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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话 灵异相机

戴着眼镜,外表显得正经八百的少年——野野宫武,因为一件数年前发生在理化教具室的事,而养成了随身携带相机的习惯。

这周轮到他们班负责打扫理化教室及理化教具室。

理化教具室比理化教室还要有趣,而且怪东西也不少,就某方面而言,算是很受欢迎的地方。

那天他则透过一场小小猜拳,赢得打扫理化教具室的权利。

扫地时间固然有些学生会很认真扫地,但在旁边打打闹闹的学生也不少。

那天也一样,有一群女学生边嬉闹边在理化教具室、理化教室及走廊之间来回追逐打转。

当时碰巧只剩他一人。

完成地板清扫工作的他,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忙着打扫而大为不满,正准备去叫班上其他同学过来帮忙。

那群女学生再度大声嚷嚷,一边用飞也似的速度,由理化教室穿越理化教具室,再一路冲向走廊。

此时,她们这群女学生当中的最后一人,用肩膀撞翻了理化教室必备的……人体解剖模型。

整具模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四分五裂地解体散开,呈现出惨不忍睹的凌乱光景。

那名女学生与他瞬间都被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吓得愣住不动……接着目光产生交会。

对野野宫武而言,这是一则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意外。他既无意大声喧哗也无意拍手叫好……至少自己并非当事人,顶多只是想到她将如何向老师道歉,以及会受到什么檬的责骂,觉得她很可怜罢了。

但女学生却是面露尴尬神色,转身冲出走廊,追着她那群朋友重回自己的扫地区域。

然后,就只剩下他与四分五裂的人体解剖模型残骸被遗留在现场。

然而接下来,事情却变得很奇怪。

他虽然说明了是她撞倒人体模型,但女学生跟她那群朋友却主张根本没这回事。不仅如此,甚至还宣称她们根本就没进去理化教具室。

野野宫武清清楚楚地目击了女学生撞倒人体模型的光景……而且是清楚到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很想把那一幕冲洗成相片的地步。

可是女学生们却反驳说若有证据就拿出来看看……双眼目击的情景根本无法冲洗成相片做存证,因此他当然没有证据可用。

那群女学生平常成绩表现优异……而且就平均数据来看,也正值女生比男生更值得信任的年纪……再加上女生们都事先套好了说词。

结果简直难以置信…………老师竟断定是野野宫武撒谎骗人。

尽管并没有挨拳头,却被臭骂了一顿……他非常不甘心。

他当然无法原谅那名撒谎的女学生,但无法证明发生在眼前的真相,更是令他感到悔恨交加。

人纵使能看见真相,但只要无法出示证据,就永远没资格陈述事实。

换言之,人类根本无法靠着自身双眼看见真相……只有透过冲洗出来的相片,才得以瞥见事实。

从那一刻起,他便对于能将真相剪裁、冲洗成相片的相机产生了强烈兴趣。

若是考虑到他年纪尚轻,便能断定那股义愤填膺之情,将会让他往追求真相的新闻记者及摄影师的方向迈进。

以这起不开心的事件作为开端,他一步步地投入摄影世界。

但能平息他那股不甘之情的独家相片,当然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拍到。

于是相机镜头逐渐转向围绕在身旁的小东西,并在不知不觉之间,开始从记录日常生活景色的行动当中,感受到诗情画意般的喜悦……

也因为这样开心的日子,使他逐渐忘记被冤枉的懊恼,最后甚至想不起那名害他背了黑锅的少女容貌以及姓名……

而班上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冈学对相机感兴趣,因此这项兴趣在确立他的自我认知一事上可说是贡献良多。

「他=相机」在班上成了理所当然的定理,而在举办林间夏令营等活动时,他还能得到报导组的职务,并特别获准携带相机参加。这大大地提升了他的自尊心,甚至让他萌生出将来可以考虑从事摄影相关工作的想法。

所以他选择加入「新闻社」,可说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

他在新闻社被视作最熟悉相机的成员而备受器重,并对顾问老师称呼他为摄影师一事感到开心……

社办非常老旧。但在这间学生数量极其庞大的学校,能够获得专用社办可是相当不容易,同时也代表新闻社是个历史相当悠久的社团。

然而这只是一间有点杂乱的社办,社员们只能勉强拿铁椅围着桌子坐成一圈,后方则是多到连柜子都塞不下的资料、书籍与社报。堆积如山的书报、老旧器材、故障器材,加上不晓得是谁在什么时候带进来的大量私人物品,除此之外,还能感受到发霉及灰尘的气味。

「听说我们新闻社拥有相当悠久的历史,不仅是从战前就有,而是打从创校时就设立了。」

在迟迟无法决定下期会报主题,而不知不觉地变成闲聊大会的会议当中,社长嘀咕着说出这句话。

野野宫武则是想找到可以作为点子的东西,而忙着翻找旧资料柜。特别是社办最里头那排柜子,由于塞满了堆积如山的书籍,因此无法随意靠近,甚至还被戏称为有进无出的魔境。认为有珍贵资料沉眠在那里面的他,期待自己可以找到好东西,用来彻底终结掉开不完的会议。

「野野宫啊,结果如何?有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吗——?像那种地方,应该全堆满了战前时期的相簿吧。」

「嗯……真了不起啊。明明是同一间教室,我却觉得只有这块区域散发出明治时代的气息呢。」

「简直就是教室内的时光胶囊啊。」

「实际上并没有用胶囊包起来就是了。」

众人同时呵呵大笑。看样子是对这场点子枯竭的会议感到厌烦,而导致笑点大幅阵低了吧。

社长说得没错,在位于这片魔境的书柜里头,塞满了许多年代非常老旧的书籍。除了大正以外,年号能够回溯至明治的书籍也颇多。过程中还顺道发现了翻肚皮的怪虫乾尸……原来如此,魔境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啊。

「…………喔。」

他突然发现一项物品。

那是一台老旧的拍立得相机。

拍立得的相片因为容易褪色,所以并不适合用来记录……可是在拍摄现场就能立刻取得显影相片的便利感,则能让人回想起需要用暗房冲洗相片的一般相机所品味不到的……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就是类似玩具一般的感觉。虽然曾有过哪天想找一台来玩玩的念头,但他之前从未接触过拍立得相机。

……不过心头却围绕着一股违和感。

在这间社办的魔境最深处,这堆创校当时的书籍当中,这台拍立得相机令人感到有点不太对劲。

虽然它确实是一台老旧相机,但就创校当时的世界来看却是太过新颖……尽管如此,它却宛如遭到封印似地被弃置在这间社办的最里面。

他伸手触摸。

有种接收到一阵静电的感觉,他再次伸出吓得缩起来的手指去触摸相机。

……一阵沁凉的冰冷触感。

既没写名字,也没贴上注明是学校公物的贴纸。

由尘埃堆积的肮脏程度来看,应该是一台很久以前就已经故障,被某位社团学长弃置在此的相机。

该不会只要换个电池就能启动了吧……不不不,被安装在这台老古董相机里的底片还能使用才怪,底片肯定早已超过使用期限了吧。

……不知为何,野野宫武就是无法对这台被丢弃的玩具置之不理。

或许还能使用,若无法启动的话,只要拿去丢掉就好。假使能拍照的话,搞不好便能成为一台感觉跟平常有所差异的可用玩具。

「社长,你觉得这东西还能用吗?」

野野宫武一边高举那台拍立得相机,一边跨越堆积如山的书籍魔境,回到社员们的面前。

「那是什么东西啊?好脏的相机呢,是掉在里头的吗?」

「嗯,就存最里面。会不会是很久以前的学长留下来的呢?」

社员们都很期待那台相机,不知道里头是否留有拍下什么有趣场面的底片。

可是由于这是一台拍立得相机,所以不会留下拍摄过的底片。相机在拍完当下就会显影出拍好的桕片,因此不可能找到留有过去贵重影像的相片。

如此一来,自然也没有社员会想主动触摸这台脏兮兮的相机。某人突然脱口而出的诙谐笑话,瞬间就冲淡了他们对这台相机的关注。

野野宫武撇下他们不管,迳自为这台拍立得相机装上电池……他并不期待这台相机还能殷动。若装完电池还没反应就拿去丢掉,纵使只有百分之一的机率,能顺利启动就算是自己走运,他怀着这样的心态装上电池。

……稍微操作看看,随即发现通电的灯号亮起,让他顿时吓了一跳。

他拿起相机对准还在谈笑的社员们,按下快门。只觉有股又硬又重的手感……可是,一阵悦耳的咔嚓声也随之响起。

由于没料到古董相机竟还能拍摄,大家都吓了一跳……当然也包括野野宫武在内。

紧接着,相机正面缓缓吐出一张相片。

相片表面起初看起来好像空无一物,不过影像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浮现……

「哦……满厉害的嘛。拍出来了耶!?」

「会不会拍到什么灵异现象啊?像这么诡异的相机,一看就觉得有可能会拍到那种东西啊。」

「……经你这么一提,我才想起以前曾听毕业学长提过类似的事。学长说好像有一台能拍出灵异相片的相机,被藏在这间社办的某个角落。」

「啊,我也有听学长讲过这件事耶,说只要拿那台相机去拍全班团体照,就会拍出根本不存在的学生身影。」

就在他们聊着这个话题的期间,相片的影像已经变得很清晰鲜明。

大家挤成一团查看相片,寻找是否有拍到自己等人以外的人影。

当然啦,想也知道,不可能那么刚好就目睹到灵异相片。

相片只拍下了一幕令人傻眼,理所当然到极点的日常风景罢了。

这或许是一张让人期望落空的成品,不过能捕捉到聚集于此的社员们的日常模样,也还算满有纪念价值的。

影像色调也还满鲜艳的……尽管终究无法用来拍摄记录相片,但作为玩具相机而言,它的表现已经不差了。

「社长,我可以把这台相机带回家研究一下吗?」

「没问题。反正物主大概也早就忘记这台相机了吧!机型看起来相当老旧,大概也找不到修理零件跟底片了吧。既然是野野宫你发现的,这台相机就归你罗?」

一下子就决定由野野宫武成为这台相机的新主人。

或许代表那台相机并不是会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里面就只剩下几张底片而已,大概也无法当作玩具使用太久吧。

尽管如此,这台相机与自己的邂逅,必定是神明或其他未知力量所安排的贵重缘分。

他一边乐观地思考着,一边走向楼梯口。

结果就跟往常一样,众人唠唠叨叨地敲定了会报主题。而且那个方案还是在会议开头就提出,却因太过无趣而被否决的题目。

要是直接选定那个方案,就不用浪费这么多宝贵时间了……算了,反正也习以为常了。

时间来到了傍晚,黄昏时分。染成橘黄色的走廊上感受不到其他学生的气息,虽能听见远方响起体育性社团的勇猛吆喝声,但感觉极其遥远,更衬托出走廊的寂寥气氛。

……所以也不可能遇到其他学生。

专心把玩相机的野野宫武,就这么双眼直盯着相机往前走。

因此,突然察觉到前方有人的野野宫武吓了一大跳。

相机顺势脱手飞出。

这台相机十分脆弱,势必会因这一摔而坏掉!

但眼前那名女学生,却用彷佛回击羽毛毽子一般的优雅动作……在千钧一发之际,轻轻接住了那台相机。

「……走路要看前面才行喔?否则搞丢的可能就不只这台相机唷……嘻嘻嘻嘻嘻嗜嘻嘻。」

这名女孩举止优雅地笑着说道。

她身穿红色与白色混搭的可爱洋装,是个美少女。

由其口吻与氛围来看,野野宫武心想她搞不好是学姊。

野野宫武一边道歉一边观看名牌,却因名牌像被雨水或其他液体沾湿而无法看清表面字体。

这是一种试图藉由判定对方年龄来改变应对态度的行为……不过她年纪是大是小都没关系吧,因为是心不在焉的自己不对。野野宫武决定不管对方年级,先用敬语道歉再说。

「真是抱歉……还有,谢谢你顺手接住那台相机。」

「不客气……这是一台满有趣的相机呢。」

「……啊,你看得出来吗?嗯,这是拍立得相机啦。就是拍完之后,能够当场取得显影相片的机型,不过好像是相当老旧的机种。」

「……在老旧的东西当中,有时会蕴含着各式各样的神秘……那台相机,好像有办法拍出一般相机拍不到的东西喔?」

「啊……哈哈哈哈。你看得出来吗?根据新闻社学长的说法,据说有一台能拍出灵异相片的相机被藏在社办,学长认为这台相机搞不好就是传闻所说的那一台。」

「对呀,就是这台相机。」

「……咦?」

她面露微笑。

走廊上明明无风,野野宫武却觉得她那头亮丽长发好像凭空舞动了一下。

「相片真是残酷啊,会永远留下真相作为记录……然而,没人晓得那样是否算是好事。人类的尸体或许会腐坏、吸引昆虫采食、散发出腐臭气味,但总有一天会回归大地,不留痕迹地消失殆尽……假使有一具不会腐坏的尸体,结果将会如何?答案就是必须永远曝尸荒野……我可不想这样喔?一旦死掉,随便哪种生物前来啃食尸体都没关系,但我实在无法忍受必须永远曝尸荒野的狠毒待遇……所以呢,你知道标本及相片是多么残酷的东西了吧?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野野宫武觉得自己好像被看扁了。

像她所说的那种残酷用法,相机确实有可能办到。

正因如此,摄影师才需要具备伦理观念。

必须分清楚适合拍摄与不适合拍摄的题材,只留下合适的相片以供流传。

「……这真是了不起的理念。既然心志如此坚定,那台相机托付给你就有价值了……记得试着多玩几次喔?结果一定会非常有趣的……嘻嘻嘻嘻嘻嘻喀嘻。」

看来她十分熟知这台相机的样子。

……想也知道不可能有这回事,大概是野野宫武的心理作用罢了。

她彷佛明白这台相机藏有某种令人惊讶的机关一般,笑咪咪地从野野宫武身旁擦肩而过。

在染上一层黄昏色彩的走廊上走着的她,看起来非常神秘……野野宫武下意识地用相机观景窗捕捉她的背影。

此时,他突然听见身旁的玻璃窗户发出一阵尖锐的霹啪声响。

野野宫武吃惊地放下相机,转头查看窗户……或许是不晓得从哪飞来的球击中了窗户吧,只见玻璃表面出现了一片蜘蛛网般的裂痕……

再回神,发现她已回头注视着自己……看来彷佛是对自己未经许可便试图拍下她身影的举动感到很不高兴。

「……不可以喔。要拍什么题材是你的自由,但千万不准拍我喔……我难得想让你大吃一惊,假如在这里就吓到你,那就太过无趣罗。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对……对不起。」

尽管不太能够理解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野野宫武知道自己确实惹她生气了。

她走向走廊的另一侧,野野宫武及相机则被遗留在寂静的走廊上。

……这台相机究竟能拍出什么样的影像呢?

只要一拍完就会出现显影完成的相片,对我而言是一种未知的喜悦。

的确,当拍完整卷底片后,再进入暗房冲洗、确认及整理拍摄成果也十分有趣。

不过影像能立刻变成相片的便利感,虽然偏向玩具性质,但真的相当有趣。

拍立得相片的保存期限并不长,比起一般相片更容易褪色。

所以只要轻轻松松地拍摄出现在这一刻,享受当下即可。

底片剩没几张,该珍惜使用的想法却已烟消云散。

或许这台相机就是因为底片还没用完,才迟迟无法升天成佛。

明明还剩下能够拍摄的底片,却来不及完成使命就满布灰尘遭人遗忘,肯定是一件很悲伤的事。

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自己跟这台相机的邂逅,搞不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

就别刻意吝惜,多方尝试看看吧。野野宫武心想,等用完底片后,再将它摆回原来的位置好了。

某一天,他发现相机只剩最后2张底片…………便打算试试那件事。而这当然是出于恶作剧的心态。

「只要拍摄全班团体照,似乎就会拍出根本不存在的学生身影。」

他……打算确认一下这则谣言的真伪。

有一节社会课碰巧改成了欣赏教材录影带,然后撰写心得感想的自修时间。

我便利用机会请全班同学让我拍一张团体照,并怀着半开玩笑的心态按下快门。

不料……平常总是很快就浮现出来的影像,这次却迟迟未能完成显影。

原本期待会拍出何种相片的同学们,纷纷领悟到那台相机果然早已坏掉了。

虽然他们说既然还有底片,只要再拍一张就好……但我不知为何却对此事耿耿于怀,于是回绝掉同学们的要求,中止拍照活动。

……是底片药水太过老旧而失去效用了吗?

我总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该不会是……真的拍到了吧……就是所谓「不该拍到的东西」。

会不会是因为不想让我们看见……相片才奋力抵抗着显影效应?

