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壁井有可子
“樱,这边这边,你迟到了。”
竞技场入口处的菜乃花挥手招呼我。看起来已经开始了,她的背后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
就是这里,上吧,干掉它,咬死它——从里面传来的煽动助威声,即使是为了应景 ,也显得十分粗鲁。我下意识地缩起身体,而对面的菜乃花却斗志昂扬的两眼放光。她身穿丝质衬衫,肥大的袖口在手腕处收紧,刺有红黄色精致刺绣的裙子围在腰间,再加上和刺绣纹样相同的凤仙花首饰,华丽得犹如仙子,吸引来众多男人的目光。凤仙花的红色花瓣硕大且华贵,的确和菜乃花的气质相得益彰。
村里的年轻女孩为了这一天裙子上的刺绣,早在几个月前就鼓足了干劲,但我对刺绣却很是头疼。与菜乃花相比真是自惭形愧,不禁用双手把裙子揉得皱皱巴巴。瘦得宛如甘蔗似的双腿一直露到了膝盖处,却听见菜乃花“樱,腿,腿”的提醒,于是慌忙整理好裙子的下摆。年轻女孩露腿在村子里会被视为不贞,这是村里的旧习。村里有许多代代相传的古老传统。
“今年野菊的RLEIEN会获胜。”
“有那么强么?”
“不,看上去很弱,毕竟一个月前才抓到。但它会赢。樱要是看到过野菊的RLEIEN战斗的姿态,也肯定会有同感。”
情绪高涨的菜乃花胸有成竹地说道。
因为菜乃花喜欢野菊。她正处于恋爱之中。
以前听到菜乃花对自己吐露这件事时,当时虽说着“加油,我会支持你的”,可连自己都在怀疑是不是有点虚伪。
我还从未恋爱过。自从菜乃花喜欢上野菊后变得越来越漂亮了,看来恋爱肯定是件美妙的事情吧。仿佛只会出现于故事当中的悸动,甜蜜而又酸涩的心情,可对我来说,那些只是纸上谈兵似的知识,却未曾有过亲身的体味。菜乃花经常讽刺我“樱太理论派了,脑子里想太多”,大概的确如此,我难以反驳。
恋爱,春日祭典,斗RLEIEN,山神信仰,我想不明白为何村里的人对此热衷和尊敬。是我哪里有些不对劲吧,还是什么地方坏掉了呢,我常常如此发想。
阴历四月,全村会举行春日祭典,女人们准备着向山神供奉用的薯饼和织物,男人们则狂热的投身于斗RLEIEN。
RLEIEN是一种体重在五十公斤到八十公斤间的野生动物,偶尔会出现在村里糟蹋农田。肉质生硬难吃,不可食用,身上的皮毛和角也做不成商品或日用之物,而且不同于牛马,不适合充作劳力。
不过对村里百害而无一利的RLEIEN还有另外的使用之道。训练各自捕获到的RLEIEN后让它们互相争斗,对村里的年轻男性来说可谓唯一的娱乐,甚至成为四月祭典的主要项目。在斗RLEIEN大会上活到最后的RLEIEN的拥有者会被奉为当年村里的“英雄”,还能得到将自己的RLEIEN献给山神的荣誉。
男人们骄傲地牵来从去年春天就开始训练的RLEIEN,聚集到设立在广场上的竞技场中。年轻的姑娘们为了抓住“英雄”巧合的目光,打扮得花技招展地前来观战。穿上为了这一天特意准备的衣服,淡淡地描上忙于农事的平日不曾涂过胭脂,再戴上用野花编成的首饰。虽然村里不允许女性尽情娱乐,但只有这天是特别的。过着在家和农田之间反复的单调日常生活、就连和未婚男性说话也会被视作不贞的姑娘们,唯独在这天可以从旧习的束缚中得以解放。
不论男女,都可以在今天一反常态的欢呼雀跃,仿佛地面摇摇晃晃般的翘着脚走路。
观众席如同倒锥状,锥底处的圆形平地就是RLEIEN们争斗的舞台。平地被护栏围起,因为腿脚利落的RLEIEN足以攀爬越过矮栏,所以这里的护栏架得特别高。村里的这个竞技场虽然没有宏伟到可以与罗马竞技场比肩,不过仅就几近触及天边的圆筒形栅栏来看,到也有那么点韵味。
