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藤,出门了。」
明天该不会就是世界末日,恐怖大王要降临了吗?会真的吓到打从心底发毛,是因为这是浅井难得的主动邀约。事情发生在青山公园画廊为期十天的个展「M的影像」结束后没几天的事。
浅井有生生平第一场个展获得相当高的评价,完美地划下句号。展览期间也来了许多杂志采访和美术爱好者,因为得尽可能待在画廊里与前来拜访的客人寒暄交流,浅井一辈子的社交分量大概已经在那十天内用光了。展期一结束,她便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正确说来,他在最后一天的下午就逃亡了)。展期中的浅井被迫当个衣容整洁的好青年。但展期一结束,那样的好青年形象也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了。隔了许久再度走出画室时,他就好像个结束在深山修炼生活的修行僧般回复一身的凌乱,劈头就对绊丢了这么一句——
下次,我们一起到哪里去吧……他还记得个展前,他不经意脱口提出的邀约吗?虽然不可能真的跑到有企鹅到处走动的北海道动物园,但如果是这座城市公园里的动物园……连心脏鼓动都不禁高昂起来,绊雀跃地打扮着自己。裙子应该比裤子好吧?比起红色和黑色,白色看起来应该比较清纯吧?绊认真地烦恼该怎么搭配才好,回过神时又对如此兴奋不已的自己感到丢脸,到头来还是选择了像平常一样的庞克女孩打扮这才安心了些。最后看着镜中的自己思索一会儿后。拿起带点颜色的唇蜜在嘴唇上稍作妆点。
也不管从衣柜里挖出来的衣服散落一地,当绊急急忙忙走出房间来到一楼时,已经整整让浅井等了三十分钟了,此刻浅井正坐在大厅休息区的沙发上打瞌睡。叫了他一声后,浅井口齿不清的回道:「嗯……我不小心睡了一下。」该说多亏了他的昏睡症状吗,浅井好像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等了三十分钟(如果被他发现了,肯定又会啰哩八嗦个没完)。
「要去哪里?」
「别废话那么多,跟我来就对了。」
依然是发挥他那唯我独尊的狂傲性格丢下这么一句。浅井第一站去的地方,是个毫无吸引力而且一点都不有趣的画具材料行。搞什么嘛……绊会觉得失望也是无可厚非。
在充满废埃、画具和纸张气味而显得阴冷潮湿的材料行里,浅井挑选着作画用的画布。下订单要老板寄送到鸟笼庄去,然后又问了几样国外贩售的画具能否订得到之类的事,过了很久以后,绊才终于明白了浅井的意图。
正当无聊透顶的绊在店门口拿试涂用的彩色蜡笔在图画纸上涂鸦时——
「到下个地方去吧。」
浅井好像还有其他要去的地方。
「要去哪里?」
「别废话那么多,跟我来就对了。」
重复着与刚出门时同样的对话内容,绊用回发出「噗噗」声的走路方式踩着厚底鞋跟在浅井身后。
走在路上,一发现幽暗且无法一眼望尽的狭隘暗巷后,浅井也不管绊愿不愿意就直接走进暗巷中,这里当然没什么情调气氛可言,地上那滩好似永远不会蒸发的积水表层浮着一层油污,半已化作污泥还散发出一股臭味。如此阴森肮脏的暗巷风景,浅井却像要将其描绘在脑海中般,许久许久他就只是这么凝视着。
面对眼前这条「大楼与大楼间的缝隙」,绊根本无法发挥半点想象力,而且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喂,之前——你不是说要去动物园吗?虽然不可能真的跑到北海道去啦,不过那座有西乡先生的大公园不是也有设动物园吗?听说在哪里也可以看到国王企鹅耶——下次你再找日和与木荫来,带他们一起去玩吧——」
拿小孩子当借口,绊可以对着浅井的背影拐弯抹角(或者应该说是非常直接)地说,「啊……那个啊,下次有机会再说吧。」但浅井却连头也不回,只是暧昧地这么回应。
「喔,我到前面去看看。」
接着又(对浅井而言)发现另一条充满魅力的暗巷,他二话不说便钻了进去。明明只是外接式冷气吐出的温凉空气停滞于地表的暗巷风景,但看在浅井的眼中,说不定却是闪耀着无比光辉的一座大金矿。但不管怎么想,那应该不是金光而是全身闪着黑光的蟑螂们的最爱,还会一大群一起蠕动。
陪他绕了好几个地方,就在绊已经走累了不禁感到气恼的时候,好不容易满足脑内风景素描的浅井总算有些贴心的表示:
「你累了吧,要不要喝点什么?」
「冰淇淋苏打汽水啊……你等一下。」
丢下这句话后,浅井就信步往马路的那头走去。在另一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碳酸饮料回来。「请你喝。」摆出一副「怎么样,我对你很好吧?可要好好感谢我喔。」的态度。
两人弯腰坐在路旁的护栏上,打开手中的罐装饮料。
「喔喔,好冰喔。」
喝了一口后,浅井自言自语了一声,再次把饮料罐凑到嘴边,很享受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将碳酸饮料灌进喉咙里。用冷冷的视线看着似乎挺开心的浅井大口喝饮料的模样,绊也喝了一口汽水。当身边的女孩子说累了时,一般都会找间咖啡店坐下来休息吧,不过这个男人似乎完全没有这样的观念,这家伙果然已经被艺术洗脑了。
来往车辆无视限速标志呼啸而过,排出废气毫不留情地吐向一旁的人行道。爽口的碳酸气水也无可避免的染上沙尘,喝下汽水时舌头有种像咬到沙粒的感觉。不经意地往下一看,才发现鞋子前端已经沾满了污泥。都是因为在那些充满水坑的奇怪暗巷走来走去的关系。
这是「LoveGothic」新出的鞋子,虽然价格昂贵,但因为很喜欢还是硬买了下来……
想到这里时,绊的情绪忽然跌入谷底,毫无道理的忧郁起来。
「……聊。」
瞪着脚上的鞋子,绊喃喃说着。
「你刚才有说什么吗?」
浅井的口气还是一派轻松。他脚上的帆布鞋同样也沾满了泥巴,不过在这之前那双布鞋早就沾上一堆油彩颜料,根本分不清是泥巴还是油画颜料染出的大地色,反正浅井也不在意就是了。
「……真无聊。」
将同样一句话重复说出口的瞬间,一滴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滑下脸颊。
「好无聊,一点都不有趣。我的脚好酸,这杯汽水上面根本没加冰淇淋,这根本就不是冰淇淋苏打汽水啊。我说我想喝冰淇淋苏打汽水,可是这完全不一样嘛,笨蛋,笨蛋,笨蛋,你这个大——笨——蛋。」
抹着脸颊用力吸了吸鼻子,用混杂了哭腔的声音对鞋子叫骂。绊没办法抬起头来,居然因为这么点无聊的小事就哭哭啼啼的,自己想来都觉得既丢脸由懊恼。
「只是因为没加冰淇淋,你有必要气到哭出来吗?」
「才不是呢。因为人家的鞋子弄脏了啊,人家一直很喜欢这双鞋子的,这双鞋子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了,很不容易买到哪,我是因为有先预定才能买到的。」
「既然这么重要的鞋子,你干嘛还拿来穿啊?应该要摆在神桌上供奉膜拜才对吧?」
「因为今天……」
听到他那种有点也不贴心的说法,绊忍不住抬起头来瞪了浅井一眼,却也没办法把话说完。
因为今天……
我以为,你会带我到什么地方去的……
该说是徒劳无功吗,浅井还是一脸搞不懂绊为何突然发飙的表情,仍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心里顿时感到好空虚,当浅井说「出门了」时,绊早该猜到就是这么一回事的,都怪怀抱着莫名期待的自己实在太笨了。啊——啊……
「……我要回去了。」
「我不是叫你跟着我吗,刚才绕了不少远路,现在差不多也该过去了。」
绕那么多远路到底是谁的错啊!虽然不晓得浅井究竟想到哪里去,但绊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了。反正他一定又想带自己倒一点都不有趣的地方啦。
「我要回去了。穿那么脏的鞋子,我哪里都去不了。」
「这跟鞋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吧,快走了。」
浅井从绊的手中抢过已经喝光的空罐,身子跟着离开护栏。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但绊却变成任性耍脾气的小孩子,想生根似的硬是赖在护栏上不肯移动半步。待浅井把空罐丢进自动贩卖机旁的回收桶后,绊还是绷着脸不肯抬起头。
「我说你啊……」
浅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大气(你自己说说,这到底是谁的错嘛!)忽然在绊的脚边蹲下,还在猜想他想做什么时,没想到他竟打算动手脱去绊脚上的鞋子。
「等等,你、你做什么……!」
在大庭广众之下,这家伙恬不知耻的是在做什么啊?一个大男人蹲在女生脚边帮她脱鞋,这样的景象让人行道上熙攘往来的路然都忍不住投以诧异的视线,紧紧包覆着小腿的厚底鞋被粗暴的拉扯,差点连及膝袜都被他一并扯掉了。
「如果你没办法穿着脏兮兮的鞋子走路,那就光脚走吧。」
「啊?」
这家伙脑袋没问题吧?不,其实绊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他的脑子一直都有问题。虽然试着逃开他的魔爪,但当他粗暴地用力一拉,一只脚上的鞋子还是被他硬扯下来,就连及膝袜也丢脸毙了被他一起来了开,只剩下松紧带的部分还挂着脚趾上。浅井毫不在意地打算脱掉绊的另一只鞋子。
「等等,你被这样啦!」
「要是不把袜子也脱掉,会走到破洞喔。」
「讨厌,你不要碰我的袜子啦!」
脱去绊脚上的两只鞋子后,浅井没有一丝迟疑地跟着脱下自己的帆布鞋,光着脚在柏油路面上「啪啪啪」踩了几下。
「不会烫,你不用担心。」
「这是重点吗!」
「好了,快走吧。」
不由分说地丢下这句话后,浅井将绊的两只鞋子提在手上,另一只手则抓着自己的帆布鞋迈开脚步往前走。「你不要拿我的鞋子啦!」绊慌张地扯下还挂在脚趾上的及膝袜,将它们卷成一团塞进口袋后,只能无奈地光着脚丫追在浅井身后,质料厚实的及膝袜把夹克左右两个口袋都塞得鼓鼓的,但这都比不上光着脚丫走在路上丢脸。
相较于因为在意他人的目光而只敢拖着小小步伐用龟速慢吞吞走着的绊,浅井倒显得堂堂正正多了。平常(跟HotelWiliamsChildBird的其他房客比起来)浅井并不会特别凸显自己的怪人特色,但绊总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他原本就是怪人的最诡异的部分。
「你不觉得有趣吗?」
浅井忽然转过头开口。哪里有趣啊?但因浅井而从绷得发疼的鞋子中得到解放的双脚确实是舒服多了。该不会自己就只是想要解开束缚,光着脚丫而已吧?
