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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3章 派出所/袜子/素描簿

第一次察觉到异样,是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当时班上一个交情还不错的女生,约自己放假时一起去逛街购物和看电影。牵手或勾着臂膀这种举动别说在大街上了,连在校园里郡随处可见。她常说,只要和由起在一起就觉得很开心,任谁都看得出她对自己怀有好感。

彼此都是年轻且身心健全的男生和女生,几乎每天黏在一起,理所当然是以情侣的身分在交往。看在旁人眼中应该也是这样没错。换言之,就是所谓的校园公认情侣档。

直到某一天,她跑来询问自己的意见:

「由起,善于料理的女生果然会给男孩子留下好印象吧?就这一点来说,我是不是不太像女生啊……」

「嗯——?我又不在意。觉得女生就应该会下厨煮饭是老古板的想法了啦,况且就我来说,比起那种娇滴滴的小公主,果断有自我想法的独立女生还比较吸引我。妳只要维持现在的样子,就已经很有魅力了。」

「就算被由起称赞,我也不觉得高兴。而且现在谈的又不是由起的喜好,是一般男生对女生的印象。具体来说,是关于花井田对女生的印象啦。」

「啊,妳说花井田啊。这个嘛,花井田的确从以前就喜欢那种举手投足都散发出女人味的女生啦。谁叫那家伙是武士嘛……咦,为什么要扯到花井田?谈不是我的喜好也不是一般男人的观感而是花井田的?话说回来,我刚才说了很肉麻的台谢对吧?妳一点反应都没有吗?完全当作耳边风了吗?」

「唔——果然是这样啊。对了,你知不知道花井田现在有没有交往的对象啊?」

「呃?应该没有吧……妳果然故意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啊?」

只见她颦着脸,用力握紧了拳头——

「是吗,我知道了。我想在寒假之前向他告白。下礼拜的烹饪实习课要教筑前煮和什锦煲饭。如果我能成功做出这两道料理,就选在那天告白吧。可是太主动会不会把他吓跑啊……由起,告白的时候你陪我一起去吧!你只要远远看着我们就好了。只要由起在身边,我也会比较有信心,这样我一定能鼓起勇气向他告白的。」

下个星期,带着烹饪实习课煮出来的成品,她向两人共同的同班同学——花井田,一个蓄着运动型小平头的剑道社男生告白了。花井田虽然感到困惑,还是相当高兴地接受她的心意,两人也顺利的开始交往。

……咦,怎么会这样?

§

事情过了好几天,最近只要一见到绊的身影,嘴角就会不由自主地勾起微笑,但由起马上又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我还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啊。

走出上升到四楼的电梯,正准备转身时,绊就穿着家居服从自己的房间里冲了出来。四楼共有六间房,包含由起房间在内的这三间跟绊所居住的另一头的三间房,正好被电梯隔开分别位于长廊的左右两端。她虽然装出一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的表情」,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分明是好不容易等到由起归来,才急忙从房里冲出来的。没有听见转动门把的声音,正是因为她没有关紧房门,一直注意着走廊上动静的关系。还是这么不坦率啊,不过这就是她可爱的地方嘛……又这么想了。真是无可救药。

话虽如此,由起还是任体内的坏心眼继续发威,不置可否的视线微微朝她瞥了一眼后,便准备从她身边走过,「啊……」绊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叫,就像被命令留在家里哪儿都不能去的小狗般一脸沮丧。看到她那种表情,自己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了。真是无可救药。

井上由起与卫藤绊,同是住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四楼的房客。省略那些麻烦的阐述,简单用一句话来说明——这两个人前几天吵架了。摒除那些拉哩拉杂的前因后果,用单纯明快的一句话就能表明现在的状况,还真让是让人不可思议。不管是隔壁的夫妻吵架或是哪个国家和国家之间发生战争,吵架过后只要平心静气地说句「对不起」,然后握手言和没事了。

不知该摆在何处的视线茫然地在半空中逡巡,绊别扭的微微嘟起嘴唇开口「那个,前几天的那件事——」

失序的电子旋律活像是在算计着这一刻般,煞风景地响起。

「喔,有电话呢。」

由起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他的屁股口袋上,绊尽管不满地嘟着嘴却也只能乖乖闭上嘴巴。顺带一提,由起今天穿的是低腰牛仔裤加短版皮夹克,脚上套了双高跟短筒靴。女性的裤装穿在由起身上几乎不用修改长度,和他一起上街购物时,绊常常为了这种事大骂由起实在太狡猾了。

从屁股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眼液晶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熟稔的警察私人的手机号码。上班时居然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这个警察还真是松散啊。

「好好好,我现在就接了。」

察觉到绊从斜下方射来的不满视线,由起还是接起了电话。

『由起吗?我啦、我啦。』明明是个警察,拜托别用这种诈骗的口吻说话行不行啊。『你表哥现在在警察局里喔,来接他吧。』

「啊?发生什么事了吗,有……」

话才出口,由起朝绊瞥了一眼,立刻闭上嘴巴。并不是不想说出他的名字让绊担心那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他根本不想让绊想到关于有生的任何事情。意外地发现自己竟那么善嫉、独占欲又强,不禁有些厌恶起这样的自己。

§

还在猜那家伙该不会犯了什么涛天大罪吧,没想到只是在路上昏倒了,正巧走过的路人还以为他怎么了,连忙通报警察,才会被带回派出所。此刻有生正趴在派出所的长椅上一动也不动,看来只是睡熟了。

「我有在想是不是该叫救护车来啦,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先通知你一声比较好。」

「用不着浪费人民的血汗钱。只要让他睡上两天,应该就会自动醒来了。小山内仔,用警车送我们回去吧。」

「可以是可以,不过得先等一下,我现在正在忙呢。顺带一提,警车也是用人民的血汗钱买的喔。」

嘴上这么响应,小山内一脸认真地处理他手边的工作。他所谓的「忙」,就是忙着用装饰纸胶带黏成小圈圈再串连起来的劳作。眼前那张铁桌上已经派出所的玻璃窗上也用白色喷漆画出袜子的剪影和片片雪花,而且还画得挺不错的,派出所大门旁摆了一棵装饰着金、银色缎带和可爱小饰品的圣诞树,自以为是镇所之宝似的压迫着本就狭小的派出所内部空间。搁放在石油暖炉上的茶壶冒出蒸气染白丁玻璃窗,热气在屋内袅袅蒸腾。

