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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3章 阿萨姆奶茶

第四棒,三垒手卫藤绊已经站上打击区了。投手井上由起对暗号点头,振臂高挥将球投出了。砰!打中的球飞向投手!球直接砸在井上投手的脸上!井上站不起来了!打击出去的卫藤直奔一垒。

井上投手是不是受伤了呢?他好像还是站不起来。右野手浅井冲上前来关心井上的伤势——喔,不,他狠狠踢了井上一脚,右野手浅井踢了井上投手一脚!他毫不留情给了他一脚!这可是暴力行为啊,居然在比赛中对自己的队友使用暴力,这种事真是前所未闻呐!浅井有生当众行使暴力,这种没常识的——

“没常识的是你们吧!”

浅井的怒吼让丢了棒子的绊和脸上压了颗枕头的由起顿时停下动作。面对被踢的同时还不知好歹闷在枕头下继续实况转播的由起,浅井有生已经气到青筋暴露。

“谁是右野手、谁是你的队友啊!你们有必要专程跑到别人画室里来玩枕头棒球战吗?你以为你是来毕业旅行的呀!”

“因为这里正好有球棒啦,不过我的身体真的变迟钝了。”

“……”

他们没大脑的对话被浅井以警告的视线截断,绊和由起只能缩着脖子乖乖闭上嘴巴。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546号室,是浅井有生的住处兼画室。把平时浅井用来摆放三角画架的画室中央当作投手丘(还特地把三角画架推到旁边去),玄关附近是本垒区。大大小小的几是张画布仔细算算说不定已经破百张了,再加上作画材料和一些立体模型之类的道具,为整个房间带来极大的压迫感。说老实话,这里实在不是适合打棒球的场所,打出去的球(而且还是枕头)要是飞到不该飞的方向,撞倒立在墙边的那些大型画布或没有固定的石膏像,肯定会引发无法收拾的大惨剧。在这里玩枕头棒球战的恐怖指数可说是百分之百……浅井会生气也是当然的。

因为睡眠不足,今天的浅井心情超级不好,连看人的视线也比平时险峻了好几倍。

“有生,去医院啦。你只要心情一不好,就连我也会跟着遭殃耶。”

拿下枕头坐起身,由起用烦闷的口气抱怨道。

“不想遭殃就少靠近我!”

拐弯抹角地劝浅井上医院是由起表达关心的方式,但浅井丝毫不买帐,只冷冷丢下这么一句。

浅井有生,职业:艺术家。缺乏社交性与协调性,个性阴沉、自我中心、茧居族。身体不错的时候,他常会像是突然断电般,不管何时何地都能立刻睡睡着;但身体一出状况,这家伙不吃药就会失眠,有非常严重的睡眠障碍。一旦睡眠不足,情绪也会跟着暴躁到极点。

相较之下,“睡太多”才算比较安定的浅井,那教人束手无策的睡眠障碍这几天更是表露无遗地全展现出来了;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故意不吃药的关系。因为忙着制作个展所要展出的作品,要是吃了药就会睡到不省人事,所以浅井认为睡不着对自己反而是件好事。最近更是变本加厉地连饭都没有好好吃,就连绊看到浅井这几天的不安定状态,都忍不住开始为他担心。

照由起说的,浅井只要遇到事件或对什么东西产生异常狂热时,就会陷入这种状况中,这样的周期一年总会循环个几次。

“哎,因为艺术家都是靠右脑生存的嘛,只能随他去咯。”

这是和浅井相识甚久的由起所提出的论点。就算嘴上这么说,由起其实还是很关心浅井吧,因为他每天都会过来浅井这儿两趟看看状况;但怎么看都觉得他好像是跑来捣乱,将浅井逼得抓狂罢了。说不定他根本不是担心,而是真的跑来闹场,单纯觉得这样很有趣吧。

井上由起是小浅井两岁的表弟,也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之一。靠近一看,会觉得他们两个人的五官容貌长得很相似,但性格却是完全的南辕北辙。若说浅井属阴,那由起百分之百是阳的代名词。

“给·我·滚·出·去!”

说完,浅井用力踢了由起的屁股一下,不只把房门上锁,还拿没在使用的大型画布和模板(浅井房里有很多绘画道具。只要觉得是可以当作绘画题材的东西,就会捡回来放着)挡在门前。简直是把那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表弟,当作侵略者还是什么病原体看待。

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般,浅井整整花了三十分钟在门前制造出跟自己差不多高度的路障。绊只能蹲坐在画室正中央,将下巴靠在膝上静静等着。如果真的忙到连睡觉都没时间,与其搞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把精力和时间拿来画画不是更好吗,他怎么连这种事都没发现呢?看起来虽然是醒着,不过他的脑袋应该还在昏睡吧。

背倚在从邻镇车站前广场捡回来的废弃艺术品所组成的人型路障上,浅井总算转过头来看向绊。刚才组装出路障的动作,让他露出疲惫至极的倦容(所以说,不如把那些精力和时间……)

“好,开始工作吧。”

从现在开始,才真的会要他的命。

“知道了。”

他真的没事吗……心里这么想,绊还是乖乖回应着站起来。

浅井是绊的雇主,绊以一天一万五千元日币、超越行情价的钟点费当浅井专属的模特儿。虽然浅井最近晋升成颇受注目的年轻的画家,但他绝不是个有钱人。应该说,他比一般人还要穷困得多。但就算舍弃生活(不是降低生活水准喔。若要形容浅井,还是得用“舍弃”这个字眼比较恰当,也最适合),他也要筹出雇用模特儿和买画具的费用,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家性格吧。

趁着浅井把为了玩枕头棒球战而移到一旁的三角画架和椅子搬回原位的空档,坐在床畔的绊也开始脱掉身上的衣物。

说是模特儿,绊当的其实是裸体模特儿。所以才会有一天一万五千日元的高额工资。

将厚底靴丢在地板上,再把身上的外套和少女摇滚风格的迷你百褶裙褪下丢到床尾,身上只剩下一件小可爱、及膝袜和内衣裤,绊并不觉得脱掉衣服很难为情,但也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每次脱下衣物,总有些兴奋和莫名的紧张感。就像坐云霄飞车从最高处一口气滑下来时,腹部里的东西好像都跟着漂浮起来般,那短暂一瞬间的无重力感,大概就类似那种感觉吧。绊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对绊而言,“兴奋”就像氧气或阳光,是生存在这世上所必要的东西。

分别把左右两只脚上的及膝袜褪去后,绊又接着脱下小可爱,身上只剩内裤和一件运动内衣。不经意地往浅井的方向瞥了一眼,把内衣裤也一并脱去。

身上再没有半点遮蔽物,仿佛将自己的五官知觉、将所有细胞都摊在阳光底下般,赤裸裸地呈现在这个世界面前。裸露的肌肤顿时变得敏感,就连屁股底下那硬邦邦的床单材质都显得那么清晰。这样的触感也为绊带来恰到好处的紧张感。

准备好三角画架的浅井伸直了他那修长的腿坐在帆布睡椅上。绊等着他对自己下达指示,但浅井只是将整副身躯深深埋进躺椅中,抬头凝望着虚空,呼吐出一口气后,就维持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了。

……他真的没问题吗?

从卷得要高不高的左边袖口可以窥见一段白色绷带。以前他曾经才拆下骨折时所打的石膏,就为了准备个展还是什么的,一股脑地胡乱使用左手。浅井是个左撇子,相较于艺术家那非常受用。善于处理细部作业的左手,他的右手则笨拙得紧,不太适合细腻的工作。

“浅井先生?”

绊开口呼唤,隔了两、三秒后,“唔嗯……”他才发出一声低吟,吃力地挺起背脊重新坐直身子。

“啊啊,我来了。”

“你的脸色很差耶?”

平时没有接触阳光的肤色与其说是白皙,倒不如说是苍白。为了赶走由起,似乎用尽他仅剩不多的体力,此刻他连摆出扑克脸的多余力气都没有了,原本就有些沙哑的声音也倍加失色。

“还是稍微睡一下吧。”

“现在睡着的话,我大概两天都不会醒了,还是算了吧。”

浅井像在重新振作精神般转动着左手腕(肩胛骨那附近发出喀啦喀啦的骨头磨合声,他真的没事吗),重新面向三角画架。

只要一进入工作状态,浅井马上就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发挥卓越的集中力连续好几个小时不断作画,当类似脑内兴奋剂之类的东西消耗殆尽后,他就会瘫平一动也不动,这种极端的工作模式肯定会缩短他的寿命。

古今中外各个领域的艺术家多半英年早逝的理由,绊觉得自己或许有些理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很多人都死得早啦,反正艺术家就是给人这样的印象嘛。

浅井的工作效率通常在晚上九点到十点这段时间发挥到极致。画室的灯光照明不怎么明亮,算不上通风的窒闷空气里充斥着油彩颜料的浓烈气味。

全身上下的肌肤没有一丝隔阂的接触画室里的空气,站在三角画架那头,离自己约有两公尺半距离的浅井的呼吸吐纳,和握着画笔的左手指尖那细微动作,所造成的空气震动似乎都随着房里的气流传递了过来。

绊所在的床边和浅井所站的位置通常隔着两公尺半左右的距离。当绊赤裸着身子时,浅井几乎不会踏出以画架区隔出的分界线。也许浅井有他自己的坚持,也或许只是单纯的偶然而没什么特别的深意,绊对这一点并不是很清楚。

虽然没有明确地从浅井口中听说,但绊发觉浅井预定在这次个展上发表的画作全是以“皆子”为题的作品。皆子是浅井最重要的模特儿,大概也是浅井至今为止唯一喜欢过的女人。而且,她在三年前自杀了。

就算把绊摆在眼前,浅井笔下依然只有皆子的身影。浅井划分出的距离比肉眼所见更加遥远,两公尺半的半径内侧,是绊不得擅进的领域。

趁着中间的休息空档,绊钻进被褥之间小睡了一会儿。

“嗯……浅井先生……?”

三角画架那头不见浅井的踪影。现在是几点啦?从脱掉的衣服堆里挖出手机一看,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绊盖着被单从床上坐起身,视线在房里巡视了一圈。画室仿佛遭到侵略似地到处沾满油彩颜料,开放式厨房的换气窗下摆着浅井爱用的烟灰缸,上头还夹了一根点燃的香烟,长长的烟灰承受不了重力,落在烟灰缸里。

(该不会……)

拖着床单走到厨房的吧台边,浅井果然倒在吧台内侧狭隘的地板上。看起来就跟被夹在岩壁断层的遇难登山客没两样。绊半是错愕,半是担心地叹了口气,掐熄兀自燃烧的烟后,才在浅井身旁蹲下。

“所以我才叫你先睡一下嘛,真是的。浅井先生,你没事吧?还活着吗?”

“唔……还活着……”

回应自己的是虽然还保有意识,却了无生气的沙哑轻喃。

“今天这种状况,不中断作画真的不行了。吃了药就先睡一觉吧,药放在哪儿?”

摇晃他的肩头靠在耳边询问后,浅井就像虚弱的外星小孩般,曲着食指指向厨房的流理台。流理台上摆着一包皱巴巴的药局纸袋。确认药放在哪里后,绊接着把浅井的手臂环挂在自己肩上,好撑起他虚软无力的身躯,开始这场从吧台脱困的救援大作战。

在把他拉回床上的途中,一阵踉跄让浅井脚上的两只运动鞋都掉了,而绊披在肩上的床单也滑落在地。瞥了眼掉在地上的被单,瞬间犹豫过后,决定不管那么多,就光着身子双手滑进浅井的腋下一路将他拖上床。

光溜溜的回到厨房,从浅井所指的那包药局纸袋中倒出规定份量的药锭,再打开水龙头装了半杯水,回程时顺手抱起掉在半途的床单,再次回到躺在床铺上的浅井身边。

“来,吃药吧。”

“抱歉……”

“你要是真觉得抱歉,就要做好自我管理啊,你都已经是大人了耶。”

他也许真的很虚弱吧,听着他难得谦逊的语气,绊的心头忽然有种刺刺痒痒的感觉。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摇,绊又恶声恶气地数落了几句,将手中的药锭塞进他嘴里。

手腕突然被抓住。虽不是多强大的力道,绊却因此僵住了。

“卫藤,我说啊……”

“什、什么事?”

把脸凑上前去,侧耳仔细听着浅井因无力沙哑而破碎模糊的声音。浅井低垂的视线望着前方三十公分空无一物的空间轻声说:

“下次,我们一起到哪里去吧。”

突如其来的邀约,让绊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咦?哪里是指哪里啊?”

“随便,哪里都好。”

“和由起一起吗?三个人一起去?”

“不是!就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你要提到由起啊?”

浅井不悦地轻哼一声。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意图而感到困惑的绊只好回答:“我是无所谓啦……”

“那好。”浅井傲慢地点了点头,似乎已经得到满意的答案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这个最爱关在家里的浅井居然会说要到什么地方去,该不会连脑子都坏掉了吧?他的状况也让绊更担心了。

“就到北海道去吧……有企鹅走路的……动物园……”

浅井该不会真的死掉了吧?这个恐怖的想法瞬间窜上脑海,还好他好像还有呼吸。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深深叹了一口气,绊替眼前已经动也不动、纤瘦修长的身躯盖上被子。

浅井到底知不知道北海道与本州不是同一块土地啊?明明偶尔才会到大学或画廊去一趟的人,居然敢挑战这种长途旅行,他是认真的吗?要是在途中遇到山难、从渡海的客船上掉下海淹死了、或是在雪山里被雪怪吃掉,那可不是好玩的耶。

想吐槽他的地方多到一时之间也举例不完。

(有企鹅的动物园……?)

到最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就是这句话。

上星期和由起两个人一起出门时,绊在海洋博物馆看到企鹅时的确是开心得不得了,他是从由起口中听说这件事的吗?

若真是如此,那他刚刚会约自己一起出游,难道是因由起而生的对抗意识吗……

也就是说,他是在嫉妒咯?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吧。)

到头来,绊还是只能推断出这样的结论。浅井现在确实正在准备“为了皆子所举办的个展”。浅井看着绊的目光,依然隔着一层名为“皆子”的滤网。

心脏感到一阵刺痛。绊觉得,自己说不定找了一份非常自虐的打工呢。

手里还握着两颗药锭。重新振作起精神,半强迫地把剩下的药塞进浅井口中。

(得让他喝水才行啊……)

视线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只是为了让他把药吞下去,只是这样而已喔。

数秒钟的犹豫过后,绊把杯子里的水含进自己口中。

悄悄把脸凑上去,嘴唇叠上了浅井微开的唇瓣,将染上些许温度的白开水喂进他口中。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

绊被惹人焦躁的门铃声吵醒。从立起的大型画布封锁住的窗口,微微渗进一缕阳光。混合着昨晚忘了关的灯光,在房里洒落淡淡的光影。

“唔嗯……”

绊紧蹩眉心抬起头。昨晚陪在浅井的身旁,不知不觉就趴在床边睡着了。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

性急的门铃声还在持续,伴随敲在门板上的叩门声。看来等在门外的,并不是个有闲情逸致的人。

“搞什么,到底是谁啊……?”