绊试着将注意力放在平常没什么机会直接碰触的柏油路面触感上。在午后阳光的照耀洗礼下,柏油路面虽给人无机质的印象,没想到竟意外地透露着温暖,承受脚丫的踩踏,一走进阴影处,则又冰冰凉凉的感觉好舒服,在阳光普照的地方与阴影底下,原来柏油路也有着全然不同的「体温」。柏油路与脚底肌肤的触感也不尽相同——有些颗粒较粗,有些颗粒较细,仿佛是飘逸优雅的贵妇人,又有如不知变通的顽固父亲。
走着走着,心里也越发觉得不可思议。绊头一次感觉拂过脸颊的风不同了,在脚边吹动的气流也好似柏油路呼吸一般,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的暗巷开始有了表情……绊终于ufaxian,装设在室外的冷气所吹出的热风、已经变得泥泞的水坑、被搁置在餐厅后门的垃圾,还有聚集在垃圾旁的猫和乌鸦、歪歪斜斜攀着墙面的管线交错生成的几何图形——组合起这些小细节,每条暗巷也有了属于它们各自不同的表情。
抬头看着前方有些驼背的浅井背影。平时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想,就只是呆呆地走在路上,但其实他总是动员全身上下的感光细胞,在观望这个「世界」。一而再的累积这些所见所闻,浅井才能创造出那细腻得栩栩如生的画中世界。明明迟钝得无法注意到身旁的人情绪起伏,但就是因为迟钝所以也拿他无可奈何,换句话说,浅井在意的并不是人,而是将全部的感官神经集中在与一般人所见的不同部分。
浅井有生这名艺术家,或许……真的很了不起。
***
直到前几天都还在展出浅井个展的青山公园画廊如今已恢复一般的常设展览,原本挂在大门口写着「浅井有生个展」的招牌也已经拆下来了。
负责柜台的美纱小姐拒绝让两个人入馆参观。美纱小姐正绷着略显圆润的可爱脸孔,挡在两个人面前。
「真实的,你们两位为什么都光着脚呢?现在这个时间,一般的客人也会入场参观耶,我不能让你们光着脚走进来。」
如果由起在场,一定会说些好听话逗美纱小姐开心,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进到画廊里了。但不擅处世之道的浅井只能乖乖摸着鼻子走人。然后绕到画廊后门。
浅井进去的地方并不是展示室,而是一旁的收藏库。与占地宽广的展示室相反,收藏库里的狭小空间塞了一大堆画作,空气中也充满浓厚的颜料味道,就跟浅井的画室一样。
浅井一张张翻着滑动式吸纳架上的画作,有些还抽出来确认过后又塞回去。前几天才展出过的个展作品好像都被收进这里来了。
「找到了。」
浅井最后抽出来的一幅画是——
「啊,这个……」
◆
展示期间始终被「隔离」在展示室一角,女性拥抱着象牙巨蛋的那张图。如果从破裂深处伸出来的不是只男性手腕,这幅画一定充满了慈爱温情,只可惜那只手破坏了一切。
「我要把它送给你。」
「是喔,谢谢。」
平淡地随便附和一声后,绊才发出「咦咦?」的惊叫,反应之大让她几乎原地跳了起来。
「为什么你要给我这张画?我已经从你那边拿到打工的薪水了啊。」
「如果你不要就算了。」
「我又没说我不要。」
看浅井一脸冷淡地打算把那张画放回棚架上,绊急忙伸出手抓住画布一角。
「就算以后你叫我还给你,我也不回还喔?就算现在只是幅不值钱的破烂东西,说不准将来会变得超有价值,那我就会把它卖掉喔?如果没价值,我就把这幅画搁在浴室当防滑垫喔?」
「好啊,你想卖就卖,要放在这里保管也行,反正我把这幅画的所有权让给你,想什么时候卖掉都可以,顺便说一下,它现在已经不是不值钱的破烂东西了,多少还是有点价值啦。」
「唔,我,我不会卖啦……」
原以为会被反呛,没想到浅井的反应居然如此平淡,令绊不由得有些张皇失措。比对着不知所措的绊和那张画作,浅井淡淡勾起嘴角……笑了,浅井笑了,就像发现什么炫目的东西般微微眯细了眼,嘴角轻轻上扬。毁灭这世界的恐怖大王明天一定会降临啦。
「这东西原本就是因为有你才会诞生的产物……所以我要送给你。」
「咦……?」
「企鹅。」
暗号般简略的两个字一从浅井口中说出来,绊立刻瞪大双眼——
「啊!」
然后才注意到了。
个展开始之前,当最后一幅画怎么也画不出来,浅井「嗯嗯啊啊」地无助呻吟时,绊确实有对他提起关于企鹅蛋的事。漫长的冬季里,企鹅爸爸和企鹅妈妈都会拼了命地在极寒的风雪中紧依着身子,一再交替守护唯一的蛋……
(那些话,原来有帮上他的忙啊……)
从那个充满感动的小故事中得到点子,才得以完成的这幅超现实画作,浅井的脑袋构造果然太不可思议了……但,绊还是觉得很开心,因为自己对浅井来说还是有用处的,不只是当「她」的替身,而是能直接在浅井的磁场中心留下属于自己的波纹。
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他是不是已经承认我的存在了呢?
在训诫自己「再怎么期待也只是白费功夫」之前,他居然抢先说出这种让人心动不已的话。虽然他没这个意思,但这个男人果然有够罪恶的,没有自觉这一点更是罪大恶极。
「浅井老弟,你跑到这里来啦。」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出现在收藏库门口。他是这件画廊的小老板——大泽先生。浅井说和人有约,是指和这位画廊老板相约见面吗?
「人已经来喔,请跟我来。」
听起来好像还有其他客人,画廊老板摆摆手催促浅井后,率先从收藏库门前走开了。把巨蛋图收回棚架后,浅井也跟着走出去,因为他什么话都没说,绊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犹豫了一会儿后,想想自己待在这种地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浴室在浅井走出收藏库时也急忙跟出去。
走出这扇加装了跟银行金库有得比的巨大转盘式锁头的厚重铁门后(因为这间收藏库里放着价值数千万甚至上亿的画作!)隔着一小段走道,另一扇门的那头就是展示室。里头传来对话声。
隔着一扇门向展示室窥探,绊不禁愕然。
浅井先生被黑人捉住了!
看在绊眼中就是这么回事。
嘿,小日本鬼子!你这根黄色豆芽菜!
对方一定正在辱骂嘲讽浅井啦!
可是,门的那头似乎没发生绊所预料的危机状态。那个黑人握着浅井的手用力甩了好几下,发出「Hahahahaha!」的开朗笑声,还张开厚实粗壮的双臂像要罩住浅井整个人般抱住他。如果他认真施力,浅井那脆弱的肋骨肯定会轻而易举地被击碎吧。
那是个把一头黑发剃得相当短,将魁梧健壮的身体包裹在黑色西装里的黑人男性。跟好莱坞的间谍电影中常出现的男演员长得很像(因为外国人看起来都长得一模一样)。他的身高与浅井差不了多少,但脖子与手臂的粗细却足足多出浅井两倍。
好不容易从厚实粗壮的手臂中得到解放。浅井轻咳了一声开始用流利的英语(应该是吧。只要是外语,对绊来说全都是英语)与那个黑人男性交谈。浅井话说得不多,但只要他一回话,那个黑人男性就会夸张地手脚并用说「噢——」或「太棒了——」之类的,话说回来,浅井会说英文这点,着实让绊吓了一大跳。站住一旁的画廊老板似乎没有替他们口译对话的打算。这么说,之前好像听由起提起他们小时候曾住在国外,也从由起口中得知浅井的父亲是位译者,他们两个给不会都是披着外国人假皮的小少爷吧?
因为平常就有在看英文的平装小说(一边拼命查字典),读一些英文句子还难不了绊,但光用听的,绊实在听不懂那个黑人男性到底和浅井说了什么,而且对绊来说,外国人可是比怪人更遥不可及的存在,光是接近都会让人有些怕怕的。
「哎呀,浅井老弟,真是太好了呢。」
始终在听着他们两人对话的画廊老板,忽然露出满脸笑意开口道:
「这么一来,「留学的事」也决定了嘛。」
刚刚在绊体内诞生不久的若干期待,就在听到画廊老板说出那句话时应声碎裂了。
「都还没决定呢,我只是想做些积极的考量罢了。」
「怎么回事?」
前一秒还对外国人感到畏惧的心态已经不晓得飞到哪个九霄云外,绊忍不住插进浅井与画廊老板的对话中,就算看到绊咬牙切齿的模样,浅井暗中目中无人的扑克脸也没有因此改变。
……仔细想想,今天的浅井是从什么时候露出这种表情的?当他对自己说「出门了」时,这样的表情就已经浮现在他脸上了吗?浅井早就预料会有这样的发展——也就是说,他是特地要让自己知道这件事,才会可以约自己一起出门的吗?
「浅井老弟要去纽约了喔,这位是贝尔先生,他看过这次的个展后,对浅井老弟的才能相当感兴趣,所以想推荐浅井老弟当公费留学生啊。」
在画廊老板的介绍下,贝尔先生那张浅黑色的脸孔瞬间挂上阳光般的笑容,「噢,好可爱的女生~」说完后他就像面对浅井时一样伸出巨大的手掌想跟绊握手,但绊完全视而不见,这对外国人来说或许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但是谁理他啊!
「纽约……是指美国吗?你、你要去吗?」
跳出口的声音不自觉地尖锐。自己现在说不定露出了很蠢的表情吧,绊心想。
「我觉得去看看也无妨。」
「可是如果你到美国去,那模特儿怎么办?我……」
「这样的话,我也只能到当地再找一个了。」
就这么干脆果决地,浅井将绊解雇了。
这个时候,绊终于确定了。就是为了让绊知道留学的事,就是为了告诉绊已经被解雇的事,浅井才会特地约她走这一趟。在还来不及封印心中的期待之前,他抢先说出让人不由得产生期待的话,然后……期待又落空了。
他说要把那幅画送给自己,这算什么……从此形同陌路的赡养费吗?
