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乐零
俄罗斯套娃突然瘦了。
虽然不少女生都会在体检前节食,不过俄罗斯套娃的情况却并非如此。
因为她拥有的,可是远远凌驾于“微胖”或是“丰满”这类标准的,无可挑剔的“胖墩”体型。不过与其“彪悍”的体型相反,她的性格既温和又亲切,总是微笑着。说起话来也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十分优雅。若是和她优哉游哉的交谈,就仿佛在和牧场的奶牛说话一样。只要她呆在那里,周围的气氛就会自然而然的缓和下来。高一时的她十分有人气,其存在就像冬日里吃到的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或者钻进了固定脚炉一样,如守护神般被大家爱护着。
既然如此,明明绰号起个惠比寿大福神之类的比较正常,却偏偏要选这种拗口的俄罗斯民间工艺品名字作为她的绰号。原因就在于,她的容貌体态与那个嵌套人偶如出一辙。
她不仅胖墩墩的体型远远凌驾于常人之上,还是拥有一副混血容貌的美少女。
撇开身体四周厚厚的脂肪,她有着大而水灵的眼睛、浓密而纤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光润而形状姣好的樱唇。这一切,就像是把一张靓丽的俄罗斯女性脸孔描绘在胖保龄球瓶型造型上的套娃一般.
其实是入学初,班上的一个女孩把俄罗斯套娃带到学校,惊异地说道”一模一样呢!”,由于那个套娃真的与她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此她的绰号便统一为俄罗斯套娃了。
而现在,这个俄罗斯套娃,突然瘦了。
仅仅过了转瞬即逝的一个月,俄罗斯套娃的身体就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减到了一个可以称得上“苗条”的体型。
然而,真正的问题还不是这个。
“喂――泽渡,长高了没?”
咚的一声,背部被用力一拍,我踉跄了一下。
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刚刚结束体检回来的俄罗斯套娃――鸟海鞠的身影。将极为苗条身体包裹在肥大的运动衫,伫立在我眼前的美少女。
“啊……嗯,姑且高了……一点吧。”
“唔――”看我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回答的样子,俄罗斯套娃撅起了嘴,
“真好啊。哥是不是停止成长了呢。个子丝毫没变啊”
那是,别说成长了,你不是刚减掉近乎一个人的重量吗。再说了不管怎么想你该关心的都不该是身高而是体重吧。不,先停下。比起这些……在说这些之前,有个更重要的问题。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一个人产生如此变化?
原本说起话来温和圆润,带些女孩子气的俄罗斯套娃,以四月换班为转折点,突然变成了一个使用男性措辞,粗枝大叶的蠢货形象。(在学期初始时的水平测试里,她与优等生相去甚远的成绩,让班主任大跌眼镜)
以及不知出于何种理由――也许是由于高一开始就和她同班的交情吧――俄罗斯套娃与我谈话时的态度像是在寻求男生之间的友情。
四月开头,学校里就四处流传起“俄罗斯套娃发狂了”的传闻。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同俄罗斯套娃并肩走在放学路上。我穿着制服,她身上则依旧是运动衫。
“什么?”俄罗斯套娃笑着歪头问道。
我轻揉了揉太阳穴。
在今天体检之后进行的体能测试上,俄罗斯套娃又留下了让在场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的成绩。
“你以前很不擅长运动的吧。高一的时候,你不也说担心在球技祭一类活动上,拖别人后腿,然后自己回去练来着?但是还是没好到那里去,最后好慢的呢。 ”
“你这家伙,怎能对着奋发努力的人说这种话啊!”
“不,我想说不是这个意思的。”我深呼吸了一下,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到了这学期,你的运动神经一下子变得如此超群了。”
如果能六秒之内完成五十米跑,一口气将手球扔到三十米开外的话,那你在去年球技祭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啊。
俄罗斯套娃呵呵笑了起来。
“说不定是因为身体变得轻盈了,活动起来更方便了吧?”
“关键不在这里吧,也就是说去年球技祭的时候你是装成半吊子的?拼命自主练习的那个身影只是做做样子吗?”