在药物的强制作用下,浅井已经完全熟睡了。他的脸色总算好了一点,绊也终于能放下心里的一块大石。帮他重新盖好棉被后,绊才缓缓步向不断传来性急铃声的门边。

话虽如此,但昨晚在浅井异常的执念下,组装出的路障依然挡在门前。以木板、木匠工具和废铁组成、与地狱守门人无异的人形路障,顶端部分还细心地放了一个石膏像的头部。就这么放着不管,说不定会成为什么前卫艺术的作品,但绊对这玩意儿并无任何情感,没有一丝犹豫就直接把挡在大门前的人形路障解体了。在绊忙着拆解路障的同时,敲门声和门铃声也毫无顾忌地交相持续着。

“来了来了,现在就来开门了啦!”

好不容易拆除完路障,将上了锁的房门向外推开,握着门把的绊就维持开门的姿势,与门外等候已久的访客相互对峙。

站在走廊上的,是三个高头大马的男人。其中一个身上穿着水蓝色衬衫加深蓝色帽子和同色系长裤,腰上悬挂着无线对讲机与警棍;另外两个人则是老气的西装,没有打上领带。

绊曾见过这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他是服务于闹区派出所的员警。鸟笼庄里有很多房客应该都或多或少给他添过麻烦。

一见到穿着小可爱和迷你裙,以稍嫌曝露的模样站在大门前的绊,身穿制服的员警似乎有些慌张失措。

“那个,有生先生在吗?”

似乎交情不错的样子,员警并没有连名带姓叫出浅井的名字。

“我想他大概好一阵子不会醒了吧。”

绊不是很确定地微偏着头往房里指了一下。员警面有难色地看向身后的西装双人组。西装双人组互点了一下头,便推开员警打算登堂入室。

“搞什么啊……”

绊也被他们推了一把,脚下一个不注意差点摔倒,还好员警及时伸手搀扶。

“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啊?”

“唔……算是询问吧?”

员警给的答案实在不怎么可靠。说是询问却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态度,西装双人组的其中一人走到床边,拿出一本黑色手册抵在似乎正悠悠转醒的浅井面前。

“关于四天前在这栋建筑物的露台上发现的那具尸体,我们有些问题想请教。”

表面上听来有礼,但他的谴词用句和态度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毕竟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全是一些恶名昭彰的“怪人”。他们大概觉得住在这里的房客都是些无药可救的罪犯吧。

“事件当天的零时左右,你有走到露台上吧?”

与其说是查问,从那个西装男口中说出的话,更符合已经确认犯人的质讯语气。药效大概还没退去吧,不管对方问了什么,浅井仍是一脸无法理解的迷离表情微微歪着头。而贪婪地仔细环视整间画室的另一个西装男,视线突然停驻在某个东西上。

“啊!”

绊不由得叫了一声。西装男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捡起昨晚绊和由起用来打枕头棒球战的金属球棒。

“这是你的东西吗?是用来做什么的?”

对浅井的质讯变得愈来愈严厉,还抓着他的手腕硬是将他从床上拉起来。浅井被揪着衣襟,拉高的衬衫底下露出腹部肌肤,但他仍是一副搞不清状况茫茫然的模样。

“你们先等一下啦!”

看不下去的绊忍不住出声,西装双人组的视线同时聚焦在她身上。

“你是什么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对方的问话堵得绊张口不能成言。

我们的关系……单纯就是偶然住在同一间公寓里的房客,还有工作上的主雇关系啊。若要说自己和浅井有什么关系,大抵就是这样了吧。

这到底是在开什么玩笑啊?该不会是整人大爆笑吧?绊转头看向说不定下一秒就会捧着写有“Surprise”板子走进来的员警,但替西装双人组引路的员警似乎对这样的发展倍感狼狈,正苍白着脸嘴里念念有词:“呜哇,为什么房间里会有球棒啊……”

没错,仔细想想,那根金属球棒怎么会出现在这间房间里呢?浅井房里虽然有很多绘画用具,但就绊所知,四天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那支球棒还没有在这个房间里。

浅井被怀疑四天前用那根金属球棒杀了人?太过突然的事态发展,让绊脑内负责危机处理的思考回路根本追赶不上。

没有拿着“Surprise”板子的工作人员、也没有负责拍摄这一幕的摄影机。在茫然不知所措的绊眼前,当事者浅井有生还没注意到正缓缓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只是无力地歪着头——“北极熊……”喃喃说着不知所云的梦呓。

回溯到事件发生的四天之前。

从傍晚开始云层动向就很诡异的那一天。到了晚上,伴随着轰然大作的雷声降下来势汹汹的滂沱大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还因此停电了三个小时。

五楼露台上发现男性尸体是在风雨过后的隔天。死去的男人也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推断他的死亡时间就在前晚停电之时。死因是头部遭受钝器攻击所造成的颅内出血,而且尸体的外观上还留有再三遭到虐沤的伤痕。推断这是一起杀人案件。

那一天确实发生了不少骚动,但对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这些不太关心他人的房客而言,没过多久就把这些事抛在脑后,恢复一如往常的生活。

这件事当然也成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怪异事件”之一,总有一天会如同围绕着这栋建筑物的众多历史般,被人们的记忆深埋淡忘。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实在发生太多诡异离奇的事,没道理只对这起事件特别关注(至少对多数的房客来说就是这样。尽管自己居住的公寓里发生了杀人案件,在他们看来也跟其他事没什么两样,没一会就会被自然地遗忘。不过这到底合不合乎道理?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顺带一提,那个被杀害的房客,跟最近掀起话题的新兴狂热宗教似乎也有些关连,所以才更加麻烦。就连平时总极力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所发生的事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辖区员警也开始针对这起事件认真进行搜查。

……关于这件事,绊知道的只有那么多。

跟其他房客一样,绊对这次的杀人案件并没有有特别投注关心,反正跟自己周围的人事物也扯不上任何关系。

声称为了肃清案件真相,那两个刑警把浅井带走了,甚至将他拘留在警局里。

根据鉴定出来的结果,出现在浅井房里的那根金属球棒上确实验出了被害者的血液。看来那根球棒就是用来犯案的凶器了。而浅井在那天夜里(虽然并非出于自愿,但当时和浅井在一起的绊也成了关系证人)确实为了关上敞开的门扉,而独自接近露台。

总而言之,现在加诸在浅井身上的嫌疑是愈来愈难抹灭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诅咒这不幸的命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小山内仔!”

在井上由起比平时更低沉的嗓音和危险至极的口吻厉声质问下,被叫做小山内的制服员警只能畏怯地不停后退。

“就算你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现在就立刻释放有生!”

“我的权限没办法决定这种事啦。就算你这么要求,像我这种小小派出所的员警哪有说话的份嘛。”

“那你就快点给我出人头地啊!别再待在这种小不拉叽的破烂派出所里,当个没用的小巡警,接下来的十年也只能报路或是跟醉汉周旋啦!”

“我的工作又不只报路或是跟醉汉周旋……”

“总而言之!”

“砰!”的一声,由起的高跟鞋跟在办公铁桌上敲出一记脆响。

“是,真的非常抱歉!”

这可怜的员警立刻挺直了脊梁敬礼道歉。那一身水蓝色的制服和悬挂在腰间的警棍,在由起凶恶的叫骂下都相形见绌了。

“对不起,我好像迷路了……”

往派出所瞥了一眼的路过客一看到里头的状况,会吓到一脸痴呆也是情有可原。脚踏高跟鞋、身穿紧身裙装的美人正从开高岔的短裙里露出大腿,一脚踩在铁桌上并将手肘抵在膝头,来势汹汹地面对坐在另一头身穿制服的员警,怎么看都像是个SM女王。而且这种画面由由起亲自操刀演出,简直像幅画般浑然天成才更加恐怖。

“啊,好的好的,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问个路,如果正在忙,那我晚点再……”

“不不不,报路本来就是本人的职责所在,快点进来吧。”

选在这时候出现的问路者,看在员警眼中无疑是个救世主,立刻笑盈盈地将他迎了进来。

“小山内,你难道忘了我介绍女朋友给你的恩情吗……”

由起半眯着眼狠狠瞪着员警,将脚从铁桌上收回来。

“看来找这家伙是白费工夫了。绊,我们走吧。”

由起唤了始终站在角落看戏的绊一声。他似乎忘了自己正穿着女装,就像熊一样迈开大步气呼呼地走了出去,绊也慌张地追在由起身后,一同离开派出所。

这是位于闹区交叉路口的一间小小派出所。一走出派出所,就置身在狭窄拥挤的大街上。大白天就手持可乐娜啤酒走路摇摇晃晃的醉汉,贴了一堆粉红色传单的电线杆、喇叭噪音永无休止的交叉路口。浊黄的瓦斯废气全沉淤在柏油路底层。

怎么看都觉得不太适合,但在某种面上却又好像理当如此。今天的由起穿着中国风上衣加开高岔的贴身短裙,配上一双黑色网袜,让人不禁猜想到底是从哪里跑来的中国黑帮大姐头,伫立在这热闹中却透出一丝荒凉气息的街道上,还双手环胸叹了一口气。

“我现在要到有生那里去一趟。绊,你一个人能回去吗?”

中国黑帮的大姐头一开口,吐出的却是直率的男人用词。

“我一个人回得去。”

“嗯,对不起喔,让你担心了。”

得到绊的回答,由起伸出涂着指甲油彩绘的漂亮手指,轻轻梳整绊的头发。

“真是气死人了,干吗没事去捡一根沾了被害者血液的球棒回来嘛,那个笨蛋有生真的是……唉,不过你不用担心啦,那家伙这几天好像都有好好吃饭,而且说不定他已经可以回来了呢。”

“喂,由起……”

为了不让绊担心,由起刻意用轻松的语气安抚,但绊却突然开口冒出一句。

“嗯?”

绊直视由起因不解而眨了眨眼的脸孔说道:

“我们来找出真正的凶手吧。只要找出真正的凶手,就可以洗清浅井先生的罪嫌了吧?”

绊一直都在考虑这么做。浅井绝不可能是犯人,所以真正的犯人一定还逍遥法外。而且十之八九就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只要找出真正的凶手,就可以证明浅井是无辜的。

在绊的目光凝视下,好一会儿由起都只能愣愣地瞪大双眼,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绊啊……”

接着他将双手高举到绊的肩膀位置,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我现在超心动、超想做的,我可以做吗?”

“唉?才不要咧。你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些什么啊?”

看他好像想搂住自己的肩头,绊连忙退了几步,摆出防御架势。扑了个空的由起并没有收回手,反而在半空中以手掌抓握了好几下,同时缩短与绊之间的距离。

“我还想你今天怎么都不太讲话呢,原来不是嘴巴塞住了,而是一直在想这件事啊?你这孩子真是刚强,就是这种地方可爱得让人受不了啊。”

受不了什么啊!

“真是的,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得到绊冷淡的回应后,由起切的咋了一下舌。虽然放弃了拥抱,但平伸的双手却像在替长毛犬洗澡一样,故意揉乱绊的一头红发。

“头发会乱掉啦!”

由起双手捧住绊的脸颊,阻止她试图逃开的举动,然后配合着绊的高度微蹲下身,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交。

面对面直视由起忽然变得认真的双眼,绊心里不禁一震。

“绊,不可以喔。那个杀了人的家伙可能就在我们附近,你绝对不能试图把他找出来。”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这件事绝对不行,我不允许,而且有生知道了一定会生气。你放心,有生绝对不会有事的,所以你只要像平时一样就可以了,答应我?”

“……”

不满地回瞪由起,绊不发一语地撇开头。

“绊……”

面对不肯点头答应的绊,由起无奈地叹了口气:

“绊,你喜欢有生吗?”

“我、我才没有喜欢他呢!”

板着脸别开视线的绊回道。

“这样的话,这件事就跟你没有关系。有生那边就交给我,你不要再淌这浑水了。”

由起的口气相当坚决。

“可是由起你也……”

绊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噘着嘴想反驳。

“我是有生的表弟,跟他当然有关系。而且伯父也拜托我要照顾有生,这件事和绊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根本不是有生的什么人’啊。”

你根本不是他的什么人。

由起挑明地丢出这一句,这次绊真的无话可说了。

到了隔天、隔天的隔天,浅井还是没有回来。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日常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变化。但绊却过着被空虚与焦躁交互折磨的日子。

(奇怪?怎么都不来啊……)

绊站在四楼长廊上等着电梯,但等了又等电梯还是停在一楼,完全没有上升的迹象。无奈之余,只好走楼梯来到一楼,总算知道霸着电梯不放的犯人是谁了。

穿着浅粉红色晨袍的女人伫立在一楼的电梯外,隔着折叠式的铁格子门,站在电梯里的是个曾有过数面之缘的男房客。

“啊啊、啊啊,苏妮雅。都是因为你,我才能得到救赎。”

“啊啊、啊啊,罗杰。我真的好爱你。”

男人对将双手交握,深情地互相凝视。

虽然有点扭曲变调,但这的确是俄国名著小说(注:指俄国文学作家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一书)的最后一幕。绊也曾看过这本小说的英译版平装本。

到底在搞什么啊?走过他们身边时,绊忍不住瞥了一眼。

“小绊!”

穿着晨袍的女人一发现绊,立刻赤着脚追上来。

“小绊也一起来玩嘛,我可以让你演史比杜里凯洛夫的角色喔。”

“为什么我要演史比杜里凯洛夫啊!”

这家伙在故事中是个一天到晚纠缠男主角拉斯柯尼科夫的妹妹还向她求婚,让人觉得相当厌恶的烂男人。

“你不喜欢啊——不然我也可以把苏妮雅的角色让给你啊。”

“不要故意玩这种差劲的游戏啦!”

冷冷拒绝后,绊举步走过她身边。

“真无趣!”

无视身后传来的不满怨言,绊自顾自地离开了。

这是一部描写抱着“为了达成超乎凡人的信念,就算杀了凡人也无可厚非”的想法,继而杀害了当铺老太婆和她的表妹后,男主角开始受到良心苛责的故事。原本应该是完全犯罪的计划却开始出现破绽。男主角原是个有着纯粹心性的青年,但在一连杀了两个人之后,良心的煎熬与控诉,终于让他的精神耗弱成疾。虽然他最后被送往西伯利亚的监狱服刑,但真正让他的灵魂得到救赎的,却是个名叫苏妮亚、有着深厚信仰的娼妓。

他们也用不着借由那部经典名著来影射现在的状况,还故意在自己面前玩这种角色扮演的游戏吧。

经过玄关大厅时,绊的视线注意到休息区里有个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房客。与那套西欧复古沙发相当般配的,坐在上头的是个宛如西欧洋娃娃般穿着飘逸柔软的洋装,小小的脚丫套在小小红色圆头鞋里的少女。

一和绊四眼相交,少女立刻慌张地阖上搁放在膝上的书。那是一点也不适合小学生阅读,仿佛只要一摊开书页就会扬起漫天尘埃,相当厚重的一本旧书。把那本颇有重量的书藏在身后,少女从沙发上站起来,瞪了绊一眼后,立刻旋踵哒哒哒地跑开了。

绊不懂她为何对自己怀有敌意,只能默默目送少女的背影远去。

那是和父亲一起住在三楼,歌德罗莉风打扮的小学生山田华乃子。她跟浅井的交情好像还不错,但不知为何似乎很讨厌绊。

华乃子试图藏起来的那本书比她小小的手要大得多,绊一眼就看清了那本书的书名。上头贴着图书馆辨识贴纸,就算小学生看了大概也无法理解意思的法律书籍<六法全书>。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日常并未出现什么特别的变化。

但大家并没有因此遗忘那件事,沉闷的湿气确实已渐渐渗透浸蚀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每一处。

走出玄关,沿着盖满建筑物的人行道,绊正准备往Yanglong’s Deli走去。

视线一角掠过一抹白。无意识地仰首追寻,那个白色的物体正左右摇晃着在空中轻巧舞动,最后终于静静地落到绊的脚边。

“……?”

