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自己有了(灵感)时的表情
「……呼——」
天花这次送来的短篇作品,依然非常令人感动(「感到想吐的冲动」之意),以上。
这是怎样……从一开始的痴汉题材轻小说到现在,几乎可说毫无起色。
不,既然我本来就希望她回归正经一点的风格,目前的现况对我而言,总比她交了一部杰作过来还更加有利。但是……这实在惨到我都不忍心看了。
不是啊,这相扑故事乍看还觉得题材选择非常大胆,结果怎么是女主角混在男人堆里一起比相扑啊……至少也设定成社团经理之类吧。
而且为何女主角是社内吨位最重的啊……究竟想锁定什么族群?再者,必杀技还是「恋情的你推我挤」……有点莫名其妙。这位女主角怎么会爱上被自己推出界外的对手?
天花这家伙……夸下海口要征服世界,结果写这什么烂东西……果然如我所料,她的下一部作品除了回归严肃题材以外,没有别的选——
「黑川。」
就在此时,霞副总编从她的办公桌微微招了招手,要我过去。
「是。请问什么事?」
她用那对一如往常的爱困眼神望向我。
「这个星期日,你去跟天花光星○○○○一下。」
「你说什么?」
刚才我好像听见了超乎预料的下流字眼……
「副总编……请你再说一——不,还是别说好了。」
「这个星期日,你去跟天花光星○○○○一下。」
「我不是说了不用重复吗!」
是怎样……真的搞不懂这个人耶。
「开玩笑的啦。这个星期日,你跟天花光星去游乐园约会一下。」
「嗯,这样听起来还合理多了——不对,很奇怪吧!」
刚才下流梗的冲击太强,害我差点不自觉地被说服。仔细一想后者也很莫名其妙。
「刚才天花光星打电话过来,这是她本人提出的希望。要了解爱情为何物,还是直接亲身体验看看最准吧。」
「……请饶了我吧。为什么连假日也得应付那个未爆弹女孩啊。」
如果是为了赶完期限将近的校稿作业、或是去跟只有假日有空的作家开会等情非得已的状况,要我假日上班完全不是问题。但是为了那种胡闹的游戏要我浪费一整天,老实说我敬谢不敏。
真要这样的话,我还不如去逛书店,做做新书的市场调查也好,同时满足兴趣与工作,来得有意义多了。
「关于这一点大可放心,星期一会让你补休的。」
「咦?」
「天花光星对于占用你假日时间也很过意不去,所以才来找我商量吧。这一趟比照出公差办理,你就放心去吧,不用顾虑太多。交通费当然由公司负担,当天在现场的所有花费都报公帐没问题。啊,不过唯有一点要注意。」
霞副总编直直竖起了食指。
「摩铁的住宿费最多只能报一半。」
「公司还愿意出一半反而莫名其妙吧!而且我才不会去什么摩铁!你把我当成什么啦!」
「性欲跟下半身都全开的色狼。」
「答案比我预期的还更糟?」
这是职场性骚扰吧……完全就是职场性骚扰没错吧。
「这次的模拟约会,重点在于要让天花光星亲身体验恋爱——还有伴随恋爱所产生的附属行为。也就是说……是该轮到你的嘟嘟小香肠上场了。」
「真的不懂你在瞎说什么!」
「真是的,黑川你牢骚很多耶。跟那边那位前辈多多学习一下吧。」
「咦?」
位于霞副总编视线前方的,是和前辈的身影。
「唉……」
她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深深叹着气,一边用手按着腹部。
「前、前辈,你是怎么了?」
「啊,黑川呀。我现在正要去找老师拿稿,不过……光想象就觉得胃有点痛起来了。」
「咦?是担心可能赶不上截稿期限吗?」
「不,不是这个问题……唉——」
前辈的四周就像被浓浓的愁云惨雾包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来说明吧。」
霞副总编此时突然插话。
「那位女作家很热爱束缚艺术,所有踏进她家门的人都必须遵守规矩,用粗绳将她五花大绑。」
「我不太懂你到底在说啥耶?」
「听说她在遭到绑缚的拘束状态下执笔,会写得更顺利。应该说,不被绑起来的话就写不出来。」
不妙……这已经不是抖M两字可以涵盖的程度了。虽然和前辈说过自己负责的作者都比较奇特……但这已超乎想象了。
「前辈……该怎么说呢,呃……辛苦你了。」
「不会啦……没关系的,如果这样能造就精彩作品的话。而且胃药也可以跟公司请款。好了,是该出发了。」