“怎么可能是做样子!”俄罗斯套娃愤愤不平的皱起双眉。外国人一般漂亮的脸蛋扭曲起来。“现在的我,和去年的已经不一样了。”
“我想也是。……但就算这样,新学期新形象也该有个限度。到底什么事能如此剧烈的改变一个人啊。”
俄罗斯套娃听了,无声地笑了。那种在去年绝对不会看到的笑。
“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正如泽渡所说的,宾果,正确。”
俄罗斯套娃戏谑地说着,
“之前的身体实在不适合‘哥’,归根结底,胖墩墩的体型活动起来还是既碍事又不方便,所以我瘦了下来。”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俄罗斯套娃的脸上浮现出恶作剧的表情说道,
“泽渡你啊,听说过多重人格这个词吗?”
午休时段,俄罗斯套娃将身体轻倚在樱花树上,双眸微闭的仰着头。
一片花瓣飞舞着落下,轻轻落在她细嫩而白皙的脸颊上。
“保持这种姿势的话,到时毛毛虫会掉你身上的哦。”
话音刚落,俄罗斯套娃一下子张开双眼。长长的睫毛微颤着抬起,茶色的瞳孔映入我的视野。
“哟”,向我轻轻一笑。
随后,她接下我递出的炒面面包,有些诧异的颦起眉头。
“给地藏菩萨献上的贡品。你从高一起就一直只身在这里吃午餐的吧。那时朋友还挺多的。”
性格温和,配以圆滚滚的体型,俄罗斯套娃坐在樱花树下的样子,与地藏或是守护神一类的神灵十分神似。因此,不时有人会带些食物给她,像是献上贡品一样。
“反正如今我也没什么朋友了。大家都像在看稀罕物种似的对我敬而远之。”
俄罗斯套娃半开玩笑的说着,扯开包装纸。一口下去便把三分之一的炒面面包吞进肚去。“好香。新学期之后再也没人给我带吃的来了。说真的,有些寂寞了”
俄罗斯套娃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面包,边说着“接下来”,边站了起来。刚想揣测她要做什么,只见她慢慢的爬上了那颗樱花树。
顺便一提,明明平时一直穿着运动衫,此刻她却穿着制服。
“喂喂喂,你!你干什么!要看到内裤了啊!”
“窥到我的内裤,难道你会很兴奋?”
“不是兴不兴奋的问题!”
慌乱之中还是不经意的抬起脑袋。但她百褶裙中里微露的,是学校规定穿着的运动短裤 。
俄罗斯套娃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仿佛有话要说一般望向我,小声说了句“你这笨蛋”。我装模作样的咳了一声回应她。
“……你不是开学以来一直穿着运动衫的吗,为什么偏偏今天穿了制服啊?”
“说实话作为男生,我真的很讨厌穿裙子,可被老师训斥说要好好穿制服来。号码不合适――这个借口也用的差不多了,所以重新做了件新的。”
“等下,你刚才说了男生?你从什么时候变成男的了?”
俄罗斯套娃骑跨在粗大的树干上,愉悦地将双眼眯成一条线。
“我昨天说了吧。我和去年的我已经不同了。也就是世间所谓的多重人格啦。”
“也就是说,现在的你是男的?”
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树上的俄罗斯套娃。那个瘦身后不折不扣的美少女。此刻却放言说自己是男生。
“难不成,你还有另一个名字?”
“有啊。”
“是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
“卷贝亮一。”
“卷贝?”如此一个奇怪的名字,我却好像在哪里听过。“那你为什么变了?就算你真的是多重人格,为什么人格在一夜之间交替了?还是说你其实经常变换人格,只是学校的同学一直没注意到?”