我回想起那天,在走廊与那名神秘少女擦肩而过之际,她所说的那段别有含意的话。

『那台相机,好像有办法拍出一般相机拍不到的东西喔?』

……总觉得她好像是想引导我去拍全班团体照一样……所以才会用那种意有所指的语气。

这张相片肯定拍到了什么东西……话又说回来,虽然非常淡,不过有种影像总算渐渐浮现出来的感觉。

等到放学后再观看时,那张相片已经变得更加清晰一些。班上同学的影像占满了整个画面……话虽如此,却还无法确认相片中所有同班同学们的容貌。

我心中有种莫名的确信。

这张相片绝对拍到了某种来路不明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相片收好,带回家中,吃完晚餐和洗完澡之后,我都会拿出来再三确认。

影像变得愈来愈鲜明。

……到了差不多该就寝的深夜时分,影像总算完全变得清晰。

我仔细地查看那张相片,确认相片中所有同班同学们的长相。

「……………………嗯,并没有拍到什么奇怪的幽灵呢……哈哈哈哈哈哈哈,搞什么鬼啊,真是太荒唐了啦!」

我不禁捧腹大笑。

明明是一张花费那么多时间才等到的相片,却没拍到任何怪东西。

这张相片的显影速度简直慢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害我抱持着很大的期待,结果居然大失所望。

芜论看多少次,相片拍到的都是我那群同班同学。

不管是横着看或倒着看,完全没有类似长发女性怒目直瞪的身影,或是诡谲光影映入相片画面之中的异状。

只有拍到那间教室里的同班同学身影罢了。

没错,通通都是同班同学。

每一张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容貌。

这是团野同学、这是福田同学、这是西川同学以及安藤同学。至于旁边这名女孩是……呃,是谁呢……我跟她没讲过几句话,所以想不起来她叫什么名字……呃~~~~~这名戴着眼镜,面露恍惚表情、毫无气势的女孩子到底是谁?

真是太可悲了。身为同班同学,明明一同度过了春夏秋冬四季……我却无法立刻说出这个女孩的姓名。

……………………她是谁……这个女孩到底是谁?

她是班上同学,这点肯定错不了。但我却想不起来……她是谁、她是谁……

明明已到就寝时间,我却莫名其妙地意气用事起来。我决定等到确认她的身分之后,再关灯就寝。

……对了,我手边有修学旅行时发的导览小册,上头写着班级的分组名单,照理说应该有注明全班同学的姓名才对。只要看那本导览小册,大概就能找到那个被我遗忘的姓名吧。

我从书柜旁边那一大叠堆积如山的资料当中,顺利找到了导览小册。

若是从前的我,肯定毫不眷恋地丢掉这种小东西。

但自从对相机产生兴趣之后,除了相片之外,我也开始珍惜能够记录情报的资料。因此我才把这本册子留在身边,并未丢掉,真要感谢自己的好习惯。

打开导览小册,由大约六、七名学生组成的分组名单随即映入眼中。

……在进行这类分组之时,都会有一些多出来的可怜同学。然后,这群同学就会被凑成另一个小组。

隶属于那种小组,就等于是被贴上「受排挤者」的标签一样……幸好我有一群时常相处在一起的好朋友,所以不至于受到影响……不过如果是那种交不到好朋友的同学……那些同学大概每碰到这种分组活动,就得品尝遭到排挤的羞辱感吧……我莫名其妙地萌生出这个念头。

这名女同学,看起来也家那种小组的女孩呢,我猜她一定在那个小组之中才对……

「……不对……没有,她不是那个小组的成员。」

结果还是没能找到那名女孩的名字。其他姓名都能立刻联想起长相,同时也都不是相片中那个想不出名字的女孩。

「……咦?………………」

从刚刚就持续在心里酝酿的违和感……终于清楚地浮现了。

我知道班上所有同学的姓名,也认得出他们的长相……而不知其面貌的姓名,并不存在于这个班级当中。

「咦?…………咦?咦?…………咦?」

一股寒意沿着背脊直窜而上……我决定使出最后手段。首先,我计算了标记在导览小册上的所有同班同学的姓名,而且连续算了两次,两次的结果都是48。

接着我开始计算出现在相片上的人数。

假使这张相片上的人数比名字还多……比名字还多的话……

我的呼吸开始加快,变得急促。手指微微颤抖,思绪不断打转……

手指太过粗大,不适合用来计算脸孔的数目。我拿出自动铅笔,用笔尖仔细地计算。

拜托、拜托拜托……一定要是勰啊。如果是的、是的的话……拜托,一定要是鹌啊,我们班总共就勰人啊。一定要是躬好吗!

「48……47…………48…………48……没错。并没有多出来的人!呼!!」

我们班共有48人。

能够正确无误地算出这个数字,我随即一头倒在被窝上,像是自嘲似地放声大笑。

今天为了这张相片闹出多大的风波啊。哎,简直是荒唐至极啊,不过真的很有趣就是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虽然对结果感到安心,但若真有拍到神秘的第49人,或许反倒能让事情变得更有趣一些啊。

这是从一开始就被当作玩具看待的相机。既是这样,那它必然能带给我更胜于一般玩具的乐趣。

底片还剩最后一张……倘若刻意保留那张底片,再将相机摆回社办后方的原本位置让它沉眠,似乎也满有趣的。未来的学弟妹发现那台相机之后,或许能跟我一样,享受到相同的乐趣。

我的小小好奇心就此获得满足。

我钻进被窝,伸手拉扯即便躺平亦能关掉电灯的延长线,熄灯就寝。

…………………………喂。只要是48人就行了?

……当然罗?因为我们班总共就48人啊。而相片上也确实拍下了48  个  人  的  样貌。

既然我隔着观景窗负责拍照,照理说,照片里应该只有47人才对……?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总算惊觉到自己或许拍下了一张可怕相片的事实。

难道毫无头绪的那名眼镜少女……真的是幽灵吗……!?

但在那名女孩身上,却丝毫感受不到一般所预期的那种诡异气息。

那名女孩的形象就如同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像是承受着在不在场都无关紧要的冷漠对待一般,饱受欺凌的可怜女孩,在分组时总是会被安排在临时凑成的组别……看起来就是个可怜兮兮的女孩。

她的名字之所以不在导览小册上,该不会也算是霸凌行径的一环吧……让我不禁产生上述想法的她,以同班同学的身分融入在这张相片之中。

她并非倒映在窗户玻璃或镜子表面的模糊存在,而是像个跟大家一样有分到座位,却战战兢兢地惧怕着会不会被人丢橡皮擦作弄的普通学生。

……她……到底是谁?

愈是凝神观看……愈是对于想不起她姓名一事感到过意不去……就愈觉得,她好像真的曾是我们班上的一份子。

不可能啊……我对她一无所知。

但是有她在内的这张相片,却让人觉得是一张再自然不过的班级团体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张相片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是谁!?不对,应该说这台相机到底是……吁

等明天上学时,再到班上确认一下,看看出现在相片这个座位上的女孩到底是谁。

只要这样做,我就能确认那名女孩的真实身分。

倘若不仅姓名,连存在都遭到遗忘的话,身为同班同学的我,真的会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虽不知自己会如何过意不去,但总而言之……即便毫无交流,起码也该记住有她这么一个同班同学,否则实在太过悲哀……此时我这么想着。

后来,我得知了一件事。

隔天,也不知是偶然或必然,我因为担任干部的关系,必须在早上开班会时站到大家面前宣布事情。

因此,我在全班同学到齐的状态下,站在讲台前面观看整个班级。

……我看着那个想不出姓名的女孩曾经坐过的位置……一次又一次地看着。

然后我……不得不舍弃掉「相片会拍出真相」的这个观念……

我连在上课时也会不时拿出相片观看一番。

我好不甘心,好不想承认。

相片会拍下真相,这是我的主张,因此我才以身为摄影师为豪。

但那张相片却拍出了并非真相的形影。

既然如此,我非得揭穿背后的秘密不可……换句话说,就是必须揭露那名女孩究竟是何方神圣才行。

对现在的我而言,觉得这张相片一旦被某人视作「灵异相片」,就等同于是对相机及自己的天大亵渎。

因此我不轻易秀出相片给人看,只是漠然地在其他班级寻找是否有长得像那名女孩的同学。

但这间学校真的很大,班级数量也多得夸张,即便是同一个年级的学生,看都没看过也是司空见惯的状况。

我想像过她会不会是其他班的学生,只是偷偷溜进我们班找人玩耍之类的。当天我们班正在自修,而其他班刚好也是自修课,因此她便半开玩笑地溜进我们班,找附近座位的女同学玩耍……这种状况倒也不难想像。

……然而,看她那怯懦的表情,实在不觉得她敢做出那种大胆的举动。

假使她肯露出更淘气一点的表情,上述状况或许还有考量余地吧。

「野野宫啊,前阵子那台相机,结果你有用来拍到什么有趣的相片吗?」

「咦?唉……什么都没有啊。」

「我想也是啦。哇哈哈哈……」

在社办里,伙伴们开口向我询问战果,我却装蒜岔开话题。

我内心应该是很渴望拍到灵异相片才对……而我也成功拍下一张足以怀疑是灵异相片的照片,但我却到了这个节骨眼才加以否定。

一旦拿出这张相片给他们看,任谁都会大叫一声「这是灵异相片!」吧。

……然而那却违反了我所秉持的「相片会拍下真相」的信念……

突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原来我是个这么充满伦理观念的人?

没错。我开始玩相机的动机……是对发生在理化教具室的蒙冤事件感到悔恨,为了证实自己的清白而开始入门。

当时,我心中不断浮现出「要是能把映入自己眼中的真相洗成相片,不知该有多好」的这种想法。

只有相片所拍下的事物才叫真相……载应该是如此深信不疑才对。

正因如此,我才无法接受这张并未拍下真相的相片吗?

…………不对。

八成不是基于如此帅气的理由。

……我大概觉得很火大吧。

我应该认识这名神秘少女,但却回想不起来,因而感到十分火大。

跟在社办的伙伴们交流一番之后,由于整个人实在有点提不起劲,我便决定先行告退。

然后……在跟那天同样染上一层橘红色彩的走廊上,我又再度遇见了那名少女。

对了。仔细回想起来,我觉得她好像晓得这台相机的底细。那么,她能告诉我相片上这名神秘少女的相关讯息吗?

「…………你想知道的话,说给你听也无所谓。」

「咦…………」

我应该没说出口才对……她却抢先回应我心中的疑问。

「那名女孩的确是你的同班同学喔,你能想起她,相信她也感到十分欣慰吧……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我……我们班的学生总数是48人。她是第49人,班级点名表及相片上,也都没有注明她的姓名啊……!」

「大家通~~通忘光了呢……都是那家伙搞的鬼…………你准备回家了吗?」

「……嗯。」

「那你何不试着去鞋柜那边调查一下众人的姓名呢……?只要是同班同学,应该人人都有一个摆放鞋子的地方吧?虽然可能有所谓隐藏他人课桌椅的霸凌手段,但不至于有把整个鞋柜藏起来的夸张情形吧……嘻嘻嘻嘻。」

调查鞋柜…………采取如此简单的行动,就能获知那名女孩的真实身分吗?我无法想像一个明明没注明于班级点名表上的名字,会存在于鞋柜那边。

然而,不可思议的少女却叫我去调查。

……她曾说过那台相机会让我大吃一惊,而我也真的被吓了一大跳。

这是否表示,在她叫我去调查的鞋柜那边有我所寻求的答案?

「啊…………谢谢你。我会试着调查看看。」

「明智的决定。再见罗……嘻嘻嘻嘻,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你还不回家吗?」

「………………咦?」

我觉得在这种傍晚畴分,还走向与楼梯口反方向的她有点不太对劲,于是忍不住出声询问。

……若是社团活动,大多都会挑在社办或体育馆进行。而要回家的话,则应当像我一样走向楼梯口。

我感觉不出她所前往的方向有任何意义……她的步伐散发出一抹宛如……在午休时间悠闲漫步一般的气息。

只见她嫣然一笑。

「…………谢谢。」

我无法理解她为何突然开口向我道谢。

「楼梯口是放学回家时的学校出口。那就表示我没有用到它的必要……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好啦,快点回家去吧?你们班应该早就放学了吧?」

……这代表她的班级还没下课吗?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她的身影显得有点模糊扭曲……是我眼花了吗……?

以为是有小东西飞进眼睛的我伸手揉揉双眼,再定睛望向走廊时,她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来到楼梯口准备拿出鞋子之前……我照她所说,按着座号顺序调查同班同学的鞋柜。

此时……我发现一个里面虽然没有摆放外出鞋或室内鞋,却贴着姓名贴纸的鞋柜。

那是一张似乎很久未曾更换的老旧贴纸。

如同字面所述一般,让人感受到一股被人遗忘般的寂寥感。

我弯腰蹲下……读取那张贴纸上头的姓名。

……这么老旧的姓名贴纸,想必是好几年前的学生姓名吧,想也知道不可能是我认识的名字。

「我就说吧…………森  谷  球  枝……连听都没听过……」

森谷球枝……我连听也没听过。

明明只是随口说出这句话……却觉得周遭的空气气味好像突然产生了变化。

就像是……彷佛因为察觉到洗手台排水口的腐臭,进而发现连走廊上也隐约弥漫着相同臭味一样的感觉。

明明无时无刻地弥漫着,而且我明明知道,却迟迟没能察觉。可是一旦知情之后,我便回想起那个名字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森谷·球枝。

下雨天的教室内,男女同学在午休时间大吵大闹,这幕算不上罕见的光景自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另有一群女同学聚集在教室一局大声喧哗……我选择忽视那个角落。

因为那是霸凌行径。我能释出的善意,就是不把那一幕当作饭后收看电视一般地观赏。

数名个性恶劣的女生团团包围住那个饱受欺凌的女同学,吹毛求疵地挑她毛病。然后连男生也跟着参加,真是令人不愉快的一幕光景。

可是我没出面制止。因为我既没有袒护她的义务,也没有任何必须为此挺身对抗他们的理由及必然性。

在营养午餐时间,有人会拿起面包碎屑丢她,面包碎屑砸中她的头,然后弹进别人的浓汤碟子里头。接着就搬出「汤被弄脏了,不能喝了啦」等台词抨击她……她在这一连串过程中到底有什么值得非议的地方,我始终无法理解。当然啦,由于我也无意介入其中,所以根本也没有深入理解的必要。

「要是觉得自己有错就快点道歉啦!!应该先说声对不起吧,还不快说对不起!!」

「我……我……又没有错……为什么我非得向你们道歉不可呢……」

「你还敢狡辩!?各位听完作何感想啊!?你们觉得哪一方有错呢!?」

「判决!!森谷有罪——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只见森谷同学既悲伤又悔恨地紧晈着下嘴唇……低头不语……

对了。那名女孩……就是森谷球枝……啊……

那张姓名贴纸,大概一直在等我忆起这个名字吧。

接着贴纸彷佛宣告自己已经完成任务般悄然融解,化作白烟……不对,是混入灰尘之中消失无踪。

我虽眨了眨眼重新审视,眼前却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鞋柜。

然而,我已不再需要那张姓名贴纸……因为我完全回想起来了。

没错,我们班……其实共有49人……!

我冲回教室。

重新计算课桌椅数量。我用乘法进行心算,再加上尾数……

49,找到了。

这次不是隐约……而是唰的一声,彷佛一阵强风呼啸而过一般,教室内的气味产生了剧烈转变。

发生了某种变化。教室内出现了某种直到方才还不知道森谷球枝这个名字的我,原本察觉不到的剧烈变化……

我查看贴在墙上那张收集*钟型标志的班级点名表,就是可以拿带来学校的钟型标志换取贴纸的那种东西。(编注:日本的公益活动。赞助商的商品包装上附有钟型标志,学校会向家长收集至一定数量,并兑换成经费。部分用来补助学校设备,部分用来帮助落后国家,以及其他偏远地区或特殊教育的学校。)

森谷(MORIYA)是「MO」开头……所以从女同学的地方往下看……

啊……找到了。森谷……球枝……

我从口袋里取出那张相片,寻找映照出森谷球枝身影的那一带座位。

然后……我发现那个地方摆着一张扭曲到极点的丑陋课桌椅。

桌子表面被人用雕刻刀刻下内容相当过分的恶作剧涂鸦字样……例如去死、丑女等等……简直惨不忍睹。

就连铺在椅子上那块用防灾头巾折叠而成的座垫……也似乎遭到墨汁泼洒,而被恶意染成了一片漆黑。

我提心吊胆地拿起那块座垫……

因为学校规定防灾头巾一定要写上名字。

『森谷球枝』

这个名字很清晰地被填写在座垫表面……

我决定在回家前先绕到另一个地方。

我不晓得那张相片到底想传达何种讯息。

不过既然相机交到我手中、我拿那台相机拍摄相片……并拍摄到不该出现在相片中的她,就代表这其中必有某种含意。

教室内的书柜上,还留有一本修学旅行导览小册,跟自己昨晚在家查看的本子一样。

我怀着一丝希望打开观看,果然不出所料……上面写有昨晚怎么找也找不到的「森谷球枝」这个名字。

而在紧急联络网那格则写有电话号码……甚至连居住地址都有。

她家位在我回家路上的某栋国营公寓。

我查了查设置在电梯大厅的信箱。

……错不了……信箱上面附有「森谷」家的斋牌。

对啊……这下子无庸置疑了。同时我也记得……

森谷球枝确实曾经存在于我们班上。

她确实存在,而且也有住的地方……!

