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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鸟笼庄里的折翼之鸟

四个角落因氧气不足而黯淡无光,原本笔直延伸的楼梯看起来却弯弯曲曲的。

踏着就快踩空的脚步一次跨两阶楼梯,一口气跑上四个楼梯转角处的平台跟三层楼后,鞋底终于踏上五楼的地板。她没有停下脚步,随即又在走廊转弯,在尽头可以看到一扇铁制的装饰格子门。可以开左右两边的门只开着一边,与呈现白浊的外面世界相通。

就在快要从门口往外飞的地方,她像是从后面被用力拉了一把般停下了脚步。像是把八角形从中间切成两半的顶楼阳台向室外突出。喘嘘嘘的她,听到从肺都传出彷佛如吹笛子般细长的哮鸣声。

她打着赤脚,站在酷似鸟笼的装饰格子铁栅栏上。

他似乎看到她回眸一笑,难道只是个错觉吗?毕竟她从没在他面前笑过。

雪白的脚朝铁栅栏突出的一端奋力一蹬,连身洋装的裙摆乘着空气如翅膀般飘逸。但实际上,她背上当然不可能有翅膀——

皆子。

一口叹息卡在喉咙里,连要呼唤她名字的声音都不成声地粉碎了。

伸出右手,但来不及碰到她的背。

连身洋装随风飘扬的背影,笔直地坠落地面。

青山公园美术大学造型学院毕业,隶属于同学院的油画研究室。二十二岁,无特别兴趣。专长是在哪里都可以睡,以及随时都顶着一张扑克牌脸。喜欢的食物是Yanglong'sDeli的生春卷跟醋昆布。职业是艺术家。

以上。找不到特别有趣关键字的浅井有生,是住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里546号房的房客,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这个「怪人的巢穴」中,他算是比较正常的(但并不是说他不怪,浅井有生也是十足的怪人)。基本上他对服装这东西不太在意,被颜料涂得脏兮兮的衬衫配上工作长裤,再系上用未染色的帆布做成的围裙,脚上穿着一双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感觉十分前卫的斑纹图案CONVERSE帆布鞋。这个看起来邋遢的青年一旦握起画笔,就会在画布上创造出普通人眼中看不到的奇异世界。根据美术杂志报导的评论,他的画里具有「汲取了具象主义潮流,以细腻又精致的笔触,从现实世界的斜后方四十五度角呈现出人事物的画风」。整体而言,多用蓝灰色及深海蓝等暗色系,在画中央白色蒙胧一片中浮出的人物,有着宛如现出死相的脸孔及一对怨恨的眼神。看来他从没打算把模特儿画得好看一点。

他的思想不知在何时何地被扭曲成这般,才能造就如此的作品风格。但没想到这个风格在年轻画家或收藏家之间,竟以「呈现出现代社会的黑暗面」以及「产生共鸣」等理由深受好评。(看来现代人的思想也都是扭曲的!)

虽然评价颇高,但浅井有生属于十分少产的画家,他睽违已久的新作「降落点」最近刚在青山公园画廊展示——

「休息时间结束,开始工作啰。」

在抽风机下抽完一根烟的浅井叫了一声,正在看杂志上一篇报导的卫藤绊立即抬起头来。上个月的《月刊HUMAN&ART》杂志里,在一整页版面的「发现后起之秀」专栏中,有着这么一篇关于浅井有生作品的文章。

「浅井,你读过这个了吗?」

「啊啊,那个。是青山公园的画廊送来的杂志嘛?我还没看。你怎么随便拆别人的信封来看呀。」

「因为没事做呀。」绊满不在乎地继续说:「这张照片,是你什么时候拍的呀?」

「上次我去画廊的时候,刚好有记者在。本来他们说想到画室采访我,但被我拒绝,所以当场拍了照片。」

「还满好看的,不错呀。」

在文章的右上角是「降落点」,而左下角是一张浅井的照片。

以「降落点」的画框一角为背景,浅井一副就是应要求才不得不站着给记者拍照的样子。照片里的他不但穿着干净衬衫,乱翘的头发也整理好了,脸洗了、胡子也刮干净了。浅井的打扮可说是比工作时清爽许多。由照片可以更明显看出他与他那位美人表弟的五官十分相似。

「我看看。」

浅井用连指甲缝里都塞满颜料的手,从绊的手中抽走杂志。回到画架前面,把一双长腿伸直坐在摺叠椅上,一脸无趣地开始阅读那篇文章。内心暗忖:「休息时间延长,真是赚到了!」的绊躺回床上,蠕动着一丝不挂的身子钻进被单里。深绿色被单与房里气味相同,散发出浓郁的油画颜料气息。刚开始时还会让她觉得自己快要中毒的这个气味,如今已完全习惯了,成为习以为常的味道之一。

卫藤绊以日薪一万五千日币受雇于浅井有生,目前是他唯一的模特儿。

「降落点」是第一幅公诸于世、以绊为模特儿的画作。

不知是讽刺还是单纯的赞美,这幅作品的确如杂志报导的一样,具有彷佛从现实世界的斜后方四十五度角呈现出人事物的画风。裸体模特儿抱膝而坐的构图,丝毫无情色或官能的氛围,宛如尚未完全成人形的胎儿般蜷曲着瘦小的身躯,整体而言用「寒酸」两字形容还比较恰当。背景昏暗,像极了坐在潮湿生苔的井底。不同于一般所谓裸妇画所呈现的柔顺曲线,画中模特儿从背部到腰部呈现出骨感的线条,隐约可见湿湿滑滑破烂不堪的黑色翅膀从肩胛骨处展开并融入背景。即使以堕落天使来形容都过于美化,更遑论天使了,根本像是一只饥饿的悲惨野兽。

果然是心术不正。

基本上也算过着扭曲的青少年时代的十七岁茧居族——卫藤绊好像不关她的事一样,看得目瞪口呆。

关于目前正在进行的画作,浅井指示的姿势也是要绊低着头摆出一副阴暗表情。其实并非希望浅井帮自己画色情画,但老实说也想摆出一些如男生看的漫画杂志里,那些写真女星般的撩人姿势。就目前而言,与其说自己是模特儿,总觉得自己像是一排正任凭别人不带感情观察的蚂蚁。

把盖在身上的被单拉到肩膀下面,到快看到胸部的地方刻意用一只手按住被单,用另一只手将长发摆到一边秀出脖颈。绊自认为摆出了一个像是写真女星会摆的娇媚姿态。

「浅井,下次要不要试试这个姿势?」

浅井从杂志中抬起头来,绊还故意对他抛媚眼强调性感,抱着一半是好玩的心情等待浅井的反应。

「卫藤。」

突然这么认真的叫自己名字,不禁令人怦然心动。

「……你该不会没发觉自己多么没『乳沟』吧。」

「要你管。」

绊心中依稀的期待,立刻被吐不出象牙来的嘴巴跟扑克脸瞬间瓦解。面对正值花样年华的年轻裸体,这是什么态度呀!这家伙绝对缺乏了成年男子必要的某些东西。

「妈的,我一定要投稿告诉《HUMAM&ART》说:浅井有生不举。祝你昙花一现的名声早日坠地啦!」

「这么没气质的话也说得出来,亏你还是女的。」

「你又没有把我当女的,反正我只是蚂蚁啦。」

「什么蚂蚁?」

「我知道就够了啦。」

绊闹别扭又想钻回被单时……

「别睡了,早就跟你说休息时间结束了嘛。」

绊心想:马上就给我吐槽。浅井将简单扫视过一遍的杂志丢到床上,重新转向画架,而绊则是不甘愿地从舒适的温暖被单中爬了出来。维持着手脚着地的样子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果然只有微微鼓起的胸部跟一点点乳沟而已。

叹了口气坐在床上摆出姿势——先在床边放下脚,右上左下两腿交叉翘脚。摆出像是用右脚脚尖玩着池塘水面这种感觉的姿势。绊不知道这下子浅井会将这个感觉转换成什么模样?但到最后很有可能变成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饿鬼,在血池里做垂死挣扎的画吧。

才开始画没多久,浅井便完全投入自己的工作里。失去可以闲聊的对象,绊维持相同姿势只能安静坐着,实在无聊透顶。

过了晚上十点,吊挂在天花板上的装饰吊灯显得阴暗许多,弥漫着油画颜料味道的画室有点凉意。隔着墙还隐约听到的尖叫声几乎成了HotelWilliamsChildBird空气中的一部分。据绊所知,没有一个房客知道这是哪间房客的声音,也没人在意。

放了一堆画具的桌上,有一台主机与萤幕一体成型的泛黄麦金塔电脑。绊从没看浅井使用过。它像是用油画颜料画出来般与桌子合而为一,成为化石。床边墙上画得栩栩如生的街道,在泛黄灯光下被染上了一片黄昏色。而与这个房间的主人同居,混了中国和巴西血统的美国人「MilkyChuck」正眼巴巴地看着这里。墙上的街景仍在构筑中,浅井有时会蹲踞在床上,花上不禁令人怀疑「难道这才是正业」、长得离谱的时间,慢慢一笔一笔添上新的风景。

大小不一的画布靠着有窗户的那面墙壁杂乱立着,使得房间看起来更狭窄(由于用手够不到,所以这房间的窗户永远是紧闭着的。虽然没挂窗帘,但窗户的面积被遮住了一大半,阳光几乎照射不进来。通风不佳,所以在厨房的抽风机是必须品。讲得更直一点,感觉在这间房间住久了,真的会变成全身发霉的僵尸。

如同报导中所说的,浅井的确是少产型的画家,但这也仅限于完成的作品。其实他前功尽弃的画作堆积如山,例如画到一半就不画的、一直未能完成而放置在一旁的、画了一些也许没人会买、也许他不想卖的主题画作等等。如果有朝一日,浅井可以变成博物馆争相摆放的伟大艺术家时,这些未完成的作品也许会变得很有价值,但以现况而言,这些部还只是一堆垃圾而已。在「降落点」完成之前作废的几张绊的画像也混在里面。其中甚至还有画到眼看就要完成了,才被浅井撕毁或涂掉的作品。

最接近完成的作品应该是靠在放画布墙壁的最外面,但现在却不见踪影。

「喂,浅井。」

身体保持相同姿势,绊只将视线转移到墙边问道,但没有得到对方的反应。

「浅井,我在跟你说话。」

「那边的模特儿,请专心点。」

叫了第二次才冷淡回了一句。浅井只随口回一句而已,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眼前的画架。

「喂,『诞生不久的结局(ENDER)这么快就卖出去了?」

这幅画的名称是绊自己取的(因为这幅画在浅井取名字前就遭淘汰了)连自己都觉得这名字取得很有艺术的感觉,所以对这幅未完成的画还有印象。这是一幅以绊为模特儿,身体宛如刚从蛹中爬出般、平坦苍白少女的画。苍白的脸孔只有双眼部分黑黑凹陷下去,画中少女才诞生不久,但有着一张像是目击了世界末日般绝望的脸孔。