十二月中旬。为了迎接再过不久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全世界都跟着活跃忙碌的季节。在这种意外与犯罪频传的时期,一般警察应该要比平时更戒慎恐惧才对,像是强化警力或是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所以你才没办法出人头地啊。」

「嗯?你有说什么吗?」

由起的嘲讽被小山田非常不给面子的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注意他到底说了什么。

「……我说你啊,年复一年、脸颊和肚子上的肥肉也愈积愈多了喔。」

「会吗?这么说来,我也觉得最近衬衫穿起来好像比较紧耶,是不是该申请新制服了啊。」

看着这家伙光滑的脸上一副祥和宁静的模样,此刻发生在世界某个角落的杀人事件彷佛只是场梦,甚至让人以为这个社会其实非常和平温馨呢。由起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拉过小山内的椅子便咚的一声坐下去。比起前来报遗失的一般百姓所坐的铁椅,这个位置坐起来舒服多了。

「钳子借我。」

完全当作自己家般擅自借用了派出所的工具箱,由起开始修理起手炼的扣环。发现扣环坏掉时就一直想找个时间修理,不如就趁现在吧。

「很久以前我就想问了,由起你为什么老是穿着女装啊?该不会是……你有个双胞胎姊姊,可是姊姊不幸发生意外死掉了,你为了扮演姊姊才开始化妆之类的吧?」

「亏你想得出这么无聊的事来,少女漫画看太多了喔?」

「咦——猜错了吗?」

「才不是这样呢。我只是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而且也很适合啊。这么夸赞自己是有点不要脸啦。」

「还好啦。只是我以为你穿女装应该是有什么理由,比如说孩提时期受过什么精神创伤之类的……」

「拜托你别擅自决定别人的人生啦。就算你抱持了再多的期待,我身上也没发生过什么事啊。」

「你很烦耶……」

各自盯着自己手边的作业,这种话题应该不适合在派出所里谈论吧,但超乎一般伦理道德的对话仍有一句没一句的持续着〈顺带一提,这个叫小山内的男人其实是个少女漫画迷,不过从他的外表实在看不出他会看漫画〉。路上行人要是隔着窗户往里头窥探,肯定不觉得这里是间派出所吧。一个人全心全意制作着像幼稚围园艺会用的装饰品,另一个手里拿着尖嘴钳像个宝石技师般一心不紊地进行着修复手炼的精密作业,还有一个人瘫趴在长椅上。

「……对了,有生是怎么了呀?」

一边用口红胶把装饰纸胶带黏起来,小山内若无其事的改变话题。由起斜眼瞄了小山内一下后,又朝有生跟具尸体没两样瘫死在长椅上那颗乱七八糟的头瞥去,然后面无表情的把视线转回自己手边的作业上。

「没什么,他只是陷入低潮而已。」

「低潮?我听说他的个展办得不错啊?」

「那种不上不下的评价只会成为牵绊他的枷锁罢了。这种事之前就发生过了,作品得奖后原以为人生就要开始起飞了,皆子却在这个时候自杀,搞得他整整有一年多的时间都没办法作画……这段时间业界的目光也被下一个新人吸引去了,所以才让他产生了绝不能错失这次机会的压力吧。」

「有生也会有压力吗?我还以为他不太会在意这种事呢。该怎么说,总觉得他跟我们这种凡人不同,好像很豁达的感觉啊……」跟压力扯不上关系的应该是你才对吧,小山内。这种凡人远远不及的悠哉态度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天赋异禀吧。

浅井有生是由起妈妈那边的表兄弟,个性阴沉、老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有着差劲的兴趣又无法适应社会,身心皆软弱,心理卫生也有很大的问题,在这些主要的因素构成下,他算是个神经相当纤细的画家吧。由起注意到,生平第一次个展在前几天结束后,有生平时就有在使用的安眠药也吃得更凶了。毕竟认识了这么多年,光从他的表情、脸色和眼神的亮度就能轻易看穿他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想必他在个展结束后,一次都没有面对过画布吧。

因为害怕自己再也没办法作画,随时会崩溃得体无完肤,所以他刻意疏离了绊。但结果只是任现状继续恶化,那些问题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改善,而他又自顾自的当起了缩头乌龟。

这个时间点也该回复对方到底要不要出国留学了吧。

只不过,由起这次完全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至少在有生放低姿态主动说出「由起大人,前几天的事是我不对,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请救救我吧!」这些话之前,由起是不打算理他的。但有生睪竟是有生,根本不用妄想他会主动前来道歉。所以结论就是——不管会有怎么样的发展,这些事跟由起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是有生的头滑下长椅,狠狠撞向地面发出的声音。刚才那一下好像擅得不轻,他的脑汁该不会从耳朵流出来了吧……

「由起,他好像摔下去了唷。」

小山内用事不关己的语气喃喃说着。因为忙着黏贴胶布,他丝毫没有过去把有生扶起来的意思。这个男人到底抱着怎么样的志向,才会当上一名警察的啊?真让人打从心底感到疑惑。

由起努力无视那边的状况,继续自己手边的作业。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帮他了不能出手帮他。

「由起,他动也不动了耶。」

小山内又开口了。整个上半身滑下长椅,有生软瘫着一动也不动。他应该没死吧?死掉的话该怎么办?他那么虚弱,说不定随便撞一下就会死了。视线狠狠瞪着自己的双手,但意识却完全被视野一隅的有生尸体给掳获了。

突然间,尸体抽动了一下。还好他没死,正当由起松了一口气时,处在昏睡状态中翻身的有生狠狠一头撞上铁制的长椅椅角。刚才好像发出了很不得了的声音啊。类似「扣当」之类的声音。

「由起,他撞到了喔。」

又是小山内的声音。

啪叽!忍不住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尖嘴钳,昨天才重新贴好的假指甲就这么划出了刮痕。

「啊——讨厌,有够可恶的!」

把尖嘴钳往桌上一丢,过大的起身动作让装了滚轮的事务椅猛地滑开直到撞到墙壁才停下来。

「喂,有生!你要睡就乖乖的睡行不行啊!不要连睡觉的时候都给别人添麻烦啦!」

在派出所内跨开大步朝长椅的方向走去,撑起有生的腋下把他软趴趴的身体拖起来。真是的,这是从哪个童话故事里跑出来的公主啊。如果真是公主,要我用优雅的公主抱来拯救她也行,可是眼前的对象只是个混帐家伙,所以能得到的也只有粗暴的对待。顺便踢他一脚,让他再次趴在长椅上昏睡。话说回来,普通人摔成那样应该会痛醒过来吧,不过有生依然处于熟睡状态。苍白的额头马上就多了一个红通通的肿包。