“没那回事。我们两个的人格一直是互相协助生活的。算是很和睦的多重人格者。另一个人格出现时的记忆也会原封不动的继承下来。之所以在今年四月变换了人格……也算是不知不觉吧。只不过是因为,老让同一个人格呆在外面太不公平了,所以现在轮到我了而已。新学期正适合换个新想法。”
说着,俄罗斯套娃的表情又变的有些丧气。
“虽然我也意识到自己总在泽渡身边,害你也在新班级中被孤立了所以挺对不住的,不过可以的话,还是想和你成为朋友,而且你看,我在某种意义上就像是转校生一样吧。”
“我倒没在意。”
我有些语无伦次的答道。
“没事,这样正好。”
说完,俄罗斯套娃露出了淡淡的,宛如春日融化的薄雪一般,柔和而自然的微笑。
心头微微一颤,心脏“怦”地猛击了一下胸口。这是俄罗斯套娃极少露出,但之前也曾见过的微笑。
记得是高一那年的夏天。全校都埋头于文化祭的准备工作,我们班上每天也都为了将教室改造成炒面屋,焦头烂额的工作着。
那时,俄罗斯套娃是在负责装饰教室外壁的小组。他们将充斥夏日气息的晴空碧海北京,以及穿着性感泳衣的女子们吃炒面的景象画在三合板上。大家边拂去额头的汗水边挥舞着五颜六色的毛刷。
就在即将完成之前,从俄罗斯套娃身后走过的一个女孩不小心绊到了红色油漆罐。这一幕被正好准备进教室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不大的油漆罐横向倒在地上,使三合板上绽放开一片鲜红,一条赤色油漆宛如小河一般,在“蓝天”与“碧海”间流淌,风骚的泳装女子们的脸蛋上也被溅上了红色的水花。简直就是一副人间惨剧。
随即,四下传来“啊呀,呜哇”之类的悲鸣声,不知是谁朝着俄罗斯套娃这边怒吼了一句“你搞什么啊!”
俄罗斯套娃为了确认打翻了油漆罐的女孩的神色,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只见她铁青着脸,呆站在俄罗斯套娃的身后。那是个十分羞怯的女孩。
理解了她的表情后,俄罗斯套娃立刻大声说道“非常抱歉!”
之后,俄罗斯套娃拼命缓和着僵硬的气氛,不断低头哈腰地道歉。为了作外壁付出了最大心血,和她关系很要好的女孩带着要哭出来的表情,但还是说了句“别太在意。”
最后,外壁的修复工作似乎是俄罗斯套娃同她的朋友几个人留下来完成的。至于那位踢倒了油漆的真正犯人,也因自己不是负责外壁绘画的缘故,觉得难以插手帮她们,带着十分内疚的表情离开了。
傍晚十分,刚结束社团活动的我,准备回教室拿书包时,发现里面只有俄罗斯套娃一个人。
从教室门外看到的她的表情,并不是一直以来所见到的,能让人平静下来的微笑。那是当然,在空无一人的地方还不停笑着的话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更何况,此刻她并不拥有能让自己会心微笑的那份心情。
不过,此时俄罗斯套娃脱力而毫无表情的样子在我看来仿佛素未谋面的人一般,还是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那是褪去了面具之后的,真实的俄罗斯套娃。
不经意间咯哒一声,我的脚尖轻轻碰到了门,发出声响。俄罗斯套娃的视线循声投了过来。
一看到是我,她顿时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笑眯眯样子。
在这种心里这么难受的时候,明明不必仅为了我一人就挤出笑来的。
想到这里,心思突然止不住地涌了上来,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将俄罗斯套娃那句略带担忧语气的“泽渡?”抛在耳后,飞奔过走廊,冲出校园,一口气跑到便利店。
进去之后,选了两个布满了巧克力酱与碎杏仁的大号冰淇淋。我拿着它们飞奔回了学校。
俄罗斯套娃把我和她两个人的包抱在胸前,站在校门口。
“……因为过了放学时间,就被赶出来了。”俄罗斯套娃带着困顿的表情把书包递给我。
我接过书包,没有表示感谢,而是把装着在便利店买的东西的袋子推向她的眼前。
“把这个吃了吧。”
心想着:我还真是做了毫无逻辑的事。
俄罗斯套娃听罢,呆呆地看看我。不过在盯了我递出去的冰激凌几秒后,边绽开和“平时的笑容”不同的轻柔而自然的微笑,接过了冰激凌。
我霎时间有些心跳加速,在此之前,自己从未将俄罗斯套娃当女孩看待过,一直只觉得她是一种滚圆而温和的生物。之所以买冰棒也只是觉得给她些甜食的话,多多少少可以让她高兴一点,完全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而现在与她两人独处时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心里忐忑不安。
俄罗斯套娃吃冰激凌的这段时间,没有摆出刻意而为之的笑容。而是摘下了给外人看的面具,不动声色的一口一口吃着。
然而,若不是我自我意识过剩的话,俄罗斯套娃此刻也和我感受到了同一种难以名状的紧张。
自那以后,我与俄罗斯套娃的关系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不过是普通的同班同学,连朋友都称不上。不过,教室里的我们时常会四目相交。
春假时,俄罗斯套娃曾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我最初没注意到,之后听了电话录音。
“我是鸟海。……那个,俄罗斯套娃。”
就算这个绰号再怎么通用,我也不至于忘了本名,可她却要特意重新报上自己的名字。这之后,一段沉默的时光过去。
“…………抱歉,我一会再打过来。”
以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说完,她挂掉了电话。
我攥住电话的手缓缓渗出了汗,心脏越跳越快。
说实话,我本以为说不定,她是来向我告白的。
想想这半年来漂浮在我与她之间的奇妙感觉,以及刚刚俄罗斯套娃的声音和说话时的气氛,产生这种想法也不足为奇。
不过在这之后,俄罗斯套娃再也没打来过电话。我虽然很想自己打个电话给她,但想到自己其实并不明白自己要对她说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怎么做,因此抱着十分不安的心情,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那个的一个春假结束后,我和俄罗斯套娃又被分到了同一个班。
只是,在高二教室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豹变成另一个人了。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直勾勾的盯着亮着的手机屏幕。
液晶屏幕上显示的是俄罗斯套娃的电话号。到底打,还是不打?