那幅画不见了。

浅井的视线终于移到这里。在专心做事时硬被打扰,而露骨地表现出不悦的态度说:

「什么啦?」

「本来放在那里的画,你拿到别的地方了吗?」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呀。」两人的对话始终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浅井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从椅子站起来,往立在墙边的画布走去。绊也停止摆姿势,把被单披在肩上拖着它走近墙边。浅井的手啪嗒啪嗒地把画翻到跟前来,但还是不见那幅末完成的画。

翻了几张之后,浅井的手停了下来。绊用奇怪的表情望着他。浅井依旧是看起来冷冷的面无表情,像想到什么似地凝视着手边。

「……卫藤,你还记不记得强纳生还在的时候,曾经闹过小偷?」

「咦?」

突然听到令人怀念的名字,绊的心脏怦通地大大跳动了一下。

「那件事,到最后有抓到小偷吗?」

「咦,好像没有吧。」

强纳生——是至上个月为止还住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二楼的青年。当时因为发生了从几个房客的房间遗失了贵重金属等物品的事件,强纳生被当作犯人受到大家质问。几名受害者虽然搜查了强纳生的房间,但并没发现遗失的物品。

绊马上意会到浅井冷不防丢过来的话的意义。声音自然变得更加慎重。

「被偷了……吗?但也有可能是混进别的地方才会找不到。」

「我不可能忘记自己的画放在哪里。」看他得意的样子,但在绊眼中只觉得它们看起来都只是被随便摆放在这里的。这个乱七八糟房间里的置物场所还有规则可言吗?

「三张。」

「咦?」

浅井皱起眉头低声呢哺。

「不见了三张画。」

包括「诞生不久的结局(ENDER)」(绊命名)在内,浅井宣称失踪的三张都是以绊为模特儿的未完成作品。说是遭小偷,但现金等贵重物品又没有被偷的迹象,遗失的只有画。

「感觉真不舒服。」

说这句话的人是绊。

「无论要卖、要个人收藏还是要当作床边脚踏垫使用。」

「床边脚踏垫……」绊无视从旁插话的浅井继续说下去:「一想到自己的裸体画现在不知落到哪个变态的手上,就令我作呕。」虽然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变态,但这个人肯定认为「诞生不久的结局(ENDER)」有值得偷的价值。也就是说,这个人的嗜好绝对是偏向黑暗的一方。

相对于绊,浅井的反应则是——

「15号的两张,40号的一张……假设每号的估价为一万圆,也损失了七十万圆……」

一边嘀嘀咕咕屈指计算。

「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感觉的问题。」

「是钱的问题,感觉不能换算成金钱。」

尽管两人意见不合,但在对小偷(假设有)感到气愤难平的一点上是共通的。话虽如此,想报警处理但又没有遗失任何现金或贵重金属,只遗失了几幅画到一半、又价值不明的作品(浅井宣称这些画有价值,但绊可觉得一点价值都没有)。说起来,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房客多半都是或多或少曾经麻烦过警察的人——例如,有人跳舞跳得太忘我冲出去跑到车前差点没命;有人曾握着斧头闯进便利商店叫嚷着听不懂的话;还有人全身沾满血迹、跑到警察局投案自首说自己杀了人等等……绊也不例外地与少年队的女警认识——所以她只要看到警察就会很自然躲开。也因为如此,房客之间都有一个默契,认为在HotelWilliamschild里发生的事,应该在里面解决。

目前就连小偷是否真有其人,或者谁是小偷都摸不着头绪,完全不知该怎么处理。过了几天,绊开始觉得浅井说的也有道理,感觉的确太抽象而无法具体衡量,原本气愤不平的心情也就渐渐回复平静。

傍晚,绊一身宽松T恤搭配中性迷彩裤,穿着拖鞋,提着Yanglong'sDeli的袋子回来。晚饭吃的是中华沙拉,以及今日特餐的腰果炒鸡丁。虽然白饭可以自己煮,但绊不太吃碳水化合物,即使自己也知道想要有乳沟,应该要多吃点碳水化合物比较好……其实她对于自己现在看似纤细的少年体型有些自卑。

按下按钮等电梯下来。只有一个洋娃娃坐在沙发上,一楼的入口大厅空无一人。绊出门时,二楼的妄想癖女人正对着空气伸出手来好像在念台词,但回来时已不在了。希望她不要迷路到闹区,又从车子前面冲出去才好。

电梯停在一楼。装饰格子门一边发出金属声响一边摺叠般地打开来,眼前出现了被微光笼罩的箱形空间。

就在这个时候,绊感觉到从背后往这里注视的视线。

「……?」

回头看,大厅并没有人,也不是沙发上的洋娃娃动了起来。隔着一个电梯,与大厅相反的方向,往一楼里面延续的走廊仿佛受到干扰讯号的侵略般,深深沉入粗糙的黑暗当中。一楼除了双胞胎的老人之外,应该没有其他房客。

绊只是轻轻耸了耸肩,当时还以为是自己想太多,就坐上电梯了。

然而——

在往后的两、三天,有好几次绊都感觉到在无人的走廊或楼梯转角处,有什么正注视着自己。这个视线已经强烈到不容忽略,再也无法用「自己想太多」来说服自己了。

有一次出其不意地回头看时,刹那间肯定看到了人影。漆黑中浮现两颗眼珠子睁得圆滚、大到看得出眼睛泛黄,一下子又消失在楼梯的黑暗里。绊当然追了上去,但是当她追到楼梯转角处时,不论向上或向下的楼梯都看不到眼珠子主人的踪影。

也就只有这么一次、差这么一点就能揭开庐山真面目。在之后的几天里,绊始终感觉那个视线还在,但又抓不到犯人,只好让烦闷的心情日益累积。

今天是绊当模特儿打工的日子,她正好也想找人聊聊有关这道奇妙的视线,便前往五楼浅井的房间。但若要拜托浅井当保镖对付跟踪狂,就算是恭维也实在不怎么可靠。

自从时常感觉到某人的视线那一天起,绊无意中开始会避开昏暗的楼梯,四楼到五楼才一层楼的距离也改以电梯移动。电梯对面是楼梯,而546号房即是从楼梯数过来第三个房间。绊在方格花纹地板的走廊前方看见涂抹成绿色的房门便感到安心。

经过楼梯前面才没几步。

「请问…」

有个畏畏缩缩的声音叫住了她。

背脊直打冷颤,不由得停止呼吸。如果只是有人与她搭话,还不至于受到那么大的惊吓。但声音的主人在身后站得很近,近到几乎要贴到她的背部了。

「可、可不可以让我摸、摸你一下……?」

从耳后传来因努力压制情感而沉闷的嘀咕声。感觉口臭气味不一会儿就会飘来般、一口温热的气吐在脖子上,接着上臂也感受到相同的温热触感。然后看到一只泛黄的手,指关节异常突出,不禁令人怀疑是否曾被硫磺浸泡过而融化似的。

(浅井……)

呼吸道卡住了叫不出声。想起自己停止呼吸的事而重新吸进一口气,彷佛要从喉咙挤出来般再次喊出:

「浅井。」

空气不足还硬挤出声音,挤到喉咙都痛了。在后面的人被叫声吓到往后退的同时,就在绊前方的546号房的门也打开了。在门口看到粗暴地打开门的浅井修长的身影。背后的人低低惊叫了一声便转身跑走。僵直的身体这才放松,简直快瘫坐在地上的绊回头看时,那个人已经消失在楼梯的黑暗里了。

「卫藤?」

「我也不清楚,但是,好像有东西摸我……」

绊边对跑过来的浅井解释,一边大力搓揉着冷颤过后感触还依稀残留的上臂。

「你先进房里。」

绊从背后被推向开着的房门,浅井的背影追着刚刚的人影消失在楼梯间。绊没一会儿从精神恍惚的状态恢复后,随即也转身追了上去。

浅井的脚步声往楼下前进。从装饰扶手探出身子,便可以一眼望尽曲折的楼梯从五楼延伸至一楼有点模糊不清的底部。在四楼到三楼附近可以看到浅井的身影,而再下来的地方则看到一个东西如青蛙跳跃般跳过扶手,不一会儿身影就愈变愈小往楼下跑走了。短小身材穿着像工作服的灰色连身衣的身影。绊挺起探出来的上半身跟着跑下楼梯。

(那件连身工作服……)

我想起来了,那些家伙常在房子里像老鼠般到处乱窜,只要其他房客一经过他们便会一溜烟地消失无踪。房客很少意识到他们,他们也鲜少被想起。他们的存在感稀薄得早已化为建筑物内沉重空气的一部分了。听说是房子的主人订契约雇用他们的,但他们是哪一国、哪一个种族的人,就连他们究竟是不是人类也不确定。

他们只是被称为<扫除者>——

人影到了楼梯的最底层就消失了,接着浅井的身影也在跳越了最后的扶手后,就从绊的视线范围里消失了。几分钟后绊也抵达一楼,抓着扶手任凭离心力甩动身体跑到走廊上。

「啊——」

绊听到<扫除者>的尖叫声。好像用指甲刮着耳朵里面的混浊尖叫声,让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继尖叫声之后听到刺耳的金属敲击声。在楼梯旁边看到通常房客不会进去、用来摆放打扫用具的小房门。

一站在门口,眼前突然飞来一支拖把,绊立即闪开。在只有一点五坪左右,十分狭窄的打扫用具室里,<扫除者>接连踹开置物柜、水桶什么的胡乱蹦跳着,口中「救命呀,救命呀!」地大吼大叫。

大的金属置物柜倒在地上,打扫用具散落一地,浅井被压在底下。可能是撞到了吧,浅井仍然维持不自然的姿势躺在地上没起来。

「浅井。」

在正在踏进房里的绊眼前,<扫除者>面孔吓人地朝这里冲过来。

「救命呀!救命呀!」

对方顶多只有差不多小学生的身高,身形瘦小,穿着过于宽松的灰色工作服。小孩般的体格却有着满脸皱纹的苍老脸孔,头发稀疏,后脑如鸡蛋般突出。黄浊的眼珠子布满血丝,张大少掉前牙的嘴巴放声大哭,紧抓住绊不放。绊打了个寒颤,随即用浑身的力量使劲把他剥开。

「救命……」

「不要过来。」

惊慌之中抓了拖把,把更紧紧巴住绊不放、如枯枝的手拍打下来。<扫除者>发出微弱的悲鸣,把手缩了回去。

正要朝着抱头蹲下的<扫除者>背部挥起拖把时,住在一楼的双胞胎老人两个脸并排站在门口往里面看。

「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吵呢?」

「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今天的晚饭又是喝沙丁鱼跟麦麸的汤呀。也难怪会大发脾气。」

