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然回神时,瑞依发现有刺眼的聚光灯照着自己。不过她就算仰望高得连接到地上的天花板,依旧不知道光来自何处。
瑞依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站在老旧木纹花色舞台上的证人台。
(这里是……法庭……?)
但是自己究竟要接受什么审判?舞台的周遭有全身都是缝合拼凑起来的数百具红色人偶摆荡着身躯旁听,像是要观望即将开始的这场审判。映入视野中的一切光景都犹如恶梦一般,异常且诡异。
格雷面对着瑞依,严肃地宣告:
「神喜爱清廉之人。」
随后用锐利的眼神瞪着瑞依,语气强烈且像在宣告般地说:
「而现在,你——……有嫌疑是诓骗我天使们的魔女。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接受一次净化。」
瑞依把手放上证人台,静静地反驳。
「我不是魔女。」
格雷伤脑筋地肃然摇头。
「……不,你不是与艾札克立下契约的魔女吗?」
「我跟札克的约定……是对神立下的誓言。」
「哦,你连神都拿来当作挡箭牌啊。」
格雷嘲笑瑞依的回答,高声狂语。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忘记一件事。做决定的并不是你,而是神!」
瑞依小声地反驳。
「才不是。」
「哦……那么,就让我们来试验看看!来,我们开始进行审判吧!」
格雷俯视着受囚的瑞依,脸上露出微笑,似乎已经料到这场审判的结果,再次高声叫喊。他的声音中充满自信。随着格雷的呼喊,法庭中也响起像是告知夜幕来临的巨大钟声。格雷对着虚无喊道:
「好,有人要替此人作证吗?」
▲ ▼
瑞依的左边忽然冒出烟雾,而烟雾在转瞬间消失后,就从其中冒出了一名眼熟的女子。女子以尖锐得像出自快坏掉的喇叭,十分刺耳的声音说:
「嗨~我就是证人哟!」
女子踩着高跟鞋,发出叩叩声响,犹如时装模特儿般轻盈转身,朝观众席抛了抛媚眼,接着继续高声说:
「我要提供证词来告诉大家,这个罪恶深重的罪犯是多么残忍的女人!」
这道响彻舞台,像是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让瑞依一脸狐疑。女子那道光是听到,就让脑袋快要裂开的特殊嗓音变得比先前更加夸张。
(可是,那女人应该已经死了……)
没错,那道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就是应该早在B3就被札克杀死的凯西。但不知为何,她的全身都蒙上了一层浓厚的紫色。话说回来,瑞依想起跟格雷一起下去B3时,也有遇到全身呈现这种颜色的凯西。她也跟丹尼一样,还活着吗?可是凯西连手都被砍断了,无疑是真的死了。
可是在瑞依的眼中,却看见连应该已经被砍断的双手都呈现紫色的凯西,在舞台上摆出妖艳的动作。她的动作像是傀儡一样,有些不自然。
瑞依被丢进所有事物都不对劲的异常空间里,开始无法辨别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觉。
这时,从天花板传来还没变声的男孩声音。
「等一下啦!」
舞台上再次冒出烟雾。跳啊跳地从烟雾里出现,在舞台上登场的人是艾迪。不过艾迪的身体也跟刚才在B4遇到的时候一样,仿佛长满了青苔,全身都染上绿色。
艾迪用他还残留着少年韵味的纯真嗓音跟凯西对抗,活泼地说:
「我也可以证明很多瑞吉儿的优点喔!」
艾迪的声音莫名地单调,有种玩具人偶在讲话的僵硬感。而艾迪先沉默了一会儿,又用稍稍低沉的声音装出使坏的语调说:
「不过她很顽固,所以我也有点想捉弄她。」
瑞依困惑地盯着像是有声玩具,发出「嘻嘻嘻」单调笑声的艾迪。为什么被自己跟札克一起杀死的楼主,会接连出现在眼前?这段擅自发展,把自己抛在一旁的事态让瑞依有些傻眼。她看向人在法官席的格雷,他则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地望着议场。
接着,议场上又响起了既柔和又令人怀念的声音。
「能证明她真面目的人,只有我。」
瑞依忽然感觉背后有股气息的瞬间,她的背后又扬起了大片烟雾。
回过头,就看到丹尼站在眼前。丹尼的脸色相当苍白,没有血色。他的模样简直像个亡灵。
——可是……奇怪,医生应该跟其他两个人不一样,并没有死。因为我就是追着把药带走的医生,才会来到这里……
丹尼面带依旧苍白的脸色,温柔地对感到困惑的瑞依露出微笑。
「啊……瑞吉儿,你大可放心!就由我来提供替你辩护的证词吧,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哟。」
如此低语的丹尼,声音跟凯西和艾迪不同,跟以往一样轻柔。动作也不像玩具或人偶一样不自然,有人类的感觉。但瑞依眼中的丹尼和全身偏紫的凯西,以及呈现绿色,犹如遭到腐蚀的艾迪一样,看起来就跟亡灵一样苍白。
丹尼用他装进眼里的塑胶双色眼球,直盯着瑞依。瑞依回望着那双诡异的眼瞳,脑海中想起丹尼替她做心理治疗时的光景。
瑞依是从那起杀人案发生以后,才开始到丹尼那里做心理治疗。瑞依每天都在单调的心理谘商室里,不断回答丹尼提出的疑问。可是——那是因为丹尼询问,瑞依才会说出口。仅此而已。
(医生很了解我是怎么样的人……)
瑞依一边看着眼前极为苍白的丹尼,一边将他和自己记忆中的丹尼相比。
随后,丹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对瑞依投以跟当时如出一辙的微笑。瑞依莫名地对那抹微笑感到战栗,因为她感觉到一股不知名的恐惧。
格雷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态会演变成如此,在议场前满意地环视像这样聚集到舞台上的三个人。
确认三人暂且都说完想说的话后,格雷大声说道:
「嗯……很好。那么,你们就一个个轮流作证吧。由谁先开始?」
▲ ▼
凯西抢先举手。
「我!神父大人!请务必由我先开始。」
感觉会削薄耳膜的尖锐嗓音响遍议场。艾迪看着凯西那双闪烁着锐利光芒的大眼,在变成绿色的圆形面具下鼓起脸颊。
「你太贼了!我先啦。」
「抱歉,艾迪,这我办不到。要由我来打头阵!」
「为什么?为什么?你根本没理由当第一个啊!」
「因为说到这女人做的坏事,我可是最大的受害者!我跟从一开始就迷上这女人的你们不一样!」
凯西的话中满是挖苦地反驳,同时以半是轻蔑的恶毒眼神瞪着艾迪与丹尼。
瑞依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像是小孩子吵架的情景。她对于这场把她丢在一旁,擅自进行下去的怪异审判感到傻眼,根本提不起劲说话。
「啊~讨厌!你每次都马上变得那么歇斯底里!」
艾迪的这句话,令凯西扬起如猫一般的尖锐眼尾。这时,换丹尼介入了他们。
「我最后一个也无妨。凯西,我很期待你的证言喔。」
丹尼散发出成熟大人的从容,轻拍凯西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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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你们决定好由谁作证了吗?」
格雷一脸受不了他们地看着三人对谈,并出言催促。他看起来很习惯这样的光景了。听到格雷这么问,凯西的眼中亮起更加锐利的光芒,伸直了手臂。