没错,相片毫无疑问地拍出了『真相』……

那么,接着要面对一个理所当然的疑问……就是为何我……不对,应该说为何我们会忘记她呢?

不对,不只是忘记而已。她的名字已经从校内彻底消失不见,甚至连座位也不例外……!

我猜大概只有想起她名字的我,才能够在班级点名表上找到她的名字,以及看见那张属于第49名同学的座位吧。

难不成这就是……时常耳闻的学校怪谈……!?

最近好像有听说过……对了,就是校内传出的第八则怪谈。

也就是关于那个出没于旧校舍厕所,名叫「爱哭鬼」的妖怪的谣言……

内容好像是说那名女孩其实是个饱受欺凌的学生……后来遭到教师杀害,才化作妖怪出来作祟……咦?奇怪了……?我听说过这则谣言吗?另外,我记得那个化作妖怪出没的女孩子好像叫作……森谷……咦咦咦咦咦!?我曾有过这段记忆吗……!?

我果然受到这台诡异相机的影响,逐渐被拉进学校怪谈的世界当中了吗……

然而那绝不是一则内容嗳昧不清的怪谈,因为森谷球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确实有保留下来,连她家也实际存在于我的面前。

就算我站在这里继续苦思下去,真相也无法水落石出。于是我下定决心,按下电梯按钮。

我没办法带着这股疑惑未解的心情回家。

既然已经来到这里……我就亲自确认一下吧。

我会发现那台相机,拍摄全班团体照……想起森谷球枝的事,然后又来到这里……这一切大概都并非偶然。

不知是谁,为了何种目的……而引导我来到这里。

我沿着公寓走廊步行……这公寓汇聚了各式各样的家庭,走廊混杂着备个家庭的生活气味,讲好听一点叫生活感洋溢……讲难听一点,则是淤积了过多人类负面「气息」的场所。

……接着…………我终于抵达目的地。

……………………

「森谷…………就是这里。」

门牌处贴着一张用奇异笔写成的肮脏贴纸。

贴纸上头写着住户姓氏「森谷」,后面则以小字附上一家四口的成员名字。

………然而却不见球枝名列其中。

不对…………不是这样的……这是五个人的家族。

我轻轻吐了口气,边用力缩小腹边揉揉双眼再看一次。

「……森谷…………球枝……」

彷佛只有她的名字风化一般……而贴纸也像是回想起她的名字一样……在一家四口的成员名字末端,隐约浮现出「球枝」两字……

当我准备按电铃时,才发现门上贴着写有「门铃故障,请敲门」这一行字的纸张。

……我转眼查看电表,电表以能够联想到有人在家的速度转个不停。

在来此的途中,看到几户人家的晚报仍旧插在门柱信箱上头,但这户人家的门柱信箱却不见晚报踪影……就是代表有人在家的意思。

我紧张地屏住呼吸,再次转头看了一眼门牌上的「球枝」名字。

接着,我举手敲门。

我想知道真相。

我一定要确认相机拍下的「真相」,究竟是阗违着什么样的内容!

过没多久,我听见一个询问「哪里找呢?」的中年女性声音……应该就是森谷球枝的母亲吧。

门内传来中年女性在玄关前面换穿凉鞋,并隔着门孔察看我的气息。

我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推销员吧,确认这一点之后,依旧挂着门链的家门应声开放。

门一打开,一名超乎想像的漂亮阿姨探出头来,她洋溢着浓浓的生活感。

「哎呀,小弟弟。怎么了吗……?」

「啊……那个……不好意思,请问您是森谷同学的母亲吗?」

「嗯,我是啊……你是我家哪个女儿的朋友吗?」

若门牌所写无误,那么森谷家除了球枝以外,还另有两名姊姊。她大概以为我是其中一方的朋友吧。

「两名姊姊」此一称谓必须以球枝的存在作为前提。既然球枝不存在,这当然就不是个合适的称谓词……而「哪个」则是有两个对象物之时的称谓。可见她必然没意识到球枝的存在……

「呃……我是想请教关于森谷……球枝同学的事情……」

「咦?你说哪个?」

伯母没有对球枝这个名字作出反应。

由于她主观认定必会听我说出其中一名姊姊的名字,因此没能正确地听清楚球枝的名字。

但我也早已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

……假使我猜得没错……我们无法靠普通方法想起森谷球枝的事。只有透过观看那台相机拍出来的相片,才能唤醒关于她的记忆。

所以我从口袋里掏出相片。

一边递给伯母看,一边指着森谷球枝说道:

「那个…………这名女孩啊……她是这个家的成员没错吧……?」

「咦?哪个女孩?……咦……可以再让我多看几眼吗?」

一张拍得这么小的相片,即便用手指去指明,也很难辨识出到底是指着哪个人。

伯母将相片凑近到几乎快贴上鼻子的位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相片。

……果然还是无法恢复记忆吗?

我只是被这张奇怪相片给欺骗了吗?

……不,不对。

因为一个人在观看不感兴趣的相片时,绝对无法长时间聚精会神地盯着相片。

我也有过同样经验,所以清楚得很。

……伯母已经快要回想起来了。

「………………………」

「如何……您是否……有印象呢?」

「…………印象…………呃…………」

一听就知道她的发言显得飘匆不定……大概是对无法断言没印象一事感到有点焦躁不安吧。

这个家其实并非只有四人……而是共有五人,这样的记忆即将苏醒……

接着…………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球…………枝……」

「呃……嗯……就是球枝同学……」

我跟着复诵一遍…………在这一瞬间,她终于回想起自己家的正确人数。

而她的情绪也同时溃堤,倏然放声尖叫。

「球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对啊,球枝一直都没回家啊!!球枝跑哪去了!?她真的一直都没回家,好久没回家了啊!!球枝人在哪里!?嗯,她人在哪里呢!?自从那天过后,她已经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回家了!?啊啊啊啊啊啊,都是我不好,完全没考虑到那孩子的个性,只会硬逼着她读书!那孩子连在家也无容身之处了!!啊啊,球枝一定是因为我太可怕而不敢回家,才决定离家出走!都是我的错啊!!在哪里!球枝究竟在嘟里啊!?球枝,求求你,快点回家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确知道「错乱」这个词。

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目击到能够用这个字眼来形容的状况。

要是打开的门并未挂着门链,伯母就算朝我身上直扑而来,大概也不足为奇吧。

伯母一边反覆呐喊着球枝的名字,一边转身冲回家里。

虽不知她在做什么……但却隐约可以想像得到。

大概是在寻找球枝这名女儿实际存在过的痕迹吧。

而那些痕迹长久以来明明都很理所当然地散布于身旁,她却始终未能发现。

如今她大概已能看见球枝爱用的马克杯了吧,明明只收纳了一家四口的餐具,现在必能看见第五名家人的餐具了。

一阵可能是她慌乱地在收集那些东西的喧闹声传入耳中。

接下来她应该会把那些东西秀给其他家人看,并宣称这就是球枝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吧。

然而家人们恐怕还是想不起球枝的名字……除非看见这张相片。

刺耳的声音,应该是翻动餐具柜造成的……叫着球枝名字的呐喊声同样没有停过。

我怀着自以为在查明真相的心态来到这里。

但等待着我的……却只是一个诡谲的结局。

森谷球枝曾经存在过,已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而伯母也想起了这件事。

纵使想起森谷球枝,也改变不了她已不存在的事实。

明明这个人已经消失,却想起对方曾经存在的事实。

我该不会是……犯下非常可怕的滔天大错了吧……

「相片真是残酷啊,会永远留下真相作为纪录。」

那名好像知道相机底细的奇妙少女曾说过这句话。

相片确实会留下真相。

但真相并不一定能让人获得幸福。

我若没去拜访森谷家,也没拿相片给伯母看的话,她大概会永远相信自己家只有四名成员吧,日后也必能平静地过完她的平凡人生。

但我却害她回想起来。

她的一名女儿——球枝……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始终没有回家。

不光是这样,甚至连世上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个女儿的存在。

如此一来,又有谁能理解她那寻找爱女的悲痛呼唤呢?

任谁都无法理鲜。

……她虽反覆呐喊着球枝这个名字,其他人却无法理解那究竟是谁。

我感觉到有一阵翻箱倒柜般的剧烈声响又再度折回玄关。

这次她或许真的会解开门链敞开大门,纵身朝我直扑而来也说不定。

我……转身逃离现场。

是因为我惧怕神态异常的伯母吗?

还是因为我再也无法继续面对相片所揭露的真相呢?

我没能详细理解自己的情感。

我只觉得怕得要命!

打定主意日后绝不再靠近此地半步的野野宫武,就此快步冲出公寓。

不过他还是能听见伯母大声呐喊着球枝的名字……这阵呐喊回荡于公寓大楼之间,听起来如同自异世界传出的嘶吼声……

由于拔腿狂奔的缘故,导致沿途跑错好几条路。

但因为知道自己大概位于镇上的哪个区域,因此我也没有想太多,迳自走在平常难得经过的细小巷道之间。

对现在的我而言,比起人潮汹涌的大马路,这种遭人遗忘,且不会被任何人撞见的窄小巷道反而更令人感到舒适自在。

我再次取出那张相片。而且是在环视周遭一圈,确认这种久久才会有一、两个人通过的巷道再无其他人影之后,才取出相片。

「………………」

………不管重看多少次,还是能看见相片上留有一抹少女的身影,正在诉说着「请别忘记我」。

等等……真的是这么一回事吗?

一开始,我以为基于某种理由而遭全世界遗忘的森谷球枝,是因为希望众人能忆起自己的存在才被拍进相片之中。

但她的表情却显得暧昧不明。

那并不是一张想要求助的表情。

而是好像因全班同学非得到齐不可,才勉强配合拍照一般……缺乏意愿的表情。

事到如今我才有此想法,在目击森谷球枝的母亲神智错乱的表现之后,我才明确地认定。

我是否不小心拍出一张根本就不该出现的相片呢……

而那张相岸也不是任何一台相机都能拍得出来的相片,是我特地从号称为社办魔境的杂乱物品堆当中,挖掘出这台像是刻意隐藏般沉眠于其中的相机,再拿它拍下这张相片。

「……不不……是我想太多了……天底下没有人会因为被众人遗忘而感到开心…………她希望世人能够回想起来。倘若大家……甚至连家人都忘记自己的姓名,肯定会觉得悲伤……所以我一定是实现了她的心愿……是啊……肯定没错。」

或许纯属自我辩解。

但若不这么想,内心就无法恢复平静。

回家吧。

回家洗个澡……然后用被子裹住自己,至少等到晚餐时间再离开房间吧。

这样必定能冷静下来,也能想到后续该怎么做……或者就能放心地认定即便不采取任何行动也没关系。

此处可看见在这一带被当作路标使用的清扫工厂高耸烟囱,笔直矗立于巷道对面的天际。

只要朝着烟囱直走,应该就能走回熟悉的路线或河堤。

虽是第一次走这条巷道,但由于并未丧失方向感,因此我也没感到太多不安,就迈步往那边走去。

但恣意婉蜒曲折的巷道,有时却像迷宫一样分岔,形成不怀好意的死胡同作弄着我。

由于迟迟无法踏上熟悉道路所产生的急躁感,让我忘记了发生在那间公寓的事情,所以即便开口咒骂,也不会让自己感到不舒服……

「……………………咦……?」

在这么狭窄的巷道……看见前方有一道人影挡住去路,不禁令我愣了一下。

这是一条若不侧身就无法擦肩而过的狭窄巷道,自然也不可能有那种特地跑来钻这条巷道的好事之徒。话虽如此,前方那道人影却心不在焉地杵在这条巷道之中,挡住了我的去路。

那道人影的装扮……跟这条堆放着爆胎自行车、被风吹雨淋弄脏的洗衣机,以及久未修剪的盆栽等物品的巷道简直不协调到极点。

人影给人的第一印象……活像是上一个世纪的英国老绅士。

头戴一顶压得很低,俨然是走英国绅士风路线的帽子,身穿一袭时髦西装,手里甚至还握着一根拐杖。虽因帽子压得很低而无法看清来者像貌,但我猜测对方必定留着一口落腮胡,甚至还戴着单边眼镜。

……那是一身跟这条小巷道极不搭调的装扮。

那道人影也没有任何动静,就只是心不在焉地挡在这条小巷道的前方。

看起来既不像是外出散步,也不像是在此乘凉。

或者该说……他那面朝着我伫立不动的模样,就像是在等待着我到来一样,让人觉得有点毛毛的。

……幸好还有另一条往旁边岔开的巷道。

我不想勉强靠近那道诡谲人影,因此装出打一开始就决定往旁边前进的模样,弯进另一条岔路。

反正只要朝着清扫工厂烟囱的所在方位前进就好,我也不必坚持非得走原本那条巷道……

……那个人究竟是谁啊?

他要是肯干脆一点打扮成短衬裤搭配束腹带的邋遢模样出现,那就跟这条杂乱巷道十分搭调,我大概也不会感受到诡谲气息吧。

整个人杵在路中间,简直碍事到极点……

然而这件事刚好让我暂时忘掉方才发生的事情。

享受完短暂的咒骂乐趣,好不容易又找到一条能朝烟囱所在方位推进的巷道,我随即朝那边转弯。

周遭天色开始变暗,家家户户也接连透射出阵阵灯光……或许是忙着准备晚餐吧,只觉空气中满是抽风机的声音,以及油炸物的香气。

尽管如此……这仍旧是一条感受不到路人气息的荒凉巷道。

我觉得自己好像绕了一大圈远路,浪费了不少时间。

原本只是打算在放学途中绕到其他地方罢了,但天色却已经变得如此昏暗。

……我离开学校的时间绝不算早,所以会搞得这么晚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我仍觉得天色变暗的速度好像快了一些。

「……………………呜……」

再次看见阻挡于前方的人影之时……对方身上那套特征明显,绝不可能认错的服装,令我难掩惊讶之情。

……那名英国绅士风的老人……再度挡住了我的去路。

绝不可能有两名老人家同时打扮成那种奇怪的模样,可见他跟方才那位是同一人。

但是,有可龙吗?我已经避开那位老人家,在这一带的巷道绕了一大圈。结果居然又再度撞见他,真有可能发生这种状况吗?

老人家就跟方才相遇时一模一样,静静地伫立不动,像是等待我前来似地挡在巷道前方。

受到压得很低的帽子妨碍,别说是双眼,甚至连表情都看不见……但不知为何,老人家却定睛凝视着我……或者该说我有种被他瞪视的感觉。

真希望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不过那个老人家分明就是在等我。

方才是因为碰巧有一条往旁边岔开的巷道,我才得以顺利脱身。然而这次没那么幸运,只剩下前进或后退两种选项。

…………该说声麻烦请退开,拜托老人家让我通过吗?

……………………………………

会接连两次撞见老人家,或许只是偶然。

等等,搞不好老人家真的是在等我……

只有一种简单方法,能让我确认此事,并摆脱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就是掉头再找其他巷道。

倘若那个老人家三度现身阻挡我的去路,就是明确地表达出有话要对我说的意思。

与其开口跟那个诡异老人家交谈,倒不如沿着原路掉头回去还比较好。

我毫不畏惧,不对,应该说是我万分惧怕地掉转脚步。

接着频频回头察看,确认老人家并未追赶上来之后,我便小跑步奔离现场。

我已经受够了这些莫名其妙的巷道,天色也真的变暗了。我想快点回家、快点回家!

「……………………咦!?」

在脑筋理解眼前所见光景之前……一股寒意已沿着我的背脊直窜而上。

因为……我明明是背对老人家,转身跑走……然而却再度看见老人家现身,挡住了我的去路。

这种事情……匪夷所思!

难道是其实有两个老人家,分别从前后两个方向夹攻并玩弄我吗!?做这种蠢事有什么乐趣可言!?

可是,等等……我不认为他们是双人组。因为前面那个老人家跟后面那个老人家的装扮看起来完全相同,我实在无法相信,他们会是身穿同一套服装的双人组。

或者该说天底下哪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啊!难道是上一秒钟还在我背后的老人家,瞬间以光速移动并超越我,绕到我前面去了!?办得到才有鬼咧!又不是妖怪!!

可是他再度出现在正前方挡住我的去路,却也是个如假包换的事实。

此时我就算再次掉头也没有意义。话虽如此,但早已被强烈恐惧感袭击的我,还是选择了再度掉转脚步的方式。

……于是,这次真的被吓得魂不守舍。

因为我一掉头,随即再次看见老人家的身影。

而且这次是近距离地……

直接伫立在我面前。

我不再怀疑……这名诡异老人家无时无刻都会出现在我掉头逃跑的前方!