住在低楼层的房客陆续集合到走廊上。<扫除者>蹲下来「啊,好痛呀,好痛呀……」地啜泣起来,绊往下看着他头发稀疏的后脸勺,松开了握住拖把的手。冲到头顶的血液一下子降了下来,手还阵阵发麻。

「浅井,你还好吧?」

踩着散落一地的杂物朝浅井跑去。要抱他起来的时候,发觉视觉所捕捉到的画面显得有点不自然。一瞬间还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劲,想了一下再比比自己的手腕,总算确信了让她觉得不自然的真正原因。

被压在置物柜下的浅井左手腕,正用一种以人的关节来说,不太可能办到的角度弯曲着。浅井用右手按在左手腕再上来一点的地方,拼命忍着痛。随便套了一件衬衫的浅井,脖子在冒汗。

「应该是骨折。等等,我马上叫救护车。」

绊在内心一直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别慌。浅井是左撇子,画画时用的是左手——什么都别想,没事的,没撞到头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不过才断了一、两只手,人生也不会因此有什么差别。绊试图用过于勉强的逻辑,压抑从肚子底部涌出、令人发寒的不安。

「有谁帮个忙,赶紧叫救护车。」

抬起头来对着聚集在打扫用具室门口的房客喊话,但每个房客都只是面面相觑(这让绊忍不住想要对他们发飙,叫这些人动动平时没在用的脑袋,赶快搞清楚状况)。总算有一个人离开了群众。公共电话在大厅。

这时,几乎所有的房客都众集于此。

<扫除者>仍缩在一旁啜泣。明白这几天来的跟踪狂真面目那一刹那,果然如料想中一般,绊在乱七八糟的空间里,看到包括浅井那幅「诞生不久的结局(ENDER)在内的三幅画倒在地上。从置物柜滑落出一堆不值钱的东西里,还有与打扫无关的古董收音机、手电筒、缺角的茶具、破洞的炒锅,以及从翻过来的饼干罐里撤出来的大量外国硬币。

「啊,那是我的……」

老是自言自语的三楼男房客惊呼一声。上个月,就是这个男的带着大家硬要诬赖强纳生是小偷。

在上个月的偷窃事件中,引起骚动的房客遗失物品全部在这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喜欢漂亮的东西。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喜欢漂亮的东西。」

被怒气冲冲的受害者团团包围,<扫除者>一边哭,一边发音不标准、又有点结巴地替自己辩驳。即使多半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但再怎么样也是偷窃行为(搞了老半天,说不定浅井的油画最值钱)。包括没有被偷东西的房客在内,也一阵哗然。

看样子<扫除者>所谓「漂亮东西」的标准跟乌鸦爱收集的弹珠、玻璃片有共通之处。

一想到自己的画像,以及身为画像模特儿的自己本身竟也符合这个标准,实在有点无法释怀,但不管如何,终于知道犯人是谁了,而上个月发生的窃盗事件也在大家共同的默契当中,于HotelWilliamsChildBild内解决了。不过又是一件以HotelWilliamsChildBird为住处的怪人所做的怪事罢了。

虽然事件圆满落幕,但在此骚动中最吃亏的就是浅井有生。

「你白痴呀?」

随便一句简单的话,就将降临在浅井身上的灾难抛到宇宙彼方的,就是小浅井两岁的表弟——井上由起。

「画家还把手撞到骨折,你以为在演洒狗血的连续剧喔。有生,如果从你身上去掉了绘画才华,就只剩下自闭、没钱以及低级嗜好而已了。对,就是没钱!像你这种老把自己关在房里又不适应社会的人,如果不会画画也不可能找到其他工作。」

「闭嘴啦,只是一、两个月不能画,又不会死。反正我就是只剩自闭跟低级嗜好啦!」

白色石膏从手肘到手背将左手牢牢固定住,用左手手指笨拙地夹烟的浅井顶了回去。抽烟还是依照惯例、非常规矩地到抽风机下抽。由于没事做也不能做任何事,所以除此之外的其他时间,他都躺在床上。

昨晚,绊陪浅井一起到医院。询问之下,得知石膏要三个礼拜才能拆,要完全痊愈则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绊靠在墙上与「MilkyChuck」并排站着,而由起则是将修长的双腿交叉、坐在浅井的工作椅上。胸前呈深V字剪裁强调胸部曲线(不过他豪迈地塞入了胸垫)的无袖连身洋装;在脚踝处缠着细绳的七公分细跟高跟鞋;上了一点卷子的偏长刘海顺着脸旁滑落下来;露出的紧实胳臂上还戴着银饰及贝壳手镯。穿上七公分的高跟鞋后,就与将近一百八十公分的浅井差不多高。不仅身材和美貌,落落大方的姿态更让他彷佛是巴黎时装秀里的某个名模。听说由起从发生骚动的昨晚到今天为止都在打工,所以事情发生时他不在。穿成这个样子,到底是打什么工?至今还是一个谜。

明明是有着血缘关系的表兄弟,但两人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正好相反,就像阴和阳。一个是穿着到处沾了油画颜料、不修边幅的衣服,时常嘀嘀咕咕小声说话又听不清楚的浅井;另一个则是衣着整洁,口齿清晰、讲话很有精神的由起。

「今天得先到画廊说明一下。由起,你陪我去。」

「不要,我才刚回来耶,现在要去补眠。你打电话过去不就好了吗?」

「早就打了。但是他不相信,还说我八成是吃了太多药爬不起来。」

一个人发着牢骚,浅井拉出勉强还算可以看的衣服,开始准备出门。浅井用右手拉起身上T恤的领子要脱衣服,但脱到一半勾到左手的石膏,头拔不出来。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被T恤一口吞进肚子,一边还「痛痛痛」地嚷个不停。从挂在腰上的工作裤腰头露出了四角内裤。虽然无关紧要,但却是条纹的。

「昨天受的伤,到今天也才过了一天而已,怎么不好好休息呢。绊,我想老师这阵子暂时行动会不方便,就麻烦你照顾他啰。」

「咦?为什么是我?」

由起突然把话转到这边来,本来还打算跟「MilkyChuck」一起当旁观者的绊,不满地叫出声来。

「由起来照顾不就好了?你们又是表兄弟。」

「如果是可爱美眉,当然很乐意呀,但我干嘛要照顾一个大男人。很恶耶。」

由起把上半身靠在椅背,用一只手装模做样地扬着风。无论这个动作或他最后说的「很恶耶」都十足反映出他的心情——这点不知是好还是不好。「这是我要说的好不好?被男生照顾,我也不会高兴。」浅井回了一句。浅井最后好像放弃换衣服,拉着脱到一半的T恤下摆又穿回原来的样子,才这么一下子就累得必须稍做休息。由起只是冷冷地看着这样的浅井——由起连做这种小恶魔才会做的动作时也是魅力十足,他想要掳获世间男人的心,真是轻而易举……

井上由起(Yuki),实际在户籍上是叫做井上由起(Yoshioki),可是个正港的男子汉。他有时候会视需要男扮女装(绊实在想不透在人生中,有什么情况下会出现需要男扮女装的时候),但平时跟浅井或绊说话时,却很放松地用男生语气讲话。

当初带绊去见浅井,介绍模特儿打工给绊的就是由起。

「那就这样。剩下的就拜托你啰,绊。」

由起说「那就这样」的时候,并没有要征求绊同意的意思,只是单方面这么说着,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两个表兄弟天生自我的个性,真是很相像。

「什么『那就这样』嘛!」

本来还想反驳,但看到浅井从桌上插放在工具筒中的工具及画具当中,取出剪画布用的剪刀时,绊吓了一跳,边斜眼看着由起急忙地说:

「浅井你要做什么?」

「剪开。」

浅井眼里露出令人害怕的光芒、盯着刀锋的样子很吓人。也许是对不听自己使唤的身体感到不耐烦,浅井竟想把剪刀插进丁恤衣领处。

「喂,好啦,我帮你啦。」

绊从浅井手中抢走剪刀。趁着绊在帮忙他换衣服的时候,由起一副事不关己似地从房里消失了。

就这样,窃盗事件料想不到的余波荡漾——绊暂时有一阵子要照料浅井的日常生活,来替代模特儿的打工。

这是绊第一次到画廊这种地方。

这个画廊位于浅井的母校,也就是青山公园美术大学附近的青山公园(这并非如字面上意思所指的公园,而是一个车站的名称)的街道,屋顶切成锐角的灰色建筑物与有着许多斜坡的街道融为一体。一听到画廊,绊以为会是个豪华且过分讲究装潢的地方,不过其实只是个以灰色混凝土墙包围的朴实建筑物,与想像相差甚远。

里面空间不大、但整洁雅致,与外观相同没刷油漆的灰色墙壁上,保持着一定的间隔挂着画。这个安静的空间里,漂浮着比浅井房间稀薄、轻淡的油画颜料味道。入口附近有一个简单的柜台,坐在里面的小姐一看到浅井的脸就点头行礼,接着直接打内线。原来她认识浅井呀——绊心中不禁对浅井稍微改观。看来浅井真的是个靠画画赚钱的画家,原本还没什么真实感。

「喔喔……」

绊看到墙壁的一角挂了一幅眼熟的画,不由得发出声来——是「降落点」。是以绊为模特儿的画,与《月刊HUMAN&ART》所介绍的是同一幅。当绊意识到自己的画混在其他画作当中被挂在墙上,类似害羞又类似紧张的奇怪感觉在胃里翻滚。虽然不讨厌,但也不是很自在。

在画框下贴有一张用泡绵简单做的牌子,在「浅井有生」的名字下面贴着一个小贴纸,写着「已售出」。

(已经卖出去了呀……)

虽然有点好奇即将拥有这幅画的是怎么样的人?但浅井一旦放手的画作,将来归谁所有已与创作者或模特儿无关。

「什么嘛,果然好好地没事嘛,浅井兄。」

听到朝气十足的声音回过头看,一个穿着西装的人从楼上走下来。微卷的长发在后面绑成一束,戴着无框眼镜、感觉细瘦的男人——应该就是画廊主人。但他顶多才三十岁左右,比想像中年轻许多,令绊有些惊讶。

「我这样看起来还像没事呀?」

浅井对着笑容满面走过来的人半睁着眼睛瞪了回去。从没有套进袖子里的衬衫下伸出包着石膏的左手。对方还是满脸笑意不为所动,用手指关节叩叩叩地轻敲石膏。叩叩叩的力量愈来愈大,最后变成用拳头用力地捶。

「少来了,这个玩具做得还挺像真的嘛。好啦,别老是玩些没钱赚的把戏,赶快回去勤奋地画画吧。」

「会痛呢。」

「……」

一时之间空气凝固。

画廊主人还是面带和蔼可亲的笑容但脸颊稍微僵硬,察颜观色地问道:

「真的吗?骨折?」

「早就跟你说是真的嘛!」浅井一脸无趣地回答。

一时之间空气再度凝固。

「你白痴呀?」

画廊主人笑着说了跟由起同样的话。

「怎么办啦?早就跟你说要办个展的嘛,不会又要延后了吧。」

「那用右手画呢?」

「你的右手只能画三岁小孩程度的画。」

措辞还好,但在无意中说话却不是很客气。绊开始有点同情连一句保重的话也没有,就被人家骂来骂去还被当作是麻烦的浅井,因此决定至少自己要对他温柔点。用怜悯的眼光看了一阵子后,画廊主人这才发现在远一点的地方站着旁观的绊。绊只要一被凝视,太妹时代的习性就会跑出来、朝对方瞪回去。

在无框眼镜后面的画廊主人突然睁大双眼。互相比较了一下绊肩膀后面的画「降落点」跟绊的脸。

「皆子……?」

他说出了一个绊从没听过的名字。

皆子……?