和前辈如此说完便站起身。她此刻的眼神有点失去了生气。这并不是出社会第二年的女孩子该有的神情。
「黑川。就在你连去个游乐园都要闹脾气的同时,前辈可是努力赴往失乐园呢。你不会替自己感到羞耻吗?」
「这谐音太牵强了吧!」
「呼——」
来到约定碰面的地点,我轻叹了一口气。
这里是规模领先国内的主题游乐公园「糖果乐园」。
乐园主要概念为「情侣同乐」,所以园区内设置了许多两人一组搭乘的游乐设施项目,以及体验式特别活动……感觉就是专为现充打造的观光景点。
事实上,环顾周遭一圈,的确也全都是甜蜜模式全开的情侣档……虽然偶尔能发现看似家族或好姐妹同游的团体游客,但整体看来还是情侣档的比例压倒性胜出。
虽说是为了工作,但单身的我为何非得来到这种地方……而且依照过往经验,这次的恋爱研究依旧有很高的可能性,无助于提升她恋爱喜剧的文笔。
而且时间已经逼近约定好的十点整,天花依然不见踪影。
「……嗯?」
就在此时,我的肩膀被人轻戳了两下。
回头一看,出现在我面前的是——
「…………」
这座主题乐园的代表吉祥物「漂泊指挥君」。角色外型恰如其名,一张充满男子气概的昭和风格五官,搭配类似指挥家的服装……老实说很吓人。
而他的身旁还有另一位名叫「俏美人西施」。这位则有好好经过Q版处理,变成相当可爱的比例。跟旁边那只并肩站在一起,看起来真是怪突兀的。
算了,这也不是重点……这两人(?)到底有何贵干——
我感受到一股力道。
「……呃?」
俏美人西施突然紧紧抱住我。
这、这什么情况!为何突然——啊。
此时我想起来了。话说这座糖果乐园有提供付费体验,可以让游客试穿乐园吉祥物的布偶装呢。
一般的游乐园来说,是不可能提供这种服务的。但是漂泊指挥君跟俏美人西施原本的概念就设定为「里面有人」,所以才被允许。
无论是单纯想穿穿看布偶装、或是交往没多久,还不敢亲密接触,想挑战隔着布偶装拉近彼此距离的青涩情侣,这项服务似乎都相当受到欢迎。
原来如此……天花那家伙是策划好,靠这个活动来体验伪恋人氛围是吧。
不过……就算是工作,而且还隔着布偶装好了,这行为也有点太擦枪走火了吧。这布偶装的材质也没多厚,总觉得好像……会顶到一些不该顶的东西。
对方加强了力道。
「呃、欸!天花,够了,住手啦!」
为了阻止她愈抱愈紧,我抓住了俏美人西施的头套往上一拔。
结果出现的是——
「你谁啊?」
一个吨位惊人的大叔。
「……………………」
这位条码头大叔一边流着油滋滋的汗水,一边凝视着我——
「我叫光星天花,今年十六岁。」
「少骗了你!」
「唔……你怎么分得出来。」
不是啊,什么分得出来,你身上有哪一点可以让我误认成天花啊。
「啊哈哈!被拆穿了呢~」
就在此时,漂泊指挥君的布偶装里传出了熟悉的声音。
「嘿……咻!啊,黑川先生,早安啊!」
头套被摘下,现身而出的是天花。
「你……这到底是搞什么。」
天花今天的造型有别于平常的一身制服,是白色的连身洋装。这服装很适合她本人,但是跟漂泊指挥君的混搭之下充满了不协调。
「啊哈哈!抱歉。因为想看看男主角被女主角抱上来时会有什么反应,就请他帮忙配合演一下了。」
「帮忙……他是谁?」
我的视线重新回到秃头大叔身上。
「我叫光星天花,今年十六岁。」
「这不是说谎,是睁眼说瞎话了!本尊就在你旁边!」
「我叫松○伊代,今年十六岁。」
「小心被前玉女歌手的粉丝骂爆喔!」
「我叫井○喜久子,永远的十七岁!」
「喂喂~十七岁教主!——呃,不对!说起来你是大叔才对吧!」
「我叫大俵稻造,今年四十六岁。」
「为何突然来真的?」
「稻造今年才四十六喔。」
「关我屁事!你一个大叔干嘛装偶像口吻啊!」
见我扯开嗓门吐槽,天花似乎很开心地露出了笑容。
「啊哈哈!听说大俵先生每星期有五天都扮演俏美人西施喔。」
「我就是,西施。」
为什么要用「我就是钢弹」般的口吻呢……
大俵就这样拖着天花脱掉的漂泊指挥君布偶装离场了……这样真的好吗。
「黑川先生,这真是个完美的开始呢!」
「我是不明白刚才的哪部分让你觉得完美啦……算了,就随你去吧。反正你能胡搞瞎搞的时间也到今天为止了。」
后天星期二就是约定好的一周最后期限。把她将研究成果统整成文章的时间也考量进去,今天可以算是实质上的最后一堂恋爱研究课了。