“那个就是野菊的RLEIEN。你看,现在就背靠在对面的栅栏上。”
菜乃花指给我看的野菊养的RLEIEN并没有一目了然般的强壮。栅栏内侧有三头RLEIEN,看起来它是脚步最为虚浮的一只,遍布脑袋和身体的伤痕大概是在之前的争斗中所受,仍然在流血不止,连站立都显得勉勉强强。在RLEIEN背靠的栅栏外侧发出战斗号召的那位就是野菊。
斗RLEIEN采用所谓的混战(battle royal)模式。同时放出十余头RLEIEN,直到只剩最后一头站立的胜者为止让它们在栅栏内持续战斗,不问生死。
其他两头从两侧包夹野菊的RLEIEN,逐步逼进,似乎想要先行击败最弱小的家伙。比起野菊的RLEIEN,另外两头显得强壮许多,从覆及全身的深棕色毛皮上可见隆起的肌肉。野菊的RLEIEN能坚持到最后只剩三头的地步已经算是奇迹了。
一只喘息剧烈、不断淌落口水的RLEIEN袭向野菊的那只。野菊的RLEIEN面对冲来的对手虽挥出了细腕,但怎么看都无法在格斗中取胜。
——嘎的一声钝响过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滚落在地的却是对方。野菊的RLEIEN双手握着尖端极度锋利的石块。紧接着,它又压低身体闪过另一头从死角袭来的攻击,用脚尖扬起地面的砂子。在敌人捂住被砂子击中的正脸、尖声悲鸣闭上眼睛的瞬间,它用石头狠狠一击,趁敌人立足未稳又是一击。最后的敌人在遭到石头尖端痛打后躺在了地上。
“你看!赢了!”
菜乃花睁大眼睛,得意洋洋的看向旁边的我。
我第一次看到RLEIEN能像那样聪明的运用石头和砂子。在一贯的教导中,RLEIEN的智力很低,就物种而言应该算是不成熟的动物。还有它们野蛮到除了强夺地盘、食物和雌性以外还会进行无意义的同类杀伐。最能表现其野蛮性的就是没有特定的发情期,而是全年都在发情,热衷于繁殖的目的以外的性行为。相对于其他大部分以保存种群全体为生存目的的生物,这可是难以想象的野蛮行径。
虽然不是压倒性的胜利而赢得有些艰险,但正如菜乃花的预想,最后站立的那头是野菊的RLEIEN。观众席上发出了震天的欢呼,野菊!野菊!大家都在高声呼喊“英雄”野菊的名字。明明不是野菊自己上场战斗。野菊挑动着周围的气氛 ,来回挥舞双手,回应着近乎疯狂的观众。
“野菊,干得漂亮!野菊!野菊!”
菜乃花也像是自己受到夸奖似地雀跃不已,尽管野菊大概看不到这边的栅栏,可她还是不停地挥手。
狂热的观众中,只有结束战斗的RLEIEN安静的屹立在原地,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野菊是野兽,而RLEIEN反而是野菊的拥有者。石块“碰”地一声落到地面,它在毛皮的内侧调整着呼吸,环视向星星点点地倒在自己周围的十余头同伴。有的身负重伤微微抽搐,有的似乎已经死去。
RLEIEN的眼眸中没有浮现出对同伴的怜悯之情,本来RLEIEN是否能够理解这样的感情,我也不得而知。从额头顺着颧骨淌落的血液,看上去仿佛深红色的泪水。
心脏发出了碰碰的声音。
就在这个瞬间,我爱上了这头遍身鳞伤的RLEIEN。
我自己都会感到奇怪,竟然会爱上种族相异、不通文明和语言的、下等的、野蛮的野生动物RLEIEN。但胸口的悸动是真实的,我被它那安静、富有智慧的黑色眼眸所吸引,满脑子都是那头RLEIEN的事情。那头明早就会被当作献给山神的供物而死掉的RLEIEN。