那是用白纸折出的纸工艺品。描绘着流畅弧度的两只翅膀,让人联想到在海岸边飞翔的海鸥。弯腰拾起纸海鸥,再度仰起脖子时,只见到某扇窗户“啪!”的一声关上。那是位于三楼的窗户,绊好像瞥见一抹人影,但马上就从窗边消失,只剩下留在手中的白色海鸥。

(上面好像有写字……)

摊开海鸥的折线,淡淡的笔迹在上头留下短短几个字。

“我知道犯人是谁”——

三楼的346号室。从刚才在外面看到的窗户位置判定,就是这个房间没错。手里握已经失去海鸥形体的白纸,绊小心翼翼地按下门铃。

叮铃铃铃,隔着房门能听见沉闷的铃响。

绊不清楚这个房间里住着什么样的房客,只知道这间房里好像有住人,却始终没有和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的房客实际打过照面。

等了一会儿都没人来应门,绊于是伸手试着转动门把。门并没有上锁,所以绊就轻轻地打开房门。闭塞的房里空气微微晃动了一下,几张白纸发出干涩的细微声响悄悄落地。

站在大门旁的绊暗自倒抽了一口气。与绊捡到的海鸥一样,以白纸折出的纸工艺品几乎染白绊的视野,充满整个房间。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是各式各样的鸟儿与飞机、飞艇、纸气球。地上和墙上则是不同的动物与鱼类。映入眼帘的这些折纸工艺全都相当精致,但是,也只有清一色的白。没有任何一只涂染色彩,这里是几乎叫人目眩的纯白世界。

仿佛融入了这片纯白的世界中,有一抹白色人影正坐在房间深处的椅子上。屈膝缩着背脊坐在椅子上的人影,正集中精神折着手中的白纸。

“你忘了东西吗?美津枝太太……”

人影边说边抬起头,在看到绊的瞬间顿时住了口。

那是个有着白纸无异的苍白面容,线条相当纤细的少年。未经矫饰的白色衬衫和白色长裤,打着赤脚,仿佛也是满屋子纸工艺的其中一只,完全溶入白色的风景中。

他脸上露出些许讶异的表情,但没一会儿就隐去了。

“可以关上门吗?风会吹进来的。”

少年用充满透明感的声音开口。虽然透明,却很平板。若要比喻,就像指甲弹在玻璃片上所发出的嘎吱声。

绊照他所指示的走进房里,接着关上房门。房里的纸工艺受到风吹,发出阵阵细不可闻的微弱嗫嚅。

“你是谁?”

对于来到自己房里的访客,少年却好像事不关己似地淡淡开口询问。

“我是住在四楼的卫藤绊。”

“我是罗密欧。”

绊简短报出自己的名字后,少年同样也简略地自我介绍。从他的说话方式和纤细的脸型线条看来,应该是个有良好家事的小少爷。他口中所说的美津枝,是负责照顾他的帮佣吧?有些家庭的确会把小孩子和碍事的麻烦亲戚隔离在这栋公寓里,再叫帮佣偶尔过来关心照料一下。绊不认为这样的少年会自己主动在外租屋居住,说不定他也出自那样的家庭呢。

“这是你从窗口丢出去的吗?”

递出手中的海鸥让少年看个仔细,他仍是一副淡漠的表情微微歪着头,离开椅子朝绊的方向走来。他走路时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不只是那纤细的外表与说话方式,整体来说,少年就是个存在感相当薄弱的角色。

虽说靠近,但少年却停步在一段距离之外,伸出指尖捏起绊掌心中的海鸥。他的手指白皙纤细,但因经常折纸的关系,指尖上到处都有细小的割伤。

“这的确是我做的东西没错,不过这些字不是我写的。”

少年答完,又接着念出写在海鸥上的文字。

“‘我知道犯人是谁’……”

“你知道五楼的露台上有房客被杀了吗?”

绊的询问让少年从字里行间抬起头,心不在焉地瞥了一记目光过来。真是个缺乏生气的少年啊。

“我知道啊,警察有来问过嘛。当时美津枝太太帮我打发掉了,不过我也曾和那个人说过几句话就是了。”

“那个人?你是说,你曾和那个被杀掉的家伙说过话吗?”

“嗯。”

少年的视线漂浮游移在虚空中,微微颔首后就丢下绊回到房间深处,坐回原本的椅子上又开始玩起折纸游戏。

“不过我不是很喜欢那个家伙,对他的死一点感觉都没有。说真的、我觉得那家伙就算死了也无所谓。”

年纪虽小却很成熟,不对,应该说他并没有投入感情,难以断定他是孩子气还是成熟。少年只是不断用无机质的空乏声音说话,纤细的手指似乎完成了新作品,他刻意放在掌心间让绊欣赏。三公分大小的四方形折纸摇身一变成了纸鹤。

胸口忽然一阵刺痛。浅井的特技就是靠灵巧的手指创造事物,看到少年就让绊忍不住想起这些事。

“我……”

逸出口的声音却不知怎么接下去才好。因为绊不晓得该怎么表达出“不是他的什么人”的这种关系。

“认识的一个人,被怀疑是杀了那个狂热信徒的凶手。如果你知道这些字是谁写的,或是知道那个事件的真正犯人,希望你能告诉我。”

绊对刚完成的纸鹤毫不关心的态度,让少年露出不满的表情。他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虚空,伸指推了一下悬挂在头顶上的纸气球,纸气球便轻轻摇晃了起来。

“这些字虽然不是我写的,不过<马可夫>或许知道犯人是谁吧。”

“<马可夫>?”

“<马可夫>的头脑非常好喔。”

“<马可夫>是谁啊?可以让我跟他见面吗?”

“现在没有办法。马可夫是个很小心谨慎的人,在确定你真的不具危险性之前,我想他应该都不会跟你见面吧。”

绊无法理解少年话中的意思。就像那微微晃动的纸气球般,绊觉得自己好像被他耍着玩,不由得有些焦躁着急,粗暴地踢开地上的折纸朝少年走近。

“啊,你别靠过来。”

少年小声地说,但这个时候绊已经站到他的面前了。

“我不是来这里和你玩问答游戏的。如果你知道什么就别隐瞒,把实话告诉我啊!”

“不要靠过来……”

少年坐在椅子上缩起身体,从他口中泄出的声音多了丝之前没有的细细颤音。他缩着本就纤细的身子给人又缩小一圈的错觉,肩膀不停发颤哆嗦,竟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拜托你不要打我。我会乖乖听话的,拜托不要打我……”

“我、我哪会打你啊,你也用不着哭吧!”

少年像个小女孩般用咬字不清的大舌头一边不停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呜咽啜泣。绊并不觉得自己的问话方式有那么吓人,没想到居然会把人家吓哭了。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般,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不要哭啦,我又不是来欺负你的。我只是想说,如果你知道什么……”

就在绊手足无措,只能尽量好言安慰,同时把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时——

碰触少年的那只手,嗖地窜过一股类似触电的莫名恶寒。

(怎么回事……?)

少年依然颤抖着肩头,护卫自己般用双手抱住头,但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抽噎哭泣,取而代之的是随着肩膀的震动起伏开始发出如野兽呜咽的低沉喘息。捧着纸鹤的手背浮现蓝色的血管,好不容易完成的纸鹤被他无情地捏扁。少年四周成圆形散发出莫名的诡异能量,强烈的气压逼得绊又往后退了一步。

维持抱头垂首的动作,少年缓缓晃动着肩膀站起身,往绊的方向踏出一步。

“弘少爷!”

这是一道女声插了进来,随即从身后抓住绊的手腕将她往外拉。

差点踉跄跌倒的同时,眼前的少年也伸出手,指尖用力抓向前一秒绊的喉咙所在的位置。还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绊已经被突然出现的人物扯着手腕赶出门。

“等、等一下啊,我还有话……”

“请你离开,今天请你先回去吧。”

将绊赶到走廊上后,那人也反手带上身后的房门。伸出双臂挡在门前的,是和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妇女。

围着一条女仆风的朴素围裙,似乎很疲惫的脸孔上化着素淡妆容更显出她的疲态。整体而言,只给人灰色印象的女人——就是在发生杀人案件的那个雷雨之夜当天,当绊被雨淋湿、狼狈奔回鸟笼庄时,递给她一条毛巾的女人。原来她是来这个房间工作的帮佣啊。

“今天请你先回去吧。”

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身后追赶般,女人一脸凶横地不断重复这句话。女人的神情实在太吓人,绊根本无从拒绝,再加上一时之间发生那么多无法消化的混乱状况,当天绊只能乖乖打退堂鼓。

房里的少年手中一定握有什么情报。离去时,绊唯一的收获就是深深笃定了这一点。

隔了几天之后,绊开始天天拜访住在346号室的少年。名叫美津枝的灰色帮佣并没有每天过来,从第一天之后,绊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346号室的房客真正的名字好像叫月村弘。但是,待在这个房里的少年总是自称<罗密欧>。

他今年十五岁。从外表给人的感觉,本以为他的年纪还要再小一点,事实上却和绊差不多了几岁。感情平淡、注意力散漫,常常话说到一半就开始动手折纸,进入自己的世界之中,但整体而言仍是个温顺和善的体贴少年。他似乎很讨厌别人的触碰,只要注意这一点,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就不会像认识的第一天那样突然脱序大哭,相处愈来愈融洽后,罗密欧也渐渐会和绊东聊西扯。

绊心急如焚,只希望能早一刻与马可夫接触,问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他想和<马可夫>见面,首要之务就是得先卸除罗密欧的戒心,让他与自己的关系的关系更加亲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关于那个被杀害的狂热信徒,罗密欧是这么说的——

“他曾跟我说过:‘人类目前还处于未完成的阶段。发展文明的人类正一步步慢慢接近创造主的文明。当一切都准备就绪,到了能迎接创造主到来的时刻,创造主将会从天外飞来,赐予人类更多智慧与永恒的生命。’”

“创造主……那是什么啊?”

“照他所说的,创造主来自宇宙,是个拥有比地球更先进科技与文明的生命体。而那充满知性的生命体,在许久许久之前的远古地球上创造出了人类。”

“哎?那指外星人吗?”

“就是这么回事吧。换句话说,其他宗教所崇拜的‘神’,就等同于他们宗教所归依信仰的宇宙知性生命体,也就是外星人。”

“真是蠢毙了,根本跟B级片的SF电影没两样嘛。”

听到绊不屑的批评,罗密欧也发出如玻璃片般透明且纯粹,却始终缺乏感情起伏的轻笑接着说:

“就是啊。<马可夫>也曾说过相同的话,觉得他就是个笨蛋,<马可夫>很看不起他。他也经常跑来和<马可夫>争辩些有的没的。”

“嘿……这么说,如果……只是如果啦!如果<马可夫>和那家伙争执到一半,突然动气将那家伙杀了,你说有没有可能啊?”

“<马可夫>是很冷静自持的人,绝不会放任情感做出那种蠢事的。”

“<马可夫>现在在哪里?”

“<马可夫>是个很小心的人,不太常出来啦。”

试着将话题导向那方面,但和罗密欧说到后来总是以这种结论收尾,绊还是迟迟无法接近<马可夫>这一号人物。

和罗密欧聊天时,除了<马可夫>之外,也出现了其他几个和他交情还不错的人物名字——

那是个名唤<瓦莲坦>的女生。<瓦莲坦>是罗密欧的折纸好友,而且她与强纳生也是朋友。

没想过会从他口中听到强纳森的名字,绊有些吃惊。强纳生也是曾经住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青年,和绊的交情也算不错。但绊不曾从强纳生口中听说过<瓦莲坦>这个名字。不过,当时强纳生房里确实经常摆着一些不晓得是谁教他折纸做出来的小动物当装饰。

“是<瓦莲坦>教强纳生折纸的,她和强纳生的感情很好啊。强纳生一点都不怕她,所以她才会和强纳生变成好朋友的。”

“<瓦莲坦>是什么时候和强纳生见过面啊?我怎么完全没听说过这件事?”

“<瓦莲坦>有和强纳生见过面啊,她最擅长折些小动物了。这个房间里有一半的作品都是她做的喔,而我做的都是些鸟儿和搭乘工具。”

说完,罗密欧相当自豪地环视一屋子的白色折纸。看来<瓦莲坦>似乎常常到这个房间来玩呢。

“<瓦莲坦>还是个小女生。<马可夫>则是大学的讲师,他教的是数学。他常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数学公式更美的东西了,好像每个数学老师都会讲这种化呢。”

“喂,可以让我和<瓦莲坦>见面吗?”

“想和她见面应该不太容易喔。因为她非常怕生,而且那家伙绝对不会允许的。”

“那家伙?谁啊?”

“就是<瓦莲坦>的哥哥啊,他是个很恐怖的家伙……不过,我会帮你问问<瓦莲坦>愿不愿意和你见面啦。因为你好像不是坏人嘛。”

罗密欧答应了绊的要求。

<马可夫>、<瓦莲坦>、还有<瓦莲坦>的哥哥——就罗密欧所说过的话来推测,这三个人和帮佣美津枝大概就是和罗密欧比较亲近的几个人了。

美津枝每星期都会来一趟,替罗密欧处理身边琐事和替他买些必要物资,所以罗密欧几乎不曾离开过这个房间。他的老家有父母和奶奶,父亲从事的是葬仪社的工作,但他却不肯告诉绊为什么要离开亲人,一个人独居在鸟笼庄的理由。

总而言之,绊虽然不像<马可夫>那么小心翼翼,但也谨慎地一步步慢慢踏进罗密欧的领域,也逐渐逼近事情的真相。

浅井遭到拘留,到明天就满一个星期了。

这一天的黄昏前夕,按响了346号室的门铃后,没多久门就打开了,一身素白的罗密欧站在门前迎接绊的到来。

“要不要吃脆皮泡芙?是米伦达咖啡厅的喔,强纳生也很喜欢这里的泡芙呢。”

举高了咖啡厅用来装糕点的小纸盒,绊边说边像平时一样准备进屋去。最近这阵子罗密欧也常等着绊来找他玩。

但是,今天罗密欧的样子似乎有点怪怪的。

“你是什么人?”

耳边传来不知是谁发出的低沉音色,绊的肩膀突然被用力按住,背撞上身后的门框。

“好痛!你做什么啦?”

“我问你是谁!”

不同于罗密欧那透明宛如弹动玻璃片的轻柔说话声,窜进耳中的是粗嘎低哑的可怕威吓声。耸着肩膀,好似下一秒就要扑倒眼前的猎物般,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野生动物的气息,眼前的罗密欧看起来比平时整整大了一号,而最教人吃惊的莫过于那双全然不同的凶恶目光。平时稀少显露情感的那双眼瞳,此刻正瞪得大大的,连眼白部分的血管都清晰可见,眼瞳深处更寄宿着混沌粘腻的异样光芒。随着肩膀上下起伏,他不断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呜鸣。

意识到这股不寻常的气氛,绊只能背对门口僵直身躯倒抽一口气。

好像曾经在哪里……碰过这种教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气息——

对了,就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的那天,被帮佣美津枝赶离之前,曾在一瞬间感觉到,释放出野性气息的罗密欧就站在眼前。

“你怎么了……?”