想问她高一时的那个俄罗斯套娃现在如何了,以及今后是否还会再见面。
但一想到卷贝说着“可以的话想和你作朋友”,还露出有些丧气的表情,我实在说不出“你给我老老实实回去呆着,把去年的那个她还回来”这种话。
但是如此以往,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去年那个俄罗斯套娃了呢?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打”按钮。脑子里完全没想好要说什么。
响了几声后,一个女孩的声音传入耳中。尽管当前这个人格一再强调自己是男性,声音确还是体面的毋庸置疑的女孩声线。迟疑了一会怎么称呼她比较好后,我开口问到”卷贝吗?”
“嗯……有什么事?”
“还想问你些白天没说完的事。你说过你是多重人格……那到底,总共有多少个人格?”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高一时放在教室里的那个俄罗斯套娃。一掰开像变胖了的花生般的人偶,里面便会出现一只小一号的人偶。再把它也打开的话,里面就会出现又小了一号的人偶。
她身体里到底一共有几个人偶呢。
“一共有六个人。”
“居然那么多。……其他的人格也会像你一样偶尔跑出来吗”
“是会的啦……”
这暧昧的说法挠得我心火辣辣的。
那去年我所见的那个俄罗斯套娃也还会出现吗?虽然想这么问,说出的话却违背了自己的意思。
“卷贝你……有没有喜欢人?”
“啊?为、什么,怎么了,突然这样问我?”
俄罗斯套娃有些惊慌失措的问道。
“既然是你的话,应该会喜欢女生吧?”
长时间的沉默。
“……不清楚。我又没恋爱过。”他有些困惑,又有些焦躁,顿了一会儿,问我“泽渡呢?”
一直以来有很在意甚至有好感的人,一到这学期却脱胎换骨变成了别人。
我当然不可能这么回答,只是随便敷衍几句挂断了电话。
结果,我有点不明白到底给俄罗斯套娃打这通电话,是为了向她说明什么了。
我叹了口气,横倒在床上,目光注意到放在桌子上不断变换着屏幕保护图片的电脑。
我突然灵机一动,从床上跳起来坐到桌子前,点开了检索页。输入“卷贝亮一”。第一次从俄罗斯套娃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感觉似曾相识。说不定有真实存在的人物,或是与之相近的名字,抱着这种想法,我按下了搜索键。
但,当搜索结果映入我的视网膜的一瞬间,我便全身便僵在那里,无法动弹。
某初中活动楼发生的火灾事件。
金井彻,岛田理绘,户部美夜子,卷贝亮一,以及吉村香织。以上五人的遗体在火灾现场被发现。
卷贝亮一已经死了。之所以我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是因为读过“县内初中起火并有学生丧命”这条新闻。
衬衫的背面不知不觉间被冷汗打湿。
和我交谈的,真的是俄罗斯套娃的另一个人格?
还是说,其实他是附身到俄罗斯套娃身上的幽灵?
迈进门的一瞬间,便感到教室里的气氛十分微妙。
同学们都与俄罗斯套娃保持着距离。乍看上大家都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事实上在场的所有人都将意识集中在她身上。
俄罗斯套娃看到我,露出了再次与以往的完全不同的,腼腆而有些谨慎的微笑、
“啊……泽渡,早安”
想起昨日刚刚放话声明 “我是男的”的俄罗斯套娃,我后退了两步,这是什么表情?