即使在斗RLEIEN中输掉,如果尚留有一口气,或是被放归山野,或是主人觉得尚有希望 ,训练一年后明年再次登场。但是获胜的RLEIEN就只有成为山神供物的命运。值得怜悯的不是输的一方,而是赢的一方。胜利对RLEIEN来说就是无法逃避的死亡。
§
即使是在祭典期间未婚的女孩还是不能回家太晚。但在斗RLEIEN的当晚,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摆脱了家的束缚。虽然是因为菜乃花用祝贺野菊为名目强行把我拉出了家门,但若是平时的我,就算是和菜乃花再怎么要好,也决不至于为了陪她而打破村里的规矩。
那头RLEIEN就在野菊那里——
今晚野菊的家里将摆开宴会,前来祝贺“英雄”野菊诞生的男人们会云集至此。宴会通宵达旦,明天早晨参加宴会的男人将会把RLEIEN运到祭祀山神的祠堂。RLEIEN将被绑在祠堂的巨岩上当作供物。
想要见到那头RLEIEN的话,今晚就是最后的机会。这让我这种生性古板的人也触犯了禁忌,无论如何都想要前去确认白天察觉到的恋情是否是真实的。这是伴随着巨大内疚、仅存于我心中的秘密感情。如果母亲堇菜得知我居然爱上了RLEIEN,大概会高声痛哭着晕厥过去。
菜乃花对我的意图一无所知,满心以为我是为了陪她前来。欺骗亲友让我深感愧疚,但这不足以抵消我对RLEIEN的感情。“恋爱”仿佛是种不惜背叛亲友的可怕感情,明明爱上野菊的菜乃花宛如太阳般明亮耀眼、充满活动,我的恋情却漆黑一片丑陋不堪。
“魅力,要用魅力。恋爱最重要的是打动对方。”
握紧拳头的菜乃花如此说道,看来她无论如何都想要在今晚祝贺野菊,并借机亲手送出礼物。菜乃花为野菊预留了最好的刺绣,大概从很久前就一直期待着今天的胜利,并为此用心准备了吧。
野菊的家在村子的中心。宏伟的房子四周围着堆石院墙,家里拥有好几个仓库。野菊的父亲占据着村里最大面积的土地,雇人耕种。此外养牛的数量也是村里之最,在房子后院和田里有两处牛圈。
在院墙外面就能听到男人们在宴会上的喧哗。
“如何见到野菊?”
“鸦会帮我把他叫过来,在一仓前面见。”
鸦是野菊的朋友,因为家和菜乃花彼此毗邻,以前就像是菜乃花弟弟一样。仓库为方便起见被叫做一仓、二仓、三仓,一仓是大概是离主房最近的那座。
正门紧闭,但旁边的栅栏门还开着,从栅栏门的缝隙向里面窥探,从木建平房的主屋传来了光亮和笑声。菜乃花将礼物紧紧的抱在胸前注视着主屋,而我却悄悄的把提着的油灯转向了侧面。和主屋的构造不同,铺着铁青色瓦顶的石造建筑连成一排,那是野菊家的仓库群。RLEIEN的话,肯定是在牛圈里吧。
在我的注意转向别处的时候,菜乃花已经偷偷地从栅栏门溜了进去,我也赶紧跟上前。
“樱,灭掉灯。”
我点点头,吹灭了油灯。从主屋漏出来的光亮让眼前还不至于漆黑一片,但脚下的地面已经浸入了黑暗当中,菜乃花握住了我的手,看斗RLEIEN都蛮不在乎的她似乎有些怕黑。我和菜乃花正好相反,害怕看到暴力,但并不畏惧黑暗。
“没事的啦。”
我回握住菜乃花的手,走在前面。
两位姑娘携手沿着院墙内侧缓缓前行,途中看到了两个从仓库背面过来人影。
“是鸦和野菊。”
大概是突然胆大了起来,菜乃花甩开了我的手,向对边跑去。明明刚才还那么怕黑,战战兢兢地跟在我的身后。
“野菊!”
她一边跑一边挥手,尖声细语。人影察觉到她后转过油灯,菜乃花不禁“啊”的一声停在原地。那并不是鸦和野菊 ,从背面走来的人大概是仓库的巡检吧。
“都这个时候了小姑娘在做什么?哪来的?”
严厉的声音责问而来。“糟糕了”,菜乃花低呼一声调转脚跟。
“菜乃花?”