「啊。」

像是要警告般地,浅井低沉的声音从旁插嘴打岔。画廊主人眨了眨眼,这才醒过来似地脸上又挂回了招牌笑容。浅井的表情没变,看起来有些心情不好的扑克牌脸,以及除了画画以外不常和别人对上眼的习惯也跟平时一样。

「不好意思,因为太像了,所以……是呀,怎么可能呢。」

「她是我现在的模特儿。」

浅井非常简短地介绍完毕后,绊便只有眼睛微微往上地看着对方,轻轻点头。绊对于画廊主人一看到绊的脸,便把她错认为别人不太高兴,所以脸上没有浮现半点笑意。面对此情形,画廊主人依然用成熟大人的态度和蔼地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大泽,是这个青山公园画廊的第二代负责人。非常荣幸时常有机会能帮忙浅井老师。」刚刚毫不客气地骂人白痴、三岁小孩子程度什么的,才不过一下子便把这些全抛在脑后,不但如此还能一脸若无其事,真不傀是商人。看起来身材虽然细瘦,但很有胆量。「我从很久以前就跟老师说,下次一定要在我们这边办个展。真的很希望有更多人可以看到老师的作品。」

「大泽先生,请不要说废话。」

「是是是,老师。」

浅井的态度跟绊一样,对谁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画廊主人面对两个小孩子也没办法,只好闭上喋喋不休的嘴巴。

「原来你就是这幅画的模特儿呀。」

半眯着眼仰望在绊背后的「降落点」。眼镜镜片表面反射日光灯的光芒,白晃晃地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这样呀,原来这不是皆子……」

他自言自语般嘀咕的话语,却像是往绊的内心深处滴入墨汁般,逐渐扩散并形成不祥的淤积。

原来真的如同青山公园的画廊主人所说的一般,在往后的几天当中,绊亲身体验到为何浅井用右手只能画出三岁小孩程度的画。

浅井的右手极度笨拙到令人纳闷,比起那可以编织出精致细腻世界的左手,为何右手如此没用。要是说因为一只手不方便,所以能做的事只剩平常的五十%的话,还可以理解,但若是浅井,此比例会降低到差不多只剩十五%。

首先是用右手,连饭也没办法好好吃。不用说筷子了,就连让他握着汤匙,都会吃得满桌子都是食物。好像是因为右手对距离感的掌握度不佳,所以不能顺利将食物送到嘴里。无奈之下,绊只好买些肉包或面包等、可以用手抓的食物给浅井吃(真的很像在喂饲料的感觉)。

连刮个胡渣也能发展成流血事件。浅井的房间因为没办法整理,所以成了混乱无序的状态。绊连自己的房间都没特别整理,却得帮浅井打扫房间、洗衣服。

而浅井这个人,竟然丝毫不觉得麻烦别人很不好意思,反而处之泰然、好像问候他是应该的——「就交给你办妥」一副宛如皇上准奏般,悠哉看着绊一个人忙东忙西。然而一旦快动到画具或与油画相关的东西时,又会说:「别随便移动,不然会找不到。」但认真说起来,浅井真的可以从绊眼中看来只是一座将画具随便堆放成的山当中,找到需要的东西吗?

虽然觉得浅井天生的一副大老爷模样很欠揍,但追根究柢都是因为绊呼救,浅井才会追上<扫除者>而受伤,由于绊不想一直欠他人情,所以也没有立场说什么。那个时候,要不是浅井马上飞奔出来,<扫除者>可能认为绊「漂亮」所以「不小心」就把她带回那充满灰尘的扫除用具室,搞不好现在早就在狭窄的置物柜里了。一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浅井,我要进去啰。打扰一下。」

浅井先前交给她钥匙,所以绊没等回应就把门打开。

「饭买回来了……浅井?」

房里无声无息。感觉如果踏进房间时的动作过于粗鲁,彷佛会打破均衡,使什么东西松动而一口气滑落到自己身上似的,绊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里。现在的状态就有如熵(注:Enrropy,又叫做「乱度」为热力学名词。是关于「不确定性」的数学度量。自然界中所有事物的「乱度」都会持续上升,从较有秩序的方向往较浑沌的方向变化)停留在由巨大龟壳形成的悬崖,眼看就要从世界尽头如瀑布般一泻而下的微妙紧张感。

绊将Ygnglong`sDeli的袋子放在厨房流理台上,厨房有许多硬掉后形成前卫斑纹图案的油画颜料,是混沌的极地之一。流理台旁边还放着一个水还剩一半的杯子,跟一排没收起来的药。不知是什么药?一整排当中少了两片,看样子像是安眠药或镇定剂。

夹带了开放式厨房的房间中央部分是浅井的工作场所,然后再过去就是铺了绿色系床单的床,这里是模特儿舞台兼睡觉的地方。浅井不盖被子、蜷缩着修长的身体躺在床上。

他还有心情睡午觉,真是悠闲。绊稍微缩了身子悄悄靠近床边。

「浅井……」

绊叫了一声,但由于浅井实在睡得很熟,所以犹豫着到底该不该硬把他叫醒。绊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浅井微微出汗而黏着头发的侧脸。

(睡脸还满天真无邪的……)

不,我并不是在影射他醒着的时候充满邪念……

窗户被靠着墙壁立着的画布遮住一半,午后的阳光照射到浅井的侧脸,落下影子,意想之外的长睫毛变得更加浓密,黑发在阳光照射之下呈现半透明,这么看的话,他与由起女性化的脸,相像得让人大吃一惊。据说男生比较像妈妈,说不定他们两人的妈妈长得很像。

浅井把左手的石膏压在身体底下睡觉,不知道会不会喘不过气来?于是绊抱起他、想把左手挪开。浅井只会很不客气地说别人没乳沟或太瘦,但他自己才是一副干扁的样子,连肋骨都可以清楚摸到。

好不容易才把左手挪开,正松口气的时候……

浅井不知从什么时候睁开眼睛注视着这边,吓得绊差点叫出声来。

「我把你吵醒了呀?不是啦,因为刚才你的左手被压在底下。」

一边急得冒汗,一边不知为何解释了一大串。绊在心中还同时吐嘈自己为何要解释。浅井仍然一脸呆滞、以尚未完全对焦的视线看着这里之后,眨了眨眼。

「原来是……卫藤呀。」

不然他以为是谁?绊为了自己竟然一时之间紧张得不知所措而感到恼怒。

「我买饭回来了。要不要吃?」

「现在是吃什么饭?」

「午饭。」

「嗯——现在不要,肚子还不饿。」

上半身是坐起来了,但脑袋好像还没醒的样子,一边打哈欠一边用没打上石膏的手拨弄脑后的头发。至于绊回答说「吃午饭」的事情,浅井并没有吐槽。

「要不要我帮你洗头?」

「啊——帮我洗,油油的。」

「T恤都汗湿了,没睡好吗?」

「好像……作了什么梦吧。」

难道他现在仍在做梦吗?绊心想,浅井怎么回答地那么口齿不清?用这几天来习惯的方法,先让浅井双手举高、呈现高呼万岁时的姿势,再将T恤从头脱掉。不知是不是作了恶梦,T恤已被冷汗湿透。

与厨房相比,浅井房里的浴室被注入了更多艺术,多得让人头昏目眩。从天花板到墙壁、乃至浴缸内部都被色彩缤纷的油画颜料涂得厚厚地,图案都宛如要举行恶魔召唤的仪式般复杂离奇。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把浴室搞成如此一塌糊涂?

特别是浴室马桶前的那面墙。墙上有一位感觉像中国少女的「妮妮」,(据说)是「MilkyChuck」的妹妹,双手抱膝蹲着,眼睛微微往上看着空中。上厕所时眼睛刚好会和她四目相对,害得绊在上大号时老觉得心神不宁。绊有时候……不,应该是常常有个冲动想横切浅井的脑部,好研究其构造。

绊把浅井拉进浴室,让他以头朝下伸进浴缸里的姿势坐着。在浅井把脸颊靠在浴缸边缘快要打起盹来的时候,绊毫不留情地把还没变热的水往浅井的头上冲。

「好冷……」

「好冷对吧,醒了没?」

「醒了……」骗人。

挤多一点洗发精(这个容器上也被沾满了颜料),在头发上大力搓揉起泡,浅井又闭上了眼睛。不过不闭的话,洗发精就会跑进眼里。

虽然浅井是不管在哪里都能睡的人,但再怎么样也太难叫醒了吧,难道与绊在厨房里看到的药有关吗?绊无法从浅井平常的样子想像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让他非得吃镇定剂或安眠药才能入睡,绊想起来了,受伤的隔天,当浅井打电话到青山公园的画廊时,说浅井「八成是吃了太多药爬不起来」等话损他的人,是否就是那个叫做大泽的画廊主人呢?这么说来,那个人应该知道浅井吃药的理由。

皆子——

画廊主人脱口而出的名字、快要忘记的记忆、又再度浮现脑海。

浅井完全没有打算说明有关「皆子」这个名字的事,绊也没问。但那个时候心里深处的黑色小污渍,还留在绊的心中没有消失。「皆子」到底是浅井的什么人……?