老人家的双眼明明近在咫尺,却因受到压低的帽子阴影遮掩而无法看清楚……不过我还是明显感受到如今他正定睛凝视着自己。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蛇锁定的青蛙一样……

由于有种预感,一旦自己先开口,就意味着某种程度的败北,因此在局面产生变化之前,我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敢挪动……

所以在老人家率先开口之际,一抹稍纵即逝的安心感顿时油然而生……

「现在已经不是用『午安』来打招呼的时间罗。应该是要说『晚安』的时间了吧……?」

「咦?啊…………嗯……晚安。」

「嗯,晚安。」

那是一个不出所料的老人嗓音……可是声音十分流畅,给人一种习惯讲话的健康老人的印象。

那种教诲般的口吻不知为何听起来颇像是老师的风格,让我觉得他搞不好是我那间学校其他学年的老师。

我觉得这种想法太异想天开了,明明是首次见面的人,却擅自猜想他是老师……但总而言之,透过这几句短暂交谈,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像个「老师」。

而这是个令人安心的结论。

在能够进行如此理所当然的对话之前,我都一直认为他是妖怪,而人类不能跟妖怪对谈……既然对话能够成立,就代表他是人类。最起码我不必过度惧怕他……

「那可不一定喔。在童话故事或民间传说中,人类有时不是也会跟天狗、狐狸精、以及妖魔鬼怪交谈吗?」

「…………咦!?啊……呃……是的。」

我明明没说出口……老人家却像是回应我内心想法似地开口答道:

「饲主跟宠物犬的感情好到一定程度之后,不是也能心灵交流吗?这代表纵使没开口交谈,还是能够进行交流……因此呢,就言语相通这层意义来说,人类若是比动物更能与妖怪沟通,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不是吗?」

「的……的确是这样……没错……真是抱歉。」

我下意识地道了歉……总觉得他好像是在告诫我,不该轻易断定人类与妖怪无法沟通一样。

等等……不对吧?老人家真的是妖怪……并对我妄下的定论大动肝火?

「……哈哈哈哈哈哈哈,算了,也罢。我们就等下次有机会再来讨论这个问题吧。时间已经很晚了,再不快点回家,妈妈会担心你的安危唷。」

老人家再度回答了我没说出口的疑问,并面露笑容地说道。

不知为何,先前在那条黄昏走廊上所遇见的神秘少女身影,突然自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漠然想着,倘若那名少女是人类以外的特异存在……那她必定是这名老人家的同伴。

老人家并未回答我心中的疑问,然而仔细想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话说野野宫同学……你拥有一台不可思议的相机,对吧?」

我大吃一惊。

但不是因为为什么老人家会知道这台相机的事。

我已经隐约察觉到这台相机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物品……既然熟知这台相机的相关情报……就代表对方也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呃…………是的,相机是在我手上。」

「你是在哪找到的呢?在新闻社的社办吗?」

「……是的。在凌乱地堆满了大量书籍与器材的社办最里面。」

「………………嗯~~这真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咦?」

「那台相机加上了非常严密的封印,不是会随便被人类发现的物品……但你却能发现它的存在,这令我感到相当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啊。」

对我而言,这名老人家才是不可思议的存在……而他却脱口说出「不可思议」这个字眼,教人感到极其不安啊……

「用不着这么害怕。我并没有把你抓起来吃掉的意思,你应该也不会动不动就跟早餐的味噌汤说话吧?假如真打算吃掉你的话,我才不会跟你交谈,早就一口咬住你罗……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想他是为了舒缓我的紧张情绪才发出笑声。

然而我却觉得听起来好像是在表达「他会二话不说直接开动」的意思。

……虽然尚未摸清这个老人家的底细,而且也还不晓得他为何主动找我攀谈……但看来我绝不能忘记他是个可怕的存在。

「……我没办法花太多时间,那就长话短说罗……我想请你把那台相机还给我。」

「咦?啊……这台相机……原来是你的啊?」

「不,那不是我的相机。但应该也不是你的相机吧?」

「这……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我不是已经受够这台诡异相机了吗?那么这正是个好机会,只要交给这个老人家处理……我就能抛开这个烫手山芋……

不过……要我轻易放弃这台相机,这台靠着连老人家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奇迹才得到的魔法相机,总觉得有点可惜,于是我不自觉地开口询问:

「那个……如果我不肯交给你的话呢……?」

我刻意这样询问,或许是大为不敬的举动。

对方应该是刻意采取谦逊姿态才对。我却忘记这点,而不知不觉地换成跟他称兄道弟的心态。

……我瞬间忘记对方是个可怕妖怪的事实。

或许他肯拿出不逊于这台相机的宝物跟我交换——我也是基于这种想法,才不经意地脱口说出那旬话。

「……哦,你的意思是要拒绝我罗……?」

「啊……呃,那个……毕竟相机是我找到的,如果你想要的话,那个,就必须给我某种等值的补偿,否则那个……就像是捡到失物,也有权利向物主要求一成的报酬啊……」

有种类似太阳被云遮住,导致气温急速下降的悚然寒意涌上心头……当我脱口说出不敬台词时,所体会到的就是这种感觉。

……也就是说,我已自行理解。

理解到刚刚那是一句口不择言的台词。

此时,西沉的太阳刚好挂在老人家头顶……老人家的脸庞瞬间被涂抹成一片漆黑……

片刻的沉默,感觉反而比任何怒骂声来得更加可怕。

「……最近的年轻小伙子真是不像话呢。长辈好心给面子,却立刻误解成双方是处于对等关系……看来还是得像以前那样好好指导一番,让你们懂得对长辈表示敬意才行,是吧……?野野宫武同学…………?」

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错觉,彷佛自己缩小了一般……不对,是自己双脚咕噜咕噜地逐渐遭到沼泽吞没一般的感觉。

老人家的身躯,以及包围住我俩的墙壁变得愈来愈高,甚至还挡住了老人家背后那颗即将西沉的太阳……

事到如今我才体认到自己说错话……明明没有任何交涉余地,我还讲出那种得意忘形的话……!!

「野野宫武同学似乎需要接受一点小小的教训喔……?原本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呢……?野野宫同学……?」

因逆光而化作漆黑身影的老人家,巨大的头部彻底遮掩了我头顶那片天空……

我甚至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双腿发软,还是陷入柏油路面底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要是没有找到……这台怪相机……

快来……人……救命啊……………

「这里可不是学校喔……『校长』……?」

「…………………………哎呀,原来是彼岸花同学啊。」

听见这个声音的同时,施加在我身上的诅咒已经解除了七、八分。

老人家的视线转向我背后……我回头一看,发现优雅地伫立在围墙上的身影,正是那名在黄昏走廊上遇见的少女。

随着凉风轻轻摆动的美丽秀发及华贵裙子,看起来如同一个获得生命的西式洋娃娃一样……同时却也和这名老人家相同,是个感觉跟这条杂乱巷道极不相衬的异质存在。

……唉,打从刚刚就已经体验到强烈的违和感了啊……事到如今我大概还有所误解,并不是他们散发出违和感……在现场当中,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甚至没有能力自保的我,才是最具违和感,最不合时宜的家伙。

「我啊,可是野野宫同学的朋友唷…………嘻嘻嘻嘻嘻嘻。」

「……哦,有这回事?朋友必须好好珍惜才行喔。」

「要是您打算动他身上任何一根汗毛的话……我彼岸花就会出面充当您的对手喔……?」

「……………………真的吗?」

被称之为校长的老人家,以及名叫彼岸花的少女,两人的语气虽然都很平静,但是关系显然相当险恶……此外,名叫彼岸花的少女好像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同伴。

「野野宫同学,快退开……否则会被吞没喔。」

「……咦?…………呜……呜哇……!」

这句话的意思如同字面所游,我的双脚再度体会到陷入沼泽般的触感。

但那并非沼泽,而是从名叫校长的老人家脚边渗透、扩散开来的漆黑阴影。

黑影状似焦油,必定会将遭到黑影吞噬的人类拉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境吧。

……方才体验到的那种感觉,根本就不是什么心理作用,而是我正在遭到吞噬的过程。

我拔腿跑回自称彼岸花的少女身边,她则从墙上翩然跃至我面前,挺身挡在校长前面。

……虽然瞬间觉得十分可靠,但她恐怕也是非人的存在。她的背影透出令人畏惧的气息……但至少在这一瞬间,她算是我的战友。

话虽如此,我却无法萌生出相信她的念头,因为搞不好只是狐狸及狸猫在互相争夺我这头猎物罢了……

「没礼貌。难道你就不能带着『谢谢你保护我』的感激之情吗?」

「咦,呜,真、真是对不起……!」

我也差不多该认清事实了吧……他们能够读取到我的内心想法。

这已不再是「或许」了,他们真的不是人类啊。

「…………你不觉得这是一场无谓之争吗?」

「是吗?我也不认为这是一场斗争就是了……」

「………………到了这把年纪还得陪你玩游戏,实在是很累啊。」

「那您何不直接打道回府休息呢?事后我再带适合您这种卧病老头享用的白粥过去给您品尝好了,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看来你也需要受一点教训罗?我还是比较习惯七则怪谈的说法啊。」

「是啊。还是学校七大怪谈念起来比较朗朗上口呢。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从校长脚边渗出的黑影沼泽逐渐逼近,甚至还爬上左右两侧的围墙……宛如黑色世界要将周遭地带全部吞噬殆尽一般。

……而这片黑色沼泽也渐渐逼近彼岸花的脚边。

那势必是连彼岸花也会畏惧三分的凶狠招式,若非如此,校长绝不会派出这片沼泽来追击她。

不料彼岸花却是从容不迫地微笑着,毫无动作地呆立在原地。

「…………我要吞噬你罗,没关系吗……?」

这大概是即将发出最后一击的宣言吧。

猛然回神,才发现黑色沼泽已经淹过彼岸花的脚掌……有点不对,是黑色沼泽覆盖住彼岸花脚边,只留下将近一个人孔盖大小的空间。

倘若彼岸花始终不投降,黑色沼泽必会毫不留情地吞噬她……

再三挑衅的是她,校长声调虽然平静,但内心肯定早已气疯了吧……一旦她落败,黑色沼泽绝对会顺势扑向我。

……我得快逃……我必须趁现在赶紧逃离此地才行。

可是我整个人吓到两腿发软,连想要挪动屁股站起来都办不到。

……此外,我大概也已经无路可逃了吧。

因为……如同太阳西沉,昏暗夜色将世上万物锁进黑影中一般……连我身旁也全被黑色沼泽覆盖,就只剩下一块人孔盖大小的空间而已……

「………………我再问一次喔?我要吞噬你罗,没关系吗……?」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我倒认为在吞噬我之前,校长会先被『送进保健室』喔……?」

「……………………哦。」

彼岸花好像从刚刚开始就在拚命憋笑……对她而言,这段对话大概只是某种游戏的序曲而已吧。

然而只有白天才会待在学校的人,势必无法理解那种游戏……那是入夜之后出现的学校支配者们才玩得起的游戏。

「……你的龟速沼泽,还真是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包围住我呢。害我无聊得要命……但我动作很快喔?正是所谓一秒的疏忽,一生的遗憾;保健室不是贴着这样一张标语吗?」

「嗯,这句标语真不错……因为短短一瞬间的疏忽大意,就会造成遗憾终生的严重伤势啊。」

「……唔……」

「没错吧?我呢,就是掌握了这一瞬间啊。」

正如她所声称的一般,那是转瞬之间发生的事。

包围着校长的巷道左右两侧围墙,看起来彷佛由内侧膨胀并猛然爆裂。

……跟「爆炸」现象不一样,是围墙膨胀爆裂,而爆裂后扭曲的尖端,宛如怪物利爪一般延伸,从左右两侧将校长整个人包围起来。

看起来就像是瞬间被关进一座内侧布满棘刺的鸟笼一样。

……定睛一看,那些尖刺乃是埋在水泥墙之中的补强铁棒。这些铁棒弯弯曲曲地延伸而出,前端变得如长枪一样尖锐……形成数柄长枪团团围住校长,枪尖直指喉头的状态。

维持站立姿势时或许毫无危害……可是,假使因某种理由而绊到,或是稍稍倾斜身体的话,枪尖大概会立刻刺穿喉头……换句话说,校长已经被扭曲的枪尖团团包围,陷入完全无法动弹的状态了……

而看看彼岸花的脚边,会发现她的状况其实也差不多……原先所留下相当于人孔盖大小的立足空间已经完全消失……刚好就剩下贝能容纳一只脚掌的空间而已……彼岸花一样处于只要姿势稍微失去平衡,就会立刻遭到黑色沼泽吞没的危险边缘。

这一瞬间,他们无疑是在进行一场惊险万分的生死对决。

「………………嗯……还是老样子呢……你真是教人伤脑筋啊。」

「赶快隐居去吧,我倒是很乐意打遥一座能够让你风光引退的舞台喔……?」

「……………………真是口不择言呢……我敢说到头来你一定会落得自讨苦吃的下场。」

「是吗?我倒很希望校长设法让我尝尝所谓的苦头……嘻嘻嘻嘻嘻嘻嘻嘻,校长大概办不到吧?那我自然也就没有三思的必要罗。」

「…………真是够了………………因果报应,万事均如轮回一般。自己种了什么因,就会收回什么果。」

「那就不成问题啦。我们不是早就跳脱出轮回之外了吗?」

「呵……………………野野宫同学,我问你……真相与安息,你比较推崇哪一方呢?」

「咦……?啊……咦!?」

我完全没料到话锋会突然转到自己身上,心跳速度猛然加快。

见识到此等异常光景,他们身为妖怪一事已是无庸置疑的事实……而这个妖怪又再度开口找我谈话。

「由你来选择吧……真相与安息,你会推崇哪一方呢?」

「……不要听信他的胡言乱语喔。回答安息之后会有何下场……应该不难想像吧?」

「呜……」

「彼岸花同学,别再骗他了。我在问他的想法……来吧,野野宫同学,你选择推崇哪一方呢?」

真相与安息。

与真实相反的安息,究竟代表何种意义呢?

那是否意味着拒绝真相,出于无知而获得的安息生活呢?

……的确,有些状况能够因无知而获得安稳。

但那绝非好事。

人生在世,有着即便厌恶也不得不面对的真相,环境问题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一旦针对环境问题展开讨论,我们的生活就势必会受到某种程度的限制……但若因排斥而佯装不知,继续过着安稳生活的话,未来的人类社会肯定得承受代价。

……我不就是在新闻社的活动中学习到这项道理?

我们必须查明人们企图逃避的事实,并提出相关问题才行。

森谷球枝的相片确实很阴森诡异……可是那张相片上的森谷球枝是实际存在过的同班同学,却被众人忘得一干二净,连她的母亲也不例外。

因为看到那张相片,她的母亲才总算回想起来。

或许那是一张很惊人的相片,让伯母对于先前忘记女儿的事情大受打击,一时之间陷入混乱状态,这也是不难理解的反应。

可是森谷球枝必定会因此感到开心才对,能够被人回想起来的她,相信一定会在某处感到欣慰才是。

我猜她大概是被这个名叫「校长」的妖怪吞噬,整个人都被抹除殆尽了吧。

而那台相机则揭露了森谷球枝确实存在过的「真相」……揭露了因妖怪之力而消失的存在。

没错……真相只有在拍成相片时才能化作真实。

不管相片拍到什么东西,那都是应当勇敢面对的真相。

在亲眼目睹这台相机的神奇力量时,我确实胆怯了。

可是仔细想想,我又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真要说奇怪的话,森谷球枝的存在事实遭到抹灭才奇怪吧!那才是一件更不好的事,而我则运用那台相机打破虚实界线,揭露真相,守住了森谷球枝的名誉!