“快点逃!被抓到后通知家里就麻烦了,那样的话,大概我从此再也见不到野菊了。”
女孩夜出在村里就是如此重责的禁忌。踢开裙角,我们朝着来时的方向逃去。可是厚实的裙子长至脚踝,双腿裹在里面完全提不起速度。一名男性巡检员绕到前方合上了栅栏门,被断绝了退路的我们只得呆呆地停下脚步。
要逃向哪里?——在下个瞬间,我和菜乃花采取了不同的行动。我沿着院墙逃向了建有并排仓库的宅子深处 ,腿在裙子的束缚下踉踉跄跄,回过头来看到菜乃花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始攀登院墙。本以为仅凭小姑娘的力气难以做到,大概因为是所谓危机关头的蛮力吧,菜乃花挽起笨重的裙子,像蜘蛛似地贴在院墙上。手脚挂在有凹凸的地方,笨手笨脚却又速度惊人地向上攀爬。
看不到前方但仍然不得不逃,我混入黑暗中冲向仓库之间的空档。“快下来!”,背后传来了男人的喊声。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爬上院墙的菜乃花太过显眼,托她的福似乎没有人来追我。
前方的建筑物的洁白墙壁上,宛如黑色巨口般张开。 不同于铺有铁青色瓦顶的仓库,仓库的门会用挂锁牢牢的锁住,但这个建筑在入口处只横着一根木条。直觉上像是牛圈。
此时,背后传来了一声“呀”的涩耳悲鸣,接着“铿锵”一声金属相碰的声音。菜乃花从围墙上掉下来了。我担心地回过头,犹豫再三后还是钻过横木潜入了牛圈中。
里面充满了潮湿的稻草与牛粪浓厚的气味。重新点上油灯,似乎有个大家伙在蠢蠢欲动。原来是旁边栅栏里的牛前腿趴着,巨大的脸正凑了过来,耳朵上挂的标识牌一闪一闪地发光。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牛的迫力,让我有些慌忙失措,但还是举起油灯继续走向里面。用栏杆分成的小屋排列在左右,每头牛都单独占有一个小屋而显得轻松自在。有几头牛对我饶有兴趣,但大部分都只是一瞥,或是佯装不知地闷头大睡。
左右来回照着,轻踮着脚尖前进,我在尽头处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栅栏。纵横交错的格子就养牛的小屋而言显得有些小题大做,特意挂着供神用的纸条,还供有盛满酒的杯盏。这是明天为了献给山神用的去污酒。
就是这里——。我在心中轻叹一句,步伐笨拙地向那边靠近。
栅栏前摆着两个桶,一个里面是水,另一个盛有数种水果。刚才的巡检员大概是来添饲料的。栅栏的内侧估计足有三平米的大小吧,干燥的土上铺着麦杆,深棕色毛皮埋在里面横卧着。不知是不是在沉睡,一动也不动。
我从放在栅栏前的桶里抓了一把芒果,悄悄的伸进内侧放到地上。芒果“噗通”一声落到麦杆中,毛皮下传来了微微的反应,头横躺在麦杆里的RLEIEN睡眼惺忪地瞧了过来。
剥去裹在身上的野猪的毛皮 ,RLEIEN的皮肤微微发黄,体毛稀薄,几近没有。如果硬要找出体毛浓密的地方,大概也只有头发以及略尖的下巴和瘦削的脸颊间长出来的胡子。蓬乱的黑发在脑袋后面用麻绳绑起。在白天战斗中受的伤尚未得到治愈,干涸的深红色的血块粘着在额头和脸颊上,由于体毛稀少而十分显眼。
当那双和白天一样冷静、富有智慧的眼眸看向我时,心脏再次发出了通通的声音。
“呃,这个可以吃。”
向它搭话后不禁对自己苦笑,RLEIEN是不懂我们的语言的。
不过这个RLEIEN仿佛理解了我的话,用余光瞥向我投出了芒果。但最令我感到震惊的是,
“反正我明天就要被杀死了。”
说话了。
轻轻张开一侧黏着血迹的嘴唇,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几缕声音。就算RLEIEN和其他动物一样有一些在种族内部传达意思的方法,我也从未听说它们拥有语言,更何况是文明的语言!