「决定好了,神父大人!就由我来当第一个!」
「讨厌~!你真的很任性耶!」
「那么艾迪,我们暂时退下吧。」
丹尼这么说完,艾迪就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立刻从瑞依面前消失。格雷看准两人从台上消失后,对凯西下达指示。
「那么,凯萨琳•华德,请你开始作证。」
「好的,就交给我吧。」
凯西像在炫耀胜利似的扬起嘴角一笑。在那对长睫毛影子下的视野里,清楚映照出不安地伫立于围栏中的瑞依。
▲ ▼
全身染上紫色的凯西踩响高跟鞋,发出叩叩声响,开始优雅走在舞台上。从她的脚步声中,隐约听得出来像要发泄累积许久的怨气般的粗鲁力道。
凯西一站到舞台中央,就大力踏地,发出高跟鞋的敲击声。接着开始朝着鲜红到显得怪异血腥的观众大喊:
「各位,请好好听我说~!这个恶魔的外表看起来只是乖巧的女孩……但她可是满腹黑心!是个货真价实的——」
这时,凯西突然将手上的鞭子往几乎快打中瑞依脸庞的位置一甩,发出「啪!」的声响,然后高声断言:
「魔女!」
凯西的神情感觉莫名清爽。但是瑞依的反应对凯西来说,却是无趣至极。瑞依对甩到眼前的鞭子前端不为所动,只是显露出她的阴暗情绪,语气平板地低声说:
「……我不是魔女。」
凯西不禁气愤地咬着唇。虽然瑞依没有要挑衅的意思,但凯西看到瑞依一直摆出有些挑衅的态度,忍不住表现出心里的恼火。
「看!还在装蒜!她最擅长一脸满不在乎地说谎了!」
「最擅长说谎」这句话,令瑞依有一瞬间受到了惊吓。不过她马上又恢复平时的冷静沉着,因为瑞依不记得自己说过谎——至少在这女人面前是如此。
此时,传来了木槌快速敲打的响声。格雷介入两人的对话之中。
「嗯……那么,你有证据能够证明瑞吉儿是魔女吗?」
「有,当然有!」
听到格雷的提问,凯西的手指抵着嘴唇微微一笑,用夸张地点头表示肯定。接着有些亢奋地开始述说:
「我在这女人的魔手之下,被剥夺了审判者的地位!那时候,我在高处看着审判的情景。结果,札克不晓得被这女人唆使了什么,竟然动手砍了自己!」
札克动手砍杀自己的光景,瑞依也还记得相当清楚。不过,瑞依也一样对他的自杀行为感到不敢置信,也不想看见那样的光景。瑞依垂下视线,借以阻断在脑海中重现的那幅景象。但凯西的尖锐嗓音毫不留情地在瑞依耳边响起。
「唉……艾札克•佛斯特说起来也是被这女人拔除了獠牙的罪犯啊!因为他的模样实在太丢人了,我一生气,就下去找他们!结果,你们猜这女人面不改色地做了什么好事?」
凯西深吐一口气,猛地瞪大眼睛。她的表情变得异常亢奋,犹如发疯了一般喷着口水嘶吼。
「……她开枪射我啊!审判者竟然被罪犯抢先开枪射杀,这没天理啊!她就是个披着乖乖牌罪犯的面具,却狡诈至极的女人!她害我落得……落得……落得那种下场——……她完完全全就是个恶魔!」
瑞依对于从凯西的口中,滔滔不绝地说出的那些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证言感到有些疑惑,但依然以一贯的面无表情淡然回答:
「……我不记得有抢先你。」
不,瑞依并不是想回嘴。她只是回想自己当初做出的行动罢了。
听到瑞依这么说,凯西愤怒地大叫。
「说什么鬼话啊,你这恶魔!」
下一瞬间,凯西的眼里隐约浮现至今不曾见过的陶醉。
「而且,你知道我最不甘心的是什么吗?那就是……」
瑞依不回答她的提问。而凯西看见瑞依面无表情,就恢复为平时的自己,露出满意的微笑。然后吸了口气,扬起那双像是镶进灿烂宝石的大眼,装模作样地说:
「我被你枪杀的时候,竟然觉得很开心!」
凯西一口气说完后,发疯似的嘻嘻大笑。
这幅光景让瑞依哑口无言。这个女人为什么在笑?瑞依试着想像她的心境,但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另一方面,凯西则是从刚才那股恐怖的亢奋忽然冷却下来,不顾愣住的瑞依,直接以滑稽的语调宣告刑罚。
「总之……这女人无疑就是魔女~!我希望对她施以水刑~!」
这一瞬间,瑞依感觉脚尖碰到了冰冷的液体。看向脚边,有大量的水犹如从海上袭来的海浪,像生物一样不断扭动。瑞依的脑袋无法理解眼前的光景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来不及反驳,她所站着的舞台上方就降下了不知来自何处,像雨水一般混浊的水。不到十秒,水位就上升到瑞依的腰部附近。
即使面对如此诡谲的光景,瑞依仍旧莫名地异常冷静。她感觉得到长及腰间的发梢被水弄湿了。但这又怎样?瑞依冷静地观察不断涌进来的水。
「来,痛苦地挣扎吧!拜托你让我感受到比那时候更强烈的兴奋感!」
凯西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到了舞台边。她跟观望审判过程的红色怪异观众一起弯起嘴角,笑看着瑞依的身体渐渐没入水中的模样。
不过,瑞依接下来所说的话让气氛瞬间冻结。
「……你就那么想看我挣扎吗?」
瑞依俯视看起来很愉悦的凯西,对不断扭动的浪潮不感半点畏惧地开口说道。
「啊?」
瑞依超乎自己想像的反应,使凯西难得浮现愣住的神情。而瑞依接着提出的疑问,令她更加茫然。
「你对我有那么大的期望吗?」
脑子有病——瑞依是如此看待提出无理要求的凯西。因为在这种状况下,不论别人对自己有什么期待,她都无可奈何。不对,说到底,像自己这种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受人期待。瑞依的本意只是想冷静地询问这件事。
凯西对于太过超乎预料的事态一瞬感到困惑。似乎是瑞依的话实在过于缺乏身为罪犯的自觉,使她无法压抑内心的惊愕。之后凯西像是发现了什么事情,脸上突然燃起强烈的怒火。
但凯西的恼火,却被来自上方的严肃嗓音镇压住。
「到此为止。」
观望整个过程的格雷别有他意地点点头,制止这个场面。他的话语传遍议场的同时,环绕在瑞依身边的大量水流就瞬间从舞台上消失了。
「……神父大人?刑罚还没结束啊!」
凯西仿佛受到父亲责骂的小女孩一样慌张,格雷则以严厉的表情毫不客气地说:
「实施刑罚的人并不是你,凯萨琳•华德。而且,你对身为魔女之人有何所求?」
听见格雷冷静的指谪,凯西红着脸低下头来。她似乎在为自从遇见瑞依以后,就渐渐迷失审判者身分的自己感到羞耻。
「退下。」
格雷说完,凯西的脚边就冒出烟雾,而她也意外地就这么乖乖离开了。
▲ ▼
「接下来是艾德华•曼森,你能替此人作证吗?」
格雷朝着瑞依右边空无一物的空中问道,艾迪就跟刚才现身的时候一样,随着烟雾出现了。
「神父大人,我可以替她作证喔!不论是喜欢还是讨厌的部分,我都说得出来哟。」
艾迪用他跟瑞依差不多娇小的纤细身体一边四处跳动,一边回答。
「那么,开始作证。」
格雷宣告开始的指示,面具下的艾迪露出微笑。接着他就像小丑一样,在议场里四处乱跳,语带兴奋且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证词。
「嗯!呃~瑞吉儿很可爱哟。尤其她的声音,就像小鸟一样,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声音。还有,她跟我有点像哟。像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行动!我会对瑞吉儿一见锺情,就是因为你在做跟我很类似的事情……瑞吉儿,我知道哟。B6的小鸟,是你埋起来的吧?」
说着,艾迪转身面向瑞依。
这一刻,被砍成两半的那只小鸟清楚地重现在瑞依的脑海中。替小鸟治疗好以后,她确实有把它埋进地下。可是,那又怎么了?