「是的。都劳驾你特地在周日拨空前来了,我绝对会交出成果的。」
「所以你今天有什么计划?」
「呵!呵!呵!说到游乐园,可是轻小说中约会桥段的经典场景呢。而且这里还是有情侣圣地之称的糖果乐园。今天我要尽情尝试各种不同情境。首先是——啊!就从那个开始吧!」
接着天花伸手指向前方不远处的游乐设施。
「我们去一边排队一边模拟『排队排太久而有点快吵起来的情侣』吧!」
喔喔,很常见的状况呢。变得有点爱聊不聊结果彼此陷入沉默,或是不耐烦之下产生轻微口角。在游乐园约会中,排队等待时间似乎算是一道鬼门关。
「那我就扮演无论排多久都一定要玩到才甘心的女方,黑川先生就请负责演对于排队兴致缺缺的男方。」
天花才刚说完就马上开演。
「啊!这感觉很好玩啊!上面写现在要排半小时耶。」
「嗯——半小时很久耶……改玩别的吧。」
「咦——……可是人家就是想玩玩看这个『模拟与男友父母同住的体验屋』。」
「这是哪门子的游乐设施?」
「我看看……好像可以跟扮演公公与婆婆的演员一起进行四人晚餐,享受针锋相对的气氛。」
「谁有这种需求啊!」
「我看看……如果表现不当,好像会被扮演婆婆的人大骂『竟敢拐骗我的乖儿子……你这只狐狸精!』并且被泼一脸水。」
「以为在演乡土剧吗,哪来这么洒狗血的婆婆!」
「然后婆婆将会端出精心熬煮入味的豆皮说:『既然是狐狸就乖乖守本分吃这个啦!』」
「其实没那么坏嘛!」
「接着还会端出高级布丁说:『像你这种人就给我吃胖一点,然后被我儿子甩掉吧!』」
「根本超用心招待客人啊!」
「是的。听说游戏概念是享受婆婆的傲娇这样。」
「谁需要啊!」
不行……游乐设施本身太具震撼力而抢戏,排队排太久的设定已经无所谓了。必须修正一下路线。
「反正我就是不想排半小时这么久啦。」
「没关系,三十分钟很快就过去啦。哪像我爸爸还得在牢里蹲三十年耶。相较之下这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怎么突然塞了一个很沉重的设定进来!」
「……………………」
结果天花不知为何突然陷入沉默。看来是上演「话题接不下去而双双无语」的桥段。
「……………………」
我有样学样地一起陷入沉默。
「……呃,那个……今天天气真好呢。」
「嗯,是啊……」
「「………………」」
「呃……那个…………就是…………要不要来聊聊喜欢的蒟蒻种类?」
「其他更好的话题多得是吧!」
「其实我……有点不敢吃蒟蒻。」
「那干嘛抛出这个话题?」
「你喜欢蒟蒻吗?」
「嗯,没有讨厌啊,还算喜欢。」
「我们的价值观实在相差太多了……分手吧。」
「翻脸翻得太快了吧!」
是怎样……现在已经跟游乐园情境毫无关联了啊。
「……这个场面到此为止。换下一个。」
「我知道了。不过既然都排了,先进去玩一下再离开吧。」
——炖煮过的豆皮跟高级布丁非常美味,以上。
「那么黑川先生,接下来要玩的设施是这个!」
天花如此说着,并伸手指向——
「锵锵!就是『噗通!心跳一百的恐怖屋』!」
……俗毙了。命名充满了年代感。
「这次的情境是『女主角虽然故作坚强,其实不敢玩鬼屋设施』。」
喔喔,这也是挺基本款的类别呢,常发生在傲娇型女角身上。
「我最喜欢这种了,那就依照这样的设定开演啰。」
这里的队伍也排得颇长,等了大约四十分钟才总算轮到我们进场。
「好好好、好了啦!快、快点进去吧。」
「我说……你该不会其实不敢玩这种吧?」
「你、你你你、你别说傻话了!我现在状态绝佳,就好比刚听完鬼故事大师稻○淳二的节目一样!」
「岂不是吓到闪尿了吗!」
「废、废话不多说,快点出发吧!好好跟在我后——哇啊啊啊啊!」
未知的物体碰到了天花的手腕。原来是吊在半空中的蒟蒻。欸欸欸,这手法也太老套了吧……
「真是大惊小怪。你果然很害怕吧。」
「才才才、才没有咧!我现在状态绝佳,就好比以为魔王已经使出了高级火球术,结果只是初级。 」
「完全陷入绝望深渊啊!」
「呃……那个…………我说………………要不要来聊聊喜欢的蒟蒻种类?」
「刚才已经用过了吧!」
「可可可、可是不这样闲聊一下,我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打扮成妖怪的人偶突然从看起来毫无异状的墙壁后方冒了出来。
「冷静点啦。这只是假道具而已吧。」