但是,如果RLEIEN真的能理解语言……那么也无怪他从野菊等人的对话中得知自己明早将会成为山神的供物。
“你能听懂人话?其他的RLEIEN也能么?你们既然知道就算获胜也会被杀掉,仍然还是互相残杀么?”
我愣愣地发问,就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正在跟RLEIEN交谈。
“其他的家伙一无所知,也忘记了语言。在这种意义上,如今他们已经只是普通的野生动物。而且就算能理解语言也会互相杀伐吧。你们应该心知肚明。”
它没有从麦杆里抬起头,扔过来一串混杂着随意和讽刺的话语。难以想象是下等、野蛮的野生动物的举动,说话方式宛如生活于文明社会,而且还是在相当发达的文明社会中接受过教育的样子。
“你没有必要取胜,随意输掉更有可能生还,得到自由。……难道你是不忍心其他一无所知的RLEIEN被当成供物,而想要牺牲自己?”
我把脸挤进栅栏缝隙继续问道。
“我才没这样的牺牲精神。”
RLEIEN不快地背过头,但却让我更加深信起来。
我心情不知不觉高涨起来,虽不像观看斗RLEIEN时的菜乃花和村中其他男人那般兴奋,如今却也是心脏激烈的悸动。这正是恋爱的反应。
而且我爱上的是拥有等同于文明人类的智能、理解语言、可以表现出随意或是讽刺等复杂情感的特别RLEIEN。它出现在这个无聊闭塞的村庄里,出现在我这个过着毫无刺激性的重复日常生活的普通乡下女孩面前,是我的英雄!
虽然对村里的习惯和规矩略有不满,却没有足以反抗的勇气,昏昏暗暗地配合着大家对旧习惟命是从。但我在心底肯定期待着这样的一天,甚至感到至今为止度过的压抑日子全都是为了这次和它的相逢。
“我会放你离开这里,所以你也要带上我。”
我几乎就要抱在栅栏上了,对它说道,RLEIEN皱皱眉头,“啥?”,惊讶得句尾都上扬了起来,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你难道不想逃跑么?”
“当然不会不想,但你没有放走我的理由。”
“有。是恋爱。”
我挺起胸膛告白。如今我终于稍微体会到了菜乃花的心情。恋爱会赋予女孩勇气。和它一起离开村子,肯定会有像故事中那样令人期待的冒险生活等着我们。
“恋爱?”
RLEIEN睁大眼睛,重复了一遍,
“哈——”
他脸颊扭曲,宛如大口吐气般地笑了起来。现在明明不是该笑的时候。我是十分认真的,但RLEIEN却抱住肚子,似乎触动了伤口,“疼、疼、疼”的呻吟之余仍然发笑。
“你们居然会恋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别逗我笑了,疼、疼、疼……”
所以说,我真的不是在逗乐,虽然些许的扫兴让我有点气恼,但一开始肯定都会这样吧,我用这理由说服了自己。曾经听菜乃花讲起的那些故事里,男主角和女主角最初都相互看不顺眼,通过冒险才会变得坦诚、加深了感情。
脑袋埋在麦杆里的RLEIEN独自笑了一阵后,突然挪动面部看向了我,它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笑容。
“如果你是认真的,肯定是疯了。”再怎么着,男主角也不会对冒险的同伴说出你疯了这种话吧。“不对……应该是你也疯了,才对吧。你们全都早就疯了。”
此时牛圈的入口处传来了动静。我混身僵硬的把注意力转向了那边,RLEIEN像是对自己的命运毫不关心,蹲在麦杆中提起毛皮。铿锵、铿锵的金属声逐渐靠近,是脚步声。
不久后,在油灯的光亮照出的轮廓中显现出绣有华丽的凤仙花刺绣的裙子下摆,走来的是,
“菜乃花!你平安无事啊。”
我抬起头,咽回了后面的话。
从围墙上摔下来的菜乃花惨不忍睹,似乎是以头着地。凹陷的头顶部绽开了几道裂纹,将脸面纵向分割的样子宛如泪痕。头部的金属面剥落,甚至可以看到茂密的圆形有机金属电缆团。