「……对。」
瑞依仍旧不带感情地回以肯定。艾迪不管瑞依的反应,再次一边四处乱跳,一边用像在朗诵诗歌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认为我们一定很意气相投。而且,你说想死……我就觉得我们的愿望很相配。可是瑞吉儿……你有点顽固呢,完全不肯听我讲话。我尝试接近你好几次喔!那些全~部,全~都是为了瑞吉儿!」
艾迪的语气里渐渐蕴含着热度。
「可是,最后还是行不通。我一直忍着痛苦,等你回答yes耶!而且我还在没有开灯的一片漆黑中去接你!可是最后我却被札克砍死,孤伶伶地待在坟墓里面!」
艾迪大声地述说,同时比手画脚,重现被札克杀死时的状况。之后立刻传来一道东西被压烂的声音,是艾迪被突然出现在地上的坟墓压扁了。艾迪在墓碑底下用含糊的声音,让自己的怨言传遍整个议场。
「我虽然喜欢坟墓,可是我一点也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啊!」
瑞依用冰冷的眼神注视这幅奇妙的光景,开始思考。瑞依不记得自己有主动拜托艾迪做什么事,也不曾希望他做什么。当初艾迪说着要杀掉她并逼近自己时,她也没有想被艾迪杀掉的感觉。
另一方面,被压扁在墓碑底下的艾迪的那番长篇大论,正准备进入尾声。
「不过,我在那时候终于发现我跟瑞吉儿之间最大的差别……我虽然很想要瑞吉儿,但也有好好为瑞吉儿着想,才展开行动……可是,瑞吉儿不一样。」
墓碑忽然消失不见,艾迪再次跳啊跳地对身为法官的格雷主张自己心里的所有想法。
「瑞吉儿做的事情全~部都是为了她自己!」
议场有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但瑞依面不改色。艾迪不顾瑞依冷淡的反应,声音嘹亮地继续说下去。
「很过分吧?自己用甜美的话语怂恿别人杀了她,却全是为了自己!真的太自私了!我完全不懂为什么非得是札克不可。我想啊,这大概,也是瑞吉儿的自私!」
艾迪痛苦地补充说明。
「她无视了所有的幸福。这样的人根本是个魔女吧……?我是这么想的。」
说完所有证言后,艾迪看着瑞依,再度绞尽力气用仍然稚嫩的声音大声地说:
「所以啊,我希望——可以对瑞吉儿处以针刑!一口气掉下去!然后,我这次一定会给你幸福!」
——下一秒,瑞依在没有任何感觉的状态下,被粗绳子捆住身体,吊上空中。
(怎么回事……?)
瑞依惊讶地缓缓往下看,舞台的地板上不知何时窜出了无数个尖刺。那很像在B3看见的光景,那个札克无法独自通过的针山之路。
假设这条绳子断掉,她掉到了针山之中,这副身躯应该撑不过半秒吧。但瑞依不可思议地不觉得害怕。她甚至觉得,掉下去也无妨。
而且,瑞依对艾迪的话感到相当不悦,甚至无法提起劲做出任何反应。
艾迪说是「为了瑞吉儿」。瑞依无法理解这番话,因为想给予瑞依解脱是艾迪自己的愿望,艾迪的话才真的只是为了他自己。瑞依认为自己的想法没错。
依旧被绳子吊着的瑞依一如以往的面无表情,用冰冷的视线注视着一边乱跳,一边仰望自己的艾迪。
然后,艾迪面具底下的表情渐渐变得僵硬。
「你……你难道在生气?对……对不起,可是,这都是瑞吉儿你不好啊!」
瑞依冷酷的视线令艾迪掩藏不住内心的动摇,慌得不知所措。之后,他哀痛地挤出声音说:
「……你说说话啊。」
但瑞依的蓝色眼眸只是继续冰冷地凝视着艾迪。
——就凭艾迪,无法实现瑞依的愿望。能实现瑞依愿望的人,并不是艾迪。
但就算这么告诉艾迪,他应该也无法谅解瑞依的想法。想必会像在B4相遇时一样,只会把理想跟愿望强加在瑞依身上。既然如此,告诉他这件事也毫无意义。一想到这里,瑞依就提不起劲做任何回答。
面对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的瑞依,艾迪以哀求的语气大喊起来。
「不要不理我啊!」
▲ ▼
「到此为止。」
制止住场面的,依旧是格雷。
艾迪惊然回神后,就像小孩子耍赖一样跺脚。
「等一下,瑞吉儿还没回答我半句话啊!」
但格雷就像在管教愚笨的孩子,立刻回绝艾迪的要求。
「你被魔女迷惑心智了,艾德华•曼森。你想接纳魔女的心、惧怕魔女的心,全都显而易见。」
艾迪瞬间沉默不语。
「退下吧。」
在格雷如此宣告的瞬间,被烟雾环绕的艾迪面带着悲伤的神情消失。
不久后,陷入深沉寂静的议场中,响起最后一位证人——丹尼的声音。
「好了,无聊的证词都讲完了吗?」
舞台上冒出烟雾的同时,丹尼也挂着微笑出现在瑞依面前。格雷没有隐去他听见丹尼失礼言论后的不信任感。
「丹尼尔•狄更斯,你有作证的意愿吗?」
丹尼的脸上浮现证人中唯一算是温和的表情,滔滔不绝地述说起来。
「是的,神父大人,当然有。因为没人好好替瑞吉儿作证嘛,必须要由我来好好阐述她的魅力才行。嗳,瑞吉儿,你知道我不会说错任何关于你的事情,对吧?」
瑞依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凝视着丹尼。医生「了解」我是怎样的人——他说的没有错。
格雷观察了两人一会儿后,不改面无表情的凶狠神色对丹尼下令。
「那么,开始作证吧。」
于是,最后一段证词就此开始。
▲ ▼
「……说真的,要替这种一目了然的事情作证,真是太蠢了。这同时也代表大家多么不了解瑞吉儿这个人。」
丹尼得意地说着,开始像在教室里绕行的老师一样,慢慢在瑞依的身边走动。丹尼的语调非常温柔,但说出口的话只能用疯狂来形容。
「没错——一切都是从与她相识的心理谘商室开始。那时候,我一直在寻找理想的眼睛……寻找虽然活着,却陷入永恒死亡中的眼睛……当然,真的已经死去的眼睛也可以,但还是会变得混浊。可是结果行不通,一般人的眼睛终究会随着感情跟心情快速变化。由绝望变为希望,由失意变为恶意……虽然就我的工作性质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
丹尼一脸陶醉地作证,述说他开始担任心理医生后持续了一小段时间的空虚生活,以及遇见瑞依以后的美好时光。
「就在那时候,我成了负责医治她的医生……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好幸福……世上没有其他这么美又魅惑人心的眼睛了。好比黑暗中寂静的湖水一般湛蓝,这么昏暗的眼睛足以揽走我的心。」
他的说词就像在讲述自己的初恋。但丹尼的话语有些扭曲,因为他总是只对和瑞依眼睛有关的事非常感兴趣。
开始陶醉于述说眼睛的丹尼,令瑞依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场审判本来应该是要决定瑞依是否为魔女。原本瑞依的内心某处微微期待着知晓一切的丹尼,可能会作证表示「瑞吉儿并不是魔女」。但是,丹尼却开始煽情地阐述瑞依的眼睛。这对瑞依来说,就只是跟自己有关的事情被丹尼揭露出来而已。
「……替她做心理治疗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事。她正是我想要的那种既活着,却永远死去的眼睛!」
丹尼违背瑞依的期待,端正脸庞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丑陋,开始发出狂热的吼叫。
「因为她……她的心灵绝对——不正常!因为她是永远无法得到救赎的灵魂!」
「丹尼尔。」
丹尼开始半是疯狂地吼叫,格雷虽然一脸狐疑,但依然用平淡的语气呼唤他的名字,要他肃静。
「但不就是那样吗!她的灵魂不可能得到救赎!」