……这个想法纵使没说出口,也已成为我对这个问题的明确回应。

「就是这么一回事罗,校长……新闻社的野野宫同学选择推崇『真相』。」

彼岸花如此宣告,校长则是面露笑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嗯。撇开安息而选择真相吗………………的确很符合年轻人的想法呢……好吧,彼岸花同学……这次就到此为止如何?」

「聪明的决定,我可不想弄脏这双心爱的鞋子啊。」

「我也不希望这件心爱的外套被刺成千疮百孔的模样啊。」

包围住校长的扭曲长枪,朝着跟刚才完全相反的方向……宛如录影带的倒带一般,被破裂的围墙吞食而倒缩回去。接着变回膨胀状态,再逐渐恢复平坦……最后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复成原本平滑而饱受风雨吹袭的肮脏墙壁。

同时,本已将周遭一带染成漆黑世界的黑色沼泽也缓缓倒退,缩回校长脚边……猛一回神,四周及天空的亮度都已经恢复正常。

感觉两人好像对峙了很长一段时间……但那会不会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

油炸物的气味扑鼻而来,那应该是直到方才都遗弥漫在空气当中的气味才对……我却有种那股气味「重返现场」的错觉。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我感觉生活的气息重新回到了这个地方。那是杏代表方才的巷道跟此地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事到如今也不得而知了。

「那么,我就先行告退罗…………野野宫同学,抱歉打扰你了。要记得直接回家去喔…………彼岸花同学,我们后会有期。」

「嗯,后会有期。我会带白粥去探望您的,不过只有一口的份量就是了,嘻嘻嘻嘻嘻嘻。」

「呵呵呵……就这么说定了,两口如何?」

「好吧,看在您卖面子给我的份上,我就带两口白粥过去给您好了。拜啦,自己保重喔。」

「……原来如此,不愧是保健室的洋娃娃,道别的时候会用『保重』代替『再见』啊。呵呵呵呵……」

校长的身影逐渐变淡……宛如轻轻摇曳的海市蜃楼幻影一样。

以为是自己眼花的我揉了揉双眼,再次定睛察看时,校长的身影已完全消失无踪……

但彼岸花却依旧在我面前,并未跟着消失。

……她转过身来,朝我伸出手臂……脸上带着淘气笑容。彷佛表达出「你还打算在地上坐多久啊?」的意思一般。

「谢…………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不客气,要是我来迟一步的话,你早就在放学回家途中,不为人知地消失于这条巷道之中罗……而且不仅止是身影,你还会自班级点名表及团体照当中彻底消失喔。当然啦,搞不好连家里那些属于你的餐具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呢。嘻嘻嘻嘻嘻嘻。」

现在的你,应该很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吧?彼岸花轻声笑了起来。

……就是再过没多久,我会被那片漆黑沼泽吞没。

然后如同森谷球枝一样,我曾存在过的记忆也会自这世上彻底消失,进而变成只有透过这台不可思议的相机所拍下的相片,才能让人回想起来的存在……

「那家伙是我们学校年资最久的学校妖怪。我们称他为名列第一位的『校长』……我是名列第三位的『舞动的彼岸花』。你有看过一个坐在保健室药品柜上头的西式洋娃娃吗?」

「啊…………没有耶……因为我从没去过保健室,所以……」

「是喔?那我下次招待你来玩好了……连同一封适合被送进保健室的受伤邀请函。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彼岸花虽面露淘气笑容,我却无法说服自己跟着展露笑容。

光就方才的那场交锋来看,她似乎是个比「校长」更加危险的存在……据我所见,「校长」好像是因为不想真的跟她大打出手才选择退让。

如此可怕的存在就近在眼前……要是我再表现出像刚刚那样没礼貌的言行,这次她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取走我的小命……

「没错,这样就对了。畏惧与敬意是相通的……是用来避免惹祸上身的基本礼仪之一…………放心吧,那家伙说得一点也没错。假使真打算吃掉你的话,我早就不由分说地一口将你吞下肚罗。你我还能这样进行交谈,就代表至少现在我没那个意思。」

「……现、现在没那个意思……」

「不必那么惧怕也没关系。野野宫同学的灵魂,现在感觉并不怎么美味,我的食欲还没产生反应喔。嘻嘻嘻。别看我这样,我对食物的滋味可是挑剔得很呢。」

纵使她那样说,我也完全无法感到安心……因为她与我在食物链上的地位高下可说是一目了然。

「来,跟我走。这条巷道是那家伙的结界,单凭你一己之力,走再久也只是不断地在同一条巷道绕圈子而已。」

「…………你为什么……要救我……?」

把人类当作食物看待的妖怪,为何出手救我……除非弄清这点,否则我实在无法跟着她走。

彼岸花露出「真拿你没辙」的表情之后,尽可能地露出柔和神色开口说道:

「因为你帮我朋友报了一箭之仇啊。所以呢,这算是所谓的报恩罗。」

「…………仇……?」

「……你今天应该有特地跑去我朋友家拜访,还让她母亲恢复记忆吧?」

「啊……你是森谷球枝……同学的……?」

「嗯,球枝是我朋友……而那家伙正是去除掉她存在痕迹的元凶。」

「……………………是那个名叫校长的老人……」

「天底下最悲哀的事,莫过于遭到世人遗忘……纵使被全校学生遗忘,至少也希望家人还能惦记着自己,对吧?可是那家伙生性冷酷无情,居然连她父母亲的记忆也不放过…………欸,这是很残酷的一件事情,对吧?」

「………………这台相机究竟是……」

「是我们班的设备啦。它可以识破任何障眼法,拍下如假包换的真相。」

先前看见她的名牌时,彷佛被雨水沾湿而无法看清表面字体。

如今却已能判读出有点晕开的潦草字迹。只见班级那一栏上头写着B班……不对,应该说是第13班。

……尽管我们学校确实是一间学生总数及班级数量都很多的学校,但理应没有哪个学年编到第13班才对………………单就人类的班级而言。

13班大概就是住在学校的妖怪们所属的班级吧。

而她说相机是那个班级的设备……原来如此,也难怪它具有这股不可思议的力量。

「你应该也想像得到吧,那台相机对那家伙而言就是个大麻烦呵,因为它会揭露自己吃掉了哪些人类。那家伙不单只吃人,还会连同其存在一并吞噬……因为你拿那台相机拍摄相片,夺回了那些存在,导致那家伙只能被迫吐出原本吃掉的东西。」

「…………不单只有肉体……连其存在也……一并吃掉…………好可怕的妖怪。」

「不过他有时候也很方便。嘻嘻嘻…………相机被尘封在新闻社社办,你既是会进出社办的学生,又刚好是球枝的同班同学,所以我才设法让你发现那台相机。」

……校长好像曾经说过,那台相机遭到严密封印,一般人类根本无法发现。

我懂了……彼岸花是因为想替朋友报仇,才解除这台相机的封印,让我得以发现它的存在。

「一点也没错。我就是把那台相机送到你手中的人。」

她嘱咐似地问了句「这下子你可以理解了吧?」之后,再次轻声笑了出来。

刚才这明明是一条再怎么走都绕不出去的巷道,但是跟着彼岸花一起行动后,竟立刻就来到了有人潮的大马路上。

马路上有来来往往的车潮,亦可看见急着赶回家的行人身影……这里肯定是人类世界没错。

「真、真的非常感谢你。只要带到这里就没问题了。」

「哎唷。让救命恩人担任向导,结果只有一句『接下来就没问题了,再见』?真过分耶,嘻嘻嘻嘻嘻嘻。」

「呃,你这句话…………是指我需要、给你什么谢礼、之类……的意思吗?」

我感到有点紧张。

或许我确实是承蒙她救了一命……可是我真的非常害怕,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妖怪会向我要求什么东西作为代价……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其实你原本是会丧命的,纵使我说要接收你一条手臂,也不算太过分吧……?」

我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倘若是人类说出这段话,或许还能一笑置之……但若是出自身为妖怪的彼岸花口中,就会立刻变成一段可怕的言词……

「开玩笑的啦……难道你就不能请救命恩人喝杯茶聊表谢意吗?」

「咦?啊……可是我身上又没带钱……」

「哎呀呀,真是不中用呢…………要不然就到你家请我喝杯茶吧……对了,玩相机是你的兴趣吧?我想看看你以前的相簿,希望你能以此做为谢礼。」

「我、我的相簿……吗……?就只是一本塞满在住家附近所拍摄的无聊相片,内容乏味到极点的相簿耶……」

我不想带妖怪回家……啊,糟糕,要是冒出这台想法,会被她识破我的心声……

可是我若拒绝这个要求,她搞不好真的会扯断我一条手臂……她既然肯说我是朋友,我自然也得配合她的要求……现在的我实在怕得要命,根本不敢惹她生气啊。

没错,跟一条手臂比起来,拿相簿给她看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嘛……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我就是喜欢你这种个性啊。好啦,我们走吧。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踏出校门了,所以现在非常开心唷。」

似乎晓得我家在什么地方的她,迳自举步往前走。

可是她的步伐却显得非常兴奋雀跃……要我把她当成一名态度有点蛮横的新朋友……倒也未尝不可。

……结交了一个妖怪朋友,这听起来还满帅气的不是吗……既然如此,倘若表现出过度惧怕的模样,反而显得很没礼貌。

况且蒙她搭救也是个不争的事实……尽管并非值得炫耀的事,但为了答谢这份救命之恩,还是让她看看那些相簿好了。

搞不好她还能帮我发现一些我没注意到的灵异相片呢。

……硬是强迫自己往光明面思考的我,连忙追上彼岸花的背影。

我家坐落在并非特别醒目的住宅区,附有一座小小的庭院及车库。虽是一栋两层楼高的建筑物,但其实总面积没有特别宽敞。

家里空无一人,妈妈大概是出门买东西去了吧。

……今天要是稍有差池,我或许就没机会回到这个家了。

纵使事态演变成跟妖怪一起回家的局面,我也很开心自己能平安无事地再度踏进家门。

彼岸花则是在进门前停下脚步,先抬头仰望房子,再转眼看着我的背影。

难道她心中有条规矩,在没听见我说「请进」之前就不愿擅自跨越门槛?于是我向她说了声「请进」。

「房子还不赖嘛。这就是所谓『回家』的心情?我从你身上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安心感呢。」

「……咦?嗯,大概吧……我想无论是谁,只要踏进自家家门,应该都会萌生出这种情感才对。」

「哦……由于我是学校妖怪,因此『回家』的感觉虽然很一般,对我而言却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学校妖怪都住在什么地方呢?」

「想也知道是住在学校……可是大概跟所谓『居住』的意思不太一样吧。『居住』是代表着可以在那个地方享有安宁吧?但就我们的状况而言,或许该用『待在学校』来形容比较正确。」

「明明是学校妖怪,在学校却不得安宁吗?」

「我们若不随时随地捕食他人,自己就会变成他人的食物。我猜这大概跟所谓『得享安宁之家』的印象相差甚远吧……?不过这同样也会发生于你们这群在学校上课的学生身上。」

……若不随时随地捕食他人,自己就会变成他人的食物……?

她所说的这段话,并非只适用于妖怪的世界。就连天天在教室上课的我们,也能直接套用这个定理。

不论哪间学校,都找不到毫无霸凌行径的班级与学年。换句话说,霸凌是一种不管搬出多少漂亮话辩解,也无法否定其存在的社会现象。

太阳东升,阴影势必跟着出现。同时也会造就出晒得到太阳的光明面,以及晒不到太阳的阴暗面。

既然向阳处的位置固定不变,相信任何人都希望把向阳处当成自己的容身之地。为了在向阳处打造自己的容身之地,不惜把别人赶进背阳处。

换句话说,在幼稚园一玩再玩的「抢椅子游戏」,说穿了,就是效果最佳的人生历练。

我们总是为了避免沦为遭霸凌的那一方,而无时无刻地窥探着能够成为霸凌那一方的机会。

要质疑这种态度也是个人自由,但为了避免被打进遭霸凌那一方,每天都得油腔滑调地跟班上同学们打交道。

这种状况大概跟彼岸花他们所属的妖怪世界一模一样吧。

可是我们人类只要踏进家门,回到家人身边,至少还有个场所,得以休息至隔天旭日东升为止。

然而妖怪却没有那样的地方可去。

……我猜彼岸花这个妖怪或许是对「回家」一事抱持着憧憬心态吧,所以才会希望能够跟我一同「回家」。

方才我明明目睹了那么可怕的场面……如今竟莫名地觉得她的身影变得娇小许多。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带客人回家,以及泡饮料请客人暍。

而我也只会准备两个马克杯,舀可可粉冲泡热可可招待客人。

当我端着杯子上到2楼的寝室,只见彼岸花端坐在坐垫上面,乖乖地等着我回来。

「这里就是你的巢穴吗?」

「虽然我觉得『巢穴』一词有待商榷……不过,差不多算是吧。」

她兴致勃勃地转头环视着房间。

置身茌我这间充满现实感的寝室内,宛如法国洋娃娃一般漂亮的她充满着违和感,让我觉得自己的寝室彷佛异次元空间一般诡谲。

「我想看相簿,请拿给我翻阅好吗?」

「真的没拍到什么出色的画面……如果这样你也不嫌弃的话……」

我随手从书柜里抽出几本装满相片的相簿递交给她。

她面无表情,淡然地翻动相簿内页……

由于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平淡,令我以为自己或许害她觉得无聊,顿时感到有点害怕。

「没这回事喔,学校外面的风景每张都很有趣。另外,我的脸本来就是一张扑克脸,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不必冒出那些奇怪的顾虑。」

我还没有说出口的话,她又直接回答了。

……要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或许又会再次胡思乱想,被她摸透思绪并惹得她不开心。

因此我决定从书包里拿出那台相机,有模有样似地动手保养来打发时间。

总觉得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各自默默地做事的光景,是一种让人感到既尴尬又滑稽的奇特场面。

我有时会侧目偷瞄她一眼。

面无表情的她如同字面所述一般,机械式地观赏着相片,并维持着固定的时间频率翻动内页……看起来彷佛一架设定好了,要去执行那种动作的机器人。

她说自己并不无聊……但我倒是有点好奇,不晓得非人类看过自己的相片之后会作何感想。

……此时,她彷佛回答我内心疑问似地开口说道:

「我觉得收藏在这本相簿当中的相片形成了一系列的时间轴,因此能够了解到你的兴趣随着时间产生何种变动,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意思是说观察被摄物的倾向,你就能汲取到我摄影时的心境吗?」

「差不多吧。相片看似剪裁被摄物而成,实际上则是由拍摄者本身剪裁出该张相片。看着这些相片,就能了若指掌地深入认识你这个人,感觉非常有趣呢。」

「这番说词远比自己的精心作品被你拿去翻阅,还令我觉得难为情啊……」

「促使你开始拍摄相片的契机是什么呢?…………我看初期的相簿,发现相片显得既残酷又极具攻击性……嘻嘻嘻嘻,就这层意义而言,初期的相片反倒比较合我胃口。」

话说到这里,她的目光总算离开相簿.转而望向我。

……她的眼神散发出一丝淘气色彩,宛如观看相簿似地凝视着我。

「……以前我曾有过被人嫁祸的经验……当时我确实看见犯人、目击事实真相,并开口叙述来龙去脉,可是老师却不肯相信我……」

「当时你产生了『假使有拍相片、留下真相就好了』的想法……对吧?原来如此,就是因为当时的怨恨迟迟没能消散,你初期所拍的相片才会显得如此残酷啊……嘻嘻嘻嘻,全是些轻轻一碰,就很有可能割伤手指头的冷酷照片呢。」

那些被她以残酷或冷酷等字眼批评得一无是处的相片中,全是怎么样也无法联想到上述形容诃的平凡日常风景……

或许,当中拍到了只有非人类才看得见的特殊事物也说不定。

不过,她说得没错。

我记得所有相片……也就是说只要观看相片,我同样能一并回想起拍摄时的心情。

所以我很清楚……在刚刚养成随身携带相机的习惯时,我为了平反类似的冤情,每天都睁大眼睛提高警觉。

但我的事件已经被定罪而宣告结案,即便从现在开始拿起相机拍照,也无法平反那起发生在理化教具室,而且认定我就是犯人的事件。

不过或许有办法平反往后发生的冤罪事件。因此当时我心想,要是能藉由揭发这类事件的行动,让我一吐背黑锅的怨气,那就再好不过……

「……原来如此。可是你的相片却逐渐产生转变。渐渐变得柔和、平稳……变得愈来愈平凡、怠惰且无趣。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转折呢?」

「…………呃……我猜那八成……嗯,应该就是心情恢复平静了吧。」

结果说穿了,已经划下旬点的事件根本无法挽回。

纵使我不甘心地夜夜痛哭,也没办法改变结论。

人类的恨意迟早都会逐渐消融……

而我则愈来愈习惯用相机拍下一些有趣的题材及事物。

「有趣。运用相机,企图永远留下残酷真相的你,居然会让怨怼之情伴随时光流逝而消散。」

「……我记得彼岸花同学以前也曾讲过这种话呢。说什么事物因会风化而美丽,但相片却让事物无法自然风化,因此格外残酷等等……」

「嗯,没错。由于你自身的怨怼并未残留在相片上,才成功地让时光带走这份怒气……而明知这点的你,却仍旧喜欢拍照,捕捉残酷的现实,试图永远保留真相,真是有趣的矛盾心态呢。」

「……我突然有种莫名受到责备的感觉。我自认还分得出什么是可以忘记的事情,什么是不该忘记的事情……那起事件确实让我感到非当不甘心,而且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忘怀的事情……但一直对那件事怀恨在心也无济于事……因此我认为快快忘记并调适心情,积极乐观地过生活,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哦…………真是无聊透顶。」

「……咦?」

彼岸花耸耸肩笑了出来……那显然是瞧不起人的举止,但我却看不出她究竟是瞧不起哪件事。

「当时才刚接触相机没多久的你,明明是个宛如剃刀一样锋利,无论接触到任何事物,都会毫不客气地大开杀戒的男孩子,我可是十分中意那个时期的你呢……?」

这绝对不是一段赞美的言词。

「……我想……大概是因为发生在那起事件之后,才导致我看许多事物都很不顺眼吧。」

「结果你是用什么方法抚平了那股怨气呢?」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是时间帮我消化了那股怨气,就在某一天,我突然觉得无关紧要了。」

「你是在什么时期,如何产生了无关紧要的心态……难道你全忘光了吗……?」

彼岸花就这么拿着相簿,缓缓站了起来……

接着她打开相簿内页,秀出那些平淡无奇的相片给我看。

不对,她彷佛试图把相簿整个打开再撕成左右两半,像要狠狠扯开某张内页夹缝似地将它摊开在我眼前。

「……在这页的前面,是怨气满布到近乎发酵的照片……而从这页之后,则是宛如沉浸在自日梦当中的怠惰照片…………嗯,在这一页和这一页之间,究竟收藏着什么照片呢……?你

已  经  忘  记  了  吗  ?」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彼岸花的笑声听起来彷佛层层叠叠一般,相簿快被撕裂而发出的悲鸣声也交互重叠地传入耳中,那是一种随着回荡在寺庙内部的钟声来回摆荡的感觉。

不知为何身体突然猛烈晃动了一下,整间房间也呈现出如同在水中观看似的扭曲感……

在这个歪七扭八的世界当中,明明连我自己应该也变得扭曲,她却不动如山地维持着优雅的站立姿势说道……不对,应该说是嘲讽我。

「先前那么愤怒地大声发出怨恨咆哮的你,怎么可能有办法忘掉那件事呢?你根本不可能忘怀。那么你究竟是如何成功忘掉那起事件呢…………难道你非得看过照斤,才  能  回  想  起  来  吗  ?」

啪沙。

只见数张相片……从被她整个打开、推到我眼前的相簿之中缓缓飘落。

我不晓得那些是从哪一张内页掉出来的相片。

而她明明就只是拿着相簿,也没有使劲摇晃……相片却宛如涌出的地下活泉一般,啪沙、啪沙地接连自不知名的内页当中掉落下来。

啪沙、啪沙啪沙。

那些相片像是滴落的水珠在地板上累积一滩积水似地……逐渐形成一滩相片积水。

那些相片……光看一眼就知道。

没错,那绝对……不是我拍出来的相片。

因为,我记得我所拍过的——每  一  张  相  片。

既是全无印象的相片,那就绝不是我拍的相片!