「就就就、就说了我很冷静啦。我现在状态绝佳,就好比不良学生在课堂上打瞌睡被叫醒,结果不自觉对着老师喊妈妈一样。」
「岂不是恨不得一头撞死吗!」
「听说这里是很有名的鬼屋设施,看来是过誉了呢。这种程度真让我大失所望——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次则换成日式风格的妖怪人偶突然现身。
「有、有妖怪!妖怪啊!」
「不……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妖怪啦。那种东西只存在于古代传说里吧。」
「呜呜……要不要聊聊喜欢的古代民间故事来转换心情?」
「这是哪门子转换心情的方式……」
「顺带一提我喜欢《咔嚓咔嚓山》。你喜欢《咔嚓咔嚓山》吗?」
「嗯,平常没事也不会特别去思考喜不喜欢……算还好吧。」
「我们的价值观相差太多了……咔嚓咔嚓切八段吧。」
「我可没听过这种分手方式!」
结果我们俩在这之后仍持续着类似的无厘头对话,直到抵达出口——这个情境也到此告终。
而这种无厘头的感觉,并没有在鬼屋这一关就结束。
『玩刺激游乐设施时不小心袭胸』※当然是假装的,没有真来。
『划独木舟时玩得太疯结果差点落水』。
『坐咖啡杯时得意忘形转得太凶结果头晕目眩』云云……
我们试着演绎了各式各样的情境,但基本上天花都顾着犯傻,而我忙着吐槽。
真正进入恋爱气氛的场面连一个都没有。天花的灵感似乎不需要过于直接的刺激也能引发,不过就我所见,目前完全没有类似的征兆出现。
而就在我们浪费时间的同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带着一个高中生在外头鬼混到这么晚可不是什么好行为。而且考虑到回程交通时间,现在差不多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欸,天花。如果你还有什么要玩的,现在时间最多容许你再玩一项。有没有什么不错的灵感?」
「呵呵!黑川先生,一切顺利!虽然说不太上来,不过我感到自己的灵感条好像差一点就快补满了。再玩一项就能圆满了。」
真佩服这家伙……今天的闹剧到底哪里让她对恋爱这档事有所启发了?
「那么最后就以最适合作为结尾的情境——『摩天轮的摇晃让两人不经意产生肌肤之亲』画下句点吧!」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今天还没坐到情侣约会时经典中的经典设施,摩天轮啊。
这里的摩天轮完全设计成限两人搭乘的情侣雅座,每座车厢的空间并不大,虽然座位设计成面对面,但是距离近到几乎可以碰到对方的脚。
「好的,那么两位好好享受美好的时光~!」
由工作人员从外侧上锁之后,摩天轮车厢开始缓缓升空。
「唔哇~视野真好耶,黑川先生!」
天花一边眺望着外头景色,一边用天真无邪的雀跃声调对我说道。
「……………………」
「黑川先生?」
「呃,嗯,欸……」
「你怎么完全不往外看呢?」
「……………今天没有那种心情。」
「啊!黑川先生,难不成你——」
天花一副发现了什么的样子,露出不安好心的笑容。
「难不成你有惧高症?」
…………啧,被发现了。
「难怪刚才坐云霄飞车时就觉得你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呢~」
只要是惧高症患者应该都有同感,比起不怎么恐怖的刺激游乐设施,摩天轮来得可怕多了。玩刺激型设施时,旁边的人大多也都很害怕,靠气氛跟气势还能咬牙撑过去。但是摩天轮这种「在高处慢慢荡一圈」的恐惧真是笔墨难以形容。
「什么嘛~既然不敢搭的话,早点告诉我一声不就好了。」
「……才没有不敢。只是有一点点……害怕而已。」
骗人的,其实是怕得要死。老实说现在就想立刻闭上眼。但我怎能在一个高中小女生面前,表现出这么糗的一面——
「啊啊?不、不好啦!车门的零件快松掉了!要打开了!」
「咿——!」
「啊哈哈!没有啦,骗你的~黑川先生真可爱耶~还大喊『咿——』呢!『咿——』耶!」
「你、你这人……」
可恶……这家伙完全把我闹着玩。我会让你知道小看大人有什么下场…………等落地之后!