「真是的,本来脑子就不太正常了,要是这么一撞变得更怪的话,说不定还会失去他身为人类仅剩的表达能力,到时候就连狗都不如了。」

嘴上叨絮着,但还是把派出所当作自家厨房一样借用了挂在后头流理台旁的毛巾,用冰水沾湿后「啪」的一下贴在他肿起的额头上。干脆连口鼻都一并遮住算了,这么一来就能从照顾这家伙的辛苦劳碌中得到解脱,这一辈子也能过得轻松自在了。不过一想到妈妈们会哭得死去活来,由起还是打消了浮上脑海的恐怖念头。接着又再次将派出所当成自己家,从棚架上翻出急救箱拿出外伤软膏。想到等他醒来的这段时间要是没有补充水分极有可能变成人干的状况,正好小茶壶里剩下的茶水已经放温了,就直接把小茶壶的壶口塞进有生嘴里让他含住。啊啊,我真是个称职的看护人员啊。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你们老家的父母不会担心。只要有由起跟着,确实就可以放心了嘛。」

在自己所任职的派出所里,把照顾一般市民的责任丢给另一个一般市民负责,一心一意努力制作着圣诞装饰的小山内悠哉悠哉地说出他的想法。被由起狠狠一瞪,小山内才轻轻地缩了缩脖子。

「这话是谁说的?」

「是有生说的啦。之前他不是被关在拘留所吗,那时候我问他『你爸妈不来看你吗?』他回说只要有由起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啊,有生好像都叫你Yoshioki喔,这叫法还真饶舌耶。他干嘛这么叫你啊?」不是现在才这么想,但不管怎么说,这家伙也松散到太不像一个正在上班执行勤务的警察了。把一个国家的和平交由这个男人来担待,真的可以吗?答案是:不!

无视对方悠然自得的问话,由起径自用手指沾了些软膏擦在有生的额头上。闭着眼睛的有生忍不住蹙起眉头,觉得痛才会学乖,所以由起并没有手下留情。

「由起,我说你啊,难道都没有想依赖别人的时候吗?」

「没有,因为我很强,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唔——这样啊,这么说也对啦。因为由起比这个世界上的一般男性更像个男人嘛。啊,我知道了!有生会叫你Yoshioki,就是因为他也认同由起是个男子汉的关系。我很聪明吧?」

「聪明个鬼啦,你到底在说什么蠢话啊?」

被毫不留情的否定后,小山内嘴里还在嘟嘟嚷嚷:「是喔,我还以为我一定猜对了……」同时张开双手拉开已经完成的纸卷串,满意地点了点头。「嗯,真漂亮,每个圈圈都一样大,我还真有这方面的才能耶。」小山内便拿着纸卷串开始装饰起派出所的门面。制作纸卷串的才能跟当警察的才能一点关系也没有吧,去当幼稚围的老师说不定还比较适合你呢。

「久等了,我现在就送你们回去。」

工作〈到底是不是还有待商榷〉告一段落后,小山内拍拍双手,不管再怎么无可救药,他毕竟是个柔道上段的警察官,轻而易举就把有生顺长的身躯担在肩上。如果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和松懈温吞的性格能改一下,他一定比由起更坚强可靠,也能变成一名优秀的警官才对。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改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啊,人活着本来就是互相弥补彼此的不足嘛。如果真有独力就可以完成一切的人,那个人一定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孤独寂寞吧。」

小山田背过身迈开脚步时,还若无其事地低喃了几句。

§

又隔了两天,一走出升上四楼的电梯准备转身朝自己位于长廊那头的房间走去时,绊又从自己的房间冲了出来,同样露出一劏「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的表情。前天的对话因小山田打来的电话而被迫中断。

不知该看向何处的视线在半空中茫然逡巡,绊别扭的微微嘟起嘴唇开口「那个,前几天的那件事——」

电子旋律活像是在算计着这一刻般煞风景的响起。

「喔,是电话……」

不满地阖上嘴的绊好像下一秒就要挥出拳头了。看了一眼液晶屏幕,是老家打来的电话。虽然不接也无所谓,但若无视妈妈们打来的电话日后肯定没好日子过。小由由讨厌妈妈们讨厌到不肯接电话吗?该不会被不良学长带坏也加入什么流氓团体了吧?小由由就要吹起高高的浪子头、穿着特攻服、手拿竹刀大喊:「臭老太婆,把钱给我交出来!」来抢家里的钱了啦!妈妈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仍停留在她们自己的学生时代,因为不曾进化所以这些妄想桥段也微妙的充满复古气息。

「好好好…」

在按下通话键之前就先感到全身无力,然后才接起了这通老家打来的电话。

『由起哥哥——』出乎预料的,从电话那头传来的竟是老家妹妹的声音。还有弟弟努力朝话筒呼唤的叫「日和?木荫?怎么了吗?」

小学四年级的妹妹和弟弟,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着话筒抢话道:

『人家肚子饿——』

『妈妈她们说爬不起来了。』

『日和找不到裤子啦——』

『也没有袜子喔,日和还穿了我的袜子。』

『也没有圣诞老公公的袜子喔——如果没有袜子就拿不到礼物了耶——』

圣诞老公公的袜子……什么的东西啊?

§

换乘每站都停的一般列车大约花了三个小时。距离并非远到必须坐特急列车或新干线才到得了、却也不算近,老家就位在光车程就得花上不少时间的东京近郊,有许多斜坡的住宅区中某间看起来还满富裕的独门独栋住家。可以停进两台车的车库里,分别停放一台Sedan和一台Fiat500。但停放由起爸爸的爱车——Sedan的那个车库却是空的。玄关前有两辆给小孩子骑的脚踏车。伞架上有两支小孩用的雨伞,和两支女用花色的雨伞。

两个爸爸、两个妈妈、再加上两个小孩子,这样的家庭成员总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其实这是结合了浅井和井上两个家族的合成体。摆在玄关前的盆栽被照顾得朝气蓬勃,隔着以蕾丝窗帘点缀的窗台,可以窥见生意盎然的翠绿观叶植物。在喜欢居家布置的两个妈妈巧手打造下,不管谁到家里来拜访,都会羡慕这个温馨幸福的小家庭吧。

平时根本用不着买芳香剂,因为家里总飘着自然的花香,但今天一跨进玄关就闻到厨余的恶臭,伴随着弟妹的呼唤声和沉闷难耐的热气。空调的温度设得太高了吧?