然而彼岸花却一边嘲笑着对相片毫无印象的我,一边任凭相片自相簿里持续飘落。

她边轻声嘀咕「你还想不起来吗?」边露出诡异笑容……

「当时的你肯定相当不甘心吧。如果真的是错在自己,纵使再严厉的责罚,你大概也能坦然接受吧。可是事情并不是你干的,而且犯人就在眼前,你却得背黑锅,这件事一定让你怒不可遏,感到极不甘心吧?所以你恼怒到极点、悔恨到极点、怨怼到极点。最后产生了想用相机作为凶器,一扫满腔怒火的念头。然后,你采取了何种行动呢?」

「我……我……我哪有做什么!」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你对校长说过要舍弃安息选择真相,对吧?喏,这里有满满的真相喔。拿起来瞧瞧啊,用你自己的双眼,赶快回想起来吧,关于你自己的记忆。喏,拿去。」

彼岸花伸出双手探入在脚边扩散开来的相片堆,像是对着我泼水似地掬起一大把相片丢向我。

……莫名心生畏惧的我,竟无法正视那些相片。

可是,那些相片绝对不是我拍出来的成品。

因为,既然我完  全  不  记  得  那些相片,就代表那堆相片应该跟我毫无关系,但我却很害怕看见这些相片。

没错,完全没人记得那张相片上的森谷球枝。她明明确实存在过,却没半个人记得她。

可是,我与森谷球枝的母亲却因着观看那张相片,而回想起她的存在。

理应不存在的东西苏醒过来了。

我明明已经目睹过那一幕光景……却还坚持因为不记得那些相片,所以跟我无关?

明明很清楚,所谓的一  点  印  象  也  没  有,是极度不可靠的台词啊!?

「……你既恼怒、悔恨又怨怼。你想起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好事吗?既然无法证实自己的清白,那该怎么做才能洗刷掉那股怨怼之情呢?没错,你很想对那个害你背黑锅的女孩展开报复。在理化教具室,在你眼前撞倒那具人体解剖模型的女孩,你还记  得  她  吗  ?」

……我记得当时自己非常不甘心。

少女们飞奔而过,用肩膀撞翻了人体解剖模型……我与那名女孩四目相交……

「你还记得她  的  长  相  吗?」

………………我不记得了。

我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她的像貌已经遭到遗忘才回想不起来……还是如同无法忆起森谷球枝一样,回  想  不  出  理应存在过的事物……

我确实曾在理化教具室与她产生目光交会!

她瞬间露出「完蛋了」的表情,代表她当时就理解到是自己的过失。可是,后来她却大言不惭地说是我的错!!

后来我明明是那么不甘心!我泪流满面地哭湿了枕头,一次又一次地使劲猛咬棉被…………可是,我就是想不起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那那……我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啊!?我怎么可能会忘记那么憎恨的对象!!但我为何对她的长相…………不对……只有长相吗?姓名…………咦?难道当时……她不是我的同班同学…………咦?…………名字………………想不起来…………我完全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忘记了,不记得了,还是如同忘记森谷球枝一样,从我的记忆当中被删除了……!!

那些散落在脚边,完全没印象的相片们围绕着我,嘲笑着我。

那些相片是…………不可以看……明明就只是一堆莫名其妙的失焦相片!!

「我非常希望你能顺便回想起她的事喔……她的名字叫作沼田阳子。喏……喏喏喏,你想起来了吧?喏喏,喏喏喏喏喏喏。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听见沼田阳子这个名字时……我如同森谷球枝的母亲今天的反应一样,发出了完全相同的惨叫声……

对了……她就叫这个名字,她就叫这个名字啊!

光是听见姓名,便觉得当天的怒气要再次苏醒了!啊啊啊啊,明明是个恨到牢记在心坎上的名字……为什么我在这一刻之前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啊!!

我懂了,是那家伙。是那个诡异的老人家「校长」,把沼田阳子的姓名、记忆与存在,全数从这个世上给抹除殆尽了……!!

那就代表……她已沦为那家伙的牺牲品了吗?……等等,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我胸口这阵心如刀割的痛楚,是再明确不过的罪恶感!啊啊啊啊,不可以想起来!千万不可以回想起来啊!!

「因为沼田同学是个淘气又爱嬉闹的女孩……所以你认为只要一直观察她,她一定会再次引起同样的事件,然后再次利用相同手法将过错嫁祸给其他人。你打算掌握证据、揭发真相,间接洗刷自己的冤屈吧。嘻嘻嘻嘻!可是就连这种想法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那么高尚的目的,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于你那充满怒气的心灵之中。你想做的事情并非洗刷冤屈。你只是想对她复仇,想竭尽所能地骚扰她罢了。」

彼岸花侃侃而谈。

「于是你开始跟踪她。

你认为只要持续监视她,她一定会再次引发同样的事件。一开始是这么想的吧?

可是,新事件当然不可能如此碰巧地发生。

固执地持续监视着她的你,渐渐感到不愉快。因为并没有发生你所期待的事情,导致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在你心里愈烧愈旺。

也由于你怒火中烧,因此期待她会犯下的坏事标准也就降得愈来愈低。

你的摄影目标,从如同自己那次一般醒目的事件,逐渐扩展至日常生活的小小违规,甚至连微不足道的疏失也不放过。

到了某一天,你突然发现。光是一五一十地拍下并追究那些小事,其实就足以发挥出复仇的效果……不不不,应该说光是心怀恶意地跟踪她,就能成为效果十足的复仇行动。

你暗中拍下她日常生活中的繁琐小事,然后偷偷地寄送相片给她。那些都只是内容无聊透顶,仅止于透过失焦镜头持续记录着她日常生活光景的相片罢了。

可是,这对她而言却形同晴天霹雳。无时无刻都遭到某人监视、而且一举一动都会被拍下的恐惧感,对她造成了莫大打击。

当时她碰巧因为发生一些纠纷而与原本要好的小团体疏远了……刚好是她身旁有较多敌人的时期。

既找不到商量对象,被列为偷拍嫌疑犯的候选人可能也不少。敏锐地察觉到这股气息的你,执拗地跟踪及反覆偷拍她的一举一动。

你把她的照片修改成搞笑滑稽版本,再打着号外或独家照片的口号拿给班上同学传阅。

正值残酷青春朗的同班同学们觉得那些相片相当有趣,人类最喜欢做这种事情呢,最~~喜欢呼朋引伴围剿软弱无力的落单个体呢!

平常在这种状况下,女孩子们会团结起来帮助弱者。可是她真的很倒霉,刚好在那个时期遭到小团体的孤立及排挤,真的有够可怜啊。

形单影只地置身在学校这座沙漠中,可说是比得不到半瓶水就被丢进沙漠还要凄惨的状况……不对,应该说,就像是把没带救生圈的人丢进鲨鱼出没的海域一样。

她被拱成一个全班同学不分男女均加以锁定的攻击目标。

虽说不同于原先预想的形式,但你的复仇却挟着难以置信的惊人效果。

由于你带相机到学校,跟拍她的一举一动,因此或许有部分同学早已知道你就是犯人,可是他们却觉得事情很有趣而选择拥护你。

讽刺的是,过去在嫁祸给你时,配合她套好说词的女孩子们,这次反倒异口同声地搬出「你不是犯人」的说词来力挺你。

你一定觉得很爽吧。

虽然洗刷不了令人懊恼的冤罪,却以更棒的形式完成了这场复仇大计。

………等等,这样说有点不对。应该要说是以更棒的形式「持续」展开复仇才对。

因为若要洗刷冤屈的话,就会有个明确的目的以及终点。然而,复仇却是既无明确目的、亦无确切终点的。你只是愈来愈起劲地透过相片追杀她罢了,既然没有设定终点,最后必然只会走向一个结局。

她找不到任何商量的对象,只能独自一人承受所有压力,并决定自寻死路。

她自杀了。

……对她而言,自杀应该是她所留下,希望死后能找出将自己逼上绝路的犯人,进而报仇雪恨的唯一一条讯息。

很不妙对吧?要是霸凌对象自杀身亡的话,会让你感到相当不妙吧?

此时,天大的幸运降临在你身上。

在我们班上,碰巧有个学校妖怪最爱吃那种想要自我了断的落魄灵魂。

于是那家伙唆使她,逼她真的走上自杀绝路……然后一口吃掉了她。

妖怪吃掉人类,你一定觉得这种说法很荒谬吧?

这也难怪啦。因为要是有人突然失踪的话,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嘛。

但报纸、新闻都没报导出相关讯息,所以绝不可能有这回事。

其实要是人类骚动起来的话,我们也会感到相当伤脑筋。

如果人类心生畏惧,变得再也不敢靠近学校的话,会导致我们的三餐没有着落啊。

因此我们学校妖怪在吃掉人类时,会请人把那个人类曾经存在过的记忆从这世界上彻底删除。就像阳子及球枝那样喔,彷佛从一开始就未曾存在过一般,请人把那些记忆全数删除殆盏。

拥有这种可怕力量的妖怪少之又少……在我们学校就只有一个妖怪具备这种力量。

就是那个『校长』啦……在我们猎取人类灵魂时,会透过上缴部分灵魂的方式,让校长动手将悲哀牺牲者存在过的记忆,从这个世界上删除干净。

……那家伙明明就只是个不起眼的老不死,却拜这股力量所赐,而荣登学校妖怪排名第一的宝座…………要是没有这股力量,我早就把他大卸八块,抢下第一名的宝座了。」

「……只不过校长几乎完全没有自行动手狩猎的能力。他是个只能靠我们狩猎所上缴的部分灵魂勉强果腹的可怜虫。」

「…………那么……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把她的记忆给…………」

「是啊。假如她只是循正常管道自杀的话,势必会引发轩然大波,校方与警方的调查可能也会波及到你身上。可是,就因为你走运,她并不是自杀,而是成了学校妖怪的牺牲品,才导致这起自杀案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所以你才会在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状况下,沦为一个『不知不觉之间火气全消』,就只顾着拍摄失焦照片的超级蠢货啊。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你、你为何要让我……发现这台相机!?」

「有两个目的。那台相机具有攻破校长能力的效果。我把它交到你手中,就是希望你能到处拍摄相片,到处让众人回想起那些被遗忘的牺牲者……你唤醒了球枝母亲的记忆。相信她大概再过不久就会精神错乱,变成合我胃口的美味灵魂吧。我猜日后她必定会一个不小心就从阳台上摔落,以无法断定是意外或自杀的形式宣告身亡吧?若是精神错乱所导致的自杀,就不算是妖怪搞的鬼。也无须上缴给校长,可以品尝到一个完整的美味灵魂唷……其实我原本很期望你能再多跑几个班级拍拍团体照,我非常希望你能得知每个年级究竟有多少名遭到遗忘的牺牲者耶。嘻嘻嘻嘻嘻嘻!」

我……不再怀疑。

彼岸花根本就不具备能让人联想到优雅法国洋娃娃的温柔少女心……她只是个佯装成可爱洋娃娃,实则冷酷无情的存在。

她的笑容就像抓到昆虫等节肢动物后,边一根一根扯断它们的脚,边玩得不亦乐乎的天真小孩一样残酷无情……

「至于另一个目的呢,则是我想给我朋友一个机会。」

「朋友……?机会……?」

话说……彼岸花好像有说过森谷球枝是她朋友吧……?虽然是间接造成,但森谷同学或许会对可能逼死她母亲的我怀恨在心……

「我说的朋友不是球枝喔。是阳子啦…………唁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啊啊……我隐约……听出来了……

彼岸花的发言全是诡辩、全是障眼法。

打从一开始,她锁定的猎物就是我,因为报复过头而将对方逼上自杀绝路的我,当时必然对自己的罪过感到惊惧万分吧……对彼岸花而言,那样的我肯定……

「嗯。是一个再美味不过的灵魂啊。我还想过要立刻大快朵颐呢?可是,就在我准备动手的前夕,校长竟抹除了关于阳子的所有记忆。我只差最后一步,硬生生地被迫暂缓行动,为此我可是一直感到不甘心啊……所以我一直在找机会,想设法再次处理你的灵魂,然后正式好好品尝一番啊…………这下子你懂了吧?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她伸出白细的手指试图触摸我的下巴……对此举心生畏惧的我顿时两腿发软,整个人难堪地跌坐在房间正中央……那堆相片之中。

「好啦,出来吧,阳子。现在正是复仇的时刻。是在永恒的受罪时光之中,唯一一次,能让他体会到你究竟尝过多少辛酸血泪的机会喔。」

……在彼岸花背后有一道影子……一道扭曲变形的影子。

如同因为惧光而躲藏在她背后的影子一样。

从那道影子之中……缓缓伸出一条手臂,像是扶着彼岸花的肩膀一般……接着只见一名手腕被锁链缠住,状似囚犯的少女现出身影。

……啊,我想起来了。没错…………沼田阳子……就是长这个模样……

她究竟是以何种形式迎接死亡的呢……她身上所穿的,确实是一套曾在学校看过好几次的服装……但那套服装简直就跟一只破破烂烂的行李袋没有两样。肮脏、破损,实在是惨不忍睹。

「…………野野宫……同………………」

「沼……沼田同学…………」

她那一身皮肤彷佛蜡烛般惨白,而且与服装同样伤痕累累的身影,对于忆起她生前模样的我而言,可说是丑陋到远远超出同情的地步……

而她的身影之所以显得如此丑陋不堪…………或许是想藉由像貌来呈现出我所犯下的罪过……愈是这么想,她那可怜的凄惨模样就愈令我感到心如刀割。

「喏,阳子。你说你在临死时有许愿是吧?说你希望能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报复那个跟踪骚扰自己的凶手……引诱你自杀的妖怪虽然冷酷无情,不过我舞动的彼岸花可是非常慈悲为怀喔。你可得好好感谢我特地让你复活,给你这个报仇机会的慈悲心肠喔?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野野宫同学……就……………………是……?」

她的躯体可能是腐坏或者结冻了吧……宛如冰箱里的腐肉被拿出来解冻一样……实在是惨不忍睹。而她彷佛光是待在现场也很难受似地微微颤抖,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

可是,她那白浊的双眼,已经明确表达出她想说的话。

「……是野野宫同学…………对我……?」

「…………呜……呜呜呜呜呜呜……!!」

每当她试图触摸我而往前踏出一步……我也只能同样地挪动屁股后退一步。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野野宫,你是怎么啦?整件事倒也不全是你的错吧?若不是阳子做出了嫁祸给你的卑鄙行为,你根本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换言之,这一切都是阳子咎由自取,把自身罪过嫁祸给他人而招来严重的后果,所以,野野宫同学也没必要单方面承认自己有错吧。你有反驳的权利,有抵抗的权利。人类不管生前如何,只要一死就变得软弱无力,一死就丧失所有!只有活着的人才是最强的。所以非得继续活下去不可。但轻率地放弃自己生命的人类,被我们生吞活剥也是理所当然!而如此慈悲为怀的我让她复活了。阳子明明是个无力的死者,是轻率地放弃跨越自身困境的权利,却因我而得到复仇机会的一条贱命而已!所以才能再度出现在活着的野野宫同学面前……阳子,你何不告诉他一个亲手放弃自己生命的人,会在灵魂遭啃噬殆尽后,被打进什么样的地狱旁徨流浪……?你应该不想再回去吧?那就完成你的复仇如何?只要能夺下他的灵魂,我就好心分一点给你。如此一来,你就再也不必回到那座地狱罗。我会收留你当我的仆人,给你一定程度的照顾。这样比较好对不对?一想到要再重返那座寒气逼人,如同冰天雪地般的地狱,你一定会觉得这样做比较好吧?来,阳子,夺下野野宫同学的生命。野野宫同学,你就为了扞卫自己活下去的权利,再次将阳子打回那座地狱去吧。阳子的模样乍看之下或许很阴森诡异,但她不过是只能以那种姿态复活的可悲存在罢了。是个比想像中更能轻而易举地给她致命一击的对手喔。毕竟在尝到同样苦头之际,她轻率地选择了自杀的绝路,你却选择复仇,展现出强而有力的求生意志。选择自杀之人根本不配拥有尊严及机会!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是正义。来,伸手掐住阳子的颈项嘛,只要当作自己是在打开果酱瓶盖一样用力一扭就好。这样阳子就完蛋了,就会倒头栽进原先那座地狱。而阳子,假如你讨厌这种下场,就趁自己还没受罪之前,抢先一步扭断野野宫同学的脖子。因为现在的你,至少还具备那种程度的力量啊。」

彼岸花长篇大论地煽动我们之后,神态优雅地……不对,直到现在才看清楚。她挟带着再邪恶不过的神色,嘻嘻嘻地捧腹大笑。

我与沼田同举似乎都各自理解到彼岸花这阵笑声的涵义。接着,我们一步一步……缓缓拉近彼此的距离。

正如彼岸花所言,沼田同学必然是掉进了相当痛苦的可怕地狱……即便没有,将她逼上自杀绝路的元凶是我,她内心应该抱持着想要杀我百万遍的强烈怨念才对。

可是,我也跟她一样。被她嫁祸之后,我也品尝过绝不输给她临死时心中所充满的、愤怒与悲伤的辛酸情绪。

然而……那真能说是同样的情绪吗?