「啊,差不多要升到最高点了呢。好棒喔!风景真美!」
「笨、笨蛋!不要乱动啦!车厢会晃耶!」
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前一探,试图制止兴奋的天花。就在此时——
「唔哇?」
突然一阵强风吹得车厢左摇右晃。不,也许也没到左摇右晃这么夸张。不过我吓得身体僵硬而重心不稳——
结果往天花的方向倒了过去。
「「——?」」
我们俩的距离近得几乎快贴上彼此的脸。
「抱、抱歉……我马上就起来——」
「啊!黑川先生请先等等。在那之前我有件事想先跟你确认。」
「什、什么啦……」
天花保持着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认真地凝视我的脸。
「……为什么你皮肤可以这么好?」
「现在问这个?」
这家伙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胡扯什么东西啊。
「因为看起来细皮嫩肉的,简直难以相信是男人的肌肤啊。不过黑眼圈有点深就是了。」
你管我……不过关于皮肤这件事,是因为我日常的生活型态本来就不太会接触到户外阳光吧。工作也大多在室内。
「话说你就连遇到这种状况也丝毫不为所动耶。如果在轻小说里遇见这种场面,女主角肯定会慌得不知所措的。」
我看这家伙虽然正值青春年华,对于羞耻心与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概念应该毫无认知……这部分会不会也连带影响到她对爱情喜剧的描写功力不足呢?
「的确是呢~运气好的话也许还会趁机一口气进展到接吻呢。」
依照场合的不同,确实有可能进入这样的发展。不过真要放进剧情里的话,应该会安排在故事尾声吧。爱情喜剧轻小说的主流还是在于享受男女主角终成眷属前的拉锯战与各种鸡飞狗跳状况,真的交往之后要写下去就难了——
「要不要试试看,接吻?」
「你!……」
天花将脸靠得更近了。
「……就这样亲下去的话,是不是就连我这种黄毛丫头,都能多少理解恋爱的感觉了?」
这、这家伙……原来也能摆出如此有韵味的表情了吗……
「你、你住手!」
我用力推了车壁,利用反作用力让身体退回原本的座位上。
「你、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啊哈哈!开玩笑的。因为想看看惊慌失措的男主角会作何反应,就忍不住闹你。好像有点得寸进尺了?抱歉。」
「真、真受不了你!不许玩弄大人!你这家伙,要是都胡闹到这种程度了还写不出好作品,我可不会饶过你——」
「啊!」
就在这时,天花突然大叫一声,站起了身。
「怎、怎么啦?」
「来了……………………」
「来了?……什么东西来了?」
「来了……」
「不是啊,我就问你到底是什么来——」
「……溶化。」
「呃?」
天花仰头望着车厢的顶部,仿佛在确认什么一样。坐在座位上的我无从得知她此刻的表情。
然而——
「溶化……荡漾……然后混合。」
我唯一能理解的,就是眼前这位少女发生了什么事。
溶化?荡漾?混合?
「……天花,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脑袋。」
她说……脑袋?
「但这样还不够……继续……必须继续混合,否则——」
天花维持着仰天姿势,像是说梦话一般地胡言乱语。
「无法打动那个人……无法打动黑川先生的心。」
她的口吻好像不知道我就在旁边一样。
「呃,欸!天花,你还好吧?」
「不好。这样,还不够。还要更多——必须把一切溶化成黏糊糊地,否则——」
虽然对我的呼唤有所反应,但是她的回答却牛头不对马嘴……恐怕是类似出于无意识的反射行为吧。
「否则,我不能算是真正地完成了。」
「——!」
我不由自主将身体往后一仰。
好烫……
摩天轮车厢内部的温度实际上毫无变化,而是天花脑内所产生的某些不知名「反应」……伴随着高度的热能宣泄而出,仿佛让这个空间陷入焦黑火海——她让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这就是,以前天花曾提过的「灵感降临」状态吗?