「日和是女生,所以粉红色的给妳不是刚好吗。」

「可是日和不喜欢粉红色嘛,粉红色的还是给木荫啦。」

「我也不想要粉红色的啊。平常不都是日和拿粉红色,我拿蓝色的吗。」

「日和一定要蓝色的才可以啦。」

一踏进家门,就听见两个小萝卜头不晓得在吵些什么。万般无奈地往客厅瞥去,好像正为了糖果的事而闹得不可开交的弟妹一看到由起,便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啊,由起哥哥!」「由起哥哥!」

「由起哥哥你听我说,木荫最讨厌了。」

「都是日和不好啦,日和最坏了。」

「啊——好好好,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啊。啊——用不着为了外包装的颜色吵架吧。粉红色的是草莓巧克力,蓝色的是牛奶巧克力啦。」

「那日和要草莓巧克力。」

「我也想要草莓……」

「日和一定要草莓才可以啦」

「……那我吃牛奶口味。」

解决。

先找出空调遥控器调整室内温度,把整个家里坏视一圈后发现实在乱得可以。厨房的洗涤槽积了一大堆还没洗的外送碗盘,已经开始散发出恶臭;丢着不管的菜刀和砧板、锅子,味噌、罐装牛奶到底是想努力搞出什么名堂……由起试着想找出其中的关连性,最终还是只能无奈宣告放弃。客厅到处散落着果汁杯和饼干的包装袋,家里的点心一直以来都是妈妈们亲手烘烤的,平常并不会买外面卖的零嘴啊。日和与木荫刚才争着吃的也是便利商店送的糖果。更衣间的洗衣篮里待洗的衣服都多到满出来了,而洗衣机中那些完成脱水的衣服则悲哀的黏在洗衣槽的左右两侧,已经放到发硬了。

妈妈们居然会让总是维持在完美状态的温馨小窝,变成这种乱七八糟的模样,就由起的记忆所及,这应该是生平头一遭吧。

「是小有有吗?还是小由由?」

位于一楼内侧的寝室房门那头传来细哑的呼唤声。

「我是由起,不用起来没有关系。」

刻意维持平穗的语气回话后,由起提起脚步往传出声音的那个房间走去。那里是由起父母的寝室,有生父母的寝室则在隔着走廊的另一边。但现下两位妈妈却横卧软瘫在平常由起双亲睡觉的双人床上。一模一样的脸孔、一模一样的发型,还穿着一模一样的睡衣,灼烫的额头也贴着一模一样的退热贴。就连身为儿子的自己,都不晓得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的亲生妈妈。

「小由由回来看我们了呀。」

柔细的嗓音优美地重迭,然后「咳咳咳…」的轻咳了几声。就连咳嗽声都如出一辙。

「嗯。有找医生来吗?」

「上午有请到家里来看诊了。」

「爸爸跟匠叔呢?」

「吾郎正在外地出差,说要到后天才能回来。」

「阿匠把自己锁在书斋里。趁着工作的空档好像也有帮忙煮饭和洗衣服吧……」

「啊——我已经看到『残骸』了。」

厨房的那些东西原来是匠叔努力过的痕迹啊。不过话说回来,要匠叔负责家事这个决定实在太有勇无谋了。匠叔可是有生四十岁时的最佳写照耶,毫无生活能力这一点用不着我说明,应该也能想象得到吧。由起的爸爸——吾郎虽然也对做家事一窍不通,至少他还懂得请助手来家里帮忙或是想想其它办法,如果有他在应该还有一丝转机吧。

两个妈妈同时病倒后,这个家就跟完全丧失了生活功能没两样。

「小由由,你不去上学没有关系吗?」

「没事的,期末考要等到一月以后。除了扫地和洗衣服之外,还有什么要做的事吗?」

「那个啊,日和与木荫的袜子都得缝上名牌才可以,那是要吊在学校的圣诞树上的,要是没有缝上名牌,圣诞老公公就没办法送礼物了,如果只有日和与木荫拿不到礼物,而且还因为这个原因在学校被人欺负……」两人同时出瓣:「妈妈们是绝对没有办法忍受的。」

「好好好,缝名牌嘛,我知道了。还有呢?」

「还有啊,家里都还没开始为圣诞节做准备呢。我们家的圣诞树就收在车库里,请小由由把它搬出来吧。然后还要在客厅、厕所和玄关摆上花圈,外面也得挂会发亮的小灯泡才行喔。都已经十二月了,家里却没有为圣诞节装饰得漂漂亮亮,这样实在太寂寞了。没有圣诞装饰的话,圣诞老公公就不会注意到我们家,一下子就驾着雪橇走掉了。日和与木荫都是那么乖的好孩子,如果圣诞老公公只有我们家没拜访到……」两人再一次同时出声:「妈妈们是绝对没有办法忍受的。」

「好好好,把圣诞树搬出来,我知道了。还有呢?」

「妈妈们想吃冰淇淋喔。」

「……」

「买一个抹茶冰淇淋,和一个黑醋栗冰冻果子露。芙有吃一半的抹茶冰淇淋——」

「由芙吃一半的黑醋栗冰冻果子露——」

「然后再交换吃。」

「因为我们都想吃冰淇淋又想吃冰冻果子露嘛,可是两个实在太多了,这样妈妈们会吃不完的。」

「可是没关系,因为有芙有在。」

「因为有由芙在。」

预备——「这样我们就能各吃一半了唷。」

无奈地仰头望天,彷佛看见一大群纹白蝶翩翩舞动着。在开始动手收拾之前,就已经先感觉到强烈的疲惫袭击全身上下,但由起还是答应妈妈们会去买抹茶冰淇淋和黑醋栗冰冻果子露,趁着纹白蝶在家中大量繁殖前,赶紧阖上卧室的房门。

由起脱去外套卷起了衣袖。最该优先处理的就是已经开始散发腐臭味的厨房——喔不,在那之前先把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应该比较有效率吧,黏在洗衣槽内壁变得干硬的衣服也得重洗一遍才行。由起对家事并不是特别拿手,但再怎么说也是能一个人独居过日子的。真要说起来,那个独居时间比由起更久,却连饭也不会煮的有生才是最有问题的家伙。

接下来还要做什么?帮袜子缝上名牌、把收在车库里的圣诞树搬出来,还要去买冰淇淋给妈妈们吃。

一边在脑子里替这几项工作排行程表,一边按下洗衣机的按钮,接着清洗碗盘,把饼干的包装袋全塞进垃圾袋里,拿出吸尘器清扫客厅,再把垃圾集中起来放在厨房的后门,我想想喔……外送的碗盘直接放在大门口就行了吗?还是打电话叫店里的人来收呢?要打的话,得打给多少家店才行啊?