***
不要走,如果这么说,浅井是不是就会重新考虑?如果哭着求他呢?如果他真的多少有一点承认绊的存在……
可是,我才不说。我才不会说出这么柔弱的话呢。
隔天,绊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里,就这么睡了一整天。没有和任何人见面,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当然更没有哭。只是有点提不起劲罢了。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滚过来滚过去,就算翻开放在枕边的小说却一点也看不下去,只好又丢开。握紧拳头把抱枕打得扁扁的就这样过了一天,到了隔天早上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这才不得已走下床。就算什么事都不做,人还是会肚子饿。
只要是能吃的什么都无所谓,可惜不管冰箱或零食都已经空空如也,根本没有半点东西可吃。
无可奈何的绊只得披上外套,准备到离鸟笼庄约五分钟路程的Yanglong'sDeli买份早餐,事情就发生在绊晃着手里的购物袋回到鸟笼庄时——
「你打算怎么办?」
在鸟笼庄门口擦身而过的房客,突然用质询的语气逼问自己。
穿着歌德萝莉风格轻软飘摇的洋装加上红色书包——这种相当能刺激某类型偏执狂情绪的装扮,套着红色圆头鞋的双脚张开与肩齐宽,双手环胸气势凌人的小学生——山田华乃子。突如其来的兴师问罪,让绊也忍不住皱起眉头瞪向华乃子。
「如果浅井有生到国外去,你打算怎么办?」
「喔喔,你是说这件事啊。」
「什么叫「这件事」,对你来说难道只有「这件事」的程度吗?」
华乃子的眉头忍不住挑了一下,虽然不晓得华乃子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但绊仍是平静的。至少表面上仍维持平静地承受华乃子的视线。
「什么怎么办,我不打算怎么办啊。再说了,那个老喜欢把自己关起来,消极的、沟通系统不健全的人就算跑到美国也做不了什么事啦。美国可是个自由又开放,而且相当宽阔的国家耶,和他的属性正好完全相反啊。」
对他人虚张声势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只是稍微虚张声势,自己并没有因此心生动摇,这让绊松了一口气,也替几近崩溃的情绪打了一记强心针。
「他不能到美国去的啦。他连北海道都去不了了,怎么可能跑到地球的另一边嘛,那家伙除了这里之外肯定哪里都待不了啦。」
浅井是如此,绊是如此,华乃子父女是如此,其他住户们也都是如此,我们都只能生存在这里,所以才会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因为我们没办法轻易到其他地方去。HotelWiliamsChildBird是唯一愿意接受我们这些人的场所。
华乃子只是默不作声地瞪着自己,过了一会儿才别开视线,不是因为她说不过绊,反而比较像是死心般的……明明是个小鬼头,却老爱装大人。
「你说的没错,不过……如果「连这里也无法继续待下去」,他还是会走吧。」
她低喃着,从绊的身边走过,奔向大马路那头。
小孩子别操这种无谓的心,赶快乖乖去上学念书吧。目送发出清澈铃声的红色书包远去,绊叹了一口气踏进鸟笼庄里。十七岁高中缀学的绊当然不会一大清早就跑到学校而是要回自己的房间。
「小绊,有你的信喔。」
经过大厅时,管理员递来一封邮件。
「什么时候寄来的?」
「这个嘛,应该是一个月前左右吧。」
管理员悠哉着留下这句话,便又退回柜台后头了。自从负责配送邮件的强纳生不在后。寄到这栋鸟笼庄的邮件和包裹就由扫除者负责分送,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家伙动作慢的要命,一个不小心还会把信件搞丢,再惨一点还曾经发生过老家寄来的救济食量被他们偷偷吃掉一半的案件。关于HotelWiliamsChildBird的邮件配送效率,只能用「惨淡」二字形容。
这只白色信封是来自国外的航空邮件,上面贴了好几张印有外国青山绿岭的风景邮票。这封信居然没有遗失,能奇迹似的交到绊的手上,大概是因为扫除者对美的定义中并不包括「美丽的连绵山岳」的关系吧。
以深蓝色的自来水笔写出如行云流水般字体的寄件人,是绊的「长腿叔叔」,他是去世的母亲与自己的监护人,一个英国小说家,别说见面了,绊甚至不曾透过电话听过对方的声音。成为自己的监护人,他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每个月都要写一封关于小说读后感的信寄给他。但对方很少回信,真的就像个「长腿叔叔」一样。
绊当然对那个小说家心存感谢,但并不尊敬。大概就只是个有钱没处花,才想出「长腿叔叔」这种游戏——兴趣有些偏颇的怪人吧。
上个月的读书心得寄晚了,这说不定是封催促信。绊没有立刻打开来看的意思,就这么将信塞在Yanglong'sDeli的提袋里,转身离开大厅。
按下电梯往上的按钮时,伴随着嘎吱、嘎吱……令人不安的摩擦声从上一层缓缓降下的铁笼停在自己买年前,隔着双层装饰铁格子,绊与电梯里的男人对望了一眼。
不刻意把视线放在对方身上彼此擦身而过,男人从电梯里走出来,而正当绊准备坐上电梯时,男人突然把脸转回来,力道之猛好像还能听见他的脖颈发出「喀啦」之类的声音。
「嘻!」
嘴角扭曲的男人发出类似打嗝的笑声。
「嘻、嘻、嘻……来了,终于要来了,那家伙要来了。他会拿绳子套在我们所有人的脖子上,将我们从这里赶出去,关进黑暗不见天日的地方。我等了好久啊,这才是我真正的心愿啊。啊啊,愉快,这是太愉快了,嘻、嘻、嘻、嘻……」
男人又「喀啦」一声直接把脖子转回正面,不断发出疯狂的嘻嘻笑声往长廊那头走去。
绊拍了拍肩膀,作势把肩膀上的晦气拍落后,才踏进电梯里。
用不着扮演陪他一起发神经的对象,这不过是一如往常的生活风景。会永远持续下去的风景。就算不停妄想叨念着「好想被逮捕、好想被逮捕……」那个男人永远不会有被逮捕的一天。
双层铁格子门缓缓阖上,电梯开始上升。
这样的风景会永远持续下去……
「将我们从这里赶出去。」
这样的风景会永远持续下去……
「如果没办法继续待在这里呢……?」
男人的台词和前不久华乃子所说的话似乎有某些共同之处,脑袋开始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房客之间似乎正流传着什么不吉利的情报。
短短一、两天内,绊已经清楚感觉到有事即将发生。鸟笼庄内此起彼落传送耳中的片段对话之中,总有个教人厌恶的不和谐音律震痛了耳膜。
楼梯转角处、身上像铺了层灰般、没什么存在感的扫除者们细细碎碎地交谈着:
「那我们会怎么样呢……?」
「我们会被解雇吗……?」
「我们被解雇?」
「偶们花生事故?」
最近扫除者之间很流行玩传言游戏。
海伦小姐拿之前跟自己借的推理小说来还,她最近似乎迷上了那些骗人的预言者,两手高高举起像在祈雨般对绊搁下一句预言:
「Xday接近了,毁灭的使者马上就要从天而降了。」
一楼休息区的双胞胎老人已经猜出对方所有招数,边进行着迟迟无法决一胜负的西洋棋局,边沉溺在过往回忆中。
「上次来时什么时候的事啊?」
「应该是二十……或三十年前的事了吧。」
「那天天空都被染红了呢,没有风,也听不见鸟儿啼叫,就连蜘蛛和老鼠也不晓得跑哪儿去了,所有有生命的生物都被吓坏了呢。」
「哎呀呀……确实发生过那种事呢。」
「……」
「上次来时什么时候的事啊?」
「应该是二十……或三十年前的事了吧。」
「那天天空都被染红了呢……」
与那盘西洋棋相同,老人们的回忆话题也迟迟没个结论。
「要来了……要来了……」墙壁那头传来不成掉的尖锐哀号也警告似的微微震动空气。
最近有什么东西要来了吗?而且还是会威胁到房客们的不祥之物。那个东西来了的话,房客们就不能继续待在鸟笼庄里了吗?这样的传言正一点一滴缓慢地渗透侵蚀整栋HotelWiliamsChirdBird.
「那个啊,是主人要来了啦。」
恰巧在四楼走廊上碰到由起,绊总算得到正确的情报。
「主人?」
「是啊,就是继承WiliamsChildBird男爵家血脉的人啊。听说那个人最近就会从英国回来了。」
「你说的主人,会是毁灭世界的使者吗?」
「只是普通人吧。」
唔,这么说也对啦。
「怎么了,大家私底下都这么谈论那个主人吗?」
知道真相后,不由得有些失落。除去经过房客们天马行空的妄想装饰后,倒也不是多让人错愕道不敢置信的消息。主人来探访自己名下的公寓时再普通不过的事了,六楼以上的私人楼层至今也都还为了方便WiliamsChildBird一族随时来访而保留着。
「不过啊,问题在于他这次来日本的目的好像是为了「视察」喔。」
「视察?」
「就是视察鸟笼庄的状况啊。如果结果不尽理想,他说不定会收回这栋公寓改建成其他设施,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吧,听说这位主人很偏执又讨厌人类,你觉得他看到鸟笼庄现在的状况,会对我们留下什么好印象吗?」
背倚着墙,由起裸露的肩头优雅地微微一笑。今天由起穿着看起来相当健康、鲜艳色调的细肩带洋装和窄版牛仔裤,配上一双帅气马靴,手上提着彩绘了动物花纹的迷你波士顿包。非常得宜的混合了可爱与双气两种「女性」风格。一边小心不让长长的假指甲被勾坏,一边扣上紫水晶手环的扣环,由起从刚才就一直想办法要扣住手环,所以只拿一半的注意力放在与绊的对话上,好像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似的。
但不管怎么想,着都是很严重的问题不是吗?
若去询问者附近的住户,十个人里大概是个全都会这么说——那是怪人的巢穴,社会的垃圾场,老鼠的量产地——附近邻居肯定不会对鸟笼庄有什么好评。而若实际视察房客们的生活作息,会发现事实远比人们口中的评价更糟糕好几倍。
「如果主人不满意,那我们会怎么样呢?」
「应该就是被扫地出门吧。」
「你别说的那么轻松啦。如果被赶出鸟笼庄,那我们该到哪里去才好啊?」
斜眼瞥了烦躁追问的绊一眼,「啊,扣上了扣上了」由起还是轻松的模样,还刻意晃动了下手腕上的紫水晶手环,然后才淡漠地回道:
「我对这里并没有特别执着啊。只要在大学附近或其他地方再租间房子就行了。而且我根本就打算大学毕业之后要离开这里,我才不要永远照顾有生下去呢。」
绊从没像这一刻如此憎恨由起潇洒自若的个性。由起当然觉得无所谓啊,他很懂得处世之道。交友广阔(唯一的问题就是他的女装癖),就算不住在鸟笼庄,由起不管到哪里都能活得好好的吧。可是绊不是啊,绊没有家人,没有朋友,鸟笼庄里稀薄淡漠的社会共同体关系,对绊来说却是唯一的交流啊。
「对了,如果变成这样,绊就搬过来和我一起住,这个点子很不错吧?」
握拳的手在另一只平摊的手掌上「啪」地拍了一下,看由起那一副悠哉惬意的模样,绊只觉得越来越火大。
「讨厌,我是很认真地在烦恼这件事啦!」
「我也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啊。」
「浅井先生要去留学的事,是你对华乃子说的吧?浅井先生说不定真的会离开这里到纽约去喔?真的变成这样,你也觉得无所谓吗?」
「有生?有生想怎么样都跟我无关吧,他想去就去啊。趁这个机会让他尝尝所谓的世间险恶也好啦,这么一来他就会知道自己这株温室里的花朵有多没用了。」
一提到浅井的事,由起显然又不高兴了。自从日和与木荫来的那天他和浅井大吵一架后,两个人到现在都还不肯放下身段和对方和好。浅井就算了,但由起居然说什么都不肯让步,还不留口德的吐槽浅井。这一点实在太诡异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让由起气成这样呢?
「抱歉,我的打工快迟到了,先走了。」
完全不想提到跟浅井有关的事,哟其冷淡的结束话题,与绊擦身走进电梯里。
被孤零零留下来的绊就这么呆呆伫立在长廊上。
不安的阴影正逐步扩张势力征服鸟笼庄的每一缕空气,无情的触手也悄悄伸向绊的心房。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日常生活中的这些风景,曾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这些风景也会跟着消失吗?
就算被人说是「怪人的巢穴」,但这里仍是绊所属的小小共同社会啊。是绊唯一能回去的归属之地。不管是因过重的湿气而淤塞难以呼吸的长廊、布满尘埃的昏黄灯光,随时可能坏掉的迟滞电梯,全都是熟悉而让人不舍离弃的风景。
难道全部都会失去吗……
至今为止,绊都是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自己的问题,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跟自己有关的问题,绊也有自信能靠自己的能力解决。她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就是不服输的硬脾气,这也是一路以来始终支撑着自己的财产。
但现在,绊却遇到了光靠自己的力量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解决的问题,不管是浅井要去留学,或是HotelWiliamsChildBird的存续问题,光靠绊一个人的力量也没办法改变什么。过去绊从没有直接面对这种状况的经验,只能呆茫无措地任其发生,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脑子昏沉沉的,身体也感到疲惫不已。该不会发烧了吧?但一钻进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可也没有看书的心情。从被窝中伸出手,拿起昨天收到后就搁在边桌上的航空信件,拿在手里还是没有拆阅的念头,于是又把它扔回原来的地方。自从三天前喝浅井一起去过画廊后,绊就老赖在床上毫无意义的浪费时间,根本什么事业没做。正值十七岁的美好青春就这么消耗虚度了。
心想还是到大厅柜台向管理员要些吃了就能入睡的感冒药吧,浴室绊懒洋洋地下了床。
「小绊,如果不麻烦,请你收下这个吧。」
连同感冒药一起递到面前来的,是印着熊猫和企鹅照片,两张一组的门票。那是有西乡先生的那座公园里的动物园门票,「前不久装潢公司的业务员来了一趟,我虽然拒绝了,可对方说这是免费赠送的,硬是与名片一起留下来了。不过我已经把他的名片丢了就是了。」绊觉得,这栋公寓还是重新装潢一下比较好,尤其在电梯真的掉下来之前。
「管理员先生不跟谁一起去吗?」
「我是管理员嘛。」
压低的帽沿底下,管理员有些答非所问的回道。
「可是,如果鸟笼庄消失了……管理员你要怎么办呢?」
「还是一样啊,我永远会跟这栋建筑物一起存在的。」
现在面对的可是HotelWiliamsChildBird的存续危机,但管理员的声音仍平稳如初,丝毫听不出半点动摇之情。管理与阿奴的意思是,只要亨利·艾尔巴特子爵的肖像画还挂在五楼长廊上,他的精神就会成为这栋建筑物的一部分,继续与鸟笼庄共生共存吧。
「那我就收下了。」
难得有这种好东西,正当绊伸手准备接过门票时——
「啊啊,浅井先生。」
管理员的声音却隔着绊的肩膀叫出那个熟悉的名字,绊忍不住反射性地僵直了身体。
「浅井先生,如果不觉得麻烦,请你也一起……哎呀?」
管理员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叫唤声空虚的中断在空气中,正当绊站在柜台边和管理员说话时,从外面回来的浅井直接经过柜台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因为他已经把绊解雇,两人之间再也没什么话好说了。那个手里提着Yanglong'sDeli购物袋,有些驼背的背影回头看绊一眼也不肯。
绊一直看着浅井的背影。从认识的那一天就是如此。就算绊走在浅井面前,他也从不曾追在绊的身后,因为每次回过头,才发现他早就一个人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了。
如果是三天前的那个早上,绊一定会追上去,轻松的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动物园?」但现在绊只能捏紧手里的动物园门票呆呆站在原地,连一部都跨不出去,被宣布解雇之后,绊也没什么话好跟他说了。还能说什么呢?追上去哭着求他不要走吗?