怯怯开口询问的瞬间,原本看起来膨胀了一倍不止的罗密欧顿时无力地垂下肩膀,纤细的身躯摇摇欲坠。

“罗密欧?”

绊及时伸手撑住罗密欧的身体。

轻甩了甩垂得低低的头,再抬起脸时,前一秒还像被什么东西附身,寄宿在他双眼深处的异样光芒已经消失了。

罗密欧一脸茫然地左右看了看——

“喔,是绊啊,欢迎你来。”

认出眼前的人是绊后,罗密欧脸上随即浮现出平时看惯的那抹有气无力、很单纯也很柔和的平淡微笑。那饥渴如野兽般的凶猛气焰已不留痕迹地随风散去了。

“这是米伦达咖啡厅的泡芙吧?美津枝也会买来给我吃呢。进来吧,我来泡茶。”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罗密欧极其自然地招呼绊进到屋里来。虽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绊还是走进房间,像平时一样为了不让风吹进来而顺手带上门。

白色的陶瓷茶具飘散出罗密欧所泡的红茶香气,配上绊带来的脆皮泡芙,正好来场下午茶。没想到罗密欧房里的茶叶种类还挺丰富的。

“我平常都是喝大吉岭的春茶;<瓦莲坦>喜欢喝奶茶,说到适合牛奶的,当然就是阿萨姆红茶咯;不过<马可夫>一天到晚都在喝伯爵茶呢。”

罗密欧自顾自地说起每个人对茶种的嗜好。

对红茶种类没有特别坚持和喜好的绊,就和罗密欧一样喝着大吉岭春茶。反正绊喝起来觉得每一种茶都大同小异,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不过配着泡芙一起吃,就得稍微控制一下糖分了。

罗密欧在他的大吉岭红茶里加了两颗方糖,吃了两个泡芙。

“剩下的就留给<瓦莲坦>和<马可夫>吧。”

度过下午茶的时间,将还剩下几个泡芙的纸盒留在桌上。就在绊心想“今天差不多该回去了”时,罗密欧却以和平时无异的悠然语气淡淡出声道:

“因为那个事件被捕的人,是绊很重要的朋友吧?”

这是罗密欧第一次主动提及那个事件的话题。原本已经准备起身离开的绊一时之间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坐回椅子上。

“说是朋友……”

浮上脑海的是总露出一副爱困表情,骄傲自大的浅井那张脸孔。浅井跟自己绝对算不上是朋友,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找不到其他更适合的说法。

“呃,嗯,就当是朋友好了。可是对我来说……他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人啦。”

都到了这种时候,绊还是别扭得不肯承认。

“可是,绊就是为了救那个人,才会跑来巴结我,好和<马可夫>见面的不是吗?”

“说什么巴结……才不是这样呢!”

事实上就是这样。但是当她被罗密欧不假修饰地一语道破时,绊却下意识否定了对方的说法。绊自认还没有聪明到可以打着这种算盘对人布局的能耐。但罗密欧脸上表情没变,语气平静地说:“没有关系。”

“我都明白。而且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觉得受伤。只是我身边都没有这么重要的朋友,才觉得有点羡慕罢了。”

“<瓦莲坦>和<马可夫>不是你的朋友吗?”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我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言语间,罗密欧慎重地盖上装着要留给<瓦莲坦>和<马可夫>的泡芙小纸盒。对于他相互矛盾的说法和举动,绊耸了耸肩,微微歪着头说:

“这样啊,那我来当你的朋友吧。”

捧着装有泡芙的小纸盒,罗密欧困惑地“咦?”了一声抬起头,露出不敢置信的惊讶表情眨了眨眼睛。绊不觉得自己有说什么会让他惊讶成这样的话啊。

“当朋友不需要花多大力气吧?就是见到面的时候会打招呼,时常玩在一块儿,一起喝喝茶、讲讲电话……还有,在遇到困难时互相帮忙。朋友不就是这样吗?不过话说回来,我和你已经是朋友了吧?因为我们都一起喝茶聊天了呀。”

绊一脸理所当然地说着,罗密欧却还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和你,是朋友……?”

白皙的脸颊微微染上红晕,罗密欧一点也没有发觉被他抱得紧紧的小纸盒都快变形了,嘴里喃喃念着。

“……泡芙要被你捏烂了啦。”

“啊!”被绊这么一说,他才慌张地放松力道,结果纸盒不小心从他手中滑落。绊和罗密欧同时伸手,在泡芙差点亲吻地球表面之前接住了纸盒。

接住纸盒的两人手指也自然地碰在一块,一瞬间两人都僵直了身体。

“啊,对不起!”

绊连忙缩回手做出万岁的动作。罗密欧讨厌他人的触碰。自从第一天遇到那种状况后,绊就一直很小心地不和他有身体上的接触。

他该不会又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突然放声大哭吧?绊有些心慌地窥视罗密欧的反应。差点又把手里的纸盒捏到变形的罗密欧,一脸茫然地怔怔凝视着自己的手。

“绊!”

他突然用一点也不像罗密欧,而跟普通少年没两样的明朗表情看向自己。

“是?”绊差点忍不住跳起来,回应了他的交换。

“<瓦莲坦>没有吓到耶,已经没问题了。”

“咦?”

不懂他话里的意思,这次换绊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我想你应该可以和<瓦莲坦>见面了。今天……不,还是明天好了。明天我就让你跟她见面。”

满怀自信的明亮音色,罗密欧说完后还用力点了点头。

终于可以和<瓦莲坦>见面了。照罗密欧所说,她是个胆小容易受惊的爱哭鬼,而且非常非常怕生,最擅长用折纸折出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她好像还有一个哥哥。就罗密欧的说法所得的印象,推敲她应该是个小学生。能和<瓦莲坦>见面,就表示和另一个与罗密欧相当亲近的<马可夫>有交集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吧。

隔天,绊依约来到罗密欧的房间。但是,开门迎接自己的就跟平时一样,只有罗密欧一个人,绊并没有看见想像中的<瓦莲坦>那小小的身影。

“<瓦莲坦>呢?”

“坐吧。”

罗密欧一开口就请有些讶异的绊先坐下,他自己也隔着桌子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

圆桌上摆着两组白瓷茶具,也准备了两人份的红茶。绊面前摆的是大吉岭的春茶,而罗密欧面前摆的却是加了大量牛奶的阿萨姆奶茶。

“<瓦莲坦>是个七岁的小女生。在她逃进‘这里’之前,每天都受到她爸爸拳打脚踢的凌虐,所以她才会那么怕被人触碰。她的哥哥名叫<艾吉>,是个很粗暴又很恐怖的家伙,不过他一直在保护<瓦莲坦>。为了保护心爱的妹妹,他当然也来到了‘这里’。”

罗密欧装模作样地缓缓道出<瓦莲坦>哥哥一些过去的经历,但最重要的<瓦莲坦>却迟迟没有出现。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开始切入正题啊?绊开始感到焦躁,已经有点坐不住了。

“<瓦莲坦>什么时候才要来?你说她来到‘这里’到底是指哪里啊?”

“就是‘这里’啊。你等一下,我马上叫她出来。”

沉稳地制止绊继续追问,罗密欧在椅子上重新端正了坐姿,深呼吸一口气,视线跟着凝向虚空。绊虽然满脸诧异,但仍是默不作声地等着。罗密欧的目光胶着在自己与绊之间空无一物的某一点上,微张的嘴念念有词。听他的口气好像在呼叫某个人,但听不清楚内容。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停止自言自语。

接着,坐在绊面前的罗密欧身上开始出现变化。

他的眉梢懦弱地往下垂,眼睛突然眨动好几下,微微嘟起的嘴唇垂成へ字形,紧缩着肩头让他看起来似乎小了一圈。心慌意乱地不停眨着眼睛,视线时左时右游移了好一会儿后,才总算微微抬起视线望向绊。

“你好……”

“如笛音般微弱细哑的声音从他口中泄湖。表情、动作和说话的语气,就连身上所散发的气息都改变了,一直坐在眼前的罗迷欧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罗密欧?”

绊手抵着太阳穴叹了口气:

“你到底在开什么玩笑?”

“我是<瓦莲坦>……”

罗密欧在回答时,视线又忙碌地左右游移转动。绊感觉自己的太阳穴正隐隐作痛。罗密欧看起来比平时小了一圈的身体又缩得更小了,手指也开始无意识地搓揉起他自己衬衫上的第三颗纽扣。

“我一直都很相信你,也真心想和你做朋友……”

“是的,罗密欧也说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所以,我才会出来的……”

“让我跟<瓦莲坦>见面。”

“我就是<瓦莲坦>啊……”

根本没办法和他说下去。

为了让罗密欧对自己敞开心扉,绊一直都很努力,但此刻却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的用心良苦,好像被人踩在地上蹂躏、践踏一样。罗密欧可能每天都闲着没事,但自己可没无聊到陪他玩这种游戏。而且这还关系到能否洗清浅井身上的杀人罪嫌——一想到这里,绊实在没心情配合着说出“你的演技真好耶”这种话。

看到绊完全不掩饰自己焦躁的情绪所表现出的态度,罗密欧也愈来愈害怕,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脸孔,视线不断左右飘荡着希望谁能出现来救救他。想哭的人是我才对吧!

“全都是骗人的吗?你说<马可夫>或许是知道什么也是骗我的?”

吞了口唾液掩饰嘶哑的破碎声音。为了早一天救出浅井,绊唯一能依赖的只有这条线索,没想到却落得这样的结束。

“罗密欧没有说谎。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其实根本没有这些人吧?什么<马可夫>和<瓦莲坦>,全都是你想像出来的朋友吧?说得也是,老是把自己关在房里的你怎么可能有朋友嘛。我看你好像完全不出门、也没有看过其他人来拜访你,你根本就不可能有朋友嘛!你总是一个人准备各种不同种类的红茶,其实只是在跟幻想中的朋友玩游戏而已吧!”

“不、不是的。是真的有<马可夫>这个人啊,他是大学里的讲师,是个什么都知道、很聪明的人。我、我的名字叫<瓦莲坦>,我,我,我哥哥……我叫哥哥出来跟你说。只要和哥哥谈过之后,你一定会相信的。”

“给我差不多一点,我不想再陪你胡闹下去了!”

绊用力拍向桌面。过大的力道让桌上的两份茶具跟着弹动了一下,已经失温的两人份茶翻倒在桌面上。悲伤地低头看着自己面前那杯溢流出来的奶茶,罗密欧的眼里也溢出了泪水,“呼……呼呜呜……”失去空气般的呜咽声从他的喉间泄出。

“呜呜、呜呜……哥哥、哥哥、哥哥……”

会气到失控大吼的自己真是蠢毙了,丢下哭着不停呼喊哥哥的罗密欧,绊离开了圆桌。

啜泣声渐渐变成闷哼似的低沉呜咽,背后的罗密欧所散发出的气息似乎突然膨胀了。

但是,这个时候绊已经走出罗密欧的房间,反手阖上了房门。

回到自己位于四楼的房间,一进门就大步往前走,连靴子都没脱就直接扑倒在床。绊把脸埋在枕头上,好一会儿就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回想起来,那张写着“我知道犯人是谁”的海鸥折纸,也是罗密欧的恶作剧吧?自己就笨笨的上钩,还跑到罗密欧的房间去,实在笑掉人的大牙了。比起对罗密欧的怨愤,现在绊心里只剩下对自己的愚蠢作为感到羞耻,以及失去能证明浅井清白的线索而产生的虚脱无力感。

说什么<瓦莲坦>胆小又怕生,还有<马可夫>很小心谨慎所以不常出现……老是和那个崇拜外星人而遭人杀害的狂热信徒起口角争执的,其实就是罗密欧本人吧!被父亲凌虐而无法再被其他人碰触的也是罗密欧,教强纳生折纸的是罗密欧,在大学里教授数学的也是罗密欧,就连罗密欧口中那个粗暴恐怖的哥哥也是罗密欧……啊啊,讨厌,我已经搞不懂到底什么是什么了。这不就好像“脑子里有好几个天差地别的罗密欧存在”般,喜欢大吉岭红茶的、喜欢伯爵茶的、喜欢阿萨姆奶茶的,其实全都是罗密欧本人。

……用金属球棒杀了那个狂热信徒的,也是……?

思考顿时停顿。

许久许久,只剩下自己埋在枕头里而变得浑浊的呼吸声,和隔着墙壁微可听见不知是谁发出如摩擦金属般的尖锐叫声支配着意识。

从枕头中抬起头,缓缓坐起身,绊动手翻找着床边被杂志与书堆起的一座小山。等把床边的书都找过一遍后,又接着蹲到电视机的前挖掘另一座书山。趴跪着将脸颊贴在地板上,一本一本确认堆放在电视机下方每一本书的书背。

(好像不在这里……)

床边放的都是最近才看过的书。可是看那本书应该是满久之前的事了。

绊起身离开床边,走向房门口附近占了三叠空间左右的置物柜。平常没怎么使用而完好如初的桌椅、全身镜、塞了瓶瓶罐罐化妆品的梳妆台、还有因为高度关系塞不进鞋柜里的好几双靴子,最后是几乎占了一整面墙的大书柜。塞不进床四周的“其他东西”大概全被摆在这里了。

“找到了,就是这个!”

几乎被掩埋般默默躺在书柜一角,绊抽出一本相当厚重的平装书。书背上印着横向印刷的书名。

绊站在原地,就着微弱的灯光翻阅起手中的平装书。摆放在书柜上的这些书全都是从妈妈那边继承来的英文小说,这本平装书当然也不例外,质感粗糙的便宜纸张上,缀饰着拥挤的罗马字母。上头还有过去一手拿着英语字典和字里行间的文意恶战苦斗时,所留下的笔记和书线的痕迹。我当时还真有耐心,居然真的把这种书看完了呢。

回到床边躺下,靠着自己当时写下的翻译笔记,绊又重头开始读起这本小说。

这本推理小说是以过去发生过的某起真实事件改编而成,是个拥有多重人格的青年所犯下的残虐杀人案件,和解开围绕在他身上所有迷团的故事。

“他好的不得了,简直跟重生了没两样。三餐都有定时吃,红光满面的咧。要是判他个无期徒刑,让他一辈子待在拘留所里,应该会比放出来活得更久吧。”

去和浅井会面的由起语调轻松地向绊报告浅井的近况。当天由起难得穿着正式的“男装”(……男装?不,他本来就该这样穿吧),白色衬衫配上一条充满时尚感的细领带,深蓝色羊毛衫、格纹长裤,换上这种正统装扮的由起看起来就好像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相对的,绊身上穿的却是小可爱加运动裤的居家服。用母鸡孵蛋的姿势抱着抱枕,坐在窗边的蛋型沙发上。

“可是个展的日子已经迫在眉睫了,他应该也没办法那么悠闲吧?”

“他说反正现在什么都办不到,就只能趁机多睡一点补回来啊。那家伙真的是吃饱睡、睡饱吃耶,我看他应该有变胖一点吧。”

人类应该没办法累积睡眠时间,填前补后的吧?