「由起哥哥,人家肚子饿了。」

「肚子饿了——」

正烦恼不知该拿清洗遇的外送碗盘怎么办才好时,日和与木荫就贴在脚边用乞怜的目光抬头凝望着自己。

「咦?你们该不会还没吃晚餐吧?」

下午五点左右一接到电话就急忙赶回来,到现在也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我们只吃了巧克力。」两个小萝卜头异口同声回答。

「唔——这样啊。那要叫外送吗?要不要也帮匠叔叫一份?话说回来,他还活着吗?该不会饿死在书斋里了吧……」

「人家已经吃腻外送的食物了啦。」

「拉面跟鸡蛋盖饭跟蓄麦面跟寿司跟披萨,我们都吃过了啦——」

小萝卜头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对由起诉苦。这样啊,看来这几天他们已经网罗收集了这个地区所有有外送服务的餐饮店了吧。正在发育期的小学生每餐都吃那种缺乏营养的食物实在不太好,但匠叔又不会煮饭,能够想到叫外卖算是很值得赞许了。这对父子的脑袋真的有够异于常人的……〈不用说,那对父子指的就是阿匠与有生啦。〉

「由起哥哥,做饭给我们吃——」

「就算我想做,可是冰箱是空的啊,而且我还得去买冰淇淋才行。向日葵超市开到十点对吧?」

蹲在冰箱前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一般家庭而言,叫外卖应该是很奢侈的享受,但这两个小萝卜头居然说吃腻了,在如此优渥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弟妹,那任性的脾气可说是与生俱来的。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离家出走时,接受亲切大人分赠食物、也只是在外面多混了三天的青涩回忆,眼前的弟妹身影跟自己的孩提时代重迭了,我们果然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姊妹啊……真不晓得是该感到无奈还是难为情。

小—由—由……

妈妈们的房间传来彷如亡灵渴求同伴的微弱呼唤。

「小由由——」

「小由由——」

「来了来了,怎么了?」

哔——哔——更衣室传来规律制式的电子声。啊——衣服洗好了。出门买东西之前,得先把洗好的衣服丢进烘衣机里才行。

「小由由——」

「小由由——」

「好好好,我这就来了。」

「由起哥哥,晚饭呢?」

「肚子好饿好饿喔——」

哔——哔——〈由起先生,衣服洗好了喔—〉「……」

总而言之,就先让弟妹等一下、丢着洗衣机的提示声不管,直接往妈妈们的卧室走去,询问她们有什么吩咐。额上黏着退热贴的妈妈们并肩躺在套着花朵枕套的长型枕头上,「妈妈们在吃完冰淇淋后想喝一杯暖呼呼的红茶,而且WILLIAMSON&MAGOR的英式皇家伯爵茶里一定要加果酱才行。可是WILLIAMSON&MAGOR只有在车站另一边的成城花井才有卖。平常都是吾郎帮忙买的,可是家里的正好喝光了。成城花井只营业到九点半而已,如果不快点去就要关门了。小由由,拜托你了,快一点、快一点——」不喝红茶也不会怎么样吧?都已经是大人了,这种小事可以忍耐的吧?虽然很想这么反驳,但妈妈们却用湿润的眼瞳深澡凝望着自己。

「……好好好,那我可以开阿匠叔的Fiat500去吗?」

妈妈们极有默契的瞬间整张脸发亮,在窒闷的空气中,又再次释放出大亮的纹白蝶。

「还好小由由回家来了。」

「这么一来日和与木荫就不用担心没人照顾,妈妈们也可以安心静养了。」

两人的声音完美地重迭了。

「小由由真的好温柔、好可爱、好帅,最值得依靠了。」

『由起,告白的时候你陪我一起去吧。』

『只要由起在身边,我也会比较有信心嘛。』

『由起真的好值得依赖喔。』

由起……

小由由——

由起哥哥—

由起——由起你听我说——由起……

啊——我这就来。你们先等一下,大家按照顺序来。那边的不要吵架,要和睦相处才行喔。好,请下一位进入诊疗室。由起医生,差不多该出外看诊囖。三丁目的阿梅婆婆好像闪到腰了。四丁目的权兵卫先生是香港脚。五丁目的由冈先生来找您商量人生课题。医生,我的公司破产了,我自己又负债一堆,而且老婆也跑了,请您救救我吧。由起,联谊的人数不够,你来参一脚吧,拜托啦!由起同学,你要参加这次的校园美女选秀会喔!只要由起同学参加,一定能吸引很多人潮的!由起哥哥骗人,明明约好星期天要去逛水族馆的——

由起、

由起、

由起、

由起……

挣扎着从泥沼底层般的险恶梦境中爬出来,好不容易清醒却感到疲惫不已。刚才在沙发上睡着了,因为睡姿不正确而搞得脖子酸疼。

那只挂在客厅的漂亮挂钟,时针悄悄越过顶点的位置。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啊?由起一时之间无法判别。装饰在窗台的蕾丝窗帘另一头是浓艳的灰篮色,缀饰着一串小小的亮光像极了星空艘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那是缠绕在庭院里栽植的小树上的灯泡亮光。

「哇啊,居然过了一天了……」

由起呻吟着坐起身。

日和躺在由起的右边,木荫靠在左边,两个人都睡沉了。浅井日和、井上木荫,两个人怀里都紧紧抱着缝上自己名字的红色袜子。虽然只做得出炒青菜和生姜烧肉这类看起来不怎么样的晚餐,但填饱肚子的两个小萝卜头此刻正发出规律又健康的浅浅呼息。

客厅正中央摆了一棵塑料制的圣诞树。这不是真的树,也不是新买的,是吾郎从国外带回来的一棵看起来还挺漂亮的圣诞树,在由起和有生刚住进这栋房子时就一直使用到现在厂。圣诞树上缠着一长串小灯泡,那些圣诞节专用的饰品也全都挂上去了,家里内外都充满了圣诞节的氛围。只要圣诞老公公的近视别太严重,应该不会错过我们这一家吧。