我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现象。
对我而言,小说是以理论为基础的创作。
在《我们的故事》第一集结尾,男主角京介与女主角飞鸟回应了彼此的心意。
为了让故事朝着这个结局发展,我在构筑剧情时费尽了所有的计算。
如果男女主角从一开始就顺利培养感情,剧情发展将缺乏高潮迭起,于是我将两人的初相遇设定成最糟的情况。
无论飞鸟多么恶言相向,京介也总是满面笑容地接受。这让飞鸟开始在意起对方。她曾自问难道是被京介的温柔善良给吸引?然而随后却得知了京介其实有着缺陷的事实——他没有「愤怒」的情绪。故事在这里迎向中盘的高潮。
烦恼到最后,飞鸟发现到自己仍喜欢京介,于是下定决心向他表白。然而却被京介以「我是个有缺陷的人」这样的理由拒绝。
飞鸟表明自己并不介意,但被京介刻意用冷言冷语伤害,结果哭着离去。
被留在原地的京介,内心开始萦绕着一股情绪。那是他对自己产生的「愤怒」。
京介虽然无法理解这股情感代表什么,但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他追上前去,对飞鸟表白了所有的心意。
——像这样决定了剧情大致走向后,便开始雕琢细节。
设计出言简意赅的台词、安插需要的配角、顺着结局铺排伏笔、挑出矛盾并适度修正。每一片零件都由作者本人进行完善管理,嵌入适当的位置,拼凑出圆满的故事……这就是我的做法。
然而,眼前这位少女却——
「啊,完成了。」
完成了?……到底完成了什么?
「大功告成了。我圆满了——故事圆满了。」
大功告成?……就在异状产生不过几十秒的时间内?故事圆满了?
……无法理解。可知道我为了写出《我们的故事》费尽了多少心思,反复进行了多少次的琢磨?
霞副总编曾将天花光星与枣宗助两位作家并列为天才——其实不然。
我跟天花截然不同。
我无法用她那种怪力般的方式进行创作。
「…………」
天花站着动也不动,眼神仍然望着摩天轮车厢上方。
我产生了一股单纯的好奇心。
孵化出故事的怪物——在这一瞬间究竟会是什么表情?
会是一对蕴藏着狂气的眼神,又或是神灵附体般的忘我?
我站起身,正打算确认天花的表情——
「啊!黑川先生!」
「?」
结果被天花抢先,主动转身面向了我。
而她的脸上——
「来了!灵感终于『降临』了!」
只有一张灿烂耀眼的笑容。
插图p209
「啊啊,这样才对嘛!我得快点让『这东西』具体成型!」
天花心急地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
「得快点把这故事呈献给大家才行!」
啊啊………………原来如此。
此时我发现到自己有所误会。
——其实一样。
「唔唔~!摩天轮能不能快点抵达地面呢~?」
我跟天花,并无不同。
在创作过程得到无比的乐趣——那张脸代表着这份快乐。
而我也一样。即使费尽心思设计,也不是像台打字机一样机械式地产出作品,更不是基于义务而硬逼自己创作。
这份洋溢的心情,洋溢的喜悦,该如何表现才能让读者最能感同身受?——寻寻觅觅的结果,我发现自己适合这种理论派的做法,差别仅在于此罢了。
没错……当时真快乐……光是想象读者阅读我脑海中的「成品」,就令我感到雀跃不——
「啊啊!现在就觉得心情雀跃不已!」
我眼前的这个人,正是过去的我。
无论性别、个性还是文风……一切的一切都天差地远,在我眼里却看起来莫名吻合。
一位编辑如果逼迫作家写不适合自己的作品,绝对是垃圾。
一位作家如果写不出卖座的作品,也是垃圾。
这是我不变的主张。
而天花跟爱情喜剧的调性并不合,回头写严肃类型的题材肯定比较卖。
但是——如果是眼前这位对于创作充满希望,目光炯炯的少女,也许有机会写出精彩程度能折服众人的爱情喜剧吧?
征服世界这种异想天开的野心,或许也有达成的可能吧?