不过照由起的说法,浅井在里头应该过得还不错。他原本就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遭到拘留的生活对他来说应该也不以为苦吧。但要是再不从拘留所脱身,到时候只怕他真的会靠着在拘留所里的“补眠”放弃接下来的睡眠时间,拼死完成剩下的作品吧。再说如果他真的无法洗清罪嫌而被判个无期徒刑什么的,到时候就算有幸成为狱中的画家,传出去也只有丢脸的份。而且这样一来,绊还得为了当他的模特儿到监狱里去拜访才行耶。

怀里搂着抱枕,绊忍不住往自己的屁股下瞥了一眼。刚才看到一半的推理小说就像颗待孵的蛋,被抱枕掩盖着藏在自己的屁股底下。

“由起,你觉得……真的有多重人格这种事吗?”

绊试着以自然而慎重的语气问出心里的疑问。毫无脉络可寻的突兀问题,让由起露出一脸狐疑。

“怎么突然扯到这个?”

“我是说如果……只是如果喔,如果为了逃避小时候受到虐待的精神创伤,而创造出另一个人格来承担那些痛苦;在不同状况下,有时一个人体内也会出现好几种不同的人格,就像真的有好几个人住在同一个身体里,不管是年龄或性别、出生地和经历全都不同,过去像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个案喔。就像前世的记忆或真的替换成其他人的;灵魂一样……然后,在本人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其他人格操控身体犯下重大的罪行之类的……例如说,只是例如而已喔……例如杀人之类的……”

最后的单子从嘴里吐出来的瞬间,由起的表情顿时变得严厉摄人。由起很擅长观察人心。绊的声音中所透露出的一丝丝迷茫与谎言,还有藏在言语下的真正意图,他都能清楚地察觉出来。

“绊,我不知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过你是不是一个人偷偷在调查什么呢?”

“唔……”

绊闷着声抿紧唇。站在蛋型沙发前的由起弯下腰,将自己的鼻尖顶在绊的鼻尖。以抱枕为盾挡在两人之间,绊很有心得的往后拉开与由起的距离。

“我应该说过,有生的事就交给我,要你别再淌着浑水了对吧?”

“不是啊,可是这件事……”

“有生现在很好,他待在拘留所里反而安全。反观这间公寓里说不定就躲了一个杀人犯耶,你要是太乱来而被犯人盯上,反而会更危险。我之前也说过了吧,这可不是在玩侦探游戏。不管绊再怎么坚强可爱,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由起说的没错,绊根本连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罗密欧和瓦莲坦都是很温顺的好孩子,绊并不觉得他们会带来什么危害。如果绊的推测有误,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但如果绊的猜测应证了某些事实……从今以后还是很可能会碰上罗密欧体内的危险人格。这并不是侦探游戏。

一时之间,绊就这么和由起鼻尖抵着鼻尖相互瞪视。

“……我知道了啦。”

绊率先移开了视线。

“毕竟,‘我又不是浅井先生的什么人’嘛。”

“绊……”

“这件事就交给由起处理,我不会再多管闲事了。”

做出保证后,绊耸了耸肩,就在她放松肩膀力道时,由起却伸手轻轻拥住她。

“谢谢,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

嗅闻着从由起身上散发出的微甜淡香和温暖,绊不加抵抗地靠进他的怀中。其实绊也很清楚,比起自己或被卷入这起事件的浅井,由起真的可靠多了。绊告诉自己,浅井的事就交给由起去处理吧,这样才是最好的。

但比起有能力又可靠的由起,那个跟他完全相反、一点都不可靠的浅井的模样,却一直在脑海中萦绕着挥之不去。

(真想见见他……)

在由起的气息包围下,绊心里想的依然是那个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浅井。

小山内修一是负责管辖包含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在内的闹区一带的派出所员警。当上警察后,他第一份任务就是被调派到这里的派出所,经历过几次调往他处的人事变动后,三年前他又再度回到了这座小镇。

不好也不坏,小山内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名非常普通的“小镇巡警”。“小镇巡警”的主要工作就是替人报路、负责安顿醉汉或是陪老年人聊聊天,充其量就是追追强盗小偷之类的,小山内深信自己绝不会遇上跟遭到残忍虐杀的尸体有关的杀人案件。这种了不起的大事件应该要交给专门负责这种案件的刑事组里的那些充满热血干劲的菜鸟、酷劲十足的新人、或看似无害其实不容小觑的老江湖等等,充满个人魅力的刑警才对嘛。穿着制服的小小警察就像永远只能待在画面一角,充当阻挡那些看热闹的民众突破重围的临时演员啦。

小山内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我非得跟着来调查这件事不可啊?)

小山内和由起并肩坐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大厅休息区的沙发上,从刚才就一直无聊地把玩着悬在腰间的警棍捏柄部分。行动的主导权不用多说当然全操在由起手上,小山内就像是只被带着走来走去的警犬罢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们有些事想请教一下华乃子妹妹。”

由起说话的对象,是个坐在斜对面沙发上的小女孩。她身上穿着飘逸的大红色洋装,搭配白色裤袜与一双红鞋子,头上系着大大的红色蝴蝶结,是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当她坐在复古沙发上一动也不动时,看起来就像个做工精致的西欧洋娃娃。但是,不知为何她手上竟抱着一本厚重的<六法全书>,毫不留情地将小山内从幻想之中拉回现实世界。

“有什么事?我正忙着用功耶。”

小女孩摆出架势与由起对峙着。

“与其等华乃子妹妹熟读法律成为大律师,我们有更简单就可以救出有生的方法,你愿意帮忙吗?”

“我要成为律师应该不用花太多时间。”

“可是,如果在那之前,有生就被判了死刑得坐电椅,那不就糟糕了吗?”

听到由起这么说,小女孩不禁瞪大眼,稍微思索一会儿后,便慎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好吧,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事,我愿意帮忙。”

这小女孩说话的口气还真成熟啊……在一旁看着的小山内不由得偷偷耸了耸肩。

不过负责这起案件的刑警应该都已经向这里的房客询问过,也得到事件当晚的目击情报和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了。事到如今,由起到底还想问出什么啊?

“由起,你今天还是一样漂亮啊。”

“没错,今天早餐的沙丁鱼干串烤得恰到好处,实在太漂亮了呀。”

“嘻嘻嘻嘻嘻嘻……”

穿着同款不同色的衬衫,裤子上的吊带颜色也不同的两个奇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嘴里发出妖怪般的笑声绕过休息区。

“谢谢称赞。”

微笑着跟老人们打完招呼后,由起又转回头面向华乃子。

“那天晚上在场的除了鸟笼庄的房客之外,还有一个人没接受警方的侦讯,当时那个人是和华乃子在一起的吧?”

华乃子不由得瞪大双眼。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条全新的线索,坐在由起身旁的小山内也不禁瞠目结舌。

“和华乃子在一起的那个人不是这里的房客吧?那是个身高在一百三十到一百四十公分之间,穿着尼龙T恤和及膝短裤的男孩子——依照目击情报,整栋鸟笼庄除了华乃子之外,并没有其他符合特征的房客。”

“我不知道。”

华乃子平静地否认了,但由起似乎相当确信有那一号人物存在。他到底是从哪里得来这种情报啊?警察这种局外人的调查果然还是敌不过他们自己内部的情报网。

“那个男生或许有目击到什么啊,我只是想就这件事问问他而已。华乃子,你可以让我和那个男生见一面吗?”

“……”

华乃子似乎不想提起那个男生的事,好一会儿都紧抿着唇不说话。但由起仍耐心等着,终于等到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

“他是我们班上的男生,那天在我家住了一晚。因为担心会被人当作非法入侵,所以我们才把这件事当作秘密的。”

“嘿~他是华乃子的男朋友啊?居然偷偷跑来过夜,还真是有一套呢。”

“才、才不是呢!这是有理由的,因为我们有作战计划。如果要说男朋友,我比较喜欢成熟安静一点的,就、就像浅井有生那一型的……”

连忙否认之后,华乃子有些气恼地赌起微微染上红晕的脸颊。喔喔,看来有生还挺吃香的嘛。又听到了一件新八卦,小山内忍不住吹起口哨,但被华乃子狠狠瞪了一眼后,只能乖乖缩起头。居然会害怕小学生的瞪视,我这个员警当得还真是没尊严啊。

“……如果加地同学有看到什么,浅井有生是不是就能被无罪释放?”

“是有这种可能。”

“我知道了……只要问加地同学有没有看到什么就行了吧?”

华乃子对由起轻轻点了点头。

事件发生的时间推测在晚上十点到深夜一点左右,与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停电的那三个小时的时间一致,管理员当天也有到各个房间巡视,很清楚当晚有多少房客待在公寓里。而犯人很可能就是这些房客的其中之一。

隔天,浅井有生供述自己捡到那根金属球棒。简直就像是犯人故意把当作犯案工具的球棒,丢在靠近他房间附近的走廊上一样。

事件发生当晚的十点半左右,浅井有生和另一位名叫卫藤绊的房客被关在电梯里。十点半之后,管理员撬开电梯救出他们两人,到十一点为止他们一直都跟管理员在一起。之后浅井一个人回到房间,没有人能证实他到十二点为止这一个小时内有不在场证明。十二点过后,他又再度和卫藤绊同行,关于这一点,当时跟他们在一起的井上由起也能作证。

换句话说,只要确定犯案时间不是在浅井有生独自一人的那一个小时内,而且是在十一点之前或十二点之后,浅井有生的不在场证明就能成立。同时也能缩小范围,锁定那些在十一点之前和十二点之后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

粗略说来,大概就是这样的状况。想要证明浅井有生是无辜的,只要出现能锁定确切犯案时间的目击证言就没问题了。

“好,小山内,我们走咯。”

“咦,要去哪里啊?”

“当然是去找那个叫加地的小男生啊!”

由起一说完便突然站起身。

“我也要去吗?为什么?”

听到小山内不满的嘀咕,由起那双美归美、却刺得人直打颤的冰冷视线,随即从上而下睥睨道:

“这不是废话没啊吗,因为你是警察啊。”

“不是啦,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巡警而已啊,帮人报路、安顿醉汉或帮老人和女高中生处理问题,就是我的生存之道啊……”

哪管还在叽里呱啦主张他那虚泛又消极的生存之道的小山内,由起二话不说扯起他的领子,直接拖着走就对了。

想要让有生获释其实也用不着主动调查找出犯人,只要办一下保释手续就行了。但由起却说:“难得有这种机会,在拘留期满之前就麻烦警方照顾他吧。待在里头对小有有而言也比较健康嘛。”说到底,他还是暗地里为了有生拼命地收集情报,所以说由起真是有够不坦率的。小时候的他可是坦率多了,那时候他真是个单纯又可爱的小孩啊。

说到不坦率,其实有生也是半斤八两啦。小山内曾到拘留所探望过有生一次——

“有生,你没事吧?”

问出这句话后,坐在另一张铁椅上的有生表情没有改变。

“没事啊,这里还挺舒适的呢。”

就算突然被抓到拘留所关起来,他也丝毫不显露一点狼狈或软弱的姿态。至少表面上是完全看不出来啦。

“不过话说回来,你老家的父母也没过来看你呢。”

“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我家老爸老妈才不会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特地跑来啦。反正由起也在这里,他们应该很放心吧。”

儿子都被当作杀人嫌疑犯了,这应该不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吧?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会教育出有生和由起这样的孩子来啊?真教人感兴趣。

由起也好、有生也好,现在居然都成了这么乖僻、不坦率的年轻人,小山内对这一点只有无限的感慨。第一次见到浅井有生和井上由起时,他们两个还是离家出走的童稚小学生,而当时的小山内也还只是个菜鸟巡警。

绊又在鸟笼庄外捡到另一只纸海鸥,是跟由起谈过话的隔天午后。捡起纸海鸥回到自己房间,绊倒卧在床上陷入苦思。

用白纸折出的海鸥里,写着“救救我”。

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SOS讯号未免也太直接明白了吧。如果真有什么事,只要直接到绊的房间来说清楚就可以了,这个讯息怎么想都觉得是故意要把绊引过去的手段。如果罗密欧体内真的有其他人格,那这只纸海鸥应该就是陷阱吧。

虽然稍微试了一下,但怎么也没办法把海鸥恢复成原状,只好死心放弃。手里拿着布满折痕的白纸无力瘫放在床上。

(由起是到哪里去了啊……)

由起不在房间里。

绊已经和由起约好不会一个人乱来了。至少等这件事解决之前,最好还是避免再和罗密欧有所接触。如果罗密欧体内真的有<马可夫>存在,就算本身没有自觉,他应该也知道犯人是谁,说不定——罗密欧自己就是犯人。

可是,如果罗密欧真的遇到什么麻烦,才向自己发出求救讯号呢?

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罗密欧的求救信从手中滑落,发出细微的声响掉到床下。

——我来当你的朋友吧。时常玩在一块儿,一起喝喝茶、讲讲电话……

还有,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互相帮忙。

说过的话在脑海中重复播放着。

自己曾对罗密欧许下这样的诺言。

按响346号室的门铃,等房里的人出来应门的这段时间,绊不断咒骂自己还是来了,不过既然来了也没办法嘛……脑子里反复进行着自己和自己的对话。过了一会儿,门的那头传来开锁的声音,脑子里叽里呱啦、念叨不已的声音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穿着白衣的少年从微微敞开的门板缝隙间探出头来。

“绊,你总算来了。”

一看到绊,少年脸上随即浮现透明的微笑,瞬间消弭了盘踞在绊胸口的疑虑。罗密欧果然还是罗密欧啊。

“进来吧。”

将绊迎进房里后,罗密欧阖上房门。

身后传来上锁的声音。

“咦?”

有哪里不对劲。以往绊来到这个房间时,罗密欧从来没有锁上房门过。

蓦地回过头。罗密欧就像挡在门前不让人进出般,脸上扬着笑意。但是,那是歪了半边脸颊的奇怪笑容。总是平板且缺乏情感的眼瞳闪烁着充满野性的异样光彩,不断耸动的肩头让他纤细的身体看起来好像大了一号。骨骼和五官面孔并没有改变,但站在眼前的人没有半点<罗密欧>的影子,甚至难以想像他们竟然是同一个人。

“你是……”

“我是<艾吉>……”

那家伙从喉间发出野兽呜咽般的粗嘎嗓音开口道。没想到同一个人的声带居然会发出全然不同的另一种声音,绊在错愕之余,也确定眼前的人已经完全没有平时罗密欧的气息与影子了。

难以抵挡他散发出的气势,绊忍不住一步步往房里退,但还是开口质问眼前的男人:

“罗密欧怎么了?让我和罗密欧说话!”

“罗密欧说太多话了,他不该对你说出我们的事。”

“那瓦莲坦呢?”

一提到这个名字,罗密欧……不,艾吉的脸也更扭曲,交错着出现凶暴又像随时会哭出来的小孩般悲恸的呜咽,形成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表情。

他脸上就挂着这种表情,突然抬腿用力往绊的侧腹踹了一脚。

跌落在满地的白色折纸间,绊被这一脚踹飞了好几公尺。身体弯成く字型,一时之间难以呼吸,“唔……”脸埋在扭曲变形的折纸堆中轻轻吐气,隔了几秒身体的中枢神经才感受到灼烧般的剧烈痛楚。嘴巴可能咬破了,渗出苦涩的血腥味。

视线一角出现艾吉朝自己走近的脚。手按着侧腹,绊咬紧牙关愤恨地抬起头。

悲伤的火焰在他眼底燃烧,艾吉也低下视线看着绊。

“你对我妹妹说了很过分的话。真是可怜啊,我妹妹又害怕得紧闭心扉了。真是可怜啊,瓦莲坦真是太可怜了……”

像在代替宝贝妹妹哭泣般,艾吉扭曲脸孔不断哀叹,忽然抓起动弹不得的绊的衣襟,提起之后又重重把她摔向地面。再一次趴回地板上的绊看见艾吉的脚又一步步往自己逼近,为了享受追捕猎物的乐趣而刻意放缓脚步。身上的痛楚让绊忍不住呻吟,但还是拼命挤出所有力气试着逃开。但在不宽敞的房间里,自己就宛如沉溺在散落一地的纸海中,蠕动身体向前爬了几步,马上就碰到墙壁。失去逃生之道后,艾吉的脚跟着狠狠踏上绊的背。呼吸再度哽在喉咙,绊痛得逸出短促的嘶哑呜咽。

只需几句对话和几次人身攻击,就足够让绊明白对方的性格。艾吉是个对行使暴力没有一丝犹豫的家伙,而且还是那种只要让对方痛不欲生,就会感到快乐的类型——

“是你吗……杀了人的……?”