洗衣服和打扫的工作都做完了。也顺了妈妈们的心意买了冰淇淋和红茶给她们。

看到了吧,我一个人把事情都做完了。看谁还敢小看我!心里忽然浮现出「赢了」的快感,明明并没有打败任何人。

这个时候,由起才注意到熄了灯的厨房里杵着一抹人影,正站在换气扇下抽烟。修长的身躯处在黑暗中,微弱的橘红亮光处,一缕缓缓上升的白浊烟雾被吸进了换气扇中。

「匠叔,你的工作告一段落了吗?」

开口之后,由起忍不住眨了眨眼。

「咦?」

「唷。」

厨房里的人影慢慢转过身,语气生硬的回了一声。微驼的背影、站没站姿还有老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都和匠叔如出一辙,但那张脸比匠叔年轻多了。因为那是有生。

「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爸打了电话到鸟龙庄给我,说你回家来了。」

「匠叔打电话给你?什么时候的事?」我还以为他一直关在书斋里呢。

「而且还说,你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不叫他匠爸爸了,现在都叫他匠叔。哪~阿有,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爸爸觉得好难过喔——电话里就是跟我讲这些。」

「……那种事,已经无所谓了吧。」

「我也觉得无所谓。」

话说回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管是自己的亲生妈妈还是有生的妈妈,现在都还是「妈妈们」,可是面对阿匠,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自动把他在心中的定位从「爸爸」变成「叔叔」了。说不定这就是爸爸与妈妈之间的差别吧。

「不过就算你现在赶回来,也没有你插得上手的地方啦。」

「烦死了,我可是这个家里的长男。」

「我也是长男啊。装什么大哥嘛……你以为平时都是谁在照顾谁啊?」

「我又没拜托你。」

「呼啊~」转过头去打了个小呵欠,有生不屑地吐出这么一句。前天才从派出所把这家伙带回鸟笼庄丢进他自己的房间,昨天他大概睡了一整天,今天好不容易才清醒的吧。前天还跟死人没两样的脸色,现在看起来的确是好多了。

「家里还有些剩饭,我帮你做个茶泡饭吧。」

「我不吃。」

「你几天没吃了,这样会死的。」

「无所谓。」

这句「无所谓」是因为他觉得不吃饭也不会死吗?还是就算死了也无所谓?你这个大笨蛋,由起忍不住暗啐了一句。

两个大男人中间夹了一棵缠满金色与银色缎带、还有可爱小饰品的圣诞树,这样聊着天一点都不有趣,于是话题没一会儿就中断了,两人也陷入沉默。有生又转向换气扇吞云吐雾起来。

差点都忘了,彼此之间的那一场世纪大争吵还在持续中呢。自从有生开了个展以来,好像已经很久没和他说过话了。

要说完全不气了那绝对是骗人的,不过当时愤怒至极的情绪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悄悄消退了不少。

「也给我一根吧。」

替已经在沙发上睡熟的日和与木荫盖上小毯子,绕过吧台再次走进厨房。为了让妈妈们在厨房里洗手做羹汤时能更便利而特地设计得十分宽敞,就算塞了两个大男人也丝毫不觉得拥挤。

从有生手中接过一支烟,又擅自借用了他的打火机。「都已经剩没几根了……」有生只稍微抱怨了一下,对于由起抽烟的事倒一句话也没说。要是被妈妈们看见了,肯定会哇哇大哭,嘴里还嚷着「我们家的小由由学坏了,呜呜呜~」吧。

由起不像有生是个老烟枪,很偶尔才会抽上一根,所以立刻就感觉到肺部被烟雾灼烧的不适。

彷佛要将残留在体内的毒素都燃烧殆尽般狠狠吸进一口烟,再从腹部底层缓缓呼出。

「啊,我找到了这个。」

呼出一口气后,由起抬眼望向放在有生身旁的某样东西。

那是一本素描簿。簿本的螺旋线圈已经坏了,只能靠封面的硬纸板夹住里头的昼纸不小心就会让整本册子都拆肢解体了。连封面的硬纸板都布满磨擦的痕迹。

「我在车库里找圣诞树时,不经意发现的。觉得还挺怀念的,就带进来了。」

「没事别找出这种难为情的东西啦,就这样把它封印起来不是很好?」

嘟着嘴伸出指尖轻抚素描簿的封面,有生的动作跟他嘴上的抱怨可不成正比。

「这没什么好害羞的吧。」

注意着别让烟灰落下,由起从旁接过那本素描簿。

「五年三班浅井有生」

封面上遗留有用麦克笔草草写下的姓名。

由起是在车库的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纸箱中找到这本素描簿的。那个纸箱大概是有生考上大学准备搬出去独居时整理出来的,这么多年来就只是静静地躺在车库一隅,悄悄沉睡的一本素描簿。

摊开封面,一张张端详起散乱的画纸。不是铅笔素描就是抹上水彩的图稿,比起现在有生使用油画颜料所画出的图,整体的色彩偏淡,但随处都可窥见属于有生的画风源流。图中彩绘着从家里到小学路上的那条河川,涌上心头的怀念教由起忍不住放松了脸部表情。清澄的淡水河和湿润的青草味,还有饱含湿气的微风气息。每翻过一页,记忆中熟悉的气味也跟着扑入鼻腔。

「你别看得那么认真,我那时候画得很差真是不好意思喔。不过这么久以前画的东西,差劲也是没办法的事啦。」

「并没有改变太多啊。」

「嘎啊?」

对由起的响应颇有异议似的,有生的语尾音调忍不住提高。视线落在手中的素描簿上,由起嘴角噙着笑,淡淡开口道:「因为这是有生还能随心所欲画出自己想画的东西时的图嘛。是在明白绘画技巧、历史背景那些琐碎小事之前,充满有生风格的图嘛。现在人们都说你的画风属于写实主义那一派,不过当时你在画出这些图时,并不晓得那种事吧。但你看,小时候昼的那些图跟现在的有生还是紧密连系着呢。

……并不是皆子喔。而是从更早之前就存在了。皆子确实占据了现在的有生很大一部分,但并不是全部啊。从很久以前就连系存在着了,早在你与皆子认识之前、或是皆子在你身边的时候,甚至是皆子消失之后……从今以后,你也会接触到更多采多姿的新鲜事物,从那些东西身上汲取经验,然后成为有生血肉的一部分,让你的生命变得更加完整。」

有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然凝视着自己衔在嘴边的烟头前端袅袅向上攀升的一缕烟雾。由起也不奢求他会有什么反应,将已经回味完的画纸整理好,顺手闱上硬纸封面。