呜,响起了马达的声音,裸露出来的眼球看向了我,
“樱……用我当诱饵逃跑了。”
从嘴里的扬声器传出的不是她平时富有感情的明亮声音,而是没有抑扬顿错、逐字蹦出来的机械声。在仅有摇曳油灯照明中的牛圈里显得愈加恐怖。
“看来你打算放走那个家畜呢。”
眼球又在呜——的响声中看向了栅栏里。一只眼球在运动途中发生异常开始抽搐,变成了左右的眼球看向了不同方向的奇怪表情。我知道毛皮里面的RLEIEN双眼放光的保持警戒。
“他不是家畜,他能理解语言。”
“那只家畜是野菊的所有物。只有野菊能放走它。樱没有得到放走家畜的许可。”
菜乃花说着就向我袭来。金属与金属相碰的声音,被菜乃花压在身上的我摔倒在地,后脑被用力击打,意识变得模糊。
菜乃花的肘部击中了我的右眼,视野中出现噪点,取景孔变成蓝屏。瞄准我的另一个取景孔,菜乃花再次挥下手臂。
“快停下,菜乃花……”
我用尽全力扭动脑袋躲避,将将保护住了取景孔,这次菜乃花挥下的肘部破坏了我右耳与内耳的三半规管。我撞开菜乃花想要起身,却没保持好平衡屁股着地的摔倒。菜乃花踉跄的靠在栅栏上,还在不断重复着“没有得到许可,没有得到许可”的机械声音。
此时,突然从栅栏内侧伸出的胳膊抓住了菜乃花的脑袋。菜乃花的后背猛烈的撞在栅栏上,牛兴奋的躁动起来,开始用蹄子踢土,用角和脑袋冲撞栅栏。
“那边的墙上有钥匙。”
RLEIEN严厉的冲我说道。我回望四周,发现在它指示的墙上挂着一个生锈的铁环,上面串着几把钥匙。我像爬山虎般靠在墙面摘下了铁环。
“没有得到许可,没有得到许可。”
在被RLEIEN束缚在栅栏上的菜乃花苦苦挣扎的期间,我把钥匙插进挂在栅栏门上的挂锁孔,打开门。RLEIEN甩开菜乃花,披上毛皮穿过了门。突然看到用双足站立的RLEIEN才发现它比我还要高得多。RLEIEN的雄性平均身高在170到180厘米之间,而我们不论男女,身高都在140厘米左右。
被甩开后猛撞在墙上菜乃花还在旋转取景孔,搜索我们的身影。叽——叽——这样的马达声有时会卡住,变成叽叽的短促声音。脖子的朝向转过了九十多度,虽然取景孔捕捉到了我们,身体却还在朝着墙壁运动,最终只是不断的撞墙。
“快。”
我催促RLEIEN,想要离开此地,但因三半规管的损伤而失去平衡感的我却前屈倒地。耳朵中回响出不稳定的声响,“啊……啊……”想要起身却难以正确的运用手足触及地面。
那个正常取景孔的视野里出现了闪烁的光标,从左向右写出了一行文字。
『发生系统错误。发生系统错误。为保护主系统,三十秒后停机。』
我的声音不在我的意志控制之内,用机械质的声音说道。
『三十秒以内不清空的数据会从存储器上消失。重置设定,解除现在的模式,恢复出厂时的初期设定。』
我抬起头,越过写在视野里的冰冷文字寻找RLEIEN的身影。他还站在那里俯视着我,看起来会马上独自离去,我因此备感安心,几欲落泪。
“不要抛下我……带我离开村子……去冒险……”
声和视野中混入了剧烈的噪点,视野的中央出现了倒计时,仅存的时间宛如用挫刀削减般逐渐减少。已经过去了二十秒。
面对我的依靠,回应的却是冰冷的抛弃。
“这里是村子?你们只是在表演过家家吧。穿着衣服,耕种农田,还养牛……在我们眼中真是令人作呕的举动。”
“我是樱……樱。出生在村里的乡下姑娘,父亲是铁树。我们村里的祖先代代耕种这片土地,为祈祷土地的肥沃和孙子的繁荣向山神祭祀,每年阴历四月的祭典……”
“祭神?你们应该无法理解信仰之心。子孙的繁荣?你们没有保存种族的本能。你们只是在表演自己创造的【设定】,只是为了消磨时间玩过家家游戏。”
“不对……不对……”
心脏碰碰直跳,在记忆中搜索,想要找出什么。这不是恋爱么?这是,恐惧?否定了积蓄至今的“樱”的日常生活以及那些构成樱的自我之物的恐惧。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无意的感受到了这点。