回头睨向艾吉,绊挤出破碎的声音开口质问。

“啊?”

艾吉不解的挑起一边眉毛。

“啊啊,那个啊。你是说那个杀人的……哈!”

原以为他会开始吹嘘自己的丰功伟业,没想到他竟仰起身体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般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是我杀的?我杀了那个疯狂的信徒?你是这么想的吗?因为很像我会干的事,所以你就这么认为了?”

“如果不是你,那还有谁——”

“给我闭嘴!”

踩在背上的脚突然加重力道,绊张口不能成言,一时岔气而咳了起来。可以感觉自己背部的骨头正嘎吱作响,我会被杀掉吗——?意识逐渐朦胧的脑袋里闪现出这个疑问。但也只能咬紧牙关用力闭上眼睛。

“……干嘛啦,为什么要阻止 ?”

透露着厌烦情绪的声音传入耳里时,踩在背上的那只脚也稍微移开重量。

“别来妨碍我。你老爱说这些有的没的,滚进去啦,这丫头就交给我来……”

脸贴着地板,绊狐疑的抬起视线。

没有焦点的视线凝望向虚空,自言自语般喃喃念个不停的艾吉,就在绊的眼前瞬间换上多种不同的表情。凶暴、快乐、憎恶、悲伤、愤怒——各式各样的表情在他脸上交错出现后,那双闪动着黏腻异样光芒的双眼忽然失去所有感情,泛着红晕的脸颊顿失血色,连表情也变得呆板。原本紊乱的呼吸声归于平静,隆起的肩膀肌肉线条慢慢放松,眼前的身体就像泄了气般恢复平时纤细的印象。若要比喻,就像一一替换了合成照片的各个部位,创造出另一张脸孔,这样的变化就在绊的眼前实际发生,诡异到教人毛骨悚然。

“罗密欧……?”

呼出一口气后,绊出声问道。

但在短暂一瞬的安心过后,随之升起的却是不同于方才的另一种紧绷感。

“真是的,你老是不经深思就胡搞乱来,才替我们惹来这么多麻烦……”

话说得顺畅又迅速,声音中透露出冷漠的特质,与他说话的口气一样,浮映在那双眼里的目光犀利摄人,蹩起眉心刻画出皱纹,以毫不掩藏厌恶的情绪,睨视倒在身下的绊。

“你要怎么处理这个女人,你有想到这一点吗?就是这样,你老是这样,所以我才得一天到晚替你擦屁股啊。”

看着好像演戏般的念着冗长台词的那个人,绊心中也确定了一件事。这种锐利又神经质的表情,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说话方式——的确很像数学老师会有的气质。

倚着墙壁坐起身,绊慎重地开口:

“你是<马可夫>……?”

“没错。”

傲慢自大地瞥向绊,对方相当干脆的承认了。

“好了,罗密欧的朋友。如果可以,我不想使用暴力手段来解决这件事。我和艾吉不同,只是个深爱数学的和平主义者,而且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们的存在。你可以保证绝对不会把我们的事告诉其他人吗?”

一口气说完想说的话,马可夫等着绊给答复。将疼痛不已的身体靠在墙上,斜视了马可夫一眼后,绊低头思索。当她把口中混着血丝的唾液吐在地板上时,瞥见马可夫不悦地蹩起眉头。

“真抱歉,这点我办不到。”绊回答。

不管是艾吉也好谁也好,潜藏在罗密欧体内的人格就算不是这起杀人案件的真正犯人,十之八九也跟这件事脱不了关系。为了从那家伙的口中取得证词,必须让其他人格出现才行。因为罗密欧并没有关于这件事的记忆。

“如果你不肯对外自白,浅井先生会被当成犯人的。”

“照我的看法,警方的证据并不充足,你认识的那个男人并不会被起诉。等拘留期过了之后,他就会被释放了。”

“如果是这样,至少在浅井先生平安归来之前,我还是没办法答应你。”

“原来如此……我明白你的立场了,不过我也有我的立场。既然这样,那在浅井被释放之前,你就得牺牲一下自由了。”

马可夫若有所思地眯着眼丢下这句话,忽而又抬起一边眉头。

“怎么了,艾吉?啊啊,是吗,帮佣马上就要来了啊。”

只见他的视线飘向虚空,就像竖耳聆听什么细不可闻的声音般微偏着头,右手抵在下巴做出轻抚的动作,同时絮絮叨叨地喃喃自语。这时,他突然抓起正盯着他的绊的手腕站起身。

“艾吉的耳朵很敏锐。刚刚他已经听到电梯启动的声音,应该是帮佣要来了。”

“好痛,放开我啦!”

绊扭动着身体想逃跑,但全身上下的疼痛一齐袭来,让她只能张嘴泄出疼痛的呻吟。马可夫将绊的双手拉到身后牢牢捆绑,双脚也遭受到同样的待遇,接着把她推进狭小的衣柜中。身体被毫不怜惜的乱扔乱塞,绊差点痛昏过去,刚离开衣柜没多久的马可夫又折了回来,一蹲下身就单手抓起绊的下颚,用胶带贴住绊的嘴巴。刚才是谁说不想用暴力手段来解决的?就算想痛骂也没办法出声,绊只能用盈满敌意的视线狠狠瞪着对方。但绊的杀人目光对马可夫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给我乖一点。”

叮铃铃铃。

衣柜门被关上的同时,电铃声也随之响起。

视野被锁进一片黑暗之中,只能靠仅剩的听觉去汲取了解外头的状况。弯曲着身体被塞在满布尘埃的衣柜中,绊集中所有意识在听觉神经上。

“你好。”

一个女人的声音窜入耳膜。毫无霸气又带着疲惫的音色,肯定是之前见过面的那个帮佣没错。

“你好,美津枝太太。”

回应她的是带着友好的声音。现在的人格应该还是马可夫,他只是故意装出罗密欧的语气说话。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帮佣开始整理买来的东西、清扫房间的声音。

“平常喝的那些红茶我全买齐了,就放在这边架子上。泡茶的时候要小心别烫伤自己了,还有这一个星期的食物也……”

“我知道了。美津枝太太,老是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马可夫口气冷然地打断女佣饶舌的诸多提醒。绊微侧着头靠在衣柜的壁面,闭上眼聆听外头的对话声。

侧腹和背部都热辣辣地疼痛不已,一个不留神,可能会就此失去意识。为了抓回已逐渐涣散的意识,必须不断动脑让自己保持清醒才可以。

存在于罗密欧体内的人格,包含罗密欧在内共有四个人。首先是主要人格的罗密欧——喜欢折纸、性格温顺、有点没精神的少年。关于那起杀人案件,罗密欧的人格只知道前因后果,却没有关于那件事的记忆。他家有双亲和奶奶,父亲从事的是葬仪社的工作。

第二个人格——瓦莲坦。七岁的小女孩,是个胆小的爱哭鬼,而且非常怕生。也和罗密欧一样喜欢折纸。她应该完全不清楚那个事件。对话中曾提及她的家人有哥哥和爸爸,而且她好像遭到父亲的暴力虐待。而这个父亲和罗密欧的父亲是不是同一人物,就不得而知了。

第三个人格——艾吉。瓦莲坦的哥哥。虽然疼爱妹妹,但对其他人却粗暴又残虐,感情的起伏相当剧烈。从艾吉的言行推断,他应该知道事件的内幕才对。

第四个人格——马可夫。大学的数学老师。是个冷静且冷酷的人,擅于心计。应该是四个人格之中地位最高的。艾吉不经深思的单独行动让他相当不悦。关于那起杀人案件,马可夫一定也知道什么。

杀害那个狂热教徒的真正凶手,如果真的存在于这四个人格之中,恐怕就是艾吉了。被害者遭人用钝器殴打头部好几次,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凶手的残虐个性,而艾吉的人格就跟凶手予人的观感非常贴近。马可夫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深感烦恼,因为他并不想让凶手的真实身份曝光。

这些就是目前为止绊所掌握到的情报。

……等等,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好像有什么环节被我忽略了。

(到底是什么?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

企图把已经掌握到的状况再加以抽丝剥茧,但笼罩全身的灼热与疼痛却让思考变得混沌涣散。

寄宿在罗密欧体内的人格,真的只有四个人而已吗?杀了那个狂热教徒的,真的是艾吉吗……?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伴随着尖锐的电子旋律,屁股下方传来细微的震动,原本几乎要融入黑暗的意识瞬间回拢,绊的身体也下意识地跟着弹了一下。

是塞在短裤后面口袋里的手机,衣柜外的声响与对话顿时中断。

“咦,那是什么声音啊?”

然后是帮佣不解的声音。

“糟糕了!”

绊暗自叫糟,但瞬间又被“不对,这么一来帮佣就能发现我的存在了!”的想法取而代之。

衣柜门被打开。突然闯入视野的光亮让绊忍不住眯细了眼睛抬头凝视,但站在衣柜前的不是帮佣,而是露出一脸焦虑表情的马可夫。马可夫把手伸进衣柜里,粗暴地从绊的屁股口袋中扯出挂着吊饰、发出电子旋律的手机,立刻切断了电源,然后把手机丢向绊不管再怎么努力伸长脚也无法够到的地方,随即又阖上衣柜门。

手机的简讯通知铃声和从房间洒进来的灯光都消失了,只剩下衣柜中沉滞的空气和黑暗再度包围了绊。

“发生了什么事?衣柜里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

马可夫以平静的声音回应帮佣诧异的询问。

“可是刚才……”

绊在心里不断祈祷,希望帮佣会觉得事态有异而打开衣柜。

“什么事都没有。美津枝太太,你说对吧?”

马可夫的声音霎时低了一个音阶,拒绝帮佣再继续追问下去。那是模仿艾吉所发出的粗嘎低声。

几秒钟的沉默后——

“这样啊……那我先去打扫浴室了。”

帮佣以有些胆怯的音色答道,没多久她的气息也跟着消失了。

帮佣似乎也注意到罗密欧的隐藏人格了。虽然不确定她到底知不知道罗密欧体内有其他人格的存在,但她确实发现到寄宿在罗密欧体内某处那凶残暴力的性格,所以她才会感到害怕。绊第一次踏进这个房间那天,眼看艾吉的人格征兆已呼之欲出,当时她硬是把绊赶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知道罗密欧体内寄宿了复数人格之后,过去的一切就像填空题般一一浮现出解答。

总之,现在也无法期待帮佣会积极地解救自己了。她大概也不敢违逆马可夫或艾吉吧。

绊失望的再次把头侧靠在衣柜壁面上。被绑住的双脚前端,稍稍可以窥见被切断电源躺在那里的手机轮廓。谁传了简讯给我啊?说不定是由起,由起如果能察觉我这边发生异状就好了,不过应该没这种好事吧。

由起,快来救救我啊……

绊摇头甩去软弱的哭诉。一旦吐露了心中的软弱,就好像连勇气都要被剥夺了。

身体又烫又沉重,光是要维持意识就花费了大半的精神。不知不觉间,绊终于还是闭上眼睛,被卷入深沉的黑暗底层。

应该没有睡多久吧?

喀沙……不远处传来的细微声响,让绊醒了过来。

“好了,那今天我就先告辞了,下礼拜我再过来。”

“嗯,辛苦你了。”

衣柜外传来帮佣与马可夫的对话声。已经是帮佣该离开的时间了。从房间到房门口,说话声逐渐远离而变得模糊。

到头来,帮佣还是没有打开衣柜查看,完成她份内的工作就离开了。帮佣大概在这里待了两、三个小时,这么推算的话,现在应该是傍晚的五、六点左右。自己大概就要这样迎接夜晚的到来了……

送走帮佣后,马可夫并没有过来关心绊,而是一个人悠悠哉哉地喝起茶来了。陶瓷清脆的碰撞声和红茶的馥郁香气在空气中缓缓飘散,那是香味非常浓郁的红茶。想起罗密欧曾说过那种茶叫伯爵茶,马可夫老是在喝伯爵茶。

罗密欧的人格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吗?他被艾吉和马可夫抑制住了吗?如果罗密欧能出现,他一定会想办法救自己的。绊只能怀抱着这微乎其微的希望。但这微乎其微的希望,却是支配在绝望之下。

感到虚脱无力的绊,再次偎倒在衣柜的壁板上。

(嗯……?)

视线一角有什么东西吸引了绊的注意。

在衣柜的门板下方,透进一丝灯光的缝隙间,似乎卡着什么东西。只有三、四公分长的薄薄刀片反射出淡淡光芒。那是……剃刀的刀片?刚才应该还没有这种东西啊。回想起来,帮佣在离开之间,附近似乎曾发出什么东西掉落的细微声响。

在不引起马可夫注意的情况下,帮佣为了帮助自己才把刀片丢在这里吗……?

在双手双脚都被捆绑住的情况下,绊硬是拖着不自由的身躯想办法要捡起刀片。贴在嘴巴的胶布上还黏了几根头发,只要一动就会扯动头皮而疼痛不已。为了不让衣柜外的马可夫发现,绊一点一点移动身躯,慢慢地伸长被捆绑住的脚。

脚尖终于触碰到目标了。

(啊……)

但一不小心,居然把刀片踢往衣柜门的另一头,冷汗瞬间爬满了脊背。不过刀片还在够得到的范围内。强自压下焦躁的情绪,脚趾钩着刀片将它移向脚边。明明不热,却因这些动作而流了满身大汗。

当刀片滑到脚边后,接着就要用反绑在身后的手抓起刀片,切断捆绑自己的绳子,这可是难度极高的一项挑战,而且捆绑住手脚四肢的绳子又粗又结实,靠着一只小小的刀片要切断绳子,可得花上不少时间。

就算如此,还是只能干了。

下定决心后,绊也开始了这项漫长的作业。

到底花了多久的时间?扭曲身体以不自然的姿势拼命割着绑住手腕的粗绳,最后只要再使出浑身解数用力一扯就能挣脱了,不过已经用尽气力的绊,只能先软绵绵地瘫靠着壁面养精蓄锐。

可能稍微睡了一下吧。夜应该已经深了,但马可夫似乎还没就寝,因为外头的亮光仍从衣柜缝隙间泄了进来。

(只差一点点了……)

为了让意识朦胧的脑袋清醒过来,绊在心中替自己打气,终于用力挣开了捆绑手腕的那条粗绳。

(痛死人了……)

因为连续好几个小时扭曲手腕使用刀片的关系,现在一动关节就痛的要命,肩膀都僵硬了,手腕上也浮现粗绳造成的好几条红痕。轻抚了抚手腕后,接着动手割断脚上的束缚,待四肢终于都重获自由后,绊小心翼翼地不碰撞到狭小衣柜的四面木板,伸了伸僵直不已的身体。虽然有点快呼吸不了,但只要再稍微忍耐一下下,贴住嘴巴的胶带就先别撕了。尽管身心俱疲,但现在还不到放松的时候。

将耳朵贴在衣柜门上注意外头的动静,听到的是马可夫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声:

“真是的,都怪<阿弘>把状况搞得这么麻烦。警察找上<阿弘>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啊啊,艾吉你说的没错,我也很清楚。我们是绝对没办法违抗<阿弘>的……”

绊搞不懂他是在和脑海中的艾吉对话还是什么的。不过他提到的那个名字绊也曾听过,<阿弘>……是租了这个房间的房客名字,帮佣就是用这个名字叫他的。

<罗密欧>、<瓦莲坦>、<艾吉>、<马可夫>——除了这四个之外,难道还有其他的人格存在吗?