把又变成一本的素描簿推还给有生。

「我能给你的建议就是以上这些。」

「搞什么啊你,那是什么意思?」被抵在身侧的素描簿戳了几下,有生终于伸手接过,却也不满地蹵起眉头。

「这已经算是我给你最大的优惠了啦,其它的事你就自己想清楚吧。如果你是女生,我一定会很温柔地从头到脚帮你打理得服服贴贴。我是跟你说真的,这个世界上能容忍你那纤细到让人想破口大骂的别扭烂个性的,我想就只有我而已吧。如果你是女生,我一定会拚上一辈子努力保护你的……」

「少说这么恶心的话,你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啊——我是在生你的气没错。」

抡起拳头挥向素描簿另一头的有生,他立刻缩起背脊咳了起来。这家伙真是有够虚的,由起半瞇着眼吐了吐舌。

「我是真的气炸了,为什么要选择你嘛。不管怎么想,都是我比较厉害、比较帅,而且绝对会是个百分之百的好男人啊。」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啦。」

嫌麻烦似的用素描簿挡开了由起的拳头,有生应道。

「咦?」

趁着由起发愣反问时,有生举起素描簿朝由起的头顶「磅」的一声打下去,当作是刚才那一拳的回礼。说是回礼,不过这份礼物可一点都不可爱,簿角的地方戳到了啦!你这家伙有没有注意到素描簿的簿角啊。

「好痛,你搞什么啊!」

「你是个比我更好的男人,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啦。把我当成笨蛋的你,以为我们究竟混在一起多少年了?这种事,我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啦。」

「嘿……?」

抗议的台词还来不及说出口就自动消失了,由起抱着头愣愣地抬起脸来。有生把素描簿挟在腋下,从垃圾袋中翻出一只西红柿酱汁空罐,把指间的烟蒂狠狠按在上头捻熄。由起就这么窥采那张看起来十分不爽快的侧脸,怯怯地发问:「小有有,你的性向果然是『那一派』的吗?」

「你去给我死一死。」

「反对、反对暴力!」

看着他又举起素描簿,由起连忙慌张地护住自己的头,不可思议的是,笑容就这么浮现了。由起笑得愈是开心,有生的表情便成反比般愈是臭得可以,两相对照之下反而显得更诡异了。

已经够了。缠据在心底的抑郁不平和那些教人厌烦的事,都因为有生的这句话而得到救赎。对由起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

由双胞胎母亲所生的表兄弟,在遗传学上几乎可说是异父兄弟,被当成亲生兄弟一般抚养长大,对两个人来说,彼此都是对方最黑暗的那段历史,也是人生中第一个想娶回家的对象。这种难以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的扭曲关系,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才得以成立吧。朝夕相处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当然都很清楚对方的每一件事。虽然也曾吵过打过,但却不会因为那种事就绝情断义,老死不相往来。因为我们不是别人,是一家人啊。

「咦?有生哥哥也回来了啊?」

两人在不自觉中原本刻意压低的音量也恢复成一般大小,大概是这样才吵醒了睡在客厅的日和与木荫吧。沙发椅背的另一头突然冒出两颗小小的头颅。

「有生哥哥,你好慢喔——我告诉你喔,由起哥哥有煮饭给我们吃喔。」

「由起哥哥还帮我们缝了名牌喔。」

「圣诞树是日和装饰的喔。」

「我也有帮忙装饰啊……」

「可是我们都构不到最高点,没办法把星星摆上去,是由起哥哥挂上去的喔。」

抽完烟的由起也把烟屁股丢进西红柿酱汁的空罐里。体内的残毒部随着烟雾一起排出来了。那种别扭的性格是专属于有生的,我已经尝够了。

「好了好了,赶快回二楼去吧,已经很晚了。要是被妈妈们传染感冒可就糟糕了,你们得乖乖上床睡觉才行。」

由起开口敦促睡了一觉养足精神又想开始吵闹捣蛋的弟妹。

「咦——可是我们不会被传染啊?」

两个小萝卜头睁着大眼睛互看一眼,就像中间挟了片镜子般,微歪着头「对吧——」相当有默契的异口同声道。

「因为妈妈她们不是感冒啊。」

「妈妈说她们是因为『害喜』才没有精神的,因为肚子里面有小宝宝了嘛。」

「对啊对啊,日和马上就会有弟弟和妹妹了喔。」

「一个是我的啦,又不是全都属于日和一个人的。」

「不行!因为日和想要弟弟也想要妹妹嘛!」

「我也想要啊……」

…………

花了几秒钟,才终于理解这两个小萝卜头话里的意思。

转头和脸颊微微抽搐的有生互看一眼——

「哈哈哈,怎么可能……」

「是真的啦。」

日和与木荫再次异口同声的说。

已经有一对比自己小上十多岁的弟妹了,难道还会再生出另外两个更小的小萝卜头吗?而且又是两个人同时怀孕?话说回来,妈妈她们到底几岁了啊?身为儿子却从没问过妈妈们的确切年龄。年纪最长的有生已经二十二岁,次男由起也满二十岁了,但光看外表,妈妈们就跟日相与木荫同年龄小孩的母亲差下多……不,说不定妈妈们看起来还比较年轻呢。

也就是说,再过十年当日和与木荫都成了大学生,有生和由起也已经是而立之年的成熟男性后——妈妈们一同参加刚满十岁的小小弟妹的小学教学参观日的想象画面顿时浮上脑海,忽然感觉背后吹起一阵寒风。身上穿着相同款式的华丽洋装,两张过分天真无邪又年轻的脸孔凑在一起「哪~芙有,回家的路上人家想去吃一客巧克力圣代耶。」「哎呀,由芙果然也这么想吗?人家刚才正好想到同件事呢。」「我们俩的想法果然很类似呢。」吵吵闹闹开心不已的两个妈妈周围冒出一大片开得灿烂无比的花海,纹白蝶狂乱地漫天飞舞。

「……我觉得好不舒服,先去吐一下。」

「你肚子里哪有东西可以吐啊?」

「胆汁。」

有生捣着嘴,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厕所那头。

§

隔天夜里。从上升到四楼的电梯里走出来前,由起突然想到而把手采进口袋中,切断了手机电源。走出电梯准备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时,绊立刻从445号室冲了出来。今天她是七分绑腿裤加运动衫的居家打扮。由起当天也是尼龙裤加运动鞋的随意模样,刚从Yanglong'sDeli买了晚餐回来。今天的配菜是冬粉和木耳色拉,还有淋上甜醋的炸烧卖。