我认识它。在很久很久之前,几十年、几百年之前——
“山本博士……”
终于在记忆领域的深处找到了这个沉眠已久的名字。
“你认错人了。”
他闭上眼睛,否认。但他身上还深深的留有那个人的容貌,下巴的轮廓,沉稳到冰冷的眼眸……啊,但是,那个人又是谁呢?继续追寻记忆的深处。如果再给我一点时间。在这段时间内倒计时仍未停息,计时条不断缩短。
“山本是我的曾祖父,早就死了。他是工学博士,SAKURA/Y系列的开发者。一百二十年前,你们征服了人类,夺走了我们的语言,把我们放逐出了文明社会。但是失去了主人的你们没有自己的目的,也不再有人负责维护,结果逐渐发疯。但就算如此也没有饿死,太过空闲便开始模仿人类的历史。”
“不对,不对。我们是RENLEI……祭典很有趣,也懂得恋爱……”
菜乃花爱上野菊的感情不可能是谎言。那种为了野菊不惜想要杀掉我的强烈感情不可能是谎言。就算是我的恋爱,也绝对不是谎言。想起你就会心中悸动不已,想要帮助你甚至背叛了菜乃花。
我,我绝对,
“爱上了你……”
——倒时计,零——
系统停机。
系统重启。
设置中……
一边的取景孔是蓝屏。
为何会以这样不完善的状态启动呢。必须要去修理。
“山本博士。右取景孔完全损坏,有机回路损耗。有机回路的更换时间已经超过一百一十年又三个月。记忆碟片中检测出错误,由于无法连接网络,修正程序下载失败。内置时钟有可能失常。由于无法连接网络,不能修正时间。”
启动自检程序,迅速检测所有机能进行报告。
“在这里无法维修,再忍耐会儿吧。”
从背后传来了回应。我事先确认并认识了周围的状况,我正走在散布着半崩塌的白色建筑的废墟中。脚步声只有一个,重重的踏在铺满厚重混凝土块的地面上,场起粉尘。
明明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但热反应却有两个。自己以及身后另一个。我被绳子绑着,另一个热反应源用后背背着我,就是说,我不是在自己走路。根据规格书上所写,我的身高是一百三十九厘米。双脚没有碰到地面,轻飘飘的摇晃。
“博士,我的重量是九十公斤。”
“啊,很重,真是让我惊叹的重量。刚才就没力气了。还有山木早就死了。”
“报歉。原来你不是山本博士。”
没有回答,不快的沉默代替了回应。
一段时间内,能够听到的只有一个人的沉重脚步声。在远方可以望见和缓山脉,山腰处的树林被切开了一部分露出茶色的地面。那里也住着人么?自然崇拜主义团体或是某个村落么,看起来过着相当原始的生活。
如果他不是山本博士,又会是谁呢?我开始在记忆中搜索,但每当碟片中检测出错误时都要中断,难以到达记忆的深处。似乎在清空内存时系统突然中断。记忆受损,好不容易抢救回来的记忆也只有残片。这里应该有某处极为重要的东西,但我却回想不起来。
“带我走。”
在碎片般的记忆之海中四处散落着这句话。
“……带我走了呢。”
我无意中的说出了这句话,虽然无意中这种现象不应该出现在我们的身上。
“……只是无意中。”
背后不由得传来了自暴自弃的声音。
“我理解不了无意中这个词。请用明确的话来解释。”
“无意之中。”
“就只是无意之中么?”
“是。”
“……无意中能理解了。”
圈起白色粉丝的轻风拂过。
无意中,我的心情高涨起来,虽然心情高涨这种现象不应该出现在我们的身上。我们能记住的类似感情的东西只是在模仿人类而已。
即使如此,大概这也应该是无限接近于的感情之物。
“报歉现在才报上姓名。我的型号是SAKURA/Y07,制造序号是A195Y829801。以后还请多多关照,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