我从上到下来回打量着她。
还未及肩的蓬蓬的淡棕色头发被梳理的十分得体,连制服扣子也一丝不苟的扣到了第一个。头上甚至夹着粉色小花的发卡。很难想象是昨天那个说着“让男的穿裙子怎么受得了”的俄罗斯套娃。
“是卷贝,吗?”
俄罗斯套娃有些害羞地垂下小脑袋,摇了摇头。
“那,你又是谁”
她依旧低着头,只有眼睛抬起,自下而上小心翼翼地瞅着我。不知怎么的,我变得有些不耐烦,一股莫名的焦躁感袭上心头。
“吉村……香织”
我听了她的话,不寒而栗。
俄罗斯套娃仍然一个人在樱花树下吃着便当。不过,吉村香织与高一时那个宛若地藏菩萨一般,边和蔼微笑着,边享用大家供上的食物的俄罗斯套娃,以及那个放纵自己,对一个人的时光乐在其中的卷贝不同,看上去有些寂寞。
“稍微打扰一下,可以吗?”
听到我搭话的瞬间,俄罗斯套娃的肩哆嗦了一下,我俯身在她身边一人开外处坐了下来。
“我昨天在网上搜索了下卷贝这个名字。……然后就看到了在某所初中发生的事件的报道……而且那篇报道里,也出现了你现在这个人格……吉村香织的名字。”
俄罗斯套娃的表情和身体明显僵硬了起来。
“你说你是多重人格,那到底是……”
“我,我出来是因,因为那个……我喜欢上了泽渡……”
“诶?”我顿时愣住了。
俄罗斯套娃边不住地颤抖着,边竭尽全力地将自己的心意向我倾诉。
“从高一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了。然后到了新学期,因为卷贝君的出现,使得我与泽渡君之间的距离变得前所未有的接近,所以我,无论如何也想把这份心意传达给你。”
“你先等等”我在混乱之中,像是要制止她说下去一般伸出手去。
等下等下,诶。刚才那个……是谁的情感?
“现在的我,无法回应你的这份心意,不过……”
俄罗斯套娃似乎没有心情听我继续说“不过”之后的内容,边宛如少女漫画的女主角一样,露出伤痛欲绝的表情小跑而去。我只得愣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背影。
回到教室时,俄罗斯套娃又打开了一层。
当我正要和她解释时,只见她冷冷的瞪一眼我,张口道“你太碍事,能不能滚一边去?”
吉村香织仅出现了半天,便再次消失了。
同学们难以适应转换速度加快的人格,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们。
“你,你又是谁?”
我拼命忍耐住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她的魄力压垮的感觉。俄罗斯套娃夸张地“哼”了一声说,
“我没有向你报上名字的义务!”
俄罗斯套娃的新人格完全没有和我好好交谈的意愿。
也许是因为我拒绝了吉村香织而生气。一和她四目相对就会不悦地瞪我,而且每次她说话,都会用仿佛要挑起事端一般的语气回答我。
不过,今天俄罗斯套娃的样子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漂亮。
腰板直挺挺的,动作也十分飒爽,不论是打理过的头发还是画的淡妆,都完美的体现了她的美丽之处。
以那天为界,我放弃了在学校向她搭话,暂时埋首于自己该调查的事上。说得好听点就是侦探,难听点就是和跟踪狂无二。现在的学校里没有人和俄罗斯套娃曾在同一所初中,为了寻求答案,我直接去了趟她毕业的初中。
于是在四月的最后一个周六,我给俄罗斯套娃发了封邮件。
“就你的秘密,有些话想和你谈谈。明天五点,在你初中的樱花树下等。”
那是一个从校门到操场,一路排列着已然显露出盎然绿意的樱花树的学校。我边转头注视着它们,边向园内走去。
校舍的侧面有一片空无一物的土地,在其尽头,竖着一块崭新的小墓碑。俄罗斯套娃就站在那里。
“你在信里说的樱花树,果然是这里吧。”
俄罗斯套娃挑起好看的眉毛,转过头来怒视着我。淡妆后突显的美貌,从上到下无不是潮流服饰,有些饶舌刺人的说话方式。与去年的俄罗斯套娃,卷贝亮一和吉村香织又完全不同。
真完美,我如此想到。
“直到一年半之前,这里都种着一株茂盛的樱花树吧。樱花树和社团活动楼都在这里。你们六个园艺部的社员,午休时总是边观察着樱花树的生长状况,边一起这棵树下吃午餐。虽然性格各不相同,关系倒是不错。”
“你从谁那里听来的。”
“这间学校的杂务工。他说自己和园艺部社员关系挺好的。……‘那群孩子比谁都珍重这学校的一草一木’,还说着‘明明都是些好孩子,却……’而变得十分伤感”
“偷偷摸摸地四下打探别人的底细”俄罗斯套娃拉扯着自己柔软的发丝,露出仿佛要哭出来一般恼怒的表情。
“……你是,岛田理绘吗?”