我只是被老师臭骂一顿而已,可是她却遭到全班同学联手霸凌,两者的感受截然不同。

我的辛酸仅止于怒不可遏的程度,并没有严重到会让我想自寻死路的地步。

可是她的辛酸,却严重到令她想不开的程度。

眼泪沿着我的脸颊滑落。

「………………这表示…………都是……我的错吗…………?」

不然我当时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要我忍气吞声地背起黑锅!?

「嗯,没这回事喔。万物因果循环。以眼还眼、以恶意还恶意。你只是展开了正当的复仇而已。结果也只不过是她擅自选择死亡罢了。自行接受死亡,乃是人类所能选择的屈服方法当中,最凄惨寒酸的方式,所以你完全没有同情她的必要。你拥有亲手将没能保持求生力量的弱者送回原属地狱的正当权利。」

「……我、我完全搞不清楚,彼岸花同学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啦!!你是想让沼田同学对我复仇吗?还是想设计我杀死沼田同学啊!?我连这点都分辨不出来啊!」

「两者皆可罗。」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能够杀死你是不错,即便你展开反击,再次将亡者打进地狱深渊,那也是个满有趣的结局。所以两者皆可罗。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真是有趣!学校妖怪平常都很无聊,所以我们最乐见学生们起纠纷的状况。我们最喜欢霸凌及争吵,光是看着你们这样针锋相对,我们就会欣喜若狂,兴奋到全身起鸡皮疙瘩喔。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来,两位可以开始互相残杀了。哪一方获胜都没关系,今天霸凌人、明天被霸凌!啊啊,真是愉快的学校生活啊。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野野宫……同学…………」

沼田同学痛苦挣扎地说道。

现在的我,已不再对她那惨不忍睹的身影感到恐惧……我只觉得极其心痛不忍。

「…………什…………什么事…………」

「你为什么…………对我…………做出那么多过分的事……」

「因…………因为……是你先惹我的啊!!那一天,在理化教具室撞翻人体解剖模型的人明明就是你嘛!你自己应该也很清萣才对。但是你却说了谎话!!」

「……嗯……我……撒了谎…………可是…………我所做的事……真的有过分到……必须承受这种残忍报复的地步吗…………」

「……………………」

她的表情没有怒意…………只充满了同情般的悲伤。

而我相信自己必定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我确实感到很懊恼……却还不到一心希望杀死她的地步。我只希望能出口怨气就算了,谁知道后来却再也控制不住,事态愈演愈烈……最后膨胀成远比我所受冤屈还要夸张的复仇行动。

假设这世上存在着正当的复仇,纵使法律允许人们可以依照所受苦楚展开正当复仇…………我的所作所为也已经太超过了。而超过的部分,就是我所犯下的,绝对不容推诿的罪过………

「…………大概……是我不对……我确实很恨你。相信你应该也有被我怨恨的自觉才对!……可是纵使如此……我当时仍旧没有杀害你的打算。根本就没有持续报复到你死为止的念头。等我觉得足够时,我就打算收手了……原本是这样……可是,后来全班却弥漫着一股半开玩笑的气息……才会导致事态愈演愈烈。」

「嘻嘻嘻嘻嘻嘻嘻,是啊。用持续不断的跟踪及监视,作为被冤枉的复仇手段,再怎么过分也该有个限度嘛。对对对,你的罪过已经显而易见了嘛。是你做得太过火了,是你逼死了她。是野野宫同学杀死了沼田阳子!」

彼岸花发出刺耳的邪恶笑声对我穷追猛打……可是,她的说词也许没错,而我连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此时……只见沼田同学转头望向彼岸花,开口说道:

「…………即便那样……要不是先有我这个元凶……野野宫同学绝对……不会作出……那种事情…………我终究……还是无法一口咬定……说都是他不对。」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那么,整件事果然只是阳子咎由自取罗。既然如此,永远承受霜冻苦刑的那座地狱,就是最适合你的地狱喔?你想再次回到那座地狱受苦吗……?」

「………………………………」

以双臂紧紧搂着自己身体的沼田同学开始颤抖……那是因为恐惧感……还是只要回想起来就会引发颤抖的骇人寒意呢……我无法理解。

唯一知道的……就是轻蔑自身性命之人所坠入的地狱,到底有多么可怕……

「我已经知道…………我们都背负着……同样的罪过,沼田同学身上扛着嫁祸给我的罪,而我背负着逼你走上自杀绝路的罪。」

「…………没…………这回事……唷……要是我……当时……没有说谎的话……」

「嗯。所以沼田同学……跟我都有错……如果有座专门收容坏人的地狱,那我们俩应该一同坠入地狱才对,而沼田同学在那座地狱受冻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既是这样,这次就该轮到我下地狱……所以沼田同学…………你拥有……向我报仇的权利!」

「………………野野宫……同学………………………」

我们已经来到了比好朋友之间相隔更近的距离。

来到可以相互搂着肩膀……彼此掐住对方脖子的位置。

彼岸花在一旁起哄,要我们用力互掐对方脖子……可是我们并没有那么做。对她来说,这大概是最无聊的一种状况吧。于是彼岸花开始瞧不起我们、讥讽我们。

随后她又更进一步地煽动我们,说要是双方再坚持不肯向对方出手,沼田同学能够驻留在人世的时间将会宣告结束,然后就此坠回原属的那座地狱……的确,透过气息就能感受到力气正逐渐由她身上流失。

倘若她执意不报复我的话,她将永远丧失留在人世的权利……进而形成有利于我的不公平局面。

我只需就此站着不动,对她心中的某股情绪进行倾诉,或许就有办法轻而易举地保住生命。

既然如此,我才不允许自己闭口不语,我非得出声不可!

仔细回想起来,要是学校妖怪们没有现身恶作剧,我们也无法再次相遇,无缘获得这次相互倾吐想法的机会,所以我绝不能错过这次天大的奇迹。

「沼…………沼田同学……!对不起!!」

「……………………咦?」

「我确实对被你嫁祸一事感到很不甘心……但我居然做出那么阴险的报复行动,当时的我一定是得了失心疯!如果记忆没被消除的话,我想我大概会后侮莫及地过完这一生吧。可是我的记忆却被消除,就这么好端端地安稳生活到现在……我很感谢让我得以回想起自身过错的这个机会!所以我要再对你说一次!沼田同学……真的……很对不起!!」

「……………………野野宫同学……我才该………………说对不起……当时受到现场气氛的影响……而不自觉地说出那种话…………也没想过……你会受到那么大的……创伤……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不对!!抱歉、真的很抱歉!!是我杀了你!所以你有权利杀死我!就杀了我吧!你犯不着独自一人下地狱啊!!」

「野野宫同学……你没有杀了任何人……喔…………因为……我的死亡……是心灵太过脆弱所造成的结果啊…………在寻死乏前,应该还有许多其他选项才对,例如找人商量等等。野野宫同学明明也很难过,却下定决心要对我报仇,根本没想过要自杀……直到死后……我才了解到……原来自寻死路,是一件如此罪孽深重且悲伤的事情。」

「尽管如此,逼你走上绝路仍是我的责任!!一切都是我的错……!!」

……彼岸花彷佛不屑地把我们这段对话视作闹剧一样,发出咂舌声。

「…………………………我说你们两个,从刚刚开始到底是在讲什么废话啊?野野宫同学也好、阳子也罢……你们为何不互相咒骂呢?霸凌别人、被别人霸凌,不先动手就会遭殃,不欺负人就会被人欺负,这不就是学校的生存铁则吗?但你们俩为何偏偏在那边互相道歉?虽然还满滑稽的……但有够无聊啊!」

「…………彼岸花……同学……………………我…………这样就好了……我想直接…………回…………地狱去。」

「沼……沼田同学……」

「真的这样就好吗,阳子?重返这个世界,再次回想起和煦阳光的你,为何还说得出『想再次回到那座地狱』呢?别闹了,收起你的伪善心态吧。喏,你没时间罗。只要你现在立刻掐碎野野宫同学的脖子,我就不把你打回地狱。」

「……………………这样…………就可以了…………我冤枉了他……野野宫同学……则报复了我……我若针对这件事情报仇……野野宫同学是否又会再向我报复……?…………我已经……受够了……我们……不是为了欺负人或被人欺负……才到学校上课……」

虽然给野野宫同学造成困扰……但是那一天,在理化教室那边跑来跑去,跟朋友们一起嬉戏的时候,真的非常开心。用功学习、玩耍或是交朋友……这些事情才是我们到学校上课的目的。

而不是为了欺骗他人、霸凌他人之类的事情,才到学校上课。

「……欺负人或被人欺负……倘若这些事情会不断循环的话…………请让这个恶性循环……到我这里……正式割下句点吧…………………………校长,请让大家忘记我的存在……我想……休息了……」

「……真是可惜呢,彼岸花同学。看来复仇并未化作足以妨碍亡者安息的诱因呢。」

「哎呀,校长。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只见校长不知不觉之间出现在我的寝室,接着他伸手轻轻搭住沼田同学的肩……

「你将回到地狱,同时被所有人遗忘……但相对的,我也会令万物进入安息,好让你得以忘记那凛冽的骇人寒意。」

沼田同学露出淡淡的微笑。

「……………………嗯…………拜托……您了…………只要大家忘记我……我也能得到安息……这条憎恨的锁链,就不会再延续下去了……」

她似乎连靠自身力量维持站立姿势都倍感辛苦……然而大概也不能跪倒在地。我理解到当双膝落地时,就是她失去能够驻留人世之力的时候。

「…………沼田同学……请你原谅我……」

「……如果野野宫同学……愿意原谅我的话……」

「我当然愿意……我愿意原谅你那一天的行为……所以求求你,原谅我好吗……」

沼田同学静静地对边哭边哀求原谅的我露出微笑。

「…………嗯……谢谢你……这样一来,我就真的可以了无遗憾地……跟你说再见……彼岸花同学,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要向我道谢?」

彼岸花露出不满到极点的表情提问。

「……虽然我为了能获得报仇机会的愚蠢理由,央求你出手让我复活…………可是,也多亏有你,我才可以向野野宫同学……说声抱歉。」

「我也才得以向沼田同学说声对不起……!」

「这算啥……无聊透顶。无聊透顶、无聊透顶!」

彼岸花带着首次展现的最不开心的表情,但仍举止优雅地边甩动头发边大发脾气。

「……好啦,沼田同学。差不多到了该道别的时间罗。」

校长轻声提醒她最后时刻的到来……那着实是一句慈悲为怀的话。

因为直到最后的最后,他还是给了我们能够做些什么的短暂时间。

沼田同学则把这最后一次的机会……用来对我伸出右手……

「…………沼田同学……」

「野野宫同学………………我们来……握手……和好吧…………」

「呜…………嗯……!!」

我紧紧握住了她那如雪花一般白皙,同时又冰冷至极的手掌。

也不知是我用力过猛……还是我的手掌温度太高……只见她瞬间露出有点痛苦的表情……最后对我展现了一抹微笑般的柔和神情。

「……我…………为什么脱口……说出了那种谎话呢…………我真笨。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回嘴吗……我明明只是想跟你吵架而已……却对你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我实在太笨了。」

真的很对不起。

谢谢你。

再见了。

这三句话,成了沼田同学留给我的最后遗言……

校长将原本遮住眼睛的帽子压得更低一些,接着轻咳一声说道:

「……那么,我就先行告辞罗……因为还有彼岸花同学恶作剧的善后工作等着我处理啊……只是,野野宫同学……我就只保留住你的记忆好了……还是你希望再次失去记忆呢?」

「………………不,她跟我犯了相同的罪过……而我们也彼此原谅对方了……我要以这段记忆为证,一辈子将她牢记在心中……以免再次犯下同样的过错。」

「这样就对了…………那我告辞罗。」

校长的身影如同融解于空气之中,悄然消失。

只剩我与彼岸花被遗留下来。

对于这一连串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态发展,彼岸花难掩内心不悦之情。

「无聊透顶、无聊透顶。无聊透顶无聊透顶无聊透顶无聊透顶无聊透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唉,寞是有够无趣!恭喜你活下来罗,野野宫同学。顺利完成所有复仇的感想如何啊?」

「没有什么复仇不复仇,我们互相原谅了对方。就只是这么简单罢了…………彼岸花同学。在我家请你喝饮料一事,应该足够回报你多方关照的恩情才对。」

「哎呀,你是打算对我说『再来就没你的事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还没喔,还没完还没完。让本大小姐……舞动的彼岸花,学校妖怪排名第三的彼岸花费了这么多心力,结果居然一无所获,这是开什么玩笑!?请别狗眼看人低好吗,野野宫同学……!?」

只见背对窗户的彼岸花,除了她那双受到暗夜紫霞渲染,绽放出灿烂光华的鲜红双眼以外,身上其余部位全都笼罩上一层黑暗色调。

我听见整间房间因为她的怒火而嘎吱作响……啊啊,完蛋了…………我大概会……当场被她杀死吧。

可是…………我才管不了那么多。

我也要下地狱去陪伴独自在那边受冻的沼田同学……岂可让她独自一人承受地狱的痛苦!

只见彼岸花露出更不耐烦的神情,睁大双眼瞪视下定决心的我。

「真是个难搞的人类……随随便便把地狱挂在嘴边的蠢材!!你明明就不晓得那个既寒冷又孤独的世界究竟有多么可怕!没有任何人会来接我,只有陌生人擅自跑来玩,擅自放学回家,然后就再也不肯来陪我玩!我只能孤伶伶地待在那间既寒冷又孤独的保健室!!嘻嘻嘻嘻,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居然一点也不惧怕那种地狱,野野宫同学你可真是有趣啊。虽然跟我所期待的类型有天壤之别,但我对你产生另一种兴趣了,你这人果然有趣极了!!阳子根本就不够资格,我要把你变成我的洋娃娃,让你一边只能期待我几时愿意陪你玩耍,一边被撇在永恒的黑暗当中枯等!!」

尖锐的碎裂声乃是彼岸花背后窗玻璃破碎的声音。玻璃碎片化作无数变形的透明匕首,呈一直线射向我的喉头。

……我有所觉悟……啊啊,我将被那些碎片贯穿而亡。

于此同时,背后突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我的衣领。着没有这股力量相助,我可能早已被玻璃碎片刺成蜂窝了吧。

是谁拉了我的衣领?回头一看……来者明明是初次见面的少女,我却因认出她的长相而大吃一惊……

相貌文静,却竭尽全力试图保护我的少女,就是出现在那张团体照之中的同班同学。

「哎呀,这不是球枝吗?居然妨碍人家打猎,真是太过分了……怎么啦?瞧你一副生气的模样,这样会糟蹋你那张可爱的,看了就会有整整七天七夜忍不住想动刀割烂的笑容唷?」

森谷同学并未理睬彼岸花的挑衅,而是静静出声说道:

「……彼岸花同学。他们俩的问题,已经由他们俩自行解决完毕了……接下来应该轮不到我们妖怪出面才对。」

「他们俩的问题?是谁先犯了罪呢?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无人能够斩断怨恨的轮回,霸凌会生出霸凌,学长姊会霸凌学弟妹,使悲伤在学校不断地传承下去。而在这轮回当中的区区两人,只不过是怀着可笑的感伤,上演了一场可笑的离别戏码,这样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吗?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我只是给阳子一个复仇的机会而已唷?就如同过去也给过你相同的机会一样!」