但眼神疯狂,突然大吼起来的丹尼没有停下话语。
「因为!」
「丹尼尔!」
格雷再次呼唤丹尼的名字,试图制止他。但是丹尼没有停下满是欢喜的叫喊。
「因为,她的灵魂——」
当格雷的表情中一瞬显露出愤怒时,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人物开口了。议场所有关系人士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声音的主人身上。那个人是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瑞依。
「别再说了。」
先前一直萦绕的狂躁氛围,只因为站在议场正中央的少女短短的一句话,就犹如从梦中清醒过来一般满场静寂。
在这阵甚至不知道是生是死的异常空间的沉默当中,少女——瑞依的脸色极为苍白。连眨眼都眨不了的她,光是静静地低声说出这段话就用尽了全力。
另一方面,瑞依也第一次被丹尼这个人的存在搅乱了心思。至今她从来没有把丹尼当作伙伴,但也不曾认为他是个威胁。
接受心理治疗的时候,瑞依都是老实地回答丹尼的提问。那是因为有人问,瑞依才会回答,仅仅如此。而当时,她也不曾说谎。她不觉得有说谎的必要,也完全没料到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瑞依在无比焦躁中,还是勉强故作镇静地看向丹尼。
(……丹尼医生很了解我是怎么样的人。)
——……没错,他知道我想隐瞒的事情。
可以的话,瑞依不想再听丹尼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是丹尼打破沉默,仿佛到刚才为止的疯狂都是幻觉似的,静静地说:
「她的灵魂得不到救赎。」
议场彷若结冻般一片寂静。而丹尼的表情冰冷到令人感到可怕。至少,他以往不曾在瑞依的面前露出这种表情。丹尼像在告知临死患者事实一般,不显露半点情绪,并以平淡的语调继续说下去。
「因为…………她的灵魂,是属于掠夺者那一方。」
这句话让瑞依一惊,面色苍白地睁大了眼睛。格雷动也不动地从上方观望着她。接着丹尼做出结论,替自己的证词收尾。
「那是毫无慈悲、毫不留情,为了填补无法填满的容器,而持续掠夺的灵魂。」
说完,丹尼忽然神情大变,用前所未见的温柔表情凝视着瑞依。
瑞依那双映照出世界末日的蓝色双眸,找回了深沉的绝望色彩。丹尼看着她的那双眼,心满意足地对瑞依微微一笑。
「瑞吉儿,啊……你的眼睛好美……我可以继续欣赏你的眼睛吗?」
然后跟刚才的冷酷模样截然不同,满脸幸福地注视着瑞依。
「我们在B5重逢的时候,你的表情很不对劲,而且现在还有些奇怪的意图。不过……不要紧,我说过吧?真正的你——灵魂不该遭到掠夺。」
丹尼说着,就用他那只异常苍白,彷若亡魂的手轻轻触碰瑞依有些濡湿的头发。
「有我在,一切就不会有问题。我们一起活下去吧,好吗?」
丹尼的话语依旧温柔。但他伸出长长的舌头,带着疯狂眼神低语的模样一点也不算正常。
格雷对愈发失控的丹尼显露不悦,大声叫喊。
「丹尼!」
「……这……失礼了。」
听到格雷的叫喊,丹尼立刻恢复神智。应该说,他恢复了冷静。丹尼先是装模作样地咳了咳,接着缓缓退到舞台后方。
这时映入眼帘的光景,令瑞依不禁愕然。虽然不晓得是不是照明使然,但丹尼原本极为苍白的面色,变回了平时带有明显生气的脸色。
「证人可以退下了。应该也没必要继续听取证词了,因为这是关键性的证词。」
格雷扬起嘴角。
「瑞吉儿,不要紧。有我在,就不会有事。因为你的灵魂不该遭到掠夺。」
丹尼再次这么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向舞台边。换人作证时,凯西跟艾迪都像魔术表演一样从舞台上消失。可是丹尼没有消失,而是走到舞台外侧。
瑞依注视着丹尼离开的背影,有些混乱地转头面向格雷。
这一瞬间,格雷的脸上浮现夸耀胜利的表情说:
「——瑞吉儿•加德纳,你的判决结果出来了。」
▲ ▼
格雷从台上俯视着瑞依,开口说:
「你也听到他们的证词了吧。尤其丹尼的特别容易理解。说到底,最清楚你是什么人的,就是他了。丹尼观察你的时间,确实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久。而丹尼即使道出你的真实样貌,却也没有否定你的存在。他大概很醉心于你这个魔女吧。」
「……那……又不是我的错,是丹尼医生自己要那样的……」
瑞依支支吾吾,像小孩一样这么回答。
她不懂丹尼是抱着什么想法说出那些话。不过她知道那段执着的发言让自己的立场变得不利。
瑞依有点怨恨丹尼。
但瑞依仍然——不认为自己有错,不认为自己是魔女。就算是自己的想法太过自私——他们三人的证词,也等同于是将他们各自的自私想法,强加在瑞依的自私上。这里是这种不讲理的状况也说得通的空间,根本不可能得出正确的判决。
「你完全不认为真正自私的,其实是自己吗,瑞吉儿•加德纳?」
格雷仿佛看穿了瑞依的被害者心态,用严肃的神情说道。他看起来也像是因为面对着一个异常存在,所以慌了手脚。
「艾迪的证词说你就是那种人。除了自己的目的以外,完全不把其他事物放在眼里。至于凯西……真可怜……不只受你欺瞒,最终还被你蛊惑了!竟然连高傲的她也变成那副德性……实在太可怕了。」
格雷傻眼地夸张叹了口气,然后直直凝视着瑞依,下达判决。
「你——是个魔女。」
瑞依瞪大她的蓝色双眸,不禁大声叫喊。
「……才不是!」
审判途中,所有人都只讲述自己的心情。而且各楼层楼主对瑞依投注的感情,全都不是瑞依想要的。那些只不过是单方面把自身想法强加在他人身上,所以他们的主张也是乱七八糟。经过那么乱来的审判得出的判决,不可能会正确。
「怎么可能不是。现在你不就无法反驳任何一段证词吗?」
「才不是……」
瑞依轻轻低语。她不是无法反驳,而是就算否定了,也没有人会听进耳里。最后还擅自认定我是怎么样的人。每次都是这样。瑞依的内心几乎快被在脑海中苏醒的过往给压垮。
「谁会相信从魔女口中说出的话。来吧,魔女!你就乖乖受到净化吧!马上开始对魔女处以火刑!」
瑞依的话语仍旧没被听进耳里,格雷如此高声宣告。
瑞依还来不及抵抗,身体就飘上空中,被绑在大十字架上。手脚都被绑在十字架上面,完全无法动弹。耳边响起了火花爆散的劈啪声响。往脚边一看,底下的景色已经不是原先在场的红色人偶,而是地狱般的大片火海。
被绑在十字架上的瑞依大喊:
「我不是魔女!」
但她的话语只是在虚空中回荡。好想想办法拆掉夺走手脚自由的戒具——瑞依虽然这么想,但也能轻易料到拆掉以后,自己会掉入火海中。不论怎么做,继续这样下去终究会被火烧死。
「……放我离开这里。」
瑞依惧怕着逼近自己的火焰,挤出声音说道。
「哦,听完那些证词,你还说得出这种话啊。你杀死了——『他们』的……天使们的心灵。你把他们的心灵玩弄于掌心之间,并将其夺走……你做的事情真是残忍。」
格雷用沉静,却严厉的语调斥责瑞依。
「而现在——你连艾札克•佛斯特都不会放过对吧?没错,你……打算将他当作祭品,来成就你自己。」
格雷的话中掺杂着对瑞依的厌恶。对格雷来说,瑞依只是个不只欺骗了自己疼爱至今的天使们,还残忍杀死他们的魔女。他的话语里明显可以感觉到他在内心下了这个结论。
「别那样说……才不是那样。」
不过瑞依自己也不清楚格雷说的哪里不对。瑞依紧闭起双眼,深刻感受到那股不断袭来的不适感。
在黑暗中,热气毫不留情地逼近依旧被绑在十字架上的瑞依身体。火焰发出劈啪声响,火势也愈来愈大。
——好烫……好烫……!
