进度就会如此缓慢。战国时代的战争就是如此。
早一步排好阵形的学生们等得不耐烦,开始变得散漫之际,那件事发生了。
并非由学生扮演而成的军队从山坡上操场的方向走了下来。
有学生率先察觉到这件事,也有学生迟迟看不见,惊惧与狐疑导致骚动不断扩大。
真响也没有马上看出来。但是,一旦看见以后,就无法从自己的视野中抹除。揽动的人影稀薄到可以透过他们看见后方的景色,但全员都穿着战国时代的武器装备。
看起来委实不像是存在于这个世间。
真响心中暗自叫糟,慌忙搜寻仄香的身影。要是主办人在大家面前陷入恐慌,情况可不妙。
然而,站在两军之间的仄香只是凝视着走下坡道的军队。四周的学生也一样,尽管有些喧哗骚动,但也慢慢安静下来。虽对眼前的景象茫然失措,却不感到害怕。不可思议的是,真响自己也一样。明明是第一次看见幽灵,却一点也不感到恐惧。
在半透明的行进队伍中,有些士兵的容貌足以让人吓得魂不附体。左看右看,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这幕光景,实在很诡异。真响暗暗思忖,变得反常的其实是学生吗?
(……如果要与他们对抗,我们会怎么样呢……)
背着气球、正准备进行单纯游戏的学园学生们——
这种情况也许就是所谓被蛇盯上的青蛙,真响也束手无策,光是在心底提醒自己不要被吞噬就已竭尽全力。
这时,一种熟悉的触感出现在身侧,真澄正站在与她位置重叠的地方。
「咦……真澄?」
「对不起喔,真响。我稍微花心了一下。」
真响对真澄的说话语气感到错愕,问:
「你这算什么嘛!泉水子呢?」
「啊:我被阿深赶走了。」
「也就是说,你被甩了吧?」
「不,我想还不能下结论喔。总之,我先来保护真响了。」
真响叹了一口大气后,终于能够开口说:
「欢迎回来,真澄。我一直相信你一定会回来喔。」
真澄回答:
「嗯,所以我才能回来。」
「快点带泉水子和相乐回来啦。」
「用不着我那么做。」
真澄语调轻快地表示:
「你看着吧。亡灵们现在只是要回八王子城而已,等会儿你就明白了。」
看似是会战死者的幽灵们就这么经过学生前方,如真澄所言,他们看也不看周遭一眼。
他们似乎完全看不见穿着会战服饰、肩并着盾地凝视他们的学生,笔直地一路走向大门,出了大门后,身影渐渐模糊消散。
学生们鸦雀无声地呆立原地,宛如观赏游行的民众般目送他们离开,感觉就像在作梦。
最后一批队伍消失在大门外、学生们转回脸庞时,这才看见了先前被行军队伍挡住的景象。
靠近操场的广场深处有一名半透明的少女,她身穿战国公主的打褂服饰,独自一人跳着舞蹈。
(那是泉水子吗……?)
真响眯起双眼想看仔细,却无法肯定。
由于身形透明,衣服的颜色跟花纹都不明显。但是,和泉水子在着装说明会上穿的服饰非常相似。少女手上张着扇子,每一次翻转,就能看见扇子的亮白。跳舞公主的头发长长地披散在身后,五官雪白、温润如玉,看起来也比泉水子要娉婷清秀。
其他学生察觉到跳舞的少女后也一阵哗然,但这次同样很快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着呼吸,注视着少女专心三思地跳舞的模样。
「告诉我,那是泉水子吗?」
真响悄声地问,真澄也悄声回答:
「得安静看才行喔,铃原同学以为没有人看得到她。」
这下子真响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迟迟难以看出少女就是泉水子,因为泉水子不是会在众所瞩目下表演的女孩子,真响也从来没听说过她会跳舞。但是,一旦知道了这名少女是泉水子,真响的心底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
(泉水子是特别的,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不管在哪一方面……)
天空晦暗,在没有半点影子的广场上,朦胧的神圣单人舞蹈持续着。
身影稀薄的少女好一段时间都小心翼翼地踏着舞步,忽然间长发摇曳、长袖摇摆,和服下摆轻轻往上飞扬。扇子的亮白一瞬间让众人感到目眩。而后,她再次静静地跨出步伐……一而再地反复不辍。时而可以看见跳舞少女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声音。然而,谁也无法将目光从这单纯的舞步上移开,看着看着,仿佛置身在梦境里。