绊打死也不会说这种话。
***
好想看企鹅。
只是这样罢了
「绊!」
冲进警卫室时,由起身上还穿着开高岔的旗袍,那是件有许多火焰装饰的闪亮黑色旗袍。脸上的妆很浓艳,酒红色的眼影和口红颜色相互辉映,如红酒般发出浓郁质醇的荷尔蒙香气。
「由起,这里这里!」
坐在铁椅上被迫听训的绊软弱无力却又很爽朗地朝由起挥挥手,「嗝……」还不小心打了声嗝。
「你做了什么啊?娃啊,怎么全身酒味!」
「我只是想进动物园而已啊。我也有门票喔,你看你看嘛,我真的有啊,可是这个小气阿伯就是不肯让我进去啦。」
得意地高高举起已经皱巴巴的入场门票,但因为手腕甩得太用力,脚下一滑差点连人带椅摔个四脚朝天。「喂,危险啊!」还好有由起急忙从身后扶住她。
「就算你有门票,不过我们的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了,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已经十二点了,是半夜十二点喔。而且居然还爬上栏杆大叫快开门快开门,真的很让人伤脑筋啊。就算是在营业时间内,我们也不回让喝的醉醺醺的客人入场的。而且这个女生还没成年吧?」
穿着制服的中年守卫用明显透露出厌恶的语气说明着,而前来迎接在三更半夜跑到动物园前大吵大闹的少女的,竟是个一眼就看得出是在酒店工作的小姐。想当然耳,看在这些老古板欧吉桑眼中,肯定不会有半点好印象。
「让我进去一下有什么关系嘛,小气鬼!超级小气鬼!死秃头!你们都戴假发啦!」
边做鬼脸边口出恶言,只见守卫的额际爆出清晰可见的青筋。喔喔,我该不会说中了吧?啊——那真的是个假发啊。是——假——发——耶——其实这也没什么只得大惊小怪的,但看在绊眼中好像真的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还忍不住捧腹大笑。啊啊,是个阿伯插在胸口的原子笔上有小熊耶,未免太可爱吧。可是你是秃头喔。动物园的警卫是秃头喔。放在那边的马克杯把手也掉了。把手掉了耶!这样不好拿不好拿啦!秃头也不好拿!眼前看到的东西都好奇怪喔。啊啊,怎么会这么有趣呢?我都笑到停不下来了,肚子好痛喔。
「我没办法让你把她带走,得交给警察才行。去联络下。」
「好,好的」
中年警卫板着脸对站在里头的年轻搭档下达指示,「啊——等一下!」由起连忙出声插话:「要联络的话,请跟这件派出所联络吧。请叫那间派出所的小山内巡警过来一趟。」边说边从动物花纹的手提包中拿出手机,叫出小山内巡警的联络电话后再将银幕递到警卫面前。警卫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抄下电话号码再交给年轻的搭档。
「这个小姐,你也坐着等吧。我来帮你泡杯咖啡,不过是即溶咖啡就是了。」
「给我酒,给我啤酒!」
「绊,你真是的。」
由起伸手遮住绊大吵的嘴,「抱歉,给我咖啡就可以了。」笑脸盈盈的对警卫回应着。见过由起营业用笑容的男人谁还能把持得住呢,只见那警卫露出一脸复杂的表情闪身躲进后头的流理台。
一避开警卫的目光,由起随即收起笑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拉过绊身旁的椅子坐下。
「真是的——突然打到我的手机,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急急忙忙的赶过来。像你这种年轻女孩怎么可以喝得醉醺醺在街上乱晃呢!」
「我不想听你像个秃头欧吉桑似的说教啦~」
绊故意大声回话,刚泡好咖啡的中年警卫肩头明显一震。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绊又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你这样会让我很担心啊。你到底喝了多少啊?真是的……好了好了,不要再笑了,会长皱纹喔。」
「我还年轻,才不会长皱纹呢,人家跟由起才不一样!」
「我也还是青春年华的二十岁啊。」
半眯着眼吐槽的由起举起中指,用不算重的力道往绊的额头弹了一记。「嗯~」绊忍不住发出奇怪的叫声。当由起坐在椅子上翘起腿的时候,旗袍的高岔也随之向上拉高,卡在若隐若现的地方露出一双美腿。由起都穿怎么样的内裤呢~如果是四角裤就会被看光光了,可是由起应该不会穿三角裤才对,会是比基尼吗?还是丁字裤呢?我都没买过丁字裤的说。
「呼啊……」
笑累了就放松心情深深吐出一口气,把头倚在高度刚刚好的由起肩颈上。窜进鼻腔的是淡淡的好闻气味。由起身上的味道总是这么好闻。
「你从打工的地方偷跑啦?」
「是啊,不过今天我会跟你一起回去,所以不用担心。就让小山内仔送我们回去吧。」
「人家想去由起工作的地方看看。」
「那是未满十八岁不能进去的地方。」
「小气。」
大家都好小气,说什么营业时间结束了或是未满十八岁所以不行之类的理由。在想去的时候,去我想去的地方有什么不对的!
「……我只是啊,想看企鹅而已。」
绊喃喃说着。因为刚才笑得太用力,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想看企鹅的话,我们下次再一起去啊,不管是这里的动物园或海洋博物馆,下次我再带你一起去吧。」
「我不要下一次,我就是今天想看。不是今天就不行,我就是无论如何都想在今天看到企鹅嘛!」
「……绊?」
从绊脸颊滑落的泪珠在由起的旗袍肩头渗染出一朵小小的水花。被布料上的火焰吸收后,那多小水花就像星星的眼泪般闪耀着光辉。
「呜呜……」
好不容易收起笑声,这次却一股悲伤涌上心头。明明前一刻好像全世界都倒立着裸体跳舞般可笑的教人忍俊不住,现在心底却被浓浓的绝望占据充满。世界这个大脸盆好像突然翻到似的。一时之间所有东西都跌落地狱深处。不管是明天,后天,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得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哪还会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发生。
「绊。」
由起轻轻拍抚吸着鼻子不停抽泣的绊,那样的温柔反倒令绊更止不住眼泪。当由起伸手把绊拥向自己时,绊也顺势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塞了胸垫而柔软饱满的胸膛好舒服。柔软中海散发出一股好闻的味道。
◆
「对不起……变成爱哭鬼的我果然不行吧?不是好胜刚强的我实在很丢脸吧?这样就不是由起喜欢的女孩子类型了吧?」
绊把脸埋在由起胸口,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嘟嚷着。「才没有这种事呢。」由起温柔的回应,他的手也一下又一下安抚似的轻轻抚摸绊的长发。
「我知道绊很努力啊。为了不被强风吹倒,你总是很用力地踩稳脚步;我也知道至今为止你都是独自一人走过来的,所有偶尔软弱一下也没关系啊。当你担心难过的时候骂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喏,我现在不也正陪着你吗。」
比起学女生说话时稍微低沉的嗓音在耳边轻声说着,那温柔的言语就像塞在胸口柔软胸垫般轻轻柔柔地围绕在绊身旁,软弱无助的心发出小小呜咽。由起黏了假指甲的漂亮手指悄悄替绊把被泪水沾湿的长发勾到耳后,还细心地替绊抹去哭的惨兮兮还挂在脸颊上的泪珠。
「那件事,我是认真的,如果不能呆在鸟笼庄,就和我一起住吧。」
这句话实在太甜蜜温馨,是能从绝望世界将绊拯救出来那唯一的,强而有力的光芒。
「嗝……」
又打了一声嗝,绊对由起点了点头。
手指轻轻抬高绊的下颚,抹上酒红色艳丽唇膏的嘴唇轻轻覆上绊的。
视线偶然瞥见两手都拿着纸杯的中年警卫一脸错愕凝视着自己与由起后,绊随即闭上双眼,最近的年轻人居然在公开场合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又抱又亲,真是太不像样了——警卫大概想这么说吧……绊当时心里是这么认为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会吓得愣住其实是因为穿着旗袍的女人和哭哭啼啼的少女抱在一起接吻的关系……绊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才注意到这一点。
一会儿过后,那个从熟悉的派出所赶来,和由起相当熟稔的巡警果然来接人了。「哎哟,你们怎么可以在众人面前……」巡警连忙将绊和由起分别拉到再简单两侧,红着脸说:「这两位的事就交由本人负责,请你们放心!」对两名警卫行了一礼后,便拉着由起与绊两人坐上警车送他们回鸟笼庄了去了。
***
脑子像在施工似的嗡嗡响个不停,头痛和酒臭味让绊忍不住睁开眼睛。
「呜……」
一起床才发现真是糟透了。绊难受的按着太阳穴试着转身——
「……嗯嗯嗯?」
有谁的手腕枕在自己的颈下。
绊皱起眉头,视线从手肘部位慢慢看向肩膀——
「哇啊啊!」
以几乎要把对方推到的力量急忙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绊还因为用力过猛而差点摔到床底下。
「嗯——?怎么了,你很吵耶,绊。」
因为还没睡醒,连发牢骚的声音都柔柔淡淡的,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的是没有化妆完全素颜的由起,上半身还打赤膊。闪闪发亮的假指甲片已经拆掉了,而且还任由刚醒来的起床气发作,此刻的由起没有半点女孩子的娇态,完完全全就是个男人嘛。
再来说说绊现在的模样,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内裤,根本和全裸没什么差别。哇啊啊!绊接着发出第二声裤脚。连忙拉起被单盖住自己的身体。
「你又「没什么」胸部,用不着遮吧。」
「你很烦耶!」
藏在棉被底下的脚狠狠宰由起的腹部一踹。也许是刚起床还没什么力气,由起把脸埋在枕头里发出吃痛的呻吟,然后就一动也不动地趴平了。
绊的睡意倒是一口气全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和自己的房间格局相同,但映入眼帘的摆设和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最引人注意的是附加一大片椭圆型镜子的化妆台,和衣柜已经放不下而排列在吊衣杠上的一堆洋装。鞋柜里摆了好几双靴子和高跟鞋,从帅气款到优雅款,甚至连可爱款都具有一定的水准品味,在室内灯的微弱光芒映照下,让人有种置身在女装精品店的错觉——这里是由起的房间。
「现在才五点半耶……再睡一会儿吧。」
翻身抓起闹钟看了一眼,由起软软嘟嚷道。已经退到床缘的绊狠狠瞪了由起一眼。
「居然把喝醉的女生带上床,你真是差劲透了!」
「因为在小山内仔的车上时,绊就已经睡着了嘛,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你抱回房里的耶?你不感谢就算了。也不该骂我吧?」
「可……就算是这样,你也没必要脱我的……」
话说到一半,绊突然注意到某种可能性而愕然地住了嘴。我该不会在喝醉的状态下把自己奉献出去了吧……想、想不起来,但只是想不起来该不会就表示……
看着绊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由起露出一脸奸笑说:
「真是的,绊昨晚好激情喔。」
「你、你骗人!」
「嘴唇上海沾着口红喔。」
由起一派冷静的指指唇边,绊急忙反手在唇边,绊急忙反手在唇边用力抹了几下,手背上出现一条像被蜡笔画过的酒红色痕迹。不,接吻的事我记得,但我可不记得有允许由起继续往下做啊,没有吧?应该没有才对。
「要再来一次吗?」
由起的声音听起来好煽情,还伸出手把绊拉回床上,这时候的由起完完全全是张男人的脸。在昏黄的室内灯光照射下,他的半边脸颊上拓着深深的阴影,更突显出那张男性脸孔与男性气势。
「等等,由起……」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都要一起住了啊。」
「那个是……」
绊也记得做完说过的话,记得归记得,但那时候的绊已经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脑子根本无法正常运作啊……怎、怎么会对他点头了呢,话说回来,昨天还在动物园里大吼大叫,又像发了疯似的哭喊笑闹,啊啊~如果这些记忆能消失该有多好,不幸的是绊都还清楚记得这一切!