我竟开始有了这种毫无根据的期待。
眼前的少女洋溢着让我想如此相信的光芒与活力。
我希望她永远保有这份光芒并执笔下去。
我希望她能永远当一位在娱乐读者同时也能满足自身志趣的作家。
正因为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所以我深切地如此祈愿。
希望她未来——永远不要步上我的后尘。
●小明的未来
「噗咻噗咻噗咻噗咻……」
雏趴在家庭餐厅的桌面上,(应该)正在诠释着头顶冒烟的状声词。
「呼……」
坐在对面的我也一边揉着自己的头一边发出叹息。
我把雏这次准备来的故事全看了一轮——结论与前几次无异。不是奇葩到无法采用,就是平凡到毫无特色。
即使我们一边讨论一边多方进行调整,试图改善作品中的问题……对于这过于极端的文风仍然无计可施,没能达到令人满意的成果。
在发想的天马行空这一点上,雏跟天花算是同道中人,不过……看起来相近的她们其实截然不同。
无论天花交来的爱情喜剧类有多么烂,只要回归严肃题材,她保证能写出可看的作品。
而反观雏,无论是异想天开或是贴近现实的点子……两者都不到能实际采用的程度。用「不写」与「写不出来」来区分,两者的含义完全不同。若不尽快找出雏的创作「核心」,她们之间的差距将会愈来愈大。
依照天花的状况,为了不错过热潮而替她设下一周的期限。至于雏这边,以时间上来说其实就没有如此急迫了。
很可惜地,衷心期盼着奥黛莉·普露丝·嘉丽娜凯伍斯推出新作的读者应该没多少吧。既然无法光凭作家名号的光环来卖书,就只能从包装、话题性与内容本身来一较高下了。
与其急着推出量产型轻小说,不如耐心琢磨出能满意的作品,虽然多少需要熬上一段时间,但至少能提升胜率。
「呼……都耗了这么多脑力,不如点个甜的来补充一下糖分吧。」
「……?」
头顶冒烟的雏突然猛站起身。
「甜、点……小纯鸡,难道连这也可以报公帐吗……」
「呃,你太夸张了吧……毕竟是开会时间内的吃喝开销,报公帐很正常的吧。」
「真、真是令人甘拜下风的编辑……哪像我平常的点心只能自己做炸吐司边……」
…………真心酸。
「骗你的,我刚才有点打肿脸充胖子了。其实我的点心只有炸豆芽菜须。」
「那根本只是在吃面衣了吧!」
吐司边竟然还是膨风之后的说词……这家伙真的不会饿到病倒吗?
「是啦,东京的物价的确比较难过活啦……不过你手头真的拮据到这种程度吗?」
「嗯……其实也不至于吃不起豆芽菜以外的东西。不过——」
「不过?」
「大多数的生活费都花在买轻小说或大众小说上了。因为写不出热卖作品,所以想说需要好好研究市场、多参考优秀作家的著作来提升自己。对于其他媒体类型的作品也必须有所涉猎,所以也常去租电影什么的回家看。」
……原来她有够认真进取的。
「不过……看得愈多反而愈迷惘了。有些作品虽然热卖却毫无看点;有些作品虽然默默无名却打动人心……最近这阵子总觉得愈想愈糊涂。」
因为本质太认真耿直,所以她容易钻牛角尖吧。
「……好,那不然我们来玩个三题单口相声,顺便休息一下吧。」
「三题单口相声?」
「嗯。在落语表演中由观众提出三个主题,让落语家即兴编故事的一种创作方式。现在则被广泛运用为培养叙事能力的一种训练。」
「哦哦,听起来好像挺有趣的。」
我马上拿起手机上网搜寻「三题单口相声」,进入某个网页。
「现在开始画面上会随机跳出三个主题,你要即时利用这三个关键字想出一段剧情。」
「明白了,我试试看。」
本来应该要请她实际写出极短篇或短篇故事的,不过目前主要目的为透过大量练习来训练她的剧情架构能力。
「不需要想得太复杂,总之凭直觉就行了。」
「了解。」
在我点击萤幕后,画面上显示出的三个词语——
「①隔壁家的漂亮大姐姐、②黑帮、③苦瓜。」
「唔……结果这三个几乎毫无关连。」
「不,①跟②同样都是人类,这样还算是有相关性了。不过以初学者来说可能有点难度吧……不一定要按常理出牌,可以试着逆向思考。」
「逆向思考……咚、咚、咚……叮——我想到了。」
「噢,还真快。」
「隔壁家的漂亮大姐姐拿苦瓜帮黑猫按摩。」
「我不是叫你把词语倒过来!按照原本意思用啊!」
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完全藐视游戏规则。
「黑帮做的冲绳风炒苦瓜,突袭隔壁家的美味晚餐。」
「你到底多喜欢米助的节目啦!而且我刚才说过不要自己改题目吧!」
「隔壁家的漂亮大姐姐去河边洗衣服,结果有苦瓜从黑帮的河川上游据点漂了过来。」
「太牵强了吧!我说照用不代表可以硬扯在一块啊!」