瑞依暗自为这道难以承受的考验哀叹,微微扭动无法动弹的身躯。
「来,宣告自己就是魔女!吐露出自己的真实身分!并在神圣的火焰中,将自己献给神吧!」
火焰随着格雷的声音愈来愈近。瑞依受到一阵似乎会让身体逐渐融化的高温侵袭,视野逐渐被火焰的色彩充斥。跟刚才遭受水刑与针刑时不同,一股就快令人昏厥的恐惧袭向瑞依。
瑞依吸进从火焰中扬起的大量烟雾,勉强开口说:
「我不是魔女……而且圣经里面没有写到这种事情……」
第一次接触到圣经以后,瑞依就在月光下热衷地阅读神的话语。全部看完后,她强烈地感受到——我不能继续活在这世上。瑞依在无尽的痛苦中,回想起当时的事情。
「那是当然的,瑞吉儿•加德纳。因为你所说的神,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你从刚才就一直把神挂在嘴边。」
格雷嘲笑道:
「喔,那是因为……我就是神。」
「……咦?」
这句意外的发言,令瑞依愣得睁大双眼。
「我是站在神的立场上的人——我这个神就存在于这里。」
根本莫名其妙。瑞依在强烈的晕眩中提问。
「那么,意思是你就是神……?」
「对,没错。在这里,我就是最接近神的存在。」
「……那种事……那种事……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
瑞依明显慌了。格雷突然表明自己是神,她也无法理解。不对,是不想理解。
在瑞依的心中,神是没有实体的存在。所以,这样正好。
我希望神一直是我所想的那样。可是,如果格雷就是神——这意味着瑞依的期望将会瓦解。
「信仰——就是神存在的意义。瑞吉儿,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仰。」
格雷平淡地说道,嘲笑因为迷失神的存在,而陷入错乱中的瑞依。
(……札克也是因为信仰这个神父,才会在这栋大楼里面吗……?)
在瑞依混乱的心里,忽然掠过这个想法。不过,札克说过根本没有神。而且札克说过他只是想杀人,才会来这里。他应该不是在说谎,因为札克不会说谎。
——因为札克讨厌说谎……
瑞依的思考已经混乱到了极点。
这一刻,依旧被绑在十字架上的瑞依,感觉自己突然往下坠。回过神时,视野已经遭到黑暗吞噬,只有火焰燃烧的劈啪声传进耳里。全身像是遭到火舌戳刺一般疼痛。原来被火烧,是这么痛吗?
(……不要,不要……!)
十字架上的瑞依稍微摇动手脚。不过戒具依旧没有松开的感觉。瑞依放松力气,低头委身于十字架。
▲ ▼
——没有神?为什么……
一种无法说是愤怒,也无法说是绝望的感情填满了瑞依的内心。
(我不想要那样……)
没有神是不被允许发生的一件事,瑞依无法允许这个事实存在。那个神父说自己是类似神的存在,但瑞依不可能轻易认同他的话,她无法接受那个神父就是神的现实。
——因为我……不想被那个神杀掉……
「可是,世上没有我认为的神……」
瑞依自从跟札克立下约定后就一直在心里描绘的理想,发出轰隆声响并逐渐崩毁。不,已经彻底崩塌了。
这时,瑞依在烈火中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里有股冰冷的触感。她惊觉后,紧紧握住那冰冷的物体。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明明很冰冷,却只要像这样握紧它,胸口就会涌上某种温热的感觉。
「这一定是……某个人很珍惜……很珍惜的东西……?」
——就在此时。
「喂,你在干什么啊?」
札克焦躁的声音在瑞依的耳里响起。
札克的身影朦胧地浮现在旺盛的烈火中。那是瑞依总是看在眼里——札克那道走在自己前面的背影。
「再不快点,我要丢下你了。」
但是札克渐渐走远,往火焰的方向离去。那幅景象如同在暗示着札克正在接近死亡,瑞依感到无法承受的恐惧,不禁对那道背影大喊:
「札克,等一下……!——我现在就想起来!」
札克听到那声随时快哭出来的奋力一喊后,回过头来。然后带着拿她没辄的表情走近瑞依,默默用力抓住瑞依被绑在十字架上的手。
那确切的触感使瑞依朦胧的意识里,唯独突然鲜明地浮现在来到这里前,札克对她说的那段话。
「……喂,把这个带去……虽然……我不认为你……会用……就是了。」
这时,瑞依清楚了解到——
——这是札克很珍惜……很珍惜的东西……
在来到到这里前被我用到受损,被我弄坏……即使如此,还是一直守护着我,帮助我的东西……
「……札克的……小刀……」
察觉这一点的瞬间,小刀在瑞依的手中释放出耀眼的光芒。
▲ ▼
原本被绑在十字架上的瑞依,身体被抛到空中,往烈火中坠落。但很不可思议。明明从几公尺高的地方掉下来,却不觉得痛。站在不断摇曳的火焰里也不觉得烫。刚才体会到的深刻痛苦,已经彻底消失了。
而札克的小刀绽放出月光般的光芒,插在她面前的地板上。瑞依跨步走在火焰中,然后蹲下身,缓缓拔起札克的小刀。她握紧有些熔掉的刀柄,刀尖就抵上了指腹。
(好痛……)
瑞依闭上眼,体会手指传来的痛楚。刀子碰到的指腹流出鲜红血液,滴落地面。那些鲜血仍带着体温。瑞依吸了口气。
(明明有缺损……却还这么锋利……)
啊……这把小刀好像札克——瑞依紧紧握住小刀。
不论受多少伤,也总是一直待在我身边,帮助我……
瑞依将小刀抱在怀中,静静闭上眼睛,眼底就浮现出札克得意的表情。札克那时候主动对神发了誓,说会杀了我。
但是……这世上没有神。
格雷毫不留情的言语,扎进了瑞依的内心。
不过,瑞依的脑袋里立刻冒出一个想法。
既然没有神……——那就只能自己找出神了。而且是永远不会让人迷失的神。
瑞依凝神注视着变得破破烂烂的小刀。有一瞬间,她感受到类似寂寞的情绪。同时,瑞依的手也感觉到冰凉的触感。那确切的冰凉触感令瑞依忽然惊觉,理解了在这层楼发生的所有奇妙现象究竟是怎么回事。手里这把小刀的冰冷,告诉了她真相——
突然间,瑞依感到无比放心,无意识地露出微笑。
(……啊……什么嘛……)
「我的神,不就在这里吗?」
瑞依仿佛找回了遗失的事物,安心地如此低语。没错——我的神,其实就近在身边。若是这个神,我一定不会再迷惘,也不会再犯错,而且什么事情都办得到——
瑞依的眼神变得凛然,架起札克的小刀。
这一刻,围绕着瑞依的熊熊烈火在转瞬间全数熄灭。
▲ ▼
「你为什么清醒过来了……?」
格雷慌张地叫喊。
那个不可思议的空间消失后,周遭的环境就彻底变回原本的教堂。看见眼神稍稍冰冷的瑞依,格雷吓得倒退一步。
——无疑是个魔女的瑞依,不可能从那个魔女审判的世界中清醒过来。格雷的预测太过乐观了。
「这层楼发生的所有怪事都是幻觉……是你刻意让我的内心看到那些事情……」
瑞依的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有些自豪地说:
「是我的神,让我清醒过来了。」
瑞依举着札克那把已经变得破烂的小刀,上头闪过一道光芒。见瑞依带着一股强烈的意念,格雷也领悟了一切。随后他失望地深吐一口气。
「……唉,看来没能净化你心里的魔女啊。」
但格雷的话语已经不再撼动瑞依的心。她感受着身体涌出的力量,紧握住小刀,挺起胸膛断言。
「我并不是魔女,因为我根本没和他人订下契约。但是我有个誓言,是我的神给我的誓言。」
「这样啊……你这个魔女,最后决定这么想是吧。」
格雷满脸动摇地说。他的语调藏不住失望。
「即使那份誓言是错误的,是建立在谎言之上,你也无所谓是吧……」
格雷的嘴角垮了下来,对于瑞依从幻想世界中清醒过来感到不甘。现在瑞依的内心,想必正被她自己产生的强烈意念束缚着,足以打破幻想世界——格雷对此了若指掌。
不过,格雷的话语已经伤害不了瑞依的心了。因为假的神所说的话,根本没必要听进耳里。
瑞依的眼神冰冷,双手更用力地握紧小刀,将刀尖朝向格雷的左胸。
「嗳,现在更重要的是……」