「那个……该怎么说呢……大概是当时的情景让我忍不住随波逐流了啦……你怎么可以把一个醉鬼说过的话当真嘛!」
「咦——你不是真心的吗?」
「当然不是啊,昨天我也不晓得自己时怎么了,反正就悲观得不得了,所以才……你知道的嘛,会哭哭啼啼也是一问你喝了酒的关系啦,又还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不能再待在鸟笼庄了,浅井先生要不要去留学也还没有决定啊,如果鸟笼庄能救经营,我想浅井先生一定也会继续留在这里的,而且我并没有……」
慌忙想解释的心情逼得绊把话说得又快又急,但说到后来却越来越小声几乎听不见了。绊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因恐惧而僵直,因为近在面前的由起脸上那抹促狭的笑意已经消失,盯着自己的视线也逐渐变得冷冰。就算曾见过他蔑视别人时的眼神,但此刻的由起真的冷漠到令人害怕的地步。
「……搞什么……」
用完全失去兴致的声音,由起冷冷地开口:
「也就是说,我在你心中不过是有生的备胎,如果有生离开了,留着我也好以备不时之需是吗?」
「什么备胎,我又没有那个意思。」
「就算你没有那个意思,你也是这么看我的。」
「我并不……」
「滚出去。」
由起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等等,很痛啦。」
前不久才被他拉上床,这次则是被扯着肩膀从床上拉起来,一路拖到房门外,绊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内裤。「你好过分,居然让我这样站在走廊上!」一屁股摔在地上的绊还想抗议时,昨晚所穿的衣服随即罩顶而来。「好冰喔!」扯下那几件衣服再抬起头,就看到由起站在房门那头冷冷地从上往下睨视自己的丑态。
◆
「昨天你点头答应我的,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吐出最后这句不带情感的台词后,眼前的门扉也被无情地阖上。
只穿着一件内裤坐在清晨五点半的走廊上,绊茫然地仰头望着眼前那扇被关上的房门。们的那头静悄悄的煤油半点声响。开玩笑的啦,我只是忽然有点像欺负你嘛——说不定等等由起就会像平常一样拉开房门探出头对自己微笑……可惜并没有。
走廊的地板好冰冷,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一下子就发凉了。将衣服紧紧抱在胸前,心凉与耻辱让绊全身不停哆嗦发颤,为什么我非得在一大清早被赤裸裸的丢到走廊上,忍受这种屈辱不可……
「湿湿的……?」
刚才眼前丢给自己的衣服全都湿湿的。
因为刚洗过。
对了,昨晚坐警车回来的途中,绊因为不舒服而吐了,还弄脏了衣服……
……打工时因为接到通知,眼前记得连衣服都还来不及换,就匆匆忙忙赶来接自己。他并没有因此生气,还温柔地安慰自己,还想到要找认识的巡警来解决事情,他替自己脱去脏掉的衣服,还帮自己洗干净了,然后还把自己抱上床睡个好觉。
绊的不安,哭喊和任性,他全都概括承受了,他说,偶尔软弱一下也没关系啊。当你伤心难过的时候,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喏,我现在不也正陪着你吗。
然而在闹了一夜酒醒过后,却恼羞成怒的推翻自己曾说过话……而且居然还在眼前面前提起浅井有关的事。
自己真是差劲透了,就算被发了一顿脾气扫地出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因为绊这次真的太过分了。
***
471095政经3InoueYoshioki
不管重复看了几次,那都是自己的学号和名字没错。贴在校内公布栏的白纸上,只写着「下列学生请至学生辅导组一趟」,并没有提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反而更让人觉得不安。
(哇啊,搞什么啊?该不会是打工的事露馅了吧?可是我又很小心不被其他人发现啊。)
抬头望着公布栏,眼前在心中嘟嚷着。
现在正好是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时间,一些正准备回家的学生三三两两的聚集到公布栏前。
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每个学生每天至少都会注意一次的公布栏上,实在让人不怎么舒服。
「咦?政经系有InoueYoshioki这号人物吗?」
是同科系的人吧,看着那张告示单而冒出这个疑问的是站在不远处的双人组,就是我啦~眼前在心里举手搭腔。不过现实中当然是忽视这件事。眼前在校内交友广阔,每个人都是YukiYuki的叫,鲜少有人知道由起学生证上真正的名字念法。就算及格知道这件事的好朋友也都理所当然的叫自己Yuki,会顽固地用Yoshioki这种饶舌的叫法称呼自己的,也只有有生而已。
「Yuki~」
「Yu-ki!」
正准备从挤在公布栏前的人群中脱身离开,左右两边突然同时传来叫声。
从左边走来的是顶着一头蓬乱金发,名叫花田的同系男同学。从右边走来的则是蓄着一头长直发的古典美人——凛子。虽然分属不同科系,但跟由起也是交情不错的朋友。
「由起,我们这边的人数不太够,明天来帮个忙吧!」
花田一凑过来就亲昵的勾肩搭背,另一支手还做出「拜托拜托」的手势,去去去……挥开花田硬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后,由起眯着眼反问:
「你说的人数是「哪边」的?」
「这边。」
花田边说边伸出右手拇指指着自己。
「对方是登山社的女生,她们说如果由起去,她们就参加,所以嘛~」
「所以你也不先问问我方不方便,就擅自答应了是吧?」
「没错!」
由起对准花田笑开怀的脸孔一拳打了过去(当然有主意下手的力道)。
「我才不去,现在我的心情超郁闷,没有心情去联谊啦。」
「咦~这样很伤脑筋耶,我都已经答应她们了。」
「谁理你啊,自己的屁股自己擦干净啦。」
「由起……关于我那台宝贝爱车啊,光是修理就得花上不少钱呢。也因此可怜的我明明都跟S短大的亚衣约好到海边玩了,最后也不得不忍痛取消约会,从那次之后亚衣就不回我简讯了。啊啊,我好不容易才约到她的耶……把车子停靠在夜晚的海边停车场里,放些增加气氛的音乐,然后就可以做这种事和那种事了……啊啊!再见了,我的亚衣,我哪无缘开花结果的小小恋情。哎呀~话说回来,我的车子为什么会遭逢意外呢?我好像记不太清楚了耶?」
用拳头挡住脸,花田架势十足的假装痛哭。这个白痴……心里虽然这么想,但由起却没办法拒绝。因为当时由起就是靠篮球比赛的赌金根花田借车载绊兜风去了。把车子撞得破破烂烂的罪魁祸首就是由起本人。而且还代替花田与亚衣在海边的停车场「做了这种事和那种事」。虽然后来并没有得逞(不过这件事由起并没有告诉花田)。
「我知道了啦,明天是吧~我会把时间空下来的。」
看由起迫于无奈点头应允后,花田马上抬起一滴泪也没流过的脸——
「好,那晚点我再传简讯告诉你集合的地点,拜啦——」
边挥手边蹦蹦跳跳准备离开时,一不小心还撞到正在看公布栏的其他学生。「哇啊,抱歉。」花田连忙跳舞似的回转半圈以维持身体平衡,同时不忘抬起一只手向对方致歉。这家伙实在有够吵的……由起惹怒抱住翻了翻白眼目送他远去。
「由起对花田说话的口气不是很好呢。」
「跟花田那种人好声好气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吧。」
「原来你都有在算计好处啊。」
「没错,我就是这么有心计的人。」
「是喔~」
斜瞥了眼正拨开肩上的长发,语气略显冷淡的凛子——
「怎么啦,你那种语气让人很不舒服耶。」
「没什么啊,因为我没看过由起耍心机的样子嘛。」
「……」
由起板起脸孔,收回视线继续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理所当然般地,凛子又追了上来。
花田与凛子,居然会同时被这两个人捉住,今天真是衰到家了。自从上次撞坏了花田的车之后,他动不动就拿那件事当做威胁逼由起乖乖听话,凛子则是由起一年级时曾交往过的女友,后来发生很多事所以分手了,不过现在和她相处起来还是很尴尬啊。凛子看来倒是完全不在意就是了。
该说是天经地义吗,由起在大学里都是很普通的男性妆扮(联谊则是一半一半),穿着有雨伞商标的开襟短袖衬衫加长裤子,就是这么简单的打扮。敞开两颗纽扣的衬衫加了一条打得轻松的窄版领带。把装着教科书和文具用品的半透明吸纳盒夹在手臂间,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迈开大步向前走。
一到春天,开满樱花的校园林荫大道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学生们围在一起说笑谈天,这就是私立综合大学的校内风景。虽然位于市中心,但这间学校占地广阔。放眼望去也是一片绿意。但只要一踏出被绿意围绕的校园,眼前就是宽阔的六线车道,干线道路上还架着一座高速公路。让人有种被遗留在大都会正中央的错觉。
凛子小跑步追了上来。
「嘿!」
她突然伸手摸向由起的胯间。
……然后,一把握住。
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哇啊——你做什么啦,这是性骚扰!」
由起连忙往后退开一大步,用收纳盒挡在自己的重要部位前,周围的学生一听到由起怪腔怪调的尖叫,都忍不住好奇的回过头。凛子似乎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丢脸的事,还像在确认「那里」的触感般,手指张张合合了好几下。
「唔——你真的是男生耶。」
「事到如今你还想确认什么啦!」又不是国中生,当初两个人也曾有过成熟的大人交往过程,没必要现在还用这种方式确认吧?
「你明明是男生,却比我还漂亮,真是气死人了!」
「凛子比较漂亮啦。」
「你说这句话是发自真心的吗?」
「是真心的啦,我从来没有觉得凛子不漂亮啊,我们分手又不是因为那种理由。」
「嘿……」
凛子相当怀疑的低吟了一声。
「算了,那不是重点。」
当她露出浅笑微微歪着头时,长长的发丝又再次披到肩头。并非刻意讨好才说出的赞美。凛子原本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人。不是那种可爱型的,而是有张优雅细腻的五官,所以由起才会介绍她当有生的模特儿。
「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要爱我请客的意思?」
「怎么可能,各付各的啦。」
她该不会想再抓一次吧。由起下意识地缩起腰,但凛子却却只是勾住他的手臂,率先迈开脚步。被剥夺主导权的由起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也只能跟着一起往前走。凛子有阵子曾当过有生的模特儿,也是由起介绍给有生的其中一名模特儿。只是当时曾发生过不少事,由起直到现在都还无法释怀。
「你还没和浅井和好啊!」
「没有啊。」
「浅井不是会先低头认错的类型啊。只要由起先释出善意不就没事了吗,而且真要说起来,也是由起先出手的嘛?」
嘴上训诫着,但凛子分明就是一副看好戏的嘴脸。事实上对她而言,有生早已是不相关想外人了。
「谁理他啊,那种阴气沉沉又别扭的的要命,还对过去恋恋不舍的没用男人,不管是纽约或印度深山还是南极,想去哪里就去啊!」
「哎呀,这是怎么了?因为被弃之不理,所以闹起脾气了?因为由起最喜欢浅井了嘛。」「可以请你不要站在路中央,发表这种会让人误解的言论行不行的啦?」
好好一句话被由起前言不搭后语还混杂了一堆方言,凛子那端正的嘴角不禁牵起嘲讽的弧度。看着她从头到尾都悠然自得处于上位的态度,惹得由起更加不快。对由起来说,凛子是他从来没遇过的朋友类型,所以才不知该怎么应付才好。
只能臭着脸看向前方。
「有生只是想逃避罢了,不管是留学的事,还是稍微变得积极一点的态度,都只是为了逃避现在的状况罢了。因为他「害怕改变」——皆子已经去世三年了。不管是皆子的存在感或他对皆子的思念都慢慢淡化了,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谁都不会为此责备他,但有生却怕的不得了,到最后他把这一切当做是绊的错,我绝对不会把绊让给那个超级大白痴的。
……有生根本什么都不懂,如果他能不再逃避,趁这个机会挣脱皆子的束缚,那家伙一定能「治好」的。绊一定能助他一臂之力……」
「你真矛盾。」
凛子开口,那像是努力憋笑的语气又惹得由起心里一阵毛躁,不由得扭曲嘴角回应。
「什么意思?」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由起你啊,一直没发现自己无法同时拥有两样,一手捡起另一手就得放开。但你总是慌慌张张捡起放开的那个,然后原本拿在手上的又不小心放开了。你一直重复着这种循环啊。到头来,你到底想要哪一边呢?你要是不再考虑清楚,最后可是会两边都失去的喔。」
凛子耸了耸肩头,呵呵笑道。就像面露微笑谈论自己可爱的宠物又做了多么愚蠢动作的饲主一样,由起不悦地嘟起嘴,瞪了凛子一眼。
「我要回去了。」
由起将自己的手臂从凛子的手里抽出来,重新挟好收纳盒,再把双手插回裤子口袋里,往前走了两、三步后回过头。
「抱歉,下次再一起吃饭吧。」
「好啊,不过你得请客才行。」
凛子似乎也不怎么介意局这样被抛下。
走出正门离开校园后,那一头是犹如森林般郁郁苍苍的大学校园,这一边却是络绎不绝的六线车道,站在如细沟般分隔两个世界的步道上,由起不再回头,一路往车站走去。
「矛盾吗……」
其实有生被绊吸引这件事再明显不过了(不过本人不晓得是无意识还是有意识的否认就是了)。但如果说,有生为了「治愈」愿意试着让自己变得坦率,自己难道就会心甘情愿把绊拱手让给他妈?一想到这里,心情又烦躁起来了。为什么我非得为了有生委曲求全到这种地步不可?