再继续玩下去感觉也不会有正经答案……直接进入下一题吧。
我再次点击萤幕。
「①乌龙面、②接吻、③过肩摔。」
噢,这次感觉比刚才来得好。三个词语彼此之间的关连性愈少,愈能锻炼联想力。
「咚、咚、咚……叮——我想到了。」
「……这次也超快呢。」
「在接吻途中发现女友的鼻孔跑出一条乌龙面,一气之下使出过肩摔。」
「最好会有这种女生啦!」
「在接吻途中发现女友的鼻孔两边都跑出乌龙面,一气之下拔掉其中一条,然后使出过肩摔。」
「帮人帮到底,干脆两条都拔掉啊!」
「在接吻途中发现女友的鼻孔也没有跑出乌龙面,但就想使出过肩摔。」
「根本只是个动粗的混账啊!」
不行了……这一题感觉怎么玩都会以过肩摔结尾。
「下一个……换下一题。」
「啊,这次换我来。轻轻给它按下去。」
「①苹果、②橘子、③小明。」
这可真是个奇迹般的组合啊……而且关连性太强反而让人难以回答。毕竟这三个词语凑在一起,应该会马上想到「小明买了○个○○块钱的苹果跟橘子」这种数学问题……重点在于如何跳脱这种思考框架。
「好的,我马上就想到了。现在连敲木鱼的音效都不用了。」
雏还真的瞬间举起手抢答……没问题吗?
「小明被妈妈叫去跑腿买苹果跟橘子,结果遇见一位在酒店工作的大姐姐问他:『小弟弟,先别管跑腿了,要不要跟大姐姐一起找乐子?』」
这三个词也能跟酒店小姐扯上边,这家伙的品味……不过内容变得比较能吸引好奇心了,至少比前面进步许多。
「小明斩钉截铁地拒绝对方:『不用了,妈妈交付给我的钱不能乱花。』然而这并非因为小明是个正人君子,而是因为他是个重度宅男,对三次元女性毫无兴趣。」
这没问题吗……我开始担心小明的将来了。
「证据就在于小明把妈妈交给自己的钱拿去买色色的漫画了。」
根本只是个色小鬼啊……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长大成人后的小明,现在就在我的眼前。」
「小明是我?」
「总算开始关注三次元的前小明对我投以色色的眼神,害我难为情地双颊染红,就像苹果一般。羞羞脸……」
「前小明是什么啦!而且还自以为用苹果完美地前后呼应,这故事根本没头没尾!」
「没错,因为没有结橘〈结局〉。」
「冷毙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她用冷笑话完美结尾这一点让人莫名火大。
「久等了,这边为两位点餐。」
不知雏何时按下了呼叫铃,此时店员前来点餐。
「我要巧克力圣代。小明你呢?」
「谁是小明啦!」
我一边吐槽一边随便点了份甜点。
「唉……所以,结果如何?思绪有清晰一点了没?」
「嗯……大概吧。」
雏的表情与回答自相矛盾,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
「怎么啦?」
「就是啊……让小纯鸡帮了这么多忙,说这些好像有点对不起你。但我还是觉得现在这些努力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我的问题。再这样下去,就算我能想出有趣的角色跟剧情好了,感觉最终的成品还是不免落于俗套。」
……原来本人早已有所自觉吗。一部作品果然还是得先有稳固的「核心」,才能一气呵成啊。
「我觉得自己的创作……该怎么说呢,好像缺乏了『温度』。总觉得哪里冷冰冰的……或是应该说我自身没有投入于故事中,而是以客观视角陈述吗……」
的确有这种感觉呢。既然本人拥有如此丰富多变的感性,应该添加更多主观——
「啊……」
这时我发现了某个事实。
雏所推出的两部商业作品,与当初获得新人赏的投稿作品,有一个共通点。
不,这其实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三部作品恰巧如此并不是多稀奇的事。
天花的作品就我目前所看过的来说,也全都如此——包含过去的我在内,也有一样的倾向。
但是我觉得雏好像并不属于「这一类」。
这个想法并不是经由理论性思考所归纳出的结论,单纯只是我没来由的直觉罢了。
依赖直觉并不符合我平常的原则,不过——
这就是正确答案。
总觉得有一股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如此告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话已经脱口而出。
「欸,雏。你要不要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