“是又如何?”
“你说自己是多重人格……那是撒谎的吧?”
听到这句话,俄罗斯套娃顿时神色突变,两颊因愤怒泛起红潮,目光也随之一闪。
“我才没有说谎!”
“所谓的多重人格,是指在自己内心孕育出了自己之外的人格吧。……比如经历过十分痛苦的童年之类的。不过你却……”
“是啊。我和普通的多重人格有些差别。但我的身体里确确实实活着多个人格!”
活着。
从这一个词中,我感到了彻骨的悲哀。
“一开始,我以为去年那个俄罗斯套娃是这个身体原本的人格。不过这个人格其实也是一年半前――转移到这具身体上的。胖墩墩的……咳咳订正,体型丰满,温和而亲切的女孩。她与俄罗斯套娃关系最好,名叫户部美夜子。”
“所以说这又怎么了?”
“和俄罗斯套娃待到最后的,也是户部美夜子吧。是她帮助俄罗斯套娃逃离火场的。”
俄罗斯套娃皱起眉头,小声道:“连这都听说了吗?”
“毕竟是从杂务工那里听来的,事实上到底是怎样我不清楚。只听说从熊熊燃烧着的活动楼中只身一人逃出来的俄罗斯套娃,对赶来的消防员不停重复着‘里面还有五个人,是美夜帮我逃出来的,快去救他们!’”
听说那天夜里,园艺部的社员偷偷留在活动楼里。不幸遭到了故意纵火。纵火者是这所初中的毕业生,一时冲动干的。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深夜的活动楼里还会有人。犯人在听说有五人遇害之后,也陷于畏惧和自责,第二天便向警方自首了。
“那次事件,造成俄罗斯套娃之外的五名社员全部遇难。活动楼以及楼旁的樱花树也被烧毁。以那天为界,俄罗斯套娃直到毕业,再也没来过学校。……杂务工向我打探现在的俄罗斯套娃变得如何了。我将你去年的样子和他一说,他便吃惊地说 ‘难不成被是户部美夜子附身了吗?’”
哼,俄罗斯套娃不屑的嗤笑道。
“附身吗?随便你们怎么说好了。要是讨厌多重人格这个说法的话,把我们当做幽灵也无所谓。我们理所当然地拥有存在于这个身体的权利。”
不论打开多少次,里面还是会出现新的人偶的俄罗斯套娃。自那次火灾之后,她的身上便套上了五个套娃。那么,第一个人偶被打开的契机是什么?不久之后,另一个套娃也马上被打开的原因又是什么?
“人格开始不断转变的原因,是我吗?”
自知这话十分自恋,我还是问道。
自去年两人一起吃过冰棒之后,一直能体会到微妙的感觉。春假时只接到了一次的电话,但我心中应该已经体会到了她对我的好感。可与此同时,却未曾注意到她向我悄悄发出的SOS信号。
“你的演技真的太完美了,不只是演绎了不同性格。运动白痴,或是犯傻的样子,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演技?别开玩笑了!”
“如果这不是完美的演技,那你可能就真是多重人格了。有很多小孩都会在小时候臆造出一个朋友不是吗。对俄罗斯套娃来说,真实存在的朋友自那事件之后,变成了只能通过灵力交谈的,臆造中的朋友了,随后便有了他们寄宿在自己身体中的错觉。……这么做还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吧。至少俄罗斯套娃还是从心底里想做回原来那个自己的,不是吗。因此她接近我,并给了我提示。卷贝想要和我成为朋友,虽然不清楚香织怎么想,但她也说了喜欢我。而你……”
“别,别胡思乱想!我不管香织她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对你是没有一点好感!”