……话说回来——
我在这里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啊?
管有生要不要重新振作,都与自己无关不是吗?他都已经是个大人了。自己的问题就要自己想办法解决。而对绊认真的自己也一样……由起是这么想的。今天早上真的是气极了。才会做出那么丢脸的举动。明知道当时绊已经喝醉,对她的醉言醉语原本就该当耳边风听听就算了。
「矛盾啊……」
混杂着叹息,咀嚼似的一再重复着同一句话。
***
终于到主人即将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所有房客都被召集到一楼的大厅休息区。发号施令的是山田华乃子。茫然的房客们有些坐在沙发上,有些直接坐在地上。全都一脸惊讶的听着华乃子发表高论:
「大家听好了!主人待在鸟笼庄的这段期间,绝对不要惹麻烦,请多多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走廊上不可以尖叫喧哗、电梯里不可以抓狂、在公共场合也禁止玩游戏、不可以给附近的邻居添麻烦、当然更不可以突然抓着不认识的人冲到到车子前面。还有,为了不让主人觉得这里的房客不爱干净,请大家一定都要乖乖洗澡,也要换上干净的衣服才行。不可以乱丢垃圾,在大厅休息区里要表现得相亲相爱,千万不要「和电视」争频道,总而言之,大家都要尽量表现出「正常」的样子才行喔。」
双手叉腰站得直挺挺的三年级小学生,正对只有幼稚园程度的房客们提点几条重要事项。然而事实上,这里的住户却连这样的常识也不具备。要表现出「正常」的样子,对鸟笼庄的房客们而言,是何其困难的事哪。
「爸爸也是,不可以在走廊上用四只脚奔跑追老鼠喔!」
被女儿特别点名,毛布偶深感抱歉的缩起偌大的身子。
绊就倚在华乃子身后的边柱上。聚集起来的房客中,并没有看见浅井和由起的身影。注意到这一点时,心情也不由得更沉郁了几分。浅井就不用说了,自从只穿着一件内裤被由起扫地出门后,绊就没再见过他,现在又加上「恐怖大王」马上就要来到日本,绊已经完全不晓得该怎么面对这样的状况才对了。
聚集起来的房客之中也有对此感到不满的家伙,但当「风纪股长」华乃子双眼一瞪,说出「有什么异议请举手发言」时,倒也没有人真的站出来抗议。不管怎么说,若真的被赶出鸟笼庄,这里的每个房客一定都会觉得很困扰的。华乃子说的没错,为了不让主人对鸟笼庄的房客留下不好的印象,势必得尽最大努力表现出「普通」的样子才行。
在大家产生共识之后,这场班会也到此告一段落,大家原地解散。
隔天中午过后——
HotelWiliamsChildBird门前停了一台体积庞大的黑色加长型私家礼车。绊从自己位于四楼的房间窗户屏息着偷偷向下张望,其他房客应该也都正隔着窗户观望大门口的状况吧。
出来迎接的管理员打开加长型礼车的后座车门。绊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睁大眼睛仔细注意着。
从加长型礼车走下来的,是个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英国绅士气质的高挑男子。身穿焦糖色西装,搭配同样焦糖色系的格子猎帽,裤脚塞进白袜中,再加上一双工作靴。就像出现在外国老电影里的人物般,一身搞错时代的打扮。
虽然被那顶猎帽的帽沿挡住以致看不太清楚,但当男人仰起头来打量鸟笼庄的外观时,从四楼还是能窥见他的样貌。脸上有着经过修剪的微卷茶褐色胡子,是一位五官深邃的白人男性。比想象中还要年轻许多,光就这一点已经把绊吓了一大跳。一提到「主人」,还以为是更年迈的老先生,没想到居然只有三十不到四十岁左右的年纪。
那个人就是WiliamsChildBird男爵的后裔。也是HotleWiliamsChildBird的现任主人……
(哇啊……)
居然和站在马路上抬头仰望的那个人男人四目相交了,绊立刻反射性的把头从窗边缩回来。呃,其实也没必要躲躲藏藏的啦。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呢,鼻子也好挺好高,真的是个外国人耶。
再一次把脸颊贴在玻璃窗上偷偷往外窥探,跟在戴猎帽的男人身后,从加长型礼车走下来的白人男性大概是负责口译的吧,此刻正和管理员交头接耳的不晓得的正说些什么。一边说还一边伸手指向……自己的窗户!
(为、为什么要指我这边啊……)
就像宣告「犯人就是你!」一样,绊忽然感到一阵紧张不安。
「小绊——!」
管理员用双手圈在嘴边做出喇叭状,从马路上出声大喊,不用怀疑了,那个戴着猎帽的男人其实是在指明绊没错。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下来一趟吗?」
这种心情简直跟即将被拖上刑场的犯人没两样。
在长T上披了件夹克,下半身穿着内搭裤加帆布鞋,这样穿应该不会给他留下坏印象吧,绊多多少少还是有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穿着打扮,然后才带着沉重无比的心情下楼来到大厅。一下喽,主人和口译员已经在大厅等候,管理员也刚从加长型礼车的后车厢拖出大皮箱和波士顿包出现在门口。
「我先将主人的行李送上楼,小绊,可以请你帮忙替主人引个路吗?」
「带他到六楼就可以了吧?」
「是的,麻烦你带主人上六楼去。」管理员用平淡如常的口气重复说了一遍。
身材高挑的主人正垂下视线注视着自己,叽里呱啦的说了什么后,便伸出他的右手来。「初次见面,绊」负责翻译的白人男性从旁插话,也许对外国人来说不太好发音。「绊」这个字从口译员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不太自然。
主人的握手举动相当公事化。那双湛蓝的眼瞳也感觉不出半丝友好意味。脑子瞬间掠过他偏执又讨厌人类的情报。明明同样是讲英语的,但就是和前来与浅井见面的开朗黑人男性所使用的美国腔抑扬顿挫完全不同,该怎么说呢,听他的口气好像觉得很无趣的样子,他大概不怎么喜欢这个国家吧。
消极地彼此互握了手之后——
「请往这边……」
绊率先迈开脚步往里头走,口译员简短地主人传达绊的意思之后,两个人随即跟上,身后跟着人,就得注意走路的速度和彼此之间的步伐距离,无形之中这段路走起来也有些碍手碍脚。
一楼的走廊深处,用来放置扫除用具的房间开了一条缝隙,一名(扫除者)露出头发稀疏的大头,睁着一双大眼睛往这头窥视着,绊连忙用眼神和「嘘!」的嘴型警告,将他赶回扫除用具室里。(扫除者)连忙缩回头,就听见门板那头传来「哇啊!」「哇啊!」「哇啊!」连续几声刻意压低的嗫嚅。绊甚至能想象他们排成一列边七嘴八舌嚷着「我也要看,我也要看」,准备从门缝间窥探的情景,真是烦死人了。主人才刚踏进鸟笼庄,这头就得担心他们是不是又要开始不安分。
身后的主人说了些什么,只听见口译员用有些走调的日文发问道:
「那是什么声音?」
……这么快就得面临挑战了。绊的背部下意识的绷紧。
他所指的声音,当然就是从楼上断断续续传来、微微震动空气的尖锐叫声。不管待在鸟笼庄的哪个角落都能听到这种教人不愉快的声响。这里的房客虽然都不怎么在意,但对初来乍到的拜访者而言,肯定觉得很刺耳又不舒服吧。没有人知道这是出自哪个房间,哪名房客的叫声。就算要房客们多多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但对于这种无法解释的怪异现象却也无可奈何。
「这个就是……呃,这个国家的传统文化,名叫莺啼……的机关。」(注:古时候为了堤防敌人入侵住家,而装设在走廊底下的警报器,只要踩在地板上就会发出声音,现已失传)
随便搪塞两句蒙混过去,口译员将绊的回答转换成英文后,主人也发出「嗯嗯嗯……」的声音颔首表示理解。虽然不晓得他是怎么翻译的,不过主人好像相信了。不对吧,不要这么随便相信我编出来的鬼话啦。
国中学业旅行时,绊曾去过有类似这种走廊的某间寺庙,当时学校安排学生们参观了好几间充满线香味道的寺庙,绊一点都不觉得有趣。但多亏了那时候的经验,现在才有办法四两拨千斤的带过这个话题。
坐进电梯里,按下六楼的按钮。绊站在楼层按钮前,主人和口译员则站在较里面的地方。紧张的情绪让绊全身僵直,屏息忍耐这段教人喘不过气的搭电梯时间。可是这座电梯的上升速度却缓慢地令人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咒骂。
主人又说了些寺庙,负责翻译的先生忠实地堆绊开口询问:
「你觉得这里的生活怎么样呢?」
原来如此,他就是想把绊当作范本,好达成了解鸟笼庄实态的目的,才会特地要求办负责带路接待的吧。而绊所说的答案将会左右主人对这栋公寓的印象,责任可说是十二万分重大。
「这里是个很棒的地方啊(意思就是还不差)……房客们都相处和睦,也会互相帮忙(就是不会互相干涉的意思),而且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喔(天真无邪到有些过头就是了)。虽然房子老旧,脏乱,湿气很重,电梯也如你所见要坏不坏的(啊,不小心说出真心话了),啊——可是负责打扫的人总是将这栋公寓打理得一尘不染(眼前的楼层按键上已经卡了约五毫米的灰尘厚度)……呃,总而言之,我和其他住户都很喜欢这里……没错,就是这样。」
主人微微眯细那双湛蓝的双眼,听着口译员转达绊的回应,我应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绊局促不安地想着。不过说实话,要列举出这栋公寓的优点根本不可能嘛,因为这里哪有半点优点可言啊。
主人对口译员说了几句话,在口译员将主人的意思转换成日语传达之前,其中有一句绊也听得懂的问话。
“Yourhome?”
……Home.