「……………………我一开始很感谢你。感谢你听到了死不瞑目的亡者之声。可是,那大概是我误会了。你只是半开玩笑地边嘲讽边玩弄亡者的心情罢了…………刚刚见证过沼田同学究竟有多么坚强的我,很清楚这点。因此我现在由衷地尊敬她,同时更对你燃起了一股无从化解的怒火!」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啊啊,球枝,想不到原来你也能露出那样的表情呢,啊啊啊啊,真是太可爱了。这样才不枉费我邀请你坐上学校妖怪排名第八的位置啊。你自认为能够取悦我吗?你倒说说看你打算怎样对抗本大小姐,也就是舞动的彼岸花呢!?你打算如何从我手中保住那个软弱无力的人类呢!!」

袒护着我的森谷同学,挺身阻挡在面露邪恶微笑的彼岸花前面……她看起来非常勇敢……但说实在话,彷佛螳臂挡车一般自不量力。

「你……你是…………森……森谷球枝同学……!对不起!!我害你妈妈……」

心想唯独此事非得亲口告诉她,于是我连忙低头向她道歉。

「不要紧。校长已经再次出手消除掉我妈妈的记忆,一切都没事了。」

森谷同学的态度相当坚定。

「…………我之所以用那台不可思议的相机,让伯母回想起你曾存在过的事实,是因为当时我认为那等于是在追求真相,应该算是好事才对……但如今我却不晓得那样做是否真的正确!」

「野野宫同学。遗忘虽然极其残忍,却具备着能平等地降临在所有人身上的慈悲……我认为正是多亏了那股力量,人类才有办法打破怨恨的枷锁……现在我虽以如此丑陋的姿态残留于此……但其实我也应该消失才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彼岸花则对这段发言一笑置之。

「什么?一个被金森掐死,尸骸被丢进化粪池的女孩,居然说当初根本不应该报仇,应该要忍气吞声?你是那么心胸宽大、想法单纯的无聊女孩吗?」

「……是的。忍气吞声的时候,其实会听到恶魔嘲笑我们,对我们甜言蜜语,我们不该接收怨念,绝对不该接收怨念!应该快快忘掉那种情绪,改用其他更欢乐丰硕且充实的正面情感来填满心灵才对!我却忘记了这个道理。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发现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嘻嘻嘻嘻。你能做些什么呢?」

「就是阻止像你这种人嘲笑及玩弄他人不幸的暴行!!」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来来来,陪我跳支舞吧,球枝!最近你都不肯陪我玩,害我无聊得要命呢。要是你肯陪我玩耍的话,或许我就不必投入这么乏味的狩猎行动罗。这也算是你的罪过喔,嘻嘻嘻嘻,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使整个室内空间战栗、倾轧、分裂、破碎的无数利刃企图贯穿球枝,那是一阵夹带恶意的利刃旋风、暴风,就宛如龙卷风一般。数道强烈气旋以彼岸花为中心,不断来回盘旋。

森谷同学挥动双臂粗暴地拨开这些气旋。她明明是个娇弱少女,却在挥动手臂的瞬间,双手会幻化成如同树干一样粗壮,看起来就与凶猛怪物的手臂没什么两样。

但森谷同学光是要排除掉彼岸花这一连串满怀恶意的攻击,就已经很吃不消了。这些玻璃碎片在她手臂上留下无数刺伤及割伤,使她的鲜血洒遍整间房间。

「森……森谷同学!血……你流血了……!」

「我……我不要紧……!……我会制造机会,请你趁机逃到走廊上。」

震碎室内大小物品,掀起一阵锐利的刀刃风暴的彼岸花,像是在暴风中心点跳着圆舞曲一般……舞姿极其优雅,让人联想到她亲口说出的自身名字——舞动的彼岸花。

然而……逃到走廊上,真的就有辫法躲过那首由死亡及暴力交织而成的圆舞曲吗?不过现在没有讨论的余地,我只能对森谷同学点点头。

彼岸花的暴风,让大量相片彷佛树叶一般随风打转,并渐渐被翻绞成小小碎屑…………啊啊,或许这样也好。我什么都不必留下……只需毫不怯懦地忘掉过去,再重新累积每一天的记忆就好。

「就是现在,快逃向走廊!!」

森谷同学舍身扑向彼岸花的圆舞曲!我则以此为信号转身冲出房间。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样做就对了!务必要活下去!!你绝不能糟蹋掉沼田同学没有动手夺走的性命!!」

「球枝可能还不够资格充当我的舞伴喔?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围绕着彼岸花的暴风圆舞曲,甚至不容森谷同学靠近中心。森谷同学的身体像是被漩涡吞没的树叶一样不断打转,最后朝着逃到走廊上的我背后猛然飞了过来。

我们俩就这么纠缠在一起,顺势滚到走廊上。

「球枝,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始终只停留在第八名的位置喔?若不能表现得再高贵一些、再优雅一些,以及变得极其凶残的话,想进军夜晚社交界可是比登天还难唷?只有这种程度的话,我果然还是感到乏味唷。总觉得若不活生生地扯出野野宫同学的胆囊,我大概会无聊到死吧。我也会分一半给你,就这么说定好不好,我的好朋友——球枝妹妹。」

「免了。不过你若肯乖乖收手,那我就会规规矩矩地前往你的保健室陪你玩耍。」

「……也太瞧不起我了吧。你以为这样就能当作妨碍我狩猎的补偿吗?」

「我会顺便泡茶给你喝。值班室那边有一盒美味的麻糌,我们到时再一起享用吧。」

「……泡茶?麻糌?……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那可真是一场迷人的夜间茶会呢。不过啊,你不觉得还是用他的红色鲜血来乾杯比较适合吗!?他的脚好像扭伤了呢。算总帐的时间到罗,球枝、野野宫同学!!」

「真是够了,彼岸花同学总是如此任性妄为,实在教人伤脑筋啊!!房门,立刻关上吧!!」

森谷同学一声命令,隔开房间与走廊的房门马上强而有力地应声关上。

彼岸花见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发出邪恶的哄笑声。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光凭这扇单薄的房门,你就想挡住学校妖怪排名第三位的舞动彼岸花吗!?」

「是的!学校妖怪排名第八位的爱哭鬼球枝,将尽全力阻挡彼岸花同学!!」

「明明是个妖怪,居然还反过来偏袒人类!?不肯吞吃灵魂的你,明明就已经饥到浑身无力了!!我立刻把这扇单薄的房门拆成碎片!!」

「不,你无法打开这扇门。门啊,听我号令!『呜呜呜、呜呜呜。门外的人,请听听我这个可怜虫的故事』!!」

「呜呜呜、呜呜呜。门外的人,请听听我这个可怜虫的故事。」

这句话夹带意志被注入门扉,门扉随即绽放出黯淡凝重的红色光芒。

没错,我听过那句话!那是据传在最近成了第八则校园怪谈的新怪谈。

内容描述有个名叫爱哭鬼的妖怪栖息在旧校舍厕所里头,夜夜都会躲在厕所隔间内哭泣。只要有人前来探访,那个妖怪必定会这样开口询问。

而根据那则怪谈的说法,既不能回应爱哭鬼的询问,也  绝  对  不  能  动  手  打 开  门  板!!一旦开了门,就会惨遭可怕的爱哭鬼粉身碎骨地杀害!!

「如果怕爱哭鬼的话,就绝不能开门……一旦开了门,就会被可怕的爱哭鬼捏爆全身骨头喔……」

爱哭鬼本人正缓缓地隔着房门……对彼岸花述说爱哭鬼的怪谈……

而球枝的身体……明明位在走廊天花板的细长日光灯管正下方……却逐渐被黑影所笼罩…………假如只看影子的形状,会发现明明就跟方才的球枝一模一样……但如今已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奇形怪状…………也就是有资格被称作学校妖怪的、既可怕又骇人的形影。

人在房门另一边的彼岸花,则是隔着一块单薄门扉,边露出扭曲笑容,边伸手采向门把。

就在手指即将触及门把……的最后关头,她犹豫了……

「…………嘻嘻嘻嘻……这算什么……你以为我舞动的彼岸花……会害怕区区一个爱哭鬼吗……?」

「那么…………请你打开房门吧…………真正的我将会现身对付你。」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球枝啊啊……」

……………不敢打开。

不敢打开房门!即便彼岸花再怎么厉害,也绝对不敢!

一旦开门就会被爱哭鬼掐碎全身骨头。这就是爱哭鬼的怪谈!所以她不敢开门!纵使身为舞动的彼岸花,「位在门扉另一侧」的爱哭鬼,也是个值得踌躇片刻的可怕存在!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这样才称得上是我朋友嘛,球枝……太棒了,实在太迷人了。啊啊,真是有趣啊。为什么这里不是学校?为什么这里不是教室或保健室?这个地方既狭窄,气氛也不对劲。我们怎么会偏偏挑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玩游戏呢?」

「……………………彼岸花同学,你开口……跟我交谈了……你已经违反了……爱哭鬼的规则罗。」

依照爱哭鬼的怪谈规则,连与爱哭鬼交谈也是遭到禁止的行为。彼岸花光是这样跟球枝谈话,就已经逐渐被拉进爱哭鬼的怪谈之中了……

现在就连球枝的影子是否呈现出球枝的身形都值得怀疑……尽管那道异形黑影确实发出了球枝的声音……不过就连见证着眼前所有光景的野野宫,都不禁觉得自己只要稍一闪神,就极有可能忘记那道怪影是球枝的事实……

「彼岸花同学……既然你那么爱玩危险游戏……那我就陪你玩个过瘾。请你动手打开这扇门吧。」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不是那个笨笨的球枝,而是夺下学校妖怪第八名位置,让所有人都吓得不敢抢夺那个位置,身为爱哭鬼的你的真正实力……啊啊,我好想见识一下,真是令人感到激动兴奋耶!幸好你是我朋友,能被你称作朋友,实在是太好了!!我最喜欢你了,球枝。我爱你啊,球枝!!」

「我也一样,你是我最重视的朋友唷,彼岸花同学…………所以后续就等回学校再玩吧。」

「也好。这里不但狭窄,空气也有点潮湿。既然你隔了这么久才肯再陪我玩耍,我当然希望能在其他更棒的地方,挑选更棒的游戏尽情大玩一番啊。在这种鬼地方玩这种小家子气的游戏,分明就是脑筋有问题嘛!」

「一起回去吧。学校妖怪就该回学校才对。」

「嗯,好啊,就这么办吧。果然只有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彼岸花的笑声及暴风圆舞曲逐渐远离现场……

最后完全消失不见,夜晚的沉默重新掌管了一切。

猛一回神,球枝也已变回森谷球枝在相片中的模样。

「……已经没事了。彼岸花同学回学校去了……她很没耐性,所以日后应该不会再出手骚扰野野宫同学才对。」

「………………………………………………」

我则仍旧吓得两腿发软。

我提心吊胆地打开自己房间的房门。

……只见……难以置信的是,我的房间不仅宁静无声,更维持着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整洁状态。那阵凶猛的暴风明明已经粉碑了室内所有物品,如今却没留下半点破坏痕迹……宛如彼岸花从一开始就未曾来过一样。

可是为了她而拿出来的坐垫与马克杯,却确实遗留在原地……

「那么我也该回去了……因为现在的我是学校妖怪,离开学校是非常累人的事情啊……」

「那个……非……非常感谢你救了我一命……」

「这份感谢,请留给展现勇气斩断了怨恨枷锁的沼田同学……以及展现勇气原谅沼田同学的你……如果你能趁着她还在世之时便展现出来就好了…………但也不算晚……纵使跨越了生死界线,两位还是互相原谅了对方啊。」

语毕,森谷同学露出带有疲倦的笑容如此说道。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我也只能如此期望。

「……对了……那个……这台相机……还给你们。」

我准备把身为一连串事件开端的那台神秘相机交给森谷同学。

不过却见她面露困扰的神情。

「……对不起。那既不是我的东西……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处理它才好。彼岸花同学似乎比较清楚,可是她现在心情应该很糟,所以也没得询问……」

「还是丢掉比较好吗?毕竟底片也还没用完,不过只剩最后一张就是了。」

「……我会问问校长该怎么处理较为妥当。对他而言,这台相机也是个麻烦,所以他一定会告诉我该如何处置。」

「那……那就拜托你了………………我绝对不会再使用那台相机……无论如何都不该吵醒已经安息的亡者……沼田同学将永远被关在寒气逼人的地狱……为了不让她再饱受折磨…………我…………」

「我想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真是这样吗……」

「嗯…………或许她起初也跟你一样,怒火中烧、一心只想报仇雪恨……可是,因为你们互相原谅对方,她的心灵总算得以恢复平稳……我觉得她一定能够安息。」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不对,不是我觉得……是她已经安息了……身为妖怪的我可以肯定地断言。」

森谷同学语调明确地说道,并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

「………………」

脑海中再度浮现出沼田同学那惨不忍睹的身影……她真的已经安息了吗?

我希望能得到显示她已挣脱怨恨枷锁,如今再也不会受到任何折磨的证据。

此时只见森谷同学突然轻拍双手。

「对了……你说那台相机还剩下一张底片?我猜只要把底片用光,那台相机就不会再被拿来玩什么奇怪的恶作剧花招才对。」

「啊……原来如此……可是,我该拍什么题材好呢……」

「请你去洗手间,拍下映照在镜子里头的自己。」

「……咦?」

「放心,用不着害怕。如今她也希望你能这么做喔。」

此时,我听见玄关大门传来喀嚓声响。

妈妈总算回来了。

「那么,我该离开了……日后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吧,而你也会渐渐想不起这些事。可是,我们随时都在你身旁喔。或许偶尔还会偷偷坐在隔壁的位置上呢……那么,再见了。」

「小武~~你回来了吗——!?对不起,妈妈回来晚了!!」

我为了回应楼下妈妈的呼唤而转头。之后我再回头望向森谷同学……她却早已消失不见了……

……在道别时,她要我去洗手间拍下自己的身影。

用那台诡异相机拍摄自己的模样……有种说不出来的阴森感。

可是森谷同学却要我那样做……感觉似乎并无恶意……而且好像还补了一句「她也希望你能这么做」……森谷同学口中的她是谁啊……?

于是我带着相机前往洗手间。

然后……在微暗的洗手问里,透过相机观景窗看着映照于镜子当中的自己。

…………尽管有点怕怕的,但我还是动手按下快门。

咔嚓。

一阵机械声响起,相机当场吐出了显影完成的最后一张照片给我。

照片上……不单只拍到手持相机的我。

沼田同学的形影……也出现在其中。

不过并非刚刚那副丑陋悲惨的模样……而是精力充沛地在理化教具室来回奔跑之时的姿态,理所当然似地挂在脸上的笑容,以及整洁的服装。

用先所有底片后,神秘相机也完成了它的使命。

最后只留下我与一位无人知其姓名,却面带和蔼微笑的少女,透过洗手间镜子一同拍下的一张相片……

「球枝泡的茶实在很好喝耶。你或许能成为茶道教室的妖怪喔。」

「茶壶也会长出狸猫尾巴吗?呵呵呵呵,偶尔聊聊这类怪谈似乎也不赖呢。」

在雪白月光透射而入、永远都是夜晚的保健室当中,只见两道妖怪身影,感情融洽地并肩坐在保健室的白色病床上,一边举杯喝茶,一边大口啃咬麻糟。

「你的住处居然是保健室,实在令人羡慕啊。哪像我可是住在厕所耶,而且还是旧校舍的肮脏厕所。」

「因为人无法选择自己的丧生地点啊,不过个人认为冒冒失失的球枝刚好适合住在那种地方。」

「要是你再说这种伤人的话,我就不过来陪你玩了喔?」

「假的,开玩笑的啦。只有球枝肯陪人家玩啊,没人陪着玩的洋娃娃,就只是一具木偶而已。」

嘴里咬着豆沙包的彼岸花低头表达歉意。

「……我觉得这次的事件,实在很符合彼岸花同学的行事风格呢。」

「怎么说?」

「尽管非常拐弯抹角,就连我也受骗上当……可是我认为如此一来,事情发展就全部遂了彼岸花同学的心意罗。不过你为何就是不能以更坦率一点的方式来达成目的……总之我觉得这完全符合彼岸花同学的风格啊。」

「哪有。你一定是瞧不起我吧?有够没礼貌耶。」

「嘻嘻嘻……我觉得彼岸花同学这种地方挺可爱的。」

「可爱?你说我舞动的彼岸花可爱?你说冷酷霸道、残虐至极的学校妖怪排名第三位的舞动彼岸花很可爱?嘻嘻喀嘻,啊哈哈哈哈哈哈。可惜,我并不是那种可爱的女孩唷…………好啦,下次该玩什么游戏好呢?该打哪个小孩的歪主意才好呢……?」

「哎唷!我会好好陪你玩耍,所以你就暂时别去骚扰学生了啦。」

「嘻嘻嘻嘻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即便是球枝,也休想驯服我彼岸花喔…………我是舞动的彼岸花,是保健室的主人。那么,接下来该诅咒降祸给谁才好呢?该把谁变成保健室的俘虏比较好呢?啊啊,一边思考这些问题,一边眺望着明明持续走动,却永远无法指向天明时分的时钟,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不过呢,要我暂停狩猎一段时间也未尝不可喔……看在这盒麻糌的份上。明天我想吃煎饼,你绝对要准备好喔,我会等你过来。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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