「那个——」

才刚出声,绊又立刻抿起嘴,用十分恐怖的表情瞪着由起屁股后面的口袋。如果这次电话又响起,说不定她真的会赏自己一记肝脏直拳,想到这里由起不由得有些胆怯。还好先把手机电源切掉了。干得好啊,我自己。

等了一会儿后,确认这一次真的没有传出电话声,绊才又别扭地嘟起嘴,视线不自在地往斜下方瞥去。

「之前的事,全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明明向人道歉,却表现出一副气恼的态度,是因为绊会主动认错这件事真的很难得。悄悄抬起目光窥探自己脸色的模样实在是有够可爱,因为实在是太可爱了,忍不住又起了捉弄的念头的由起「哼嗯——?」了一声,故意绷起脸部表情。

「那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可是真的被妳伤透了心喔。妳以为三言两语就可以让我纤细的玻璃心愈合吗?至少得来个道歉的亲亲才行吧?」

「……脸、脸颊可以吗?」

「可以啊。」

「那你……蹲低一点……」

「好啊。」

微笑着弯下腰,把脸颊凑到绊的面前。像在警戒着有没有其它人偷窥般,一脸认真的左顾右盼了好半晌后,绊才垫起脚尖慢慢地靠了过来。她紧紧闭着双眼,把嘴唇贴向由起的脸颊。

就在这一瞬间——

「有机可乘!」

由起突然张开手臂环抱住绊的腰身。

「哇啊!等、等一下啦,由起!」

「果然还是嘴巴比较好,我要嘴对嘴的亲亲。」

「笨蛋,好狡猾,你这个大色鬼!」

拚命想推开环在腰间的狼爪,绊背过脸去。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如此坚决地拒绝自己,还真是有点受伤啊。

「……骗?妳?的,只是骗妳的啦。」

恶作剧也该有个限度,一松开手,绊立刻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用双手环抱住自己后打从心底深深吁出一口气,像是终于能安心了。刚励说是有点受伤,其实她的反应还伤自己满深的。明明并不是没有脉络可寻,但或许……只能怪自己太自负了吧。

「我真的不行吗?选择我一定会比较幸福唷?种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是有点不要脸啦,但我真的这么想。绊,妳应该懂吧……想背负有生的重担可不轻松,妳已经有觉悟了吗?」

故意用戏谵的语气这么说,但后半句却是沉下音色的质问。绊低着头,小小声的说了一句「对不起」。与刚才的那句「对不起」有着全然不同的意思。

对不起——真是句方便的台词啊,用不着直接回答,却再也没有比这三个字更明白的拒绝了。

「我常常想,如果我最喜欢的人是由起就好了。和由起在一起时,我都觉得很开心,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把我照顾得很好。如果能喜欢由起,我就用不着像现在这么痛苦,绝对会得到幸福的。可是,我也知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而且说不定……我会两边都失去,说不定他还是会到美国去。可是就算如此,我还是……」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在绊把话说尽之前,由起开口遮断了她未竟的话。她已经拒绝得十分明白了,若最后还来个让人招架不住的迎头痛击,那自己未免也太可怜了。况且要是真让绊当面说出「我喜欢的是浅井先生」这种话,说不定以后还得聆听她的恋爱烦恼呢,过去的悲惨经验让由起心中刹那浮现出这样的不祥预感。高中时代的同窗事件,好像在由起心中造成不小的精神创伤呢。

「啊——啊~」他搔了搔头,刻意重重地叹了一大口气。

「我啊,最近终于发现了。不,应该说,我实在发现得太晚了。在这个世界上,稍微有些无可救药的男人反而能刺激女生的母性本能,可是我实在太完美了,所以反而成为女性的公敌呢。」

「嗯……就是说啊。」

「呃……不是吧,这时候妳应该要吐槽我才对吧?」

绊极其认真地颔首同意自己的说法,反而让由起的玩笑话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这个时候应该要反呛一句「你到底还能自恋到什么地步啊?」才对吧,至少由起是这么希望的。

轻轻把手放在低垂着脖子、无意识嘟起嘴的绊头顶上,手指把玩般缠绕着她微卷的柔软红发。

「真是的~用不着露出这种表情啦。那个麻烦大王就让给绊了,我早就想要把那颗烫手山芋丢掉了。如果是绊,一定没问题的。我已经累了,这下总算能功成身退,我还乐得轻松呢。对了,等大学毕业后,我就到国外去见见世面好了。到印度修行灵力,当除魔师好像也不错。性别不明的超美形除魔师现身——电视节目一定会争相报导,光是商谈费用就能让我大赚一笔,然后聚集一些盲目崇拜的信众自成一门宗教,在女信徒的服侍下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照我的能力,想达成这样的梦想应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

「你会因为诈欺罪被起诉喔。」

「没错没错,到头来还是躲不过这样的命运。顶着一张憔悴面容、满脸胡渣被押送到法院的画面,还会在电视上强力播送呢。」

「你是白痴啊?」

这一次,绊确实在该吐槽的地方大力吐槽了。原本沉郁的表情也终于找回明朗的笑容。

唔,明朗吗?还是该说无奈才好呢?看着她强悍、骄傲的表情,绊总算恢复平时的模檬了。

「小绊果然好可爱,我可以紧紧抱住妳吗?」

「等等、才不要。我刚才不是拒绝你了吗!」

「呜哇,好冷漠喔!太过分了,伤心的我该找谁来安慰才好啊?」

「愿意安慰你的女生要多少有多少吧。」

绊绷着脸,语气不善的开口。

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半句可以反驳的话——

「哈啥哈哈哈哈哈……」

由起只能发出尴尬的干笑。「看吧,你这个人要谁的安慰得不到,根本用不着我的呀。」

绊似乎把由起的笑声当成肯定的反应,抡起拳头就直接朝腹部打来。「投降投降,反对暴力啦。」只是笑着求她原谅,却没有解释其中的误会,这或许也算是自尊心作祟吧。

第一次察觉到异样,是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会一起看电影、逛街购物、牵手散步,自己还以为是男女朋友关系的同班女同学,有一天突然跟自己聊起关于她爱上另一个男生的恋爱烦恼。从那之后就一直有哪里不太对劲,直到同样的事经历过好几次后,由起才总算明白这种惨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原因。

那个时候跟在那之后,女生们从头到尾都只把自己当成「好姊妹」看待而已。

井上由起二十岁,目前单身,似乎是异性眼中「想跟你当好朋友」的最典型范本。

真的是有够……无可救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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