没错。就算这里的房客都是些怪咖兼变态,就算这里又老旧又肮脏而且还有层出不穷的诡异现象,就算无法向他人解释这是个很棒的地方……
绊抬头直视主人的双眼,面对他坦率地说出回答:
「没错,这里就是我的「家」。」
不是为了讨他欢心或什么的,只有这一句,是绊发自真心的回答。
把主人与随行口译员送到六楼后,将行李搬上楼的管理员也跟着出现,绊总算结束了这趟任务,得以回到自己的房间。
总算度过这一关了,应该吧。直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发生太严重的问题。在华乃子的再三警告下,鸟笼庄的房客们似乎也都乖乖得不敢乱捣蛋,如果能维持这种平静的状态直到主人离开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的不祥预感。
房客们也未免太安静乖巧了……难道不是吗?实在太安静了,简直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当天夜里,绊那股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卫藤绊!」
有个人粗暴地敲响自己的房门,一打开门,站在外头的华乃子居然愣愣地说了句:「咦,你在啊?」我不过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为什么非得听访客充满怀疑的语气说:「咦,你在啊?」这种话不可。
「干嘛?」
绊有些不悦地冷冷开口,只见华乃子张皇失措的靠了过来,答非所问地说:
「大家都不见了啦。」
「不见了?你说谁啊?」
「就是大家啊,不知不觉间连爸爸也不见了,我已经从一楼巡道四楼了,可是每个房间都没有人啊!」
「怎么回事啊?」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哇哇哇~」类似欢呼的声音,绊和华乃子同时抬头往上看。
「从上面传来的。」
「该不会是……」
两人神色不定地互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并肩走出绊的房间后,直接冲上楼。经过五楼到达六楼,直接来到主人专用的楼层,和其他楼层不同,六楼的走廊上铺着一大片深红色地毯,正面的大门往左右两侧大大敞开。
敞开的大门深处,传来噢噢噢噢噢噢噢噢的喊叫声。接着是错乱失序的打拍子声,加上「切腹、切腹……」的鼓噪声脚叫嚣声,光听这样的声势,就知道里头一定聚集了不少人。
绝对不能出现在现实中的惨剧,正在门的那头上演着——至少对绊和华乃子而言,再也没有比这一幕更糟糕的惨剧了。
◆
绊白天领他们到来时还维持相对整洁的客厅已经脏乱到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模样了。空罐子和酒瓶、饼干的包装袋、四处乱丢的衣物、洋芋片和柿种米果、墨鱼脚和寿司、水果还有晒得到处都是的啤酒全散落一地。不知为何还有一大堆钱币和玻璃珠、锅盖、洗脸盆……也被丢在地上任人踩踏,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其他楼层住户们还兴奋地异口同声嚷着切腹、切腹……一边打拍子一边蹦蹦跳跳围成一圈,大家都喝醉了,其中不乏半裸的家伙,还有些人踩着踉跄脚步,摇摇晃晃打乱了围成一圈的队形。
主人就坐在被房客们团团围住的圆圈中心。
他的腰上只缠了块白布,被剥得跟全裸没两样的主人正直挺挺地跪坐在地,手里握着一把已出鞘的小刀。反手握住的刀子前端对准浮现出肋骨形状的柔软腹部,主人忘我的闭上双眼「日本……武士……黄金甲……手指甲……」念咒似的喃喃重复着几个单字。
「切腹啊切腹……」
「切腹啊切腹……」
在周围不停打拍子的鼓噪声推波助澜下,尖锐的小刀前端几乎就快哉他的肚皮上划下一道口子。
「快、快点停止——」
绊尖叫着冲进房间,但吵闹声并没有因此停止。「快点停止、我叫你们快点停止啦!」用力挤进喧闹不已的房客之间,捡起地上的洗脸盆——
「还不快点停止!」
绊往身旁的房客后脑勺用力敲下去。
啪嗒——一声巨响,总算引起众人的注意,房客们维持手脚分别伸向不同方向跳着怪异舞蹈的姿势,主人也握着小刀,大家都僵着身体把视线集中在绊身上(不过还是有两个家伙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海伦高高举起骷髅烛台不停转圈,对着空无一物的半空念念有词:「婷可贝儿,对温蒂他们施魔法吧。来,跟着我前往孩子们的王国吧!」「英国那边已经派人来暗杀我了,所以我不是早就叫你们把我关起来吗……」那个有精神疾病的男人则在窗边踱来踱去,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抱着头不停唠叨着什么,只能放任他们两个人不管了。
气到脸颊泛红的绊狠狠瞪着周围的房客。
「这是在吵什么?不是叫你们尽量不要引起问题了吗?」
宴会被强制中断,对此感到不满的房客们彼此互瞄了几眼后——
「这个嘛……」
「是嘛,到底是在吵什么呢?」
「不就是……开欢迎派对吗?」
「喔喔!」
「没错,没错,就是欢迎派对嘛。」
「因为我们想让主人也喜欢上鸟笼庄嘛。」
循着视线,大家就像玩传接棒般,一人一句回答绊的问题。
「欢迎派对?是谁说要辦的?」
提出这个问题后,房客们全都一脸不解微歪着头,你看我,我看你的,看的绊一把火气直往脑门烧,半边脸颊也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仔细瞧瞧,整个房间确实塞满了房客们各自带来的小礼物没错,不管是水果、寿司、锅盖、洗脸盆、硬币、玻璃珠、骷髅烛台、僵尸木乃伊、画着老虎图案的金箔屏风、甚至是围在主人腰际的兜裆布,鸟笼庄的房客们一定都无私地将各自珍藏的宝物带过来了。
先不管这些礼物的价值,至少住户们都是很有诚意的。就先退让一百步,暂时别否定他们的一番心意好了。但这场欢迎派对怎么会搞到让主人围着一条兜裆布被迫切腹的状况呢?
「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巨大的身影悄悄往房里窥探,那是只扛着装了满满一袋子,学圣诞老公公一样把白色的礼物袋扛在肩上的花猫布偶,「爸爸……!」华乃子眼里含着泪,扑向猫布偶的腹部。
「抱歉我迟到了,华乃子,爸爸一直都在准备礼物啊。」
居然连猫布偶也搔了搔头,说出这种文不对题的话。
「讨厌啦,怎么连爸爸都……」
猫布偶扛在肩上的袋子里不晓得装了什么,刚才明显蠕动了一下。
不祥的预感……
「吱……」
一只灰色的小生物从袋口偷偷探出头来。
「吱……」「吱吱……」「吱吱……」「吱吱……」
一只接着一只、一只又接着一只,一只只全都从袋口露出小小的头来。
「哇啊——!」
华乃子爆出尖叫,立刻从猫布偶身上往后跳开。
几十只老鼠从袋子里爬出来,横行无阻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当小老鼠一溜烟地从绊的鞋子上跑过去时,「哇啊!」绊也吓得原地跳了起来,下一秒又有一只老鼠似乎正打算从绊的头顶跳过去,吓得绊连忙抱头蹲下来。
「哇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
须臾间,主人的房里已陷入一片恐慌。猫布偶试着抓回那些老鼠而晃动肥滋滋的身体在房里跑来跑去,但他这么做反而令这场恐慌更雪上加霜。四处逃窜的房客被有着巨汉体型的猫布偶一撞,或左或右拳摔得七荤八素,连带桌子和沙发也跟着翻倒,花瓶碎了满地、抱枕的棉花也被扯了出来,这场猫追老鼠大战还连绵不断地持续发展,简直像是一幅阿鼻叫唤地狱绘图。「爸爸是大笨蛋——!」呆坐在房门口的华乃子哭着大喊。
猫布偶锁定一只老鼠,高高举起手腕,锐利的爪子闪着银光。但小老鼠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了猫布偶的夺命爪,抓空的爪子不经意勾住某条白布的一角。
炫目的纯白步巾仿佛拖曳过天空的飞机云,在半空中缓缓漫舞——
「啊……」
抱头蹲在地上的绊发出错愕的呆叫。
那是主人围在腰上的兜裆布。
被老鼠吓得四处逃窜的房客们视线也自然而然地全集中在同一点上。
大家所注视的焦点——就是被众人围在正中央,一丝不挂呆站在原地的主人双腿胯间。
***
一切都结束了,连一丝希望也不剩。
为了让鸟笼庄继续经营下去,我们能做点什么吗?对了,想办法让主人开心吧!这场由房客们私下企划的欢迎派对却将原本胶着的状态一口气推向绝望深渊。如果他们不突发奇想,乖乖躲在自己房里,也不回演变成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了。顺带一提,之所以会逼着主人切腹,起因好像是玩加了芥末的超丰盛寿司版俄罗斯轮盘,听说是有人对主人胡扯,说什么围着兜裆布切腹是我国的传统惩罚游戏。
自从昨晚那场疯狂骚动落幕之后,主人就一直关在房间里睡觉,关于鸟笼庄的续存问题,怎么想都很绝望。
绊独自一人来到六楼的蜜月套房。踌躇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按下门铃,为自己开门的人确实鸟笼庄的管理员。
「小绊,怎么了吗?」
「可以和WiliamsChildBird先生说一下话吗?」
「真是不好意思,先生说他现在谁也不想见。」
「只要一下就好了,可以和他说话吗?」
抬头看着有所顾虑的管理员,绊又问了一次。
「真拿你没办法……」
管理员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微歪着头,一声圆润的英文就在这时隔着他的肩头传来。语气中透露着疲惫,但那却是是主人的声音没错。「主人好像愿意和你说话喔。」管理员听到主人的声音后才点点头,招呼着绊进到内室。
房间依然维持昨晚的惨状,诉说着那是多么疯狂喧闹的一夜。山田先生虽然努力把老鼠都赶跑了,说不定还有一、两只偷偷躲在家具底下,随时准备跑出来吓人。
拖鞋加浴袍,神情有些憔悴的主人把自己的身体深深埋进沙发里。沙发旁摆着僵尸木乃伊、背后是一大片绘有老虎图案的金箔屏风、茶几上海放着骷髅烛台,中西合并之后,就形成一幅没什么品味的诡异景色。
「管理员先生,你可以帮我翻译吗?」
因为负责随行口译的男人不再,绊只能拜托管理员,说完便抬起僵硬的表情目不交睫地迎向主人那双湛蓝眼瞳。
然后深深低下头。
「……拜托你,请你不要把我们赶出去,请让我们留在这里。请你让鸟笼庄继续经营下去。对你造成困难,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如果道歉还不够,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事,不管什么我都愿意做,所以,求求你……请不要……夺走我们唯一的家……」
「小绊……」
管理员透露出困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帮我翻译。」绊没有抬起头,只是紧盯着自己的鞋尖拜托管理员。
不管是向人道歉或使用敬语说话,对绊而言都很不习惯,如果是平常,自己绝对不会这么做,因为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中屈辱。可是……绊除了低声下气的道歉,恳求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除此之外,绊不晓得自己还能怎么做。
在管理员把自己的话转换成英文传达给主人之前,绊只能咬紧下唇默默等待。如果主人说光是低头道歉还不够,必须下跪才能让他消气,不管再怎么悔恨不甘,绊认为自己也会咬紧牙关,顺从地把额头贴到地板上向他恳求。
「绊……请你把头抬起来。」
头顶传来主人的声音。
相当平稳的声音,不,先不管他的音调正不正确啦。
「嗯啊?」
绊错愕地发出一声怪叫,下意识地抬起头啦。他刚才说的是日语吧……也就是说,绊刚才那一长串台词,他打一开始就已经明白了……?
把手撑在沙发扶手上支着下颚,主人看起来并没有生气,那双湛蓝色的眼瞳也平静无波,虽然发音有些怪怪的,但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确实是日语没错。
「你刚才说「你什么都愿意做」,对吧?我希望你能够陪我到一个地方去,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也不知道究竟要前往何处,绊就和主人单独搭上计程车出门去了。今天坐的不是加长型礼车,只是一般的计程车。还说说了「这是微服出巡,当然不能太招摇」。想不到他居然连「微服出巡」这个名词都知道呢。
坐在计程车这种高消费的交通工具上,绊感到相当不自在,还不时偷窥坐在身旁的主人。但主人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高挺的鼻子和湛蓝的眼瞳都心无旁骛地直视前方。充斥在计程车里的独特闭塞感更强调出此刻间的沉默,使得绊更加坐立难安。
「……WiliamsChildBird先生,你会说日语吧?」
「是的,我很尊敬这个国家的文化,也想更深入了解这个国家,所以才努力学习日语。」
「光是会讲日语就已经够厉害了。」
湛蓝色的眼瞳瞥来一记视线。主人以他的母语流利地笑着向绊道谢。当他笑起来时,眼角也跟着绽开几条皱纹,比起第一次见面时给人的冰冷印象,这时候的主人显得亲切柔和多了。搞不清楚他究竟有何意图的绊完全被弄糊涂了。看来主人并不讨厌这个国家,相对的还如此诚恳地学习日语,可见他是抱着友好的态度而来的吧。话说回来,当他玩输了加了芥末的超丰盛寿司版俄罗斯轮盘,被迫只围着一条兜裆布时,还会用「日本武士,做个了断」之类的话来回应切腹呢。说不定那扇画着老虎的金箔屏风很对他的胃口,对主人而言非但不觉得麻烦,还是意料之外的一件大礼呢?