不过现在不是探究这种事的时候。为了不让马可夫发现,绊动手将割断的绳子藏在衣柜角落。

(预备……)

绊在心里喊着预备口号,接着拿肩膀撞向衣柜门。衣柜门发出巨大撞击声。

马可夫中断了自言自语,从椅子上站起来。衣柜门前出现一道人影,门被稍微打开后,屋内的灯光也洒了进来。

“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你想做什么?”

站在衣柜前的马可夫仍是一派高傲自大的态度,不屑地低下目光开口道。双手背在身后装出被绑住的样子,绊发出“唔唔唔~”的呻吟声不停扭动身体。这是“我要上厕所!”的表示。

马可夫蹩起眉头。

“……真是的,女人就是这么麻烦。”

似乎察觉了绊的意思,毒舌两句后便抓住绊的手腕想将她拉起来。而绊反背在身后的手里正握着一只木制衣架。现在就是机会——!

用力挥下衣架,欧击马可夫的头部。

“唔……”

马可夫发出疼痛的呻吟,身形一阵摇晃。刻不容缓之际,绊丢开了手中的衣架,用力撞开马可夫,一边撕下覆住嘴巴的胶布一边往门口奔去。手搭上门把却转动不开,上锁了……虽然只是只要稍微想一下就可以预测到的状况,但根本没料想到这一点的绊只能手忙脚乱的解开门锁。在绊忙着解开门锁时,被衣架击中头部而倒地的马可夫又发出低吟爬了起来。

“你这家伙……”

摇摇晃晃瞪视自己的那张脸孔因愤怒而扭曲,瞠大的眼瞳里闪烁着凶暴的异样光芒。是<艾吉>出来了吗……!

门锁解开了。用力拉开门,跌跌撞撞地逃到走廊上。被关在狭隘的空间里太久,手脚比自己所能想像得还要僵硬。没办法随心所欲地驱使。踉跄之余还是拼命向前奔逃,但才跑到半路就被艾吉追上了。

艾吉的手腕从身后圈住绊的脖子,从罗密欧纤细的身形实在难以想像那掐住喉咙的手腕居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道。但绊也不服输地张口咬住那只意图谋害自己的手腕。不,不只是咬,而是用力的啃噬。

“呜啊!”

艾吉痛叫着推开绊的身体。虽然一时稳不住身形向前倾倒,膝盖用力撞向地面,绊还是蹲跪着转过头,对艾吉摆出迎击的姿态。

“我要杀了你……”

手腕流出鲜血,艾吉的面容因憎恨而歪斜扭曲。吐出被自己咬下来、充满血腥味的皮肉,绊也回瞪艾吉。

“你本来就打算杀了我吧!杀人犯!”

绊的声音中含着轻蔑吐出这句话后。

“哈哈……”

艾吉的半边脸颊更显凶残,歪着脸哈哈大笑起来。

“你好像误解什么了,那家伙可不是我杀的。我还太嫩了,跟<阿弘>比起来,我简直是像神一样温柔的男人啊。”

叮,廉价的单音响起,那是电梯门即将开启的声音。

艾吉抬起一边眉毛厌烦地看向绊的身后,维持着随时准备迎击的姿态。绊也斜眼瞥向电梯那头。

折叠式的铁格子门缓缓开启,被橙黄灯光笼罩的箱型空间内,出现了几道人影。人影共有三个。站在前方的是穿着已经跑型的黑色西装、没打领带,体格壮硕的双人组。一看到艾吉与绊,双人组的脸色登时一变,随即摆开架势。

“啧!”

咋了一声后,艾吉立刻伸长手臂揪扯住绊的衣襟,把绊当成盾牌般挡在自己与那两个人之间。

“月村弘,我们现在要以杀人罪嫌逮捕你!”

双人组出声喊着。但这个时候,绊的注意力只放在双人组的身后,她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电梯里的那个人身上。

稍嫌过长的额前刘海,摇摇晃晃的修长身躯,站没站相、满身倦态——

“卫藤!”

一见到绊,那个人立刻推开挡住面前的西装双人组,往这边跑来。被扯住衣襟而用力挣扎的绊,也透过挡在面前的双人组,怔怔凝视着朝自己奔来的男人。

“浅井先生……”

艾吉松缓了抓扯的力道,将绊推向前。往前扑倒的绊就这么倒进浅井的怀里。

“噗!”

鼻子撞上面前的胸膛后,绊连忙回过头。

“呼……呼……”

艾吉的呼吸异常紊乱。

“别来烦我,你干吗跑出来啊,快给我滚进去……不、不要,我、我一点都不想伤害任何人……给我闭嘴,你想反抗我吗!”

就像演起了独角戏,他开始跟自己对话。脸色乍红乍白,同一张脸上却一下子替换了各种不同的表情。

“罗密欧!”

绊直觉地叫出这个名字。

艾吉……不,罗密欧有了反应,肩膀激烈的颤抖起来。

“唔、唔啊……”

罗密欧抱着头用力甩动,一边喘息一边踉跄地向后退,突然旋踵往楼梯的方向逃去。

“站住!”

两名刑警急忙追在他身后。

绊一时之间还无法消化目前的状况,只能软瘫着身子跪坐在地。

“卫藤,你没受伤吧?”

松弛了紧绷的神经缓缓抬起视线,那张熟悉的扑克脸也正看着自己。

绊怯怯地抬起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接着另一只手也贴上他另一边脸颊,双手贴在对方的脸颊上轻轻拍了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还捏着掌心间的脸皮往左右两边拉开。

“……你在干吗啊?”

对方厌烦地挥掉被绊捏住脸颊的手。

表现出一副生硬没好气的反应。因为脸颊并不丰盈而拉不太开的肌肤触感,还有光是待在他身边,就会自动窜进鼻腔的淡淡油画颜料味道……真的是他本人啊,绊的心中终于涌现出真实感。

“浅井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里碍到你了吗?我可是这里的房客耶。”

“可、可是,杀人案件、被当成犯人、你不是被捕了吗……?”

说话的同时,脑子里也多少整理出目前的状况,当然也想起跑去追罗密欧的刑警刚才大喊的那句台词。

月村弘,我们现在要以杀人罪嫌逮捕你——

绊回头望向罗密欧逃跑的方向。罗密欧的脚步声、和追在他身后的刑警们的脚步声往楼上奔去后就没再传来了。只剩下回响在楼梯间不甚清晰的叫嚷:“你还想逃到哪里去?给我站住!”

“喂,你这是在做什么!”

从刑警们的语气和台词听来,绊知道楼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可能还是相当棘手的状况。

“罗密欧!”

绊大叫一声,用力站直身体。太突然的动作撞到了浅井,但现在已经没有余裕管这么多了,在浅井歪歪倒倒还站不稳脚步时,绊斤毫年个追随刑警们的叫声冲上楼梯。

就在绊喘着大气一口气冲上五楼时,露台方向传来男人的声音,冲过电梯前的长廊,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向外侧开着,隔着枯萎的植物藤蔓所编织成的帘幕可以望见一整片夜空。冲过洞开的玻璃门打算一路奔向露台的绊,却不期然地撞上刑警的背部。

罗密欧就站在围绕着露台的铁栅栏上,好像随时准备往眼底的街道跳下去。

“罗密欧!”

“喂,你别靠近他!”

绊推开想制止自己的刑警,站了出来。

“绊,你、你不可以到这里来。”

跨站在铁栏杆上的罗密欧用颤抖的声音说着,身体也更往外侧移动了几分。从街道传来行驶而过的车头灯和车尾灯映出他苍白的面容,有时从左至右、有时从右至左,灯光交错着打在他脸上映出染血般的红彩。五楼的劲风刮起白色的衣裳狂猛煽动,罗密欧纤细瘦弱的身躯仿佛就要被吹进那一片夜色之中。

“对不起,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是谁杀了人。那家伙就是用这双手握着球棒、狠狠地殴打那个男人的头。好几次、好几次,就算对方都死了也停不下手。我透过那家伙的目光看到了一切,我看他用这双手将那个人打死了。可是凭我的力量根本无法阻止他……那家伙是我体内最强的,不管是马可夫还是艾吉都赢不了他啊……”

“你说的那家伙,就是<阿弘>吧。你体内的人格不是四个,而是五个对吧?”

说话的同时,绊也谨慎地一步步缩短与罗密欧之间的距离。两个刑警一同吞了口唾液,在身后默默看着这一幕。街道那头传来的亮光打在罗密欧悲伤颔首的侧脸上。

“我从来没多你说过<阿弘>的事。那家伙真的很恐怖,我绞尽脑汁才想到要给你‘也许马可夫知道什么’的提示……对不起,到头来我还是没帮你救出那个朋友……”

“没关系的,罗密欧。已经没有关系了,你先下来,到我这里来吧。”

“你愿意原谅我吗……?”

“这是当然的啊,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责备你呀。”

泪水从罗密欧的眼中滑落。紧绷的面容浮现出扭曲的稚幼表情,少年的口中逸出夹带哭腔的少女声音。

“……你已经不生我的气了吗?就算我是坏孩子,你也不会打我吗……?”

“你并不是坏孩子啊,瓦莲坦。上次的事我很抱歉,再也不会有人生你的气,也不会对你大吼大叫了。你再也不会被爸爸打了,我很喜欢你喔。谢谢你教强纳生折纸。”

一边柔声安慰着,绊一边朝少年伸出手。少年啜泣了一会儿后,终于跨过铁栅栏,慢慢回到露台上。绊就在栅栏下紧紧抱住少年。

轻抚着紧紧回拥自己不停抽噎的少年瘦弱的背部。白色衣服底下的肌肤因夜风侵袭而变得冰凉,就连头发也像沾湿了般冷冰冰的。

“已经没事了……”

就在绷紧的紧张情绪终于得以松懈时——

“好,月村弘,就这样乖乖待在原地别动!”

一直站在身后的刑警突然扬声大喊,硬质的皮鞋发出的脚步声也同时靠了过来,绊怀里的少年身躯猛地一颤,顿时变得僵硬。

“等一……”

双手之间忽然感觉到波动般异样的膨胀感。比艾吉所拥有的暴戾气息更强好几倍……不,更强好几十倍般逐渐增幅,光是触碰,肌肤就好像快被用力撕裂的强大能量,正从少年的背部缓缓扩张成形。

少年的手以异常强大的力量握住绊的手腕,轻而易举地一把抱起绊的身躯。

“等一下,你做什么啊?快放我下来!”

不理会绊的扭动挣扎,他一手抱着绊再度爬上栅栏。粗暴的脚步在栅栏上踩出咯啦咯啦的响声。

爬到最高处后,少年伫立在不太坚固的栅栏突出的一端上。背后狂啸的劲风直打在两人身上。若一不小心失去平衡,就会以倒栽葱的方式跌向在眼底漫开的街道,但少年不为所动地抱着绊伫立着,睥睨呆愣在栅栏底下的另名刑警。

“咳呼、呼呼呼呼、咳呼呼!”

喉咙深处好似卡了一口痰,从他口中溢出的是令人打从心底厌恶的怪异笑声。眼球就像快弹出来似的凸睁着,污浊的眼白部分浮现许多条血管。太阳穴和脸颊上也爆出几条粗大的青筋,让人怀疑他的皮肤底下是不是养了虫子,正一颤一颤地蠢动着。

这家伙就是<阿弘>——?

终于现身了,罗密欧体内的第五个人格。

“罗密欧、罗密欧那、那那、那个胆小鬼、该死的臭虫,居、居然把我的事说、说、说出来了。要、要要要是把这个女人,从这里丢、丢下去,她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咳呼,说、说不定她的脑袋会开花、脑浆会喷出来、喷出来、喷出来喔。我我我我我老爸以前是做、做葬仪社的、社的、社的啊。那些警察常常常常把一些跳楼自杀的尸块,和、和、和死人的脑髓装进塑、塑、塑胶袋里,交、交给我老爸处理喔。葬、葬仪社的工作真、真的很有趣耶,咳呼……我我我我我最喜欢听、听听听我老爸讲工、工、工作上的事了,咕呼……”

<阿弘>开心不已地兴奋嚷嚷。当刑警往前靠一步,他就故意假装要松开抱着绊的那只手,听到刑警“啊!”的惊叫一声,立即又重整姿势将绊挂回手臂上,咳呼咳呼的笑了起来。被吊挂在半空中的绊脚下是足足有五层楼高、没有半点遮蔽物的空间,和横铺在眼底的一大片坚硬黑色柏油路。

被吊挂在半空中的恐惧感,让绊吓得全身寒毛直竖。<阿弘>的表情、说话方式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实在太不正常了。不同于艾吉所散发出的暴戾气息。他根本是完全疯狂了。

肩膀的肌肉膨胀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让他的身形看起来大了一、两倍不止。绊挣扎着想从他的桎梏中逃开,但<阿弘>那只浮凸着血管随时可能爆裂肿胀臂膀却丝毫不为所动。而且要是一个不注意,就算逃离了他的束缚,也会以倒栽葱的姿势摔向地面。

往下看去,街道上已经开始聚集一些看热闹的民众。每个人都是张大嘴、错愕地抬头看着这一幕。要是绊真的摔进那群看热闹的家伙之中,说不定还会带一、两个来不及逃开的倒霉鬼一起上天堂呢。

“你就把她丢下去啊。”

忽然插入的声音遮蔽了<阿弘>的笑声。

踩着有气无力的步伐,浅井现身在那两个刑警身后。

“浅井先生……”

半边脸颊依然抽搐痉挛着,但<阿弘>已停止笑声,将注意力放在浅井身上。

“咳呼,你你你说什、什、什么?”

“我叫你把她丢下去啊。说一次还听不懂吗,果然是个白痴。你的脑袋也跟你的外表一样腐烂了吗?”

浅井厌烦地挑起一边眉毛,挑衅似的对凸着眼睛反问的<阿弘>啐道。绊和那两个刑警都被他突来的台词吓到哑口无言。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啦?大笨蛋!这家伙真的会把我丢下去耶,他根本已经失去理智了啦!”

踩不到地面的脚慌乱挣动,绊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提出抗议。但浅井似乎完全没把人质的安危放在心上,极其平静地推开还困惑不已的刑警悠悠走上前来。绊忍不住在心中哀号。

“等等、你先等一下啦!浅井先生,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有个可怜的少女被当成人质了耶,你难道不管人质的死活吗?”