一贯式作业地洗完,要伸手拿挂在墙壁上的莲蓬头时,浅井好像说了什么。被莲蓬头的声音复盖住而听不见,所以绊把脸挨近他的脸。

「嗯,什么,还有哪没洗干净吗?又不是在美容院,拜托不要挑剔好不好?」

绊突然被浅井抓住手腕,还来不及回应就被拉了过去。

浅井的脸近在眼前。莲蓬头的水声如防护罩般包围住两人,完全隔绝了周围的声音。

淋湿的唇与唇触碰到的感觉。如瀑布般激起的水雾让周围景色都看不清楚,近距离的视野中只看得到混着洗发精的水滴顺着浅井闭上眼睛的睫毛滑落下来。水花一直溅进眼里,但绊连眨眼都忘记似地睁大双眼。越过浅井的肩膀,壁画中的「妮妮」朝这里凝视。

过了一秒又一点点的时间。

绊才恢复了神智。

「喂……」

绊把手挤到脸前面,推开浅井的脸。绊因瓷砖太滑而跌坐在地上,后脑撞到狭窄浴室的墙壁,而浅井的头也撞到洗脸盆底部,两人同时惊呼一声「痛」之后,好一阵子痛得说不出话来。

(刚、刚、刚发生什么事?为什么……?)

后脑的痛楚和前头叶的混乱同时袭击,绊的脑袋宛如被脱水机转得头昏眼花。一时之间,绊死命用手背擦拭唇上残留的感觉。莲蓬头的水从头淋下,绊也全身湿透了,水滴顺着头发滑落下巴。沿着浅井嘴唇吃进嘴里的洗发精,在绊口中残留苦涩的滋味。

绊对着一只手抱着撞到的头,嘴里直发牢骚的浅井投以满是不信任的目光。

「刚刚是什么意思?」

「应该怎么说呢……咦,我也不知道。」

「啊?」

绊不禁满腔怒火。相对于绊,浅井好像一副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般,一边摸着头说:

「超痛的……害我都醒过来了。」该不会要说是因为没清醒才犯的错吧。有股冲动想一脚给他踹下去。

浅井还悠然地打着哈欠,不经意地朝浴室的门口看。嘴里嚷着:「喂,少装蒜喔。」走近浅井的绊也受到吸引回头一看。

「哇咧。」

不小心很没气质地叫了一声。

目击者原来不只是「妮妮」,两个大眼珠从半敞开的浴室门口探进来。

眼珠子眨了一下后惊慌地缩进墙角,接着又感觉不好意思地走出来站在门口。如枯枝般纤细短小但关节突出的体型,穿着灰色的连身工作服,肤色蜡黄,如老人般满脸皱纹的脸上两颗眼珠子转来转去。

「那个,前几天我哥哥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手里提着插着拖把的水桶,<扫除者>连忙点头行礼。

「哥哥?」

「哥哥?」

浅井跟绊一脸疑惑地复诵,两人声音重叠。<扫除者>把比自己身高还长的拖把跟水桶放在身旁,点头回答「是的」。

从外观看起来跟成了窃盗犯、已被炒鱿鱼的那个<扫除者>十分相似,不同的是——说话发音标准许多而且有礼貌。只是不知这一位是弟弟还是妹妹?绊不知道要怎么判别<扫除者>的性别。基本上,绊就连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里面到底住了几个<扫除者>也不确定。

「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今天到此是希望在你行动不方便的这段期间里,让我帮忙……」

<扫除者>个头不大的身体拘谨地缩得更小,大大的眼珠微微往上地看着两人的脸。娇羞地低下头来,原本蜡黄的脸竟意有所指地两颊略泛粉红色地开口: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办事了?」

「我们没有在办事啦!」

绊脸颊僵硬地立即否定。

看样子是母的……女的?这么说不知道对不对?由于这位<扫除者>自告奋勇要照顾浅井,所以绊就恭敬不如从命,将工作让了出来(虽然浅井「咦——」地有些不满,但是绊态度冷漠,根本不理他)。心情轻松了许多,那天晚上绊拿出好久没有看的小说杂志悠闲地躺在床上。但在她翻着杂志试图找到之前读到哪一页之前,连一行都没读,灯还亮着就睡着了。

隔天早上,绊醒得比较早。因为把杂志压在底下,所以手背上留下红红的痕迹。轻揉着手慢慢坐起身。这个时间果然听不到每次都不知从哪间房间传出的尖叫声,有些污浊的无声空气停滞在房内。

昨天脱下来的衣服还绉巴巴地丢在床上,配合方格花纹的地板,床单使用了苏格兰方格花纹图案。床边是堆积如山的杂志——主要都是英文原文的小说杂志。那是自母亲过世之后一直持续——可说是绊唯一的兴趣。吸收了墨水的纸张气味会让她想起母亲。不喜欢也不讨厌,但硬要说的话,这个味道有些苦涩。

(去买早餐好了……)

想着想着发现自己不经意地将浅井的份也计算在内了。轻咋一声正要下床时,听到清脆的声响,钥匙滑落脚边。

昨天忘了还浅井的房间钥匙。由于浅井是直接从圆环取下钥匙交给绊的,所以就只有一把钥匙,并无钥匙圈等等附加的东西。

……昨天的吻是什么意思?

一想起来,心情就难以形容地烦闷。明明画画时看绊的裸体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又说人家没乳沟、洗衣板什么的(其实没说得那么过分)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当人家半是好玩地去诱惑他时,他也完全视而不见。像服了镇定剂般有气无力又自闭、又没女人缘的他,为什么会突然亲自己?

完全没有迹象可循,让绊摸不着头绪。最后还开始怀疑,是否那天的那包药就是会诱发「那方面」冲动的东西呢?

只是一个吻,也没什么大不了。心情烦闷有一半也是因为绊对于昨天自己过于惊慌失措的态度感到困窘。不过是一个吻,没必要气成那样子。自己也从没打算装清纯,干脆把它当作是被狗舔不就好了……但自己竟然几乎像是落荒而逃似地,将剩下的工作都推给<扫除者>做,真是愧对自己被封为<游戏>双天后的称号(其实并没有这个称号),连称号都不禁要为之哭泣了。

「呣。」

绊帮自己打气加油,捡起钥匙、带劲地站起来。

自从浅井把钥匙给她以来,她总是随意进出房门,今天难得按下546号房的门钤。叮铃钤,隔着门传来短暂的铃声。

「浅井,我来还你钥匙。」

在有人应门前,绊边轻敲着门这么说,这个时候……

「请、请住手,啊啊——」

好像听到从房里传来暧昧的惊叫声,绊不禁停下敲门的手皱起眉头。咚咚咚、当当当类似打闹声及争吵声。传进耳里的是「喂,你给我乖乖听话!」「呀啊——」等犹如时代剧里煽情场面般的对话。

拿钥匙开了门,内心纳闷地往房里一瞧,眼前的景象让绊难以置信。

浅井把<扫除者>推倒在地,正跨坐在身上要剥她衣服——<扫除者>扭着身子呻吟,而左手不方便的浅井则是用膝盖粗暴地将<扫除者>娇小的身体压在地上,右手揪住工作服的胸口。在扭挤之中,浅井发现绊,于是把头转过来。

「卫藤,你来得刚好。来一下。」

「浅……浅井。」

握紧的拳头因愤怒而颤抖。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看错你了。原来你谁都可以。只要是女的,就连这种的你也要。」被当作「这种的」来看待的<扫除者>尽管被压在地上,还是两颊发红、双眼微闭,好不陶醉的模样。「而且才七早八早就在做这种事,难道你没有羞耻心吗?」

「什么羞耻心呀?你误会了啦。再不阻止她,她要把所有的东西都丢掉。」

「我是第一次被男人推倒在地。粗鲁一点也没有关系,请你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吧。」

「别把事情愈搞愈糟,这个变态!」

<扫除者>被浅井抓住胸前的衣服恐吓,便更加激烈地扭动身体。

「啊啊。」

<扫除者>突然像一只冲上河边、濒死的鱼儿般猛然张大眼睛和嘴巴。看到她张开大嘴、仿佛要喷射出波动炮的模样而吓到的浅井,被她猛然大力推开。<扫除者>跳起来说:「这样是不对的。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清洁妇,跟您所处的世界不同。无论再怎么相爱也无法结合的命运……」

跌坐在地上看得目瞪口呆的浅井,和茫然伫立不动的绊,完全跟不上<扫除者>自己一个人陶醉其中的脚步。

这里也有一个怪人……与HotelWilliamsChildBird有关的人,难道没一个是正常的吗?

「再见,我不能再与你相见了。」

用指关节明显突出的双手掩面,往门口反方向跑。大声呼喊着:「请不要阻止我。」(没人会阻止的,请便)朝靠在窗边的一堆画布冲去。

<扫除者>的头用力撞向画布,发出怪异的「噗哈」一声摔跤了。

画布摇晃倾斜。

「啊……」

浅井用单手复盖着脸,叹了口气。

一面大尺寸的画布才刚把<扫除者>压在底下,另一面、再另一面……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帕啪啪……如骨牌加速般的巨响相连,泛黄厚积的灰尘卷起,在整个房间里飞舞。绊咳个不停,用穿在身上的T恤领口遮盖口鼻。混杂灰尘的风从正面吹来拨动头发,忍不住将眼睛闭了起来。

温热的风渐渐沉到房间地板,过了一会儿绊睁开眼睛,看到这几天好不容易才变得整齐一点的房间,已成了远比先前还惨不忍睹的状态,

几十张画布相互依靠形成一个金字塔,<扫除者>的小个子早已埋在底部不见踪影。宛如以堆积如山的画布作为爆炸点,积聚在房里的灰尘呈放射状向四面八方分布。头上盖了一层泛黄灰尘,呆坐在房间中央的浅井嘀咕了一句:

「是谁说要来帮忙的……?」

便像用尽了力气般垂头丧气。

「……救、救命呀——」

<扫除者>从用画布堆积成的山下发出细得像蚊子般的求救声。

绊用眼神询问浅井。不知是不是真的打算见死不救,浅井只说:「埋到她窒息好了。嗯,没错,就是要这样。」便缓慢站起来,从工作裤后口袋取出香烟往抽风机的方向走去。

「救命呀——里面黑漆漆的——」

虽然绊也觉得不理她才是对社会有所贡献,但毕竟在浅井房里若出现一具因窒息而死的腐尸,事情就大条了,所以只好不甘愿地着手解救<扫除者>。

由于是从较新的作品开始倒,所以堆积在画布堆愈上面的,自然都是旧的作品——不知是几年前的,都是绊没看过的旧画。当绊将看起来有好几年的大尺寸画布扶起时,从画布跟画布中间掉出一张薄薄的东西在空中飘舞。

是一张白色的纸,其他也有好几张一样的纸从空中飘落。无意中用眼睛追着落在地上的纸张,看起来像是从素描本撕下来的草稿。

是一个女人的草稿。抱膝蜷缩着纤细的身体,两眼微微往上注视着看画的人。这草稿竟然跟「降落点」构图完全相同,「降落点」是以绊为模特儿的作品,现在正在青山公园的画廊展示,上面还贴着「已售出」的字眼。

其他的草稿构图也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看似浅井最近以绊为模特儿画的作品,但画里面却是绊不认识的女人。

一个很瘦的短发女孩,像是被关在自己的外壳里,低着头蜷曲着身体。但不管哪一张画,她的视线都直勾勾地盯着看画的人。虽然她给人的感觉是这么纤细脆弱,但坚定的眼神却牢牢地吸引了看画人的目光。犹如扭曲的生命力被关进一幅静止的画般阴沉的构图,却好像是为她量身订做似地,再适合不过了。

浅井拾起绊正看得入迷的草稿,绊无言看着浅井。捡起散落一地的草稿,将其夹在腋下的浅井,还是一如往常面无表情、没精神的样子。浅井随手将草稿丢进都是画具的抽屉里,绊看着他的背影,

那是谁?