“诶,岛田理绘是傲娇属性吗?还真是标准且老套的傲娇发言呢。她其实是这种人?你确定吗?再说了,你和她熟到拥有完全模仿她的自信?”
我故意说了些刁难的话,只见俄罗斯套娃明显地动摇起来。
“我,我才……我可是……”
她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一直挺得直直的腰板也弯了下去。表情也不断变化。她渐渐由一个爱逞强的美少女,变成了板着脸,一本正经的人物。
“我对你没有兴趣。也不想和你做什么朋友,自然也对你没任何好感。虽然卷贝和吉村做了那些事,不过抱歉我……”
“这次又变成男的了吗。不是卷贝的话,应该就是金井彻了吧。和卷贝的区别不很明显啊,你在男性的演绎方面不太娴熟呢。”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卷贝和我很像?我才没有他那么粗鲁,也不那么孩子气。”
“呵,原来金井是知性派么?不过,这是真的他吗?难道你没有为了方便自己演绎,给重要的朋友套上了臆造的,简单易懂的形象呢?”
“住嘴!你才是,明明见都没见过却摆出一副很了解的样子!”
“我喜欢你。”
我打断俄罗斯套娃的话,说道。这才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最想让她知道的话语。
俄罗斯套娃愣在那里,一言不发。
之后是一段沉默。
她有听清吗?我抱着不确定的心情重复了一遍。
“我喜欢你!”
“喜,喜欢的……是谁?”俄罗斯套娃露出不知所措,泫然欲泣的表情。还以为身边有其他人,她环视了一圈之后。战战兢兢的迟疑的举起手指向自己。“……我?”
“你自称是什么都无所谓,我喜欢的是‘鸟海鞠’”
俄罗斯套娃像是体内的力量被缓缓抽走一般,她蹲在地上,将脑袋埋在了圆滑的膝盖上。
“我们当时是为了观赏月下美人。”
俄罗斯套娃双臂环膝,用微弱,但清晰的声音说道。那是乍听之下与之前的所有人都不同,但又有些他们的影子的,奇妙而无力的声音。
“你知道吗?月下美人是种色泽纯白,很大的花,仅仅于夜晚的几个小时之间盛开。我们一起培育的它。那天,月下美人的花苞变得很饱满,我们就打算留到夜里等它开放。虽然顾问老师说了不许我们这么做,但我提议说悄悄留下来,大家都同意了。那天晚上,为了不被人发现,我们把月下美人的花盆放在活动室的窗边,关上了灯屏息以待。那时的那种紧张气氛也很令人激动。可不久,美夜说‘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我回答她‘没有啊’。其实那时活动楼已经烧起来了。如果立刻逃出去的话,大家都应该能得救的。”
我默默倾听着俄罗斯套娃的自白。只是偶尔点点头让她接着说下去。
“在我们真正意识到危险的时候,所有人几乎都已经动不了了。只有我和美夜拼尽全力跑到了一层。火焰和浓烟把我们逼进厕所。虽,虽然我勉强从厕所窗户爬了出去,但美夜她……”
我在脑中描绘了一下,厕所的窗户通常都不大,以去年俄罗斯套娃的那种体型,要爬过去是有些强人所难。
“肉太多,卡住了吗?”说完,她瞪了我一眼。
“美夜对我说 ‘你先逃,我也去找找有没有别的出口,你快去找大人来救我们……就算万一来不及……’”
说到这里,俄罗斯套娃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你也要连我们的分,一起活下去!’”
你是有多老实,我仰天长叹。
不论是高材生,笨蛋,运动白痴还是运动狂人都能完美演绎,不管姿态还是演技,很多方面都胜人一筹。却偏偏用在这种事情上的呆子。
“总之,我是对‘鸟海鞠’告白的,你就好好收下吧。”
“我已经……不记得‘鸟海鞠’是个怎样的人了。”
“现在蹲在我面前的,就是鸟海鞠。不惜借助自己的身体让朋友复活,又傻又鲁莽,但比谁都要善良的女孩。”
鼻子深处好像微微有些酸痛,我和俄罗斯套娃一同哭了一会。
随后,我把手在牛仔裤上蹭了蹭,伸向了她。
“初次见面,可以这么说吧。”
俄罗斯套娃破涕而笑,轻轻地握住了我伸出的手。
这就是,我和鸟海鞠的,最初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