瑞依依旧用刀指着格雷,静静地说:
「快点把药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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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犹豫地用刀指着自己的这名少女,眼里带着一些豁出去的冷酷,这让格雷不寒而栗。感觉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轻易折断的纤细手中,握着的小刀没有丝毫动摇。
他深刻地感受到瑞依在随时都可能遭到毒手的状况下,仍然不惜威胁自己也要替札克拿到药的猛烈气魄。
但这幅光景实在太过异常。
「……只爱己身的可悲魔女啊……」
格雷仰望天上,然后慢慢走到摆设在教堂左侧的高大书柜前,像是不敌瑞依的气魄般说:
「……跟我来,药在这里面。」
▲ ▼
「那么,你走前面。」
瑞依用刀指着格雷,站在他背后面带凛然神情,如此催促。
「为何?」
「因为札克现在在睡觉。我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情。」
瑞依用彷若复着一层冰的冰冷眼神望着格雷。
「……这样啊。」
背对着瑞依的格雷傻眼地笑了出来,之后用手操作某种东西,书柜就发出「轰——」的声音往旁边滑动。
宛如自动门敞开的书柜后头,连接着另一个房间。里面跟教堂和等着瑞依回去的札克待着的那条回廊一样,有一整排像是窗户的七彩彩色玻璃,色彩缤纷的光芒照进房间。
瑞依虽然依旧怀疑这次是否真的能拿到药,但还是快步跟在格雷背后。
「……这个柜子里有药。」
格雷在一个柜子前停下脚步。里头摆着消毒水、止血剂、造血剂等药品。
看到这些药,瑞依这才终于放心下来。
——啊……拿到药了,可以帮上札克了。
瑞依的心跳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不过,总觉得拿药的这段过程,真的是非常长远的一段路。瑞依对于终于找到药一事松了口气,同时把那些药品全放进包包里。
「……谢谢,我要回去札克那里了。」
瑞依用仿佛不再需要格雷的平淡语调对格雷这么说,然后转身背对他。必须尽早回到札克那里才行。不,不对。瑞依是想要回到札克的身边。随后,格雷以心慌的语气从瑞依背后问:
「慢着!你不杀我吗?」
瑞依一脸茫然。她似乎不懂格雷这么问的意图何在。
「……为什么要杀你?」
被这么问的格雷疑惑地开始说明。
「你信仰了新的神对吧?神祇的复数存在会产生纷争,而且——你应该是个毫无慈悲的人才对。」
他的语气像是知晓瑞依的所有过往。察觉这一点的瑞依仍开口问:
「你打算妨碍我吗?」
格雷陷入短暂的沉默。说不定没必要阻挠她。不,应该没必要,因为审判已经结束了。
瑞依对看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格雷冷淡地说:
「你没有要妨碍我,就没必要杀你。因为……我不需要你。」
而且,现在也没有多余时间杀人了——瑞依不会刻意去杀不再需要的对象。
但奇妙的是,格雷听到瑞依的这番话,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的脸上再次浮现嘲笑。
「……这样啊。那么,最后我再给你一个忠告吧。神这种存在,都很讨厌骗子跟污秽的事物。」
格雷的表情已经彻底变回原本那副严肃的模样。
「不过,这也得要你说的神真的是神,才会是如此。瑞吉儿•加德纳……再不久就会露出马脚了。」
瑞依看了格雷一眼,不做任何回答,并像个收到毫无兴趣的礼物的少女转过身,跑向札克身边。
(札克……等着我。)
药瓶在她肩上背着的包包里相互碰撞,发出铿鎯声响。那是无可取代,而且令人开心的声音。再也没有闻到那股香甜气味了。回到札克身边的路上,也没见到那面破掉的镜子及巨大的门。甚至连那些东西所在的房间都消失了。那些果然全是那股香甜气味——格雷让她看见的幻觉。
▲ ▼
这是第几次回到札克身边了?瑞依曾多次回到札克的身边,而每次回到他的身边,瑞依都会陷入绝望。可是这次不一样。瑞依的掌心里,紧握着能够救治札克的药。
在有着一整排美丽彩色玻璃的回廊里,瑞依看到札克脸色极为苍白地躺在地上。
「札克……?」
瑞依为他憔悴至极的模样感到不安,缓缓靠近他。札克还有微弱的呼吸,正在睡觉。他的表情已经超越了痛苦,变得面无表情。
即使如此,瑞依仍然为札克还活着的事实感到无比放心。
避免伤口化脓,先抹点药吧。瑞依如此心想,就轻轻地掀起札克的衣服。为了把药抹在腹部上,她拆开被血渗到软烂的绷带,就看见札克的皮肤上留着惨不忍睹的烧伤疤痕。
(……这些烧伤的疤痕……是原本就有的吧……)
——这么说来,我完全不知道他的烧伤是怎么来的。
瑞依对于自己不知道札克遭到烧伤的原因莫名地感到失落,可是至今都不曾对此感到疑惑。札克是什么时候被烧伤的呢……瑞依神情严肃地盯着烧伤疤痕,把药抹在渗出血的伤口上。伤口虽然很大,但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
(再把伤口缝好,用在札克房间里找到的绷带包扎一下,大概就能恢复了……)
瑞依放下心的同时,也从包包里拿出用惯了的裁缝用具。在札克睡着的时候缝,应该能顺利缝合。要是札克醒来,他一定不会静静地待着给瑞依缝伤口。
但是这时,感觉到腹部不太对劲的札克醒来了。一看,就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掀了起来。
「……啊?」
札克发出睡昏头的声音。由于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脑袋稍微清醒了点,身体好像也比较没那么痛了。
「札克!你醒了吗?」
瑞依的语调难得听起来很开心。
「……嗯……是说……你在干嘛啊……」
「我拿药过来了,正在帮你抹药。」
瑞依仰望着札克回答。
「……你竟然平安无事喔。」
札克粗鲁地说。
「……嗯。」
之后,两人确认起彼此的存在,相互凝视了好一阵子。看到瑞依回来,札克松了口气。不过札克眼里的瑞依,看起来似乎并非完全没事。
「……嗯什么嗯啊,你这不是全身都是伤吗……」
瑞依看向自己的身体。虽然审判时的烧伤跟伤痕是消失了,但全身上下却都是新的伤口。她太专注在寻找药了,丝毫没有发现。大概是被蛇追和跌倒的时候,不知不觉被一直握在手上的小刀划伤的吧。
「是说,你有遇到丹尼吗?你怎么把药拿来的?」
「我没有遇到丹尼医生……不过药是这层楼的神父大人给我的。」
瑞依拿起装着止血剂的瓶子说道。而札克的脑海中浮现格雷的脸。
「……是那家伙啊。」
札克咂舌一声,下意识想要起身。瑞依立刻伸手阻止他轻率的举动。
「啊……你不可以乱动。」
「……也是,这样伤口又会裂开。」
札克觉得自己很没用,不禁叹气。他又坐回原位。虽然疼痛开始减缓了,但是伤口没有愈合,还是不能随便乱动。
「我把你的伤口缝起来,我很擅长裁缝。」
瑞依从包包里拿出裁缝用具,从中取出针线。但札克用力挥开瑞依的手。
「住手,我自己来。」
「札克你也很会裁缝吗?」
瑞依这么一问,札克就一脸疑惑。他不曾做过裁缝。当然,他的手也不算巧。虽然说要自己缝,但他现在的意识朦胧,连能不能顺利把线穿过针都是个问题。
「怎么可能会啊……」
「那么……还是我来缝吧。而且,我想缝你的肚子。」
瑞依直直凝视着札克说道。
「……那就随你便吧。觉得恶心我也不管喔。」
老实说,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缝伤口了。札克半是放弃地说。