想问的话,却不知怎么地卡在喉咙出不来。

绊感觉到在内心深处黑色的不祥污渍又更加渗透、扩大范围了。

绊的第六感告诉她……

眼前的就是「皆子」——

想不想打工?卫藤绊。

最先与绊搭话的是井上由起。身材高挑,声音有些沙哑的绝色美人。

当时常在街上混的绊,无法脱离和同伴一起开始玩的援交游戏。不知怎么度过漫长夜晚的她,几乎每晚都出现在霓虹灯闪烁的街道上。以人造毛皮设计的黑色夹克、短裤,厚底靴的穿着武装自己。

就是由起相中了这样的绊,让她与浅井见面,并介绍给她人体模特儿的打工。

为何由起会选择绊?

当时完全没想到,但现在却很在意?不一定要绊应该也可以。如果是由起,在大学的女性朋友中应该随便找都有很乐意当模特儿的人。

难道由起是因为……

「大致上如绊所想的一样。正因为你跟皆子长得很像,所以我才把你介绍给有生的。」

由起很干脆地招了。语气几乎像是「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而提前准备好要回答什么」似地十分流畅。

「皆子是有生以前的模特儿,也是前女友。现在还不能说是『前』吧,因为在老师心中对她还是无法忘怀。」

由起坐在绊房里的床上,喝了一口自己带来的宝特瓶运动饮料。贴身的五分袖上衣配细版牛仔裤、方头长靴、腰际上系着牛仔风皮带,手上戴着皮腕带。粗犷打扮在别致的贝壳手链衬托下,呈现出潇洒却不刚硬的女人味。彷佛可以直接作为国外女性杂志的封面般,一如往常地展示出完美无瑕的女性特质。

绊靠着冰箱门站着,一身美女图案印花的T恤与休闲裤打扮,比由起更男性化。

在绊还未搬来HotelWilliamsChildBird前,当浅井还是美术大学的学生时,皆子曾住在现在已成空房的浅井隔壁房间。她是浅井的模特儿也是女友,跟由起也认识,三个人相处融洽。

但就如其他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房客都存有一些问题般,皆子也不例外地为病所苦。

广场恐惧症。皆子害怕离家外出,由于只要一到稍微宽广的场所就会发作,而陷入恐慌,因此必须随时带着镇定剂。

「不常笑,是个郁郁寡欢的女孩,却有着强而有力的眼神。有生现在的画风受皆子影响的部分很大。还在读大学时,就在征集作品的展览中得奖,受到画廊注目,作品也卖得愈来愈好……说真的,皆子对那个时候的有生而言,就是世界的全部。有生画的每幅画中,都看得到皆子的影子。」

啵咚,白浊液体在倾斜的宝特瓶里流动的声音。由起讲话流畅自如,毫无凝滞或犹豫。

也正因为如此,更直接刺进绊的心,心底的污渍又再度扩大范围。

由起语调平静地继续说:

「但皆子死了。」

心底的黑色污渍如湖面被一阵风轻抚过地摇曳着。

绊拾起头来,由起坐在蓝色床单上换脚翘。西欧古董风的床发出嘎吱声。

「她的病在表面上看起来有好转。不只是我,连有生也因此掉以轻心,还笑谈着当她病情再好一点,说不定还可以一块出门。但是才没多久,她就从五楼阳台一跃而下。老实说,自杀事件在这个地方并不稀罕,而皆子也是其中一名。虽然马上送到医院,但因为撞到要害而救不回来。」

从此之后,有生几乎崩溃。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图也不能画。只要一画图,手就抖个不停、又吐,即使如此还是强迫自己复健握笔,结果笔竟然黏在手心把他烧伤。真的是烧伤喔,明明没有火,很不可思议吧。

青山的画廊也想要老师的画,为了让老师能再次画画,真的是抱着「没鱼,虾也好」的心态,急需可以替代皆子的人。画廊介绍了模特儿,症状看似好了,但没一下子又回到之前的状态而无法画画。我也曾介绍自己的朋友试试看,但任谁都做不久。

然后,绊,我就发现了你,你真是个优秀的模特儿。老师好像也很满意,可能也是因为跟皆子长得像吧。」

由起在这里断句,不自然的沉默笼罩了周围。看似在等待绊的反应,用试探的眼神冷冷盯着这里。绊从正面接受这个视线,直视过去。

「……你要说的意思,我大概了解了。」

嘴巴因缺乏水分而干燥,惴惴不安地低声道:

「所以我只是用完即可扔弃的『皆子』替代品?」而且还是快到保存期限的。

「算是吧。」

由起很干脆地微微一笑。

「怎么样呢?不打算再当模特儿了吗?如果你能继续,我会很感激。直到老师又没办法画的时候为止,但是你也可以说『不』的。由自己喊『卡』比较不受伤嘛。对不起喔,好像利用了你。」

由起故意用女生语气说话,明明喝的是运动饮料不会醉,却露出小恶魔的笑容,投以挑衅的目光。

这个美人亏他拥有如此美丽的外表,心眼却相当坏。由起大概就是知道绊不服输的个性,所以才激她的吧。被说成这样,绊已无法自己提出不做模特儿。自尊心像被针扎到似地受刺激,手掌在身体旁边握起拳头,绊回瞪着由起。

在心底出现的不祥污渍,原来就是预感事情会演变成如此的局面。

绊并不讨厌当模特儿。褪去衣服坐在床上,一开始那种剌痒的紧张感;浅井在挥笔作画时虽无聊但安静的时光;休息时间对着站在抽风机底下抽烟的浅井,自顾自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以及弥漫了油画颜料味道的画室空气——虽然缓慢却确实一点一滴成了绊生活中无可取代的一部分。

但对于浅井而言,这些却都是可以替代的。绊单纯只是个毫无情感波动的人体模型,而他则是在她身上重叠皆子的影子,继续画着已不在人世的女友。不管是「降落点」或「诞生不久的结局(ENDER)」,其中画的都不是绊,一直以来都是皆子。有着苍白肤色以及纤细身材,很少露出笑容的女友。宛如要保护自己般蜷缩抱着自己,把自己关在狭隘世界里,但双眸却散发出强烈主张自我的光芒,注视着看画人及整个世界,这是患有广场恐惧症的她,坐在从名为画布的窗边向外凝望的外面世界。关在笼子里的她,从里面看着宽广的世界,梦想着有一天要翱翔天空。

从没见过、而也不可能见到的「皆子」的存在,形成了一道黑影阻挡着绊的去路。

「你再想想看吧,反正在老师的手伤康复之前你也不用工作。」

由起从床上站起来。

「垃圾给你丢。」

由起把喝完的宝特瓶往绊的方向一丢,便朝门口走去。绊斜眼目送由起纤细的背影,宝特瓶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轨迹飞过来打到绊的肩膀,喀啦喀啦地在地上滚。还以为绊会接住的由起回过头来,表情有些惊讶。绊一动也不动,露骨地表现出「谁会去捡啊!」的表情直视由起。

由起耸了耸肩走回来,拾起停在绊脚边的宝特瓶。

「其实,你倔强的作风,我个人还满欣赏的。」

在绊的耳边留下语气既像男生又像女生的甜甜沙哑声,这次由起真的离开了房间。

Yanglong'sDeli离HotelWilliammsChildBird走路只需五分钟,店里陈列了丰富的中国风家常菜,堪称是许多房客的厨房,绊也是其中之一。

绊将必点的白萝卜中式鸡肉沙拉装进聚苯乙烯树脂的盒子里,再从每日不同的菜色里挑选想吃的。这时,从背后发出铿锵声。绊回过头看,一时之间姿势定在那里。

身材修长高挑,左手打上石膏固定的浅井有生,看似要捡起掉到脚边的不锈钢夹子,但右手同时又拿着空盒而露出「怎么搞的?」的懊脑表情。绊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但因为浅井好像真的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捡起来(他好像想不到可以先把右手的空盒放下,再捡夹子。也许他真的是白痴),最后只好……一言不发地走近将夹子捡起,随便勾在一个地方,再从浅井的手中抢过空盒。

「你想夹什么?」

绊用爱理不理的态度问道。浅井愣愣地往下看了一下她的脸之后……

「春卷一个、青椒肉丝不要竹笋跟青椒。炒面的面少一点、肉多一点。」

浅井像是幼稚园学生在向妈妈要求便当菜色般,一个接一个说出自己的希望。绊一边想着,既然不喜欢吃竹笋跟青椒就不要吃青椒肉丝嘛!但还是照他的要求,将菜迅速装进容器里。加上自己要吃的炒面一共两人份。

从在旁边安静等待的浅井衬衫上,微微飘来一阵油画颜料的味道。不知为何,绊突然紧张起来,动作有些笨拙。

「如果你早点跟我讲,我就帮你买了。」

眼睛故意不看浅井,声音僵硬地试着敷衍。过了几秒后,才听到浅井像是有些惊讶似地随声附和:「啊啊。」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

「……等一下我再跟你请款喔。」

赶紧中止令人感觉不舒服的对话,快步往收银台走去。

昨天,没打扫就算了、还把画室弄得一团乱的<扫除者>当然才一天就被开除,因此浅井不得已只好又过着行动不便的生活(即使那个<扫除者>在,也很难说能帮到什么忙)。绊用猜的也知道,浅井一个人一定很苦恼,但又错失了时机就没去帮他。

在回家的路上,绊拎着两人份Deli的袋子快步向前走。浅井像一只被拉在后面的小狗般跟着绊。黄昏时刻,与闹区相反方向的街道上没多少行人,只看到边喝可乐娜啤酒、边步履蹒珊的中年男子,以及围坐在路边玩着交换卡片游戏的一群小学生。时而刚亮起前车灯的车子,排放着废气经过护栏另一边。