人质绊正代替犯人说出应有的抵抗台词。但浅井看也不看绊一眼,只半眯着眼睨向<阿弘>,说出教人为之气结的话:

“让我冠上杀人罪嫌还被关了起来,害我根本没办法工作,真的给我添了很多麻烦你知不知道啊!比起人质的死活,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把你这个该死的家伙逮捕归案啦。”

此刻的浅井比平时更多话饶舌,一句接一句流利得不得了的台词,从他嘴里冒出来这一点也怪异得紧。该不会连浅井都发疯了吧?绊愈来愈感到绝望。不,说不定他根本就没疯,比起绊的安危,浅井的确可能更在乎自己的画作,绝对是这样没错。早知道这可恶的家伙本来就是这种人。看到浅井从电梯里走出来而瞬间感到安心的自己,因为闻到他身上的熟悉的油画颜料味道而瞬间忍不住想哭的自己,绊打从心底咒骂起这样的自己。

我要是真的摔下去死掉,一定会变成鬼回来找你!一定要用脑髓外露、扭曲变形的模样每晚站在你的枕头边吓死你!一定要诅咒浅井家的子孙直到最后一代为止!

“咕呼咕呼呼、咳呼呼呼!”

<阿弘>笑了。

飘散着腐败臭味的笑声窜入耳膜,直教人背脊发麻。

抱着绊的那只手蓦松开。

“——!”

那一刹那间,身体仿佛滞空停留了。

然后依循重力加速度——

坠落。

但绊却在这时发挥奇迹似的反射神经,抓住围绕在公寓正面的装饰铁格子。手肘和膝盖直接撞上格子架,瞬间感到一阵激痛。

头顶上传来吼声。抬头一看,两个刑警正把<阿弘>从铁栅栏上抓了下去。虽然衣服和头发都被粗暴的揪扯,但<阿弘>还在笑。虽然他已经和刑警一起消失在铁栅栏的彼端,但他的精神好像还滞留在原地般,仍听得见他那疯狂失控的笑声。

“卫藤!”

<阿弘>的身影一从视线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栅栏那头朝自己探出身的浅井。紧抓着格子架、绊拼命朝浅井的方向伸出手。

“我、我快撑不住了,浅井先生,快一点……”

“卫藤,你就这样跳下去吧!”

“哎?”

到、到现在还说这种话,这个王八臭鸡蛋!

错愕的叫声迸出喉头时,身体突然感到一阵乏力,差点真的摔下去。

“没有关系,你跳就是了,这比拉你上来快多了!”

浅井用无比认真的表情重复着相同的指示。往自己摇摇晃晃的脚下看去,隔着五层楼高的虚空,道路上出现了一座白色的物体。

白色的物体——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搭成的、用大量被褥堆积出的一座棉被山。许多带来枕头、垫子和可减缓冲击力道物品的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房客身影就围在棉被山周围。最显眼的是猫布偶那庞大的白色身躯,还有那个叫小山内的员警也在。由起朝这边大幅度挥动双手,就像说着:“来来来,往这边跳下来!”

要我朝那座棉被山跳下去——?

铁青着一张脸的绊回头仰首望向浅井。

“没办法!不可能!我办不到啦!那是棉被耶?绝对不可能,会死掉的啦!”

“别废话那么多,叫你跳就跳,不会有事的!”

“你少说得这么轻松!哪可能没事啊,我要是跳偏了怎么办!我要是死了一定诅咒你,我一定会回来附你的身啦!”

嘴上这么说,但双手已经快失去知觉,剩没多少力气了。刚才的喊叫消耗了更多体力,抓着铁格子的手指正慢慢向下滑。

“绊——”

脚底下传来由起不甚清晰的呼唤。这两个家伙是共谋想杀掉我吗!我死也不会放手的!拼着一口气,绊又再次紧紧抓住铁格子。

“真是……”

就在绊仍死命挣扎的同时,可能是再也受不了这拖拖拉拉的状况,浅井无奈地抬脚跨过铁栅栏,来到绊这一边。他惊险地慢慢移动身躯,来到可以抓住双脚都攀在铁格子突出物上的绊的身边,接着一手抓住铁格子支撑自己的体重。

“哪,抓紧我。”

再伸出另一只手环搂住绊的身侧。

“你一开始就过来救我,不就好了……”

喘着大气抱怨的绊,抱着终于得救的想法把自己的身体重量全靠在浅井的手腕上。

就在这一瞬间——

“喂,你搞……”

“咦?”

绊的动作就像要将浅井连衣带人拉下去般,而浅井居然也就松手放开铁格子,将自己抛向半空中。

“掉下来了——”

站在底下的房客一阵喧嚷。

“不、不是吧!”

“你也考虑一下别人的腕力好不好,哪有把自己的体重全挂在别人身上的啦!”

“你少对自己的缺乏力气骄傲啦!”

彼此对嚷的声音被留在上空,住户们的哇哇骚动声仅眨眼的瞬间就清楚地灌入耳膜。

“可别咬到舌头咯。”

在浅井的指示下抱紧头部,直直跌了下去。

两人非常完美地从五楼露台跌进早就准备好的棉被山正中央。

身下的棉被掀起大量尘埃,瞬间将周围都染白了。

在尘埃落定前,所有人都屏息沉默着不敢出声。

然后——

“……喔喔——!”

守在一旁的房客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小山内只能愣愣看着手拉着手互相传递喜讯的鸟笼庄房客们。

“棉被、地毯或缓冲垫什么都好,赶快带到外面集合!”

在由起的号召下,有些人气喘吁吁地抱来床单和棉被,有人只带着枕头和软垫来,还真搞不懂这群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聚集起来的。当然也有一脸莫名 ,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总而言之看到其他住户那么开心,也就跟着加入欢欣鼓舞气氛中的房客。

真拿他们没办法,一旦有事情发生的时候,这栋公寓的房客还真是团结一心啊。

就算如此,大家还是围着棉被山开心笑闹、兴奋得蹦蹦跳跳,然后手牵着手一起舞蹈。完全没有人在意被挡在车道上动弹不得的大小车辆烦躁不已狂按喇叭的噪音。花猫布偶把小女孩抱坐在肩膀上手舞足蹈,穿着晨袍的美女把长柄刷当成舞伴踩出旋转的舞步。拿勺子敲打铁锅的双胞胎老人也搭肩高歌着。

有生从棉被堆里缓缓坐起身爬了出来,不过少女好好像吓昏过去了。

“有生!绊!”

由起冲向前去跳上棉被山,扬起一阵灰的同时,棉被山也跟着歪斜,浅井像在特级弹簧床上滚了一圈,一爬起来立刻对由起破口大骂。鸟笼庄住户们的歌声、笑声掩盖了有生的叫骂,将他们柔柔地包围住了。

在这个城镇当“巡警”前前后后已经有十年的时间了。真是的,鸟笼庄的这些房客果然是群专会制造骚动的家伙啊。

苦笑着轻轻耸了耸肩,小山内也迈开脚步奔向喧闹的中心,加入高声笑闹的人群里。整顿道路状况的工作、排解民众的抱怨或提出报告书之类的事,就先丢到一旁吧。此时此刻,先把身为“巡警”必须处理的那些繁杂琐事先抛诸脑后吧。

睁开眼看见的是熟悉的咖啡色天花板和拥有蓝色灯罩的装饰吊灯。绊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缓缓撑起身体后,第一个冲过来抱住绊的就是由起。

“绊!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

突然被用力抱紧,绊眨了眨眼才低头确认自己的身体。全身上下有好多地方都隐隐发疼,但应该没有受伤。

“嗯,应该没事。由起,抱那么紧很难过啦。”

由起呼了一口气后才放开绊扭动的身体,随即换上一张恐怖的表情从正面抵着绊的鼻尖瞪视道:

“你不是答应我不会再淌这浑水了吗?我们不是说好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你说那些话只是在骗我吗?”

“对不起……”

这次真的只能乖乖低头认错了。明明都已经和由起约定好了,自己却还跑到罗密欧的房间去,碰上了艾吉和马可夫;后来还被阿弘捉住,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交给由起保管的信赖、还有曾立下的保证,都被绊自己搞砸了。

之后从由起口中听说,他从华乃子班上的男同学口中,取得了那个狂热信徒遭到欧杀的现场目击证言。根据男同学指出的体格与长相,认定月村弘涉有重大嫌疑。目击时刻是晚间十点三十五分左右。这个时间月村弘并没有不在场证明,反而浅井当时正跟绊一起被关在电梯里,在管理员的帮忙下才得以脱困,这段时间浅井确实有不容动摇的不在场证明。

由起果然很值得信赖,绊根本没必要搅和瞎忙。

看着有些郁闷寡欢的绊,由起说“情绪低落的绊也很可爱呢~~”然后张臂扑了过来,绊“哇啊啊!”的大叫一声,连忙将他推开,心里想着能用轻松的态度,三言两语使自己振作精神的由起果然很不简单。

月村弘接受了精神鉴定,好像也已经承认犯行。虽然不知道现在接受警察侦讯的到底是哪一个人格。

<罗密欧>、<瓦莲坦>、<艾吉>、<马可夫>,还有<阿弘>——

谜底尚未全部解开。到底哪个人格才是原来真正的“月村弘”?直到最后,绊依然无法得知。若精神鉴定的结果确定月村弘的状况是多重人格分裂症,那他今后就得接受专业的治疗了。一想到在治疗的过程中,可能会让罗密欧或瓦莲坦的人格消失,心里就感到一阵刺痛,但绊却也无计可施。

如果那个<阿弘>是月村弘的本体,那会是多么恐怖的人啊。但反过来想想,说不定更是个悲哀的可怜人。只能借由其他四个人格的生成,来平衡他那狂乱失序的灵魂。

由起离开房间后,浅井跟着出现了。两人在门口错身而过时——

“可别做什么色色的事喔,小有有。”

“别拿我跟你相提并论。”

还故意用手肘互撞了一下。

阖上门默默走进房里后,浅井并没有靠近床边,而是选择坐在窗边的蛋型沙发上。从床到沙发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暧昧得让绊感到有些心慌。

“你还好吧?”

他淡淡开口。

“嗯,还好。”

绊回道。

简短寒暄了几句,浅井将背部深深埋进蛋型沙发的倚背中。

“喔,这个真不错。”

喃喃自语了一句后,还打了个呵欠,然后就没再说话了。

果然只有在睡觉时,这家伙的脸色才会好一点,他看起来确实是比刚被刑警带走那时健康多了。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嘛。”

听到绊的声音,浅井朝她瞥了一眼,不悦地嘟起嘴抱怨:“你是在寻我开心吗?那几天被迫过着规律的生活,实在累死人了。”

绊听了真有些傻眼。三餐定时供应又能过规律正常的生活,而这家伙的感想居然是“累死人了”?不过这也很像浅井会说的话就是了。

对话没有持续下去,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发生大骚动的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又恢复过往倦怠中教人昏沉的安静氛围,住户们也早就各自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只有微微的湿和漂浮在半空的尘埃,加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某人尖叫声渗透在空气中。

将纤长的身躯深深埋进蛋型沙发里的浅井,倦懒的闭上双眼。

(他睡着了吗……)

正当绊打算伸脚踢踢看他是不是真的睡着时——

“……我的手,一直在发抖。”

掠过耳边的低声让绊微微吓了一跳,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还以为他已经睡熟了呢。

(手……?)

绊的目光自然望向浅井搁在蛋型沙发边缘的左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抓握着沙发扶手,浅井闭着眼睛,又继续用自言自语般的声音说着。那是相当具有浅井风格的说话方式。不时会突然断句,或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补上一句,嘶哑的声音让人听不太清楚,好像不是很想把话完整传达的说话方式。

“就是在你抓着我的时候,我根本支撑不住啊。皆子她……”

当这个名字从浅井口中说出来时,心脏忽然感到一阵刺痛。

“重叠了,跟皆子那个时候一样……如果是五楼,明明有可能救得回她的,可是她着地的地点太差,整个人都变形了,她的遗体……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皆子”是浅井的恋人,三年前,她就在浅井面前从五楼的露台跳楼自杀了。

直到这一刻,绊才发现今天在露台上的情况,竟让浅井又回想起那时候的情景。永远失去恋人的过去情景仿佛再度重现,浅井是抱着什么心思站在现场的?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叫绊“跳下去”的?他是抱着什么情感为了绊越过栅栏的?

“所以那个时候,我真的真的好害怕……如果‘你又变成那样’,我光是想到这里……我真的很不想、不想看到你又变成那个样子……”

“浅井先……”

“所以!”

看到他的左指指尖抽动了一下,绊不由得闭上嘴巴。闭着眼将左手手背抵在额际,浅井深深地、悠长地,犹如要把心中所有情感和全身的疲劳都化成二氧化碳吐出体外般,发出深沉且悠长的叹息:

“所以,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抵在额际的左手手指失去了血色,似乎还微微颤抖着。那是极少接触阳光的纤细手指,就消纳感用白色石膏精巧雕塑而成的艺术作品。油画颜料都渗进剪得短短的指甲缝隙间,边缘还染着偏黑的颜色。

心脏发出被揪疼的声音。好想握住那只手,让他别再颤抖;想告诉他:“别怕,我还活着啊!”的冲动从心底深处涌现。但是,绊却只能僵在原地动也不动。那是皆子该扮演的角色,不是绊。但事实上,皆子在浅井心里留下的只有从露台摔向地面变成一地肉块的景象,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能救赎浅井的明明只有皆子一人,但将浅井的双脚囚困在泥沼深处动弹不得的却也是皆子。

——为什么不是我呢?

这句话就像一叶扁舟蓦地浮上心头,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浅井抵在额际的手无力地滑向腹部。将头靠在蛋型沙发的倚背上,这次他似乎真的睡着了。话都还没说完就半途睡着,这也是常有的事。

小心不发出太大的声音走下床,拉着自己平常盖的毛毯轻轻覆在他身上。

“嗯……”

沙发上的浅井稍微扭动了一下,绊立刻发射性地保持距离向后退开。伸手摸了摸,将盖住自己的毛毯往上拉了几下,这次浅井是真的发出规律的鼻息沉沉睡去了。比起规律正常的生活,这种随时随地想睡就睡的假寐似乎能让他睡得比较安稳。

我好像常常看到他睡着的样子呢,忽然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俘获了绊。在绊的心湖投下震撼、荡起波纹后,这家伙就像平时一样闭上眼沉沉睡去了。

……我才没有喜欢他。

没理由我会爱上浅井啊。那么自以为是、阴沉得要命、而且一点也不会替别人着想、欠缺沟通能力,又不像和由起在一起时总能聊些有趣的话题。不可靠又危险,光是看着都让人忍不住为他捏把冷汗。

所以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直到如今,绊还是不停否认总是因他而忽高忽低的心情起伏。

可是……

虽然不甘心,但还是会为他那一句简略的台词、为他冷漠生硬的一举手一投足而心生动摇。光是身体稍有碰触,就会忍不住紧张失措。浅井身上那独特的颜料气味肯定掺有令人中毒的迷药。

(可是……不行的。)

从沙发旁退开一点距离,绊瘫坐在地,将下巴搁在环抱膝头的臂膀上。许久许久,就只是静静看着浅井熟睡的脸孔。

不能再缩短彼此间的距离了,绊告诉自己。就维持这样的距离吧,维持画家与模特儿的距离就好了。

因为绊知道,这对自己来说只会是场苦恋。

把脸埋进臂膀里,将身体紧紧缩成球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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