「绊,你喜欢这个国家吗?」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绊一时之间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也说不上喜欢啦,因为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所以才会一直待在这个地方而已。我没有去过其他国家,所以也无法比较。」
「唔嗯……那你现在,待在这里做什么呢?」
「做什么……」
「你待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吗?」
为什么我非得让又不是多熟的人问这种问题不可啊。反抗意识在心中窜起,但绊并没有回答主人的问题。
待在这里的意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啊。只是因为除了这里之外没有其他的容身之处,所以绊才会待在这个地方。虽然住在鸟笼庄里的全是些怪人,又建在不是很方便的闹区边缘,而且又破右脏乱,电梯又慢道令人抓狂的地步,可是……这里是唯一愿意接受绊的地方。
浅井总有一天会出国,说不定还会成为世界公认的伟大画家,相较之下绊却什么也没有。现在并没有特别想做什么,更何况将来的梦想,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绊只希望能像现在一样待在鸟笼庄就好了,这样就够了。
害我想到讨厌的事了。
浅井说不定会去纽约,由起也说等大学毕业之后,他就要搬离这里,而且语气相当干脆,就算HotelWiliamsChildBird能继续经营下去,绊也会被孤零零地留下来。只要能像现在一样住在这里就好了——这样的愿望,任谁都无法保证到永远。只有半一个人希望永远不要改变,但总有一天其他房客也会一一找到不同的容身之处,说不定大家都会从这只鸟笼中离巢,另觅新处而居。
「绊,如果我说,愿意提供你一个新家,你愿意到那里去吗?我会替你找间好学校,如果你有心,我也会替你准备一个可以多方面学习的良好环境。」
好像相当清楚版的境遇,他才会提出这种一切都已打理好的动人提案。到底是基于什么目的才想带班离开?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居然不假思索就毫无防备地跟着他上计程车,自己该不会做错了吧?事到如今绊才在脑海中拉起警报,全身都因紧张而僵直。
「WiliamsChildBird先生……你到底是什么人……?」
忍不住压低声音发问。主人却只是一脸惬意地承受绊不安的视线。「啊啊,好像到了呢,下车吧。」
计程车不知何时已经停靠在路肩。
自己究竟被带到了什么地方了?绊惊讶地转头看向车窗外——
「……嗯?」
脸颊不禁微微抽搐。
在眼前漫延开的是充斥着辉煌灯彩,与二次元美少女大型看板的热闹街道——就算隔着计程车的车窗,也能听见电器行刻意转达音量播放热血高昂的主题曲。手里提着大纸袋的购物人潮络绎不绝,其中还有不少外国观光客。
这,这里该不会是&……
相对于吓到说不出话来的绊,主人则激动得用力握紧拳头。
「太棒了!这可是值得向世界夸耀的日本文化结晶啊,这里就是电器街!」
在那之后,主人好像还打算攻占电器街上规模最大的电器量贩店各个楼层,意气风发地拉着绊东奔西跑。「这就是日本的最新文化「女仆小姐」啊!」一看到车站前发传单的变装女仆,刚才量贩店买的数位相机立刻派上用场,向女仆小姐要求一起拍张合照后,主人开开心心地要绊帮自己按下快门。「时间快到了呢!」然后确认了一下时间,好像已经事前调查过资料,主人毫不犹豫地直接往某栋大楼走去。
看着一群穿着差不多(要绊说的话,就是不会让人眼睛一亮)的男人一个个就像被吸引般往同一栋大楼走去,绊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主人还是拉着绊的手,没有一丝迷茫地走向地下一楼,一个看起来像是活动会场的地方。
被某种异常热度所包围的这个场所,正在举办一场演唱会。
「我就是为了今天这场演唱会,才专程飞到日本来的,日本偶像真的好可爱喔。啊,就是她!她就是我最喜欢的雅美小姐,喔喔,比起网站上的照片,本人还真是verycute呢,就是要有点丑、有点肥才好,才不是那么难以亲近的女孩子啊!」
预——备——L·O·V·E·雅美小姐——
「耍什么白痴啊!」
绊再也忍不住了,一伸手就往正朝着舞台发出粗吼的主人后脑勺一巴掌用力拍下去。
「Ouch!绊,你在生什么气啊?」
「你去死一死啦!真是蠢毙了,我要回家了!」
「喔~你误会了,请等一下~我还有另一个地方要去,希望绊能带我去,请带我去绊妈妈的长眠之地……」
无视紧追在后的主人,谁要陪你待在这种鬼地方啊,绊头也不回地走出演唱会会场,前一刻那教人不知所云的谜样话题所带来的困惑心情早就不晓得飞到哪个九霄云外了,还以为也是什么大人物呢,原来只是个迷恋偶像的外国宅男罢了。还喜欢有点丑,有点肥,不会那么难以亲近的女生,这又是哪门哪派的兴趣啊!
对了,他是HotelWiliamsChildBird的主人嘛。身为「怪人巢穴」的所有人,他怎么可能不是怪人呢——
脚步不自觉停下来了。
……他刚才说了什么?
「妈妈的……长眠之地?」
座落在都心一隅小小寺庙里的纳骨堂,一整面有如学校置物柜的漆黑棚架其中一柜,就是如今只剩下遗骨的母亲永眠的场所。一双拖鞋就能将其塞满,真的是非常,非常狭小的空间。
绊自己也很久没来了,因为没办法让母亲长眠在豪华的墓园里而感到自责,自然也就渐渐疏远了。不过回想母亲生前的模样,就算建造出再怎么金碧辉煌的墓碑,母亲大概也不会因此觉得开心,因为她就是那么沉稳且朴实的一个人。
事前大概有好好做过一番功课吧,主人在纳骨堂公用的佛堂前拈香祭拜。虽然动作有些笨拙,还是能感觉出他对已故之人的诚意与敬意并不是装出来的。毕竟就连绊也不晓得正确的祭拜流程。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这个疑问再度浮上脑海。
「为什么你会认识我妈妈?」
合掌仪式结束后,主人才将目光从佛堂转移到绊身上,那张深邃的脸孔因困窘而有些扭曲,但他还是回答了绊的问题。
「我并不是WiliamsChildBird先生本人,而是以他的代理人身份前来日本的,因为WiliamsChildBird先生年事已高,好一段日子都无法下床了。」
「也就是说,你是假的?你假装主人骗了大家?」
「我并不打算骗人,只是大家都擅自把我误认为是WiliamsChildBird先生本人,所以才……不过那扇金箔屏风式我无论如何都想瞒着WiliamsChildBird先生偷偷暗杠(据为己有)带回祖国珍藏的其中一件物品……啊,还有我跑到电器街的这件事,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因为那是我的微服出巡嘛~」
看来他确实是个日本痴,而且还是个迷恋偶像的宅男(居然连「暗杠」这种奇怪的语词都知道)。男人嘴里吐出暧昧闪烁的言词,有些尴尬地双手合十向绊哀求。不过他还是没有回答绊的问题。
「就算你是主人的代理人,又为什么会知道妈妈的事?」
「WiliamsChildBird先生应该有寄信给你才对啊,你还没读过吗?」
「信?寄给我的?」
绊怎么可能收到主人寄来的信,这根本没道理啊。替绊在WiliamsChildBird租房间的是妈妈还在世时的监护人,而且绊根本就不认识HotelWiliamsChildBird真正的主人。如果是监护人寄来的信,房间里确实有一封连拆都还没拆过的。
……也就是说,咦……?
先等一下,难道会是……
「住在英国的监护人,咦……可是不对啊,两个人的名字也完全不一样嘛。那个人又不姓WiliamsChildBird。」
「那当然是笔名啊,因为WiliamsChildBird先生是位小说家嘛。」
「可是,就算这样……也不可能……」
也就是说,母亲生前告诉绊的监护人名字只是他的笔名,真正的名字其实是叫WiliamsChildBird?
对方的说法让绊的脑子陷入一片混乱,没办法轻易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事实。
自己的监护人……那个英国小说家和HotelWiliamsChildBird的主人其实是同一个人……怎么会有这种事?可是在母亲去世之后,就算身在遥远的英国,还是非常有效率地在HotelWiliamsChildBird安排一个房间给绊,让她不至于流落街头,仔细想想心里硬挨早就有答案了。不,其实早就该仔细想想了。代理人会来祭拜母亲,当然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可是不对啊,就算你突然这么说,我也……
脑子里一片混乱,但就算是这个时候。绊的心里还是有一部分相当悠哉地把这件事当作别人的问题般不怎么热衷。着的确是教人惊讶的事实,可就算如此,倒也不会立刻对绊的生活带来什么巨大的影响。
直到——听到代理人接下来所说的那句话为止。
「绊,WiliamsChildBird先生希望你能到英国去,希望你能到英国与他一起生活。为了你的将来,WiliamsChildBird先生打算替你准备最佳的学习环境,我也觉得这对你来说是非常好的提议。」
「……咦?」
绊愣愣地看着代理人。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湛蓝的眼瞳表面与初次见面时一样,带着公事化的平淡与冷漠,就连那句「我也觉得」也丝毫感觉不出他的斑点情绪。真是个奇怪的男人。现在这张冷酷的表情和刚才在电器街迷恋偶像露出狂喜模样的外国宅男……究竟哪一张脸才是这个男人的真面目?
「在计程车上时,我曾问你待在那栋公寓有什么意义,但你并没有回答,也就是说,你留在那栋公寓里并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说,绊……你没理由拒绝WiliamsChildBird先生的提议把?」
代理人来日本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将这件事转达给绊知道。
与搭乘计程车回去的代理人分开后。绊独自一人搭上电车回家。因为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整理一下脑袋里的想法。
走出一如往常的车站,经过热闹的街道,双手插在口袋里的漫步走在通往闹区边缘的小道上,代理人所搭的计程车应该早就回到HotelWiliamsChildBird了吧。
代理人后天会先离开日本一趟,不过他希望最迟一个月内能得到绊的答复。因为远在英国的WiliamsChildBird先生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随时发出病危通知也不奇怪。所以希望绊能尽早前往英国,与WiliamsChildBird先生见面。WiliamsChildBird先生膝下无子,妻子也先一步离开人世了,他打算将绊收作养女,让绊继承自己的财产。
如果绊答应成为WiliamsChildBird先生的养女,他名下财产之一的HotelWiliamsChildBird也将成为绊的所有物。这么一来,只要绊愿意。HotelWiliamsChildBird将会永远存在,但若绊拒绝了WiliamsChildBird先生的提议,等他去世之后遗产也会遭到各界瓜分……谁也无法保证在极东的小小岛国上,那栋不值一提的鸟笼庄将会何去何从。
换言之,HotelWiliamsChildBird的存续与房客们能不能继续留在鸟笼庄里,就端看绊要怎么抉择了。
这种手段实在太卑鄙了,却又巧妙地让人不得不为此赞赏咋舌。
黄昏的天空被染上浓重的墨色,街角的霓虹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光线晒在绊的脚上,原本闪着漆黑光泽的靴子转眼被染上或红或紫。带着庸俗的华丽却又显得暗沉的颜色。鸟笼庄已经近在眼前,但绊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经过Yanglong'sDeli后,脚步也变得越加沉重了。
「你就算留在鸟笼庄里也没有意义。」
被别人自以为是的做出这种结论实在教人不快,但这却是也是不争的事实。
绊没有家人,也没有去上学,和在街上一起玩乐的那票朋友也早就断绝往来了。不管现在或未来,绊都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与其这样,还不如顺了缠绵病榻的老人心意成为他的养女,到完全陌生的异国土地重新活过一遍算了。虽然不会说英文,但绊对于全力以赴这档事倒挺拿手的。虽然还不知道在那里能获得什么,但至少不会失去什么,因为现在的绊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况且,比起这些……
不管走得再慢依然会抵达,只要再往前走七步,就是鸟笼庄的入口大门了,仰首向上望,眼前耸立着有如生锈鸟笼庄的装饰格子。
视线沿着鸟笼向上攀爬,有露台的那一层,五楼最角落的那个房间——546号室的窗口透出微弱的微光,绊确认着。不管在或不在,不问白天晚上,无论睡着或醒着,那个房间总是开着灯,让人摸不清楚房里的人究竟在做什么。说不定睡了吧。说不定他正两脚开开蹲在床上涂抹那面壁画吧。就算露出一脸爱困又觉得无趣的表情,但他执着画笔的左手仍是热衷于工作。
绊呆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凝视着从窗口透出的橘黄色灯光,幻想着那一幕的情景。
比起这些……
如果那个房间的灯光永远消失,再也不会被点亮,那自己……就真的失去继续待在这里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