……得知皆子的事情,说不难过是假的。现在浅井不过是走在自己后方一公尺处,绊的心脏就像快开出一个洞似地,感到阵阵刺痛。

绊对于自己因为前天的吻而慌张失措,感到极度丢脸,恨不得回到过去把自己打醒。那个吻根本不是针对绊的,只不过是浅井在迷迷糊糊中将她与皆子重叠罢了。

以前与<游戏>同伴打架弄得伤痕累累回来时,曾经在这条路上巧遇浅井。当时他若无其事地说着:「模特儿应该要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却不禁让绊心跳加快。听到浅井有时对于绊的言行举止不经意地说「这样很好」时,也令她开心,因为感觉浅井是肯定了真正的自己。

但实际上,浅井所看到的世界永远都隔着一层皆子的滤网,绊的存在只不过是要让浅井能将皆子的草稿画在画布上而已。

绊既难过又气愤,一想到自己竟然浑然不知浅井把自己跟早已不在世上的女人影子重叠在一起,还一个人高兴得不得了——真是太愚蠢了。其实绊再也不想看到浅井的脸。

但如果被问及要不要辞去模特儿的打工,又……

「……浅井。」

绊突然停下脚步。

「嗯?」

浅井在后面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个,你自己拿回去。」

「啊……卫藤你……?」

绊将浅井的Deli袋子推给他后,转身就跑走了。HotelWilliamsChildBird老旧的装饰格子门就在前面的路上。

用脚大力踢开滚在地上的可乐娜啤酒空瓶,从后面来的一台货车隔着护栏追上并超越自己。灰色废气喷向自己的脸,一边咳嗽一边不断摇晃Deli的袋子追着货车尾灯跑,丝毫不在乎聚苯乙烯树脂外盒内的食物是否会混成一团。

虽然很气愤,也真的很火大,但绊决定让由起称心如意。

绊绝不主动说「不当模特儿」的事。如果在这里让步,就好像输给皆子而逃跑一样。不知不觉中自己就被不认识的女人打败了,怎么可以容忍如此的屈辱?

跑上楼梯到达412号房前面,不按门铃而粗暴地敲门。

「来了,谁呀?」

开门出现在门口的井上由起,以一身连帽运动棉衫跟宽松尼龙裤的轻便家居服出现,脸上略显为难的神色。由起将长到脖颈上的短发,松松地绑在脑后,没有化妆。由起不刻意打扮时的样子,就像长相清秀的普通男生,与其说浅井像由起,这种时候反而是由起比较像浅井。

「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红毛小猫,打算宣告放弃了吗?」

由起肩倚门、视线往下看着绊,嘴角浮起笑意,用表露无遗的嘲弄口吻问道。

「谁说要放弃了?」

绊拎着里面食物早已乱成一团的Deli袋子,用力叉开双腿站在门口瞪着由起,轻轻喘着气。

「我不会放弃的,但我也不打算成为皆子这个女人的影子。我要让他知道:我就是我。我要让浅井有生……不,应该是说让这个画家觉得他想画我、而不是皆子,总有一天,我绝对会让他这么觉得。」

用尽了肺部残存的空气,一口气将话说完。

回望由起一眼,等待反应。绊听到从由起背后混着杂音传来电视哇哈哈的笑声,不由得觉得好像是在取笑自己,内心暗忖着「有什么好笑?」连对电视都抱持了敌意。不过自己确实说了些丢脸的话。

由起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眨眨眼之后,很满足地微笑起来。

「不愧是我看上的卫藤绊。」双手插入运动棉衫的口袋,由起稍微弯下腰说话,吐出的气息轻轻拂过绊的刘海。不同于浅井散发出来的油画颜料味道,如巧克力般香甜的气味充满了她的鼻腔。「你比我想像的还更不服输嘛。不错喔,我就是喜欢这一型的。交给有生实在是太浪费了,真想留给我自己。」

「不要开玩笑。」

「咦——我是认真的喔。我的性向跟普通人一样,要不然也可以证明给你看。」

「证明什么……」

由起的指尖碰触到绊的下巴,迅速轻轻提起。没上妆却比女生还细致的脸近在眼前,由起吐出的淡甜气息落在唇上。

刹那间,由起的脸与那天在浴室里亲吻自己的浅井的脸重叠,使绊回想到当时的情景。浓密长睫毛形成一道阴影,从近处看两个人的确长得很像。

在彼此的嘴唇快要触碰到之前,绊甩开淡甜的气息,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用食指指着由起的鼻头说:

「你们两个表兄弟实在惹人生气。天生老爱愚弄别人,我非得要把你们的劣根性矫正过来。」

绊在临走前不加思索,随口撂下狠话。身后感受到由起蓄意的冷笑,便脚步踉跄地急奔离去。

绊每从由起房间远离一大步,沸腾的兴奋就急速冷却。发烫的脸颊接触到走廊的冷空气,一阵沁凉渗进体内。由起跟绊的房间在同一层楼。经过电梯及楼梯前面,直到抵达自己房间的极短距离当中,绊就已经开始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些话。

我就是我,我要让浅井有生觉得他想画我。

……只是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绊不禁吐槽自己。绊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胜过早已不在世上的人。死去的人是难以被超越的——因为死去的人永远不会背叛他人,或令谁感到更加绝望。

浅井有生、井上由起,以及「皆子」。HoltelWilliamsChildbird的问题房客们,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想必还会纠住绊的心、令她苦恼好一阵子。

为了不能外出的女友,浅井开始在房间的墙上画起壁画。刚开始画的时候,还是一条阳光灿烂的整齐街道。

「在这里画一个小男生。」

皆子开口要求。问她希望是什么样的男生时——

「嗯嗯,戴着棒球帽。」

「哪一队?」

「洋基。」

「洋基?纽约洋基队?」

「对呀,他是华裔纽约人。」

「名字叫什么?」

「名字……那就叫做『MilkyChuck』吧。』

「家族成员呢?」

「爸爸、妈妈、祖母还有一个妹妹。」

「喜欢吃的食物是?」

「加倍佳棒棒糖。」

「还有在球场也有卖的热狗。」

「他还有参加小联盟。」

「但属于坐冷板凳的球员。」

「负责防守右外野。」

「在队伍里常被队友欺负。」

「满脸雀斑。」

两人就在未经深思的讨论之下,拼凑出少年的基本资料。

纽约唐人街的壁画逐渐成形,而原本整齐的街道也慢慢充斥了杂乱的生活气息。

浅井收集完资料,开始认真着手画就马上入迷了。就连皆子在床上睡觉时,浅井也专心享受着画壁画的乐趣。稍不注意已过了好几个钟头,等皆子睡醒发现时,都傻眼了。随便吃点从Deli买回来的食物后,晚上又再度埋头画画。夜深时刻,在旁边的她又香甜地进入梦乡。

也没有特别做什么事,只是日复一日对着墙壁画画,聊些无关紧要的事,但这个时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充实。她的身体状况看起来也逐渐好转,浅井真的以为这样的时光会永远持续。

「今天的心情很好,感觉精神爽朗。真想出去外面走走。」

有一天,在墙壁中的街道即将完成的日子,大多数时间都郁郁寡欢的她,竟难得地用一派轻松的表情这么说。

「傍晚的时候要不要出去一下?」

「嗯。如果有生陪着,应该可以出去。」

她坐在床上弯着腰,一边剪着指甲,用略带雀跃的语气回答。浅井没想太多,只单纯觉得这是个好倾向。她如果可以外出的话,也可以在外面画素描。想起来在大学校园里有一个树荫颇大的中庭,说不定不用多久就能带她到那里,浅井单纯地期待着这么一天的来临。

当时才十几岁,总之还是小孩子的浅井基于懵懂无知的乐观,真的认为自己有办法支持她。然而无论是历史上多么伟大的人物或极其平庸的人,一个人的人生就如巨大的石头一样,绝非一个十九岁的孩子所能支撑的,而实际上她的情况一点都没好转。

那一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便藉着重力加速度任凭身体朝地面坠落。

位于五楼的顶楼阳台,并未采取任何措施以防止跌落,至今仍跟三年前一样被搁在一旁不理。偶尔只有<扫除者>会进出,一般房客很少会来到此处。只见一张生锈的庭园桌及一把庭园椅,还有长在花盆里的爬藤类植物缠绕在铁制的装饰格状栅栏上,任由尘土堆积、荒废已久。

面对素描本的白纸,不知该画些什么,含着烟深坐于庭园椅上。在帮自己点烟之前,手里的打火机忽然就被抽走,伴随着一阵磨擦声,一团微弱的火苗出现在他眼前。

抬起头来,看到由起靠坐在庭园桌边微笑着。

「职业病。」

「……」

一脸惊讶表情的浅井随即低下头来,用由起手上的打火机点烟。在户外的薄暮当中亮起一小簇火苗。吐出的白烟立刻融化在漆黑当中。

「你现在在打的工不太好吧?」

「没事没事。到目前为止也没做太超过的事,顶多被上次的老头摸了一把屁股而已。因为他真的太卢了(某龙:太卢了?大概是哪个地方的用语或是口头语吧……),所以我还拿着他的手转个一百八十度,顺便连前面也让他摸了。那老头吓得脸色发白,嘿嘿嘿。」

「又讲得跟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

「怎样了,难道小有有是在担心我吗?」

不小心被吸进的烟呛到。「什么小有有呀!」胳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让浅井想搓掉它,但无奈石膏阻隔其中,令他愈来愈不耐烦。而由起则不知又少了哪一根筋地接着说:

「我们俩的关系本来就好到会互相称呼小有有跟小由由的嘛。你忘了你送过我结婚戒指吗?我们还一起私奔,连我的初吻也都献给你了。」

「拜托你闭嘴好不好,那都几岁的事了。」

「对。小学时的小有有是那么专情而可爱,现在却……」

才见由起做出歪着头以食指触摸嘴唇、嘴里嘟嚷的样子。一眨眼,态度却产生一百八十度改变,半眯着眼睛狠狠瞪了浅井一眼。

「你竟然趁混乱时亲了绊?」

「就跟你说,是因为没睡醒嘛。」

「恶劣、肮脏、女性公敌。气死我了!早知道我刚才也不要客气。」

由起拨弄着随便绑绑的头发,咋舌得很没气质的举止,怎么看都是男人的样子,全然不见他男扮女装时的娇媚模样。浅井看着由起竟然可以如此灵巧地转换心态,不知该佩服他、还是该被他打败。(话说回来,『早知道我刚才也不要客气』是什么意思?)