「……好漂亮。」
真响的声音细若蚊蚋。
「我稍微可以理解你为什么想花心了。」
真澄没有回答,但似乎笑了。
入迷地看着不属于这尘世的少女的舞蹈,究竟过了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学生们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但是,某种事物冷不防地切换了,结束骤然到来。
所有人都听得出是机械声的噪音开始在空中轰隆回响,是连续击鼓般的旋翼旋转声。
截至目前为止,没有半个人抬头仰望天空。因此,所有人都大梦初醒般地仰起头。
一架直升机出现在学园上空。
五
听到直升机的噪音而恍然回神的不只学园学生。
泉水子也是其中之一。
(啊!回来了……)
手中的扇子已然消失,她再低头看向自己,也变回了黑衣人的服饰。她感到如释重负,但唯独一头长发没有变回辫子,依然随意披散。
(为什么只有发圈没有出现……)
泉水子不知所措地抚摸长发时,深行几乎要撞上她似地冲了过来,手上还握着锡杖。
「铃原,这边!」
深行牵起反应慢半拍的泉水子的手,拉着她往前狂奔。
周遭再次变回了校园风景。但是,深行却往校舍的反方向奔跑。泉水子回头看向身后,只见穿着会战服饰的学生们站得密密麻麻,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天空,指着上方不知在说些什么。
泉水子也举目仰望。以厚重的云层为背景,一架直升机显然正刻意地降低高度。而且不仅如此,直升机还垂下了钢索,有人挂在上头,看来就像要展开降落救难行动的救难队员。难怪众人
吃惊得大声喧闹。
「发生什么事了?」
泉水子问,但深行也无法回答。
「高柳同学呢?」
「放心,他变回来了。不说这个了,你不觉得那个人很像紫子小姐吗?」
深行仰头看向悬挂在半空中的人影,急急忙忙地说。泉水子一愣,也再次重新打量人影。对方并未穿着救生员的鲜艳制服,而是一身黑的服饰。经深行一说,越看越像女性的体型。
「可是,为什么会搭直升机过来?」
「降落地点是操场!过去看看!」
深行和泉水子比所有人都率先抵达操场,因此有幸见识到在滞空停悬的直升机刮起的旋风中、挂在钢索上的人物解开索具降落至操场的画面。
由于对方戴着头盔,又戴着形似护目镜的遮阳帽,五官难以看清。但是,如今两人都不再怀疑,这样子的女性只会是紫子。泉水子用双手拼命压住被风吹起的长发,和深行一同跑向母亲。
直升机似乎不打算在学园降落,回收了绳索后,再次往上飞升。虽然无法看清楚驾驶舱,但深行抬头看着逐渐飞离的直升机,很肯定飞行员绝对是雪政。
(也就是说,紫子小姐是这样子的人,那家伙才会变成那样吗……)
紫子脱下头盔后,一头长发在依旧强劲的风中飞扬。泉水子心想比起暑假见面时,母亲的头发长了不少。但是,由于已有穗高这个先例,她现在不会再为了头发的长短大惊小怪。不过,紫子无论是登场方式,还是身上穿着的像是黑色皮革的衣服,仍然在在让泉水子目瞪口呆。黑色套装上纵横地嵌着银色拉链。
「妈妈,你这样子好像怪盗。」
「这是化装学园祭吧,不是正好吗?」
「我们的主题是战国喔!」
紫子将头盔夹于腋下,但没有摘下暗色的遮阳帽。虽看不见她的眼神,但姣好鲜红的双唇勾成了微笑的形状。
「我确实是学生的家长,但也是为了工作而来喔。你忘了我是公安警察吗?考量到之后会有人揭发可疑团体,我必须先扣押证据才行。」
泉水子和深行眨了眨眼。
「难不成……你是指气球?」
紫子没有回答泉水子的问题,但脸上的笑意加深。
「泉水子,你今天很努力呢。深行也非常努力,你们两个人都做得很出色。能够度过这关的话,可以说你们的第一步没有踏错。」
紫子的口吻像是早已洞悉一切。泉水子忍不住问:
「那么,姬神今天是在妈妈那边吗……?」
「嗯,就是这样。麻烦的善后工作就交给大人们吧。而且就社会层面而言,也必须妥当处理这件事。我要去理事长室,聊些大人的话题了,你们就做你们该做的事吧。」
果断俐落地说完这些话,紫子就转身背对他们往前迈步。她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冷淡,但毕竟看热闹的学生们开始往这里聚集,这也是无可奈何吧。不过,面对紫子英姿飒爽、高视阔步的魄力,聚集的学生们都慌忙让出道路。校外扩音器传来了仄香集合全校学生的声音。机器已经修复了。