札克不懂。为什么瑞依不惜弄得遍体鳞伤,也要救他?但他自己也一样。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杀瑞依。不过会冒出想杀人的感情,或许根本没有特别的理由,因为以往他想杀人也没有任何理由。
「嗯。你等我,我要剪线。」
瑞依把拿出来的红线绕在手上,拉出她需要的长度。当她的手进入札克视野里的瞬间,札克立刻用力抓住瑞依的手。因为他看见瑞依白皙的手上有无数道擦伤,以及细小的烧烫伤痕迹。
「……你整只手都是伤耶。」
「嗯……不过没关系,这些伤不会痛。」
瑞依若无其事地说。现在的她不在意自己的状况。比起自己,她更高兴感受到札克抓住自己的那只手稍微恢复了温暖。
「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碰到我血肉模糊的肚子,竟然也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那么弱小的你能拿药回来……关于这件事,我就夸奖你一下吧。不过……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我说瑞依,你到底为什么要卖力成这样?」
札克如此逼问瑞依,看向她的脸。瑞依微微低下头。
——为什么……要卖力成这样……理由当然只有一个。
(可是,这件事可以说出口吗……)
瑞依一边犹豫该不该说出口,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感觉要是把真正重要的那件事说出口会惹札克生气,如果还被他加以否定,那可能一切都会到此为止,所以瑞依有点害怕说出口。
「嗳,我可以用跟你借的小刀切断线吗?这把小刀很锋利。」
瑞依转换话题想敷衍了事,对此札克忍不住感到火大。
「喂!再怎么说我也不会这样被你敷衍过去好不好!给我回答……」
札克大声说道,抓住瑞依的肩膀,让她转身面向自己。在瑞依回答之前,札克不打算放开她。瑞依死了心似的吐出一口气。她的气息在寒冷的走廊中变成了白雾。
她有些困惑是否该说出口,但想告诉札克的心情胜过了困惑。
「……因为,你……是我的神。」
▲ ▼
出乎预料的回答使札克讶异得张大了嘴,不禁松开抓住瑞依肩膀的手。盯着自己的瑞依跟以往一样面无表情,但她的表情不像带有虚伪。
——……她说……神?
「你……你这家伙,说那什么恶心的话啊!」
难以忍受的厌恶感害得札克的声音变得尖锐。札克一直以来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想办法理解瑞依的话。但是唯有这句话,他实在无法理解。感觉要是深入思考这句话会觉得更恶心,头就开始痛了起来——
这时,札克忽然瞄到变得比原本更破烂的小刀。
「是说,我的小刀……」
这次换札克有些畏缩地转移话题。
「……啊,这个被我不小心弄出一点缺口了。真的很对不起……可是,这把小刀真的很锋利,帮了我很多忙喔。」
我的神——明明刚才还一脸认真地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但在夸奖小刀时,表情却散发着平凡十三岁少女的感觉。
「啊?你做了些什么啊!」
札克反射性地如此责骂,不过也突然不再感到恶心了。虽然无法理解她说的神,但被这样称赞也不坏。而且,既然这把刀有派上用场,总比只是单纯带着它有价值多了。
「……唉,是无所谓啦。」
札克抓了抓后脑勺。
「嗯……谢谢你。」
看着他这样的瑞依感到放心,同时语气柔和地这么说,然后用小刀切断线。自从跟札克借小刀以来,还是第一次用这么正常的方式使用小刀。瑞依俐落地把线穿过细针。
「差不多该好好缝合伤口了。札克,你暂时不要动。」
接着,札克还来不及拒绝,瑞依就把针抵上札克的伤口。
▲ ▼
——神吗……
瑞依穿针引线的途中,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仍在札克的脑海里回荡。札克没办法不对那段话感到不适。自己当然不是什么神,被人认为是神很不舒服。
「别那样说我。」——要说出这句话很简单。
可是,札克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被人当作神很不舒服。但如果现在跟她说——札克看着眼前拼了命想救自己的瑞依,觉得她很孩子气。
瑞依光用神这个词就让看着她的札克乱了心思,所以现在就先顺着她的意也无妨——
札克开始这么想着。
瑞依手拿针刺上来的瞬间,札克的身体窜过彷若电流的疼痛。
「痛……!」
札克忍不住出声。
「喂,你这混帐!很痛耶!白痴!」
「会痛吗?」
札克像是一般人的反应让瑞依呆愣住,一脸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啊!」
「我以为你应该不会觉得怎么样。」
「你白痴喔!我又不是被虐狂!搞屁啊……要说我是神的话,动手就给我小心点!」
明明我因为被你说是神而感到困惑,这家伙是怎样啊。看到瑞依丝毫不顾他的感受,札克不禁怒骂。
——神……
「嗯,我知道了……!」
听札克这么说,瑞依一表喜悦的心情,用力点头。
「……我问你,札克。」
「干嘛啦?」
「这些烧伤……会痛吗?」
为了缝伤口而拆掉的绷带底下,有着像才刚受伤不久,光看就觉得很痛的烧伤疤痕。瑞依小心翼翼地碰触疤痕。
「……啊?这个……已经不会痛了啦。」
应该说,只是碰一下不会有什么感觉。札克连现在瑞依碰到他都不知道,皮肤似乎已经变得很厚了。
「这样啊……那我继续缝喔。」
瑞依用至今最小心仔细的态度,用线缝起札克在遭到凯西射击后,自行下重手砍伤的腹部。话说回来,她平常都是缝人偶,这还是第一次帮活人缝合。
「……搞定以后,我们马上就走喔。」
札克忍着不时传来的刺痛低语。要说不痛是骗人的,但如果一直吵说很痛,就一个成年男子来说很丢人。而且跟电椅和毒气室比起来,这只要习惯就不算痛了。
「嗯,马上就好。」
再加上,札克看着伤口借由瑞依的小手,渐渐整齐缝合的模样也看得有点入神。
▲ ▼
「嗳,札克你……还想要离开这里吗?」
缝完伤口后,两人正在前往大教堂的路上,瑞依抬头看向走在旁边的札克。她拿着小刀的时候也想过——为什么札克在身边,她就那么安心呢?瑞依仰望札克的脸,跟平常一样点点头。
「啊?别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啦。不想出去的话,我怎么可能这么拼命啊。」
札克不禁为这个提问露出不悦的神情。
「这样啊,那就好。」
「你真的是个怪人耶。话先说在前头,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可能是说谎!」
听到这段话,瑞依忽然低下头。
——……说谎……是吗……
札克讨厌说谎。这是瑞依唯一对札克有确切了解的一点。
(可是……我却……)
瑞依的内心开始掀起波澜。她轻按住胸口。
不久后,两人抵达了大教堂。已经四处都不见格雷的身影了。札克一脸悠哉地仰望教堂里挑高的天花板,那看起来就像高到通往地上。
「……这教堂还真大……」
(札克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不过,格雷说过是他带札克来这里的。
(不懂这栋大楼的结构……)
瑞依感到疑惑,跟札克一样认真注视着一直延续到天花板的彩色玻璃。这么气派的教堂竟然是在大楼里,实在很不可思议。
札克对像在沉思又或是看得出神,抬头看着天花板的瑞依说:
「……是说啊,真亏那家伙会给你药耶。」
「从他那边拿到药其实挺辛苦的。不过……」
瑞依回想起魔女审判的整个过程,说出自从遇见格雷以后就一直抱有的想法。