「原来你喜欢卫藤呀……是喔。」

「嗯。她很不错。啊,模特儿的钱我还是会照出的,放心。我也是有在担心你耶,最近气色好很多,真是太好了。那个时候,说真的你看起来就是一副死人脸。」

由起在桌上将上半身转向浅井,轻轻用手指提起浅井偏长的刘海把脸凑近。若有似无的香味散逸在空气中。从近距离与跟自己长得相似的表弟对看,浅井移开视线,态度冷淡地拨开由起的手。由起也并不特别在意地坐回原本的姿势。

「她说,一定要让你觉得想画她而不是皆子。你觉得怎么样?老师。被人宣战的心情如何?」

「不怎么样。她要坚持,就让她一个人去奋战吧。但我想她只会白白浪费精力。」

「那么有自信?你认为她不可能会超越皆子?」

「对呀。」

浅井立即回答,由起被逗得捧腹大笑说:「啊哈哈。还真不拐弯抹角,但我就是喜欢你这样。」

「你不是喜欢卫藤吗?」

「我也喜欢小有有呀。你可是夺走了我的初吻呢!」

对于一下子又切换心态、直抛媚眼的由起,浅井则露骨地摆出厌恶的表情回瞪过去。由起耸了耸肩,豁地跳下桌子。「那我先走了。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啰,老师。工作加油喔。」

挥个不停的白皙手臂以及运动棉衫的背影,消失在透着泛黄灯光的五楼屋内。浅井对着老是说完想说的话,就自顾自闪人的由起叹了口气,目送他离开。浅井把烟蒂塞进被当作烟灰缸使用的咖啡空罐里,目光落在手边的素描本上。还以为靠右手虽然没办法画画,但说不定可以想出几个构图的好点子……结果却一点也提不起劲。

浅井用手撑在桌上托着腮,目光朝围起阳台的铁栅栏方向看。与一楼入口相同,形状如八角形对半切的阳台外围,围着知更鸟雕刻的铁制装饰格状栅栏。有时可以隐约听到从向外突出的栅栏下面传来往来车辆的噪音。

连身洋装的裙摆宛如展开翅膀飞向天空般乘风起舞,皆子双脚用力一蹬、从铁栅栏一纵而下的背影仍历历在目。与其说无法忘怀,不如说浅井不希望自己淡忘这段记忆,因此有时会上来顶楼,将随着时间就快愈合的伤口,刻意再一次用刀划开以保持痛楚的鲜度。

藉着不时感受新鲜的痛楚,他才能再继续画下去。在失去了她之后,浅井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发现到这个可以促使自己再度握笔画画的方法。

对浅井而言,她是无可取代的,而且也不需要有人取代。讲难听一点,卫藤绊不可能取代她的。不高兴的话,她可以辞去模特儿,因为谁来当模特儿其实都没有差别。

——有生。

好像听到皆子的声音。有些慵懒却具有透明感的声音,至今仍记忆犹新。

浅井最喜欢当自己画得很累不小心睡着时,皆子在耳边轻声细语叫醒自己的声音。还记得有几次因为希望她叫久一点,所以就很幼稚地装睡、迟迟不肯醒来。不过,当时她应该也有发现到就是了。

——这样好吗?

这样子真的好吗?

浅井不禁环视四周但当然不见她的踪影。询问他的声音是她的思念,抑或佯装成皆子的他自己深层的声音呢?

(这样就好……)

放空思绪,浅井啪嗒地将脸颊贴在素描本的白纸上。

阳台有人。

有个人将素描本当作枕头脸颊朝下地趴睡在庭园桌上,真是个在哪里都能睡的家伙。天色微微昏暗,只看到摆在桌上左手的石膏白晃晃地浮现在空气中。

(他刚才在画画?)

悄悄地走到旁边正想看素描本的时候,盖在偏长刘海下的眼睛突然睁开,绊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浅井先是维持脸颊贴着素描本的姿势、眼神四处张望后,才轻松打着哈欠抬起头来。脸颊上一片被压过的红色痕迹。素描本翻开的那一页上没有画任何东西。

「会感冒喔,浅井。」

「啊啊。」

浅井随便回答之后又打了第二次的哈欠,将身体倚靠于庭园椅的椅背上。对话就此中断,令绊感到不自在的沉默突然降临在两人之间。从五楼屋内透出的微弱光线隐约在阳台的一角创造出光的空间,并在浅井略低着头的侧脸刻上深刻的阴影。闹区边缘处寂寥的风吹过了被枯藤蔓缠绕的铁栅栏,隐约听到喀吱作响。绊用一只手按住被风吹乱而拂过脸上的红色长发。

「你应该是有事想跟我说才来的吧?」

浅井先开口,有些刻意地将目光转向别处。

「由起已经告诉你了吧。」

「……我听说了,有关皆子这个人的事。」

绊语调僵便地回答,刻意不看浅井的眼睛。浅井用从左手石膏一端露出一些的中指咚咚敲打庭园桌的桌面,便用与闹区边缘处所吹的风有些相似的不耐烦语气问道:

「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听到浅井好像故意要惹她生气般的语气,绊也跟着抓狂。

「真是不干不脆。」

说出口了。挑明、大声,而且无情。

绊自己知道为什么心情会如此郁卒。绊才不会因为自己得知浅井的过去而去顾虑到他的心情,自己没那么伟大。明明受伤的应该是自己,绊才不愿意还去同情或安慰他。

用中指咚咚敲打桌面的声响停了下来,浅井终于转过头来。

难道他以为我会同情或安慰他吗?他希望我这么做吗?这么做就会让他得到解放吗?不,浅井才不想要这些。其实他只想踏进泥沼里,不接受任何人解救地慢慢陷到地底。他完全没想过要挣脱皆子的魔咒。

「人都已经死了,你到底要依依不舍到什么时候?你真的很自闭耶。你打算一直这样沉浸在感伤之中吗?被当做你前女友的替代品,我才困扰咧。你真的很过分!」

「什……」

听到一味无情指责自己的话,浅井一时说不出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你别自以为是,像你这种的,也不可能取代她。」

什么叫做你这种的?这句话更加惹恼了绊。「那你还亲我。如果那不代表我是她的替代品,难道你是喜欢上我了吗?」

「怎么?你是希望我喜欢上你?」

「啊?谁说的。」

「才一个吻就慌张得那副德性,幼稚!下次把那时候的表情画出来给你看。」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浅井才不理绊气得要死,满不在乎地用手撑在桌上托着腮、别过脸去。吸了一口气但一时却想不出接着该说什么的绊,突然往桌边踹了一脚便转过身,笔直地往阳台正面那宛如鸟笼般峭立的装饰格子方向跑去。踩上铁栅栏突出来的地方,鞋底发出与金属磨擦的声音毫不犹豫地爬过去。

「喂,卫藤!」

浅井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五楼的风吹乱绊的长发。就在她快要从铁栅栏一跃而下时,浅井千钧一发地从后面抱住绊,把她拉了回来。打上石膏的手抱住绊,倒在阳台的水泥地上。一瞬间听到石膏撞击水泥地的低沉声响。绊仰着身子被推倒在地上,两人身体重叠。她的后脑勺跟背部「碰!」地一声撞到水泥地,一时呼吸不过来,躺平在水泥地上轻咳了好几下。

浅井撞击的力道更大,他趴在绊身上额头顶在左手石膏上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才轻叹了一口气从石膏上抬起头来,目光锐利地瞪了绊一眼。从极近的距离不甘示弱地回看浅井一眼,绊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很着急嘛,怕了吧?」

「妈的,你竟然……!有些玩笑是不能开的……」

抓起绊胸口的衣服,她的背微微离开地面。绊咬紧牙关准备承受浅井的一拳。

浅井却嘴巴一张一合地说不出话来,结果什么也没做就无力地松开手,深深叹了口气将额头倚靠在绊的肩上。

「求你别闹了……」

伴随着宛如将肺里所有空气都挤出来般的叹息,声音沙哑地低喃着。散发出油画颜料味道的刘海停留在绊的脖子上。他软弱无力的声音,让人觉得仿佛平时的扑克牌脸跟傲慢的态度都不是真的。

「……骗你的,开玩笑的。」

绊收起笑容轻声说。伸出手来想抚摸他的头发,但碰巧这时浅井抽离绊的身体翻过身去,一时不知右手该放哪里好,犹豫了一会儿便放在自己的心脏位置。心脏的跳动声静静刻画着时间。

绊没想到浅井会真的急成这样,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不知他是否又将她与皆子重叠了,如果没有将她与皆子的影子重叠的话,浅井还会像刚才那样救她吗?但这应该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所以绊没说出口。

两人之间离了一点距离并排躺着,感受着背后水泥地冰凉的触感,以及吹过干燥尘土而沙沙作响的风声,有好一阵子彼此都没开口。都市里蓝灰色的夜空因废气而显得雾蒙蒙的,以八角形对半切成的阳台屋檐,清楚地剪裁了一块黑色的天空。就像是浅井房里那幅仿佛延伸至墙后面的街道壁画般,眼前的天空也如用油画颜料细腻绘成的天空一般,感觉几乎触手可及。

「你真的那么喜欢皆子吗?」

绊看着天空不经意问起。躺在身旁的浅井用仍在呕气般满不在乎的语气回应:

「别再说我不干不脆。」

「我不会再说了。」

浅井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将气吐掉。

「……喜欢。现在也是。」

他讲话的声音和方式,让绊觉得浅井俨然像是在取出细心珍藏的东西秀给人看,然后又马上收回到别人无法碰触的地方。刹那间,绊感觉到右手下按着的心脏像泄气般微微消了下去。

「但是,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

绊低声嘟哝,但浅井没有回应。

不可能永远沉沦泥沼里,就像是湖泊里的水一样,总有一天泥巴会被净化,会被清澄的水所覆盖。名为时间、永不淤积的水会一点一滴清除杂质,深陷泥淖中的脚也总有一天会被解放,即使浅井本身并不愿意。

斜眼撇了浅井一眼,他在硬梆梆的水泥地上蜷缩着修长的身体又睡着了。

(怎么一下又睡着了……)

本来想叫醒他,但还是决定让他继续睡。内心暗暗诅咒:最好是睡到扭了筋,明天脖子酸痛得转不过来。绊耸了耸肩回望天空。

有时候绊会这么想,HotelWilliamsChildBird说不定其实是在谁梦中出现的虚假空间——一个没出息、老爱将自己关在房里的人所做的扭曲的梦也不一定。里头登场的每一名房客,都反映出这个做梦者个性的一部分。隔着墙听到的那个尖叫声,搞不好是梦境主人的磨牙声。用油画颜料描绘出的天空后面没有宇宙,世界就此封闭,而梦中的时间是停滞的。一旦梦的主人醒过来,这个空间跟房客也将刹那间化为乌有。

只要稍微踮起脚、伸出手来,可能就会戳破这个狭窄世界的顶棚、破坏这个梦——绊忽然有这种感觉。如果一伸手即触碰到天空的话,也许自己会很失望,所以目前她还是决定先不要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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