深行一反常态,看见紫子竟没有提出半个问题,这时才小声嘀咕:
「……必须找到野野村先生,把锡杖还给他才行,总不能丢在路边。」
「野野村先生来了吗?我也想见见他。」
泉水子看向深行,发现他神疲形困,脸色非常憔悴。泉水子也突然觉得全身无比沉重,所以可以理解。
「你在哪里见到他了?」
「就在义卖会场旁边,但现在应该不在那里了吧。」
两人都不想参加全校集合,气力皆已耗尽,无法再承受其余学生对他们问东问西。
深行感到沉重似地立着锡杖行走,小声发牢骚:
「这样子简直像是支着拐杖以免跌倒嘛……而且我还没吃饭,也都没有睡觉休息。」
「这么说来,我们还没吃午餐呢。」
泉水子说,同时非常担心深行。因为他看起来很可能半路就再也走不动,却嘴硬不肯承认。
所幸走没多久,野野村就主动出来寻觅他们。他穿着西装、肩膀宽厚,跨着偌大步伐。那副身影让人觉得非常可靠,一见到他心情就突然变得轻快。
「野野村先生!」
「泉水子小姐,欢迎回来。深行也做得很好!」
野野村的大脸上堆满笑容,字句有力地说。不过,他的个性也是天生讲话就简洁扼要。深行将锡杖递给他后,他立即劝道:
「深行,你最好赶在昏倒前到保健室去。我会一同前往,向保健老师说明情况。泉水子小姐也是,一定会出现反作用力。」
野野村护着两人走进保健室后,只见高柳早已机灵地先一步抵达,躺在床上睡得香甜。
保健老师榊叶尽管对他们的失踪感到狐疑,但两人的脸色明显苍白困顿,再加上有野野村的陪同,她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地迎接他们入内。一听到两人还没吃午餐,也为他们拿来了预先做好的便当、面包和饮料。深行感激不尽地喝了运动饮料后,旋即举白旗投降,仿效高柳躺上床铺坠入梦乡。泉水子的体力没有消耗得那么严重,因此在保健室里吃了耽搁已久的午餐。
手上便当的菜色是红豆饭配上炸虾及烤鱼。泉水子边吃边忽然心想。
(……如果我当时前往主殿吃了食物,宴席上的佳肴会是什么料理呢……)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而且到了现在,她也强烈地觉得,当时认为包含父母在内的所有人类都是敌人,甚至一度想与真澄一同前往主殿的自己,仿佛是另一个人。可是,那确实也是泉水子
的想法,是潜藏于表层意识深处的感觉。看来她还得花上不少时间,才能彻底领会今日的体验。
泉水子慢吞吞地吃完便当后,深行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因此她决定请野野村护送她,暂且回到女生宿舍。她本想重新编好头发,然而一看到自己的床铺,她突然觉得疲惫到达了极限,在编好辫子前就不省人事地沉沉睡去。
三人以外的学园学生则是知道一切都已恢复正常后,继续进行击破气球的最终决战直到最后一刻。整体气氛相当热烈,众人发出欢呼声宣泄了压力后,也都变得不太在意刚才发生的难以说明的体验,感觉就像集体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尽管校园内发生的事情非比寻常,但学生和校外人士都不以为意,也没有人事后讨论起这件事,甚至可说到了教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不管是机器故障还是战国亡灵,也没有半个人有意向社会大众宣扬。既然没有人表达强烈的不满,学园经营者也乐见其成,不打算详细追查原区。
但是,全校学生并非彻底忘了所有发生过的事。
再次可以接收到电波讯号后,学生们比起平常,更加不约而同地操作起自己的手机和笔电。
「果然很像!」
「是同一个人吧?」
「公主殿下好漂亮喔!」
「要是能拍下那段舞蹈就好了……」
所有人都在荧幕上调出图片,注视着泉水子在着装说明会上的公主装扮。
此时此刻,在所有学生的默认下,决定了获选为最杰出人物的学园第一。只有酣然熟睡的泉水子和保健室里的两人,直到后来才知道,判定者村上穗高为何选择了非高柳一条、也非宗田真响的人选,作为世界遗产候补。
(下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