「我想那个人大概……很宠你……」
札克突然大感作呕。他不懂自己是对什么感到恶心,但有人对自己说这种不常听到的话,心里就有种不知名的情感涌上来,忍不住想吐。
「札克,你不要又吐出来喔……!」
瑞依不知所措地观望札克的状况。
「少啰嗦,还不是因为你说那种恶心话!」
札克皱起眉头这么说,勉强咽下涌上的不适感。
▲ ▼
从跟格雷拿药的地方再往里面走,就找到了前往B1的电梯,甚至轻松到有点扫兴。电梯跟先前的各个楼层不同,没有类似机关的东西,看起来只要拉动打开门的把手,就能立刻搭上电梯。
「接下来是B1啊……」
看见B1的标示,札克感慨地说道。虽然看不见外面的景色,但他确实感受到已经逐渐接近地面了。
电梯门右边标着B1的橘色按钮不断闪烁,感觉随时会熄灭。札克按下按钮后,像是在表达再继续相互追究也只是浪费时间一般,独自快步走进电梯里。
「……嗯。」
虽然点头回应,瑞依却迟迟无法踏出脚步。不知为何,她很害怕搭上这辆电梯,怕得脚都动不了。明明想赶快到地上,让札克杀掉自己,却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本能性地拒绝上去B1。
「喂,快点啦。」
电梯内传来札克焦躁的声音。
「嗯……」
瑞依带着不安的坏预感,跟着札克一起搭上昏暗的电梯。
▲ ▼
「……嗳,札克,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电梯里飘散着至今不曾有过的安稳氛围。这时,瑞依开口询问。
「『可不可以问』是怎样?你不问,我怎么知道。」
札克轻敲瑞依的头。这家伙总是这样,老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说的也是……你的烧伤是怎么来的?」
瑞依间隔一小段空档后问。拆下绷带的时候,她看到札克的腹部上留着惨痛的烧伤疤痕。自从看到疤痕的那一刻起,瑞依就很在意他的烧伤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弄伤的。不,不对。瑞依其实是想知道——札克的过去。
「……你知道这个要干嘛?」
「也没干嘛……我只是对你很好奇。」
瑞依面无表情地低声说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札克如此好奇,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开口问他。
(可是,我好想知道……我想知道跟札克有关的事情。)
瑞依直直仰望着札克。瑞依的眼神跟当初在B4看了履历表后,说出「没什么大不了」这句话时的她截然不同。
「……这件事一点也不有趣喔。」
札克叹着气说。他觉得既然瑞依都如此赌命救自己了,既然她想知道,就得告诉她。
「嗯,不有趣也没关系。」
瑞依如此说道。她不是想听有趣的话题,只是莫名地想更深入了解札克。
札克将视线从瑞依身上移开,闭上眼一会儿后,让过去记忆中的自己显现在眼底。当时还很年幼,所以并不是所有场面都清楚地记得,但他不会忘记。
「……我还是小鬼头的时候,被待在家里的男人用火烧了。我不太记得了……不过应该是生下我的那女人……带回家的男人吧。」
札克像是输给了瑞依的毅力,开始低声说起往事。母亲跟那个男人的长相都已经想不太起来了。唯一能清楚想起来的,是自己曾觉得他们是差劲透顶的大人。
「火……?」
瑞依瞪大了双眼。审判中遭受火刑的记忆在脑海里苏醒。同时,也莫名感觉到皮肤又开始烫了起来。
「嗯,我记得的,顶多就是曾把他的肉咬下来吧。那男人大概想杀了我,不过很可惜,我好像一直死不了,他大概吓得魂快飞了吧……?最后,生下我的那女人用布把我包起来……然后付钱把我丢到一间烂到不行的孤儿院。」
说完,札克半自嘲地笑了出来。
——那段记忆不论何时回想起来都令人反胃。札克至今也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这段往事。
(我为什么要说这件事啊……)
就算不说,应该也不会被她责备,也没义务要告诉她。可是很不可思议地,札克并不后悔对瑞依说这件事。
「……这样啊。」
「就是这样。怎么样,满意了吗?」
难得告诉她了,瑞依看起来却爱理不理的,使札克有些不满地这么说,并抓了抓鼻子。
「……嗯。」
瑞依冷淡地点点头。
「干嘛啊,很有趣吗?」
「不,没有很有趣。」
瑞依微歪着头老实回答。那段回忆的任何一个段落,对瑞依来说都不是件有趣的往事。瑞依并非想听有趣的话题,只是想多加了解而已。
但札克不禁对瑞依的反应露出疑惑的神情。
「……啊?」
「不过,我能知道你的烧伤是怎么来的,就心满意足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更了解你。所以,我很高兴能听你讲这些……」
瑞依仰望向满脸不信任的札克,只用嘴角勾起小小的微笑。瑞依出乎意料的发言让札克一脸惊讶。
「你是认真的吗……?」
「……嗯。」
「……是喔,那你能听我讲这些真是太好了呢……」
为什么想了解我?完全搞不懂。但既然她很高兴能知道这些,那说出来也值得了。札克虽然思绪很混乱,心情却也平稳了一些。
▲ ▼
得知了札克的往事——瑞依的心里有一股异常的满足感。而如今得知了札克过往,她忽然觉得也得要说说自己的事情,便开口搭话。
「……嗯。嗳,札克。」
「……啊?」
「那个,其实……我……」
「怎样?」
「我…………」
可是,瑞依突然变得很害怕。
——我……打算跟他说什么?
——明明说出来的话,一定会被札克讨厌。
指尖开始微微颤抖。心脏就像那一晚目击到杀人案现场时一样,激烈跳动到生疼。
「没事……」
瑞依低下头,含糊其词。
「啊?哪有这样的啊!」
札克不禁焦躁地说道。要说他对瑞依一无所知也不为过,要说他不在意瑞依的过去,也是骗人的。而且,他都老实说出自己的过往了,多少知道瑞依的一些来历也没关系吧。
「你本来想说什么啊?」
「……对不起,我忘记我想说什么了……」
瑞依支吾其词,害札克明显坏了心情。不过冷静想想,那种事根本不可能说出口。当然,她没有忘记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要是能忘记,那该有多好。如果可以不想起任何事情,就被札克杀掉……
瑞依阖上眼皮一会儿,逃避一切。札克没有发现到瑞依的表情变化,轻敲上她的头。
「搞什么啊!给我振作点!我们还有一层楼要走,别昏头了!」
札克一如往常的吼声在电梯里回荡。
「嗯……我没事。」
瑞依模糊了一双蓝色眼瞳的视线焦点,往脚边看去,无力地点点头。
前往B1的电梯开始移动。随着电梯上升,瑞依就感觉自己被恐怖的过往渐渐吞噬。
(……说不出口。)
——再也没办法对札克……说出真相了。
因为札克讨厌骗子,神讨厌污秽的人。
过往犹如走马灯,显现在瑞依眼里。
——因为我现在知道自己的手其实沾满了污秽,还一直隐瞒这个事实……
(札克他……一定……会讨厌我……)
瑞依的身体微微颤抖,抬头望向札克绷带隙缝之间,如月亮碎片般的黄色眼瞳。然后怀着想抹去所有谎言的想法,提出请求。
「嗳,札克……离开这里以后,要杀了我哟。」
「啊?你用不着说那么多次,我也知道啦。」
札克用差不多感到厌烦的语调回应,低头看着瑞依。他的表情看起来有那么一点温柔。
——我不想被札克讨厌。我不懂为什么会这么不想被他讨厌。
但是现在,这份感情占据了瑞依的整个内心。瑞依紧握着自己污秽的手到极限,再一次用那双映照出世界末日的蓝色眼瞳,抬头看着面向前方的札克。
他的侧脸看起来莫名的遥远,让瑞依隐约感觉——两人的关系再也无法恢复到原样。不过,她没有察觉到自己因此感到悲伤。
她只期望能在被知晓一切之前,让札克杀了自己。